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山神之末 莫回头。
方休面前, 还是村西的坟地。
这显然是另一个时间点,天没有下雨,坟冢间的杂草青翠茂盛。夕阳如火, 整座嵬山如同在燃烧。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后面、后面忘了。”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在坟地里穿行,嘴里背着诗句, 手里还提着蚂蚱笼子。
她看着也就七八岁,身边还有两个男孩。一个男孩看着最年长,一个比她小, 鼻子底下还拖着鼻涕。
他们衣服破旧,补丁叠补丁, 看着是几十年前的款式。
坟地里虫子不多, 三个小孩一路朝嵬山下的树林子跑。没过几分钟, 就听女孩一声尖叫。
“鬼啊——!”
年长的男孩立刻护在前面,三个孩子都看清了那只“鬼”的正体。
那是个畸形的男孩。
他长着两条多余的手臂,脊柱弯曲。五官各自为政, 看起来相当吓人。
畸形儿身上只有几块烂布, 皮肤上满是血迹与青紫, 貌似刚被人打了一顿。他蜷缩在地上, 身体时不时抽搐, 像条格外丑陋的肉虫。
年长的男孩松了口气:“妮儿没事, 是村里不要的孩子。肯定是叫人撞见,嫌弃晦气, 顺手给揍了。”
“不要的孩子?”女孩好奇道, “哥,啥是不要的孩子?”
哥哥挠了挠后脑勺:“记得隔壁婶子哭吗?她上个月刚生了个。咱们村每年都有这样的小孩,很多生下来就是死的。”
“雨水多的年份, 这种怪胎特别多。爷爷说是雨下得太勤,村里阴气重。”
“那这个为啥不要呀,他不还活着吗?”女孩指着草丛里的畸形儿。
“养不起咯。”哥哥学着大人的口吻,“爷爷说有人舍不得扔,也最多养到二十出头,大部分十几岁就死了。”
“长得吓人还命短,大家都觉得晦气。再说咱们村儿不宽裕,谁家供得起呀。不如装个缸送走,放外头靠天养。”
女孩:“哦,我记得。”
她比划了一下,“我在婶子家看见了,那么大的缸,里头还放了吃的。”
哥哥严肃点头:“对对,就是那个。”
“不过婶子的孩子肯定没了,我前几天在林子里瞧见了那口缸,臭死个人。”
说到这,三个小孩沉默了会儿。
女孩看了看窝在地上的孩子,那孩子不会说话,肩膀一抽一抽的,好像在哭。
于是她又想了想:“村里每家出口饭,不就能养活他了吗?被爸爸妈妈扔掉,还要挨打,多可怜。”
“隔壁婶子哭得可伤心了,哭了好几天呢。”她补充。
“又没啥理由,大家凭啥给他饭吃啊?”哥哥使劲挠头,“但你这么一讲,他确实可怜巴巴的……”
“吃饭,吃饭。”弟弟口齿不清地重复。
三个孩子又在草丛里沉默地蹲了会儿。
“我想到了。”女孩绷紧一张小脸,“他们都说晦气,咱们就说这孩子是香瑞……那个,祥瑞之兆!咱们三个一起说,就说看到他会飞。”
哥哥:“……”
哥哥:“会飞太夸张了,就说他发光。”
弟弟:“发光!发光!”
“又会飞又发光。”女孩觉得自己聪明极了,“那群爷爷奶奶最信这个,肯定会给他一口饭吃。”
哥哥想法更现实,可惜现实得有限:“那咱们带他去找村长,让村长帮我们说话,绝对好使。”
“对对,还得有证据。”女孩掏遍身上的口袋,找到一颗糖。
糖果包着鲜艳的红色糖纸,端端正正印着“双喜硬糖”。这可是个稀罕东西,爸爸妈妈去镇上吃喜酒,专门带回来几颗。
糖球圆溜溜的,透着漂亮的明红色,她看了又看,一直舍不得吃。
最终,女孩还是依依不舍地剥开糖果,把糖球塞给了畸形的孩子。
“拿好了,这是你的神奇内丹。”她语气很严肃,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
那畸形儿似懂非懂地抓紧糖球,没有松开。
……
嵬山村的村长是个和气的中年男人,个头很矮。孩子们都知道,村长是村子里唯一的老师。
开始听三个孩子胡诌八扯,村长脸上止不住地笑。可是看到那畸形儿身上的伤,村长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打了盆水,轻轻给那孩子擦拭身体,又拿了瓶红药水出来处理伤口。畸形儿全身是伤,瘦得只剩骨架,肋骨高高凸起。
村长看得眉头紧皱,止不住叹气。
“村长信了,村长肯定信了。”女孩对哥哥攥拳,“咱们两个真厉害。”
弟弟小声:“三个,三个。”
“你们的想法很有意思,这事儿……唉,我早该想办法的。”
安顿好那个孩子,村长摸了摸他们的头,“放心吧,我会告诉村里人,这些孩子是山鬼的孩子。”
“山鬼的孩子并不晦气。他们只要吃点供奉,就能带来好福气。”
“山鬼好难听。”女孩嘟囔,“村长你不是才教过我们吗,山鬼就是山神……”
村长终于笑了,眼角笑出很深的皱纹。
“你说得对,那就山神。”他的语气很柔和,“他们都是山神的孩子。”
女孩满意了:“他还带了神奇内丹呢!那是个大宝贝,村长你可别弄丢了。”
“知道了,记得回去背诗。”
次日早上,村长真的向全村人说了这个消息,还提到了那孩子挨打的事情。
当场就有一部分村民跳出来,说这纯粹是胡诌。两百多年来,村里人一直采嵬山石做砚台,半个山神都没见过。
还有一部分村民无法接受,大家一直嫌弃怪胎晦气,怎么突然就变了说法?
但更多的人保持了沉默,表示愿意提供一点供品。其中竟然有隔壁婶子,女孩瞪着她,满脸惊讶的神色。
“婶子不是从来不信鬼神吗?因为这个,她还和爷爷吵过架。”女孩一只手拉着弟弟,一只手使劲拽哥哥的胳膊。
哥哥想了好久:“可能她只是看不下去了。”
至于看不下去什么,他没有说。
那孩子在村长家住下。他吃百家饭长大,长高了变壮了,学会了说话和写字。
可是他仍没有自己的名字,村里人都开玩笑地叫他嵬山神。语气有善意的,也有恶意的。
他知道自己其实不是嵬山神。他还知道,其实村里人也知道他不是嵬山神。
至于那颗糖果,他把它放入小木盒,藏在床底最深的角落,活像那真的是什么神仙内丹。
一切的一切,只是个颇为粗糙的谎言。
又一个畸形儿出生,那孩子长了四条腿,却只有一只眼睛。村长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先站了出来。
“我可以帮忙写信、读书。”他说,“我能挣钱,我来养她。”
“我的供品分给她吃,别扔了她。”
就这样,从他离开嵬山脚下,到他安然离世,一共过了十年。
临死之前,他把床底下的盒子找出来,交给刚满七岁的畸形女孩。女孩身后还跟着两个畸形儿,也就三四岁的模样。
这些年,他一直教她读书认字,她比当年的他要好得多。
“你是下一任嵬山神,盒子里是山神的内丹,千万保管好。”他说。
女孩眨着唯一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垂死的嵬山神笑了:“但你要记住,你其实不是嵬山神,那东西也不是内丹。”
“好好活着,别辜负村里人。”
“你也别哭了。”他对床头另一个女孩说道。
当年给他糖的女孩子,今年刚刚十八岁。她叫孙如意,是他的恩人。
十年间,他和三兄妹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此刻他很开心,因为他知道她的人生会很长……她要去村子外面念书了。
孙如意还在哭,她的兄弟在身边劝,怎么也劝不住。
她的兄弟们眼眶也红红的,这要怎么劝得住?
【君知山鬼亦为神,嵬山崖下木森森。】
……
第二任嵬山神于七岁上任。
一年年过去,除了第一任留下的两个孩子,她又收养了三个畸形儿。
人太多,不适合再住在村长家。村里人决定每家出点力,额外盖一栋房子。
“嵬山神住的,那可是神祠啊。”
老村长笑起来,眼下他的头发白了大半,“奇哉怪哉,咱们嵬山村居然有祠堂了。”
从此,嵬山神住进了祠堂。她白天帮村民写信,教畸形儿认字。晚上,大家一起睡在祠堂的大通铺上。
村里有了更年轻的老师,老村长不再教书。闲暇时间,他会专门过来教孩子们读诗。
但是很快,嵬山神碰到了新难题。
大点的畸形儿念书早,启蒙也早。最年长的孩子知道自己注定活不长久,开始憎恨健康的村民。
他冲送供品的人们大吵大闹,撕碎弟弟妹妹的书本,还偷村里人的柴刀。终于,在他尝试用刀袭击老村长后,第二任嵬山神暴怒了。
她把他狠揍一顿,直接赶出了村子。
“这不是恩将仇报吗?”她怒气冲冲地骂。
“别气啦,生气伤身。”老村长包着纱布,和和气气地说,“哪里都一样,没法子保证所有人都是好人。”
嵬山神想了想:“这样下去不行,得想个办法。”
几天后,第二任嵬山神找到老村长。
“我想到办法了。就按您之前的说法,我们都是山神的孩子。”
“长成这样,是因为山神的孩子不适应凡人身体;早早死去,是要回归仙界当仙童……我是嵬山神,我的话他们会听。”
“我会让心最好、最明理的孩子继任嵬山神。我只会把真相告诉他一个人。”
她编织了新的谎言。
畸形儿仍旧短寿,但他们可以更开心地活着,不必再因为绝望而犯错。
老村长笑了,笑容有些发苦。
他面前的“嵬山神”,不过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
“好。”他拍拍她的肩膀,“这是个好故事,把它写下来吧。”
嵬山神立刻找来纸和笔,一字一句地写起来——
【嵬山神乃嵬山之神,由嵬山村供奉。】
【身体异变者为山神之子,于嵬山村做客。】
【山神之子须在人间历练,期满便可归山。品行端正者自有嵬山神上身,为下一任嵬山神。】
看起来干巴巴的。她回忆书本,又默了两句老村长教过的话。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以理服人不够,要奖惩得当。”
老村长笑着旁观,“如果这些孩子做了坏事,你打算怎么罚?”
嵬山神眼睛一亮:“我可以偷偷藏点苦山药。”
“那是嵬山上的野草,抹在身上特别痒,但不伤身。再有人使坏,我就给他抹一点,说是嵬山神降下惩罚……哦对。”
她拿起笔,又添了一句。
【不可冒犯嵬山神,冒犯者必遭厄运。】
“我得吓吓他们。”她气呼呼地说。
就这样,她写完了嵬山神的故事。
她死于十七岁,对于畸形儿来说,这是个平常的寿数。临死之际,她真的没有选择最年长的孩子,而是选了德行最好的。
她给了他装着糖果的木盒,告诉他所有的真相。
“你是下一任嵬山神,盒子里是山神的内丹,千万保管好。”她说。
“但你要记住,你其实不是嵬山神。”
她下葬的那一天,二十八岁的孙如意从外地赶了回来,还带回两块漂亮的墓碑。
自从有了山神之说,村里的人喜欢把畸形儿埋在坟墓最西边。嵬山村不缺石匠,他们做了许多简陋石牌,权当这些孩子的墓碑。
很多孩子生下来就是死胎,没有名字。石匠觉得不太吉利,索性不刻什么字。
孙如意赠的两块墓碑,上面同样没有字。
“墓碑不能刻神名,我能理解,但为什么不刻生卒年月?”弟弟问她。
“嵬山神是不死的。”孙如意说。
【君知山鬼亦为神,嵬山崖下木森森。】
【可怜弃儿如敝履,飞升仙家着青襟。】
……
第三任嵬山神十二岁上任,手下的孩子变成了六个。
他尽职地教孩子们读书写字,给孩子们讲述嵬山神的故事。老村长去世,嵬山村的新村长人也不错,很支持他的工作。
数年后,嵬山村暴雨不停,闹了水灾。
嵬山神遇见了前所未有的麻烦——
村里开始有人欺负畸形儿,动手的大多是同龄的健全孩子。
他们故意把人撞倒,在祠堂附近里藏钉子。有些还装作不小心,带着刀刃和孩子们擦肩而过,留下一道道血口。
有些畸形儿开始抑郁,他们天天躲在祠堂里,不说话也不出门。还有些变得暴躁,干脆和村里孩子打了起来,险些闹出人命。
为了安抚村人情绪,嵬山神和村长打了个商量。
村长明面上说驱逐,暗地把记恨村子的畸形儿送到嵬山。嵬山上有几间废弃的采石屋,勉强能住人。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第三任嵬山神决定咨询孙家。第二任告诉过他,孙家三兄妹都是很可靠的人。
听完事情原委,孙家大哥直接抓来个欺负人的孩子,要他当面解释。
面对形貌可怖的嵬山神,那孩子当场就哭了:“他们凭什么呀!”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打猪草,忙到天黑才睡觉。他们天生短命很可怜,我也很可怜啊!”
“他们除了念念书,什么都不做!爸妈还非要出口饭食供他们,我自个儿都吃不饱!”
