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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攻心计


    凤宁正纳闷今日谢凤歌怎么就自己,谢诚也跟着进来了,一进门就在铺子里四处打量。


    “宁姐儿,你竟然开了这么大的铺子。”谢诚啧啧说道。


    凤宁淡定地喝着茶,问了一句:“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谢凤歌得意地说道:“你不是跟四叔说你开了个山货铺子吗,昨日你说路过府衙不远,这么热天,我们好不容易一家一家找来的。”


    谢凤歌自顾自坐下,见凤宁也不理她,索性颐指气使地指着伙计说道:“你这伙计怎这般没眼色,我是你们掌柜的大堂姐,这是她大堂兄,还不赶紧去倒茶来。”


    “不必,你们忙你们的。”凤宁吩咐两个伙计,放下茶盏向谢凤歌说道,“我这里不欢迎你们,我也没有能耐帮你们,请两位自便。”


    谢凤歌脸色忿忿,张嘴就想撒泼,谢诚赶紧给她使眼色,明明两人今日打定主意,是来求人的。


    谢凤歌忍下一口气说道:“宁姐儿,你就别谦虚了,昨日我们可都看见了,你不光认识新上任的陵州卫千户,还有那带刀的女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侍从,你一定是巴结上了哪家的贵人。再说你如今做着这么大的生意,有钱有势,必定能有法子救你大伯父的。”


    谢诚忙附和道:“就是,宁姐儿,不看僧面看佛面,咱们好歹是一家子的兄弟姐妹,你大伯父如今有难,你可不能袖手旁观呀。我们也是实在没法子,都这么求你了。”


    “我没那个本事帮你们。”凤宁笑笑说道,“大堂姐和大堂兄请回吧,我们开店做生意,没时间招待你们。”


    “宁姐儿,你可不能这么不讲情面。”谢凤歌道,“你如今有钱有势,这般六亲不认可不好。我都这么低声下气求你了,你别把我惹急了。”


    凤宁玩味道:“大堂姐,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很怕你,你尖酸刻薄,唯我独尊,还喜欢欺负人,你比我大了那么多,可曾有半点长姐的样子?如今我不是几岁孩子,我不怕你,你也别把我惹急了。”


    谢凤歌板下脸说道:“我问你,你哪来的钱开这么大的铺子?你知不知道,你二哥坑了我多少银子。”


    凤宁放下茶盏道:“大堂姐不必血口喷人,我的银子哪儿来的与你无关,我二哥更不曾拿过你的银子,倒要问问大堂姐的银子又是哪儿来的。”


    谢凤歌道:“你别狡辩,你二哥他勾结山匪,谋财害命,夺了我的银子,他娶的那个女子更是个妖孽,杀人她都敢,我亲眼看见的,我念在一家子堂姐弟的份上,这些我都没跟他计较了,而今叫你帮点忙你都不帮。”


    凤宁生气说道:“当初你们被山匪绑票,是我二哥二嫂上山救的你们,你们却丧了良心坑害我二哥二嫂,真当我不知道么?我二哥救你们还不如救条狗呢!”


    “你!”谢凤歌一拍桌子,骂道,“谢凤宁,你敢骂我?你还知不知道长幼有序了,你不敬长姐,你这没教养的!”


    凤宁冷笑道:“我不光敢骂你,你再撒泼,信不信我还敢打你!你想跟我撒泼使性子,还当你是高高在上的谢家大小姐呢,我不吃这一套。”


    谢凤歌彻底破功,发疯骂道:“谢凤宁,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当你二哥二嫂是什么好东西,你也一样,一家子坏种!有爹生没娘教的坏种!”


    凤宁幼年丧母,一听她恶语伤人,气得劈手把茶杯砸到谢凤歌身上,喝令伙计:“给我轰出去!滚!”


    谢凤歌撒泼道:“我不管,今日你要么想法子把你大伯父救出来,要么把你二哥坑我的三千两银子还给我,我自己去救,不然我就不走了!”说着就开始在铺子里发疯,摔东西,把货架上货品推到地上,两个伙计忙过来钳制她。


    谢诚一看谢凤歌吃了亏,窜过来想拉扯凤宁,凤宁随手抓起一把笤帚,劈头盖脸给了谢诚几下。两个伙计怕她吃亏,也赶紧过来推搡谢诚。


    就在一团混乱时,门外大步流星走进一个人来,怒声喝道:“放肆!都给我住手!”


    凤宁一看,居然是徐三泰。


    凤宁手里还举着个笤帚呢,不禁觉得自己这会儿大约也是一副泼妇样子,赶紧放下笤帚,佯装无事地整理了一下衣裳笑道:“大人来的正好,我们正要报官呢,这两个人无端闯入我们铺子撒泼闹事。”


    谢诚愣了愣,忙喊道:“这位大人,别听她瞎说,我们是她堂兄堂姐,只是一点家务事。”


    徐三泰面色沉沉,冷声道:“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家务事,既然敢公然闹事,先去衙门里说说清楚。来人——”


    他一声令下,门外立刻进来四名兵士,一边一个拎起谢诚和谢凤歌就走。


    谢凤歌着急骂道:“胡说八道,谢凤宁,你个贱丫头你还真敢……”


    谢诚被两名兵士拖着走,吓得变了脸色,挣扎着向后喊道:“凤宁,凤宁,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快说句话呀……”


    “叫他们闭嘴!”徐三泰道。


    外头立刻没了声音,兵士们将两人堵了嘴,二话不说拖走了。这些都是先锋营的兵,可不是衙门里那些官差衙役,军令如山半点都不带含糊。


    凤宁看着两人被拖走,叹气,曾经高门大户的谢家子孙,到底是怎么落得这一步田地的。


    得亏是一早上,铺子里没有什么客人,门口有邻居店铺的人跑来看热闹,见驻兵来了,闹事者被带走了,也就纷纷散了。


    凤宁走过去,福了福身道谢,看着徐三泰苦笑道:“多谢徐大人。家门不幸,让徐大人看笑话了。你怎么会来?”


    “恰好我今日巡城。”徐三泰道,实则叶云岫昨晚吩咐过,叫他安排两个人暗中保护凤宁,徐三泰一听就知道有事,索性今日自己在附近多关注些。


    “这两个人,谢姑娘想如何处置?”徐三泰问道。


    凤宁想了想,摇头笑道:“算了,我也不懂这些,徐大人酌量吧,想法子吓吓他们,叫他们以后不敢再来烦人就好。”


    “好。”徐三泰一抱拳,转身告辞。


    要说徐三泰也是个狠人,大当家和寨主何等忙碌,他也忙得很。徐三泰叫人把谢凤歌和谢诚带回卫所,找间禁闭的黑屋子往里头一关,谁也没说,就不管了。


    一直关到第二天傍晚,才像刚想起来似的,跑去找谢让和叶云岫禀报,声称:“是属下疏忽,属下这两日太忙,一时忘记了,没顾上及时回禀处置。”


    谢让决定相信他确实忘了。


    不得不说这小子贼精。毕竟只是些口角小事,又是堂兄姐血亲,关进府衙大牢未免有些滥用职权的嫌疑,再说关了府衙大牢就该有个正经的罪名定论,谁叫他们是姓谢的,少不得提起白石镇谢家,又要把这事再去陈同升那边丢脸一回,还得给陈同升添烦恼。


    可是关到卫所的黑屋子就不一样了,又不是什么正经的关大牢,甚至无需罪名,千户大人没顾上及时处置罢了,谁还敢跟官兵讲理。


    并且卫所那种黑屋子,原本是惩罚犯错兵士关禁闭用的,可能比府衙的牢房还让人恐惧,府衙的牢房里好歹还能见着活人呢。独自一人关在黑乎乎的小屋子里几天,不死也得疯。


    叶云岫一本正经道:“你太忙了,忘了也不能怪你。要不,你什么时候得了空,就撵出去算了,叫他们以后不要滋事生非。”


    “是。”徐三泰恭谨地问道,“大当家可还有要吩咐的?”


    “就照寨主说的。”谢让轻咳一声。


    “是。”徐三泰离开后,琢磨着寨主既然说等他得了空,那他总得再忙个一两天吧,于是他又忙到次日下午才想起来。


    谢凤歌和谢诚在卫所被关了三天两夜的黑屋子之后,才终于被千户大人想了起来,把他们带过来训斥一番,叫人撵了出去。


    这三天两夜,徐三泰就给屋里放了一桶凉水,一只恭桶,也没叫人送饭。这大热的天,等到两人放出来,那情形可想而知了。放人的兵丁捂着鼻子,把两人丢出了卫所大门。


    这事情直到徐三泰放人,才被周元明知道。周元明气得埋怨徐三泰,怎么就能活着给放了出去。


    反正自从那之后,这姐弟两个确实没再出现过,大概是孝心还不够,也不想法子来救谢宗出去了。周元明之后还跑去查了一下,谢凤歌住的院子锁了门,邻居说貌似搬回白石镇老家去了。


    …………


    五黄六月的三伏天,陵州局面平稳下来,一切逐渐走上了正轨,叶云岫和谢让迫不及待地跑回了山寨。


    不为别的,避暑,天实在太热了,还是山上凉快。


    两人先去了一趟野猪岭。从一个半月前三万降兵被叶云岫丢到野猪岭,谢让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他瞧着那些降兵,差点怀疑换了一批人。第一眼看着像满山的野人,哨子一响,野人们疯狂往山下冲,跑动迅速,衣衫褴褛,个个都是黢黑精瘦。


    再仔细看,一个个狼崽子一样,目光凶狠,浑身戒备,但哨子一响却又惟命是从。


    叶云岫看着队内比武整整比了一个月的降兵,还算满意,一时大发慈悲,决定让他们所有人不用打赢都按时吃饭。


    不过这回没人给他们做了,只按照一日两餐的标准给他们发放粮食,让他们各队自己埋锅做饭。


    三万降兵依旧丢在野猪岭没人管,却又换了个法子比武,从队内比改成了百人小队之间比,每日一早随机抽签,抽到哪队是哪队,两队就自己划定章程比上一天。


    输了的队要当众认输,总结自己为什么输。赢了的队,每队可以多发一些蔬菜,偶尔还有肉食,输了的队就只配喝粥吃白饭。


    于是各队为了赢,不得不从内斗的一盘散沙团结起来,要想吃得好些,就得齐心协力一起拼。


    叶云岫美其名曰“重塑集体凝聚力”。


    她得意地跟谢让解说她的“熬鹰计划”,简单来说就是四步走:第一步,抢馒头大内斗,灭其斗志,饿其体肤,土崩瓦解;第二步,改编重组,继续比斗,强者为尊,重新建立队内秩序;第三步,也就是眼前开始了,荣辱捆绑,训练配合,培养默契,团结一心的队伍才能有战力。


    三步走下来总得要几个月时间,尤其第三步,不着急慢慢比,对抗训练行之有效,全当日常练兵了。这野猪岭悬崖峭壁,怪石嶙峋,宛如一个天然的训练场,瞧瞧他们一个个是不是更加精干利落了。


    他们来的时候是下午,夕阳夕照,马贺站在队列前,开始总结这一日的情况。刚开始队内比斗的时候,每日里一开总结会,总得有几个因为违纪、不服从管教被吊到树上的,如今一个月过去,基本上没有人被吊了。


    再刺头的兵也老实了。


    叶云岫侧头跟谢让轻声笑道:“第四步得你来了,教化改造,收服人心,这个你拿手,叫他们从思想上真正认同我们,明白翼王是坏蛋,跟着我们干才是对的、正义的。就是要死心塌地跟我们干。”


    她把这一步称为“重塑理想信念”。


    “这个我不拿手,就交给你了。后边两步可以同时进行,互相不影响,你随时都可以开始。”叶云岫笑道。


    “行。”谢让看着她,目光灼灼,点头而笑。


    他有预感,这三万人这么炼下去必将脱胎换骨,可能要成为他们山寨最凶猛、最能打的兵。


    两人观看了一会儿降兵营的训练,谢让心中思量有了主意,便吩咐身边亲卫:“传令下去,问一问山寨落户的灾民中,有无家人或者亲友在北方边关当兵从军的,若有就尽快报来给我。”


    结果他刚说完,叶云岫身后的木兰营女兵罗燕便说道:“大当家要找这样的人做什么,属下就是啊。”


    木兰营中大部分都是去年匈奴入侵,北方边关逃难来的灾民之中的孤女。罗燕说,她家原是北方边关的军户。


    军户父死子继,兄终弟代,她父亲没有兄弟,又只生了两个女儿,父亲战死后也就没人再能承袭军户。去年朝廷和匈奴打仗,母亲便带着她们姐妹逃难,又赶上雪灾,母亲冻死在路上,姐姐嫁了人,她成了孤女被山寨收留,后来才选进了木兰营。


    罗燕说:“属下原先家中左邻右舍,基本上都是军户,差不多都是在翼王军中的。不光属下,咱们山寨落户好几万灾民,大都是去年战乱从北方边关逃来的,家中有人从军的必定不少。前阵子还有人来降兵营打听找人呢,想看看自己家人万一在里头。”


    “找到了吗?”谢让问。


    罗燕摇头:“没找到,人太多了不好找。再说降兵都在山上,管教严格,也不让随便进去找人呀。”


    “让找。你就去告诉那些人,但凡家人、亲友在北方边关从军的,都来找找看,不许随意上山找人,就叫马统领安排专人帮他们查找名册。”


    “我们优待降兵,但凡找到了的,尽管让他们见面,认亲团聚,虽然降兵不能随意外出,但是外头可以探望,可以送些衣物吃食进去。”谢让笑道。


    于是几日之后,降兵营下午列队总结的时候,马贺忽然点了一个降兵的名字:“卫大勇。”


    卫大勇应声出列,神情忐忑。


    “你叫卫大勇,朔州城外卫家屯的人?”


    卫大勇躬身回答是。


    马贺说道:“你母亲和妹妹来找你了。大当家和寨主发了话,让你们见上一面、吃顿饭。你收拾一下,她们一会儿就该到了。”


    第72章 第 72 章  万众归心,再收一将


    那一刻,卫大勇万众瞩目。


    何止万众,三万降兵亲耳听见,卫大勇,那个叫卫大勇的兵,他娘和他妹妹来看他了。


    那日当着三万降兵的面,卫大勇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十六岁离的家,从军八年,八年没见过家人了。以前还能偶尔有个家信,自从去年匈奴犯边,又赶上雪灾,他托人打听才知道家中无人了。


    他还以为他的家人都死了。边民的宿命,匈奴一旦犯边就烧杀抢掠,家破人亡的太多了。


    马贺却笃定地告诉他:“你娘和你妹妹都活着呢,你爹也还活着,只是去年雪灾从朔州逃来的路上冻伤了腿,落下残疾如今行走不便,在家中等你。”


    “他们逃来山寨落了户,如今就住在鹧鸪岭——”马贺抬手指了下旁边那座山头,十分寻常的语气说道,“你爹来不了,所以大当家和寨主发了话,允他们接你回家吃顿饭、见一见你爹,不过不能随意滞留,下午酉时日落前需得回来。”


    卫大勇愣怔听完一声爆哭,又哭又笑,在几万道目光通红的注视下,手舞足蹈地跑下山去了。


    卫大勇成了野猪岭上的名人。三万降兵谁不知道,卫大勇,那个叫卫大勇的兵,他找到他的家人了。


    不光见了面,还被接回家中吃了顿团圆饭,吃到了他娘亲手给他包的饺子。


    日落前,卫大勇穿着他娘给他新做的衣裳、带着一大包吃食回来,他妹妹还一直把他送到了降兵营门口。


    整个野猪岭都在躁动。营地燃起了篝火,许多人围在卫大勇身边,卫大勇却一直眼睛红红的。


    阖家团圆怎么还能不高兴呢。一问,才知道他的祖母冻死在了逃难的路上,出嫁的姐姐姐夫一家也没有下落。


    卫大勇袖子擦着眼泪说:“爹娘和妹妹幸运,他们沿着官道一路南下到了柳河,咱们山寨在陵州、柳河两处赈灾,足足舍了半个多月的粥,他们才没有冻死饿死,之后就来了这山寨落户,我家那整个村子全都是北方边关逃来的灾民,我家房子都是山寨帮着建起来的。”


    降兵们没注意到卫大勇已经一口一个“咱们山寨”了,有人急切地问他灾民的事。


    卫大勇手指着四周说:“是真的,我亲眼所见,你们白日瞧着周围这几座山头是不是有很多村落,那都是北方边关逃难来的灾民。单是去年年关里雪灾那一次,山寨就收留了几万人,后头还有陆续来的,各地的流民百姓都有,大当家亲自带着人安置灾民,我爹娘都亲眼见过他的。”


    有人问道:“你说你爹娘亲眼见过大当家,就是那个男的?”


    “对,斯斯文文的那个男的,他亲自选定的村落地址,这周围原本都是荒山。还有那个女的……那个女寨主,你们背地里都叫她女魔头,杀人不眨眼。”


    卫大勇站起身来,大声道:“可是你们知道吗,她在我爹娘眼里就是女菩萨,女神仙!我爹说的在理,若没有女寨主那般神功盖世,护得住咱们山寨这么多灾民百姓吗,早就让匈奴人、或者咱们这些翼王的大军给杀光了。”


    “你们不信,我娘说过几日还要来看我,你们自己问。”卫大勇咧着嘴笑道,“嘿嘿嘿,我家如今开荒种着好几亩地,我娘和妹妹种点儿粮食种点菜,我爹腿残了就在家中养养鸡、煮煮饭,耕种大忙家里缺劳力还有村邻帮衬,日子过得去。”


    这小子一脸刺眼的傻笑,看得人眼睛疼,想揍他。然而几万降兵没有人挥得动拳头,一个个却红了眼睛。


    野猪岭一夜无眠。


    少小离家老大回,他们当兵从军,很可能一走就是一辈子。


    太平年月寄封信都难,如今天下大乱,多少人已经几年没有家中的消息了。


    军营中也不是不许回家探亲,可那是家近的、当了将领的。尤其对于他们这些边军来说,路途遥远,车马艰难,根本不可能。纵然立了战功获准探家的,一般也没人回去,路费盘缠都花不起,还不如省点钱托人捎回家去。


    浊酒一杯家万里,这会儿要是有一坛烈酒就好了。


    可是叶云岫的军营中素来不许饮酒,更别说降兵营了,只能闷头猛喝两碗粥,回去辗转难眠。


    从这一日开始,整个野猪岭都弥漫着某种异样的气氛。


    尤其那些家在北方、心中揣着希望的,第二日集队训话,便有个赢了的队长大着胆子,问马贺能不能奖赏他也寻找一下亲人,去年匈奴犯边,他的家人应当也南下逃亡了。


    有人开了头,立刻便又有几个人忐忐忑忑地跟着站了出来。


    “你们就不必找了。”马贺扬声道,“大当家已经传令下去,不光山寨,但凡在我们陵州境内落户的流民,家中有人在北方边关从军的,都可以来此寻亲找人,山下有专人接待,帮他们查找名册。你们若有亲人在这边,他们自会来找你,若是没有,那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许多人面有喜色,马贺却又语气一转,说道:“不过你们心里有个数,我们山寨当时收留落户的也就三万多人。不是我说话难听泼你们冷水,实则去年匈奴犯边,翼王跟匈奴勾结纵容,你们翼王大军当时打没打仗自己心里有数,逃亡的灾民何止千万,又赶上雪灾,一路饿殍遍地,死的不计其数,单是沂州城外冻饿而死的就有上万人。”


    队列中卫大勇大声喊道:“对,若不是山寨赈灾舍粥,我爹娘和妹妹恐怕也冻死饿死了。”


    马贺赞许地看了卫大勇一眼,说道:“我们大当家和寨主当时是倾尽全力,苦苦支撑半个多月,就只给山寨留了两个月的口粮,其余粮食物资全都拿去赈灾了。你们以为容易呢,我们当时风雪中赈灾吃了多少辛苦,如今我们才刚过上几天好日子,你们就来了,三万大军来攻打我们。”


    “哼,一个个的,不识好歹,大当家和寨主居然还留你们在这浪费粮食,照我说还不如都杀了省事。”马贺训完话,骂骂咧咧走了。


    许多降兵面有愧色,尽管挨了骂,却又心中升起了希冀,盼望着也能有家人亲友来寻他们。


    然而马贺说的没错,希望渺茫。


    两日后,又有一个叫刘贵的降兵在众人的羡慕嫉妒中被叫出队列,他的舅舅舅妈找来了。可惜刘贵的爹娘都已经不在了,他爹娘都一路逃到临阳,却冻死在雪灾之中。


    刘贵痛哭一场,又同样被舅舅舅妈接去家中团聚。


    沉寂几日之后,谢让派了罗燕出场。


    这日一早集队,罗燕一身黑底红缘的劲装,腰配弯刀,背着弓箭,英姿飒爽地站到了队列前的高台上,给降兵营增添了一抹鲜亮的颜色。


    降兵们顿时目光汇聚到她身上,还以为今日换了个女教头来管教练兵呢。


    罗燕却扬声说道:“今日我也来此寻亲,可我也不知道能寻谁,索性托了马统领的面子在这里问一问。我家原是幽州城东门外五十里、大柳树屯子的军户,左邻右舍许多都是在翼王军中的军户,这里可有认识我的?”


