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其乐融融立你做皇后,立我们的儿子做……
萧湛在台城彻夜未眠,与百官商议后续。新帝受命后,将以金陵为新都,台城为新宫。百官最终议定于大行皇帝驾崩百日后,也就是十月初一日举行登基大典。
商议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上午的时候,萧湛才得以抽空回东府看看。
此时,屋中早已收拾妥当,焕然一新了,唤春未免产后模样太过憔悴,在这大喜的日子让人见了扫兴,洗脸梳头后,还特意薄施了粉黛,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色一些。
孩子在身边睡得正香,唤春守着孩子,见到萧湛回来,她便立刻露出了笑颜,在榻上微微躬身请安。
“臣妾给陛下请安,敬祝吾皇千秋万年,长乐未央。”
萧湛快步向前拦下她的动作,扶着她坐好,含笑打趣她道:“你好好歇着别动,有心就行了,还跟我闹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唤春握住了他的手,也笑道:“陛下初即位,该有的礼节还是要做一做的。”
然后又引他的手摸向孩子道:“陛下快看看我们的孩子吧。”
萧湛的心情是又紧张又亢奋的,这才低眼看了看孩子。
红小被儿里,小婴儿闭眼睡着,像一只安静乖巧的猫儿,模样白白滚滚的。他伸出一只手指想碰碰他,又怕他太娇嫩,自己手指粗糙会把他给碰疼了。
他恍然笑了,声音都在颤抖,“这就是我的孩子吗?”
如今时局混乱动荡,年岁渐长后,他本担忧自己不知何日就死在了这乱世,可能在这世上留不下一丝血脉。不想人到而立后,竟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一个亲生的儿子,这一切都恍如是在做梦一般。
“陛下抱抱他吧。”唤春看着他那激动的神色,感觉下一刻他就要喜极而泣了。
萧湛跃跃欲试的,他没有做过父亲,没有养育过这么小的孩儿,一时手足无措,无从下手,不知从哪儿抱起。
唤春轻轻把孩子抱起来,放到他的手掌中,教他怎么抱他。
那孩子轻轻的,软软的,让人不由感慨生命的神奇,这样小小一团的孩子,以后竟然也能长得跟他一样高大强壮。
萧湛小心翼翼抱着儿子,越看越喜欢,真不愧是他的儿子,打小在襁褓里都这般安静乖巧,不哭不闹,气度稳重,像他!
哄了一会儿儿子后,萧湛忽然问她,“取名字了吗?”
唤春笑道:“陛下不回来,我怎么好给他取名字?就等着陛下取呢。”
萧湛点了点头,微微思索后道:“他跟恂儿一样是从心字辈,《尚书》有言——知忱恂于九德之行,那就叫‘忱’吧,萧忱。”
唤春点点头,欢喜道:“忱儿,忱儿。真是个好名字,我替忱儿多谢陛下赐名。”
萧湛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将她搂到怀里亲了亲,他心里实在高兴,看着儿子是越看越像他,越看越喜欢,情不自禁就对她道:“等登基大典之后,我就立你做皇后,立我们的儿子做太子。”
唤春看他那心急的模样,笑道:“忱儿还小,恐受不住这般大的福气,立储之事倒也不急于一时。只要陛下心里念着我们母子,就是我们的福气了。”
萧湛笑了笑,又把孩子放到了她身边,二人哄着儿子,温存私语着。
俗话说,越是尊贵的孩子,越招鬼神嫉妒,不容易长大成人,为了好养活,夫妻俩私语时,就又给孩子取了个小字桃符,盖因桃符能祈福灭祸之故,素日里只叫他的小字。
此刻夫妻恩爱正隆,其乐融融,萧湛真是给他们再多也嫌少,恨不得把那最好的立刻都给了他们母子。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弄珠的声音,“世子来了,怎么不进去呢?”