孙家大哥有点尴尬:“瞎说,人家也挣了钱……”
“你敢说他们没白吃饭吗?你敢说吗?”那孩子大声哭叫。
第三任嵬山神陷入沉思。
嵬山村雨水多,总能见着灾年,他们不能一直躺在村民的善心上过活。畸形儿做不了体力活,那就只能从脑力上费费工夫了。
于是他帮村里人写了更多的信,托人去镇上买了更多的书。他要孩子们多懂些道理,帮村里更多的忙。
可惜做好准备的时候,他已然奄奄一息。
“你们要多读点书,读有用的书。”
他弯起畸形的胳膊,拉住第四任嵬山神的手,“咱们不认父母、没有私情,最适合主持公道……村里老师不够,你们也要教村里的孩子……”
他给了他装着糖果的木盒,殷殷嘱托:“记住,你不是嵬山神。但你要做个称职的嵬山神……”
他也死在了十七岁的那一年。那一年,孙如意三十三岁。
她在外面做生意,赚了不少钱。这次回来奔丧,她给家里很大一笔钱,又请人做了无字墓碑。
“以后嵬山神的墓碑,咱们家来买,也算一份善缘。”她说。
【君知山鬼亦为神,嵬山崖下木森森。】
【可怜弃儿如敝履,飞升仙家着青襟。】
【童男童女村中客,祠内祠外座上宾。】
……
第四任嵬山神十四岁上任,他没有辜负上一任的嘱托。
嵬山村偏僻,村民习惯自己解决纠纷。村里鸡毛蒜皮不断,一旦两边起了火气,很容易打个头破血流。
嵬山神插手后,事情好了许多。
这一任的嵬山神脑子聪明,从小就开始看法律。他凡事讲得头头是道,能把人说得心服口服。现在村民们会一同去祠堂说理,不至于见血。
农忙时节,村民们也会把孩子托给祠堂,让畸形儿带孩子读书——“山神的孩子”不止教识字,还会教算数呢。
嵬山神二十三岁时,村里出了第一位大学生。
整个嵬山村敲锣打鼓,鞭炮齐鸣。作为大学生曾经的老师之一,嵬山神笑得很开心。
老村长乐得合不拢嘴。他挑了个好日子,特地把乡亲们叫到一起。
“要不我们弄个庙会吧,就当敬山神。”他激动地比划着,“每年都搞一搞,搞个七天七夜!”
村子宽裕了一些,大家都答应得很爽快。
然而庙会第六天,嵬山神病了,病到无法下床。
他听着庙会热热闹闹的音乐,脸上带着笑容。当天,他叫来继任者,把装糖果的小木盒交给了她。
时间过了太久,糖果有些变质。他怕它化掉,特地用吸湿的纸张一层层包裹,每年更换。除了颜色有点黯淡,它还是当初的模样。
“记住,你不是嵬山神。”他对下一任说道,“嵬山村从来没有神,只有人。”
庙会第七天,村民们请人写了牌匾,做了对联,又用木头削了个嵬山神像。
祠堂之中,一副金字对联高高挂起,那是老村长亲自拟的——
【诸恶莫作天降祥瑞福泽远】
【众善奉行雨润万物情义深】
对联中央,竖立着未完成的木神像。
村里人如实雕刻了畸形肢体。老村长说,嵬山神一直怪模怪样,没什么可避讳。畸形儿们看见这样的神像,反而会更安心。
只是每一任嵬山神性别不同,样貌不同,大家不知道如何定下眉眼,索性只留了一个微笑。
接下来只等油彩干掉,再仔细打磨。
……谁家的神祠没有神像?
……嵬山神传说的小小漏洞,他们来帮忙补上。
村里人一直都知道,嵬山神不是真正的神仙。
可是那又怎么样?只要嵬山神不挑破,他们也不挑破,那么嵬山神就是神仙。
嵬山神下葬那天,四十二岁的孙如意从外地回来了。
这次她守了嵬山神的头七,并且没再离开。这一年,她成了嵬山村的新村长。
嵬山神像落成那天,村里人准备了不少贺礼,孙如意则准备了一首诗。她用它纪念她的朋友们,而不是那座神像。
【君知山鬼亦为神,嵬山崖下木森森。】
【可怜弃儿如敝履,飞升仙家着青襟。】
【童男童女村中客,祠内祠外座上宾。】
【扶善惩恶如明鉴,从此公道见人心。】
……
时光飞逝,嵬山神随之更换。第五任,第六任,第七任……直到第十任。
第十任嵬山神十二岁上任,她有着三条胳膊四条腿,脖颈处还有个没长开的小脑袋。
她没有收养畸形儿。原因很简单,她是嵬山村最后的畸形儿。
嵬山村位置偏僻气候差,土地还贫瘠。村里就嵬山砚这么个特产,却怎么卖都卖不动。最近还常有泥水从山上淌下来,庄稼一不留神就淹死了。
年轻人都去了镇上。他们说镇上的工作更多,镇上的学校更好——这些年,嵬山村出了不少大学生,谁都晓得读书有用。
不少老人也跟着儿孙去镇上住,只在节日时带孩子祭祖。他们都说外头过得好,人都长寿了不少。
神奇的是,年轻人搬走后,生下的畸形儿越来越少。到第十任嵬山神时,竟然一个畸形儿都没再降生。
如今,嵬山村常住人口只剩一小半。
村里几乎看不见年轻人了,居民大多是些恋旧的老年人,比如孙如意。
孙如意哥哥弟弟都没了,她本人倒是村里少见的寿星,一路活到七十八岁。她不再是村长,但还是常常探望年少的嵬山神。
没有小孩要教,没有公道要判,第十任嵬山神很清闲。她带着她的小木盒,干脆搬进了孙如意家里。
一老一少没事干,每天看书读报,过得像亲祖孙。
几年后,村里倒出了新鲜事。
镇上的工作人员来了。他们挂了许多宣传横幅,还在村口摆桌子宣讲。
大体意思分两类,一是说嵬山村有天然矿物污染。二是说嵬山村位置不好,雨大了可能遭灾……字字句句翻来覆去,总之是劝村民搬离村子。
“奶奶,你搬走吧,你俩孩子不都在首都吗?正好去享福。”
第十任嵬山神忧心忡忡道,“他们说得对,嵬山村水土有问题。”
“咱们村明明不穷了,老人还是去世很早,搬出去的反而好些。”
“嵬山砚卖得不好,不就是因为沾水冒腥气吗?肯定是土里的脏东西溶进水,再被大家吃进肚子……雨水一多,污染更严重,才有了那么多畸形儿。”
她捧着书本,分析得很认真,“以前的人不懂,只知道听天由命。现在有科学解释,大家该搬走了。”
孙如意不吭声。
“他们说要遭灾,也不是吓唬人。最近雨下得越来越厉害,山上土壤松,搞不好会有泥石流。我听说为了鼓励搬迁,镇上能申请免费住房……”
“妮儿,我都懂。”孙如意说,“嵬山村已经这样了,没必要。”
嵬山神怔住。
“年轻人都搬走啦,不会再有孩子遭罪。剩下的都是我们这些老东西,活一天算一天,何必再折腾。”
“我的爹妈,我的兄弟都埋在这儿,我又何必一个人走呢?”
“可是泥石流……”
“那也只是‘可能’。”孙如意叹气,“几百年了,雨一直这么下,村里从没遭过泥石流。大家都没几年活头,哪会那么倒霉。”
她摸摸嵬山神的头,露出一个微笑。“你还年轻,不理解也正常。”
嵬山神知道,孙如意是带着第一任嵬山神出世的人,也是送走了前九任嵬山神的人。孙如意读过书,做过大生意,当过嵬山村村长,还为嵬山神写过诗句。
可是第十任嵬山神仍然不认同孙如意的想法。
她也读过很多书,她知道嵬山村的气候在慢慢变化,嵬山的土地状况异常糟糕。村子离灾难只差一场雨——一场漫长的苦雨。
年少的嵬山神整理了科普文章,收集了各种剪报,开始挨家挨户上门劝。
宣传人员没法天天来村里,但嵬山神可以日日蹲守村民。在她日复一日的劝说下,村民们又走了一半。
剩下的老人倔得像牛,只当她杞人忧天。他们被说烦了,干脆请嵬山神吃闭门羹。反正他们知道她不是真正的神,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最后一任嵬山神死于二十二岁。
死前那一天,她还在劝说孙如意搬走。谁知就隔一夜,便落了个白发人送黑发人。
弥留之际,嵬山神打开木盒,取出那颗糖。她没有可以交付的继任者,无需再费心包装。所有人都知道,嵬山村不会再有嵬山神。
最后的嵬山神捏紧糖果,将它死死按在胸口。
她还不想死,她痛恨自己的短寿,她从来没有这般不舍过——嵬山神的使命还没有结束。到了最末,她连孙如意都没能劝走,这让她如何放心离开?
她知道她其实不是神,她知道嵬山村没有神。但是……
“如果嵬山神真的存在,那该多好。”
她喃喃自语,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直到最后一刻,她的双眼还微微睁着。
物件带执念,聚了因果便成“厄”。
八十年的时光,十代人的因果,外加一点单纯却强烈的执念。尸体的手中,那颗糖果阴气四溢,逐渐变得黯淡无光。
次日,八十八岁的孙如意停在新的墓碑前,颤巍巍地放下两块糕饼,一瓶饮料。
“这下我更不能走了。”孙如意苦笑,“我走了,谁给祠堂放供品呢?”
如同回应她的话语。在孙如意走出坟地的那一刻,以那座新坟为中心,坟地平地卷起一阵阴风。
霎时间阴云蔽日,草屑漫天,白昼暗得如同夜晚。那阴气如此磅礴,引得无数邪祟白日现身。
……嵬山之厄,就此降世。
村民们很快发现,地里种的东西出了问题,水也有了味道。
一天天过去,它们的怪味越来越重,变得根本不能入口。就连从外地带回来的吃食,也会迅速染上那股腥臭。
奇妙的是,嵬山祠的供品十分正常。
老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嵬山神作祟”这句话就在嘴边,但谁都没有说出口。最终他们叹了口气,妥协了。不出半个月,村民们全部搬了家。
孙如意也一样。
离开那天,她在嵬山神的墓前待了很久。
“你这孩子,咋这么倔呢。”她红了眼眶,“每年庙会,我会回来给你们送吃的。”
“……到了那边,还是得好好吃饭呐。”
次日起,嵬山村正式荒废。
直到今日,刚好又一个十年。
……
咕咚。
方休咽下糖果碎块,万般因果随之沉寂。
阴风呼啸间,地府纸人飘飘摇摇,救世主般从天而降。
方休这才发现,自己、成松云和山混子身上,都覆了淡淡一层金光。成松云呆若木鸡,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山混子瞪圆眼睛,丝毫不掩饰脸上的不爽。
周围邪祟仍围着他们,却没有再上前冲,它们似乎相当畏惧地府纸人。
纸人无视满地邪祟,满脸堆笑地转向方休:“消灾解厄,百邪不侵——祭祀已成,我且引诸位归塔——”
“还我!还我!”
福老儿朝纸人咆哮,它与其他邪祟不同,直接朝众人冲来。
“十年修行,我便到了这样的地步!再来十年,我就能成鬼仙!地府竟敢——唔噗!”
纸人、山混子、成松云:“……”
白双影:“?”
只见方休一个箭步冲上前,他把高高瘦瘦的福老儿撞倒,一膝盖压在地上。凭借着地府给的庇护,方休抡起右臂,往福老儿脸上嘭嘭直砸。
方休身材不算壮实,出拳却极狠,一下下正中福老儿的脸。它脸上大张的空洞给揍得闭合,又变成了细缝,一张大白脸被打得有点变形。
福老儿本体细瘦,原本就不是擅长肉搏的邪祟。如今它引以为傲的邪术不管用,顿时变成了沙袋。
周围邪祟原本还蠢蠢欲动,这下一个都不敢吱声,纷纷停在原地。
一时间,坟地一片静寂,只有拳拳到肉的殴打声响。
纸人:“……”
纸人憋不住了:“您在干什么?”
“测试你们‘百邪不侵’的产品性能。”
方休头也不抬,“毕竟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它在用脸狂撞我的手。”
纸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百邪不侵”意在保护祭品,让他们在除掉厄之后有个庇护,省得被愤怒的邪祟报复。入职这么久,它还没见人这么使用“百邪不侵”。
但它好像也挑不出错,它总不能跟方休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祭祀明明结束了,干这种伤敌一千自损一千的事,方休到底……等等,好像不是全无益处。
不是吧,纸人缓缓扭头。
果然,它的糟糕预感成了真。方休揍累了,他晃晃不成鬼形的福老儿,气喘吁吁地招呼白双影:“这种程度怎么样,你能吃吗?”
白双影施施然走近,嘴角翘得高高的:“能。”
方休趁白双影走到面前,拽住对方的袖子起身。勉勉强强站起来后,他又没骨头一样倚着自家鬼。
“庙会好玩吗?”方休小声问。
白双影思考片刻:“吃食不错,就是结束得有些平淡。”
他也没有很意外就是了。毕竟对方休来说,“尽早破坏厄”是最好的选择。
听到这个答案,方休在他的肩膀上闷声偷笑。白双影能感受到他胸腔的振动,以及快速跳动的心脏。
“谁说庙会已经结束了?”方休手掌遮住嘴唇,跟他说着悄悄话,“我还有好东西给你看。”
白双影侧过头,手指玩了会儿那朵纸花。末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可以。”他慢悠悠地说,“如果你的剧目足够有趣,我会给予回报——朋友的话,总要有来有往。”
见一红一白俩玩意儿旁若无人地咬耳朵,纸人嘴角抽了抽。
受不了了,这里有人被艳鬼迷晕了脑子!
