第81章
一剑道后来改练了什么?叶灼没印象了。可能是无情剑道。
不过,他们的剑道对叶灼也算有些启发:如果把每一剑都当做毕生心血凝结的唯一一剑,是会使剑招更加完美。
此事,不宜直白告知玄武。
但玄武看起来也并未太在意那些人的下落。
——他看着叶灼。
其实在聆冥的记忆里,玄武是一个很冷硬、很淡漠的人。他不太会笑,也不怎么会说话。
一个从没有失手过的杀手应该是什么样子,玄武就是那个样子。她还从未见过玄武如此温和认真地看着一个人。
或许,面对打赢了自己的人,任何人的态度都会有所改变。
“你是剑修。”玄武说,“你姓云?是幻剑山庄的人?”
拿剑的人,若是剑再用得很好,似乎总会被怀疑是幻剑山庄的人。
百年后如此,百年前还是如此。叶灼已经不怎么想和他们争辩。
叶灼:“何出此言?”
“幻剑山庄数百年积淀,无情剑道诸多功法俱已完善,更有举世无双的剑脉生成。都说幻云崖火候已到,正是风云际会之时,百年内,必出横压当世的剑道天才。”玄武说,“剑道的惊世天才,我活着时还没见过,想来是你这般模样。”
说到此处,玄武看着叶灼:“只是,毕竟怀璧其罪,你亦当小心。”
林中一时静默。
离渊也不说话,他守在叶灼身侧,静静看玄武。
人间界里,似乎总有很多故事。
他听得多了,也能将那故事渐渐连成一线。
玄武失去一魄,变为受人驱使的傀儡,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这一百年间,所谓横压当世、空前绝后的惊世之才似乎已经出现过。
那个人叫云相奚。
离渊没见过那个人,他只在铸剑师的观剑阁里看过相奚剑的画像。那是一把寒凉冰白的长剑,看一眼,你就知道,这一把为无情道而生的剑,而剑的主人也如此。
他似乎是一个在所有人心中都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个人。红尘剑仙仰慕他,太寰和太素记得他,连剑宗的小苏都向叶灼问起过他。
而幻剑山庄的灵脉和剑脉,似乎也已被觊觎过。穷通观的观主向天问了三卦,从那以后,幻剑山庄的剑脉和灵脉,就成了整个仙道的众矢之的。
玄武还说,当心怀璧其罪。其实已经不用担心此事,玉璧已碎,这座山庄实际上已经覆灭整整二十年了。
那时候风云险恶,幻剑山庄闭门谢客,不再参与江湖事。所以,所有门人都在山庄内。然后,所有人都被屠戮殆尽。
最后,云相奚飞升了。
幻剑山庄的灵脉被仙道各派分了,当然,其中的大部分自然是归了上清山。那条名为“无量空境”的剑脉想必亦是如此,因为剑脉的小半部分就被种在上清山剑宗首徒的心里。
正是因此,去年的八月十五,他代铸剑师去祭幻云崖故人的时候,才会遇见苏亦缜。
所以小苏的剑上有瑕,所以他心中有困惑。所以,他会那样问叶灼。
——那时候小苏问叶灼,云相奚是你什么人。
叶灼是如何答的?
叶灼说,是不相干的人。
那现在呢?玄武问叶灼,你是不是幻剑山庄的人,叶灼又会如何答?
叶灼没有答。
“哥,他不是幻剑山庄的人。”聆冥说。“他也不姓云,他姓叶,他叫叶灼,我们喊他阿灼。阿灼是微雪宫的二宫主,我是微雪宫的六宫主,我们都是微雪宫的人。”
这种话从百闻阁少阁主的口中说出来,蔺祝身上的绝望之意又重了几分。
“原来如此。”玄武说,“怪不得他面对观火洞刺杀,如此游刃有余。”
聆冥微笑不语。
前些年是有过一段时间,微雪宫的六宫主危月君无事可做,就潜伏在宫内各处,伺机而动,只要看见有人露出破绽,就会猝然出手刺杀。
微雪宫很有一些老弱病残,有操守的刺客不会对他们下手,所以,刺杀的主要目标就是大宫主和二宫主了。
玄武看叶灼的目光,又更加友善了些许。
他又看向离渊方向。
“这也是你们微雪宫的人么?”
“是,他是二宫的人。”聆冥说,“我们的大宫主叫微生弦,是个道修,他脾气很好,做的饭也很好吃。四宫主叫风姜,他做的毒也很厉害。”
“都是我没听过的名字。”玄武道。
百年光阴倏忽而过,仙道上又是新人辈出旧人隐,环视四周,似乎只有蔺祝还算面熟,玄武依稀记得这人那时是丹鼎宗光风霁月的大师兄。
“微雪宫还有五宫主,我们喊他夏大师。哥,你看。”聆冥给玄武看她的右耳,那里有一枚鲜红欲滴的精美耳坠,细细的乌金嵌着飞燕状的花纹。
“这就是夏大师做给我的。”
“真好。”玄武说。
聆冥的眼泪落下来。
“哭什么,”玄武说,“生是客,死为归。何况,我还有话未说完。”
他看着叶灼。
“你用的,的确不是幻剑山庄的剑招,也不是任何剑派的剑招。是你自己的剑?”
“是。”叶灼说。
“你的剑很好,你的剑道也很好。”
直视玄武,叶灼道:“若你魂魄完整,你我还能一战,我未必能胜。”
魂魄俱全,修为全盛,那样的玄武才是真正的北司玄武。
“过谦了,是我未必能胜。”玄武轻叹,“可惜,不是在百年前见到你。”
他说:“但对你的剑道,我还有一问。”
“请。”
这时候风已经停了,天上的弯月寂寂照着,地面上全是清冷萧条的景色。
玄武:“你的剑道,一往无前,无坚不摧。但是,若是一朝落败,你待如何?”
“败了,就会死。”
“若是未死呢?”
叶灼:“胜败是寻常事,未死就再练剑。”
“胜败是常事,许多人都能说出这样的话。可是这样的剑道不能回头,我见过一些人,也有这样的剑,可是一旦有一次败过,他的剑就会折断。”
“我的剑已经折断过。”叶灼说。
玄武蓦地笑了。
“——那你道心无缺了。”他说,“来。”
叶灼走到他面前。
玄武手指叩额心。
一个浑圆深邃的虚幻圆珠,缓缓成型,浮现在他面前。
“若是百年前,我一定要与你再战。如今,只能以此物相赠。”
叶灼看着那颗珠子:“传承珠?”
“一百年前,魔道已灭,现今想来,诡道亦已不存。观火洞传承已断,不必再续。阿燕在观火洞学了很多,但还有一些东西,杀性太重,邪性太深,任何人学了都会被它改变。你不会。”
“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你,让它代我与你一晤,淬你剑锋,可否?”
叶灼:“可。”
玄武将珠子交到了叶灼手中。
“他们是谁?”聆冥忽然问。
玄武未答。
聆冥:“抽你神魂的是谁?覆灭观火洞的是谁?总有名号。”
其实玄武从未想过将那些名字宣之于口。人一死,万事皆销。还活着的人,他只希望她安然无恙,又何必日日受烈火灼烧?
可是他忽然发现,阿燕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模样。她目光清明,气息清寒,她的刀没有生锈,她的心也没有浑浊,她早已长大了。
还有她身边的这些人。被称作“阿灼”的这个人。
他说他的剑曾经折断过,玄武不知道那是如何折断的。可是有仇又如何,无仇又怎样,总之上清山为了杀他,已经不惜将深藏百年的手段都动用,最后换来他毫发无伤。
恩怨已起,不能善了了。
玄武闭了闭眼,再度睁开双眼时,他开口。
“覆灭观火洞的,是上清道宗宗主。至少,是我那时的宗主,太清。”
“篡改观火令,烙下法印,抽我神魂的人,来自上清主宗。”玄武说,“上清主宗神鬼莫测,他们手中有界域传承,恐怕还有上界仙法。”
“——是谁?”
“他道号,玉阁。”
第82章
观火令熄灭了。
太素和太寰的命牌也熄灭了。
有一只手握着那两张玲珑的玉牌。
玉牌化作纷扬的琼玉碎末,落在地面上,了无痕迹了,像一捧尘沙。
“微雪宫的叶灼。他如今是什么境界?”
“渡劫中期。”
“他杀了太素和太寰,你两个最得意的徒弟。”
“……是。”
“还杀了观火令上十九刺客,里面有四位人仙。”
“应是如此。”
“他今年多大?”
“从灵山下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到今年,应是二十五六吧。”
“他在灵山得了无上道。”
“是。”
“那上灵山之前呢?他是谁?”
“他……似是横空出世,不曾听闻过。与那微生弦一般。”
“他用剑。他和哪些门派交好?他有没有去过西海?”
“不曾。与他有些交情的,似乎也只有红尘剑派。”
“云相奚飞升,幻剑山庄覆灭,到而今,多少年了?”
“二十年了。”
“本是无冤无仇。”
“……是,无冤无仇。”
“亦不该有人还活着。”
“……是。”
不再有人说话。
虚境的杜山之中,聆冥安葬了观火洞的所有人。一片静默中,她站起来。
“阿灼,离渊兄。从此后,万事小心。”说罢,她拉起面罩,身形起落,消隐在无边的月色中。
此间事了,蔺祝也终于可以辞别了。
叶灼:“蔺宗主接下来去何处?”
“我等先回驻地,收拢弟子,清点药材后,就打算撤出虚境了。”蔺祝说,“我宗弟子伤势过重,接下来的鬼界之行,恐怕不便再参与。”
蔺宗主这话,其实听着很像“接下来恐怕不太平,我先走了”。
叶灼不置可否。
蔺祝:“丹鼎宗在虚境中采得的诸多药草,还有福禄寿喜四种果实,待我回人间后,亲送到微雪宫,让风四宫主先行挑选,可否?”
“可。”
“风四宫主如今应还是元婴期吧。”
“是。”
“恰好,我不久前刚凑齐了一份散婴丹的主材,此番一并给风四宫主送去,也算助他破境。”
“多谢。”叶灼将封着八部转轮花的盒子交给蔺祝,“烦请一并送去。”
“如此珍贵之物由我转交,恐怕有些不合适。”
“无妨,你知我知。”叶灼说,“蔺宗主既然想走,想必有万全之策。”
“……”蔺祝轻叹一口气,收下了盒子。
收下后,他迟迟未走。
“蔺宗主还有何事?”
“倒无他事,恰想起有一物可赠叶二宫主。”
世道真是变了。连蔺宗主这样玲珑的人都不再洁身自好,而是有物相赠了。
叶灼:“是何物?”
蔺祝打开一玉匣,里面躺着三颗莹然生辉的雪白莲子。
“现今人界灵气不足,这三枚仙莲之种,在丹鼎宗无法长成。但莲生仙体可以修万法,亦可以蕴仙灵,贵宫寒潭原本就钟灵毓秀,又是在叶二宫主之侧,想来莲子若是种在其中,必定可以生根发芽。若能开花,也算为叶宫主眼前增些景致。”蔺祝说。
蔺宗主在含沙射影些什么?叶灼看着那莲子,若有所思,接下玉匣。
他接下了,蔺祝垂眼,才又开口。
“这三枚种子,其实是我去年去西海寻药时,连氏老家主夫妇所赠。”他说,“西海的人避世不出,如今尽皆安好。”
叶灼不语。
“叶宫主,就此别过。”蔺祝说。
告别了叶灼,蔺祝来到沈心阁面前。
沈小道长自然还陷在死关里,没有醒来。
观其气息,竟是离渡劫境界只有一线。
蔺祝深呼吸一口气。身后三个弟子更是流露出绝望。
“沈小道长到底多大?”蝉蜕说,“怎么就是我看不出的境界了?”