    队列中顿时窃窃私语,一个声音迟疑喊道:“你是……罗家的二闺女?”


    “正是。”罗燕循声望过去,见是一个四十岁上的中年男子,那人也赶紧挤出队列走到前边来。罗燕辨认出来,笑道:“你是田武大叔,对不对?”


    “是我是我。”田武激动不已。


    “田大叔,您且稍等,我回头接您家里去说话。”罗燕笑着一抱拳,却向着面前列队的降兵大声道:“各位,我还有几句话说。我家中几代军户,我大伯、父亲都是在军中战死的,我家的左邻右舍、儿时许多玩伴,如今都还在翼王军中。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从军报国、吃苦戍边,征战沙场卖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们在前线拼杀,翼王却为了一己之私,与匈奴人勾结,纵容匈奴犯边侵扰,他好养寇自重、拥寇自肥,趁机谋利坐大,你们不是聋子瞎子,翼王大军这几年有没有真正跟匈奴开战,你们比我清楚。”


    “如今翼王又为了抢皇位,拱手放了匈奴人进来,弄的天下大乱,置中原的亿万庶民百姓与不顾。你们在前线为他卖命拼杀,他却害得你们父母妻儿动荡不安、饥寒交迫,害你们的家人沦为冤鬼饿殍。我父亲戍边战死,我娘亲却死在了逃难的路上。我一个孤女被山寨收留,如今还做了寨主身边的侍卫,我才明白何为是非黑白,何为公道正义。”


    “各位,我言尽于此,你们若还是不辨黑白、不知好歹,那只能说你们枉为人了。”


    罗燕说完一抱拳,快步奔下高台,拉着田武笑道:“田大叔,走,我来时已禀明寨主,这就接你去我家吃顿饭,咱们好好叙叙。”


    她拉着田武说说笑笑走远了,几万人的降兵队列却沉寂下来,许久不曾散去。


    说教没用,大道理没用,可他们亲眼看到身边同袍战友的父母、妻女,因为翼王一己之私带来的战乱而死,又亲眼看到玉峰寨收留的灾民安居乐业,便再也无法不触动了。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因为这种事情能发生在同袍身上,哪一天也很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更可怕的是,有可能已经发生了,战乱,使他们很多人失去了家中消息。


    刘贵想起双双死在逃亡路上的爹娘,当场失声痛哭。他这一哭,许多降兵也忍不住落了泪。


    罗燕带着田武回了玉峰岭的主寨。她一个孤女别处没有家院,跟其他女兵一样,都住在木兰营的营房之中。


    山寨统共就这么一支女兵队伍,又是叶云岫的随身近侍,自然备受优待,女兵们有独立的营房大院,两人一间屋子,加上小校场和附近的马厩,挺大一片地方。


    罗燕把田武带回去,女兵们纷纷关切的问她找到熟人没有,见了田武都大大方方,叫他不必拘束,让罗燕在营房里招待他。两人喝茶叙话,为了让罗燕招待田武,女兵们中午做饭还加了菜。


    军户苦,边关苦寒,军户地位低下,在军中少有升职机会,若有本事立下军功还好,若是资质差不能当兵上阵,那就只能沦为军中苦役,一样逃不脱军户之职。


    且军户世代相袭,不得离开驻屯地,罗燕的父亲死后家中无人承袭军户,她们母女生活艰难,才敢趁着战乱逃难到此,田武的家人至今还留在边关。


    罗燕问起,田武顿时又红了眼睛,他随着翼王大军南下已有半年,边境一带如今这情形,翼王一走,匈奴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也不知他的家人如今怎样了。


    罗燕道:“田大叔,你可以写封家信啊。”


    田武苦笑道:“北方如今四处战乱,朝廷的驿路早就断了,家信谈何容易,再说我如今这样,连寄信的钱都没有。”


    罗燕笑道:“田大叔,你只管写,我来帮你寄。回头我就去禀告寨主,旁人的信能不能送到不好说,只要我们寨主允了,你别说在幽州,你便是在北疆、西域也能给你送到。”


    田武都有点不敢相信。然而罗燕可没说假,如今战乱纷纷,朝廷的驿卒都不能指望,但是他们山寨却还有神威镖局。


    镖局押镖走四方,他们神威镖局又素来强悍,镖局明里走镖,背地里走私盐,为山寨赚回大把的银子,再往回走私生铁、铁矿。


    藩镇割据,战乱四起,却也便利了他们行事。外头人看不到,山寨内部自家人却十分明白镖局的重要。所以谢让也毫不吝啬地往镖局砸了不少银子,如今江南道、河东道、河北道和关内道,重要府城几乎都有他们的分局,其他各地他们也通镖路。


    罗燕道:“如今翼王大军南下,北方边关混乱动荡,哪有一天好日子过,田大叔你不如索性趁着现在,把家里人都接来陵州算了,旁的不说,你自己一路也看到了,起码比在边关日子安稳。”


    田武百感交集,连声道谢,吃了午饭就急着要了纸笔写信,又跟罗燕说,能否帮他通禀一声,他想求见大当家和寨主一面。


    田武道:“也不知道大当家和寨主肯不肯见我,实不相瞒,我在军中做了校尉之职,兴许还有些用处。”


    罗燕道:“大当家和寨主都十分繁忙,大当家今日去了柳河县,寨主上午巡查卫戍营练兵刚回来。田大叔你且在此歇息会儿,回头我去问问孟统领。”


    大中午的,叶云岫上午练兵巡查辛苦,吃了饭刚刚午睡。


    女兵们对寨主一向是无脑护,决计不会这个时候打扰她休息的。等她下午睡醒,孟姚和罗燕才来回禀了这个事情。


    原本这些事情都是谢让管的,可谢让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他这次去柳河事情多,可能要在那边留宿一夜。所以叶云岫没人可推诿,便在聚义厅召见了田武。


    她如今可是降兵营口中的“女魔头”,田武亲眼见证她一招斩首了主将庞用,半点也不敢大意,进了门赶紧跪拜,头都不敢乱抬,口称:“小的田武,拜见寨主,谢寨主不杀之恩。”


    叶云岫叫他起来回话。


    校尉是中级武官,在军中仅次于将军了,这个田武既然是校尉,必然比寻常兵士知道的更多,叶云岫便问了一些翼王军中的情况,田武知无不言,半点也不敢隐瞒保留。


    叶云岫心中衡量此人可用,便问道:“你既然要见我,可还有什么想说的,或者还有什么需求?”


    田武立刻跪下,俯首抱拳道:“小的斗胆一问,寨主是否会善待降兵,一视同仁?”


    叶云岫玩味一笑道:“这要看你们了。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大当家几次跟我说,你们原本也都是中原百姓,家中也有父母妻儿。我眼中并无降兵,只有敌人和自己人,是我的兵,我必善待,而若是我的敌人,我必除之而后快。”


    “寨主爽快!”田武叩头到底,郑重道,“小的田武,愿为寨主所用,但凭寨主驱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田校尉请起。”叶云岫示意罗燕上前虚扶了一下,等田武起身,她颔首笑道,“我听罗燕说,你从军二十余载,在军中颇有些威望,且熟读兵书,擅长列阵,精通各种阵型,若不是出身寒微早该升职拜将了。我们山寨不缺能打的将领,却是正缺了田校尉这样的人才。”


    “寨主过奖了。”田武受宠若惊,忙又抱拳行礼。


    “听罗燕说,你想联系家人?”叶云岫问。


    “正是。”田武说道,“小的家中尚有七旬老母,妻子体弱,两儿两女,幼子才刚刚三岁,边境如今混乱不堪,实在是不能放心。小的想给他们写封家信,先报个平安,如有可能,叫我那长子带着他们,慢慢往陵州来寻我。”


    “小的来了山寨之后,一路亲眼所见,寨主和大当家庇佑一方,山寨之中百姓衣食充足,生活安稳。因此小的也想接他们过来,在此定居落户,不光能脱了那军户的籍,总好过他们老弱妇孺在边关朝不保夕。”


    “这样啊,”叶云岫道,“那你写封信,把地址交代清楚。”


    她说着示意了一下孟姚,“传令无忧子,叫他安排一下,把田校尉的家人送来陵州。”


    第73章 第 73 章  二斤盐的暴动


    隔日谢让一回来就喜滋滋地告诉叶云岫,他找到接任柳河县令的绝佳人选了。


    不光找到了,还顺便给州学找到了一位当世大儒的学正。


    叶云岫忙问:“哪里找来的?”


    “路上捡的。”谢让笑道。


    自从谢宗跑来当说客,谢让便想到既然谢宗、谢宏都可以自行离开,流放地必然没人管了。如今这局面,朝廷已彻底失去了对北方边关的控制,边关大乱,许多流放边关的人可能都会回来。


    而这其中不乏许多文人名士,难得的人才。毕竟这年头会被昏君朝廷流放的文人儒士,有许多是因为不肯同流合污,有气节有见地。柳河县恰好处在通关南北的官道上,可能其中就有不少人要途经柳河。


    于是谢让便叫俞虎传令柳河各处,沿途行个方便,若遇上生活困顿、情况艰难的,必定不是什么贪墨官员或大家族出身,不妨适当帮上一把,助他们平安归家,也算传扬一下他们玉峰寨的名声。


    于是俞虎便在官道各处张贴了告示,言明北方边关经此南下之人,若有难处尽可以向防守巡查的柳河县官差驻兵求助。


    昨日谢让去柳河巡视当地兴修的抗旱水渠,恰好听俞虎说,日前柳河来了一位名叫洪勉的老者,听说是一位从北地流放回来的大儒,还带着两个学生。那洪老先生途中病倒了,被俞虎安置在城中馆驿养病。


    洪勉这个名字谢让是知道的,当世大儒,曾是京城西山书院的山长,门生遍天下。于是谢让便带着俞虎亲自去馆驿探望了一下,老先生病体已经好了许多,谢让和俞虎并没有透露身份,谢让自称谢信之孙,给他们师生赠送了一些盘缠。


    结果洪勉却跟谢让透露出想要在柳河落脚住下的意思。


    洪勉是京城人氏,几年前因为针砭朝政触怒皇帝,被流放到北方苦寒之地。如今他回来了,京城却又落入翼王手中,老先生有家归不得了。


    洪勉本打算往江南、淮南一带寻一处栖身之地。师生三人一路南下,到处兵荒马乱,见惯了生民疾苦,到了这柳河县却一片祥和,百姓生活安稳,欣欣向荣,就连盐都卖的比别处便宜许多。


    老先生大受触动。他们这一路逃过来,走了小半年了,也知道玉峰寨威名赫赫,可外界的人提到他们,似乎总要跟“悍匪”连在一起。因此来柳河之前,师生三人还担心了一下子,生怕路经此处会被为难。


    谁知他一路劳苦困顿,到了此处就病倒了,先是被柳河营兵士所帮,柳河营派人将他送到城中治病,后又被县令大人亲自关照,安置在馆驿免费住下。洪勉才知道传言误人。


    于是洪勉索性想此处住下了,又担心他这种被朝廷流放、没有户籍的能否在此落户。


    这对谢让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便坦然亮明身份,当场邀请洪勉担任州学学正。


    谢让笑道:“等过几日老先生病体痊愈了,就叫俞虎将老先生送去陵州,我已告知陈同升接洽。他那两个学生也都是饱学之士,你想想,能陪着老师流放几年的,必然也不会是奴颜婢膝之人。”


    “其中一个曾庭彦,我让他做了柳河县令,叫俞虎再留十日,给曾庭彦适应过渡一下,十日内两人交接好了就把俞虎调回山寨。另一个叫吕懋的,暂且安置到州学,老先生病体才刚好,身边也需要人。”


    总算把俞虎调回来了。这两年柳河在他们治理下,减赋税,开荒地,抗春旱,兴水利,老百姓日子好过了许多,衣食充足,百业兴旺,柳河已然成为周边最安定富庶的县,反正比陵阳、茂山两县富足多了,俞虎这个不识字的“假县令”实在是辛苦颇多,谢让更是隔三差五往柳河跑。


    “回来就让俞虎接手山寨的庶务。”谢让笑道,“他这两年锻炼了不少,可说是已非吴下阿蒙,竟然也认得一些字了,临来时还问我,能不能把他日常惯用的两个书吏带回来,我叫他自己跟新县令商量。”


    前任州学学正跟刘炳私交甚笃,真才实学没有,却是个投机钻营之辈,他们进驻陵州后就被谢让撤了。如今有洪老先生掌管州学,用不了几年,州学的学子就能任用了。并且洪勉乃当世大儒,有他这块金字招牌,也能更有利于他们招贤纳士。


    谢让怡然地靠在椅子上跟叶云岫说这些事,心情十分不错。


    叶云岫笑道:“我没你这运气,路上能捡到大儒,我在家里倒是也得了一个将才。”


    她把田武的事情一说,谢让也连连点头道:“此人可用。我们几个得力的统领,都是勇猛善战,打仗没的说,但野路子出身,田武这样的熟知朝廷军队规制,又熟读兵书、擅长阵法,正好是咱们缺少的。”


    叶云岫点头同意。马贺、杨行他们很能打,敢拼敢杀,但若是要大规模带兵,恐怕还缺一点经验火候。之前他们山寨兵力少,几位统领都是从五十人的队长干起来的,靠的是武力、义气服众,去年春山寨招兵,各营顶多也就一千兵力。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若有一日他们也能发展壮大到几万、几十万兵马,就目前她手下的各营统领来说,除了一个徐三泰勉强可以,其他的恐怕都不能胜任。


    不要说马贺、杨行他们,便是叶云岫自己,也不曾带过那么多的兵。


    许多事情,没有人天生就会,但总是要一步步锻炼、一点点学起来的。


    至于田武的能力,叶云岫还是想亲眼见识一下,便授意马贺,叫他接下来把降兵营练兵交给田武。


    接下来几日,叶云岫看了田武操练降兵,演练队列和阵法,虽说降兵们一时之间配合度还不太够,但也足以看出田武的个人能力。


    同时她也能察觉出,经历他们这几个月的磨炼,尤其上一波的“攻心计”教育改造之后,数万降兵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变化。


    如果说之前这些降兵是“驯服”,如今大约已经从“慑服”进化到了“归心”,对山寨有了认同感和归属感,真正能算是他们的兵了。


    半月后,叶云岫和谢让召集各营统领议事,俞虎也交接完毕,正式从柳河回到了山寨,依旧担任山寨的二当家,各营统领包括徐三泰、周元明和无忧子都到了。


    叶云岫正式向其他首领介绍田武,互相见个面,同时商议这三万降兵如何收编。


    说是“议事”,其实各位统领心里都有数,他们这位寨主多少有点独裁。她说跟你“议事”,实则心中差不多已有定论,便是还没下决定,那也会跟大当家商量,寨主行事果断,大当家的性情会考虑得更全面一些,小夫妻一张一弛,有个什么事情两人自然就决定好了。而寨主若下了决定的事情,便是大当家也更改不了。


    果然,寨主开门见山,一开口便说,降兵营先不收编,她要先进行精简。


    “精简”二字一出,旁人还好,没什么感觉,田武不免就面色微变,开始担心了。


    叶云岫扔了一颗炸弹却又懒得细说,换了谢让来解释。谢让道:“精简这事,是我和寨主一起商量的,也是因这几万人的实际情况而定。不过田校尉先放宽心,既然是我们的兵,我们必不会亏待哪个。”


    朝廷征兵,是从十六岁到六十岁,翼王这三万大军也是。越是战乱百姓越畏惧当兵从军,按照朝廷的抽丁之法,有时战乱用人,索性就是抓丁,只要身体不残疾、在这个年龄范围内就行,因此兵员质量参差不齐,什么样的都有。


    所以这三万大军之中,不乏年老体弱、资质差的,在叶云岫看来,不光打不了仗,说不定还拖后腿。


    而叶云岫的养兵态度,始终是兵贵精而不在多,冗员无用、不能打仗的她可不要。他们玉峰寨的兵都是十六到四十岁,精挑细选,起码要身高够了,体质能行的。所以她才屡次都敢以少胜多。


    降兵营在野猪岭两个多月下来,是练兵,也是筛选,不光筛选掉那些冥顽不灵、负隅顽抗不肯归顺的,同时也筛选那些年纪、体力、资质跟不上的。兵跟兵不一样,两个月下来,能不能行高下立现。


    三万大军号称三万,实则经过当日陵州之战,他们如今登记在册、还在降兵营中的实际数字只有两万八千余人。


    叶云岫自认为她不是金子银子,不可能人人都归心,事实上来了野猪岭之后还有人阴谋暴动逃跑,马贺那边也毫不留情地处置了。但是愿意归顺的,那就是他们的兵,对于这部分老弱病残,为了队伍的战力他们肯定要精简,但也会做出妥善安排。


    谢让这么一解释,众人都明白过来,田武则暗暗松了口气。


    谢让说道:“考虑到这几万人的实际情况,我和寨主的意思,四十岁以上、身体没有问题的,尽可以留下,具体可参考这段时日的练兵比武,情况各队自然知道,骑兵营那边也都有记录。但是不能胜任行军打仗的,自然要裁掉。”


    “四十到五十岁之间视具体情况而定,毕竟军中老兵也是难得的人才,这些老兵往往更有经验和才智,若是身体许可,也可以留下,而五十岁以上的,原则上都要精简,若是体质好、本人也十分愿意继续留在军中的,则可以留下。”