它果断公事公办,重复通知:“祭祀已成,我且引诸位归塔——”
“我可以晚点再走吗?再给我一个小时就行,我还有点事要处理。”方休擦擦头上的汗,终于松开了白双影牌拐杖。
知道对面是破坏厄的当事人,纸人姑且保持了好脾气:“哎唷,您尽管随意,这百邪不侵的效用还能持续一个时辰。”
好在除了方休,其他人没有这么多事。
折腾了这么久,成松云身心俱疲。确定昏迷的同伴已然归塔,她当场要求返回解厄塔。
纸人手一扬,成松云的身体瞬间化为金光,原地消失了。
山混子则翻了个白眼。厄的破坏奖励眼看拿不到了,他懒得再计较。
……然而山混子刚想申请归塔,方休就站到了他的面前。
“你还有问题没问我。”
方休捡起地上的洛阳铲,拐杖一样支着身体。他看起来精疲力竭,嘴唇都没了血色。
山混子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方休指的什么——方休曝光他装疯时,说知道他百分百有问题,答案还要收费来着。
“你留下陪我一个小时,我就告诉你答案。这一个小时就是我收的费用。”
方休冲他眨眨眼,“一个小时买一个破绽,很赚吧?”
“为什么?”
“机会难得,我还有问题想要问你。再说将来说不定还会碰面,我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
山混子犹豫两秒:“好。”
他很难拒绝这桩交易。接下来他还要装疯,要是再被人认出来,那可就麻烦了。
见两人谈拢,纸人勉强笑笑:“那咱两炷香后再来——”
它身形一闪,化作一缕青烟。
没了厄,邪祟们逐渐散去。白双影优雅地坐在福老儿身上,他撕下一条胳膊,吃得悠然自得。
如今白双影没有隐藏身形,山混子眼见那边坐了只艳鬼,脸上多了几分不屑。
方休总想着饲鬼,他还以为是多强的鬼呢。再说他百邪不侵,这只邪祟没什么威胁。
方休本人依旧颤巍巍地站着,一副体力透支到极限,马上就要散架的模样。
不过以防万一,山混子还是捏了法宝在手里。
“说吧。”他清清嗓子,转向方休,“你究竟怎么——”
噗嗤。
山混子话还没说完,脸上便溅了温热的血。
他的胸口,多了一把锋利的洛阳铲。
第26章 嵬山有神 故人来。
“百邪不侵”挡得了邪祟, 却挡不了活人。山混子万万没想到,方休居然上来就动手。
就在他松懈转身的那一刻,方休右手全力一送, 那把洛阳铲洞穿了他的胸口。
这个新人没有分毫犹豫, 脸上还带着虚弱的笑意。
山混子不明白。
刚刚方休狂殴福老儿,累得仿佛一指头就能推倒。如果方休想袭击他, 应该提前积攒体力才对。
祭祀已然结束,方休给他的谈判理由也很合理,他这才卸下那么点儿防备。
直到摔倒在地, 山混子的脸上还带着惊愕。他过于震惊,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他莫名想起了四爷。四爷同样死了个猝不及防, 连使用法器的时间都没有。
……这次轮到自己被骗了, 方休又想要杀人夺宝?
……可方休状态奇差, 养的鬼又被“百邪不侵”克制。自己也没暴露玉佛那样的好宝贝,他何必冒这种险?
方休在山混子身边蹲下,背上还背着疤哥血淋淋的头颅。
“你真名叫崔大昆, 五十六岁, 亥省籍贯。截至二十二年前, 你作案六起, 杀了八个人, 至今未归案。”
方休低头看他, 口气活像拉家常,“原来你跑去山里当道士了, 怪不得警察找不到人——我知道你百分百有问题, 是因为我认识你的脸。”
“你……你是要……报仇……?”
方休了解得这么清楚,又这样设计害他,山混子想不出其他理由。
二十多年过去, 他的长相老了许多,这人到底怎么认出来的?!
“不,我跟你没什么个人恩怨。我只是刚好有个人生计划,需要你这种人死一死。”
方休严肃地说,“而且我是干保洁的,你就说自己是不是脏东西吧。”
山混子:“……”
就算在剧痛之中,他都想一口血喷这厮脸上。
方休开始绕着山混子画圈,一边画还一边语重心长:“所以说啊,不要轻信太划算的交易。俗话说得好,你惦记着那点利息,别人惦记着你的本金……”
山混子自然没听进去,他死死瞪着方休。
方休步伐虚得要死,不像演戏。原来如此,这小子并不是擅长隐藏体力,只是格外擅长透支自己。
正常人到了身体极限,往往因为疼痛或疲惫止步,方休却会继续向前。
自己的运气真是烂得可以,怎么就遇见这么个奇葩。山混子费力地喘着气,他失血过多,意识开始模糊了。
他知道,他即将死在这里。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山混子虚弱地张开嘴,断断续续地嘀咕。
“功德……圆满……皆大……欢喜……”
方休画圈的动作瞬间顿住。
他静静望着山混子,乱发下的眸子如同两个空洞,不见任何光彩。
……
白双影吃完福老儿时,方休刚好完成他的工作。看着面前累得站不直腰的某人,白双影逐渐扬起眉毛——
方休全身都是血和碎肉,左边肩膀肿得老高,脸色青得像个死人。他摇摇晃晃站着,双眼没有焦点,感觉下一秒就要摔倒在地。
方休的身后画着一个圆圈,圆圈里盛着一摊肉酱。鲜血以圆圈为中心,朝四面八方喷溅,溅得很远。
如同一朵盛放的红牡丹。
山混子的生魂被牢牢束缚在圆圈里,无处可去。
白双影看看自个儿的纸花,又看看那朵血花:“这是……?”
方休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血,语气含混:“山混子犯了死忌。”
“可是你已经把厄破坏了。”白双影毫不留情地指出。
几秒后,方休才哦了声:“对不起,不是故意骗你……今天实在太累,我脑子不清醒。”
他是真的很累,方休一向不喜欢纯体力活。
眼下他手里的洛阳铲破损变形,T恤上全是血迹,很难遮掩……好险,差点又忘了,白双影已经目睹了全程……
白双影不是人类,不会在乎这些。他没必要欺骗他的鬼,真好。
方休甩甩脑袋,他用洛阳铲支撑身体,缓了两口气:“其实我原本不想这么过分,谁让他临死说脏话。”
“所以你说的‘有好东西给我看’,指的是山混子的生魂。”
白双影走近那朵血花,“……还有这朵花?”
“再猜?”方休朝他笑。
白双影干脆地摇摇头。此人脑回路过于清奇,反正他也猜不中。
“是我。”方休的语气虚弱却轻快,“……那个‘好东西’是我。”
“你说因果越庞杂,生魂的滋味越丰富。照这个说法,我的生魂肯定非常——非常美味,绝对会是你吃过最好吃的。”
白双影定定看着方休,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这才第一场祭祀,方休就设计杀死了疤哥、四爷、山混子三人。
利用禁忌害人也就罢了,普通人很难亲自下杀手。通常来说,人们动手前会犹豫、会紧张,不会像方休那样……平静。
只有一种人会这样反应——杀生太多、杀孽太重,早已习惯如此。
这回方休没有骗他。这样的人,生魂确实最好吃。
“我很容易受伤,你动不动担心我作死,总是不怎么高兴。”
方休咳嗽两声,继续说,“现在你知道了,就算我死了连累你,你也能尝到我国宴水准的美味生魂。”
“这样不管我是死是活,你都有盼头,我们可以更加轻松地聊天。”
方休扯扯他的袖子:“庙会最后的好东西看完了,你觉得怎么样?”
白双影捉起山混子的魂魄,自上而下俯视那具尸骸,又把方休从头打量到脚。
方休不求他的力量,也无需他的担心。这个人类以自身生魂为筹码,要的居然只是一点陪伴。
此人刚说完“不要轻信太划算的交易”,反手就拿肥饵在他眼前晃,白双影隐约有种被骗的预感。
他忍不住空出右手,按上方休的颈侧。方休的躯体到了极限,他皮肤很烫,脉搏乱到难以判断情绪。
方休由着他摸,甚至稍稍侧头,感受那片舒适的冰冷。
这个人类究竟在想什么呢?
白双影真的有些好奇了。
……咔。
一声轻响,白双影睁大眼睛。他迅速拂动袖子,查看自己的手腕。
他的右手腕上,一条无形锁链断裂开来。
这只是万千封印中的一道,可是千百年间,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锁链并没有实体,它们由重重因果炼成,无比坚实。
白双影曾用无数方法尝试,从未摆脱过哪怕一条。
此时此刻,它却这么毫无征兆地断开了。
白双影回忆了会儿刚才的情境,他面无表情地伸出双手,开始狂搓方休的脑袋。
“啊啊啊啊你干什么!别摸了别摸了——”方休大叫。
原来不是因为触碰,白双影失望地收回双手。
说来也是,他之前不是没碰过方休,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不过事关他的封印,就算只是巧合,白双影也不会放过。
白双影思考片刻,笑了。
“庙会真的很有意思。”他说,“这场戏很不错。”
所以,白双影决定给方休看点更有意思的东西。
既然方休想要他的陪伴,那么就让他把方休拉下水吧。这是白双影所能想到的,最紧密的“陪伴”。
查清封印的异变前,他不打算放手,哪怕方休自己想死也不行。
这样一来,他们似乎更像朋友了,方休也会很高兴的。
……
直到踏入嵬山祠,方休都还在为那个笑容恍惚。
多好看啊,白双影就该多笑一笑。
这是他的鬼笑得最好看的一次!虽然不知道是因为发现今后生魂管饱,还是因为发现他很好吃。
其实白双影不需要额外展示给自己什么,方休想,那个笑容就足够治愈了。但为了“朋友间的有来有往”,白双影还是把他半扛半拖到嵬山祠。
……还挺说话算话。
嵬山村没了厄,邪祟们作鸟兽散。祠堂对面的戏台空空如也,还活着的人都被纸人带走,椅子上只剩四具尸首。
尸体沉默无言,不再唱曲儿,村中只有雨水落地的声响。
嵬山祠内,桌子上的供品没了邪祟补充,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嵬山神像面带微笑,散发出劣质的油彩味道。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方休累得直打摆子。
白双影一只手抓住他的头顶,把他的脑袋扭向神像:“你再看看。”
方休眯起眼,在神像前发现了一小团雾气——它勉强具有人形,透着浅淡的白色。这东西轮廓非常模糊,像是下一秒就要散去。
这回轮到方休看不懂了:“这是……?”
“一道快消散的残魂。”白双影说,“它执念未了,一直守着厄。有厄的阴气滋润,它才勉强支撑到现在。”
方休皱眉:“可是现在没有厄了。”
“所以它才躲来嵬山祠。靠着这里的香火,它还能苟延残喘一会儿。”
白双影转头瞧方休,“它是从那个棺桶里钻出来的——你似乎挺中意嵬山神,这就是那个‘嵬山神’的残魂。”
方休呆住,欲言又止:“你特地带我来,是为了观赏嵬山神如何魂飞魄散……?”
看来他们谁更缺德还挺难说。
白双影板起脸看了他几秒,走向那缕残魂。
“你也算是时运不济。”他对它说。
“人要升仙,须得功德与机缘。你至今没有机缘,功德又只差半步……再过两个时辰,你的功德才能攒够,可惜你撑不到那个时候。”
残魂懵懵懂懂,没有回应。
“但是这里的庙会很不错,我乐意给你一点机缘。”
白双影抬起手,心情颇好地指向那缕残魂。
“……我承认你。”
就算方休累得神志不清,他还是察觉到了异样。白双影话音刚落,祠堂里的氛围骤然改变,那股压迫感让他喘不上气。
阴影之中,残魂稍稍聚拢,有了隐约的人形。它的躯体不再模糊散乱,反而透出隐隐的金色光华。
白双影垂下手:“你去嵬山待着,再等两个时辰即可。”
残魂微微欠了欠身,像在行礼。接着它越过两人,轻盈地飞出祠堂。
方休目送它的背影,稍微清醒了点:“你这是救了她?”