蔺祝残忍道:“六岁。”
小沈的事他知道,六岁的时候心智忽然出了岔子,不再增长,连身体也一起不再长大了。
虽说,仙门的孩子,心智是要比凡间六岁的孩子长得快些——可是这样还能修到渡劫,将他丹鼎宗的弟子置于何处?
蔺祝想起年少的时候。那时候,沈静真还是鸿蒙派温润如玉的大师兄。有时在界域秘境里相遇,会同走一程。
太寰和太素,那时候也见过,道门的天骄,道宗宗主最宝贝的两位师弟,秘境里和他们争抢过灵药。他给沈静真炼的丹药比丹宗的人给太寰炼的好,太寰还曾笑嘻嘻来讨要,要来转手给了他师兄太素。
沈静真知道了,生了一天闷气。
如今,太寰和太素已是死无全尸,而沈静真的徒弟居然都快渡劫了。
想着,蔺祝颇没有什么好脸色,冷漠拎起沈心阁的衣领,将其拿起。
——然后像拎一条小死狗一般将沈心阁拎走了。
人都走了,林中复归安谧。
叶灼在领悟玄武那颗传承珠里的东西。
——他本人的气息在离渊感知中明明灭灭,游移不定。
离渊冷眼看着,这人最感兴趣的居然是观火洞刺客隐匿自身气息的法门,真是可笑!这人打的什么主意,真是连藏都不藏,他用龙角都可以想得出。
以为这样就不会被他感知到了么?并无作用,他对逆鳞的感知没有任何减少。
准确地把叶灼从虚空里拽出来,离渊把他按回了原本的地方。
灵蚌在夜色中散发着温润的柔光,叶灼极为不满,抱剑看他。
离渊居高临下看着这人。
叶灼:“做什么?”
离渊只是看着他,面色变了又变,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样耿耿于怀,无端让叶灼觉得有趣。看着离渊这副样子,方才那点不满居然消散。
最后,离渊干脆开口。
“叶灼,你说你的剑已经折断过。”他问得直截了当,“你折的是哪把剑?”
叶灼看着他,半晌,像是想起什么,眼中微微一点笑意。
“有人不是说过,不会问?”叶灼说,“阁下的龙族教养呢?”
这人!
离渊气闷,直接在这人身侧坐下:“龙族没有教养。”
第83章
——龙族能有什么教养?要是按龙族教养,这人还能好好待在这里?
早就被劫去渊海里了!
想到这里,离渊心中颇没什么好气。
其实他想知道的事有很多。
他想知道他从何处来,更想知道他将要往何处去。
他想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不答应和自己一起去鸿蒙仙界。他还想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一起走。
可是话说出口,只有轻轻的声音:“我不问人,只问你的剑。我只问除了我的鳞片,你还有过什么样的剑。”
叶灼侧过去看离渊。
低声说着话,龙离渊垂着眼,一副安静温文的样子。好像他真是只想知道在逆鳞剑之前,他还用过什么剑一般。
“你不想答,就算了。”那龙说。
叶灼:“以退为进?你略通人族兵法。”
“你!”
这人实在过分!人族恩怨错综复杂,那些可能是伤心事的东西,别人问了,他不问,到现在这地步,他还坚持着不问,这人却说他是在以退为进!
真是枉做好人,就该关到渊海的龙族地牢里直接拷问。
离渊气恼:“人叶灼,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叶灼就看着他,轻轻一笑。
——若是龙形,大约瞳孔都要竖成一线了。看来是被戳破心思,恼羞成怒。
“很重要?”叶灼说。
“很重要。”离渊看着他,认真道。
“……因为我的剑没有折断过。我不知道要怎样才会让一个剑修说他的剑折断了。叶灼,我在想你有没有伤心过。”
灵蚌依然向外逸着薄白的灵雾,飘飘渺渺地散在他们之间。
叶灼缓慢地垂下眼,这样的动作似乎将他眼中那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也掩去了。
伤心?倒不至于。
他的手指搭在漆黑如玉的逆鳞剑上,手指轻轻拂过“无我”二字剑铭。
“我只有过一把本命剑,那就是这把剑。”他说。
“过去折断的,也不是手中剑。”叶灼说,“是心中剑。”
离渊的眉蹙得更深了。
“心中剑也会折断么?”看着叶灼,他说。
“也没什么,只是我不想再练罢了。”
目光像是随着那些缥缈的白雾缓慢流淌,叶灼说:“其实,不是坏事。人生开始就在练的剑,就是一个人想要的剑了么?未必如此。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剑道,要等到第一把剑折了,才会明白。”
莫名的思绪在心头生出,说不清是什么。离渊伸手,去碰叶灼的手指。
握剑的手。他挨个抚过那些漂亮的指节,将它们拢在手心,最后又分开那冰雕玉琢般的五指,将自己的手指嵌进去。
——龙离渊在做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明明是长在深渊水底里的墨龙,手指的触感却很温热,叶灼略感不适想要抽出,又被这龙扣住。
“人生开始就在练的,是幻剑山庄的剑法么?”离渊说。
叶灼安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离渊其实不是个会记得很多事的人。但那些和叶灼有关的事,却好像记得格外清楚。他还记得就在今夜,叶灼用幻剑山庄的拔剑式半拔了剑,将太寰骇得面色大变。
但这人只是和太寰开个玩笑,只是吓吓他。
他真正拔剑,从来用的是自己的拔剑式。
叶灼还是要挣开他的手。离渊松手,就见这人的手指无比自然地回到了逆鳞剑上。仿佛身为剑修,不亲手拿着本命剑,就会很不适那样。
——但这和握着他的手有区别?
“有什么区别?”
叶灼看了看逆鳞剑,又看看离渊。
一时间,无言以答。
离渊真想挤兑他两句。
但他想了想,还是拿出另一柄剑。他觉得应该拿出来。
纤长秀丽,琉璃莲花般的色泽,是“怀袖”剑,叶灼年少时用过它。
隐喻莲花的剑,西海天池的“连”家。还有叶灼身上来自西海血脉的莲生仙体。有些事想来,很明白了。
叶灼也曾说过,怀袖并不是他自己的剑。
而且,这剑形制轻灵纤丽,铸剑师锻剑,一向会要那剑如其人。这是给女子锻的剑。
“我想,这把剑平白放在我这里,终究不合适。”离渊认真说,“还是你自己收着吧。”
叶灼微蹙眉,看着那剑,却说:“我不要。”
“为什么?”离渊说,“若我没猜错,这应该是你血亲的剑。”
叶灼:“你既然看得如此明白,不妨就不要遮遮掩掩。”
离渊顿了顿,道:“这是你母亲的剑,对吗?那我不应该拿着。”
“你已经拿了。”叶灼淡淡道,“总之,我不要。”
离渊不解。这是叶灼第二次拒绝收下这把剑了。
“那好吧。”离渊说,“既然这样,我会妥善收好。你什么时候想要,就拿回去。”
“你原本没有妥善收好?”
“你能不能讲点道理?”离渊说,“既然是剑,我自然都会收好。”
说着他将剑搁回剑匣中,动作很轻。
叶灼安静看着离渊将剑匣合起。
“她叫灵叶。”叶灼忽然道。
离渊看着他,怔怔地。
叶灼似乎是想了想,才道:“但她已经不在了。”
“她对你好吗?”离渊轻声说。
叶灼似在回想。可那眼中却只是一片空茫。
“应当是好。”叶灼说,“我记不清了。”
收起了剑匣,离渊不知现在应当说些什么。半晌,他说:“我母亲也不在了。”
叶灼:“你真会说话。”
“。”
“那云相奚呢?”离渊说,“是你什么人?”
叶灼定定看着他,良久,却是一笑。
“你猜?”
“我不猜。”离渊说。
他看着叶灼,眼睛里像是平静的深渊海水,暗潮和湍流都在其下,从不显于面上。
他说:“猜对了,未必是个好故事。猜错了,你又要拿我寻开心。”
“有么?”
“有。”离渊说,“反正,我不猜。”
这龙。
叶灼看着他,许久,道:“你会知道的。”
说罢他起身,却被离渊叫住。
“叶灼?”
“怎么?”
“我说过的话,一直算数。”离渊说,“你想走,就告诉我。我带你离开这里,一刻都不会留。”
这龙。不知道的,还以为和他不是宿仇,而是知交好友。
“还有,莲子给我。”
叶灼:“为什么要给你?”
“难道给了你,你就会去种,会去养?”
叶灼想了想,发现这龙说的确有道理。
最后离渊将那三枚仙莲种子也收起来,等回到苍山,他会用寒潭水将它们养起来,等到生根发芽了,他就会想个办法把它们全移栽到渊海地宫。对这个计划,离渊很满意。
当然,如果把叶灼一起带走,那会更好。
“接下来去哪里?”离渊说。
“微生弦在做什么?”
离渊想了想,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关注过微生兄。“和你说过了,我上次看他的时候,他在另一座大阵里斩三尸,还有很多人都在。”
叶灼说:“去看看。”
龙毕竟要比人飞得快很多,四下无人,离渊直接化作龙形将叶灼带着,几乎是顷刻后,他们就飞到了微生兄先前在的那座大阵上空。
墨龙本就是虚境夜空一般的墨色,又兼离渊的匿息之术学得很好,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就在上方高处。
叶灼往下看去:“……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离渊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上次看微生兄,他还在斩三尸破阵,现在阵已经破了,所有人都聚在阵心,非常热闹。
粗略看去,就认出了道宗、剑宗、红尘剑派、鸿蒙派、太岳宗,还有林林总总一些其他门派的人。
——鸿蒙掌门沈静真倒是不在其中。
想来也是,毕竟别人的徒弟都在身边,他的徒弟却丢了。
阵心是一个和杜山里一模一样的古老石台,石台中央有一个古怪的黑白虫尸,虫尸怀抱一个灵光璀璨的珠子。
叶灼拿出自己在八部轮回花里得到的灵珠,发现两者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是传承珠?”离渊问他。
叶灼:“是。”
同是传承珠,这两颗灵珠中蕴含的信息神念,要比玄武给他的那枚深邃浩瀚得多,所以他也一直没有贸然打开。
大阵绵延千年,这两颗珠子,极有可能是古之先圣所留。
“那他们这是在?”墨龙说着又往下探了些许。
看清后,叶灼再度无言。
最中央,阵心的宝物和千年前先圣的传承之珠就那样摆放在原处。
石台上,微生弦和另一个人在下棋,那张棋盘很大。棋盘上方浮着一张巨大的阵法光幕,将他们的棋局展现给所有人。
与微生弦对弈的那个人身着紫色衣袍,身后有流光推移变幻,俨然是穷通观主吟夜。
六根都尽去了,还能下棋,看来去得还不够彻底。
——而其他人,自然是在看他们下棋。
这样的场景,连离渊都有些沉默了。
棋局两边,微生弦执黑,吟夜执白。
他们的剑搁在身侧。同是建木之枝,微生弦的晚晴剑上是已开花的新枝。吟夜的剑上则环绕着漆黑的枯枝,剑柄上刻着它的名字,这柄剑叫“怨惊”。
鸿蒙派的一位长老看着棋盘上的黑子,叹道:“天意圆融。”
道宗另一位长老看的则是吟夜所下的白子,说:“人意诡殊。”
鸿蒙派长老道:“天道万古。”
“人道晦明。”
太岳宗的蒲长老亦在与太岳宗主说话:“这棋局,功参造化。”
“真是天纵之才啊,我辈远不能及。”
站在最前方的是道宗太上长老,亦是前任宗主,太清仙人。太清自然也看着那棋局。
天地灵气明明愈发匮乏,仙道上年轻一代却是风起云涌,一个一个,都像是神鬼莫测的天纵之才。
微雪宫不说了,穷通观的吟夜也不说了,鸿蒙派的沈心阁,剑宗的苏亦缜,都在此类。
——道宗此代,偏偏缺一个天纵之才。
太清一言未发。
天上,叶灼也没什么想说的。
如今的情形已经很明了。
这么多人一起破了阵,阵心的宝物却只能被一人所得。仙道几个大派都在,执牛耳的道宗也在,自然不好见血争抢。
不知怎么的,决定要用论道来定胜负。这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情。
论来论去最后都败下阵来,连道宗都没讨到好。剩微生弦和吟夜两个,用对弈来论输赢。
那棋盘上也不是棋,是心中道。观其局势,正是势均力敌之象,胜负还未可知。
离渊沉默许久:“道修就这样么?”