    “不过田校尉回去告诉所有兵士,尤其那些年龄在精简之列的,尽可放心,眼下这般局面,山寨出于种种考量,不能直接就放他们返乡归家,但裁撤下来的这部分人,山寨打算成立一个总务部,由二当家俞虎直接管辖,负责山寨的一应庶务,诸如开荒屯田、种菜养猪、兴修建造,负责给各营提供军械、粮草、被服等等。”


    谢让娓娓道来,仔细解释一番,说完侧头看看叶云岫。


    叶云岫淡声道:“简单说,能打的去打仗,不能打的就不要上前线,留在后方做好后勤保障。”


    谢让一笑,他们家寨主当真是言简意赅。


    他笑道:“精简到总务部的兵员,待遇跟各营一样,按我们山寨的标准,除了伙食、衣物被服之外,每月都是三百文津贴,不过各营的将士可能会有战功奖励,担任将领津贴也更高,这一点总务处可能没什么机会。对于那些老兵,我与寨主在此承诺,等过几年局势好些,我们山寨稳定下来,自会放他们退伍归家,只要山寨有这个能力,也都会发给路费盘缠。”


    田武听到这里长舒了一口气,连忙抱拳说道:“属下代那些老兵,谢大当家和寨主大恩。”


    “你熟知军中情况,此事就你和马统领负责。”叶云岫道。


    谢让颔首微笑:“那就请田校尉和马统领多辛苦一些,你们两个携手合作,我给你们十日时间,把两边名册报上来。”


    马贺、田武躬身抱拳:“是。”


    解决完一桩大事,谢让和叶云岫相视一笑。


    此前两人商量的时候,对于老弱病残裁撤到后勤,两人意见完全一致,必须保持战斗部队的战力和反应速度。


    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从军打仗是个残酷的事情,两个月下来也足以证明有些人不能胜任。


    对于裁撤掉这部分人的待遇,两人也是斟酌之后,决定跟各营一样,不要再分个高低了。


    养兵不易,养兵花钱,好在他们山寨还能有进项,不光有私盐生意,山寨开荒种田能解决一部分粮食蔬菜,往后整个陵州府城和三县的赋税也都归他们收取。兵不贪多,养个几万兵马还是绰绰有余的。


    紧接着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关时局,景王向全天下发了檄文,讨伐翼王,并号召各路诸侯齐心协力,共讨翼王逆贼,匡扶正统,维护大梁江山社稷。


    当然,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没人当真,简而言之,景王公开正式地加入群雄逐鹿的行列了。


    不过翼王发了檄文之后,河南道庆王随即做出响应,也发了檄文,声称要跟景王一起讨伐逆贼翼王。


    这两位藩王明面上遵纪守法,私底下司马昭之心,尤其景王在淮南道经营多年,手握重兵,无非是看着朝廷和翼王僵持消耗得差不多了,几经造势,该他粉墨登场,可以一争天下了。


    陵州南有景王,北有翼王,玉峰寨这是陷入了两面夹击啊。


    于是叶云岫随即决定,秋收后招兵买马,扩张队伍。


    天可怜见,她一个末世生存下来的小女子,她需要安全感,谁也不能威胁到她。


    再有一件大事没那么大的影响力,就只是他们陵州的大事,固川县百姓暴动起义了。


    陵州府下辖四县,柳河原本就是他们的,陵阳、茂山先后归顺,就只剩下一个固川县了。


    之前许多人以为,玉峰寨收了陵州府和陵阳、茂山两县,不日应当就会进攻固川县了。可他们两个哪有这想法。陵阳、茂山都是自己来归顺的,而他们进驻陵州府,还不是被翼王的三万大军催的,不抢不行啊。


    可以说翼王的大军要是不来,陵州府如今大概也不会被他们收入囊中。


    叶云岫和谢让眼下忙到飞起,刚刚入手了陵州府城和陵阳、茂山,这么大一摊子,总得容他们一步步梳理管理,加上三万降兵他们吞了也得消化掉,根本没有工夫搭理这个固川县。


    再说叶云岫的性情,她眼下只想变强,有足够的力量,谁也别想欺负他们,但是对于抢地盘她没有什么瘾。没有足够的力量,地盘大有什么用,地盘再大你也守不住。


    但是固川县的老百姓信啊,两个月下来,固川县的老百姓整日眼巴巴等着玉峰寨来攻打他们。只要玉峰寨把他们固川也收入麾下,他们就可以减免徭役赋税、吃四十文钱一斤的盐了。


    实在是一百六十文钱一斤的盐太贵了。


    这阵子但凡玉峰寨的地盘,盐全部卖的四十文一斤,但是为了避免私贩他们限购,每人限购两斤,这阵子常有固川县的百姓成群结队,跑到邻近的茂山县来买盐。接壤的村镇还好,居然都有步行几十上百里路,跑到茂山、陵州来买盐的。


    可是让固川的老百姓失望了,玉峰寨迟迟不来攻打,固川的县太爷又是个顽固派,也不肯学学人家陵阳、茂山。


    所以这一日叶云岫和谢让忽然收到消息,固川县发生暴动起义,几千名老百姓冲进县衙,绑了县令,正在浩浩荡荡往陵州而来,要把狗县令送到陵州城来投靠玉峰寨。


    就为了吃上四十文一斤的盐。


    第74章 第 74 章  是可忍孰可忍,反正我不能容忍。


    谢让和叶云岫收到这消息的时候,颇有些哭笑不得,也只能感叹一句:百姓苦啊!


    但是来都来了,总不能真等着几千百姓一百多里路浩浩荡荡开进陵州城,这些人正在群情激昂的时候,万一再生出什么事端。


    叶云岫立刻叫人传令徐三泰,也不要多,派出陵州卫两百骑兵火速拦截,劝阻安抚起义的百姓。


    谢让那边也立刻传令陈同升,即刻派出官差接收固川县,以陵州府衙的名义张贴安民告示,即日起接管固川县,固川县赋税、徭役比照其他三县,尤其直接引发百姓暴动的盐价,一样降到四十文;又传令特务营赵方,最迟明日午时前,紧急调运五万斤盐送到固川县,加上固川官仓现有的盐,保证充足供应。


    百姓是什么,对于百姓来说,自家柴米油盐才是大事,远比朝廷大事重要得多。生民苦,多愚昧,又正在暴动的关头上,讲再多道理也没用,他只有拿着八十文钱买到了二斤盐才能相信,一旦缺货,就会滋生谣言,制造恐慌。


    别的都好办,忽然一下子五万斤盐,多少有点难为赵方了,毕竟他们的盐除了供应自家地盘,也同时稳定贩运供应给江南道、河东道、河北道、关内道等地,在部分地区甚至是独霸市场。


    到处战乱,北方许多地方州县处于无人管辖状态,没了皇帝管,翼王尽管号称三十万大军,一时半会却也占领控制不过来,龙蛇混杂群魔乱舞,据说陇右道某地一个县令都敢自立为王了,可见怎一个乱字了得。


    朝廷失去了对北方大部分地区的控制,而翼王又急于抢地盘,好大喜功,攻占一座城池是一回事,真正掌控一座城池是另一回事,翼王善战,却对包括盐政在内的政务顾及不多,他也不顾过来呀,正好让玉峰寨有机可乘。翼王占领北方大部分地区之后,他们的私盐贩运反而方便了,销量一时大增。


    朝廷一年大几百万两的盐税,在这些地区起码让他们抢来了五六成,谢让预估这一年光是私盐,至少就能有百万两入账。


    天下大乱,他们的私盐反而卖得更好了,赵方那边喊着要地方、要人手,得亏徐三泰之前送了他从原陵州卫俘兵之中精简下去的两百多人,田武和马贺那边降兵营的精简还没完成,叶云岫答应等完成了再给赵方补充五百。


    无忧子也跑来跟叶云岫抱怨,太忙了,镖局人手不够用,他们都几乎不接外头的镖了。叶云岫才刚答应给他补充人手,就发生了固川县这事。


    谢让和叶云岫迅速安排完这些,快马加鞭赶去陵州。


    陈同升一听说他们到了,赶紧出来迎接,见礼之后苦笑道:“大当家和寨主何不住在陵州,这样来回奔波,您二位住在陵州属下就安心多了,住在陵州也一样管山寨那边。”


    可山寨各营,也是这么想的。


    谢让笑道:“你且安心吧,这样的事反正也不会有下一回了。”


    如今固川县以这种方式意外归顺,整个陵州一府四县,全部属于玉峰寨的地盘了。


    陈同升笑道:“今日怕是来不及了,属下打算明日和徐千户亲自去一趟固川县,当场办公、布防。只是眼下最着急的,是固川县缺了一位县令。可巧大当家前些日子请来了那位吕先生,属下觉得,放在州学屈才了。”


    谢让点头,他正有此意,谢让沉吟一下说道:“要启用吕懋,你先叫人去安排好洪老先生的生活,派两个仆役专人服侍。”


    “是,属下这就去办。”


    一行人说着话进了府衙,周元明闻讯赶来,说徐三泰接到传令之后,立刻就带着骑兵队亲自去了固川。徐三泰作为陵州卫千户,他的身份更好压得住场面。


    果然,傍晚前,徐三泰只带着几名骑兵回来,带回了被百姓绑来的固川县令胡祥甫。


    “见过寨主、大当家!”徐三泰匆匆走进厅中,抱拳行礼道,“属下已将百姓劝回,将所带的两队骑兵派去固川县,叫他们一路护送百姓回去,今夜就留在固川县城维持秩序、暂且接管县衙。”


    谢让对徐三泰办事当真是满意极了,颔首赞许道:“好!明日你和陈知府再亲自去固川县一趟,我这就去见洪老先生,请吕懋出任固川县令,明日叫他跟你们同行。”


    说着话,随行的手下已将胡祥甫押了进来,丢在地上。


    几人一瞧,有点惨不忍睹,这胡祥甫本身就胖,整个人被密密匝匝捆成个粽子,一张发面馒头似的脸青一块紫一块,也不知道是胖的还是被揍肿的,嘴里堵着破布。


    在场的也就陈同升认识胡祥甫,三个月前他们还是同僚呢,这会儿差点没认出来。如今三个月过去,陈同升最先投靠了玉峰寨,转眼就成了陵州知府,赵封是玉峰寨进驻陵州之后跑来归顺的,如今还好好做着他的茂山县令,再看这胡祥甫……


    一时间陈同升不禁感慨万分。胡祥甫见了他,眼神哀求,嘴里嗯嗯嗯也不知道想说什么。


    谢让示意押解的骑兵取下胡祥甫口中破布。胡祥甫也不认识谢让和叶云岫,刚一取下来,胡祥甫就放声哭嚎道:“陈知府,陈大人,你救救下官,你帮下官说句话吧,下官不是不想来归顺,就只是下官前阵子事情忙,稍稍晚了一步……”


    叶云岫被他鬼哭狼嚎吵得刺耳朵,皱眉道:“快堵上!”


    押解的骑兵赶紧塞回去,世界清净了。


    “大当家,这厮怎么处置?”徐三泰问道。


    谢让一琢磨,眼下这胡祥甫除了没来归顺,被百姓揍了,也没有其他的罪名,于是便说道:“下狱查办吧,若是查不出什么事情,革职放他自己走人罢了,若是查出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之事,按律处置。”


    胡祥甫面如死灰,这还不如直接办了他呢,好歹贪墨的银子家里还能落下。话说这年头,大小官员有几个经得住查的。


    徐三泰一挥手,两个手下立刻便把胡祥甫死狗一样拖了下去。


    谢让亲自去见了洪勉,老先生流放多年在边关吃灰,满腹经纶无处发挥,如今上任学正没几日,都不顾病体初愈,就急急忙忙上任了,整顿州学,严明纪律,上任头一天就清退了几个挂名不读书的纨绔子弟。谢让到了的时候,老先生正亲自在大堂讲学。


    谢让示意随从噤声,立在窗外静听,一直等到老先生讲完。不得不感叹一声,若是太平盛世,以他的年纪,他如今应当也能坐在堂中读书进学,或者如家族期待的那般,已经科举及第,考一个功名封妻荫子。


    然而造化弄人,如今他身系山寨数万人乃至整个陵州百姓的衣食安危,竟然连静心读几卷书都成了奢侈。


    洪勉讲完吩咐学子们自己研读,经人提醒才发现立在廊下的谢让,连忙整理衣冠走了出来。谢让见他出来,抢先行了个师长的礼。


    洪勉被请来陵州也不过五六日,如今却是哪儿看觉得这地方哪儿好,先后经历了匈奴骑兵和翼王大军围城,也不过短短数月,城中却丝毫不见混乱,物价公道,商铺繁荣,百姓安然,这年轻人,当真有许多过人之处。


    因此老先生这会儿再看谢让,也是哪儿看哪儿觉得好,哪哪都好,这个不过弱冠年纪的年轻人已经只手掌控陵州,却依旧虚怀若谷,在他面前执弟子礼。


    洪勉一把拉住谢让笑道:“谢公子怎可多礼,老朽正想要找你呢,你就来了。”


    谢让含笑,随洪勉去了他的书斋,先询问了老先生在此生活可方便,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满意,满意。”洪勉说道,“有你亲自交代,那陈知府也是个读书人出身,亲自来关照老朽衣食住行,此间之人对老朽都十分尊重,老朽真是铭记五内。”


    谢让笑道:“先生不必挂怀,先生才德高义,当得起世人敬重。”


    “吕懋,泡壶茶来。”洪勉吩咐一声,宾主落了座,洪勉便跟谢让说起他这几日陵州的所见所感。


    谢让见老先生颇有些拉着他畅谈一番的意思,然而他眼下哪有品茗畅谈的闲情,于是等吕懋送了茶进来,先请吕懋一旁坐下,端起来尝了一口,才放下茶盏笑道:“实不相瞒,晚生此次来,是有一件要事。”


    他把固川县的事情一说,洪勉惊讶之余,不禁抚掌大笑道:“妙哉,妙哉,民心不可违!谁说百姓愚弱,孟子有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民事不可缓也。”老先生这话出自《孟子.民本篇》,谢让便也笑着接了一句,趁机说道,“先生高见,固川土地瘠薄,百姓本就贫苦,如今突发这等变故,我已令人速速接管固川县,安抚民众,稳定秩序,只是这固川县,眼下正急缺一个县令。”


    洪勉顿时明白过来,指着吕懋笑道:“你是看上他了?”


    谢让也笑道:“晚生正有此意,还得先问问先生和吕兄意下如何?”


    “叫他去,叫他去。”洪勉挥挥手,吩咐道:“吕懋,你去,赶紧去收拾一下。”然后转向谢让说道,“不瞒你说,若是几年前,我这两个学生,老朽是断不敢让他们就去做一县父母官的,书生意气,可是这几年他们追随老朽流放北地,吃尽了艰辛,也看遍了人间疾苦,应当是能做点事情的,但凡公子用得着,便是他们读书明理的造化。”


    “学生遵命。”吕懋起身,先向洪勉一揖,又向谢让郑重一礼道,“蒙谢公子不弃,吕懋谨遵吩咐、万死不辞!只是老师这般年纪,身子刚好了一些……”


    谢让忙说道:“吕兄放心,陈知府自会安排妥当。”


    他见这事说定,便跟吕懋交代一番,这般突然变故,前任县令是不可能交接了,固川县衙的官员、衙役只怕也都得清理整顿,他们对固川情况不熟悉,吕懋此去一切从头,只怕难度不小。


    “陵州卫两百骑兵现已赶至固川县城,待我回去跟寨主商量一下,再给你抽调几百兵力过去,最迟明日天黑前到达。”谢让道。


    吕懋愣了愣,张嘴就给他几百兵力,甚至还有骑兵,这玉峰寨是有多大实力,要知道寻常一个县也就几十衙役、几十驻兵,能有一百镇兵就是大县要塞了。


    吕懋将这疑问一提,谢让便摇头说道:“一来山寨给其他三县也都是驻兵五百,二来固川民风悍勇,且这几年胡祥甫治理不力,盗匪横行,治安堪忧,你又是新上任,人手、兵力必须得有所保障。不止驻兵,陈同升那边也会设法抽调一些三班六房的人手给你。”


    吕懋大喜,连忙躬身揖礼道:“多谢公子,公子思虑周祥,处处都为属下考虑到了。”


    “无需客气。”谢让笑道,“有何难处,你只管向陈知府和徐千户开口,他们自会鼎力助你。”


    谢让叫吕懋准备一下,明日一早会有人来接他,与陈同升和徐三泰一同去往固川县。


    谢让告辞离开,洪勉和吕懋一直送出大门,目送他上马离去。洪勉理着胡须动情说道:“吕懋 ,你可瞧见了,这就是民心,这就是民心啊!”


    “老师,你说是不是天意,叫我们师生一路来了柳河县。”吕懋笑道。


    “想不到谢信钻营半生,竟还能生出这样的孙子来,雄才大略,却又心怀万民。为师这把年纪,也算是得遇明主了。”


    老先生不胜感叹,谆谆嘱咐吕懋,“你去了好好干,为师垂垂老矣,富贵名利过眼烟云,你和庭彦年纪正好,苦于怀才不遇,如今你们的造化来了。”


    老先生负手走出几步,又回头手指点着吕懋说道:“你们是有大造化的。”


    谢让回来后便着手安排固川的各项事宜。他的县令有了,叶云岫这边却不禁懊恼,她的兵怎么办?


    怎么一个一个的都喜欢冷不丁跑来,之前茂山县赵封忽然来归降,她只好把卫戍营二营抽调了去,这回又忽然来了个固川,降兵营还是个半成品,眼下精简裁撤还没完成,她去哪里抽调这五百驻兵?


    真是的,轮到她人手紧张了。


    叶云岫斟酌一番,索性决定出动骑兵营,下令从骑兵营抽出五百人去固川县。


    谢让颇为意外地瞧着她,骑兵营可是她的心头宝。谢让笑着调侃道:“刚刚不是还说抽不出来吗,竟这般大方,徐三泰已经派去两百骑兵了,为了稳定我让这两百人暂时留在固川,你居然又给了五百骑兵。”


    叶云岫懊恼:“不是你说固川县盗匪横行吗,眼下除了骑兵营,别处也分不出兵力了,索性就派骑兵营去,趁机叫他们把那些盗匪清剿干净。”


    她哼了一声道:“咱们的地盘也能有盗匪,是可忍孰可忍,反正我不能容忍。”


    谢让一顿,反应过来忍不住摇头失笑,真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也轮到他们剿匪了。


    他略一思忖,觉得还真是这个理,有道是趁热打铁,从头立规矩。固川县暴动归顺,他们正式接收固川县,新县令走马上任,趁此机会就把固川境内山匪流寇清剿干净,还固川百姓一个安稳日子,也算开个好头。


    不过……他想了想问道:“你不是命马贺和田武精简裁撤降兵吗,再说降兵营一直是马贺管的,半道上交给田武也不太合适,马贺恐怕去不了固川,剿匪谁来统率?”


    叶云岫得意笑道:“孟姚,我打算让孟姚去!”


    孟姚弓马娴熟,做事沉稳,跟在叶云岫身边这一年多也历练出来了,能力手腕也够。


    不过她要统率指挥的却是七百人的男子骑兵,那些骑兵平日里一个个就傲气的不行,狂得很,瞧着步兵都是鼻孔朝天,十足传承了他们山寨的悍匪风格。


    谢让说道:“孟姚总归是个女子,她可不是你,能降住那些刺头的骑兵吗?”