“嗯。”白双影回应道,准备迎接方休的扭曲误会。
“谢谢你。”方休说。他的口吻很真诚,异常郑重。
“救人比害人难得多,你真的很厉害。”
白双影没听出任何敷衍的味道,他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
“没想到……”方休又昏昏沉沉地嘟囔,“没想到你这么厉害,还是要给地府打工。”
白双影:“……”不,我没有,还不都是你害的。
这张嘴还是烦得很,他又不想理方休了。
眼看和纸人约定的时间要到。白双影拎起摇摇欲坠的方休,准备回解厄塔。方休却摇了摇头,说自己还有事要做。
离开祠堂后,他慢吞吞爬上戏台,走向麦子的尸体。
天气闷热又潮湿,两三天下来,麦子的尸体已经出现了巨人观,戏台上尸臭扑鼻。方休面不改色地上前,停在尸体一步之外。
老棉和麦子死得太快太安静,没有其余人插手的时机,后来更是有敬神戏文为证。事实证明,发现麦子异变后,老棉为了自保,瞬间便下了杀手。
“可惜,如果老棉一开始没有杀了你,祭祀会变得简单不少。”
方休对那尸体说道,“但也正因为你死得早,做的事少,我才能顺利确定‘异变条件’,摸清第三条禁忌……谢了。”
他取下背后的布包,拿出疤哥的头,端端正正放在麦子面前:“古时用馒头代替人头做供品,眼下我没有馒头,只能返璞归真,你不要嫌弃。”
白双影看着疤哥血肉模糊的头,只感觉这个返璞归真返得有些离谱。
“你什么时候发现‘嵬山神’并非恶神?”白双影戳了戳疤哥的眼眶,随口发问。
“第二晚,我们找到祠堂的时候。”方休说。
白双影:“……?”也太早了点。
“白天的线索很多。村里有宣传横幅的痕迹,说明村子和外界有正常联系。村民们搬家搬得很从容,没有逃难迹象。这不像一个邪神作祟、遭遇悲剧的村子。”
“然后我们找到了祠堂……那里的供品太多、太新潮,又放得那么满当,有些饮料甚至没拆箱。”
方休垂下目光,“比起正儿八经敬神,倒更像长辈使劲给晚辈塞吃的。”
“而且村子荒废了这么多年,村民们还记得回来拜祭。从供品的生产日期看,他们去年肯定来过。”
“所以,我认为嵬山村的人很喜欢嵬山神。”
白双影静静地看着方休。方休垂着眼皮,也不知道在跟自家鬼解释,还是说给麦子听。
只要以“没有邪神作祟”为前提,事情并不复杂。
“坟地墓碑多过头了。哪怕后来生活变好,村民们还是短寿,这个地方肯定有问题。”
“‘厄’生于明确的执念,禁忌不会相互矛盾。‘保护村民’的禁忌很直白,所以‘食水不能入口’的禁忌,背后必然另有原因——比如想把村民逼走,比如食水本身有问题,或者两边都是。”
邪祟们毁掉写有污染报道的报纸,在对联唱词中掺杂谎言,模仿村民最恶劣的一面。它们努力让嵬山神看起来邪恶莫测,可它们终究藏不住禁忌本身。
嵬山之厄,笨拙地保护着早已离开的村民。
“厄”生于人的执念,方休知道,他只需找到执念的主人。
比如那位多年后还未被遗忘,被村民像小辈一样关照的“神”。
离开前,方休又望向空荡荡的嵬山村。
时值白昼,雨水连绵,就像他们刚刚到来那一天。
方休最后看了眼戏台,口中轻轻哼起调子。
“摸不清猜不透无可奉告,出不去进不来笼中之鸟——”
到头来,他们“出不去”是因为祭祀限制了场地,与厄无关。
厄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那一句“进不来”……话说回来,他亲自破坏了厄,地府会给他什么奖励呢?
两人离开后,嵬山村空空如也,连个鬼影都不剩。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村内某扇门突然不敲自响,正是方休他们第一天住的空仓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只持续了十几秒,村庄再次归于死寂。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
两个小时后,十几里外。
一个男人摇下车窗,语气很是无奈:“这都几天了,怎么还不让进啊!”
镇上的警察直叹气:“不是我针对你,那边路况真的危险,什么车都不让过。”
司机:“别蒙我了哥,前两年明明都行。我们都是嵬山村的人,就回去拜祭拜祭……”
“不行就是不行,回吧。那边路都快塌了,你们这车里还有老人呢,多替老人家想想。”
“哎,就是家里老人想回。”
“可别去了,那村子邪门得很。”旁观的大婶忍不住插嘴,“明明没人了,大晚上还灯火通明的,吓死个人……”
司机不乐意了:“谁说的,我们每次回去都没啥事,我们村好得很。”
警察一看要吵,赶忙插到两人中间。
就在这时,车子后窗被摇下来,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探出头:“祖奶奶说了,别为难人家警察。要是实在不让进,咱找个高处远远拜一下。”
“……警察同志,你看这样行不?”司机挠挠头。
警察同意了。
周围山势复杂,这几天一直下雨,车里又有几个老人。警察不敢放这么一车人乱跑,特地给他们指了个安全的山头。
那边路修得结实,能远远看到嵬山,以及紧邻嵬山的嵬山村。
又是两个小时过去,一车人顺利来到指定地点。远远看去,嵬山村一片灰暗,静寂依旧。
祖奶奶说过,他们要拜的神没那么讲究。人们索性在地上盖了片防水布,权当祭台。
供品也是老样子,肉食甜点不必说,刚生产的饮料和罐头也少不了。小辈喜欢赶时髦,还往里面混了一杯奶茶。
他们把供品垒得整整齐齐,直直朝向嵬山的方向。
“神自嵬山降——客随苦雨来——”
“仙客年年有——祠堂日日开——”
“日出迎客喜——月落送客哀——”
“善客与神名——清平一十载——”
九十八岁的孙如意闭上眼睛,倾听熟悉的祭歌。
又是一年将要过去,她仍然活着。
十年前,孙如意从嵬山村搬家到首都。她信守了自己的承诺,每年一到庙会的日子,她会让孩子们带她回嵬山村,亲自给嵬山祠放上供品。
往年还算顺利,今年的雨实在下了太久。镇上封了路,她只能这样远远拜一下。
那孩子性格大大咧咧,应该不会怪她。
突然,孙如意听到了一声巨响。
那并非雷声,它轰隆隆响个没完没了,还在祭祀的人们惊叫连连。孙如意睁开眼,问自己的曾孙女:“妮儿,外头怎么啦?”
少女掏出手机,正起劲地朝外拍:“祖奶奶,是泥石流!”
“幸亏没人住,好恐怖,村子屋顶都给埋没了……”
孙如意沉默了很久。
“我想下去看看。”几分钟后,她说。
“啊?外面下雨了,很冷的,您还是……”
“我想下去看看。”孙如意重复道。
少女拗不过长辈,她打开雨伞,扶着老人下了车。
孙如意走向简陋的祭台,她在兜里掏了掏,掏出一颗红色的糖果。
如今糖纸是滑溜溜的塑料纸,糖块形状像一个小枕头。“双喜硬糖”的文字没有了,变成一个设计规整的“囍”字,样式十分简洁。
恍惚之间,她听见了盛夏蝉鸣。
上一次递出糖果的时候,她的手还很小,脏兮兮的。如今她的手很大,很干净,只是布满了皱纹。
一年又一年,孙如意忘记了许多事。她偶尔会记不清自家小区在哪里,有时会叫混孙子孙女的名字,就连曾经很喜欢的诗文,她也记不起几句话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后面记不得了。”
她叹息出声,“人还是老了呀。”
但她还记得那个夏天,她把糖果递出去的那一刻。
那个畸形的孩子听不懂她的话,眼睛却亮亮的,她一直记到今天。
九十年后,孙如意再次递出一颗糖果,她将它轻轻放在祭台上。
接着她艰难地低下头,向嵬山的方向行了一礼。
同一时间,嵬山。
云层汹涌,暴雨如注。与先前不同的是,云层边缘带着一层金光。
大灾已至,无人伤亡。功德又进一步,远处祭歌嘹亮。
雨幕之中,一道身影越发清晰。
那身影有三条胳膊,四条腿,赫然是一位年轻女性。她身着墨色长袍,五官端正清秀,唇色异常红润。
雨水之中,她的目光逐渐由迷茫转为清明。
脑海中除了曾经的知识,还多了些有关天道神明的信息。如今她知道自己成了嵬山神,也知道自己如何成的嵬山神。
她还知道,方才她得到的那一点“机缘”,究竟意味着什么。
新生的嵬山神望向嵬山祠。尽管清楚那一位已经不在那里了,她还是站直身体,行了个肃穆的大礼。
“谢上神——”
紧接着,嵬山神又转向远方的简陋祭台。她遥望孙如意,乐呵呵地笑。
这一次,她会把那些供品好好吃光。
……
解厄塔。
方休回来后倒头就睡,白双影则在天花板躺下,开始自由地发呆。
突然,白双影歪过脑袋,他隐约听见什么人在道谢。算算时间,他大概能猜到是谁。
是那个新生的小神仙。
嗯,她连他的尊名都不知道,应该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
白双影摩挲着无形锁链,决定继续观察方休的睡脸。
他的前襟仍别着那朵红纸花。他的右腕上,那根断裂的锁链晃来晃去,发出哗啦啦的轻响。
第27章 奖励时间 异象技能。
方休醒来第一件事——查看全身上下的情况。
脱臼的肩膀彻底恢复, 大大小小的伤口全部消失。地府给他们的“一次性肉身”显然回收了,现在的他只是个快乐的生魂。
方休醒来第二件事——在房间里蹦来跳去。
遗憾的是,他的体质和力量都是老样子。破坏嵬山之厄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变化, 看来奖励不是直接加属性。
但无论如何, 活着回来还是很开心的。房间干净,床又软又舒服, 让人有种回归文明的感动。方休一个飞扑回到床上,把脸埋进枕头,又弹起来翻成大字型。
然后他看到了那只贴在天花板上的艳鬼。
看着方休满屋子撒欢的白双影:“……”
突然意识到白双影一直在看的方休:“……”
方休想了想, 腾出床的一半位置:“你也要躺躺吗?”
白双影在天花板上翻了个身,脸朝墙壁, 颇有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
方休醒来第三件事——盘点战利品。
回笼觉睡不着, 方休干脆起了床, 整理他的血腥收获。
他从四爷那抢了五个玉佛,玉佛抹上中指血,可以替命。
玉佛虽好, 限制却不小。抹血需要时间, 难以应对紧急情况。
他从山混子的尸体上搜出一沓黄纸, 一块写着“雨聻”叠字的木雕小令牌, 还有一个眼球大小的怪鼎。
……他一个都不认识, 方休忍不住叹气。
“我看看。”不知何时, 白双影悄无声息地停在他背后。
少见白双影主动帮忙,方休风一样腾出地方。
白双影指尖点点黄纸, 脸上闪过一丝嫌弃:“这是道士玩的黄纸, 不懂道术的人无法使用。”
方休心碎,缓缓把黄纸拨开。
白双影又指指令牌:“这也是道家法器,上面刻了紫微讳, 能以正驱邪。”
看着方休亮起来的眼,白双影补了句,“不过这东西质量很差,只能让鬼感到不适。”
方休再次心碎,但他还是把小令牌留下了。
看到那个小鼎时,白双影面色微动:“凑合。”
方休连忙拿起来细看。
小鼎通体血红,摸起来有些温热。它明明只有眼珠大小,鼎口却一片黑暗,深不见底。
“叩地鼎,地府的东西。”
白双影介绍道,“你让法器沾上你的血,等一个时辰以上,便可喂给此鼎。”
“法器入鼎即碎,法力在鼎中留存一天,能用来召唤无头邪祟。”
方休沉思:“无头邪祟是不是真的没脑子?”
白双影:“……嗯,它们只擅长当肉盾。”
方休摸摸小鼎:“原来如此,你懂得真多。”
正常来说,这东西适合回收垃圾法器,来点废物利用。但方休更中意它另一个用法——
方休将叩地鼎握在掌心,五指稍松,很难看出手里藏了东西。
原来如此,山混子“徒手”毁掉四爷的勾魂锁链,其实是把锁链喂了鼎。
对付邪祟,这东西平平无奇。但用来对付人,它绝对称得上神器。对方休来说,这玩意儿甚至比玉佛还好。不过……
“叩地鼎太绕口,我打算叫它‘饭卡’。”
方休对白双影说,“要是充值法力没用完,我就刷它请你吃饭。”
无头邪祟没有脑袋,这不就是邪祟版大虾仁吗?白双影多好看一只鬼,捧个脑袋啃实在煞风景,这东西正适合给白双影加餐。
方休当场把叩地鼎,不,饭卡塞进裤兜,舍不得放下。
……
“早起吃饭,健康长寿——莫带厉鬼,过期不候——”
纸人叫醒服务一样嘭嘭敲门,在门口咋咋呼呼。
方休没有立刻开门:“为什么不能带厉鬼?”
纸人:“厉鬼样貌骇人,怕是影响诸位食欲。”
方休:“我家鬼秀色可餐,看着就下饭。”
“……那您带着吧。”纸人沉默几秒。
它实在想不出反驳的话,艳鬼真是太可怕了。
方休拉上白双影,两人一起走进院子。
加上方休,院子里还是只有六个人。与上次不同的是,那位没招鬼的大婶再也不会出现了。
座位也是老样子,贾旭、黄毛和梅岚一桌,方休和成松云一起。这回关鹤不再独自蹲角落,他默默坐在了成松云左手边。
看到方休出现,除了成松云,其他人态度都挺热情。
贾旭率先站起来:“欢迎我们的大功臣——纸人说你亲手破坏了厄,厉害啊方休,你怎么扛住四爷的?”
“那憨货看起来能一拳把你锤死,你牛逼。”黄毛嬉皮笑脸。
这俩的认知还停留在四爷最强势的版本。
成松云抿紧嘴唇,脸色有点白。她尽量平静地看了方休一眼,方休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害怕。
嗯,四爷那么大的人近距离变成肉酱,成松云有阴影也正常。
“四爷不小心犯忌,让我捡了漏子。”方休冲另一桌笑道。
说完,方休从兜里掏出三个玉佛。两个推给成松云,一个给了关鹤。接着他带着白双影坐下,没有继续分配的意思。
贾旭爽朗的笑容有点僵:“你这是……”
“咱们的鬼都有点防身本事。但关鹤的鬼太弱了,小关最好拿一个。”
“成姐的盾能额外保护一个人,她那边一个玉佛相当于两个。我给成姐两个玉佛,等于给了整个团队四个。再加上给小关的那个,你们五个平均一人一个。”
方休的表情和语气都很真诚,“作为抢到玉佛的人,我只是比大家多拿了一个而已,这没问题吧?”