“就这样。”叶灼说。
“那……”离渊幽幽看着石台中央的虫尸和传承珠。
叶灼亦居高临下,静静看着那两样东西:“就像你想的那样。”
离渊审视下方。
稀世宝物就在眼前,一众仙门宗师,道宗长老,若是四下无人就会杀人夺宝,众人齐聚则只能衣冠楚楚下棋论道。
——时至今日,离渊终于理解了叶灼当年在东海第一眼看到他时,心中会是什么感觉。
像这样的时候,心中只会有一个字。
那就是——
“抢?”
“抢。”
第84章
“怎么抢?”离渊注视着下方,逐渐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你用观火洞心法隐匿气息,他们察觉不出。我稍微幻形一下,再变到很大,飞得快了,他们未必能看出我是龙。”离渊说,“我飞过去冲散他们,你直接把珠子带走。他们还不知道是谁,我们就已经飞远了。”他用神念对叶灼道。
其实已经在这么高的地方,直接说话也未尝不可,不怕被人听到。但是做这种事,离渊自觉不好光明正大商量,不知怎么就换成了神念传音。
叶灼的目光停留在太清身影上:“太清会出手阻拦,未必能顺利。”
想了想,又道:“能否将太清一起掳走?”
离渊颇为嫌弃:“可是我不想叼着他。”
“那你可以抓他吗?”
离渊:“也不是很想抓着。”
“好吧。”叶灼道:“那就明抢。”
离渊:“那岂不是会暴露微雪宫身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龙离渊到底想怎样?看着不像有打家劫舍的天分。
叶灼重申:“我已经杀了他们四个太上长老。”
离渊:“。”
算来,的确是足足四位太上长老。
不算其它虾兵蟹将,不算观火洞十九人,也已经是灭门一般的生死大仇,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了。
离渊无端想象,假如有人杀了龙界四位长老,那会怎样。
若有此事,依云霄天阙里那位金龙老祖脾气,就算这是龙界自己挑事——也会倾巢而出去把对方整个界域掀了吧。
离渊:“但是如此明抢,其它门派会不会对微雪宫有意见。”
“那就一起打。”叶灼道。
语声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离渊睁大了眼睛,看着下方众门派:“打不过呢?”
“打不过,还可以跑。”叶灼说,“当年在东海,你不就跑了。”
离渊真想回头把这个人咬死算了。
“一个人仙而已。”叶灼看着下方局面,“等个机会。”
离渊悬浮在上空,龙瞳幽幽看着棋盘,又看了看微生兄。
——微生弦还在与吟夜专心对弈。
不知怎地,落下一子后,他心中莫名生出不祥预感。再看局面,分明还是旗鼓相当。
上次与吟夜下棋,胜他半子,此次想来亦不会生变。
看向吟夜面孔,却发现这人亦有思索之态。
“微生兄,算来已是久未对弈了。”吟夜微笑,“你觉得此局会如何?”
“吟夜观主棋力有所增长。”微生弦闲闲落子,“想来是日日呕心沥血,不知又在谋算何事。”
“人生只百年,自然不能虚度。”
“可我寿命却不止百年。而你多病缠身,恐怕无法百年。”
“又没有新仇旧怨,微生兄为何如此不饶人?”吟夜道,“就只因为我喜爱贵宫叶二宫主么?”
“没有么?那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微生弦再落一子,这一子如点睛之笔,刹那间风云骤变,势压山川。
吟夜饶有兴趣,亦落一子。
乾坤再变,棋盘上风雷激荡,观看者发出惊叹之声。
微生弦不意外,继续从容落子。吟夜坦然对之。两种截然不同的“道”化为黑白两端,在一方天地棋盘上厮杀胶着,其上有雷声滚滚,惊心动魄。
一者有如天地,运行万物,一者如同天裂,波诡云谲。
两人落子速度越来越快,一时间如同骤雨落于屋檐,触玉声接连不断。
对弈的两人神情自若,观棋者有一些却已是力有不支,棋局胜负如同大道之争,连在场的渡劫真人、大乘人仙,都屏息静气,目不转睛看着那天地经纬。
唯有苏亦缜微微蹙眉,手指按了按心脏处。
“怎么了?可是无法接收棋中知识?为师为你讲解。”剑宗二长老关切道。
“……无事。”苏亦缜说,“师父不必担心。”
待他师父继续去看棋局,苏亦缜却若有所思看向天空。
天幕上一片漆黑,一时间,未能看出什么头绪。
而棋局正厮杀至最激烈处,在场所有人心神都系于下一子落处。
微生弦心中不祥的预感却愈发浓重。
手持棋子看着棋盘,他心中忽然想:这样的一盘棋,若被掀翻,棋子落地声,应当很好听吧。
不知道那人现在何处,又能不能听到?
“微生兄,”吟夜的声音幽幽响起,“走神了。”
“见谅,”微生弦笑盈盈说,“思及佳人。”
“哦?何方佳人?”
微生弦笑而不语,拈棋子将落未落,在两格之间稍作停留,似乎悬而未决。如此动作,众人心神俱在他此一棋中。场中落针可闻,唯有心跳隐隐。
啪。
一声轻灵脆响,棋子落于盘中。
——就在这时。
万古洪荒之势如同开天辟地扑面而来,泼墨般的夜色虚空里出现一道极为磅礴的黑色兽影,看不清形状,只有两双金色眼瞳幽然而亮,如同上古异志中的衔烛之龙——挟风雷之势朝此处疾冲而来!
沉重的压力迸发,仿佛已经被天地罡气牢牢钉在原地,众人震骇,不能动作。
太清却未被影响,但听他冷哼一声,疾掠而起,法器瞬间祭出,与那巨大黑影相迎!
他的法器是一个蕴含无尽玄妙,仿佛来自上古的青铜大钟。
咚一声震响,洪钟大吕,金声玉振,天地皆颤抖。
“何方狂徒,竟敢来犯!”
那黑影却霎时转变方向,向另一边袭去!
太清反应极快,立刻调转方向阻拦,斜刺里却蓦然亮起一道冰凉剑光——红衣身影幽魅般显现在他正前方,剑出如电,向他斩来!
太清全力一击,与之相抗。
竟是旗鼓相当!
余波散去,太清看清那一袭格外华美张扬的红衣,还有那华光灼灼的面孔。
叶灼?
他们宫主微生弦不是正在下棋?他来掺和什么!
太清勃然大怒,声如洪雷,喝到:“叶灼!你意欲何为!”
叶灼不是来和他说话的,当即又是一剑毫不留情斩出。
太清话语余音未散,天地间又是一阵磅礴啸响。
是那庞大沉重的黑影轰然落地,绝强的天地罡气以他为中央向外席卷,将所有人都生生掀翻飞出数丈!
一干人等人仰马翻,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冲散,只能看见夜幕正中,红衣身影与太清长老战得不分上下。
还能站在原地的,就只有似乎早有准备的苏亦缜,和被他护着的剑宗二长老。
剑宗二长老被苏亦缜护在身后,看着这一幕,实在是惊怒交加,但又升起徒弟反应竟是如此机敏迅捷的自傲:“亦缜!与我一起前去相助太清长老!”
苏亦缜蹙眉,拦住师父举动:“情况不明,师父,且再观望,伺机而动。”
也有道理,徒儿真是智勇双全。二长老也非等闲之辈,当即反应过来:“去夺传承珠!”
局面如此混乱,即使是亦缜为了护着传承珠,一不小心将其全然吸收了,别人又能说出什么?
——事实却并不如二长老所愿。
黑色巨兽已经转瞬消失,尘埃落定之时,比他们两人离传承珠更近的地方,俨然站着一个黑袍华美的修长身影。
离渊微笑看着微生弦和吟夜。
微生弦没有被掀飞,因为他不知何时竟已经成为渡劫后期的道修。也许是斩三尸的时候顺手把修为瓶颈也斩了,离渊想。
吟夜也没有飞出,因为他命太薄。
这人身上被叶灼捅出来的洞都未必长全,算离渊命格震出的内伤一时半会也无法恢复,这样被掀一下,也许就一命呜呼。
他死了,倒也是一桩喜事,但这人作风愈发邪僻古怪,微生弦总疑心会有后招,不得不顺手护了他一下。
微生宫主并没有另外分出心思去护着棋盘。
故而,棋盘已经翻了。
近千棋子被掀至四面八方的半空之中,不像是波及,倒像是有人刻意将它们如此扬起。
——然后,噼里啪啦向下落去。
最后在地面四分五裂,碎玉乱琼飞溅。
一刹那管弦急曲跌宕起伏,敲冰戛玉之声不绝于耳。
剑锋与青铜古钟轰然相撞的间隙,叶灼听到了那样的声响。
太清不明白,这个夜空之中华美飘零,招招夺命之人,为何忽然莞尔一笑。
如同星月生辉。
“吟夜观主,”微生弦静静看着满地碎棋,“此声悦耳否?动听否?”
流光变幻,吟夜直白回答:“本观主听不见。”
“真对不住,真是对不住。”微生弦似是恍然想起,歉然告罪不止。
离渊轻笑出声。
而后,看向那传承珠:“两位,得罪。”
——接着,刹那出手。
太清余光冷眼看着那微生弦装模作样出手阻拦,吟夜观主倒像是真要回身去夺传承珠,可是他凡人之躯又如何能成事?两人就如薄纸一般被人轻易击破,而那所谓的寒潭蛟精即将将传承珠和三尸虫据为己有!
挡下叶灼一击,太清拂袖,大道法术朝离渊袭去。
却是被离渊挥剑轻松化解。
太清正色,如此看来,这人竟然与叶灼这等妖星实力不相上下!
他想去夺传承珠,却被叶灼拦住不得前去,甚至被像是佛门法术的东西影响,连分神之术都无法使出!