    叶云岫道:“那我不管,反正这个权力我给她了,她若降不住,那是她本事不够,不过那些骑兵若只因她是个女子就故意跟她作对,也别怪我收拾人!”


    【作者有话说】


    注:文中“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事不可缓也”,皆出自《孟子.民本篇》。


    第75章 第 75 章  该来的终究要来


    当然了,他们玉峰寨又不是当年的柳河县令魏蠡,即便叶云岫这脾气,要剿匪也不会上去就杀。


    不教而诛,谓之虐。


    他们自己就是山匪出身,即便现在已经成了陵州地界的官方管理者,许多人尤其是山寨的老底子们却依旧喜欢自称山匪,谢让和叶云岫也依旧被称为寨主和大当家。


    就像俞虎当初说的那句话,山匪,也不全是坏人。世道纷乱,动荡不安,百姓没了活路,许多人才跑去当了山匪。百姓若能安居乐业,谁愿意落草为寇的。


    但是这些山匪流寇成群结伙,也的确会为非作歹,侵害当地百姓,并且其中也不乏无恶不作、危害一方的山匪强盗。根据他们目前掌握的情报,光是固川县明着的,就有大大小小十几处山匪窝,其中有的竟然已经达到上千人的规模,比他们玉峰寨当年可牛气多了。


    四县之中,柳河县这两年别说山匪,便是地痞流氓都不敢抬头,哪个跑去柳河当山匪,那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吗。陵阳和茂山两县境内,也是有几股匪患,规模一般不大,整日跟官府玩捉迷藏那种,山寨驻兵去了之后就老实了许多。


    最甚者就是固川了,民风本就悍勇好斗,胡祥甫搜刮民脂民膏贪得无厌,却又无能养奸。


    所以次日一早,谢让便叫陈同升先以陵州府的名义发布告示,责令即日起陵州境内所有山匪流寇,限期十日内:一、团伙自行解散者,改恶从善,既往不咎;二、团伙主动归顺者,查实无大奸大恶,可予收编留用;三、个人主动脱离投案者,网开一面,不予追究;四、负隅顽抗者,一经正告,一律清剿,绝不轻饶,匪首杀无赦!


    叶云岫这边,传令杨行、张保,陵阳和茂山两县之内就交给他们了,清剿残余,除恶务尽。重点还在固川县。


    当日上午,孟姚率领五百骑兵赶赴固川,临走时叶云岫跟孟姚说,不教而诛谓之虐,咱们讲道理的,先尽到教化之责,去了之后就先拿那个最大的山匪窝打个样子,正经发个勒令警告,老老实实归降就罢了,否则三日之内,给我踏平!


    教而不化,那可就怪不得他们了,诛之,谓之王道。


    山匪要能那么老实也就不是山匪了,果然,刚刚第四日下午,固川县传来捷报,孟姚率七百骑兵营旗开得胜,铲除了固川境内最大的山匪龙盘寨。这龙盘寨足有一千多人,被孟姚率七百骑兵打成了盘虫,匪首当场伏诛,斩杀百余人,生擒投降的就将近一千人。


    对于这生擒的近千人如何处置,谢让直接交给了县令吕懋。这些匪徒可都是壮劳力,固川县百废待兴,有的是用人的地方,叫他们修路建造服苦役去,以后再有生擒的匪徒,全都照此处置,还能减轻百姓的徭役负担。


    盘龙寨一灭,其他大大小小的山匪流寇就再也不敢狂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强龙不压地头蛇,可他玉峰寨自家山匪出身,竟然自己端碗砸别人的锅,盘龙寨千多号人称霸一方,玉峰寨限他们三日内归降,说三日就三日,第四日一早就大军压境全给端了。


    以前官府也不是没发过那些义正词严的剿匪告示,可玉峰寨是真动手啊。


    所以没人敢再不当回事了,小股山匪自己散伙的那是聪明,投降的、清剿的、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送去劳动改造,没多久吕懋手中就掌握了几千人的免费劳力,信心十足,打算秋冬时节把固川县的道路桥梁全部整修一遍,接下来还打算兴修水利。


    固川县丘陵山地居多,十年九旱,吕懋誓要在固川有所作为,为民造福,他要挖水库。


    这一次小夫妻两个又在陵州住了五六日,等回到山寨,降兵营精简顺利完成,精简掉老弱病残六千多人,全部划归俞虎的总务部,马贺和田武活儿做的不错,两人有心给凑了个整数,留下的是两万两千人。


    赶在中秋节前,三万降兵下了野猪岭,各归各部,从此以后他们不再是降兵。不过眼下他们没有进行兵力分配,这两万两千人先统一称为直属营。


    不论总务部还是直属营,眼下面临的头一件事情就是修建新营房。那野猪岭不能驻兵,荒山秃岭,叶云岫还得留着以后当练兵场呢。


    暑热渐消,正好干活。谢让把新营房的选址定在了骑兵营南侧,从玉峰岭半山一直到山脚下。而总务部的营房住址则选在了后山,沿着后山的山谷修建。依旧是山寨的老规矩,将士们齐心协力,自己动手,采石伐木建设自己的新家园。


    因着山上采石也不能毫无限度,太远的又运输费力,俞虎带着新成立的总务部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建窑烧砖瓦。俞虎从各处网罗了一批烧窑的匠人,将士们取土做胚,在鹧鸪岭旁边的山谷中建起砖瓦窑,新营房全部采用土木结构,石墙地基,青砖青瓦。


    两三万人不是小数目,并且按照这个数字,叶云岫打算秋收后招收新兵四千人,保持山寨三万兵力。所以趁着现在,谢让干脆提前规划,将新营房按照能容纳四万人的规模建造。他叫人统一砍伐山脚下西南侧和磨盘岭之间的大片山林用作建营房的木料,腾出的地方正好规划成练兵的大校场。


    这么一来,马贺便跟田武开玩笑说,寨主和大当家开始偏心了,他们山上的老营房都是石墙茅草,他们这些老家伙,谁的营房不是自己亲手建的,如今改了砖瓦房不说,居然还提前给新兵提前把新营房建好了。


    马贺哼哼道:“这些新兵蛋子可够舒服的啊,人都还没来呢,就有新房子等着了。你等着,我今年要跟寨主请命操练新兵!”


    田武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事实上,他也十分惊讶,原来外头鼎鼎大名的玉峰寨,之前居然只有四千多兵力,但人家甚至没有全部出动,两千多骑兵硬是降伏了他们三万大军。这都不是服不服的事了,有能耐你倒是不服啊。


    并且玉峰寨的行动力如此惊人,大当家和寨主手一挥,说修建新营房,第二天人家就轻车熟路地开始动手,没几日选址、地基、取材、砖瓦窑就都到位了。然后山脚下就一天一个样,新营房一座座拔地而起。


    小夫妻回到山寨半月后,谢让忙了这些日子,把这一切规划落实妥当,半个月下来,眼看着新营房初具规模。中秋临近,山寨一边张罗过节,一边也在准备秋收了。


    赶在这个时候,景王派了帐下谋士到陵州来当说客,求见玉峰寨首领。


    如今外头大约都知道,陵州的真正主人是玉峰寨,只是这玉峰寨首领没有像别人那样急不可耐地自立为王,他就不曾公开现身,甚至连个正经的官方身份都也有,一直是在幕后掌控全局。


    于是外界也都理所当然地认为,“玉峰寨首领”就在陵州城中呢。


    陈同升自然不敢擅作主张,也就什么都没提,不动声色把说客送到馆驿住下,派人禀报谢让。


    小夫妻两个才吃了午饭,正预备午睡休息会儿,听到陈同升派了人来有急事禀报,谢让便起身出去。很快他噙笑走了回来,把事情跟叶云岫说了。


    叶云岫趴在床上刚有了点睡意,闻言翻了个身,眯着眼睛蹙眉问道:“我记得这个景王喜欢送人黄金,这次什么好处?”


    “侯爵,陵州给我们做封地。”谢让笑道。


    “这次没有黄金、美女?”


    “没有。”谢让憋笑。


    叶云岫困着呢,没好气地呵了一声道:“他真会做人情,陵州本就在我们手里,他拿来送给我们。”


    谢让在床沿坐下,笑道:“景王可能以为,咱们收了他的黄金和美女,就是默认与他交好了吧,完全一副自家人说话的口气。”


    谁知碰上他们这样只认钱、不认人的。


    叶云岫调侃道:“他比那个翼王大方,翼王才许了个伯爵。”


    谢让笑,许伯爵那时候他们只有柳河,如今地盘扩大几倍,不得涨价么。


    谢让沉吟道:“从景王的角度来说,世人重视正统正名,他是先皇胞弟、当今皇帝的亲叔叔,皇室血脉上来说他比翼王还要正统,我们投靠了他,似乎就正道多了。撇开朝廷那个跑路的昏君,当下最有实力、有资格跟翼王一争的也就是景王了。如果他真成了,那我们肯定有大大的好处。景王就这么打发了一个说客来,怕还是觉得我们肯定会答应呢。”


    “他们这就默认皇帝死了呀。”叶云岫道,“那我们还是皇帝招安了的呢,旁人还不是当我们山匪强盗。”


    “对,我们不缺正道之名,幌子谁不会打。”谢让道,“眼下投靠景王,与我们而言也没什么实际的好处,他又不替我们养兵发饷。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我们如今北有翼王、南有景王,两面夹击,若是名义上投靠景王,南边的压力暂时就缓解了。但景王素有个残暴的名声,刚愎自用,他拉拢我们,必然要从我们身上得到好处,要发号施令,拿我们当对抗翼王的一把刀。”


    “不管哪个幌子,他景王在我们南边,翼王来了还不是先打我们。”叶云岫嗤声道。


    总不成翼王怕了他们,绕着陵州走。


    两人几句交谈已有了定论,叶云岫翻身换回趴着的姿势,闭着眼拍了拍旁边的床:“睡觉睡觉,好不容易歇个晌。”


    谢让瞧了一眼她床上,他家娘子真好,还主动给他让了点地方。


    可是……她如今是越来越随意、装都懒得装了,秋老虎依旧燥热,大中午的,她就穿个宽松舒服的粉绿色寝衣,露着脖子和手臂,曲线玲珑,刚睡的时候还整齐些,这会儿滚来动去,裤脚扯起,露出雪白的小腿……


    他这小娘子是越来越不拿他当外人了。


    并且,她似乎从来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坦荡无邪。


    可他好歹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这个年纪……耳鬓厮磨是要受煎熬的,又不能做什么,难受的还不是他自己。


    谢让不跟自己过不去,啧了一声笑道:“我还是回那边塌上睡吧,你好好睡。”


    “唔。”叶云岫闭着眼睛已经开始迷糊,小手挥挥,示意他去睡。


    谢让起身,却又在床前站住,瞧着她那懒猫一样的惬意舒服的姿势不自觉噙笑,忽然凑上去,在她侧趴露出的半边脸颊上用力亲了一口。


    啵的一声,谢让咧嘴笑着赶紧溜了。


    叶云岫刚要睡着又被他弄醒,睁眼看见他脚底抹油的背影,抗议地翻了个白眼,讨厌!


    谢让溜到外间自己塌上躺了躺,却没有了睡意,索性起身出去。他简单写了个字条,交给来人带回去。


    字条上交代陈同升,只说“玉峰寨首领”胸无大志,不堪重用,眼下只想偏安一偶,只怕有负景王殿下的赏识了。


    …………


    这两年大节小节,小夫妻都是在山寨过的多,毕竟山寨还有那么多兄弟,大部分也都没成家立业,山寨就是家。


    今年的中秋节怎么过,两人却费了一番思量,最终决定还是去陵州过吧。外祖父年纪大了,逢年过节必然希望他们能在跟前,一家人这两年就没在一起过过节。再说曾庭彦和吕懋都在任上忙,大过节的,洪勉一个老人家独自在陵州,谢让也打算去探望问候一下。


    至于山寨这边,好在今年俞虎回来了,谢让嘱咐多多的买些好酒好菜,就留俞虎在山寨操办过节。


    打算的好好的,他们安排了手边的一些事情,本打算八月十四动身去陵州,八月十三这日,谢让忽然收到谢凤宁叫人递来的消息,他们的父亲谢宏回来了,昨晚人已经回到了白石镇谢家。


    谢宏因为腿疾,被谢宗扔在幽州治病,谢让从谢宗那里得知之后再派人去找,谢宏腿疾稍稍好转之后却已经离开幽州,动身南下了。这一路都已经落入翼王掌控,混乱一团,找也没法找,谢让只能命神威镖局沿途留意,一直没打听到消息。


    谢宗是春节后跟着翼王大军南下的,屈指算来,谢宏独自一人被留在幽州,这一路足足走了大半年了都,他又有腿疾,也不知怎么一路艰难回到白石镇的。


    谢宏回来之后,得知凤宁在陵州城中开铺子,才叫人捎信给凤宁。


    这么长时间,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得知他平安到家,谢让终于稍稍放下了心,立刻便打算回去一见。


    谢让便和叶云岫一起先回到陵州,见了凤宁和周元明,几人商量着如何回去。


    回是肯定要回的。谢宏流放边关九死一生,他身为人子,已经六七年没见过父亲了。


    只是想起谢家种种,尤其白石镇对他和叶云岫的传言各种各样,大都猜度他们已经被山匪杀了,谢家人则以为他带着叶云岫远走高飞了。


    所以他这个家,还不知道怎么回呢。


    谢凤宁说道:“二哥,要不你先别回去了,我自己回去,我把父亲接来陵州。”


    谢让苦笑道:“你一个人回去,责难还不都在你一个人身上,莫说你接不到父亲,祖母那些人你招架得住?”


    “我也要回去吗?”叶云岫问,瞅着谢让揶揄道,“主要是,我怕我去了,万一把你祖母他们吓死。”


    “你就别回去了。”谢让决定道,“这么着吧,元明和凤宁跟我回去。”


    该来的终究要来,该见的也终究要见,反正回去见到了人再说吧。


    第76章 第 76 章  叫官府来抓你们


    翌日八月十四,中秋节的前一天。


    凤宁不会骑马,谢让也不想太招摇,于是三人共乘一辆马车回白石镇去。周元明赶车,兄妹两个坐在车中,车里还带了好多给谢宏准备的东西。


    经外祖父提醒,毕竟老王氏还是他们的祖母,大过节别弄得太难堪,凤宁委委屈屈也给老王氏准备了两匹布料,以及一些中秋过节的吃食。


    谢让这两年有意无意,也了解到一些谢家的情况。一大家子人没有进项,基本上已经坐吃山空,拮据到老王氏那两个充门面的丫鬟也卖了,田产也无人打理,一大家子却仍旧放不下架子,不事生产,竟然变着法子想把田产卖掉。


    若不是这些田产地契属于宗祠,只怕早就被卖光了。谢仲无奈只好以宗族的名义把田地收了回来,亲自打理,再以宗族的名义接济这一大家子的生活。


    大家族总有太多这般说不清理不断的无奈,谢家没饭吃,宗族也丢脸,有什么法子呢。


    谢让不知道自己这个传言中已经被山匪杀了的人,忽然出现在白石镇会引起怎样的波澜,他好歹见过了大风大浪,倒也毫不在意。


    他担心在意的,是父亲的态度。


    谢让今日没让叶云岫跟来,哪里是怕她吓着祖母那些人,他是怕她受委屈生气。毕竟他太了解自己那些家人了。


    马车径直进了白石镇,周元明问了一句:“表哥,走哪个门?”


    “大门。”谢让道。


    周元明赶着马车停在了谢宅大门口,谢让坦然下了马车,径自上前敲响大门。


    “二哥?”


    来开门的,居然是谢询。少年愣了一下,瞬间满脸惊喜,急切地一把拉着他问道,“二哥,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听说父亲回来了,我来看看父亲。”谢让拉开他端详一下,笑道,“询儿,这两年长高了不少。”


    “两年半了都。”谢询说道,瞧见凤宁走过来,忙又行礼,“姐姐。”


    “询哥儿,好久不见。”凤宁含笑问道,“姨娘和燕真她们都还好吗?”


    “都好,都好。周表哥好。”谢询瞧见周元明又打招呼,顿了顿带着他们往里走,迟疑一下小声说道,“二哥,你心里有个数,父亲是前日下午才到家的,这一两日,他们……没少说你们坏话。”


    “嗯,我知道。”谢让噙笑道,“无妨,你不用担心。”


    他很高兴这个庶弟还亲近他向着他,总算不至于全都叫人失望。


    一行人穿过院子往里走,谢询说谢宏回来后就住在谢让之前的院子里,不过他这会儿人在主院。谢让便径直往主院走去。


    他们刚进了垂花门,恰巧小王氏从侧门过来,瞧见他们一脸惊吓的表情,愣了愣尖叫一声,扯着嗓子喊道:“是谢让,谢让,谢让来了。”一边喊一边飞快地跑进了主院。那样子,仿佛是瞧见了什么厉鬼猛兽。


    小王氏一路嚷嚷着进去,谢让无动于衷,迈步进了主院。他们刚一进去,屋里就呼啦啦冲出一堆人来,一眼瞧过去,基本上都在,除了大房、三房的人,连范氏和谢宸也在。


    “谢让!你还敢来!”谢凤歌尖声叫道。


    谢让没理谢凤歌,目光先找到了谢宏。


    一晃六七年过去,他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谢宏老了许多,瘦骨伶仃,满面风霜,才不过四十几岁的年纪,两鬓却已经斑白。


    发配七年,想想也知道是什么日子,能有一条命回来就不错了。


    谢让心中一酸,却还克制着先向老王氏行了礼,然后一撩衣袍下摆,跪了下去。


    “父亲。”


    “父亲。”凤宁跟着也跪下了,双目已经含泪。


    “姑父。”周元明也垂头跪下了。


    谢宏忍不住也潸然泪下,跛着腿走过来挨个看看他们,将他们拉了起来,一时哽咽得说不出来话。


    这时谢凤歌刺耳的声音尖声叫道:“谢让,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你不是跑了吗?”


    谢让抬眸看了谢凤歌一眼,目光又移到旁边的崔氏身上,崔氏少了两只耳朵,莫名猥琐,那目光却越发阴毒可怕。


    “见过各位长辈。”谢让平淡一揖。


    一群人见了鬼似的,也没人回应他,就只有范氏含笑道:“让哥儿来了?”


    谢宏还在落泪哽咽,范氏推了谢宸一把说道,“一家团圆是好事,你倒是快劝劝二哥呀。”


    谢宸恍然回神,忙过来劝慰谢宏。


    谢凤歌几次嚷嚷无人理会,气得脸色紫涨,骂道:“谢让,你怎么还没死!你们这一对不要脸的兄妹,居然还敢回来!”


    “大堂姐说话注意些。”凤宁冷声道。


    “谢凤宁!”谢凤歌恶狠狠骂道,“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还敢说!二叔,你瞧瞧你的好女儿!”


    谢凤歌指着凤宁向谢宏道,“前阵子我父亲的事情就能忘了?谢凤宁无情无义,不敬长姐,那好歹是她亲大伯父,她不帮忙救他也就罢了,还报官指使人抓了我和谢诚,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死在里头!”


    凤宁嗤笑道:“大堂姐这话奇怪,大堂姐怎么不说说,你去我铺子里干了些什么,莫不是我跑去大堂姐家里抓你的?”