贾旭努力维持笑容:“……嗯,本来就都是你的,我只是随口问问。”
黄毛掰着指头算了会儿,算晕了,决定闭嘴吃饭。梅岚低下头,没说什么。
关鹤感激地小声道谢。成松云犹豫了下,到底没有推辞。
她看着方休欲言又止,随后纸人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纠结——
“恭喜各位,贺喜各位!第一场祭祀至此结束,诸位可以尽情休息!”
纸人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
一听到能休息,黄毛连忙吞下嘴里的饭:“休息多久?”
纸人:“从今早到明早,正正好好一天一夜,昨晚算咱好心附赠的零头。”
黄毛差点噎死:“操,怎么也得歇个七天吧,你这玩单休呢?”
纸人面不改色:“各位第一场祭祀,也不过区区三日之久。”
“……咱晓得,各位肯定有许多问题要问,咱先挑几个重要的说一说。”
没等黄毛继续抗议,纸人迅速换了话题。
“各位以生魂入塔,祭祀里的肉身只是法器。只要您祭祀结束时还剩一口气,咱保证您囫囵个儿归塔,不必担心伤病难医。”
“刚入塔时,会有邪祟短暂托管各位的肉身。它们会替各位打招呼请事假,再给你们找个安全地方‘独处’。”
“您活着回去,一切如常;您死在祭祀里,肉身会跟着猝死,就这么简单。”
贾旭眉头一跳:“一切如常?八场祭祀怎么也得一个多月,我工作怎么办?”
纸人咧嘴:“您要能活着回去,您可以直接许愿黄金万两。”
贾旭轻轻啧了一声,似乎还是不太满意。
他安静了会儿,挑刺似的问:“上次那男的被鬼吃,到处都是血。既然塔里的大家都是生魂,怎么还能受伤流血?”
“解厄塔帮诸位拟了形,那血肉都是生魂精气的一部分。精气大量流失,生魂自然会散。不过不必担忧,如果只是稍稍损伤,很快就能恢复。”
方休轻轻嘶了声。他回忆了会儿白双影揪出的三魂,比起变成球状,他确实更喜欢维持人形。
解厄塔这方面还是蛮体贴的嘛。
见没再有人问问题,纸人轻轻飞起,飞上院子中央的香炉。方休目光灼灼地盯着纸人,活像颁奖前等主持人唠叨的获奖者。
“嵬山村厄已除,除厄者另有奖励——”
纸人字正腔圆道,“厄为方休所除,重重有赏——”
一听有额外奖励,贾旭眉头又跳了跳,黄毛直接羡慕地“噢哟”了声。
纸人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声音又大了些:“亲手解厄,自会牵扯因果。方先生,还请您从嵬山村内择一异象,它将化为您的能力。”
方休扬起眉毛:“什么都可以?”
信地府心善,还不如信白双影是狐狸变的。
“自然有所限制,毕竟您只是沾了些因果,而不是拥有了厄。”
果然,纸人又开始补充说明,“异象所需阴气越重,效果折扣越大。您要是不确定,尽管问我便是。”
它特地挑了三条禁忌作为说明——
如果方休选择食水不能入口的禁忌,他可以把食水味道变得奇差,但姑且能吃。
如果方休选择不可伤害村民的禁忌,他可以让伤害自己的人全身瘙痒十秒钟,对象仅限于人类。
死忌所需阴气超标,不在选择范围内。
“这肯定选第二个!”黄毛一拍桌子,朝方休叫嚷,“第二个第二个,第二个有用!”
白双影不动如山,无他,他觉得方休的思路不可能这么正常。
果然,方休没有立刻选择:“村里所有异象都行?”
纸人:“是,您选庙会鬼打墙也成,就是效果嘛……”
“不怎么需要阴气的异象,是不是能百分百还原?”方休打断它的话。
纸人眉眼里多了份自信:“不要小看地府之力。”
“哦,”方休说,“那我要嵬山祠的供桌。”
纸人:“?”
黄毛的呼喊中道崩殂,他发出一阵怪声,像只被卡了脖子的鸡。
“供桌会自动补全供品,怎么看都算异象。”
方休无辜地看着纸人,“我猜是村中邪祟补的,体力工作罢了,过程八成不涉及阴气。”
“只是保鲜食物的话,用不了多少阴气吧?如果你们提供阳间同款,连保鲜阴气都能省。”
纸人:“是这样,但是……”
但是……但是好像真的没有问题。
方休选的是异象吗?是。异象用的阴气少吗?少。地府可以做到吗?可以。
……就是听起来像送外卖。
纸人有点笑不出来。
天可怜见,它第二个禁忌的方案都准备好了。在场六个人,为什么偏偏是这个脑子不对劲的家伙解了厄……它的方案要重做,还要找个阳间代购搞供品……
“您确定吗?”它忍气吞声地继续。
方休笑得很开心:“确定!”
纸人:“……”
纸人:“您稍等片刻。”
改方案是阴间工作的一部分,它懂,它都懂。
这回欲言又止的不再只有成松云,而是所有人。
“方哥,我觉得第二个禁忌好。要是遇见坏人袭击,可以拖延对方一点时间。”关鹤小心翼翼地说。
成松云也没忍住:“我们不可能回回碰见嵬山村那种事,小方,要不你再想想。”
方休好心情地坐回位置,拿起筷子:“只是十秒,对面可以强忍瘙痒,也可以用药物或者术法抵抗。而且真遇到坏人,应对方法可以另想。”
“……但饭必须要好好吃。”他往碗里夹了块鸡肉,后半句话因为咀嚼而模糊不清。
一炷香后,纸人完成了异象术法。
带着复杂的眼神,它用手指点上方休左臂内侧,留下一个殷红的坎卦符号。过了几秒,符号缓缓消失,隐入了皮肤下方。
纸人:“嵬山之厄属水。您只要制造一片水面当供桌,便可取用供品——供品与您当日所见一样,不多不少。”
“另外,这能力带不回人间。等您完成全部祭祀,解厄塔会将其封禁。”
“破坏厄的奖励太棒了,怪不得四爷他们那么拼。”方休摸着那块皮肤,语气相当感慨。
不,他们想要的大概不是这个,白双影心想。
“你是怎么想的?”作为“朋友”,白双影决定不懂就问。
听到白双影突然这么问,方休被饭食噎了下。他咳嗽两声,看向那双漂亮的白色眼瞳。
“呃,那什么。”
方休小小地磕巴了下,声音很轻,“以后没准会有更恶劣的祭祀,除了吃人别无选择……那样的情况太被动了,不好处理。”
“而且主动提供食物,容易和目标拉近关系。”他答得挺认真。
白双影回忆这一路上的投喂:“我是你的目标吗?”
“你是我的朋友。”方休说。
答案还是那么狡猾,白双影心想。
剩下的早餐时间里,方休给其余人讲了讲嵬山村的真相,还特地总结了厄的一些特征。此刻方休看起来认真而腼腆,就差把“心慈面善”四个字印脸上。
不过,白双影还记得方休如何把山混子铲成肉酱。
比起眼前这个忙于表演的家伙,还是那个血淋淋的方休更顺眼些。
……算了,不管方休怀抱什么目的,这个人已经被他拉下了水。
……下一场祭祀,他不会再在台下看戏,他们会一起走上戏台,想想也挺有趣。
等所有人陆陆续续吃完早餐,纸人再次开口。
“对咯,今后从祭祀归来,各位务必记得洗一次淋浴。”
“那是咱特制的养魂泉,能洗掉‘厄’留下的阴气。生魂若是阴气太重,以后可是会影响肉身的。”
方休:“……”
方休:“白双影,你在院子里等会儿,我先进去冲个澡。”
他要收回“解厄塔体贴”那句评价。
方休记得很清楚,房里的淋浴间用玻璃隔断,一眼望到头。就算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这也有点过了——方休十分不喜欢展示裸.体。就算在人间,他也从来不去集体澡堂。
然而他的鬼沉思片刻,平静地开了口。
“不。”白双影说。
第28章 阴间团建 朋友关系。
“不。”白双影说。
说完他就先一步回去了, 完全不给方休张嘴的机会。
他一定要找出此人影响封印的秘密。白双影听说人类会在身上纹经文或法阵,说不定方休把秘密藏在了衣服里。
而且他不高兴被关在门外。
方休一步一个脚印地回到房间,使劲搓了几下脸。
又不是什么原则大事, 他还能把白双影赶出去不成?
淋浴间一平米多点, 两边是玻璃隔断,另两边靠着墙壁。架子上备了雪白的浴巾和毛巾, 乍看还挺现代化。
方休把那枚头发戒指拿下来,用浴巾包好。养魂泉洗阴气,这玩意又是邪祟制品。要是棉花糖一样唰地洗没了, 那乐子可就大了。
“我真脱了啊。”
他嘟哝着转向墙壁,磨磨蹭蹭脱下T恤。
和白双影十指相扣, 没问题。搂着白双影和衣而眠, 没问题。哪怕和白双影在棺桶里无缝接触, 方休也不觉得害羞……但被白双影盯着洗澡,方休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有那么点羞耻心。
脱了衣服的性质好像哪里不一样啊!
可要说哪里不一样, 方休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白双影的视线像把软毛刷, 顺着他的脊椎轻轻刷来刷去。方休后颈有点发烧, 背上刺痒个不停。他双手停在裤腰上, 怎么也下不去手。
受不了了, 方休忍不住扭头看——
白双影端坐在浴室对面的祭桌上, 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不是观察一个同性的眼神,甚至不是观察一个同类的眼神。白双影脸上惯常没什么表情, 平静的目光混着一丝探究, 有些诡异的眼熟。
方休突然想起小学同学家的猫。
那只猫也完全不能容忍被关在门外,无论人类上厕所还是洗澡,它一定要在场视察。它的眼神和此刻的白双影一模一样。
见方休回头看, 白双影眼睛眨也不眨,只是微微歪过头。
方休:“……”
方休:“……噗嗤。”
他的鬼真的有点可爱。
他稍微好受些了,又慢吞吞脱下裤子,拧开水龙头。
养魂泉有些凉,却冲出不少白腾腾的水汽,水里有股淡淡的艾草清香。清澈见底的泉水流过皮肤,吸走他体内的阴气,瞬间变得脏污不堪。
方休把水开到最大,然后把脑袋塞过去,试图用水冲掉不必要的紧张。
“转个身。”白双影突然说。
“啊?”方休差点呛到。
白双影:“下一场祭祀,我会以‘朋友’的身份帮你。在此之前,我要确认你的身体情况。”
方休:“你已经帮我很多了,不用那么客气。”
“你我立了契,最基本的协助是应当的。”白双影说,“但‘朋友’会主动施以援手,不是么?”
方休抹了把脸上的水,不知道说什么好。之前只有自己把“朋友”挂在嘴边,白双影突然主动配合,他反而有点不适应。
见方休没回答,白双影继续:“你在塔内的衣物是精气化的,我的衣物也是躯体所化,其实你我都没有穿衣服,不必纠结太多。”
说罢,白双影随意地抬起左肩。
素白衣料缓缓融化,渗入皮肤。白袍半松,袒露出优美的锁骨,以及整个白皙结实的肩膀。
方休:“……停停停!我知道了你不用再演示了这样就够了。”
他后颈烫到爆炸,心脏仿佛焯了个水,回过神时身上出了一层汗。
白双影坦荡荡地看过来,方休想说点什么糊弄过去,舌尖却一阵发麻。
他原本想着,区区一点尴尬,自己很快就能习惯。反正大家都是男的,他有的白双影也有……吧。
结果那股微妙的紧张感怎么都不肯消失。现在他想,他宁愿再当着白双影的面铲碎十个山混子。
算了,继续忸忸怩怩没什么意思。方休悄悄吸了口气,拿毛巾挡住重点部位,果断转过身。
看到方休正面的那一刻,白双影唔了声。
……方休身上果然有东西,但那不是经文或法阵。
方休腰身纤瘦,八条交错的刀疤布满小腹。他左边大腿一大片擦碰旧伤,右边小腿则残留着长长的疤痕,貌似进行过某种治疗。
平时它们被衣服盖住,根本看不出来。
白双影陷入沉默,又开始用他的目光粉刷方休。
“确认好了吗?”这气氛太怪了,方休干咳两声,试图打破沉默。
他就知道会这样,接下来,白双影多半要问这些伤……
“太瘦。”白双影点评。
方休:“?”
“你的身体不够结实。这样不太美观,而且很容易死掉。”白双影用一种动物世界旁白的语气说道。
他的语气里没有好奇或怜悯,也没有故作的不在意。就像那些伤疤天生是方休的一部分。
方休突然笑了,他指指肚子上的刀疤。
“你不问这些?”