心念急转,太清刹那引发布在传承珠上的禁制。
如此奇宝宁可毁了,也不会让它落入微雪宫这等狼子野心的宗门手中。
禁制却不曾被触动。
反而是那微生弦连剑都掉了,惨叫一声往地上栽倒:“离渊兄,何故要同门相残!”
至于吟夜,他眼耳鼻舌身意俱无,什么德行全仙道都知,做任何事都比别人迟一步,此时杵在原地未见动作,只有身后流光急促推移变幻,几乎晃出残影。
离渊真是对微生弦刮目相看,也对吟夜观主此刻的状态有些担忧。
但这不妨碍他从容上前,将三尸虫、传承珠一并收下。
他的储物法宝是多,储物戒里放着储物戒,无穷无尽。
但是储物戒毕竟是身外之物,墨龙生来还有一随身小界,他人无法夺走,除非身死才能被外人打开,最为安全。
来之前,他就是把怀袖剑收在了其中。此时传承珠也收了进去,入界为安。
“拿到了。”离渊传音叶灼,“我们走?”
叶灼根本没回他。
离渊看一眼天上战局就知,这人打起来是不会收手了。
轻叹一口气,看着苟延残喘气息微弱的微生兄,还有拄剑虚弱坐下,半靠着坍塌棋桌的吟夜观主,离渊对人族的城府叹为观止。
“不过如此。”他冷哼一声,无情转身。
——然后就对上了苏亦缜的眼睛。
小苏剑已出鞘,太玄剑通明澄澈,剑身隐裂如一线游丝,直指离渊。
“离渊兄。”苏亦缜抿唇,“你要离开,先问过我的剑。”
剑宗二长老目光灼热。
这蛟精方才挥袖就可化解人仙一击,可见修为渊深似海,连他都不知该不该铤而走险。
如此危难关头,亦缜却可以不顾境界差距挺身而出,不愧是他一手教出的好徒弟。
只是,若是为个不知最后是落在微雪宫还是道宗,总之已经不会落在剑宗的珠子,反而伤了眼珠子一样的好首徒,实在不美。
还有,这蛟精名号,他都不知晓,亦缜怎么可以叫破?
“亦缜,他境界太高,不必恋战,你退下吧!”二长老说。
离渊轻笑:“贵宗真是一盘散沙,令在下大开眼界。”
苏亦缜坚定道:“离渊兄,请赐教。”
“来。”离渊道,“让我看看你长进多少。”
天上战局激烈,那太清是有几分实力。左右无事,小苏现在是离渡劫只有一线的合体大圆满境界,他放水指教完小苏,叶灼那边都未必能结束。
“离渊兄,看剑。”苏亦缜清喝一声,剑光如天光,骤然洒落。
“好剑。”离渊并不轻敌,全神贯注与他论剑。
看到这一幕,太清心中怫然震怒。
不中用的东西一窝蜂被扫出场外,鸿蒙派群龙无首,太岳宗在和稀泥,红尘剑派更是举派按剑不出,欣然观望。竟只有一个苏亦缜仗剑应敌。
那黑衣人和叶灼一样,都可以渡劫之身力战人仙,可怎么反而和合体期的苏亦缜打得有来有往?这让他该作何想?
看太清神色,叶灼冷笑,道宗之人又要看这个,又要防那个,从来容易分神。
人仙境界,神念如海,都说分出一两缕其实无碍。
但是对他来说,即使一两缕,也有分别。
于是他的剑锋芒更胜,生杀寂灭,将太清逼至极点。
天幕之下,战局之中,不知何时,布满了亿万道相互连接、错综复杂的虚幻之线。
身为道宗前任宗主,太清所修之道,比他诸位师弟,更为精深。
太字辈修炼皆遵循两仪之道,曾经,太清也有过同进同出,共修大道,爱之如宝的师妹,她的道号叫做太一。
他修“因”,师妹修“果”。
从入道起,太清就在期待着与师妹一同飞升仙界,天高海阔之时。
直到后来,师妹心中有困惑不能解答,走火入魔后向天自毁道心,就此陨落了。
从那以后,太清一人独修因果。
此刻这布满天地的虚幻之线,便是世间的因果勾连。
正是藉这因果之力,他可以与这姓叶的杀神背水一战。
可是那人的剑,似乎连因果都可以斩断。
太清忽然看向身前。
他看见一道暗红色的蜿蜒游丝从自己的身躯生出,中间勾缠无数细线,最后连接在叶灼心口。
他和这人之间,竟是早有因果相连。
线很细,却也坚固。有前因,有后果,是仇怨。
不似生死大仇,却也有积年旧怨。
叶灼自然也看到了那条线,看到漫天的线。
眉目依然凛然寂静,仿佛这一切都不在他眼中。
——只有红莲烈火轰然自他身后展开。
将这漫天纠缠、生死明灭的世间前因后果,全都烧成一片通天的火海。
而后,化作纷扬的飞灰。
第85章
道修可以修因果。
佛修亦可以修因果。
那叶灼是否也通晓因果?离渊想。
他想起暮苍峰上的藏书阁。藏书阁里总会焚着清苦的香。就在这样的香里,那个人对他说过一句话。
“我修虚空,百无禁忌。”他说。
人世间因果纠缠永无止尽。但虚空中呢?
——虚空中无生无灭,自然也无因无果,虚空中一切皆无。
叶灼剑名无我。
此是佛语,无我,无相,无众生。
就像现在发生在所有人眼中的一幕。
因与果沿着自己的脉络,轰然烧起了漫天的烈火。天空上全是鲜红,这满眼的鲜红也映在太清的眼中。
不应如此。
万物有因,万物有果。
他看得见因,他知道叶灼每一剑是从何而来。他改得了果,他能牵制住这人的剑锋,让他每一剑都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唯独不应是这样。
在那浓烈决绝近于妖冶的火焰中,在那恢宏灼目的冰冷华光下,太清听见一声不存在于现实中的晨钟暮鼓。那声音比他本命法器的钟声更庄严。
他敲钟,因果生。
那一声,因果灭。
烈火中,灰烬纷纷扬扬,随之一起飞散消逝的还有太清的力量。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对叶灼此人的实力,每每预估总是一升再升,却还是远超意料,太清咬牙。
——宗门此行是否忘记占卜吉凶,要他遇上如此天生的克星?
飞灰里,毕生修来的因果已无意义,太清连催法器连挥法诀,在叶灼剑势之下苦苦支撑。
东西都已经抢走,怎么还不凌空遁走,非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和他分个胜负?
不,不是要分个胜负,是要他死!
这个人要把道宗太上长老,一一杀个干净么!
强烈的绝望和恐怖刹那间席卷了太清心头。
他想起师弟命牌无声无息挨个熄灭时的样子。想起欲以神魂传讯,却永远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的那些时候。
太皓和太缁死了,他们修为不够。太素和太寰死了,难道他们的修为也不够么?
他想起自己不止一次想过,微雪宫的叶灼究竟在灵山得了什么道,在剑上修了什么法。他究竟从何而来,又究竟年岁几何。
而现在终于真正面对着这样的剑锋,太清无端想起另一个人的剑。
极北之地曾经诞生过一条极寒冰脉,那条灵脉太过寒凉,无人可以用它来修炼,方圆一万里风雪肆虐,生灵不能接近。即使是人仙入内,也只能勉强接近其核心范围。
那时他奉主宗之命去极北平祸,携带绝世仙器踏入其中。就是在冰脉最深处的心室里,他遇见了那个白衣如冰雪的年轻人。
那人要取此冰脉之心,为自己锻剑。
他们交了手。
隔着两个大境界,那人剑中寒气依然斩进太清的心里,多年未散。太清用了很多年才忘了那样的剑,静心修行。
那次交手的最后,那个人取走了冰脉之心,而他取走了那条冰脉本身。
那人叫云相奚,后来的天下第一剑。冰脉之心就锻成了云相奚的本命剑。
云相奚为剑而生,一生只求无上剑道。于是他的剑与他同名,就叫相奚。
有多久没想起这个名字了?那三个字已经被抹去。
可是身处叶灼的剑锋之下,太清再度想起当时当日濒临死亡的知觉。
叶灼的剑与云相奚截然不同,却同样让他感到生死威胁。太清知道,自己修为有成与天地万物相关联,绝不会无缘无故想起这些!
堪堪挡住叶灼的攻势,他眼瞳蓦地变化,幽深如漩涡。更加浓郁的因果之力如同龙卷袭向叶灼,这次却不是为了攻击,而是要窥探此人有生以来的前因后果。
叶灼自然看得出来。
似笑非笑地,他平静回视。
他平生事无一不可对人言。
只是不知太清是否有本事看得见。
离渊和苏亦缜的论剑已经结束了。苏亦缜自然是败了,但他身上气息变化,在合体大圆满的境界,似又要更进一步。
——却被说不清道不明的障碍阻隔,分明已是毫厘之差,却始终不能跨越。
“小苏。”离渊目光追逐着半空中叶灼身影,对苏亦缜道:“你心中有何愧?”
“离渊兄,如果有一天。”苏亦缜说,“如果有一天,要在叶宫主和我的师门之间选一个,我该怎么办?我的剑该为谁而出?”
“为何出剑非要为了谁?”离渊说。
“师门抚养我,爱护我。我选了叶宫主,是不孝。”苏亦缜说,“叶宫主教我,成就我。我选了师门,是不义。若是有一天,叶二宫主的剑指向我师门,我该如何?”
“离渊兄,我与师门本就有愧于他。”
“为何又非要选谁?”离渊说,“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不是为了谁才出剑。你只为自己心之所向。”
小苏是好,不过也是个讲不通的家伙,剑修真是难办。
苏亦缜望着离渊。
每次和离渊兄交谈,总觉得天空海阔,心境得到引领。若真能无牵无挂,人会如何?
可是若真是无牵无挂,还是原本的人么?
“何况他是叶灼。”看着烈火与灰烬中的那个人,离渊轻轻笑。
“他不需要谁来相助,他也不需要谁为了他而出剑。小苏,知不知道你该做什么?你将剑脉全然吸收了,练成你自己的惊世之剑,然后拿这剑去问他。他会高兴。”
漫天烈火中,看着那遍身华彩的身影,苏亦缜眼底浮现一丝神往般的笑意,像是忘却了一切人心的束缚,想着那一幕。
“是。”苏亦缜说,“他一定会很高兴。”
虽然对那个人来说,所谓的高兴也许只是一瞬间的冰雪消融。
但是这就够了。
剑宗二长老狐疑地看着爱徒打完后竟然没受重伤,还和那所谓的“离渊兄”并肩观看天上的战斗,还偶有交谈。
甚至,境界还隐隐有突破的趋势。
二长老实在不解。他这徒弟天资纵横,莫非会被人劫去,落得和那传承珠一样的下场?他不由得按剑防备。
天上,太清已经沿着自己与叶灼间的因果之线,朝叶灼深深看去。
一旦看清因果,很多事情都有其解法。
即使今日他无法将其了解,也能够将来龙去脉传讯主宗护道真人。
何况,本有猜测。
他看向叶灼身后,却只看见一片无垠的、幽暗的虚空。
在那虚空的最深处,深渊般的地底,似乎全是火焰灼烧。除此外,什么都没有。
他也什么都没看到。
太清几乎是燃烧生命,再度看去——
他看见一段与自己有关联的画面如烟花般绽放。
“师兄,你也看见他方才拔剑式了!”熟悉的声音,是太寰师弟。
与这道声音一同出现的,是那人剑柄指天,剑尖指地,竖拔长剑的画面。
一钩冰冷的弯月下,像来索命的妖魔。
“叶灼!”他又听见太素师弟的声音:“上清全宗从未动过幻剑山庄一根指头!仙道无一人对幻剑山庄出手!”