    “谢凤宁,你个贱人!”谢凤歌一激就怒,冲过来伸手就想往凤宁脸上掴。


    可惜她还没能靠近,周元明一步跨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反拧到身后,冷冷喝道:“谢凤歌,你碰她一个手指头试试,上次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他本就在气头上,杀人都杀过几回了,哪还会顾忌什么,一拧之下谢凤歌吃痛尖声叫喊,脸都痛得变色了。


    谢诚连忙冲过来,却又不敢靠近,只好指着周元明向谢宏告状:“二叔,二叔你瞧瞧,跑到我们谢家撒野来了。”


    周元明随手把谢凤歌搡出多远,冷笑道:“我撒野怎么了,你们跑上门撒野欺负我表妹怎么不说?信不信小爷弄死你们!”


    崔氏在旁边一声嚎哭:“哎呦呦,他二叔,你可都亲眼瞧见了,让哥儿勾结山匪谋财害命,就是这般强盗,他就是个强盗啊,他抢了我们家三千两银子,他那个媳妇杀人都不眨眼的,你还不信,我们这么多人亲眼看见他夫妻两个杀人越货,勾结强盗无法无天,哎呦我们孤儿寡母可没法活了……”


    老王氏被小王氏扶着,气得敲着拐杖大骂:“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你们,你们这是要气死我呀!”


    一团混乱中,谢让面色凝然,目光穿过纷乱定定望着谢宏。


    “父亲,您信他们,还是信我和凤宁?”


    谢宏手足无措,顿足道:“你们……你们……哎呦这都什么事啊!”


    “看来今日是没法安静说话了。父亲,我带他们先出去了,我们去宗祠一趟,我们父子许久不见,父亲若愿意听我解释,不如也跟我们一起。”


    他说完转头吩咐道:“元明,询儿,去把车上的东西拿来。”


    周元明恨恨盯了一眼谢家众人,转身大步流星出去,谢询也小跑跟上,两人很快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来。


    凤宁看了一下,交代道:“祖母,这两匹缎子是给您的,这些吃食就送给家里过节。其余这些衣服、补品,是给父亲预备的,询哥儿去给父亲送到屋里。”


    谢询答应一声,立刻把凤宁挑出来的那一堆东西抱走了。


    老王氏本想发火骂人,可眼角瞥见那两匹缎子都是上好的料子,还有那么多肉食点心,有心端起架子说不要又舍不得,一时间拉着脸不言语,谢让已经转身往外走了。


    “父亲,我们要去祠堂给祖父上柱香,再去拜望堂祖父,您要不要来?”凤宁道。


    谢宏支吾一下,迟疑地看看老王氏。


    范氏给谢宸使了个眼色道:“二哥腿脚不好,你还不快陪二哥去一趟。”


    谢宸忙过去扶着谢宏,谢让见父亲跟了上来,便停步等了等,和谢宸一起搀扶着谢宏走了出去。谢凤宁、周元明立刻跟上。


    老王氏脸色难看,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被那些礼物吸引,那两匹缎子被凤宁送过来时,小王氏就连忙接过来抱在怀里,老王氏伸手摸了摸,她已经许久没穿过这么好的缎子了。


    “这妆花缎得值不少钱吧,”小王氏嘀咕道,“这兄妹两个如今混得有钱了,过节回家送个礼,就只准备祖母和他父亲的份儿。”


    崔氏呸了一口道:“你少见钱眼开,黑心肝的,他谢让拿了咱们家三千两银子,能不有钱吗。”


    小王氏撇嘴道:“大嫂,我可提醒你一句,你们大房多少收敛些,他那个媳妇今日是没来,你可别再把她引来。你们大房不怕,我们还怕呢。”


    崔氏骂道:“他三婶,你要点脸,你帮着谁呢!”


    小王氏反唇相讥:“你们大房就有理了?当初还不是你生的歹毒心思,要把人家的媳妇送去给山匪,他才跟家里翻了脸的。张口闭口三千两银子,那三千两银子又不都是你们大房出的,再说没有他谢让,你们还不是送给了山匪。”


    谢寄则凑到老王氏身边撺掇道:“母亲,大过节的,二哥也平安回来了,他们兄妹两个回来总归是好事。如今家里这般境况,真真是揭不开锅了,您心里可得有个数,听说宁姐儿开着那么大的铺子呢,我看他们坐马车来的。他兄妹两个过得好了,好歹能接济家里一下,以后也多个人奉养您不是?”


    “就是就是。”小王氏附和道,“那以前谢让在家的时候,田产打理得好好的,咱们还不至于缺吃少穿。”


    范氏嗤笑一声,转身领着儿子自顾自走了。


    …………


    白石镇轰动一时的一件大事,传言中已经死在山匪窝里的谢让回来了。


    谢宏跛脚走路慢,当谢让兄妹陪着谢宏一路去了谢氏宗祠,整个白石镇就飞速传开了。谢仲闻讯匆匆赶来,一把拉住谢让左看右看,不光没死,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谢仲不胜唏嘘。都到这时候了,猜也该猜到了,两年多杳无音信,生死不明,谢宏刚一回来这兄妹俩就出现了,看来根本就没走远,恐怕是伤透了心,才一直不肯回来。


    一行人到祠堂拜祭过后,便去外头的厢房坐下说话。谢仲问起,谢让便只简单地说他当年救了老王氏他们下山之后,因着对家中失望至极,夫妻两个便在外谋生,如今一切安好。


    谢仲叹道:“提起当初之事我也一直自责,虽说被山匪逼的,可让你媳妇上山换人,的确是我们谢家做的不厚道。”


    谢让微微一哂,淡声道:“若只是山匪逼的就罢了,堂祖父怕还不知道,当年我娘子会被牵连出来,实在是大伯母害的,大伯母为了他们自己脱身,主动跟山匪献的歹毒之计,若不然山匪怎会知道我家娘子。”


    “竟有这事?”谢仲大惊道,“你说的当真?那她的耳朵……”


    “我让人割的!”谢让冷哼。


    谢仲和谢宏面面相觑,谢仲喃喃道:“竟然是真的?他们出来说是你媳妇割的,我还不信,你媳妇那般病弱的一个小女子……”


    “我让我媳妇割的。”谢让冷声道。


    谢宏头一回听到这些,面色惶然,搓着手说道:“你……你……那你们,也不能把她耳朵割了呀……”


    “父亲觉得我做错了?”谢让面色肃然问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父亲可曾想过,若不是我娘子有些本事,死的就是我了,云岫是为了救我的命,若不然,你今日回来只怕连我的尸骨都见不着。”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谢仲痛心不已,连连摇头叹道,“长兄一世英名,谢家怎的出了这样的毒妇!”


    谢宏的关注点却在另一件事,茫然惶惑问道:“你娶的不是叶家女么,那你媳妇……她怎会……”


    “云岫自幼习武。”谢让道,也不再说别的。


    “那你媳妇今日怎么没来?”谢宏问。


    “我哪敢让她来。”谢让自嘲一笑道,“父亲觉得她能来么,来了受这个气,听他们骂人?改日若有机会,我再带她来见您。”


    “我都还不曾见过。”谢宏依旧疑惑,问道,“叶家女怎会习武,我记得叶家从不曾提过……”


    “父亲,先不说这些了。”谢让打断他道,“而今父亲平安回来,我和凤宁也了了一桩心事。我并不愿意父亲留在这边,我和凤宁已在陵州安家,父亲不如随我们搬去陵州生活,也方便我们尽孝,父亲看可好?”


    “可是,我多年不在,你大伯父又出了事,你祖母这般年纪……”谢宏一脸为难说道,“我总得奉养你祖母膝下,要不……将你祖母也接了去?”


    谢让一时无语。


    谢凤宁接过来说道:“父亲这些年不在家,祖母也过得好好的,祖母在老宅已经住惯了,父亲就不要惊动祖母了吧。父亲搬去陵州,又不是多远,不妨就跟四叔一样,时常回来探望祖母就是了。”


    “话不能这样说,你四叔那不是情势不同么,我这么多年不能尽孝,好不容易回来,你祖父都已经不在了,你祖母这个年纪,正该要人尽孝的时候,为人子,我怎能只顾自己快活。”


    谢宏说着长叹一声,劝道:“让儿,凤宁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们不要怪你祖母,她年纪大了,难免有些糊涂,她心里也是疼你们的。好在王家的亲事终究也没成,祖母也不计较你顶撞与她了,她总归是你们嫡亲的祖母,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


    “父亲是这么想的?”谢让问道。


    谢宏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百善孝为先,我总不能记恨你祖母吧。”


    “那父亲不去?”凤宁平淡问道,“我和二哥平日里事情忙,父亲留在大宅,我们只怕不能日日尽孝膝下了。”


    谢宏说:“你们有事就去忙,得了空就常回来。咱们嫡亲的一家子,血脉至亲,同气连枝,又不曾分家另过,总归不能让外人看笑话。”


    谢让点头,竟没觉得有多少意外。


    想当年父亲母亲感情甚笃,父亲若不是愚孝,老王氏拿捏儿媳,谢宏但凡有半点反抗的担当,房里也不会有那一个接一个的通房小妾了。


    谢宏的懦弱和愚孝,谢让幼年便已经历过了。当年兄长病逝后,他正因为厌倦了谢家后宅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事,才会小小年纪想要逃离,主动请求为兄长扶灵归乡,从十岁回乡后便独自住在白石镇不愿回去。


    谢让如今只庆幸,从十岁起他就独自生活游历,行万里路才知人间疾苦,几乎不曾在谢家生活过。若不然,大约也是被耳提面命,谆谆教导,养成这般懦弱愚孝的性子。


    先贤一部孝经治天下,这一个孝字,压死了多少人。


    谢让给凤宁使了个眼色,索性不再提这些事情。


    凤宁意会,便起身扶着谢宏出去。谢让多留了一步,等其他人都出去了,他转向谢仲,拿出一张银票递给谢仲。


    “堂祖父,当日祖母他们被山匪劫持,您出面跟族中借了两百两银子,这几年也是难为您了,这是我代谢家还上的,烦请堂祖父代为还给他们。”


    谢仲接过来一看,吃了一惊,竟然是五百两。谢仲忙说道:“就只凑了两百两,你怎么给这么多?”


    谢让说道:“堂祖父先别急,我知道这两年,大宅那边不事生产,都是堂祖父在帮他们撑着,我如今事情忙,往后怕也不能常来照应,这多出来的三百两,就暂且交给堂祖父手里管着。三百两不多,生老病死,宗祠推脱不开,生老病死之外,堂祖父也顺其自然吧。那么一大家子总不能光指望族里。”


    言下之意,他往后大概很少来了,这三百两留给宗祠,预备的是老王氏的棺材本,也给谢宏留个保障,平日里一大家子吃喝拉撒总不能都让他来管。


    谢让做这般安排也是无奈,乱世当头,他如今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谁知道明日会怎样。说难听点,若他哪一日有个变故,只怕他那些长辈死了都没人埋。


    谢仲这些年下来,大约是最能理解谢让那种无力无奈的人了,谢仲看了看银票,明白他的意思,略一思索便收下了。


    一行人从祠堂出来,把谢宏送到谢家大宅门口,谢让和凤宁谁也不愿意再进去,谢让便说他们要去外祖父的老宅看看。


    谢宏望着他们张了张嘴,嚅嚅说道:“让儿,凤宁,这些年苦了你们了,明日就是中秋佳节,你们好歹过来,我们一家子这些年分离,难得能吃顿团圆饭。”


    “行。”谢让点头,平淡说道,“父亲回去先劝劝祖母,只要我们回去没有人迎头就骂,我和凤宁明日就回去陪您吃饭。”


    谢宏连连点头,说他一定会好好劝说祖母的,叫祖母管管大房那些人。


    目送谢宏进去后,谢让便带着凤宁和周元明,暂且去了外祖父家的老宅子。


    其实白石镇离陵州不远,骑马一两个时辰就到,这宅子久不住人,他们今晚也没打算留在镇上,等晚些时候便打算回陵州去,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吧。


    宅子久不住人,院里都长草了,谢凤宁和周元明进来后便动手收拾打扫一下,谢让心情不好,拿了把藤椅坐在廊下休息。


    午饭是周元明从街上买来的熟食,午饭后谢让眯了会儿眼,谢询忽然跑来了。


    “二哥,你们快走。”谢询一脸惊慌地说道,“二哥,你们赶紧走吧,大堂姐和大堂哥报了官,说你们是青龙寨的山匪强盗,叫官府来抓你们了。”


    青龙寨?谢让想了想,哦,当初老王氏和谢凤歌他们被绑票的时候,玉峰寨还不叫玉峰寨,那时候是叫青龙寨的。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谢询跺脚着急道:“二哥,你们快点走啊,这阵子官府到处张贴告示剿匪,大堂姐他们若一口咬定,万一官府真把你们抓去怎么办!”


    第77章 第 77 章  以其罪罪之


    看着谢询急切的样子,谢让难得的心中一暖。他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膀,一笑道:“无妨,你不用担心,二哥不怕。”


    “可是……”


    “没事的。”谢让笑,他回到藤椅上坐下,指着旁边的藤椅招呼谢询,“瞧你跑得一脑门汗,过来坐着。”


    谢询被他的态度弄得有些茫然,听话地走到旁边椅子上坐下。


    谢让问道:“他们公然说要报官的?父亲知不知道?”


    “父亲还不知道,我偷偷听到的。”谢询摇头道,“大堂兄喊我帮他去族里借驴子,我推说有事不想去,大堂兄就骂我,大堂姐又骂了大堂兄,把他叫走了,我觉着蹊跷,大堂姐怎会帮着我呢,就偷偷跟着听他们说什么,大堂姐叫大堂兄自己去借驴子,叫他快去报官,别走漏消息让你们逃了。”


    “难得这个家里,还有你向着二哥。”谢让道。


    谢询神情落寞,低头说道:“这家里除了二哥,就没人对我好了,二哥走了以后,这家里谁都能欺负我。”


    谢让心里一叹,问道:“询儿,你怎么不读书了?”


    谢询赧然道:“族学都是些蒙童小孩子,我都这么大了,再说家里这样,我也能做些事情了。”


    谢氏族学还是当年谢信办起来的,当初还能请得起先生,如今没人支撑,族学也艰难,便只有族中一个读过几年书的童生来教,教导族中子弟开蒙识字。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读几年书能识字也就不错了,若是个读书的苗子,还想进一步再读,就得送去镇上的学馆,只是如今的谢家显然供不起。谢让问道:“询儿今年十四了吧,想不想去州学读书?”


    谢询笑了下说:“二哥,娘亲想让我学点儿营生。且不说人家州学要不要我,眼下家里这样,哪供得起我去上学。”


    初秋午后的阳光斜照在廊檐下,谢询拘谨坐着,总有些坐立不安,忐忑说道:“二哥,大堂兄真的去报官了,你……你还是避一避吧,他们若死咬着你,你怎么说的清楚。”


    周元明在旁边笑道:“那就让他们来,这倒有趣了,也不知会派谁来抓你二哥。”


    “你二哥若是跑了,不就坐实了他是个山匪强盗。”谢凤宁笑道。


    谢让忍俊不禁,什么叫坐实了,他本来就是好不好。


    谢凤宁突发奇想道:“也不知他是去的陵阳县衙还是陵州府衙,若是报的府衙就好了,二嫂知道了一准高兴,说不定亲自跑来抓你。”


    凤宁憋笑,她那位二嫂似乎很喜欢看二哥出糗。


    “询儿,你先回去吧,回去该如何如何,不必担心,二哥心里有数的。”谢让笑着安抚谢询。


    谢询见他们三个这样,迟疑地行了个礼,起身跑了。


    “表哥,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周元明笑嘻嘻问道,“等着来人抓你?”


    谢让叹气,他若就这么走了,谢凤歌和谢诚他们还不知得猖狂成什么样子,他谢让从此在白石镇遗臭万年,谢宏和杨姨娘母子三个的日子也不用过了。


    “等吧,还能怎么办。”谢让自嘲一笑。


    结果谢询刚走没多会儿,谢谅又来传话,说是老王氏叫他过去。


    索性这样了,谢让一中午在藤椅上睡得不太舒服,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说道:“走吧,一直也没抽出工夫来,正好我下午去给四婶问个安。”


    于是三人径自又回了谢家老宅。


    进了主院,就只有谢宏陪着老王氏闲坐,一问,谢宏便说道:“是你大伯母今晚操办了家宴,说你们兄妹好不容易回来,总归是一家子骨肉,坐下来好好吃顿饭。”


    说着谢宏还满脸欣慰道:“让儿,你大伯母应是知道错了,她总归是长辈,大过节的,你就少跟她计较。”


    明白了,崔氏这是怕他们跑了,借着老王氏的嘴,将他们弄来老宅稳住。


    谢让淡笑,便说要去四叔四婶那里坐坐,带了凤宁一起去,周元明却不放心,怕谢凤歌他们又来使坏,也跟在后头。


    范氏见了他们很是高兴,谢宸也在,殷勤地招待三人坐下喝茶,聊了些家常。范氏今日穿了件半旧的衣裙,钗环也简朴了许多。她自从嫁入谢家门,素来都是衣衫鲜亮,看得出眼下是真拮据了。


    范家跟着皇帝一跑,范氏这一家也断了接济,已经落魄到典当度日了,只是范氏世家女的傲气撑在那儿,不像小王氏逢人就哭穷诉苦。


    上回玉峰寨刚进驻陵州之时,谢让心中有数,便派人给范氏送了几样值钱的礼物,既不会太直白伤人自尊,却也能济一下用处。范氏是满心感激的。


    就只有谢宸这个棒槌,到这会儿都还没弄明白,还说些什么两年多没见的话。


    提及七岁的谢识如今也上学读书了,范氏特意叫谢识拿了他习的字来给谢让看,谢让笑着夸了几句。


    范氏笑着嘱咐谢识道:“识哥儿,三堂兄夸你呢,你以后可记得要敬重三堂兄,听三堂兄的话,爹娘就生了你一个,三堂兄就如同你的亲兄长,是你最亲的人了。”


    谢让从范氏这话里听出了某种担忧,便含笑安慰道:“四婶尽管放心,我看识哥儿是个聪明伶俐的,有四叔四婶教导,将来一定能有出息。”


    范氏眉目间却难掩忧色,无非是在忧心娘家。范氏这样的世家女,偏又嫁了谢宸这么个无能的丈夫,若是娘家再倒了,她自己只怕也落得一个凄凉。


    这便不得不说范氏的聪明通透了,从一开始她就有心跟谢让和叶云岫交好,无非是想给自己多留条路。


    如今范氏才知道自己眼光有多好,范家若真倒了,旁的不说,有谢让在,起码还能善待谢识。


    于是范氏笑道:“我和你四叔就他这么一个孩子,性子又怯懦一些,我也不求他多有出息,只要他平安长大我就知足了。”


    正说着话,范氏的丫鬟急慌慌跑进来道:“不好了,外头来了很多官兵,把整个宅子都围了。”


    范氏和谢宸闻言都是一惊,范氏忙抬头看向谢让,见他神色淡然,便也放下心来。


    “那侄儿先告辞了,我过去看看。”谢让起身道。


    “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谢宸道。


    几人纷纷起身出去,谢宸边走边慌张说道:“家里怎会忽然来了官兵,莫不是大哥的事情还没完?”