弄珠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萧恂在屋外呆呆站着,她讶然看着萧恂,也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夫妻二人闻声,对视一眼后,心里同时咯噔了一下,便都止了话锋。
萧恂回神,这才手忙脚乱地走进屋里请安,他看着床榻前逗弄儿子的夫妻二人,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如今萧湛的身份不一样了,他是皇帝,他如此宠爱薛妃,为了她连亲妹妹都能驱逐,就算自己心里再不喜欢薛妃母子,面上也必须对她恭恭敬敬,极尽母子之道,才能保全自己。
只见他弯腰打了个揖,语调谦卑道:“儿子给父母请安,听说母亲生了弟弟,特来贺喜,见过弟弟。”
萧湛面上有几分不自在,没有吱声。
也不知刚刚的话,他都听去了多少,会不会多心?
还是唤春先反应过来,对他客气笑道:“难得世子有心,快过来看看弟弟吧。”
萧恂便走向了前,他站在床榻边,没敢靠的太近。只远远看了一眼那红绫小被儿中的小婴儿,他穿着红缎小袄儿,戴着红罗小帽儿,面白唇红,憨态可爱。
“儿子恭喜父母喜得嘉儿,弟弟相貌端正,日后必是大有可为。”
唤春闻言心中更喜,她原还担心自己有了亲生孩子,萧恂会担忧父母偏心,怕自己受到冷落,会不喜这个弟弟,今见他这般有心来看望弟弟,心里的担忧也去了几分。
她期望他们兄弟未来能手足和睦相处,便嘱咐他道:“世子居长,日后也要担起一家长兄责任,和睦兄弟,互相扶持,才是家族兴盛繁荣之道。”
“儿子谨遵母亲教诲。”萧恂恭敬颔首。
唤春说完,萧湛又嘱咐了他几句话后,方淡淡道:“没其他事的话,你便先回去吧。”
萧恂眼神动了动,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时空落落的。
不知是否自己多心了,只觉得今日萧湛对他的态度也冷淡的多了,现在他有亲生儿子了,他们才是一家三口,自然不想多见自己这个养子。
萧恂默默颔首告退,踏出门槛时,又回首看了一眼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眼底微微一暗。
等人走后,萧湛方继续跟唤春说着体几话,二人逗弄着儿子,欢声笑语不绝。
萧湛心里想着刚刚萧恂的事情,便有几分心不在焉的。
王妃与皇子的册封典礼是在登基大典之后,先头他是没有儿子,才过继了萧恂为子,如今有了亲生儿子,他也必须尽快解决萧恂的问题了。
*
就在金陵城欢天喜地的筹备着新帝的登基仪式时,城外的一座幽谧小院中,一对母女却是忧心忡忡。
正是苏姨母母女,话说母女二人在这城外的私宅躲避了近一年后,如今忽然望得城内城外到处都在张灯结彩,喜庆非凡,一时也是忐忑疑惑。
她们在这宅中住着,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衣食住行都有人送来伺候着,下人也不跟她们多说话,故而也不知外头都发生了什么,今夕是何年。
王玄朗每隔一段时日来一次,有时会留下过夜,有时只是来看看人。他不来时,母女二人就一处吃饭。他若来了,苏姨母就借故出去,独留他们二人在房。
所幸他现在还未厌倦灵均,对她依旧宠爱有加。前两个月还给苏应在江州安排了个官儿做,虽然官职不高,可苏氏门第如此,苏应年纪又小,也安排不了更高的官位,只能慢慢熬资历。
这一日,母女二人在屋中吃饭时,苏灵均突然掩口呕吐了起来。
苏姨母心里一咯噔,“灵均,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些反胃。”苏灵均摆摆手,秀眉微蹙着,说完,便又吐了起来。
苏姨母面色忐忑,心里恍然涌起一个大胆的推测,询问了女儿的月信之事后,担忧道:“不会是有喜了吧,要不让王郎请个大夫来瞧瞧?”
苏灵均一怔,双手不由抚到了小腹上。
王玄朗跟她只是玩玩罢了,他一向只图自己快活,从来不让她避孕,可他们谁都没有想过,若是闹出人命要如何?