“为什么要问?不过是年轮一样的东西。”白双影平静地回应。
“你身上有这些痕迹,说明你战胜过严酷的劫难,这很好。”
白双影端坐在祭桌上,黑发白袍软软垂落。此刻,他的鬼比嵬山祠的神像更像神像。
方休眨眨眼,水珠顺着睫毛滑进眼睛里,有些涩。
模糊之中,他看不清白双影那张漂亮面孔,心跳却还是乱了一拍。
【你听说了吗,哎哟,那孩子真可怜。】
【是啊,太惨了,以后日子怎么过……】
【好可怜啊。】
【可怜……】
数不清的回忆在脑海中浮沉,类似的话听得他耳朵起茧。
方休不讨厌那些议论者,他知道他们没有恶意。但那些额外的同情与怜悯就像麻.醉药,不能说不好,只是他确实不需要。
他想过,白双影可能会好奇,可能压根不在乎,最多说点鬼里鬼气的话。
但他没想到,迄今为止,他居然最中意一只邪祟的评价。
……他还没有输,他支撑着活到了现在,这很好。
“对,我确实很强。”
方休笑得十分开心,他彻底放松下来,差点忘了自己还光着。
“体型这事,你就忍忍吧——祭祀肉身是地府配的,又不提供定制,我倒希望它们给我四爷那样的体格呢。”
白双影想了想:“那种太笨重,也不顺眼。”
方休:“……”你还挑上了。
随后他意识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既然祭祀肉身也是法器,那我能用饭卡杀人吗?”
他找个机会往敌人身上抹点血,躲两个小时,再把叩地鼎往人身上一拍——哇,这套流程听下来,简直比邪祟还邪祟。
“不行。”
白双影无情打破他的幻想,“它只能破坏纯粹的法器。如果法器内宿有魂魄,不能再算是法器。”
方休失望:“那算什么?”
“生魂寄物,算半个邪祟。”白双影说,“还有……”
方休听得入神:“还有?”
白双影目光朝下一扫:“你的毛巾掉了。”
方休:“……”
方休默默捡起毛巾,背过身子。这次不止后颈,他一张脸也跟着变红了。
……
冲完澡后,方休第一时间试验了新能力——他在地上积了点养魂泉,从水面里掏出一瓶旺○牛奶。
这东西是供品,无论有没有肉身都能喝,方便到让人感动。方休想了想,又额外掏出一瓶,放在白双影身边。
白双影:“我不喜欢这种供品,里面没什么阴气。”
方休:“我知道,所以这是给嵬山神的。主要是你坐在供桌上,我也没办法。”
白双影:“……”
白双影一脸空白地俯视方休。
方休刚洗完澡,红衣服显得特别鲜艳。自己给的黑发指环,方休好好戴回了手上。
他那头乱发还没干,发尾柔软地贴着皮肤,眉眼也都露在外面,看着居然还挺无害。
“多谢啊,嵬山神。”
方休绕过他,双手合十,面色严肃。
“谢谢你当初让我们吃供品,这是说好的回赠……哎哎哎你干什么?!”
白双影直接把罐子捏开,喝了。随后他跃下供桌,再次贴上天花板。
“你不是说这东西没阴气吗?”方休无奈。
“人类偶尔也吃没营养的东西。”白双影说。
方休干笑。他知道他的鬼又不高兴了,按理来说,他该说几句软话哄哄。但一想到白双影那句“朋友”,方休鬼使神差地继续。
他好奇地问:“为什么不高兴?”
“我们是朋友,朋友优先。”白双影理直气壮,他发现这个关系真的很好用。
刚才白双影专心想了半天,如何自然而隐秘地插手祭祀。
“把方休纳入计划”和“看热闹耍人玩”可不是一个难度。况且自打出生,白双影的计划里只有他自己,从不包括其他生物。
他这边冥思苦想怎么让这人活得久一点儿,转头就看方休给嵬山神上供。
着实本末倒置,当初要不是他搭了把手,哪还有什么嵬山神?
白双影心里正不爽,然后就看到方休眉眼弯弯,笑得一点都不聪明。
方休仰头看他:“没错,朋友就该是这种感觉。你还喝吗?我这还有。”
“不喝。”
“那我先睡个回笼觉,午安!”方休快乐地倒回床上,整个人钻进被子。
没几秒,被子里又传来几声笑。
简直莫名其妙,白双影心想。
……
中午又有人来敲门,这次不是纸人,是贾旭。
贾旭的语气十分热情:“我组织了一个交流会,你要不要来?好不容易有天假,不如大家互相了解了解。”
这确实是个好机会,方休没拒绝。
这回他没出声,白双影就自觉从天花板上下来,一副“带上我”的理直气壮。
院子里备着午餐,菜式比早餐丰盛许多。
主食变成了面饼米饭馒头三件套。甜品种类翻番,菜式里多了许多炸货与蒸碗,其中居然还有大闸蟹和龙虾。桌边备着各种各样的饮料,方休一眼认出了里头的茅台。
不愧是祭祀结束后的假期。
黄毛抱了两瓶茅台,喝得整个人变成红色。梅岚取了一块奶油蛋糕,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贾旭拿着杯酒站起身:“来来来,相逢就是缘,孽缘也是缘。今天大家都来个自我介绍,以后祭祀里好照应。”
说罢,他自己先开了口。
贾旭今年二十九,比方休大一岁。他程序员起家,现在是某个IT小公司的创始人之一,当得起一句“年轻有为”。
“富哥威武。我听说过那个公司,我还玩过你家游戏呢。”黄毛嘿嘿笑,活像和贾旭从没起过冲突。
黄毛大名杜志超,二十六岁,无业。他说手里有点钱,目前凑合着过。
梅岚刚满三十二,经营一家字画店;成松云是个家庭主妇,关鹤还在念高中——他只有十六岁,甚至没有成年。
听说关鹤只有十六岁,众人齐齐沉默了一下,接着痛骂地府不是东西。黄毛当即大呼小叫,说要罩着关鹤这个小弟,关鹤压根不理他。
总之,众人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居住城市也不一样,貌似是被地府随机抓来的。
“方休,二十八岁,医院保洁。”方休的自我介绍很简短。
“不开玩笑,兄弟,你到底干嘛的?”贾旭没把这话当真。看成松云的表情,她貌似也不太信。
方休诚恳地重复:“就是保洁啊。医院里血肉模糊人情冷暖见多了,心态稍微好点儿。”
贾旭明摆着不信,不过见方休坚持说法,他也没再问。
他反手掏出来一张纸板:“我这边总结了‘厄’的规律,大家都看看,明天可能用得上。”
不知道贾旭从哪里搞的纸板,上面搞得图文并茂,堪称阴间PPT——
1、厄通常有三条禁忌,其中一条会致命。
2、厄诞生于人的执念,禁忌与执念有所关联。
3、厄只能以“合乎逻辑”的方式破坏,特定法术也有效。
贾旭:“大家注意第二条啊。厄这个东西有点像低级AI,分不清好坏。”
“嵬山神的执念只有善意,厄却衍生了‘不敬神就死’的死忌。所以就算禁忌与执念有关,也不能太想当然。”
黄毛捧场:“第三条啥意思?”
“很简单,我们得搞清厄的本体,再用常见思路去破坏厄。比如糖果该被吃掉,暴力碾压是没用的……蜡烛的话得浇灭,镜子的话得砸碎,我猜是这样。”
“但要用法术的话,应该有别的办法,比如方休说的那个三昧真火符。”
黄毛大力吆喝:“厉害厉害,富哥牛逼——”
贾旭满意继续:“至于邪祟会不会被‘禁忌’约束,现在还不能确定……”
关鹤眉头一皱,小声:“方哥早上不都讲过了吗,他干嘛换着花样来一遍?”
方休不以为意:“他加了配图,挺好的。”
成松云伸头看了会儿,小声:“可那配图也不好懂啊。”
方休:“……至少挺像回事。”
白双影就不一样了,仗着有隐藏,他一点都不小声:“跳梁小丑。”
方休摸摸白双影的袖子:“有人愿意当出头鸟也好。”
贾旭讲到最后,还彬彬有礼地感谢方休的“启发”。现在方休明白了,贾旭不是一时兴起想当领袖,此人单纯是领导当习惯了,改不过来。
白双影垂下眼:“这样的人我见过许多,乱世之下活不久的。”
方休憋笑:“我知道我知道。”
白双影这才嗯了声,他看了会儿桌边饮料,挑了一小瓶汽水。接着他很自然地拧开瓶盖,把汽水倒进方休的杯子,只留下那个小玻璃瓶。
方休:“……?”
他刚想询问原因,成松云悄悄拍了拍他。
她像是下了决心,低声开口:“小方啊,我、我想帮你做事。”
“我不问你是干什么的。你对四爷做的事,我没告诉其他人,以后也不会说。”
“我知道你挺厉害。只要你愿意带我出去,我的鬼可以借你用,我也会替你办事。”
方休有点吃惊。
其实只凭成松云那一手怨鬼盾,方休也有意护着她,她没必要做到这一步。成松云只看见他阴死四爷,她要是看见他给山混子来了个手打肉酱,指不定会改主意。
于是他很认真地回应:“你确定?我做事不择手段,必要的话可能会牺牲你。”
成松云摇摇头,笑了下:“阿姨觉得你是个好孩子。要是实在没办法……那也没办法。”
接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垂下眼去,“而且要是四爷那种人,我也能下手杀人。除了伤害无辜,我什么都能做。”
方休沉默了几秒。
“好。”他说。
当假期只有一天的时候,时间永远二倍速前进。贾旭的阴间团建搞完,时间已经到了下午。
狂欢的气氛很快消散。大家无心再放松,连黄毛都不敢再喝酒了。毕竟再吃个晚饭睡个觉,他们又要迎来新一轮祭祀。
也不知道下次再回来的时候,他们还会剩几个人。
方休倒是接受良好,反正祭祀又不会因为他们心情不好就延迟。他带着他的鬼回到房间,开始琢磨怎么给白双影弄点东西吃。
然后他就看见白双影掏出了刚才那个汽水瓶。
汽水是二百毫升的款,玻璃瓶子矮矮胖胖、晶莹剔透。白双影把它擦干净,端端正正摆在供桌上,再插入那朵庙会纸花。
插好后,他还特地调整几次,寻找一个足够完美的角度。那双白色眼眸异常专注,跟着纸花动来动去。
看着那个雪白的身影,方休胸口有些酸胀。
“下场祭祀你不戴了吗?”他忍不住问。
“嗯,不戴。”
白双影终于找到一个完美的角度,他满意地直起腰。
“它实在太脆弱。”他说,“我现在还不想弄坏它。”
……
次日清晨,第二场祭祀如期而至。
相比第一次的迷茫不安,这回气氛沉重了许多。大家跟着纸人一路走上二楼,期间没人说话。
二楼走廊不再像乡村土路,它变成了陈旧的楼道,连满墙开锁广告都还原了。尽头的门变成了老式楼道门,斑驳漆皮混着铁锈,门后一片昏暗。
方休随手抓着白双影的袖子,两人并肩前行。
“了不得,二楼居然连主题场景都跟着换。”方休照旧跟自家鬼咬耳朵,“我猜这次的场地是居民楼——哎哟!”