    他们径自去往主院,整个谢家已经慌作一团了。一朝被蛇咬,毕竟谢家是经历过抄家流放的。


    然而一进主院,迎面就瞧见谢凤歌叉着腰站在正厅廊下,一脸高傲地笑道:“谢让,你可来了,得亏你没跑。”


    谢让理了一下衣袖,先向老王氏和谢宏行了个礼,笑道:“我为何要跑?”


    “哼,你也跑不了,谢让,你既然还敢回来,你自己找死!”


    “大堂姐看来是知道官兵为何而来。”


    “那当然。”谢凤歌哼了一声,恶狠狠道,“谢让,你们夫妻杀人越货,勾结山匪,你们两口子都是山匪强盗,官府这就抓你来了!”


    “还有你那个媳妇,她去哪儿了,早晚也跑不了!”崔氏嚷道。


    “让儿,你们……”谢宏一脸惊惶,拉着他一个劲儿说,“这可怎么办,这么怎么办……对对,你们快逃,从后头角门出去,往北边山上逃!”


    “逃,逃得了吗!”谢凤歌得意地大笑。


    “大堂姐,看来这官兵,是你找来的。”谢让淡声道。


    “对,我叫谢诚报的官。”谢凤歌得意笑道,“谢让,你的报应来了!”


    谢宏震惊不已,连老王氏也抖着手说道:“凤歌你……你怎能报官呢,他谢让若坐实了是个山匪,咱们谢家也要受牵连的!”


    谢凤歌样子都有些癫狂了,挥舞着手臂,恶狠狠盯着他们骂道:“我不管,连累我什么,跟我有什么干系!她谢凤宁能报官抓我,我凭什么不能报官抓他们?他们兄妹两个都该死,我要他们不得好死!”


    “父亲,您自己都看到了。”谢让平淡说道,“有些事情,从来都不是我们的错。”


    谢宏急切道:“先别说了,你快逃吧,带着凤宁和元明,你们赶紧想法子逃。”


    “我不走。我为何要逃?”谢让理了下衣袖,自顾自进了厅堂,随意在椅子坐下。他漠然笑道,“我就在这等着,我谢让,自问平生没做过亏心事,今日我倒要看看,谁能颠倒黑白。”


    谢宏顿足跟进来说道:“哎呀你……你……官府做事,哪有道理跟你讲!”


    “父亲,您别担心,二哥自有主张,您就别管了。”凤宁把谢宏扶到一旁坐下。


    谢宏哪里坐得住,原本就是懦弱的性情,几年的发配苦役生活,越发噤若寒蝉。


    老王氏则拍着胸脯喘不上气来,谢寄和小王氏一左一右扶着她,老王氏急切地叫谢寄:“快,快,老三,你去跟他们说说清楚,谢让的事情与我们无关,他都几年不在家了,我们不知情,不要牵连无辜。”


    谢让心中悲凉,面沉如水坐着不言语。


    周元明则睇着谢凤歌问道:“你们报的是陵阳县衙?听这动静来的是骑兵,可够快的。”


    陵州卫的骑兵还在固川县剿匪呢。


    “对,我们报的是陵阳县衙。”谢凤歌得意地抬起下巴,傲然说道,“谢凤宁,这次你也别想跑,我知道你认得那个陵州卫千户,你跟他肯定有奸情,可惜他这回帮不了你了,我们报的是陵阳县衙。”


    一群人吵吵嚷嚷,惊慌失措,外头却一直没有动静,并不见官兵闯入进来。直到谢询跑进来,迟疑说道:“二哥,外头的官兵说,他们是陵阳县令、和一个什么统领求见!”


    “叫他们进来。”谢让道。


    “县令,县令都亲自来了?”老王氏哆嗦着手,指着谢让骂道,“你这孽障,你到底犯下了多大的罪责!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可不要牵连旁人。”然后又嗷嗷哭道,“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呀,我谢家,怎出了你这等不肖子孙!”


    谢宸察觉到事情有些异常,抄家他们又不是没见过,官兵哪还有求见的,谢宸看看范氏,范氏坦然坐在一旁,连个反应都没有。


    然而谢凤歌却已经癫狂失智一般,指着谢让和谢凤宁笑道:“哈哈哈,你们都给我去死!都去死!”


    说着话,两名男子跟在谢询身后进了主院,一个中年的身着县令官服,一个年轻些的青色武将服饰,那年轻武将挎着腰刀,浑身杀气。谢家人一见这阵仗,胆小的忍不住瑟瑟发抖,老王氏眼睛一翻,差点又昏过去。


    两人大步进了厅中走到谢让面前,中年县令整理了一下官服,展臂拢手跪了下去,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叩首道:“属下陵阳县令沈士骏,见过公子!”


    杨行则利落地单膝跪地,一手按着腰刀朗声道:“属下守备营统领杨行,见过大当家。”


    老王氏的哭声戛然而止,瞪大眼睛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堂上瞬时一静,一片惊疑的死寂。


    谢让待人谦和,即便跟属下在一起,平日也极少让他们行这般大礼,这会儿两人这般郑重其事的大礼参拜,尤其那杨行,面色整肃,杀气腾腾,显然是带了气来的。谢让也没想到,这两人这般郑重其事一起来了。


    “起来吧,不必多礼。”谢让淡声道。


    “谢公子。”“谢大当家。”


    两人起身,杨行扫了一眼堂上瞠目震惊的谢家众人,沉声道:“属下等来迟,大当家受惊了。”


    “无妨。”谢让面色掩不住的疲惫,喟然一叹道,“家门不幸,让两位看笑话了。”


    “公子言重了。”沈士骏躬身道,“今日午后有人来报官,杨统领一听他说的是公子名讳,立刻就将人拿下了,属下等不明所以,担心大当家安危,就立刻赶了过来。”


    谢让一直以谢允之的名字示人,但即便沈士骏不了解,杨行却是知道的,看杨行这般态度,恐怕是谢诚说话不中听把他给气着了。


    没法子,有个过分凶残的寨主作比较,谢让在山寨众人心中就是个文弱不能自保的书生,须得大家小心护着。


    杨行眼角瞥见周元明,阴着脸暗暗瞪了他一眼,你个无用的货,竟让大当家受这等鸟气!周元明还了他一个无辜的眼神。


    这番急转直下的变故,在场谢家众人一片震惊茫然,噤若寒蝉,半晌竟没人敢出声。直到谢宏惊疑不定地问道:“让儿,这……这是怎么回事?”


    “谢让,你究竟是什么人?”谢凤歌一脸惊疑灰败,指着沈士骏质问道,“他们为何要给你行礼?他们,他们真是官府的人?”


    “大堂姐不幸言中了,我是山匪,还是个穷凶极恶的山匪头子。”谢让起身理了下衣袖,冲老王氏和谢宏一揖说道,“让祖母和父亲受惊了,树欲静而风不止,此事因我而起,今日我就越俎代庖,代祖母料理一下家事。”


    他负手而立,沉声道:“杨行,那报官的人呢?”


    “禀大当家,那厮出言无礼,被属下揍了几下,一起带来了。”杨行冲门外喊了一声,“来人,把那小子给我带进来。”


    立刻便有两名士兵挟着被捆成粽子的谢诚进来,鼻青脸肿,嘴也堵上了,押解的士兵手一推脚一踢,谢诚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崔氏尖叫一声,扑了上去。


    “谢让,谢让你丧良心了,他是你大堂兄,谢家的嫡长孙,你怎能打他!”崔氏哭嚎道。


    杨行沧啷一声抽出刀来,指着崔氏骂道:“你这婆子怎么回事,老子刚说完是我打的,你怎么非赖我们大当家打的?”


    崔氏惊恐万状,谢让淡淡叫了一声:“杨行。”


    杨行恨恨地归刀入鞘,却依旧骂道:“你们这些人,欺负我们大当家好性子,大当家那是仁义,你们也不去打听打听,莫说你们这些人,上到朝廷下到匈奴,哪个敢对我们大当家这般不敬!”


    “我,我是他的长辈!”崔氏色厉内荏嚷道。


    杨行嗤声冷笑道:“我呸,什么长辈,老子是山匪,生来就是六亲不认的,我管你长辈不长辈。”


    “杨统领稍安勿躁。”沈士骏躬身道:“公子,这原是公子家事,只是此人跑去县衙谎言诬告,还请公子示下,该如何处置?”


    “他告我什么?”谢让问。


    沈士骏躬身道:“他告公子是青龙寨的山匪,杀人越货,谋财害命。”


    “可查实了?”谢让玩味一笑问道。


    “无稽之谈,玉峰寨众人都能作证,公子当日是上山赎人,青龙寨恶行累累,匪首当日是被寨主反杀。”


    “那该当何罪?”


    沈士骏应对如流道:“《大梁律例》所定,诸告事不实,以其罪罪之,诬告者抵罪反坐。此人既然诬告公子杀人害命,则当以杀人罪论处,按律当斩。公子后来留在玉峰寨,却是朝廷召了安的,堂堂朝廷命官,此人诬告上官,当杖责四十。两罪可并罚。”


    谢诚嘴被堵着,吓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崔氏眼睛一翻,又昏了过去。


    谢让扭头看了看谢凤歌,凛然说道:“谢让虽是个山匪,却自问从不曾劫掠扰民,不曾为非作歹,从未行过不义之事,便是对于谢家,我谢让也仁至义尽,自觉问心无愧。谢诚告我,始作俑者却是大堂姐,大堂姐身为长姐,有情有义,可要替他担下这罪责?”


    【作者有话说】


    注:文中“诸告事不实,以其罪罪之。”出自《北魏律》;“诬告者抵罪反坐”出自《大元通制.诉讼》。


    第78章 第 78 章  就此别过


    “大堂姐身为长姐,有情有义,可要替他担下这罪责?”


    谢凤歌原本脸色灰败地往角落里缩,闻言顿时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惊惶地连连摇头:“是谢诚去报的官,不关我事,是谢诚诬告你的。”


    谢诚嘴被堵着呜呜挣扎,瞪着谢凤歌的眼睛里都能喷火。


    押解的兵士取下谢诚口中的破布,谢诚破口大骂道:“谢凤歌,明明是你叫我去报官的,你敢不敢赌咒?明明是你记恨山寨的事情,你恨死了谢让,一直说要报仇,要让他不得好死,是不是!要是你撒谎,你肠穿肚烂不得好死,你敢不敢赌咒发誓?”


    “胡说,你胡说八道!” 谢凤歌扑过去抱着老王氏的腿哭求,“祖母,祖母您救我!我知道错了,我也没想怎样,我只是想吓吓他们。”


    老王氏因为谢让的身份还在震惊之中,也没个反应,谢凤歌又扑到另一边,一把抱住谢宏的腿哭道:“二叔,二叔您救救我,看在我爹的份上,二叔,我知道错了,我真的不敢了。”


    谢宏愣怔纠结,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让哥儿,让哥儿你饶了我吧,看在一家子骨肉的份上,饶了我吧。”谢凤歌见没人给她说话,哭得撕心裂肺,连声哀求。


    所以谢凤歌哪里是癫狂,谢凤歌当真是个十分聪明的人。谢让心中疲惫,坐回椅子上说道:“祖母,大伯母,他们终究是我的堂哥堂姐,他们二人合谋本该是同罪,看在祖母的份上我就网开一面,要不大伯母选一个吧。”


    崔氏一愣,哪里肯选,连声哀求不能打。杨行喝道:“那就别选了,二人同罪,一起砍了就是。”


    “凤歌,我选凤歌!”崔氏立刻指着谢凤歌说道,“她身为长姐,都是她的错,诚儿是被她指使的。”


    谢诚松了一口气,谢凤歌大约也知道自己在崔氏心里远比不上谢诚,绝望地呵呵冷笑,又骂崔氏狠心绝情。


    “沈县令,既然是告到你陵阳县衙的,你来处置吧。”谢让道。


    “是。”沈士骏拱手一礼,转向堂前说道,“来人,把谢凤歌押下去,先杖责四十。”


    杨行狠得牙痒痒,就等着这句话了,一挥手,立刻就有兵士进来把谢凤歌拖了出去,谢凤歌尖声叫喊,随即就没了声音,兵士们熟练地堵了嘴。


    “不要,不能打呀。老太太,老太太你素来最疼凤歌,你快帮着求求情吧。”崔氏哭嚎,扑到老王氏跟前哭求,又去求谢宏,“他二叔,你倒是说句话呀,你还真看着他打死凤歌呀,你好歹念着一家子骨肉,她可是你嫡亲的侄女啊!”


    谢宏起初气愤,这会儿又开始纠结不忍,觑着谢让的脸色终究说道:“大嫂,你们大房这回太过分了,你们这是想要让儿的命,你们怎不念着骨肉情分!”


    杨行有心撒气,故意让手下就把人押在主院外头打,还吩咐手下打得响亮点,一时间厅中众人就听着噼噼啪啪打板子的声音了。崔氏也不敢出去看,就抱着谢诚哭。


    老王氏眼巴巴望着外头说道:“让哥儿,你还真的打呀,她好歹是你堂姐,四十板子打完,不死也得残了……”说着暗暗地用手推谢宏。


    “让儿,你看……”谢宏期期艾艾道,“惩戒一下是要的,可万一真打死打残了……”


    “父亲,沈知县依的是国法。”谢让道。


    谢宏嚅嚅不吭声了。谢让说道:“祖母和父亲可曾想过,四房嫡亲兄弟,同气连枝,为何只有大房弄成这个样子,谢家教子,处处以嫡长为先,养的他们唯我独尊,将旁人都视如草芥,才有了今日种种。祖母还要纵容到哪一日呢。”


    依着老王氏往日的脾气张嘴就该骂了,子孙怎可指责她呢,可杨行摁着刀就在那边虎视眈眈,她又不敢。


    一直等到兵士进来禀报行刑完毕,沈士骏问了一句:“怎样了?”


    “昏了。”那兵士道。


    沈士骏看了看谢让,谢让一叹说道:“沈大人,我帮她说个情,可否先留她在家中养伤,大堂姐想要我的命,我却不能忍心看她死在牢里。”


    “公子仁义,公子是被诬告的苦主,做得这个主。”沈士骏便吩咐道,“谢凤歌留下养伤,先将谢诚押回陵阳,打入大牢。”


    “哎,不是说选凤歌了吗?”崔氏急忙叫道,“让哥儿,你说话算话,已经把凤歌打完了,怎的还要抓诚儿呢!”


    谢让示意沈士骏,沈士骏一板一眼陈述道:“谢凤歌领的是提告上官的杖刑,诬告反坐的罪责却还没处置,他二人合谋诬告谢公子杀人害命,按律反坐,当判斩刑,这却是重罪,须得上报刑部核准才能判决,自然是先收监等候审理。谢凤歌居家养伤乃是苦主原宥、法外开恩,等养好了伤一样要捉拿归案的。”


    众人服了,这沈知县竟然是个熟读律法的人才。


    崔氏眼睁睁看着谢诚被押走,叫人抬了谢凤歌回房,她还得先伺候谢凤歌养伤。想想也知道母女两个经过这一遭,往后能怎么相处。


    “询儿,你去看看,堂祖父怕是已经来了,放他进来。”谢让道。


    谢询赶紧跑了出去,果然不多会儿,便带着谢仲进来。


    谢仲被拦在外头,只瞧见官兵围了谢家大宅,也不知发生了何事,满脸惊惶担忧。等到谢询带他进来,一路上简略听谢询一说,谢仲不禁痛心疾首。


    “堂祖父。”谢让行了礼请谢仲上座,说道,“堂祖父受惊了。今日把堂祖父请进来,实在是家中诸事令人束手无策,孙儿也是百般无奈了。”


    谢仲虽说身在乡野,好歹也知道如今这陵州是玉峰寨的地盘,只是万万没想到,他这侄孙竟然就是玉峰寨的首领。想起前事种种,小夫妻无辜被牵连逼上了玉峰岭,谢仲不禁又唏嘘不已。


    谢仲叹气道:“便是你祖父在时,我也劝过他的,十指连心,纵然重视嫡长却也要一碗水端平。你祖父过世后,这家中如何,大嫂也亲眼看到了,如今我的意思,你们四房走到这一步,赶紧分家另过吧,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分家?”老王氏一惊,骂道,“我还没死呢!谁家父母在就要分家的,不行。”


    谢仲道:“大嫂别拦着了,这点主族里还能做。说句难听的,长辈失德,你这四房早就心散了,分了家大嫂还有人奉养,不分家,大嫂非得要把这一门子孙都作践完了才肯罢休?”


    “你们兄弟三个说说呢?”谢仲问道。


    谢宏迟疑纠结,谢寄却连忙说道:“分,分了好。”


    谢宸觑着范氏道:“我们听叔父的,我们本来也没在一起,从不曾从家里拿过半点钱粮。”


    “那就分了吧。明日是中秋总归不好,后日我就召集族老,来给你们分家。”谢仲道。


    谢让道:“堂祖父,趁着您在这儿我就再多嘴一句。分了家,四房各过各的,那便不能再靠着族里,各房自己有法子就自己营生,过去不下去了,堂祖父可拨给他们几亩田地。谢氏比许多贫苦人家已经好太多了,族中还有族田,只要拿得动锄头,总归也不会饿死。若是连锄头都不肯拿,那只能说人各有命。”


    谢仲点头赞许,说道:“就这么定了,不愿意的就算了,愿意种田的就跟我说,看他房里有多少人口,一口人我分给他两亩田地。但这地是族里的,自己不好好种族里一样要收回来。”


    处理完这些事,谢仲迟疑问道:“让哥儿,自家院里就算了,至于外头,你看……”


    谢让忙笑道:“堂祖父考虑周到,总归谢氏一族还要名声,至于外头,只说谢诚与人纠纷诉讼,这些官兵是来拿他的就好,旁的不必细说。这般乱世,孙儿也是被推在风口浪尖上,群狼环伺,总不能日日派人守着白石镇,我也担心谢氏一族的安危。”


    “你说得对,你如今是咱陵州地界的当家人,干系重大,万一被人钻了空子,抓了谢氏一族要挟你。”


    谢仲说着转向其他人说道:“我这么讲,你们可能明白?让哥儿手里有兵是不怕,可咱们谢氏一族就在这白石镇上,你们哪个自己张扬出去,叫人知道玉峰寨首领是咱谢家人,那就是自寻死路。”


    “正是。”谢让道,“玉峰寨断不可能为了哪一个人,就让整个山寨去给他卖命。”


    “你且放心,我会看着他们的。”谢仲疲惫叹道,“回头我就叫他们把民团操练起来,让哥儿身系整个陵州的安危,他们帮不上忙就罢了,总归不能拖你后腿。”


    “多谢堂祖父。”谢让郑重一礼。


    谢让心中感触,谢仲这般通透睿智的老人,追究起来,何尝不是嫡长宗法的受害者,当日谢家贫寒,祖父谢信是嫡长子,举全家之力供他读书科举,谢仲作为胞弟,便只能留在家中种田出力。


    也包括谢让他自己,包括他那位早夭的兄长,以及谢询他们,还不都受过这嫡长宗法的害。


    送走谢仲,谢让便吩咐沈士骏和杨行他们先撤了,杨行却不肯,叫沈士骏带着两百骑兵只管回去,他硬要留下来保护谢让,似乎他们大当家受了莫大的委屈。


    谢让失笑无奈,只好随他。


    周元明道:“你也太把我看扁了,我在这里,还能让表哥吃了亏?”