回应他的,是那人听闻此事漫不经心的眼睛。
这话,不是对叶灼说的。
是两位师弟心知大势已去,而他有朝一日一定会窥探叶灼因果,因此隔着生死界限,向自己传来信息!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叶灼。”太清口中吐出声息,“你果然是幻剑山庄余孽。”
在场之人,又有谁不是耳清目明之辈?太清此言未作任何掩饰,那几个字谁又听不见?
年轻弟子俱是茫然,从未听说过此名。
年长者却是相视一眼,一言未发。
早知如此般,苏亦缜垂了垂眼睫。
红尘剑仙怔怔注视着叶灼,良久,默然看向自己的剑身。浮生剑半边如雪,半边澄净。
“你是云相奚传人,对不对?”太清道:“难道你是——”
太清看着叶灼那张近乎完美的脸庞,那一瞬间他极力想要回想云相奚的模样,却只能想起一片寒冷的皓白。
二十年了,天机遮掩,甚至,世上已经没有人能记得云相奚的模样。
太清只记得,在云相奚的时代,在那个相奚剑下江湖失辉的时代,提起云相奚的外表,都说他是个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绝代风华的人物。
再多的,太清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记得云相奚也许是有一个道侣。
因为当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将其当做一个玩笑。
他心知云相奚的道不需要第二个人为友,云相奚的心也不会为任何人而动。
“那个修无情道的云相奚?”那时候他说,“等我有了十个道侣,他都不会和别人结道侣。”
师妹去后,他除了教导师弟,没有对其它任何人多看过一眼,他自然不会有十个道侣。
可是云相奚若真是有道侣,会不会有血脉?
真是好笑。
云相奚怎会有血脉,云相奚又怎会留下活着的血脉?
他飞升了。
他可是飞升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已有万分确定,此人,就是幻剑山庄的余孽。
若他年岁真如仙道公认的那般,不过二十五六,那幻剑山庄覆灭时,也不过就是个未长成的孩子,就如那鸿蒙派的沈心阁一般大小。
仙门的孩子,那样的岁数是晓事了,可是,与宗门的情谊能有几分,恨又能有几何?在从前,微雪宫和上清山可是相安无事。
恐怕也是他们做得太过,一事又一事,将人逼反了。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左右与幻剑山庄脱不了干系。今日仙道诸友同在,我有一事必要说明。”太清收起一切翻涌的情绪,直视叶灼,气势内敛清正,俨然是道宗之主的风姿。
“此言真假,等我说了,诸位自有分辨。”
太清说着,道韵环绕其身:“天道在上,人道在上,我心中一切心魔因果在上。上清道宗太清今日立大道誓言、心魔誓言、因果誓言:上清山上下,未杀幻剑山庄任何一人,未对幻剑山庄有任何议论、打压。此言为真,若不为真,就让我心魔横生,雷击而亡。”
气机涌现,誓言已成,此言确实为真。
夜空之下,无人出声。
其实无人出声是仙道的常态。
在这里的,有鸿蒙派,有太岳宗,有昭衍观,有云霞山,都是一品宗门,都是绵延数百年。师父退隐,换成徒弟,徒弟离世,又换成徒弟的徒弟。
幻剑山庄覆灭的时候无人出言说些什么。
道宗要四海堪舆图的时候也无人出言说些什么。
人鬼交界鬼门大开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人真的问一句,此行究竟是来做什么。
所以,今日太清仙人立下重誓自证清白,那些人亦是无声。
没人反对,说:你说的全是假的。
但也没人附和,说:我相信你们确实没有做过。
唯有吟夜眨了眨眼睛,精美而无神的面孔上浮现一个极为开心的、灿烂的笑容。
苏亦缜沉默着体会着心脉处的钝痛。
有什么区别?他问自己。
上清山的手上是否沾过血,很重要么?那条剑脉,已经在自己心里埋着了。
太清说完了,看着叶灼,等他的回应。所有人也都看着叶灼,等他开口,说些什么。
至少,不要像他们,什么都不能言,不能说。
叶灼的双眼,依旧平静。
尘世间因果如同海潮此起彼伏,烧尽了,又会长出新的。
他是谁,他和幻剑山庄到底有什么关系,那些事连他都不在意。问心有愧的人却要一遍一遍对他说,一遍遍让他想起。
好像都觉得他杀人非要有个理由,而那个理由没了,他就会不杀人一样。
他不信世上第一把剑锻出来,是为了摆在那里要人观赏。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寂静里,叶灼开口了。
“那观火洞呢?”他说。
死一般压抑的氛围里,清冰琼玉一样的嗓音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连太清都一时间未反应过来他到底在说什么。
叶灼看着他,唇角微微翘起,一个近乎恶意的笑容。
“我说,那观火洞呢?”他一字一顿。
“阁下也能立大道誓言、心魔誓言、因果誓言么?”
第86章
随着话音落下,叶灼的剑再度出鞘。
烈火熄灭,而他的剑招变了。
红衣与夜幕融为一体,他的身影越空而来全无声息。那剑鬼魅如电,剑身漆黑,其上一丝光芒也无,杀意内敛其中毫不外显,一招一式却只为夺命而来。
只是看见,就令人遍体生寒。若是迎上,更会魂飞魄散。
——这是观火洞的招式。
刺客夜行,来无踪去无影,只收性命,不问缘由。
一百年了,它已经被整座仙道遗忘。
很少有人还记得当年提起观火洞,提起那四司之主,会想到怎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也许,譬如此夜。
此夜此时,这样的作风竟然再现于世——在一个如此美丽、如此危险,一个本就执掌生杀,身后恩仇如海的人剑上。
离渊饶有兴味看着太清明显乱掉的阵脚。刺客剑法多为奇招,本难招架,何况是陡然变化。这样的剑招由叶灼用出来,又比失去一魄沦为傀儡的刺客们更加幽魅凌厉,像生死之间淬了毒的花叶。
若是这人去当杀手,要请动他,一定要花比请动观火令更高的价钱,离渊想。
如此缠斗中,太清手段尽出,不消多久已无招架之力。就在此时,他蓦然睁大眼睛,看见叶灼身后,竟是蔓延出了属于他和观火洞之间的因果丝线。
不仅学了观火洞的法门,还领悟了他的因果大道么?
丝线如同天罗地网,向着太清扑面而来。
幻剑山庄的事,太清可以立誓。观火洞的事,他却立不了誓。
因为这座宗门,正是由他亲手覆灭。
而那些还有价值的成名刺客——他目送着玉阁真人的身影消失,主宗山门关闭,将那一十九人尽数封藏其中。
所以今日,他也要死在虚境。
“师兄。”太清耳畔忽然传来师妹清寒的嗓音。
他愕然低下头,恍然看见自己怀里,抱着师妹的身体。
“师兄。”师妹面色苍白,蓦地吐了一口血,师妹的眼睛已经涣散无神,却还倔强地看着他。
“这个仙道如同泥沼,这座山就像一座牢笼。”师妹说,“师兄,你抽身吧。师兄……你……抽身吧。”
这是师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剑,全然属于观火洞的剑招贯穿了太清的心脏。
太清是没有杀过幻剑山庄的人,但他杀了观火洞的人。
观火洞拿人钱财,为人消灾。
那么拿人传承,就可以为人报仇。如果非要一个理由,这就是理由。假如这个理由也不够,还有别的理由,可惜太清的命只有一条。
“玉阁在哪里?”叶灼问。
太清张了张嘴,发出几声嘶哑的声音,却不是回答叶灼的问题。
“师妹,”他叹道,“师兄别无他法。”
说罢,猝然自爆。
此举不仅是要临死一搏,更是不顾在场所有人的性命。
但他自爆的速度,显然不及寒潭蛟精飞起的速度。
早在还无征兆时,离渊就卷起叶灼直飞到高天之上,化成一道看不清的身影远去了。
而微生弦展开了他那天地如经纬,万物轮回的道域,护住了在场所有人。
待到道域徐徐撤去,自爆的余波也散了。满地碎棋灰烬,一幅格外萧瑟凋零的画面。
在场众人不知作何言语。
奔忙一夜,传承宝物拿不到,棋没有看完,道宗前宗主还死了。这算谁的?
无数道复杂的目光顿时投到微生弦身上。
——而微生弦望着漆黑的夜空,看着那同样漆黑的模糊身影迅捷远去,疑惑着喃喃自语:“……那我呢?”
这声音很小,只有他身边的吟夜听得到。
几息之后,忽听吟夜观主发出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
笑得如此开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六根已经恢复了。
堪堪收住笑容,吟夜击掌赞叹:“微生兄,贵宫二宫主伙同来历不明的异兽,竟然反叛微雪宫,抢夺微生兄你的宝物,真是另我大开眼界。微生兄可想好怎样向护道真人交代?可要清理门户?”
足足三声“微生兄”,令微生弦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周围人面面相觑,依然无人出声。
太清死了,在场地位最高的就是各派之主。
鸿蒙掌门不在,太岳宗主又是和稀泥的高手。而吟夜观主因为种种前事,在仙道地位超然,是说话颇有分量的人物。
如今他口称“微生兄”,将此事定为微雪宫二宫主反叛,把微生弦和微雪宫摘出来,他们又能说什么?
纵然是微生弦里通外合监守自盗,也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的事情,反正宝物已经落不到他们手中。事不关己,自然不必节外生枝。
吟夜又开口:“如此大事,道宗又无能出面的真人,看来务必要我们亲自禀告主宗护道真人了。不妨诸位与我们一同去鬼界边缘,等待真人吧。”
这人面带病容,说起话来鬼气森森,不像是要带他们做什么好事。
但今夜之事,他们已经脱不了干系。
几位宗主对视一眼,发觉彼此都是同一个想法。
——丹鼎宗的蔺宗主死到哪里去了?如此大祸,怎么不见他来同甘共苦?
沈静真的徒弟,不会是他自己放跑的吧?如此一来岂不正好悄然脱身?
一行人颇觉落魄,往鬼界方向行去。
离渊才不管他们去哪里,他找了处无人的荒山放下叶灼。顺便把那传承珠也取了出来。
对着这一抢劫得来的物品,端详半晌,离渊自语:“真是近墨者黑。”
叶灼把传承珠从他手上拿走:“谁才是墨?”
墨龙说:“总之不是我。”
长虫真是会强词夺理。叶灼不理睬,拿了传承珠信步向前走去。
离渊跟上他:“所以,云相奚是你什么人?”
叶灼:“不装了?”