就在众人跨过门扉的那一刻,异变突生。
第29章 中秋佳节 夜晚街道。
这次出发前, 方休想过白双影的事。
他承认之前看走了眼,他的鬼并不是柔弱不能自理的类型。嵬山祠那会儿,白双影的压迫感很是惊人。
白双影可以污染因果, 能做到完美隐藏, 甚至还能救助残魂。最重要的是,他的鬼博学多才, 好像对各种法器都很了解。
事情很明显,白双影是个实力不错的辅助型厉鬼。
之前白双影说自己实力一般,多半是和战斗型厉鬼比较。辅助职业嘛, 攻击力低点不寒碜。
不过这样一来,自己更要好好护住他。
方休没想到的是, 这个时刻居然来得这么快。
众人刚跨过门扉, 只见光芒闪烁, 地面地震般晃动,一行人仿佛被丢进了滚筒洗衣机。
天旋地转中,方休朝身边一扑。他用力抱住白双影的腰, 把他的鬼压在身下。
眩晕停止后, 他的手感受到了粗糙的石砖。方休见过这种石砖, 它们常用于户外街道。
……猜错了, 原来不是居民楼。
方休使劲眨眨眼。只见金红的灯光洒在白双影睫毛上, 四周音乐喧闹。恍惚间, 方休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嵬山村庙会。
但这不是庙会,而是一条热热闹闹的现代步行街。
夜色正浓, 整条街道灯火通明。无数小店轮播着乐曲和广告, 街两边挤满美食摊位,街道尽头立着一座仿古牌坊。
牌坊缀满金光闪闪的灯串,街道上方挂着一串串小灯笼。周遭氛围无比温暖, 完全没有嵬山村那种诡异和压抑。
白双影微微动了动:“……”
方休这才反应过来,他的鬼还被他尽职尽责护在身下。白双影一身白袍铺散在地,眉眼带着微不可察的无奈。
两人面孔距离极近,方休的呼吸一波波拂过白双影的脸。暖光映照下,白双影左脸的血痣分外鲜艳。
方休有点稳不住心跳。
他想要张嘴解释,想要赶紧爬起来。然而这一动,他才察觉到不对劲。
……他动不了。
白双影盯了他一会儿,很小声地叹了口气:“冷静,很快就没事了。”
方休很冷静,他只是觉得这姿势有点微妙。此刻两人面对面紧紧贴在一起,他的双手还抱着白双影的腰呢。
如今方休被迫确认,他有的白双影确实也都有。虽说白双影的衣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那身白袍底下也没偷工减料。
……不,别想了,想那些有的没的干嘛。
方休暗自调整呼吸,努力用余光打量四周。这一瞧不要紧,乍看之下热热闹闹的街道,细看让人汗毛倒竖。
街道上人流如潮,只是所有身影都定在原地,像在玩一场人数众多的一二三木头人。
那些挤挤挨挨的身影之中,足足有七成是邪祟。
它们有高有矮,姿态扭曲地定在原地,只有眼珠骨碌碌乱转。和嵬山村那些邪祟不同,街上邪祟五官歪斜、面带戾气,毫不掩饰自身的恶意。
不过和剩下的“人”相比,这些邪祟甚至谈得上正常——
剩下那三成“行人”同样身形凝固,他们没有脸。
他们并非那种五官空白的“没有脸”,而是所有人的脸都是后脑勺。
无论正面侧面还是背面,他们的脖子顶上永远只有后脑,仿佛脖颈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
再仔细看,各种店铺的店主、店里购物的客人、室外小摊上的食客,统统和街上行人一模一样。偌大一个街道,居然凑不出一张完整人脸。
而他的同伴在附近摔得横七竖八。他们和方休一样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副诡异景象。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方休琢磨半天,暂时找不到头绪。这种类型的步行街全国都有,附近没什么地标性建筑,商店牌子上也没有好心写出地名。
他只能确定,这里和嵬山村一样,时间与外界完全一致——不少店铺正打着“欢庆中秋佳节”的广告,奶茶店推销的都是桂花系列产品。
算算时间,确实该到中秋节了。不过于他而言,这个节日早就名存实亡。
方休收回目光,再次看向白双影。
白双影似乎没受到行动限制。他之所以认命地躺着,好像只是不想掀飞凝固的方休。
幸亏白双影没戴着纸花,不然肯定会被这一下压坏。方休有点抱歉地看着白双影,后者看起来又想叹气了。
突然,一声尖锐的哨声刺入耳朵。
哨响后是噼里啪啦的炸裂声,一朵朵烟花在空中炸开,灿烂的焰火照亮天空。
烟花发射如同发令枪响,方休全身一松,身体重获自由。
同一瞬间,白双影轻飘飘起身。他袖子一卷,直接把方休卷到身边。空气一阵扭曲,两人瞬时进入了隐藏。
方休大概知道为什么。
街道上的邪祟实在太多了。这里不是嵬山村,如果这里的邪祟不需要模仿人类……
方休的念头还没转完,邪祟们就动弹起来——恢复自由的刹那,它们毫不犹豫地扑向彼此,杀成一团。
天空中是美丽的焰火与圆月,地上摊子哗啦啦倾倒,奇形怪状的内脏漫天飞舞。
喜庆欢快的音乐里,多出了不少惨叫与悲鸣。甜美的歌声和鬼哭混成一团,听得人耳膜疼。
好在他的同伴们没有浪费时间尖叫。
限制行动期间,大家多少有了点应急准备——
成松云一把扯过关鹤,直接开了怨鬼盾;黄毛嗖地跳上屋顶,贾旭伪装成了不起眼的邪祟;梅岚就近找了杯啤酒,噗通藏进水面。
大家刚刚藏好,后脚就冲来一众臭气熏天的刀劳鬼。它们挥舞着锋利的前肢,朝众人消失的地方疯狂喷吐毒气。
白双影蹙起眉,袖子一甩,将那些黄绿色的毒气隔绝在外。
不愧是辅助型厉鬼,方休心想。
没找到众人,鬼群毫不留恋地离开,继续和同类杀得血肉横飞。
方休想要进一步探索,然而大家都藏在附近,现在走散不是个好主意。偏偏邪祟们厮杀不止,看着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他只能站在原地围观。
这边小吃摊无脸人虚空吃烤串,那边邪祟们开膛破腹啃咬彼此的内脏,两边各吃各的,百花齐放的步行街原地转型美食街。
方休没一会儿就瞧腻了,他对血浆片一直没什么特殊的喜好。
于是他抬头看向明月。
夜空晴朗,烟花在圆月旁明明灭灭。无数色彩缤纷纯粹,有种不太真实的美感。有那么两秒,方休几乎忘记了眼前的血腥。
……说起来,自己多少年没庆祝中秋节了?
他上一次全家过中秋的记忆,还是向爸爸妈妈抱怨月饼太甜不好吃。
失去父母后,他有了新的家人。可惜新的家人很忙,这方面不太上心……最近这些年,他一直都是独自度过这一天,权当这个节日不存在。
方休从未想过,中秋节会这样回归他的生活。今年居然是一只邪祟陪他过中秋,命运可真神奇。
他微微放松脊背,靠住身后的白双影。白双影侧头看他,长发拂过他的T恤。
“中秋快乐。”方休轻声对白双影说。
白双影疑惑:“为什么中秋要快乐?”
“你活着的时候,家里没有过中秋的习俗吗?”方休顺口问着,继续欣赏满月。
白双影思考许久,还是开了口:“我没有家人,也没有死过。”
方休猛然扭头:“?”
不是哥们,你还活着呢?
这种没心跳没呼吸身体冰得像冻肉的状态,到底算哪门子活着?连植物都有体温,您该不会是石头成精吧。
……不过如果白双影是白玉成精,好像也挺合理。
方休刚想问,转念一想,白双影最初就拒绝透露种族,再问感觉有点唐突。再说天生邪祟并不少见,反正无论怎样,白双影就是白双影。
“人类喜欢和家人一起庆祝中秋节,和家人一起会很快乐。”方休跳过种族话题,轻声解释道。
白双影:“可是你没有家人。”
方休:“……”
方休:“朋友也算半个家人。”
白双影深思。
几秒后,他不太确定地开口道:“中秋快乐,方休。”
方休没回话,也没回头,只是呼吸突然变得慢而深重。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听起来挺无所谓:“可惜嵬山神的供品里头没月饼,不然咱俩还能一人一半分个吃。”
白双影:“我不喜欢吃月饼……”
话音还没落,一条邪祟腿“啪”地落到他脚边。白双影看了两眼,嫌弃地用脚拨拉开。最近生魂吃得顺口,他有点看不上这种干巴巴的低级邪祟。
察觉到白双影的小动作,方休又开始笑。
“我会给你准备生魂的。”他说,“你拍扁了吃,也算月饼。”
……
厮杀足足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街上的邪祟没了大半。剩余邪祟在吃饱后散去,只留下一地残骸。
那些只有后脑的人还在街上走,他们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混战的影响,身上不见半点伤痕。这些人咕叽咕叽踩着尸骸,悠闲地逛着街,貌似对其他事物毫无兴趣。
终于,大家陆陆续续离开各自的躲藏处。
用完怨鬼盾的成松云目光呆滞,面颊多了几道抓出来的血口,可见那盾的代价着实不小。
梅岚则急急忙忙找了只没断气的邪祟,她用鞋跟把它踩死,喂给水鬼当代价。
“我就操了,这里的人怎么没脸啊?”黄毛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不是,嵬山村那种犄角旮旯就算了,这地方真的在阳间吗?”
贾旭脸色难看:“阴间祭祀的事,谁都说不准,重点是尽快找到‘厄’……”
这条步行街很长,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干扰项成千上万。最要命的是,这里场地狭窄,邪祟比嵬山村的暴躁许多,一言不合就下杀手。
眼下情报太少,大家半条禁忌都找不出来。他们连这里有没有其他组的人都不知道,就被迫经历了一场致命捉迷藏。
无论怎么看,这次的“厄”都不好对付。
“大家先去找个过夜的据点,等天亮后再探探。”贾旭又开始全自动指挥。
“嗯,先找个据点,然后我们出去逛街。”
方休拉拉白双影的袖子,小声补充,“上次一起逛庙会,这次一起过中秋——这种地方小东西最多,咱们去挑个好看的花瓶吧。”
白双影表情明亮了一点:“好。”
……
解厄塔顶。
纸人垂着头,恭恭敬敬呈上嵬山村的祭祀报告。
它面前坐着一位高挑女子。
那女子一身大红喜服,豪华程度堪比凤冠霞帔。她身材结实,脸隐藏在血迹斑斑的红盖头下,面前横着一把阴气四溢的染血软剑。
鬼仙阿守,地府最强的鬼仙之一。
最近百年,正好轮到她来管理这座解厄塔。纸人清楚得很,这位可是它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嵬山神登了仙?怪事,她的命数对不上,明明还差一点。”
阿守隔着盖头翻看报告,语气里出现一丝疑惑,“是你那层的人解了厄?”
“是。”纸人低低垂着头。
阿守继续翻看报告:“我看看怎么回事。唔,福老儿是个废物,被新人搞下马也有可能……有趣,你那层的支援居然是‘召鬼’。”
“是,小的按规矩从因果炉里抽的。上回出现‘召鬼’支援,还是百年前的事。”
纸人紧张兮兮地回答,“那时没轮到您守塔,您不熟悉也正常。”
阿守哼了声,没回应。她继续翻看报告,看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她突然“咦”了一声:“你把你的人送去处理‘中秋厄’?”
“是、是的。正好到了时候,小的也是按规矩行事。”纸人躬身拜着,头越来越低。
阿守沉默良久。
半分钟后,她放下报告,纸张唰啦啦散在软剑旁边。
“横竖那嵬山神不是邪神,我也不想对她的升仙吹毛求疵。既然你把当事者送去处理‘中秋厄’,再纠结也没什么意义……奠二,去准备迎接下一批祭品吧。”
“无人能解‘中秋厄’。这批祭品,回不来的。”
第30章 索命禁忌 禁忌之一。
一行人做贼一样溜墙根儿前进。
这条步行街大概八百米长, 两端都立着仿古牌坊。路边商店最高楼层不超过三层,普通到不能再普通。
街道上无脸人缓缓走动,每过十几秒, 它们便回归原位, 再次重复活动,像是不怎么智能的游戏背景NPC。
那些邪祟倒很智能。
独眼鸟怪停在电线杆上, 巨大的独眼窥视四方。厉鬼在阴影中飘荡,饿死鬼则蹲在同类的尸骸边疯狂啃食。一条街俨然成了鬼街,到处都是邪祟的影子。
方休忍不住朝白双影嘀咕:“它们全都露面了, 吓人效果会不会不太好……感觉从灵异片变成了丧尸片。”
然后他开始絮絮叨叨地向白双影解释丧尸片,白双影听得直点头, 对僵尸们成群结队的场面悠然神往。
“到头了。”贾旭突然说。
方休正跟白双影热聊《生○危机》和《行○走肉》, 闻言抬起头来。
仿古牌坊外只有一片黑暗。这片黑暗不像鬼打墙生造的隔断, 它给人一种世界边缘的空洞感。
至于这片黑暗能不能碰,谁都不想拿命去试。
方休借着隐藏遮掩,从街上拖了只奄奄一息的大头鬼。他按着它的头, 直接朝那片黑暗撞去。
大头鬼撞出“咚”的一声闷响, 接着猛地弹回来。这么一折腾, 它彻底没了气。
方休连忙看向白双影, 白双影用力摇头, 看来这东西不太好吃。
方休遗憾地松手:“贾旭说得没错, 这确实是边界。”
其余人:“……”
感觉学到了什么不该学到的东西。
黄毛想了想,又嗖地跳上屋顶, 几秒后他跳回来:“两边一样黑, 咱们被困在这条街上了。”
方休稍稍有点失望。看来未来几天,他们能逛的只有这一小段路。
没过几分钟,众人找到一家无人服装店。
这家店貌似没人租, 里面只剩些许杂物,门也挺结实。门上的锁不知道被哪只邪祟挠坏了,门就这样虚掩着。
关鹤的小儿鬼进门溜了一圈,出来比比划划,表示里面还算干净。
经历过上次祭祀,大家心里有数,知道“意义不明确的行为”不会犯死忌。一行人果断进了空店面,开始布置据点。
店里只剩些纸壳子和废衣服,环境实在称不上舒适。好在这次,他们不用再担心饮食问题——
黄毛左手烤串右手啤酒,怀里还有一大包橘子:“外头地上捡的,没犯忌。我还瞧见了免费试吃,点心啊啥的都有……嵬山村那种狗逼禁忌总不能再来一次吧。”
说完,他咬了一口羊肉串,大口咀嚼。几秒后,他再次“嗷”地吐出来。
众人:“……”
黄毛暴怒:“怎么没味儿啊!”
他不死心地喝了口啤酒,脸上的怒意更浓了,“这他妈喝了跟没喝一样!”
方休好奇地尝了瓣橘子,瞬间懂了黄毛的委屈。
橘子确实毫无味道,吃起来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感。如果说橘子本尊是皮脆肉嫩的枣木烤鸭,他嘴里的只能算校门口名为“香香烤鸭”的淀粉零食,还得是一毛钱一包的那种。
橘子汁也完全不解渴,仿佛咽下去那一刻就消失了。
……这些东西徒有其表,根本没法正常吃喝。他们的运气还真就这么差,接连两次都遇见缺食少水的祭祀。
方休直接把啤酒倒在地上,开启嵬山祠食堂。
在他捞出两箱饮料,六只烧鸡还有一大袋苹果后,谁也不嫌他的技能没用了。大家提前规划了自己的午饭,黄毛就差按着他的肩膀当场认哥。
贾旭一阵后怕:“幸亏咱们有这一手,不然接下来几天……”
如果找不到类似嵬山祠的存在,后果不堪设想。
“这地方太邪门了。”贾旭打了个哆嗦,“咱今晚先在这观望观望,天亮再出去。”
说完他来了个深呼吸,语调又激昂起来,“我们这次不缺吃的。只要能守住据点,大家就能慢慢找厄,花上十天半个月也没事儿。接下来,我有几个想法——”
“我出门了。”方休干脆地说。
贾旭:“?”