    杨行脖子一梗说道:“就因为你们是亲戚,那些人才敢放肆。老子从小孤儿长大,最烦那些子亲戚了,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一番折腾,暮色已经昏黑,这中秋节是半点过节的气氛也没有了。谢让只好决定再留一晚。


    凤宁住在她原先的屋里,谢让以前的屋子已经被谢宏住了,杨姨娘也带着谢燕真搬了这边院里。谢让索性收拾了隔壁的空屋,跟周元明和杨行凑合一夜。


    晚饭后谢宏留住谢让,期期艾艾吞吞吐吐,谢让不用猜都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直截了当道:“父亲,你若是想给谢诚说情,那就不必了,我原也没打算杀他,我这苦主不追究,他倒是可以留一条命,但是我却不可能放了他,谢凤歌也一样。”


    “那,那就好,那就好。”谢宏迟疑道,“让儿,他们是错了,你该打该罚都行,可总归血脉相连,杀头……也太过了。”


    血脉相连……谢让自嘲一笑:“但是请父亲也告诉那些人,若还有人不能安分,非要犯我的忌讳,人,我是随时可以杀的。”


    他语气中尽是森然,周身霸气天成,谢宏目光十分复杂,似乎第一天才认识他这个儿子。


    “就这样吧,父亲,我累了先去睡了。”谢让恭谨地行礼告退,临出门想起来,又转头道,“对了,父亲,谢询明日我带走了。”


    谢宏愣了愣,连忙答应着,谢让却已经走远了。


    囫囵睡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依着晨醒昏定的规矩,谢宏寅时就起床了,又叫谢询来喊谢让,问他去不去。


    每当逢年过节,谢家晨醒昏定的规矩便会越发郑重,似乎默认这一日是必须要去的。谢让虽不认同这种“孝心”,在这些无意义的事情上素来不做坚持,反正也睡不着了,随口说那就去吧。


    等谢宏郑重其事带着谢让、谢询、谢凤宁和谢燕真一起去了主院,除了大房,其他人都已经到了,看着谢让的目光各种复杂,却一个个都十分安分。


    老王氏难得起了个早,没让大家等着,于是众人请了个安,老王氏便叫他们各自回去。


    “让哥儿,你留一下。”老王氏道,又叫谢宏,“老二,你过来坐。”


    谢让便留了下来,坐在下首看着谢宏和老王氏母慈子孝,嘘寒问暖,等着老王氏发话。


    “让哥儿,你大伯父……被关在陵州大牢,这事你可知道?”老王氏问。


    “知道。”谢让态度恭敬地答道,“我抓的。”


    “你……”老王氏一句话差点呛住,忍了忍敲着拐杖斥道,“他是你大伯父。”


    “对,”谢让依旧恭敬地答道,“所以陵州城除了我,还有谁会抓他。此事祖母就不必多言了,谢诚、谢凤歌我能网开一面,暂时留他们的性命,因为他们得罪的是我,算是我给祖母和父亲的情面了。但大伯父不同,大伯父所犯之事,有违国法,有违德行,有辱谢家的祖宗,这不是我能不能原谅的事。”


    老王氏忍了忍,说道:“让哥儿啊,那好歹是你大伯父,你把他放了吧,我以后好好管教他。”


    “不必了。”谢让道,“祖母要没别的事,我就先告退了。”


    “你敢!”老王氏指着他道,“让哥儿,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你也不能六亲不认!今日你给我句准话,你到底放不放你大伯父,你敢不放,我……我死给你们看!”


    谢让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方才说了,谢诚和谢凤歌,我暂且留着他们,是我给祖母和父亲的情面,大伯父不行。这不是家事,祖母逼我也没用,逼得急了,我就把谢诚杀了作罢。”


    “孽障,孽障!”老王氏劈手砸了个茶杯过来,往地上一滚哭嚎道,“我不活了,你这是要逼死我呀!”


    “让儿!”谢宏情急道,“你怎么跟祖母说话,你真要逼死你祖母吗!”


    谢让一怒说道:“人总有一死,祖母若要寻死,也是被大房气死的,我谢让不担这个罪名。”


    “孽障!”


    谢宏气急之下,一巴掌抽了过来。谢让没躲,直直地站在原地受了这一巴掌。


    他只觉得满心悲凉,身心俱疲,面色却越发淡然,缓了一息,一撩衣袍跪了下去。


    “祖母,父亲,谢让不孝,也怕给家中带来灾祸,就此别过!祝祖母和父亲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他说完,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老王氏也顾不得撒泼寻死了,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推了谢宏一下埋怨道:“你打他做什么,他真恼了怎么办,快去把他追回来!”


    谢宏那只手直哆嗦,两眼惶恐茫然,被老王氏一推赶紧追了出去,却只瞧见青年孤傲挺拔的背影决然而去。


    谢让回到小院,杨行和周元明正在切磋练刀,一见他进来便敏锐地察觉他脸色不对,两人急忙迎了上来。


    “叫上凤宁和谢询,回家!”


    杨行和周元明对视一眼,谁也没敢再问,一个就去牵马套车,另一个立刻去叫谢凤宁和谢询。


    …………


    谢让一进府衙后头的住处,迎面便瞧见叶云岫站在廊下,一脸憋不住的笑。


    谢让脚下一顿,白了她一眼,拉个架子扭头要走人给她看。


    “哎,别走啊……”叶云岫一溜小跑追上来,一把拉住他说,“抱歉抱歉,我不是要笑你,哈哈哈……”


    她笑到一半察觉他脸色不对,皱眉问道:“你怎么回事,这边脸怎么有点红,又让人打了?”


    谢让看着她不语,缓了缓伸手把她抱进怀里,下巴垫在她头顶半晌不说话。


    行吧,叶云岫手臂环着他的腰,拍拍他的背哄道:“没事,我不笑你了。”


    “小没良心,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累。”谢让放开她,黑着脸控诉道。


    “哎呀没事了。”叶云岫软着嗓子哄他,拉着他进了屋,一边说道,“大过节的,我还以为我要一个人在家了呢,幸好你回来了,你不知道我多高兴。谢让,你都不知道,我有时还挺怀念我们在山上墓园那会儿,就我们两个人,每天睡睡懒觉,弄点儿吃的喝的。”


    “嗯,我也是。”谢让柔声道,“那今日我们两个一起过,你说弄点儿什么吃?”


    叶云岫想了想:“饺子?”


    “面条吧。”谢让说,“大过节的,条条顺。”


    第79章 第 79 章  封候拜将,景王世子到访


    结果两人吃了顿面条,又吃了顿饺子。


    谢让寅时末就起床,然后头也不回地从白石镇离开,到现在早饭还没吃呢,一问,叶云岫也没吃,他不在,大过节也没别的事,人家睡到自然醒,才刚起来。


    谢让听得都有点嫉妒了。


    眼瞅着都巳时了,谢让就去擀了两碗面,简单做了个香菇肉酱的浇头,结果叶云岫非说香菇猪肉搭配一起,包饺子才好吃。


    于是两人刚吃完面条,索性又剁了馅儿包饺子,接着把午饭吃了。


    周元明和杨行跟着回来的,知道他心情不好,也有心没让人打扰。小院里两人偷得浮生半日闲,慢慢悠悠消磨了大半日时光。


    然而到了下午,谢让自己坐不住了,说要去看望一下洪勉。


    “然后还得去外祖父家吃晚饭。”叶云岫道。


    两人对视一眼,偷得浮生半日闲,果然只能闲半日。走吧。


    中秋节后,谢让把谢询送去了州学读书。谢让跟他说,不能泄露谢氏子弟的身份,更不能告诉别人是他的弟弟,老老实实读书就好。若让他知道他没用心读书,或者仗着他的身份生事,立刻送回白石镇。


    谢询欣喜若狂,连声保证一定好好读书,不叫二哥失望。州学有宿舍,谢询便住在宿舍。一早谢让负气决然离开,走的急,这孩子一听二哥要带他走,行李都没顾上收拾就跟着跑了,凤宁给他准备了被褥衣物。


    谢让安排完谢询,却还有一个谢家人等着他处置。


    石泉庄改为盐场,原先的住户全部搬迁,住户们自由选择,想进城可以搬来陵州城里,不想进城更喜欢种田的,也可以搬回山寨。


    石泉庄一百多户人家,都是山寨最老的住户,他们如今有这个能力,总得照顾好了。所以这事情按部就班来,给的时间也宽松,结果大部分住户都想搬回山寨去。


    山寨如今日子好,大片开荒的土地,种点粮食种点菜,小日子比进城逍遥。少部分因为家里男人进城的,比如陵州卫和镖局的家眷,还有焦嫂子这样,焦平在山货铺子里,焦嫂子便也跟着搬进了城里。


    中秋节前,一百一十多户全部搬迁完毕,剩下一个谢凤鸣。


    谢凤鸣独自一个女子,不好办,谢让没有合适的地方安置。这也是他将谢凤歌打一顿留在白石镇的原因,除了石泉庄,他也没别处关她。谢凤鸣跟谢凤歌还有所不同,在谢让看来,谢凤鸣多少有几分无辜。


    当初谢凤鸣逃婚私奔也是被老王氏害的,结果遇人不淑,比较倒霉罢了,又被他关在石泉庄两年多。


    山寨诸多不便,曾经将谢凤鸣关在石泉庄是怕她走漏消息,为了整个山寨他只能如此,如今整个陵州都在他们掌握之下,谢家对他的身份也都知道了。所以谢让斟酌一下,决定将谢凤鸣送回白石镇谢家。


    谢让将此事交给焦嫂子去办,结果两日后焦嫂子来回话,说谢凤鸣想见他一面。


    谢让如今对谢家人敬谢不敏,实在不太想见她,谢凤鸣被他平白关了两年多,也不知能说出什么话来。


    焦嫂子劝道:“大当家要不就见见她吧,我一说要送她回家,她就只是哭,说不愿意回谢家去。这位谢姑娘刚来时尖酸刻薄,这两年在庄子里跟着我们干农活,我们也教她道理,倒是有点长进了。”


    谢让于是叫人把谢凤鸣带了来。谢凤鸣逃婚时才十六岁,在谢家养的一副小姐性子,说话刻薄,掐尖要强,如今两三年过去,一副寻常的村姑打扮,身量长了一些,整日劳作看着也健壮不少。


    谢凤鸣进了门来,屈膝行了个福礼,低头道:“见过三堂兄、三堂嫂。”


    谢让斟酌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旁边叶云岫直截了当问道:“谢凤鸣,谢让把你关在石泉庄两三年,你不恨他吗?”


    谢凤鸣低头半晌,摇头道:“起初是恨的,我恨祖母,恨三堂兄,连凤宁都一起恨,若不是她躲掉了王家的婚约,我也不用逃婚,也不会沦落至此。可是后来慢慢的我也想明白了,凤宁能躲过,是因为她命好,她有个舍命护她的哥哥,我有哥哥,有姐姐,还有亲娘,却没有一个护我的。”


    她神情还算平和,摇头自嘲间眼圈却红了,哽咽道:“三堂兄不知道,我当日逃婚,我娘其实是默许的,她不敢违抗祖母,却又跟我说以我的出身样貌,哪怕逃出去给富贵人家做妾,也比嫁了那王家的好。恰好我跟人有了私情,于是就跟他私奔了。所以如今我不想回去,我若回了谢家,也没什么好日子等我。”


    叶云岫点头道:“你自己想明白最好。你三堂兄对你心里是有愧的,但是要我说,他若不念你是他堂妹,一刀杀了就好,你可明白?”


    谢让斟酌一下说道:“凤鸣,当日我把你送去石泉庄,也是阴错阳差,不得已而为之,三堂兄心中有些对不住你,如今时过境迁,我也有责任安置你,你不愿意回谢家的话,我可以给你一笔银子生活。只是你才十九岁,一个女子独身在外不行,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谢凤鸣看样子早就有了主张,低头跪了下来,说道:“三堂兄若可怜我,就帮我一件事,我知道何子谌死了,可是那赵申岢还活得好好的,三堂兄帮我杀了他。”


    谢让起身去把谢凤鸣扶了起来。叶云岫问道:“当日带你私奔的那个人?”


    “是。”谢凤鸣切齿道,“他负了我,负我太多,害我至此,凭什么他却好好的。何子谌纵然可恶却不曾骗我,是他赵申岢花言巧语哄骗我,却拱手将我送给何子谌。三堂兄帮我杀了他,我了了这桩恩怨,就去找个本分人嫁了,安安生生过日子。”


    叶云岫心里啧了一声,竟有些欣赏这个谢凤鸣了,她侧头问谢让:“那个赵申岢,现在哪里?”


    “原是州学的庠生,科举不第,在家读书。”谢让说道,斟酌着好歹是他们陵州治下,要怎么杀掉这人比较合适。


    叶云岫则嗤笑一声道:“这事简单,谢凤鸣,我叫人帮你把他绑来,你想怎么杀怎么杀。”


    谢让欲言又止,叶云岫已经叫了罗燕进来。孟姚带兵去固川剿匪后,罗燕暂且代了木兰营统领之职。


    叶云岫吩咐罗燕:“你带人去把一个叫赵申岢的抓来,就说他勾结流寇谋财害命。州学原先应当有他记档的住处。”


    谢让心中一笑,他家娘子居然也长进了呀,杀个人还要找罪名,也学会栽赃陷害、罗织罪名了。


    他抬手道:“还是我来吧,这种人德行有亏,你不用给他栽赃,他也必有错处。”


    果然一查,这赵申岢风流成性,经常出入青楼烟花之地,半年前曾因争风吃醋与人斗殴,可巧那人不久后染病死了。谢让便叫人从大牢中找了个死囚,指认赵申岢买凶投毒杀的人,还从他家中搜到了物证。


    于是赵申岢被缉拿归案,自然要喊冤,可人证物证俱全,一顿板子下去也就屈打成招了,身败名裂,判了斩刑。


    原本死刑要等刑部核准,如今皇帝南逃,天下整个一团乱,哪还有刑部管事,于是府衙判决一下,不日处斩。


    行刑前谢凤鸣去牢里看过赵申岢,说了什么无人知道,反正赵申岢接着就被押赴刑场一刀砍了。


    之后谢凤鸣拿了谢让给她的一笔银子,有心远离,自己挑的柳河县城,开了个卖脂粉绢花的小铺子度日。


    这却给了谢让一些启发,他随即把谢诚送去了固川县,跟固川县那些剿匪的俘虏一起,充当免费苦力,挖水库去。也不让谢宗关在府衙大牢里白白养着他了,送到盐矿交给赵方,往矿洞里一关,当矿工开采石盐去。


    饱食终日者不知人间疾苦,干点活才好。


    …………


    过了中秋,谢让和叶云岫又回到山寨。山寨里一片秋收大忙,新营房的工地上如火如荼,主体建筑已经建了起来。


    重阳节前,田武的家人被神威镖局送到了山寨。他的妻子和两儿两女,还有他七旬的老母亲,一家人平安抵达。


    田武感激涕零,抱着三岁的幼子来求见,要给大当家和寨主谢恩。


    “多亏寨主和大当家恩典,也亏了镖局的兄弟们。他们有镖局车马护送,这一路战乱纷纷,竟然只走了两个多月,要是他们自己,恐怕得走上一年半载。”


    田武又笑道:“拙襟说,他们这一路走来,所经之处很多人都听说过玉峰寨,听说过陵州,说咱们陵州日子好过,善待百姓,赋税徭役少,就连盐价都比别处便宜。这般战乱,咱们陵州来投的流民只会越来越多。”


    谢让对此心中有一本账,人口确实是越来越多了。


    得亏现在整个陵州都是他们的地盘,流民百姓来了,到了哪个县都能安顿下来。若是像以前那样,都奔着山寨来了,他恐怕还真招架不了。


    谢让免不了又关心一番,帮助田武一家在山寨安下家来。如此一来,这一员大将算是被叶云岫真正收入麾下了。


    同时叶云岫这边也传令下去,各处发布告示,秋收后招兵四千,这次不止灾民,也从州府和四县招收,年龄依旧限定在十六到四十岁之间,眼下就可以开始报名了。


    为了怕报名的太多,且大老远跑来山寨报名也麻烦,这次他们把报名的事情交给了陵州卫和各县的驻兵营,由他们登记造册,先进行筛选,同时名额也分了下去,山寨灾民留了一千,剩下三千名额直接分配到各处。


    果然是地盘大了,人手多了,做起事情来却更省时省力了。


    昏君皇帝看来是气数已尽,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翼王纵然三十万大军来势汹汹,朝廷据守临安,江南道、岭南道、剑南道等大部分地区依旧控制在朝廷手中。再加上一个淮南道,一直是景王的地盘,如今景王发了檄文讨伐翼王,所以表面上,淮南也还在朝廷手里。


    而关内道、河北道、河东道已经牢牢被翼王收入囊中。其他地方,陇右道藩镇割据最甚,大大小小几十个势力将陇右割成了碎片,河南道、山南道还在翼王和匈奴残兵带来的混战之中。


    这其中,独独夹了个钉子一样的陵州。


    陵州府就牢牢杵在那里,匈奴来过了,翼王来过了,比邻而居的景王也没能把他们拉拢过去。


    一时间,玉峰寨特立独行,成了比各地藩王诸侯还难惹的一方势力。不过这玉峰寨打着的幌子,却还是朝廷的地盘。


    九月中,谢让收到远在临安的皇帝的圣旨,还有一封内阁首辅范泊的亲笔信,圣旨封他为靖安侯、护国讨逆大将军,诏令他铲除翼王逆贼,匡扶社稷。


    范老大人的亲笔信差不多意思,褒赞玉峰寨击溃匈奴、击败翼王大军,夸他是中流砥柱,勉励他报效朝廷,不负君恩。


    钦差这次轻装微服,从淮南一路过来的,谢让二话没说,依旧派俞虎去接了圣旨。


    他拿着那圣旨,笑吟吟回了自家小院,随手扔给叶云岫笑道:“你的。”


    叶云岫展开看了看,嗤声道:“凭什么是我的,黄布黑字,写的你谢允之。”


    谢让笑道:“你看我像那个护国讨逆大将军吗?都是你的功劳。”


    “空给个大帽子,一个兵、一两银子都没给,当我是傻子呢。”叶云岫嫌弃道,“这皇帝真有趣,说他小气吧,出手就给个侯爵,说他大方吧,弄块破布送个空头人情,就想使唤旁人给他卖命?”


    “人家的意思是,你若帮他铲除翼王,就能封候拜将了。”谢让笑道。


    叶云岫撇嘴嘁了一声道:“我要是铲除了翼王,我自己不会当皇帝,要他来封?”


    “世人多重视正统,你便是铲除了翼王,顶多落个力挽河山、匡扶社稷的功臣,否则你就是乱臣贼子,还真没那么容易当皇帝。”谢让道。


    叶云岫:“何为正统,那皇帝他祖宗的皇位又是哪来的,前朝皇帝关系好送给他的?”