离渊:“再装下去,就要到全天下人都知道云相奚是你什么人的时候,我借点光,一起知道了。”
叶灼:“最后都是知道,有何区别?”可见四只脚的东西,耐心是要比人族少一点。
“有区别,我不想和他们一起知道。”离渊说,“来到人间界,人人都爱给我讲故事,但他们讲的都不一样。我听来听去,觉得也听懂了七八分。”
走在叶灼身边,他道:“但是还有人说,人间的故事众说纷纭,要我听听就算了。所以我想,剩下的两三分,还是听那个人自己讲更好一些。”
还真是振振有词。
停步在一颗旁逸斜出的枯树旁,叶灼遥望向远方的天际。虚境的天空总像这样,停在阴沉沉的夜晚时分。
不像幻云崖,站在崖边放眼望去,有青山,有云雾,而后月沉日出。
长虫爱听故事,可惜,他往事似乎寥寥。
“其实没什么好讲。”叶灼说,“云相奚是教我用剑的人。”
用剑,先从基础剑招练起。
握剑,拔剑,收剑。
点刺劈砍撩,穿截斩挽挑。
学了一百零八式,变为三千六百招。学完了变招,再将它们尽数连起。要说究竟怎样连,三千六百招里,每一招和每一招都可以连出,无非是熟能生巧。
到最后剑下就有万千变幻,江湖上说,尽出幻剑山庄。
那以后,才会练成套的剑法。譬如幻剑山庄的十七脉传承剑法,再譬如,云相奚的剑法。
曾经从握剑到收剑,从点刺到挽挑,再从一百零八式到三千六百招,再到后来所有剑法。
他一招一式,都是云相奚所教。
“若论血缘,”叶灼从远方收回目光,看向离渊的眼睛,“云相奚是我父亲。”
离渊愕然看着他的眼睛。
其实,似乎是在意料之中。
可是听着这人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只觉得无声处一声轰雷,让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用他的剑教我,我也学了很多。”叶灼说,“后来,那些剑我全都忘了。”
离渊:“剑也能忘么?”
一个剑修一生中最开始就在练的剑,就好像他生来的骨血。
这样的剑折断了,会有锥心刻骨之痛。
而这样的剑若要忘掉,要剜心剔骨才能做得到。
“可以忘。”叶灼看着他,“你想忘,也能做到。”
离渊怔怔看着叶灼。
有些事他是想知道,可是他从前没有问。
忘记了的事何必要再想起?
就为了给那些欺世盗名的名门正派,给那些缄口不言的同道仙友,给那些算计天机的诡诈之徒,剖开看看究竟发生过什么吗?
他们配么?
可是他们却要一个一个跳出来,一个一个粉墨登场,都到叶灼面前来说当年事。
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若是非要大白于天下,非要人尽皆知,那就让他先听叶灼说过吧。
可是离渊无法问下去。
即使他只想问,究竟发生过什么,才会让你把一生学过的剑全都忘了?
就像红尘剑仙弃了他的无情剑道那样么?
可是离渊知道,那只会比红尘剑仙当年做到的,要难一千倍、一万倍。
红尘剑仙不是幻剑山庄的人,不是天生的剑修,他仰慕几面之缘的云相奚,然后修了和云相奚一样的无情剑道,仅此而已。
可是对叶灼,不是这样。
最终,了无声息的沉默中,离渊开口。
“那幻剑山庄的人,是谁杀的?”
“是云相奚杀的。”叶灼平静说。
“——为什么?”离渊问。
“不为什么。”
“也许是想要什么东西,拿宗门向上清山来换。也许是想证无情剑道,顺手都杀了。也许,根本不为什么,想杀就杀了。”
叶灼的语声,只是平淡如既往,也许还有一点浅浅的笑,不知笑的是谁。
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如此良夜思及往事,忽觉光阴似箭,俱如尘烟。
离渊看着他,却只觉得万般思绪都浮上心头,他的心脏是跳着,可是每跳一下都是闷闷的钝痛。
他听见自己声音咽涩:“那你呢?”
“我活着。”叶灼说,“但不是因为我逃过了,只是因为他没有杀我。如果他要杀我,今天我不会在这里。”
“仅仅是没有杀吗?”离渊看着他。
于是叶灼又想了想。
“玄武问我,有朝一日我败了,会怎样。不会怎样,那时候我已经败过。”他说。
离渊想伸手去碰他的脸颊,却没有,他没有动,只看着他:“你说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不喜欢。”
“不喜欢又怎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已经体会过。”叶灼说。
说罢,叶灼没有再开口。所谓的二三分,他想,这样就已经说完了。
其实他不爱讲故事。
但拼拼凑凑,总人也能猜出他的出处。
有一天,风姜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耳朵,忽然泫然欲泣了一天,又在厨房里待了半晌,最后期期艾艾捧给他一碟桃花蜜饯。
他吃了,只觉得太甜。
龙离渊也听完了。
但他的目光,并不像叶灼预想那般。若真是那般,叶灼会觉得索然无味。
离渊的目光是平静的,像海。
叶灼:“你在想什么?”
“他们说,云相奚生而金丹,二十岁渡劫。叶灼,今年你二十五岁,也是渡劫境界,我也是。可是你是忘了剑,又再练了剑。你是从头来过,再修剑道,我不如你,云相奚也不如你。”
叶灼看着他,似乎饶有兴致,等待他的下文。
“忘记毕生所学后,能让你再修的,一定是比之前更好的剑。你没有学谁的剑道,几千年几万年,他们所有人的剑都不如你自己的剑。所以,叶灼,你真厉害。”
离渊顿了顿,望着叶灼的眼睛,认真说:“遇见你,和你一战平手,是我之幸。”
“谬赞。”叶灼说,“其实我生来也是金丹。”
看着他,离渊就笑。
“我也是金丹。”离渊说。
叶灼眨了眨眼睛。
“在渊海灵脉孵了上千年,若是生来不带颗金丹,那会很丢人。”离渊说。
若是有这样的消息传到三千世界,龙界会抬不起头来。
叶灼也轻轻笑。
他一笑,像冰雪化了,料峭的春寒也随着风吹散。看见这笑的人,像看见温凉的水里,一朵摇曳欲开的莲。
离渊:“那十年前,你十五岁,我在东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叶灼:“那就是我已经重修了剑道的时候。”
离渊眼里依然是笑意,他忽然说:“叶灼。”
“嗯?”
“想抱着你。可以么?”
“?”
叶灼的一声“不可以”还未出口,已经被那人蓦地抱了满怀。
清盈水泽刹那间近了,离渊用力抱着叶灼,低头,将自己埋在这人颈间。
他缓慢地阖上眼,那笑意全都散了,即使是真心的笑意。
一切翻涌过、呼啸过、却不曾显露过的情绪都沉下去,沉入不见底的渊海。
第87章
叶灼只让他抱了一会儿。
荒郊野岭里忽然发疯,短暂得逞后叶灼当然是要将其推开。
他推这人的肩膀,推了几下没动,再推,却发现手下的触感变化,变成了坚如铁石的龙躯和鳞片。
这是要做什么?
——龙离渊把他缠了一圈,又从肩上绕过来,暗金色的竖瞳幽幽盯着他不放。
一副不喜欢被人抱那就被龙绕着,总之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他放开的样子。
叶灼说:“我要看传承珠了。”
太清一死,主宗真人不可能不动。来到如此荒郊野岭,就是为了在上清主宗追过来之前,找个顺眼的地方把传承珠全吸收了。
的确是有正事,墨龙不情不愿地稍微松开身躯,就在叶灼旁边松散地盘踞起来。
山中月下,鳞角峥嵘的墨龙之首居高临下地静静看着叶灼。这样的场景,会让人觉得自己来到远古洪荒之前,所处并非人世。
叶灼眼不见为净,直接闭眼开始领悟传承珠。
忽然颈间一凉,令人背后发麻的触感擦过他皮肤,睁开眼,是墨龙低下头,用脑袋蹭了蹭他身上沾着的血。
这龙太不老实。
叶灼侧过去,把龙离渊脑袋捧住,和它面对面。
叶灼:“安静待着。”
暗金色的竖瞳缓缓收缩成一线,依然一眨不眨看着他,似乎答应了。
叶灼再闭眼,离渊就安静地待着。他分明在叶灼身周盘好了,但又不满意,干脆将自己身躯变大,蜿蜒如山川,将叶灼围在里面。
等到叶灼的注意力回到传承珠中,他才动了动,将自己的尾巴尖轻轻搁在这人身前。
叶灼感受到了离渊的动作,没说什么。
他先选择的是八部轮回花里得到的传承灵珠。这珠子似乎很喜欢他,只要握在手中,就会有逸散的点点灵光飘进他的身体里,其中蕴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佛法气息。
随着叶灼的意识沉入,灵珠渐渐虚化成深邃的光芒,在他手中莹然生辉。
无数佛法领悟涌入叶灼脑海。这样的佛法,与须弥上界的传承不同,它来自人间此界。
离渊在旁,不会有他人相扰,叶灼的将意识完全没入其中。
在万千佛法背后,叶灼隐约看见一个僧人身影。
那僧人身着看不出来历的白色僧袍,身形清瘦,面容安宁,遥遥地,似乎双手合十,对他一礼。
人间佛法将叶灼环绕在内,但在这之外,他又看见那僧人的身影。
僧人居无定所,总是跋涉在人间的道路上。不论风霜雨雪,他总是向有人处走去。
穷苦的人,重病的人,挨饿受冻的人,战火流离的人,还有妖魔缠身的人。
他会一些医术,他会救治所有看到的人。他身上的食物和水不多,但都会捧给需要的人。
他讲经,讲那苦乐喜悲功名富贵,俱是云烟,都要勘破。
他也讲善行,讲善因得善果,终可得解脱。
他亦有修为。他走过的人间,是一个凡间王朝战火连日,仙门百家各展神通,妖魔鬼怪时时肆虐的人间。
要度世人,就要降服世间之魔。
要修己身,还要勘破心中之魔。
他身怀慈悲法,入世苦行。这样的佛法,与叶灼所修截然不同。
世间万法,皆非定法,心中佛道也如心中剑道,人人不同。但是,却都可以相互印证。
世间道,一个人怎能修得完。有人入世修,有人出世修,有人修功德,有人修寂灭,合在一起,才是大道。
冥冥之中,对自身佛法的感悟又深了几分。
叶灼也知道了他的法号,叫做:悲真。
影影绰绰的画面一直在浮现,观看者仿佛随着这位法号悲真的僧人走遍了人间。可是人间的苦难又怎会终结?处处是地狱,处处是哭声。
习得无上法,最终还是只能救起有缘人。悲真不言语,只是就那样走下去,过了许多年。他毕生所悟尽在此中。
奇怪的是,在悲真平生所学中,竟然有一些东西和界域之道有关。
对这些东西,叶灼本无了解,因此只是看过。
等到传承珠中的内容全都被他吸收,他眼前忽然出现一幅格外清晰的画面。
那是青山云水里,一株桃树下,一副棋盘。
有人对坐在棋盘旁,有人高坐在桃树上,还有老人拿着钓竿,在溪流旁垂钓。
看起来都是修仙人,只是各自门类都不太相同,着装也五颜六色。叶灼在其中看到了悲真,他带了一个蒲团,坐禅在桃花树下,阖目不言语。
有声音传了过来,是对弈的两人在说话。
“鬼界之事如何解?”
“难解。维持现状,未尝不可。”
“妖魔鬼怪并起,人间生灵涂炭,也‘未尝不可’么?”
“除魔卫道,正是我辈职责。”
一声冷笑插了进来:“除魔就能卫道么?诸君觉得这人间还有何道?”
“凡人笃信鬼神,日日参拜,王朝崇佛重教,大兴土木。妖魔鬼怪横行人世,欺世盗名之辈层出不穷。仙道门派亦与人间掺杂勾结,一片乌烟瘴气。要我说,人间气运已是到头了!”