她低下眼,苦笑道:“他们这样的人家,哪里容得下这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呢?就算真的有了,大约也是要打掉的。”
苏姨母却摇摇头,正色道:“话不能这样说,大户人家都重子嗣,何况王郎至今还没有一儿半女,你若真的有了,保不准他就愿意认了,还是等王郎来了,和他商议商议。”
苏灵均默然不语。
过了两日,王玄朗便来了,苏姨母前脚才出去,他便拥着苏灵均上榻,就要求欢。
苏灵均却推开了他,坐起了身子。
王玄朗不解,拥着她的肩,摸了摸她有些苍白的脸颊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苏灵均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眼神微微闪躲,小心翼翼跟他道:“郎君,我,我可能怀孕了。”
她的神态很不安,带着道不明的惶恐。
当年在洛阳时,她也曾听闻过,有一户权贵人家,妻妾都不生养,只有外室给他生了个儿子,可不想那权贵宁肯绝后,也不认这个儿子。
现在自己也是这般无名无份的跟着他,他对她无非是见色起意,一时兴起,没想过负责的。自己就算给他生了孩子,孩子的身份恐怕也不会得到王氏家族的承认。
苏灵均忐忑等待着他对这个孩子的处理,她以为王玄朗不会想要一个卑贱的外室子,不想他闻言后却是眼睛一亮,狠狠亲了她一口,欢喜不尽道:“当真吗?”
苏灵均眼神复杂地望着他,“你开心什么?还不快想想怎么把孩子给处理掉吗?”
王玄朗咧嘴一笑,“处理什么?有身孕是好事,你生下来就是了。”
苏灵均愕然,没想到他竟然愿意要这个孩子。
她眼上猝然红了一圈,摇摇头泣道:“我一个未出阁的女郎,如今无名无份的跟着你也就罢了,还要让我的孩子做那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吗?”
“怎么见不得光?你别担心,你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回头我接你入府就是了。”王玄朗拥着她,给她擦擦了眼角的泪,小声柔哄着。
苏灵均止了哭,仍旧心有忧虑,“可我得罪了东府,万一被晋王知晓了怎么办?你家里人恐怕也不会接纳我。”
王玄朗笑着让她安心道:“不用担心,晋王马上就要登基了,届时大赦天下,一切既往不咎,自然也不会再追究你们母女了。”
苏灵均一怔,这才知道外面近来的喜庆是因为晋王要登基了。
好快啊,他们一家随着流民辗转来到江左,又东躲西藏了快一年,没想到外边都已经改朝换代了。
王玄朗接着道:“新帝登基大典时,大将军也会归京朝贺,到时候我就带你回家拜见大将军,把你的身份过了明路,他若知道你有了身孕,一定会很高兴的。你若能生个儿子,我就让大将军立你的儿子做世孙,把我的家业都给他继承。”
苏灵均将信将疑的,“真的吗?你不哄我?”
“当然不哄你。”王玄朗继续哄她道:“荀氏与我成婚多年无子,我早就受够她了,等我把她休了,就立你做夫人。”
苏灵均心里依旧有疑虑,可如今她也没有更好的出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62章 徐徐图之不能让别人觉得他们母子急功……
登基大典前夕,萧湛已入主金陵宫的皇帝正殿太极殿,唤春也带着儿子和妹妹搬进了皇后正殿显阳殿。
然世子萧恂却不曾入主东宫,而是被单独留在了东府,百官一时议论纷纷。
这一日,皇帝与百官在尚书台议定在登基大典后,要晋封的新朝百官职位后,萧湛心里打定主意要立小儿子为太子,便顺势提了提立储的问题。
萧湛从容道:“朕欲在登基之后,册封小皇子为太子,将萧恂仍归还本宗,袭封其生父东海王之位,众卿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百官面面相觑,原来皇帝不让萧恂入主东宫,是想立亲生儿子做太子,将萧恂改封东海王啊。
薛氏之子生的恰逢其时,又是皇帝亲生子嗣,皇帝想立亲子为太子也是人之常情。
可萧恂自幼被当作储君培养,身边已经有一批以王氏兄弟为首的太子党大臣了,若是萧恂成不了太子,就意味着这批大臣就要在新朝全部失势。
何况小皇子年幼,若立了他为太子,东宫官署必然全部由皇帝指派自己的亲信心腹。皇帝是想借着宠爱薛妃之名,通过立其子为太子,来收回权柄,变相铲除太子党,培养自己的亲信党羽,这其中首当其冲受损的就是王氏兄弟了。
百官大致也都猜到了皇帝的盘算,却没有人支持,也没有人反对,殿中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萧湛便又问了一遍,“众卿以为如何?”