    谢让噗嗤一笑,竟然无法反驳,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两人便讨论了一番,在叶云岫看来,翼王这样到处抢地盘,看起来是步步为营,可这么一来兵力就必然分散,精力牵制。再说他攻占一处城池就要留有守军吧,号称三十万大军,兵力东补一块,西留一块,削弱的是他自己的力量。


    她若是翼王,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抢皇位,索性兵贵神速,出其不意,出精兵直捣临安府,先把皇帝杀了不就得了。


    谢让却不这么认为,翼王这般行事,其实也是求稳,给自己增加更多的筹码。


    皇位远不是一把龙椅、一个玉玺那么简单,朝政实权、国计命脉,要看真正掌控在谁的手里。


    所以古来就有傀儡皇帝,也有专权的臣子,几朝几代,可谓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有的大世家甚至都不曾站到朝政前台来,还不是因为他们掌握着国民命脉,把控着朝政格局,就能呼风唤雨,朝堂重臣甚至皇帝废立世家都能插一手。


    所以即使掌握了实权的皇帝,也不是一挥手就能天下归心,一个人就赚来千万两白银、养得起天下子民和军队,也免不了要受各方掣肘。


    大到皇帝朝廷,小到百姓之家,无外乎如此,不能养家的丈夫就要对妻子多忍让些。便是他们山寨,想要立得住,还不是先得有兵有将有钱粮。


    “所以这圣旨还不如没有呢,给咱们招风。”谢让总结道。


    叶云岫说:“范泊不就是你四婶的祖父吗,他看来是个铁杆保皇党。”


    谢让哂笑摇头,范家一样是大世家,无利不起早,当今皇帝还不是那几个世家扶持出来的,谁知这昏君也太立不住了。


    翼王、景王送上门的爵位不用管,说了不要就不要,可他们打着朝廷的幌子,所以谢让这靖安侯、护国讨逆大将军的名头是落定了。


    谢让交代陈同升那边不必声张,不用当回事,玉峰寨就是玉峰寨,该怎样还怎样。


    可他们自己不声张,外头有人声张,之前他们刚招安时,俞虎在柳河就收了不少贺礼,在一些人眼里算是交好。这回封侯的圣旨一下,没几日各方的贺礼果然又纷至沓来,当然都是站在翼王对立面的那些人。


    所以玉峰寨如今也算是名正言顺的“保皇党”了。


    封侯圣旨的七八日后,谢让和叶云岫正忙于招兵的事情,陈同升那边忽然派人来报,景王世子亲自到访陵州,上门祝贺来了。


    叶云岫一听便笑道:“这人有点胆识啊,他就不怕这陵州城他进来容易,回不去了?”


    “他大大方方的来,你也不好大大方方地杀他。”谢让笑道,“此人行事似乎跟景王不同,是敌是友,去看看再说。”


    这不是俞虎能应付了的事情了,谢让和叶云岫便快马赶往陵州。


    景王世子据说只带了几十名随从,轻车简从,还备了一份厚厚的贺礼,直接来到陵州府衙拜访的。


    陈同升只好借口首领不在城中,先将人请到城中馆驿休息。对方是亲王世子,又亲自上门来了,谢让和叶云岫赶到陵州之后,收拾准备一下,便去往馆驿拜访。


    谢让这会儿开始喜欢皇帝给他封的那个侯了,反正官面儿身份上去了,不然他见了这厮,还得正儿八经磕头行大礼。


    “一起去?”他问叶云岫。


    叶云岫摇头:“我不耐应付你们那种场面,一堆虚话废话,云来雾去的,你自己跟他见去,为防万一,我混在亲卫营里跟着你。”


    谢让笑言她多虑了,对方既然大大方方进了陵州城,摆在台面上,姿态也够低了,怎么可能敢在他们地盘上使坏。不过他却也愿意叫她跟着,小夫妻几乎形影不离,这等大事,有她一起去他更安心。


    于是谢让认真收拾了一番,一身玄青锦袍,戴了玉冠,斯文矜贵,大约是因为年纪太轻,叶云岫总觉得他不像个侯爷,却像是哪个高门大户的贵公子。他平日常常一袭青衫,简朴惯了,忽然这么隆重装束起来,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啧,你这忽然穿得像个人样,叫人怪不习惯的。”叶云岫忍不住拿他说笑打趣。


    气得谢让夺过眉笔,亲自给她画了一嘴小胡子。


    谢让只带了二十名亲卫,叶云岫男装打扮,骑马混在亲卫营里。她身量矮,跟亲卫营那些人高马大的男兵不能比,很容易叫人看出来,于是就没打算进去,安排宋承几人贴身跟着,陈同升陪同。


    到了馆驿,一经通传,景王世子亲自迎了出来。景王世子看上去二十多岁,白袍银冠,相貌堂堂,举止贵气有礼,跟谢让一身玄青锦袍倒是相得益彰。两人在馆驿门口互相见了礼,大有相见恨晚之态,好生虚套寒暄一番。


    叶云岫瞧了一眼景王世子,眸光扫过,却在他身旁一个侍卫的脸上顿了顿,那张脸阴柔俊美,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作者有话说】


    看到上一章大家的讨论了,感谢各位的发言。


    我对男主的理解,男主的性格大概就是仁弱,道德感比较高,属于古代的“士”。他没有因为自己被触怒而杀人,尽管谢家人触怒他,目前却只是妨害他个人,他也只是小惩,杀人就只是他自己泄愤。


    但是如果有违道德,威胁到山寨、家国,他则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下得了狠心。就比如对于谢凤歌,谢凤歌明明更讨厌,他打了一顿却还让她留下养伤,因为谢凤歌只是得罪了他个人,而谢凤鸣明明是被牵连进来的,甚至有点可怜,但走漏消息就会危害到山寨,他就毫不犹豫将谢凤鸣掳走囚禁,关在庄子里几年。还有他的大伯,投靠翼王,在他看来是原则问题,不能饶恕。


    男女主的设定如此,他们都在成长,我们给他们更多的成长时间吧。


    第80章 第 80 章  豪门夜宴,大戏台


    谢让跟景王世子进去,叶云岫就留在外面。为了掩饰自己的身量,怕人看出破绽,她骑在马上没下来,其他亲卫也都配合她不下马,就在驿馆门口排成两排驻马守候。


    叶云岫还在想着刚才的那个侍卫,那样的一张脸,绝非路人,她若觉得眼熟应当是见过的,可是在哪儿见过呢?


    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叶云岫起初担心的是,除了去过石谷县那次截杀何子谌,她从没离开过陵州辖内,绝大部分时间她就在山寨。这人既然是景王世子的侍卫,若是她见过,那是不是景王世子曾派来刺探接近他们?


    随即叶云岫自己又否定了。谁家会派一个身量相貌都很出众有特点的人当探子呀,看看无忧子情报网的那些手下,大都是记不住的路人脸。


    不过她也就是匆匆一瞥之下,那侍卫就跟着进去了。世间长相相似之人多得是,也兴许她记错了。


    其实别说景王,如今乱世逐鹿的各方势力,谁家还没往他们陵州派几个探子呢,他们这儿哪天缺过探子了。


    那么多探子就打探出一个“谢云芝”来,随他也罢。


    约莫两刻工夫,谢让从馆驿出来,景王世子一直送出门口,两人看起来相谈甚欢,殷勤作别。亲卫牵过马来,谢让上了马,又回头向景王世子拱了拱手,景王世子也拱手含笑相送,才转身回去。


    叶云岫借着这机会又瞅了一眼,那侍卫依旧紧跟在景王世子身后,对方目光扫过来,叶云岫便收回目光,混在亲卫队列里从容离开。


    一行人回到府衙,谢让下了马,问紧跟在身后的陈同升:“你对此人评价如何?”


    陈同升道:“属下眼拙,只听说景王世子年少有为,相貌俊秀,且生平爱穿白衣,今日见了倒也名不虚传,只是觉得此人城府颇深,言行举止滴水不漏。”


    “确实。”谢让微微一笑道,“他这般滴水不漏,还跑来咱们陵州做什么。”


    陈同升一时没能明白他这句话,谢让已经迈步进去了,吩咐道:“陈大人,那就劳你安排明日的宴席,多费心了。”


    “属下遵命,公子放心。”


    到了后院一道垂花门,陈同升分头离去,宋承等人守在门口,只剩下叶云岫跟着谢让进去。


    “你说咱们是不是得另置一处宅子了,以前觉得也不怎么在这边住,如今才发现需要过来的时间也不少。”谢让道。


    陵州府衙毕竟是陈同升主事,他其实不太想影响到陈同升,他跟叶云岫住在这里总归不便。


    “随你。”叶云岫问,“怎么忽然想到这事了?”


    “我明日邀请景王世子来赴宴,才发现我竟没有自己的地方招待他,去酒楼又不太好,也只能安排在府衙了。”


    按照寻常待客的惯例,他应当邀请景王世子来自己府上赴宴,可他哪来的府。


    外祖父家他们私下住当然可以,那宅子本就是他买的,但外祖父家他们经常出入就容易引人注意,再说他总不能在外祖父家待客。


    要是为了场面用途,好像是该弄个侯府之类的。


    可又觉得他们平日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山寨,煞费力气花银子弄个侯府有点没必要。银子要用在刀刃上,这是两人的共识。尽管他们山寨现在不缺钱,可钱这东西手里越多越有底气,花的要划算。


    两人说着话进了屋,谢让洗手更衣,叶云岫则忙着去洗掉自己被他画的那一脸胡茬子。


    收拾一番,谢让换了家常的直裰出来,叶云岫也换回舒服的女装衫裙,两人泡了一壶茶,消闲地坐下来说话。


    “怎么样?”


    “不怎么样。”谢让玩味道,“相谈甚欢,宾主融洽,该聊的都聊了,可实际上什么实质内容也没谈。”


    叶云岫啧了一声,点着脑袋真心钦佩道:“虚来虚去客套话你俩能整两刻钟,我是服了。”


    “倒也不能这么说。”谢让道,“他一直在试探我,那我也拿话试探他,他言下之意就是想跟咱们交好结盟。只是我觉得……”


    他思忖片刻,蹙眉沉吟道,“这个景王世子,有点太端着了。”


    “?”叶云岫询问的眼神,什么意思?


    她没接触过几个达官显贵,那些上位者,还不都是喜欢端架子吗。


    谢让一下子还没太理清思绪,蹙眉道:“你想啊,就冲他敢不请自来,轻车简从只带了几十个随从,就敢只身入咱们这陵州城,此人怎可能是个循规蹈矩、处处端着的人。礼仪做派、谈吐举止是挑不出一点错处,不愧皇家风范,可他大老远跑来一趟,就为了跟我端架子?”


    “人设性格和行为轨迹不相符?”叶云岫笑道。


    谢让琢磨了一下她这句话,很奇怪,她口中有时会有一些十分新鲜的词儿,可他偏偏就能听懂。


    谢让笑道:“要说好歹我也是见过几个达官显贵、王公大臣的,事实上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越是举止随意、恣意不拘,毕竟身为上位者,他的言行举止就是规矩,尽可随性,他哪里需要端着,谁敢拿举手投足来品评他。”


    居移气养移体,以亲王世子之尊,礼仪教养几乎是潜移默化、与生俱来的,可这跟“端着”是两码事。


    一个人喜欢端着,只能说明他身份不够,底气不足。


    他这么一说,叶云岫也琢磨了一下,点头道:“好像是这么回事,普天下谁不知道咱们是山匪窝,他亲爹老子都没拉拢成功,这个景王世子敢只身闯咱们陵州城,单从这一点看,他就不可能是个一板一眼的乖孩子。”


    谢让道:“并且他既然来了,想要跟咱们交好结盟,就该拿出诚意来,可我今日拿话试探他,他却又不下定论,顾左右而言他,说明他恐怕做不得主张。难不成他真是个乖孩子,还要等远在淮南的景王做主?那他这一趟来的就没意思了。”


    “所以呢,结论?”叶云岫眨眨眼睛,笑嘻嘻问道。


    “再看看吧。”谢让道,她那慧黠顽皮的小眼神实在可爱,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有趣的事情,谢让忍不住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子,笑道,“我怀疑,这个景王世子是假的。”


    “嗯,你这么一说我也怀疑了。”叶云岫揉着鼻子抗议地白了他一眼,想起刚才,便跟他说起那侍卫的事情。


    “哎,我这记性不行,想不起来了,就是匆匆一瞥觉得在哪儿见过的。”


    叶云岫嘟嘴皱眉地埋怨,想了想描述道,“反正就是他那张脸吧,大概就是不男不女、亦男亦女,很容易让人记住。要不你等我明日再好好看看。”


    谢让因她这形容词忍俊不禁,笑了半天问道:“貌若好女?”


    “对,”叶云岫品着这个词,笑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他若是穿上裙子打扮成女子,应当也挺好看的。”


    “那你明日多盯着他一些。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印象,我与景王世子说话时,帐下几个侍卫身量长相都十分出众,似乎是刻意挑选出来的,其中似乎是有一个长相阴柔俊美之人,可惜我当时不曾多留意。”


    谢让道,“这景王世子的行事做派我也听说过一些,景王妻妾成群,光儿子就一二十个,此人是嫡非长,能稳坐世子之位就绝不简单,这种人大都狂妄,他若真弄个假世子出来,自己必定不甘心就在幕后,很可能就躲在侍卫里冷眼观察我们。”


    “反正就是大家一起演戏呗。”叶云岫笑嘻嘻道,“反正在咱们地盘上,我看他能怎样。”


    与此同时,馆驿之中。


    白袍银冠的“景王世子”躬身立在一旁,面容阴柔的侍卫坐在桌边品着茶蹙眉沉思。


    “世子爷,您看此人,可是那玉峰寨真正的首领?”见座上之人沉吟不语,假世子真侍卫说道,“属下觉得此人面上虽然温润有礼,言谈举止之间却霸气浑然,敢下决断,应当是久居上位之人。”


    “此人是个人物,却未必就是那玉峰寨真正的首领。”景王世子缓声道,“咱们那么多探子得来的消息总不可能是假,玉峰寨攻占柳河、击溃匈奴、斩杀庞用降服翼王大军,几次三番,为首之人都是一个年轻女将。大约正因为她是个年轻女子,才一直不曾真身露面。他们玉峰寨又不是头一回推个傀儡出来,若来人不是真正的首领,本世子跟他个傀儡谈什么。”


    “可终究不过一介女子,也兴许那女子为将,此人为主?”侍卫试探说道。


    “这般乱世,武力说话,今日来的这人你几番试探,我也暗中观察了,不像是习武之人。”景王世子嘲讽一笑道,“玉峰寨山匪起家,他一个书生如何服众,以德服人么?他们玉峰寨故弄玄虚,一直不曾公开首领的身份来历,恐怕正因为她是个女子。所以那女子才是关键。”


    另一名心腹属下道:“那玉峰寨女将,近日几次在固川县出现,率兵剿匪十分凶残,我们的探子冒险靠近亲眼见过了,二十岁左右,容貌极美,使一把弯刀,射箭也十分了得,年龄、相貌、兵器都对得上。这女将昨日下午还在固川县城露过面。”


    “嗯,继续打探。”景王世子道,“若她返回陵州,速来报我。”


    为首的侍卫说道:“世子爷,您还记得两年前,您途经柳河遇刺那次吗,那地方恰好就在玉峰岭附近。当日我们清理善后,其中有两具杀手的尸体身首分离,一刀致命,那般杀人的法子属下们极少用,当时问了一下,竟没弄清是谁出的手。”


    景王世子颔首,示意他继续。


    “当日那附近属下们仔细善后了的,不曾发现过闲杂人等。”为首的侍卫迟疑道,“当日您似乎提过,是有一个哑女为您包扎伤口,之后我们寻遍了周边村镇,也不曾找到那女子,您说会不会……”


    “不会。”景王世子眸光微顿,缓声说道,“你们又不曾见过,不必乱猜。当日那女子顶多十四五岁,柔弱不堪,都快吓呆了,年龄也对不上,就算跟玉峰寨有什么关联,也不可能就是那玉峰寨女将。”


    侍卫首领不敢再置喙此事,只是躬身道:“总之我们身在陵州,明晚的宴饮,世子爷千万小心。”


    景王世子漠然道:“无妨,如今强敌环伺,我们共同的敌人是翼王,他玉峰寨又不蠢,纵然不能结盟,也绝不会主动与我为敌。”


    …………


    次日的宴饮安排在府衙前院的一间正厅,给足了排场,陈同升亲自张罗,从上午一直忙到太阳西落。傍晚时分,景王世子只带着十几名贴身侍卫如约而至。


    谢让和叶云岫商量过后,叶云岫继续隐身,谢让则亲自迎出门去。


    那景王世子今日依旧一身白色锦衣,纤尘不染,换了一顶白玉冠。谢让今日却恰巧黑衣、银冠,夜色中温润而又矜冷,两人一路谈笑风生,携手进来,分了宾主坐下,一道道时令佳肴、陵州名菜便流水般地端了上来。


    陈同升办事老道,不光给足了景王世子排面,谢让是主人,陈同升自己和徐三泰在下方作陪,还安排了歌舞。十几名少女歌舞两场之后,酒过三巡,又安排了城中最负盛名的青楼花魁清辞姑娘抚琴助兴。


    花魁一身白衣纱裙,怀抱琵琶半遮面,袅袅婷婷走了出来,一出场便不禁令人惊艳。素手纤纤,琴音一响,宛如清露鸣泉,四座皆静。


    谢让温润的脸上噙着笑容,微闭双目,长指在桌案上轻轻打着节拍,似乎已经沉醉在美妙的琴音中了。他眸光移过去,见那景王世子面上含笑,像在聆听欣赏,显然也是被吸引了。


    谢让心中一笑,贵为景王世子,哪能是没见过美人的。方才场上花魁一亮相,这位直勾勾放光的眼神骗不了人,虽说很快回神,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了过去,可反而更显得破绽。座上这位只怕假货无疑了。


    而下方侍立一旁的侍卫之中,叶云岫描述的那位长相阴柔、亦男亦女的侍卫,对花魁却不曾多看两眼,反倒往座上这个假世子瞥了一眼,眸光中隐隐不悦,看来这位才应当是正主。


    “世子请。”谢让端起酒杯向假世子示意,噙笑问道,“世子听着清辞姑娘这琴艺如何?”


    “甚好。”假世子矜持颔首。


    言多必失,这厮大概深谙此理,既然没有评价琴技的本事,那就少说为妙,还能装个深沉。


    谢让笑道:“难得世子欣赏,可惜这清辞姑娘自己就是绿倚阁的主人,色艺双绝,且卖艺不卖身,平日也只结交一些文人雅士,若是寻常的府中美人,我便做主赠与世子就是。”


    “啊哈,不必,不必。”假世子忙笑道,“谢侯对她这般溢美之词,必然也是喜欢的,可不敢叫谢侯割爱。”


    谢让便举起酒杯,两人相视一笑打了个哈哈,共饮一杯。谢让坐在上首视线方便,眼角余光留意着那假侍卫,果然见他眉头微皱,脸色一闪而过的不好。


    厅堂低垂的帐幔后边,叶云岫脑子里积年尘封的记性终于冲破了蜘蛛网。


    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能方便地看到那人的正脸,大约两年前,那个在玉峰岭下,山林之中,被一群黑衣人追杀的倒霉蛋。


    叶云岫心中懊恼,他当时一身白衣都是血,脸比衣裳还白,进气少出气多就要死了似的,这会儿一身泯然众人的侍卫打扮,难怪她想不起来。


    要不是这张脸实在比较有特点,她早该忘到瓜哇国去了。


    她两根手指把帐幔撩开一点缝隙,指着厅中叫周元明:“瞧见没,就那个,你去试试他。”


    周元明兴奋不已:“好,我去会会他。”


    叶云岫瞪了他一眼:“不许莽撞,没叫你去杀人,估计你也杀不了他。他们这么光喝酒怪无趣的,你去舞剑助个兴,邀请那侍卫一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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