连钓鱼的老者都长叹一声:“当今人界,鬼气盛而清气衰,长此以往,必会渐渐消亡。不瞒诸君,我曾暗中深入鬼界,探知消息。此代鬼帝把控鬼界多年,深沉有谋,有虎狼之心,不可不防。”
“鬼道人道,几千年来也不是不能共存,怎么到了如今地步?”
“大道之争算什么?界域倾轧才是你死我活。”一道清亮含怒的声音传来,是位青色道袍,羽冠束发的女子。
“鬼界势强,人界势弱,就好比自己手无寸铁,邻里却刀斧在身,岂能坐以待毙?”她说,“修界域之道,一界兴亡乃是你我天命!若再不做事,干脆大开界门,一起沦为厉鬼血食好了!”
“可是鬼界势强,如何拒之?集人间之力,开启两界之战么?岂不又是生灵涂炭?我们并无胜算。鬼界行事近来愈发无忌,应与其相谈,申明此事。”
那女子道:“谈什么?干脆分开界域!鬼界的手伸不到人界来,哪还会有如此困扰!”
“如何分?”
“找到人间鬼界相连的关节,干脆割断,一了百了。”
“人鬼初见时,曾立下约定:人为鬼界供香火,鬼为人界司轮回。你说割断两界,岂不是也割断了人间的轮回转生?”
“天地初开时,人就有轮回转生了么?还不是生于造化,死归青冥?——我问诸君,都说前世今生,谁还记得自己前生是禽是畜?不过是几千年前和鬼界接壤媾和,才有了此事。说到底也不是什么金科玉律,到这时候,难道还要遵守?”
“世人俱知有阴司轮回,功德报应。贸然分离两界,岂不是逆天而行?”
“可是天道衰微,诸君难道没有感应?”
争吵愈发剧烈,各执一词。
一直闭目静息的悲真忽然开口了。
“轮回未必是真。”他说,“魂魄依然化空。”
众人愕然看他。
悲真双手合十:“香火已得,血食亦有,何必真为人间设轮回?”
“是啊。”那女子喃喃自语,“人间香火,究竟上给了谁?人身血肉,最终又究竟喂给了谁?如今看似还能维持,只不过是鬼界尚未彻底掌握人间,暂时虚与委蛇而已。”
“悲真大师,你此言有几分笃定?”
“十分。”
“若是如此,还要再去鬼界一探。”
“好。”
悲真再度闭上双眼,传承珠里的画面到此结束。
叶灼睁开双目,身上气息亦是缓缓变化。
虚境几日,他接连挑战强敌,剑道感悟早有增长,如今佛法领悟,亦是更上一层楼。
离渡劫后期境界,只有一线之差。
“恭喜。里面有什么?”神念里传来龙离渊的声音。
肩上一沉,这龙理所当然将脑袋搭在了自己肩上。
叶灼:“?”
“有佛法传承,还有当初分离人鬼两界的始末。”叶灼说,“我看见一千多年前的画面,一些修界域道的古之先辈在争论鬼界之事。”
听他们争论,人鬼两界已经到了不得不分离的时候,否则,就会被鬼界蚕食鲸吞,最后整个界域都沦为血食附庸。
叶灼低头,看向自己手中传承珠原本在的位置。
离渊的脑袋依然搁在叶灼肩上,也往下看去。他龙型几经调整,现在是正合适的大小。
传承珠已经被完全吸收,仅余的点点灵光也彻底逸散没入叶灼体内。
最后一丝灵光消失的时候,远方忽地骤然亮起一道通天彻地的白光。看过去,竟然是杜山的方向——那个和蔺宗主一起采到了八部轮回花,得到这枚传承灵珠的地方。
那地方是有一座极其浩瀚玄妙的大阵,生长着福禄寿喜四种异兽,每当有兽发生转化,大阵中就会产生一些冥冥中的推移,这一次阵仗更大,像是完全开启了。
彻底激活大阵的条件,就是完全吸收阵中的传承珠么?
那光芒没有任何熄灭的迹象。如此大的动静,一定会被他人注意到。
“现今的鬼帝,”叶灼说,“是个什么样的鬼?”
离渊想了想:“是个不怎么样的鬼。”
龙离渊是个眼高于顶的龙。他口中的“不怎样”,其实并没有什么参考的意义。
叶灼:“性情如何?”
离渊想了想。
“轻佻狡诈。”他说,“他也用剑,但剑法不如我。”
还算是有用的话语。叶灼说:“我要看一下另一枚。”
离渊欣然道:“好,我守着你。”
与本就和他亲近的第一枚灵珠不同,第二枚灵珠并不主动靠近叶灼,也不向他释放气息。
甚至,隐隐有拒绝之意。
叶灼意念探进去,第一眼就看见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道法言语。
“……”
这种东西,果然还是适合微生弦来阅读。
第88章
第一枚灵珠是佛, 第二枚则是道。
可惜,微生弦不在。
可见道修飞得还是不够快。
怎么不用他那精湛至极的传送阵法,瞬息前来?
珠子里全是道法,并且还有一股意志在抵触着叶灼观看。但叶灼岂能让它如愿,即使看不懂,也用神念压了过去。
朦朦胧胧地,他在其中看到了一个女子身影。
那女子身着青色道袍,羽冠束发,眉目如镜花水月般看不清楚,但能认出,正是上一颗珠子里那位直言“分开两界,一了百了”的道长。
这颗传承珠,似乎正是她所留。
而她道号曰:衡昭。
衡昭自小拜在山中隐者门下,修行界域大道,以护卫人间为己任。
她有一位师弟,道号衡明。与她相比,衡明资质平凡,性情木讷,但却一直跟随她左右,勤勤恳恳打着下手。
衡昭天资卓越,轻易便能感知天地大道,留下的道法感悟亦是汪洋恣肆,师弟每每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才能将其理解,最后整理成条理清晰的陈述,可以流传后世。
当然,不论是“汪洋恣肆”的感悟,还是经过整理后“条理清晰”的陈述,对于叶灼,都无太大区别就是。可能这就是传承珠不待见他的缘由。
眼睛看过了衡昭道长的毕生道法感悟,叶灼手中的传承珠却没有变化多少,甚至变本加厉,想从他手中脱出,往外飞去。
叶灼将其扣住,想了想,将自己的佛法感悟一股脑灌入其中。
强烈的抵抗持续了很久,最终,珠子消停了。
一段不算清晰的画面浮现在了叶灼眼前。
不同于上个传承珠里看到的青山碧水,此处天地阴风惨雾,像极了虚境。画面里的,却还是先前那些人。
“多谢诸君相助,大阵已经布好。”衡昭站在最前方,俯视着虚境的山川,她衣袂飘扬似鹤。
“大阵一经启动,即可缓缓分离两界,从今往后,人鬼再无瓜葛。”她说。
“这阵,真有意思。”昔日在水边钓鱼的老者道。
“自然有意思。”衡昭道,“大阵分为八门,开、休、生、死、惊、伤、杜、景。八门都在人鬼交界的关窍之处,三者在人间,三者在鬼界,两者在虚境。”
“今日,将八门大阵尽数启动,人鬼两界,就可以一刀两断。”说着,她扬起一个矜傲的笑容,“而且,即便是千年后界域运行,鬼界再临人间,此阵也依然在。到时候,后人只需启动八个阵门中的五门,即可再度唤醒大阵,再拒鬼界——思来真令我神清气爽。”
那老者神情肃穆,却是沉吟许久。终于,他开口:
“衡昭道长。如此八个阵门关窍虽能分离两界,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千年后鬼界再度到来,这八门的位置,亦可以作为标记指引,使两界……榫卯相接,顺利容纳彼此?”
“想过。”衡昭道,“可是生死存亡之际,我只要眼下。若说千年后会如何——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不怕。”另一人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我诸人虽都修界域大道,可都各有传承,不是一脉同门,如今也是几经艰难才能聚首。两界分离后,我们不妨将八门位置分开传承,各守秘密。如此一来,就不会被别有用心之辈利用。”
“如此才好。”老者道,“我想,阵门开启,亦要设下限制。”
“好。”衡昭道,“虚界是两界交汇之处,其中的杜、景两门最为关键。景门就由我来守,能通过考验,得我认可,继我传承之人,方能再开此门,如何?”
“甚好。”有人道。
又有声音:“可是此阵如此磅礴,开启它,必要付出极大代价。”
“好说。”衡昭神色不改,道,“我以身饲阵,大约能够开启一半。诸君,谁愿与我同行?”
“师姐!”她师弟衡明原本一言不发,此时蓦地抬头,“你怎能——”
“我意已决。”衡昭说,“界域一道,永绝飞升之途,本就与此方天地同生死。死得其所,是我所愿。衡明,隐园一脉,今后就由你来传。”
她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任何余地。
僵持的死寂,被一声慈悲佛号打断。是悲真开口。
“杜门大阵,就由贫僧来守吧。”他说,“方才衡昭道长问谁愿同往,也由我来同往如何?”
衡昭一笑:“有悲真大师相助,定能顺利开启。”
钓鱼的老者一声叹:“已到如此地步,不如我这把老骨头也与两位同往。”
“钓鱼叟,你不必如此。”
“不,必要如此!”老者断然道,“一不做、二不休。既是成败在此一举,那就务必破釜沉舟。我寿元将尽,正好保你们开启此阵,万无一失。”
“也好。”衡昭扬眉笑道,“修了一生天道,今日终可以同归天地,真是快事!”
“的确快哉。”
“衡昭道长,请问此阵何名?”
“悬注。它叫悬注大阵。”
“此名何来?”
“随意取的,”衡昭说,“人身孱弱,世事多艰。世间常有污浊苦难,然而人心中亦有浩荡江流,可以悬河注火,无所不能。因此取‘悬注’二字,以昭我心。”
“此一去后,再无鬼界侵扰,人间界终于可以休养生息。匡扶正道,涤荡乾坤,就靠诸君了。”
“放心,一定会。”有人回答,“从今后界域诸脉,守望相助,互通有无,同守人间界。”
“如此,我就放心了。”
这段画面,结束在衡昭道长莞尔一笑,青衣身影赴往景门大阵之时。
第89章
叶灼睁开双眼,传承珠在他手中发出微弱的光泽,本体依然坚固清澈,并无任何变化,明晃晃宣告着对他的不认可。
另一个方向,也没有杜山大阵那样的白光亮起。
“景”门他开不了。杜山大阵那道亮光,是否就是就是“杜”门已经被他开启?
对此,叶灼并无什么探究的想法。
他来这里是为了打架,微生弦来这里是为了人间。阵门开了自然正中微生弦下怀,没开就让大宫主自己再想办法。
想到这里,叶灼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传承珠里看到的诸位修界域道的前辈形貌。
上清山来之前就知道有此阵,是否说明,上清主宗里,至少有其中一人的传承?不奇怪。界域之道何其艰深,况且不能飞升,整个仙道里能修此道的不会超过十人,若有传承,左右都是那些人所留。
“看完了?”离渊道。
这龙不知何时又悄悄恢复了人身,形神兼备地待在他旁边。
“是应该给微生弦。”叶灼道。
“起码没有落在吟夜手里。我们抢来,自然少不了微生兄的。”离渊说。
叶灼晲他:“有的人方才不还在后悔‘近墨者黑’?”
离渊一点都不会被他问住。
“两害相权,自然还是要取其轻。”离渊说,“说来这次你又看到了什么?”