还是徐伯允先站了出来,赞可道:“先时陛下因无子而过继了萧恂,而今陛下自有胄裔,故而将萧恂归还本宗,承继东海王之后也是合情合理。”
何彦之接着附和道:“前朝便有诸葛武侯过继兄子后,才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然后又将兄子归还了本宗,这是古人留下的先例,自是可以效仿。”
萧湛心里很满意,朝臣没人明确的反对的话,那立桃符之事应该十拿九稳了。
就在这时,王公义正色反对道:“萧恂既已过继给陛下,那就是陛下的嫡长子,废长立幼自古都是取乱之道,萧恂年长,本就该以他为太子,岂有立一襁褓稚婴的道理?”
萧湛据理力争,“立太子应该根据德行而不是年龄。”
王公寸步不让,“萧恂与小皇子皆为正嫡,然小皇子年少,圣质未显,缺乏威望。萧恂年已十四,一直都是当储君培养,且并无过错,没有废长立幼的道理。如今时局动荡,国家外有强敌,本就应当册立年长的储君。两位皇子若是有嫡庶之分,那自是无视年纪先立嫡,若无嫡庶之分,立储本来就应当根据年龄。”
一番话说的是义正词严,慷慨激昂,有理有据,百官也是纷纷点头附和。
萧湛眼神微沉,当年他便是因为国家需要年长的君主主持大局,才兄终弟及由他即位,如今换到自己儿子身上,怎么就不行了?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何彦之见形势不妙,便暗暗给他摇了摇头,示意他时机未到,不要再固执己见。
萧湛会意,便摆了摆手,冷冷道:“此事暂且不议,都退下吧。”
百官陆续退下后,何彦之却没有走,私下又提醒了皇帝几句。
“陛下不必太急,小皇子毕竟太过年幼,确实没有这么急着立储的道理,可只要薛妃成了皇后,她的儿子自然就是嫡子。待陛下坐稳皇位,慢慢收回权柄,皇后之子成为太子,就是名正言顺。如今当务之急是先登基,再立后,给小皇子嫡子的身份。”
萧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离开尚书台后,天色已经渐晚,萧湛便直接去了显阳殿。
此刻,唤春正斜倚在床榻上逗儿子,她看着襁褓里的儿子,恍然又想起了远在豫章的宣儿,他也是这么一点一点被她亲手带大的,如今分别一年多,他今年都要五岁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再长高一些,梁家人待他好不好?
不过就快好起来了,等桃符成了太子,她成了皇后,梁家人就再也不敢苛待宣儿,以后还要求着自己照顾他的前途,他们早晚可以母子团聚。
她胡思乱想着,一时悲从中来,眼梢便不由红了几分,忽闻内监传报陛下到,便立刻抹了抹眼睛,坐直了身子,换上笑颜道:“陛下来了。”
萧湛大步走来,在她身边坐下,唤春便把儿子也抱给他看看。
他以往看儿子时,都是乐得合不拢嘴,今日却笑的有些勉强,高兴不起来的样子,他心不在焉地逗着儿子,一言不发的。
唤春神色一滞,见他情绪不对,将儿子交给乳母带下去后,便握着他的手柔声道:“陛下怎么了?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萧湛摇摇头,想到她还在月子里,不宜忧惶思虑,便不想把这些朝堂的烦忧说给她,让她操心。
不想他越是回避这个问题,唤春心里就越是担忧,连三追问着。
萧湛无奈,只好对她道:“我今日在朝会上提起要立桃符为太子之事,不想百官的反对之声很大。”
唤春心里一咯噔,“桃符是陛下的亲生儿子,百官因何反对?”