“我的鬼有隐藏能力,我死不了。”方休随身带了几块点心,接着站起身。
现在信息极少,贾旭开会也只能说空话。方休懒得听,他拉着白双影就走——他们说好了一起逛街呢。
走出门的那一刻,欢脱的音乐骤然清晰。
八百米的步行街,随随便便就能看到头。只要无视满街尸骸,这条街道还算中规中矩。
街上没有过分的网红元素,也没有粗制滥造的人工景点。夜空与黑暗边界丝滑交融,满月之下,烟花还在不停绽开。
缤纷焰火接连不断,招牌上LED灯闪烁变化。白双影看着看着,步子越走越慢。
方休笑道:“以前没见过?”
“嗯。”白双影探头看广告屏幕,眼瞳被各种色彩映得亮亮的。
“步行街嘛,肯定夜里最好玩,超适合和朋友一起逛!”方休拍拍白双影的背,“慢慢来,咱们不急……”
话还没说完,方休脚下一滑。他紧急抓住白双影的袖子,这才没一屁股跌倒。
他踩到了一摊血。那摊血散发出刺鼻的甜腥,分明属于人类。
血泊旁横着一颗头颅。
那是一颗中年男人的头,头颅半边被邪祟咬烂,仅剩的半边还残留着绝望的表情。附近人类残骸与邪祟残骸混在一起,粗看很难分辨。
是其他组的祭品。
这个人已经死透了。他的肉身被邪祟分食殆尽,生魂更是半点没留,只剩下半颗不太好啃的头颅。
方休收起笑容,叹了口气:“看来咱们得先干正事——一起点点人头吧,看看到底死了多少人。”
白双影:“我想逛街。”
数人头就很没劲,他对人类的脑袋毫无兴趣。
方休哄他:“嗯嗯,我们动作快一点,不耽误的。”
白双影啧了声,他伸出食指,在方休眉心轻轻一点。空气又是一阵扭曲,方休疑惑地看着他。
白双影:“这样你可以独自隐蔽,你我分头去数,数完了再在这里汇合。”
他们刚巧在街道中段,正好一人负责一半。
方休忍笑:“好好好,正好比比谁数得快。”
虽然知道白双影的隐蔽很靠谱,他还是忍不住加了句,“路上千万小心。”
他话还没说完,白双影已经快步走远了。
方休:“……”
你就这么想逛街吗?
于是他也迈开步子,朝街道另一端飞快跑去。
街道的犄角旮旯不少,方休找得很仔细,收获也丰富到有些遗憾。区区两百米的距离,他就发现了十几个人头。
有些组的人直接死在了一起,连逃都没来得及逃。更怪的是,现场只有大量尸骨残骸,破损法器少之又少。
……简直就像第一次参加祭祀的新人。
方休一路找来,竟没发现任何一具看着像老手的尸体。再仔细想想,他们组好像也算刚参加第二场祭祀的新人。
……怎么回事,难道这场祭祀只收新人?
……这种食水都成问题的祭祀,地府特地送一堆新人过来做什么?
不过细细筛查下,他确实还有正面收获——方休找了几个可以跟白双影一起逛的店,其中一家的花瓶很漂亮。
……
白双影在街道另一端漫步。
方休不在,他正好试验自己的力量。锁住他的链子断了一根,他能用的因果之力多了一点。
封印压制下,他仍然无法看清活人因果。但人死如灯灭,连带着因果溃散大半。这种程度的变化,如今白双影能够感知——
属于他的这一半街道,死了二十八个人。
“救命,救命啊……”一声低哑的呼救传入白双影的耳朵。
白双影顿住脚步,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一个肥胖男人缩在街道角落,他全身抖如筛糠,裤子尿得透湿。
他面前堵着一条人头蜈蚣。那邪祟的人头没有下颚,只有类似昆虫的口器。它笑弯了双眼,口器咔咔磕碰,津津有味地玩弄猎物。
男人吓得发疯,又不敢大声呼救,只能低声呜咽。
白双影旁观了会儿,缓缓解除隐藏,现出身形。
五光十色的街道上,他这一身素白反而刺目。男人瞧见白双影,眼睛一下子亮了。满街都是奇形怪状的邪祟,突然出现的白双影犹如谪仙。
“救救我,神仙,救救我!”
他陡然提高声音,“您要什么都行,什么都行!”
白双影笑了。
他弯起嘴角,毫不遮掩笑容中的恶意:“你要向我祈求什么?”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和,月色一般平静。
看到那个笑容,男人本能地瑟缩了下,可他没时间想太多:“救救我,把这东西弄走……等、等我从这出去,我一辈子给您上供!”
“哪怕我要人命?”白双影问。
“人命也行,几条都行!”胖男人尖叫。
见他提高音量,人头蜈蚣的口器快怼他脸上了,“快把它弄走,快——”
唰。
如同剪掉一朵花,人头蜈蚣的头颅顷刻离体。无头尸体软软倒地,断口淌出大股黏液。
胖男人即刻松了口气,擦了擦满头冷汗。
“操操操。”他勉强站起身,“这鬼地方,这鬼地方……”
男人突然发现,周围邪祟主动绕开了这个小角落,活像看不到他。只有白双影站在一步外,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谢谢大仙!”
胖男人赶忙站直,恭恭敬敬道,“您要几条人命?有没有性别年龄要求?等我离开这儿——”
白双影不答。他只是笑着伸出手,抓住男人的头顶。
下一秒,男人的肉身融化了。
他的血肉顺着骨骼淌下,如同烧熔的蜡。那颗心脏逐渐变形,落地时还在跳动。
男人一双眼在流淌的肉里眨动,仰视着这个怪异的“白衣仙人”,以及他手中异常干净的颅骨——曾经属于他的颅骨。
“你得偿所愿,我收取供奉。”
白双影松开五指,颅骨啪地砸进肉堆,溅起一片血花。随即他低下头,俯视那双眼,脸上仍带着微笑。
“……已收取人命一条。”
胖男人又想尖叫了,可他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他能感觉到,施加在他身上的法术正在消失。满地肉泥逐渐变得凝实,而这不是一个能让人活下去的姿态。
几秒后,那颗变形的心脏停止跳动。
白双影抓住面前的生魂。他思考几秒,把它拍成小圆饼,然后才送入口中。
吃完生魂,白双影步子轻快地往回走。只是刚走两步,他又折返回来——
他在胖男人的残骸里扒拉了会儿,摸出个哨子法器,正好带回去给方休。
……
白双影回到步行街中央,方休正在那里等他。
“我这边死了二十三个人,你那边呢?”他的人类朋友问道。
一朵血红的焰火刚好炸开,焰火之下,白双影嘴角微翘。
“二十九个。”他说,“我这边死了二十九个人。”
方休挠挠头发:“一共死了五十二个?也太多了点。”
上次嵬山村祭祀,祭祀开场只有四组祭品,共十四人。这一次地图小了不少,祭品数量倒是加了好几倍。
加上他们,这次祭祀至少来了八组祭品。至于现在还剩几组,那就不好说了。
如今一看,召唤厉鬼虽然多一道死亡面试,但确实物有所值。要是换玉佛组过来,真未必能活过开场。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嵬山村的磨炼,他们组也很难有那么快的反应。
这可真是……
方休忍不住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白双影瞥他:“你怕了?”
“不,有点兴奋过头。”
方休嘀咕,“这回地府的做法有些奇怪。等我们搞定‘厄’,肯定能弄清更多祭祀的事。”
说着说着,他的语气多了几分笑意。
“接下来还有六场祭祀。要是一直稀里糊涂求活命,那多没意思……走,咱们去逛街!”
白双影精神一振:“嗯!”
“说起来,我数人头数得快,我赢啦。”方休边走边说。
白双影不服:“我数得多,我赢。”
“说好了比速度……”
“我赢。”
“好好好,你赢。”
……
方休还是第一次和朋友在夜里逛步行街。
他之前倒是看过许多视频。旅游博主和美食博主总喜欢挑晚上拍摄,黑夜衬托下,各种招牌闪烁鲜亮,有种赛博朋克的梦幻感。
更别提那些滋滋作响的烧烤,冒着冷气的饮料,它们总是在夜色中显得更加诱人。
这条步行街也一样。
许多店铺在店门口支了摊子,没有脸的年轻人们三五成群勾肩搭背,享受没有味道的夜宵。
无脸人们不会出声,只会激动地挥舞肢体。男生们比比划划,女生们紧挨着自拍。就算不知道他们想要说些什么,方休仍然能感受到那股热情洋溢的氛围。
他们一定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方休不禁转头看向白双影。
白双影一身素白长袍,长发过腰,与鲜艳的现代街市仿佛不在一个图层。这会儿他正停在一个网红棉花糖机前,兴致勃勃地看摊主拉棉花糖。
机器呼呼旋转,雪白绵软的糖团逐渐成型,外观有点像生魂。白双影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多了几分跃跃欲试,似乎有点好奇糖团的滋味。
于是方休过去尝了点试吃样品。遗憾的是,这个棉花糖摊位并不特殊,入口依旧一阵空虚。
看方休摇头,白双影垂下眼,眉眼中多了点儿失望。
“走吧。”他兴致阑珊地直起腰,就那样站在原地,一双眼看向方休。
白双影在等他一起走。
方休前进半步,与白双影并肩而行,就像街道上无数年轻的身影。
有点可惜,他要是能带白双影逛真正的夜市就好了。
……不过,这注定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方休悄悄叹了口气。
为了给接下来的日子保留期待,他们没有一次把街逛完。逛到最后,方休带白双影去了一家名为“怀珍奇宝”的店,店里卖各种小瓷器。
两人在店里足足磨蹭了一个钟。
白双影相中了一只带暗纹的白瓷花瓶,花瓶放在红绸盒里,精致又漂亮,方休也觉得它和那支纸花非常搭。
选中花瓶后,白双影的情绪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似乎摆脱了棉花糖的阴霾。
无脸店主全程刷手机,展示他头发稀疏的后脑勺。
方休不确定不给钱会不会犯忌,于是他们记住了花瓶的位置,决定改日再来。
回去到据点后,方休如实汇报“五十二人已死亡”的事实。然后他无视屋内异常沉重的氛围,准备小睡片刻。
他刚在角落铺好纸壳子,白双影便自觉靠到他的身边。方休顺势把脑袋往白双影肩膀上一倚,光速入眠。
不一会儿,他咕咕哝哝说起梦话:“肯定还有其他幸存者……唔……”
见方休睡熟了,白双影扫了眼其他人类。其余人的神色或惊恐或沉重,都是些他看厌了的表情。
短短一瞥后,他决定继续看方休。
方休还在念叨,睡得格外满足:“恶人……生魂月饼……”
“生魂月饼不错。”白双影小声说,感受活人热烘烘的身体。
他的人类朋友嘿嘿笑了两声,头又往他的颈窝靠了靠,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可惜半个小时后,方休就醒了——
成松云、关鹤、贾旭和黄毛摔倒在地,面色煞白,像是突然犯了低血糖。
关鹤懵了,贾旭和黄毛勉强支起身体,狂问怎么回事。成松云倒是还算镇定,她快速描述着自己的感受。
“头很晕,手脚没力气,全身都发冷。”
她盯着方休,吃力地说道,“情况恶化得很快……我们可能犯忌了……”
有点奇怪,方休心想。大家基本一直都在一起,做的事情也都一样。要说犯忌,外出逛街的他更可能触犯禁忌。结果到头来,只有梅岚和他没事。
等等,只有梅岚和自己?
确实有一件事,只有梅岚和他做过——梅岚为了喂食水鬼,踩死了一只邪祟。自己为了试探边界,撞死了一只大头鬼。
方休果断离开据点,他从街角抓了只小臂长的虫形邪祟,带到成松云面前:“成姐,杀了它。”
成松云晕晕乎乎地照做,一脚把虫妖踩得爆浆。
接着她眼神骤然清明,人也站稳了,只是脸色变得越发青白。
除了状况外的黄毛,大家多少都意识到了这条禁忌意味着什么。
“到、到了特定时间,必须杀过邪祟才行?”贾旭剧烈喘息,看向店对面小摊——对面摊子上挂着老式时钟,秒针始终在动。
“我刚才看了,是十一点四十五分。”方休说。
“子时三刻。”
贾旭嘟囔,“子时三刻前,必须杀掉一只邪祟,否则就会犯忌……”
“如果不补上,身体状况会一直恶化……?”
黄毛骂了句脏话,直接用伥鬼之力强行起身。几分钟后,他从门外回来,身上多了几片邪祟残骸。
“狗日的还真是,杀完立马好。”黄毛骂道,“幸亏这里邪祟多,还不算太难。”
“没那么简单。”
成松云语气苦涩,“邪祟自己也在杀邪祟,如果一直没有补充……我是说,要是邪祟都杀完了,只剩咱们的时候,这禁忌该咋算?”
方休下意识看向白双影。来之前,他们刚好聊过相关。
【生魂寄物,算半个邪祟。】
……如果这条禁忌把他们也算在邪祟里,那乐子可就太大了。【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