“先人曾经留下一个大阵,可以分离两界。”叶灼说,“先前太素也说,上清山带众人来此,就是为了探明前人留下的大阵,以拒鬼界。你应当听到过。”
“是听过。不过他们既然早知此事,为何不明白告知众门派,反而非要你逼问才稍微吐露?究竟要做何事,我想倒是存疑。”
“不过,你自己心中有数就好。”说到这里,离渊看他,眼中温和带笑,看起来很有礼貌。
“——你看到的东西,若是涉及界域交际,关乎人界存亡,我不应该问。方才的话,我也已经忘了。”
叶灼颇觉新鲜,打量着他。
“如此光风霁月,原来真是君子。”
“我难道不是一向如此?”离渊说,“你自己没看出来,就别说话。”
瓜田不弯腰,李下不伸手,这点道理,谁不懂?
界域倾轧,腥风血雨。认真说起来,龙界亦是势强,而此方人界势弱,无论如何,他会避嫌。
至于人界先辈保护此界的阵法到底在何处,如何开启,又有何关窍,叶灼自然不会透露,而他也主动不去了解才最好。
这么寻常的事都觉得新鲜,离渊真怀疑自己在人叶灼心中的形象。
当即咬了他一口。
可见君子风度在这龙身上,也就是忽明忽灭罢了。叶灼把他从自己颈侧拨开:“多久了?”
“没多久,也就一两天。”离渊回答他说,“但我觉得我们该走了。”
“你领悟时,一直有神识扫过此片山脉,想来是上清主宗所谓的‘护道真人’在找我们。我都挡了,但神识愈发强横,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
“几个人?”
“两个,他们神识交错扫来,已经把整个虚境看过好几遍。”
神识能扫视整个虚境,连离渊都说“强横”,看来非同小可,只有护道真人能做到。
开启悬注大阵,至少要开八门中的五门,现在杜门很可能已经开了,开景门的传承珠又在他手中,不抓到他们,主宗不会罢休。
太清快死的时候怎么没见他们赶来相助?
“现在才来,先前不知道在做什么勾当。”叶灼说,“我想想接下来去哪里。”
很想学两位真人,神识扫过虚境,看看微生弦现在何处。
可惜,现今修为还不能支撑此种做法。
思索间又是一道神识扫过,果然强横,远超道宗几个人仙十倍不止。若是这两位护道真人一同出手,似乎打不过。
现在万事俱备,他到渡劫后期应是不难。虽然只是提升一个小境界,但勉强也不算死路一条。
许多天没有比试,叶灼对离渊的修行进展不太了解。
他问离渊:“你现在如何?”
离渊没好气回答:“在破境了。”
叶灼吃了传承珠,他当然就要吃一点储物戒里的外物。
但如果这人是自己破境,那他也不会吃任何东西,自己来破。
主宗找不到人,一道道神识愈发密集强悍,很快就会发现他们。最后一点时间,叶灼和离渊抱剑各倚在枯树的两边,各自破境,不再搭理对方。
寂静的山中忽然传来脚步声。再听,是两个人从远处走来,步伐不疾不徐,听来是一大一小。
一同传来的,还有说话声。
“师父,我马上就要渡劫了,你相信吗?”
音色十分熟悉。
人生何处不相逢,来者俨然是沈心阁小道长。
他喊“师父”,看来蔺宗主走之前,已经成功将他交回了师父手中。
但听一道清泉冷石般的男声回答沈心阁:“相信,为师甚悦。”
离渊从树后转出来,看向声音来处,就见风度翩翩的鸿蒙宗主沈静真牵着沈心阁,缓缓行来。
叶灼亦缓缓睁开双目。
“师父,那我到了渡劫,你也是渡劫,我是不是可以喊你‘道友’啦?”
“随你。只要能到渡劫。”
“师父,蔺宗主一点都不像你说的那么温柔,他点人哑穴的时候可凶了。”
“胡说。”
“师父,我长大要当剑修。”
“你是?”
冷漠无情的话语从口中吐出后,沈静真忽然站定。若有所觉般望向一棵并不起眼的枯树。
看到枯树下长身玉立,安静看着自己的两人,沈静真的眼角跳了跳。
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一路走来上清主宗如此频繁的神识搜寻,一定是他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祸乱是非。
正在此时,沈静真敏锐地感到,枯树下那两人身畔,气机涨落。
像是有花开而复落,落而复开,又像沧海潮起潮回,波澜往复。最终尘埃落定,一切变动都收敛于人身之中。
修为又登一阶。
这两个人就当着他和徒弟的面,从容……破境么?
沈心阁却是霎时雀跃:“叶道友!你怎么在这里!”
要不是他师父拽住,像要直接跑过来往叶灼怀里扑了。
离渊审视着一路走来,一直牵着沈心阁右手的沈静真宗主。
怪不得小孩这么爱牵人,原来是上梁不正。
就在这时,周身骤然寒冷,一道神识蓦地锁定他和叶灼,瞬息间,第二道也至。
破境的动静,果然必定被察觉。
顷刻间天幕都仿佛低沉些许,杀机汹涌而来。不消片刻,主宗真人必至!
“走!”叶灼果断道。
一声清啸,墨龙身躯刹那化现,卷起叶灼到自己身上。
如此场景,让沈心阁蓦地睁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惊讶,他就猝然被墨龙抓了起来,吊在空中!
“一起抓了。”叶灼道。
离渊:“不用你说。”
绝强罡气在他们方才所处之处轰然爆发,流星坠地,枯树已然不存,山川颤抖崩裂。
——离渊已经抓着沈心阁和他师父飞上高天。
一击未中,杀意又席卷而至。
离渊:“往哪飞?”
叶灼在龙背之上俯瞰虚境,一个不善的冷冷笑容。
“飞一圈。”他道,“他们最不想你往哪里飞,就冲过去,看看到底在做什么勾当。”
墨龙眼睛一瞬,瞳孔竖起如线,身畔风起云涌,蓄势待发。
如此提议真是绝妙。人叶灼真是个好玩的人。
和这人一起,果然有很多好玩的事可以做。
在空中悬停片刻,选了一个顺眼的方向,墨龙身躯当即舒展,夜色中挟风雷之势,骤然冲出。
沈静真只觉得寒冷。
第90章
离渊风驰电掣在天,主宗真人的神念自然是随即袭至。
墨龙回身一啸,与那神念堪堪相撞,当即又是地动天摇。
一击之后,迅速换了别的方向。
这让沈静真觉得虚境的风更加寒冷了,修仙百余年,他第一次体会到如此头晕目眩的感受。
为什么仅仅是路过一座山脉,就被抓走,边飞边与上清主宗作对?
先前还和蔺祝说微雪宫寒潭近日有个墨色蛟精,这到底是哪里传出来的说辞?哪里的蛟精能长成这样?
沈静真终于明白了蔺祝为什么要走得那么快,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还旁敲侧击问自己有无撤出虚境的打算。
现在他只觉得当时就该丢下门人,带上沈心阁和丹鼎宗一起走了。
没过多久,离渊就知道了自己该去哪里。
有个方向自己每每靠近,主宗真人的攻势都会格外剧烈,像是决意要阻拦。甚至有几次,在虚空中化现出顶天立地的法相攻来,护道真人修为如天地般浑厚,叶灼和他们交手几次,不占上风。
等到他们真身追来,会更有威胁。
来到人间,还是第一次遇见此等强敌。那个方向离渊去定了。
幽幽看着云遮雾锁的前方,离渊运起风雷术法加诸自身。叶灼知道他的打算,但就在此时,识海里有涟漪泛起,沈静真想和他传音。
叶灼稍稍撤了识海屏障,就接到沈宗主神念:“叶宫主,那是鬼界方向!”
鬼界?
叶灼蹙眉看向前方。
墨龙的速度很快,风雷两门血脉术法用出后变得更快,如流虹飞光般冲向鬼界方向。
用神识往前看去,已经能看到天地之间一道阴惨惨白茫茫的屏障。那是界障,隔绝两界,不能通行。
“离渊。”他道,“会撞墙。小心。”
离渊也看见了那屏障。
——看起来有点薄。
随着他愈发靠近鬼界,那两个护道真人狗急跳墙一般使出诸多本领,两尊法相亦是一左一右,朝他轰来。
怎么,如此害怕?
丢了几个仙器过去,离渊对叶灼回道:“你坐稳一点。”
“?”
叶灼手指抓住龙角,下一刻,他就感到墨龙身躯蓦地蓄力——竟是离弦之箭般朝两界屏障冲袭而去!
那一刹那,叶灼的最后一个念头是,龙离渊应当是个心里有数的龙。
……应当是吧。
白茫茫的界障在叶灼眼前迅速放大,他能看见上面那些玄秘的界纹。
——然后,就是世间声音潮水般轰然退去的寂静。
不是没有了声音,是那样的声音太大,已经听不见了。
周围一切都变得缓慢,叶灼静静看着两界之间被撞开的裂隙。界障的碎片像是白琉璃般飞溅在他身畔,而墨龙自虚境冲霄而出,带他飞往鬼界血红深邃的天空。
古书上曾说过,相邻两界之间,若有天然通道,符合条件者,可以通行。
若是没有,除非两个界域离得极近,即将相碾,才能有修行界域之道的绝世高人,在机缘巧合之下,短暂打开通道。
古书上却没有说过,有一天,可以在风雷云电中乘龙而起,撞碎两界屏障,径直前往。
遥遥地,叶灼听见沈心阁的欢呼声。
他未言语,伸出手抹过龙身上冰凉的鳞片。
然后看向自己的手心。
手心和手指上,沾了鳞片缝隙里渗出的丝丝血迹。
叶灼:“……龙离渊?”
“怎么?”
“你怎么样。”
“啊?”离渊一时没理解他在问什么。
连脑子都撞坏了么?叶灼说:“你受伤了。”
“有么?”离渊自语,“方才好像是有点头晕,现在已经好了。你们的界障比我想的还要薄。”
界障薄是因为人鬼两界真要接壤。界障不薄,是否还活着都要两说。他自己没有感觉?叶灼又碰过鳞片表面,倒是没有新的血渗出来。
他收手,反被那龙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摸我鳞片?”
叶灼根本不愿搭理他,往下方看去。
已经到了鬼界,离渊放缓了速度,就在界障被他撞出来的裂口旁缓缓游弋着,护界真人还在追,被这龙用法宝砸了。
上清山如此不想让他们进鬼界,究竟为什么?
叶灼望向下方环境。
从界障里出来,他们来到的是一个怪异之地。
放眼望去,地面上的土壤是大片的暗红,连起伏的山峦都是这种陈年旧血般的色泽,没有河流,只有一些血管般的干涸河道,天空是一片漆黑,无星无月也无风。
与他看过的记载不太一样。
“鬼界就是如此?”叶灼道。
“我去过的地方不是如此。”离渊也看着下方陌生的景象。
没看出什么端倪,毕竟是别人的地盘,离渊稍稍给自己放了个隐匿术法,朝看起来有建筑的方向低低飞去。
似乎是个异常凋敝的鬼界小镇,但外围却有许多身着漆黑重甲,气息强横,身上阴气弥漫的鬼物把守。
“你看它们的盔甲。肩、背、心口共有十三鬼面,是鬼帝亲卫。”离渊道。
一边是鬼帝亲卫出现在人鬼交界处的边陲小镇,另一边是上清山想方设法阻拦他们进到这里。这镇子里,想来有很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
“有趣。”叶灼说。【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