萧湛便将今日朝会讨论的诸事简单跟她阐述了一遍,叹道:“萧恂一直被王氏兄弟奉为少主,废了他,才能铲除他周围以王氏兄弟为首的党羽,这是我亲政掌权的最大阻力。何况王大将军也不是真心尊他为主,捧他上位,不过是为自己篡位做过渡罢了。”
唤春面色复杂,先前何彦之跟她提过,王氏兄弟原是萧济党羽,心中更重旧主萧济,所以支持萧恂即位,将皇位回归大宗萧济一脉。可王大将军狼子野心,不能屈居人下,他支持萧恂,无非是因为萧恂年少,比萧湛更好拿捏罢了。
她蹙眉道:“如今朝臣都不支持桃符,等王大将军抵达金陵后,他恐怕更不会支持。”
萧湛点点头,叹道:“正是因为大将军绝对不会支持,我才急着在他归京前和百官议定此事,可没想到百官反对的会如此激烈。”
唤春脸色渐渐变得凝重,原来立储之事也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即便桃符是皇帝的亲生儿子,即便他们母子抓稳了皇帝的心,得到了皇帝全部的偏爱,可只要朝臣不答应,这太子还是立不成。
虽然她的儿子有东海徐氏的支持,可这力量还是太单薄,如今朝堂上近七成的官员都是琅琊王氏或者与王氏相关之人,周氏虽是她的舅族,又手握兵权,可周氏也跟王氏有姻戚,未必会全盘支持她的儿子。
如今能鼎力支持她的儿子做太子的,竟然只有徐伯允这个认来的便宜舅舅,跟何彦之这个空有名士盛名,却没多少实权的谋士。
唤春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现在不能急,不能让别人觉得他们母子急功近利,挑拨手足相争,让世人觉得她是个狐媚惑主的妖妇,皇帝是被她迷惑,才要废长立幼,败坏了她的贤惠慈爱之名。
她应该先好好养育儿子,善待萧恂,更加谦逊谨慎地博取美名,稳固自己的地位,为他们母子争取更多大臣好感,拉拢更多世家支持。
唤春遂好言劝道:“陛下不必操之过急,陛下越急着立亲生儿子,就越显得陛下是因为偏心,故意挑拨手足相争一般,反倒更不得人心。百官都是墙头草,谁赢他们帮谁,如今王氏兄弟强盛,他们自然站王氏兄弟,等陛下的皇位越坐越稳之后,他们自然也会支持陛下。陛下现在应先专注于登基之事,加强自身权柄,日后徐徐图之就是了。”
萧湛点点头,见她不仅没有因自己没能让他们的儿子做太子而抱怨他,反倒还劝慰他这么多好话,给他出谋划策,减轻他的压力,心里是愈发感动。
他握住她的手,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感慨道:“你如此为我着想,我以后一定不会亏待你们母子。”
唤春依偎在他怀中,脸上勉强笑着,心里却是空落落的。
*
九月初的时候,王大将军和王肃也陆续抵达金陵城,准备参加新帝的登基仪式。
众人在渡口为其接风后,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回到了将军府。
才刚坐稳,王公便将这几日的朝堂争执尽皆转述给了大将军,担忧道:“陛下欲立小皇子,看来疏远打压我们王氏之心已经很明显了。”
王大将军大马金刀地坐着,冷笑道:“萧恂是我们兄弟选择的储君,与我们琅琊王氏利益与共。废长立幼是假,他是想通过立幼子,来重新培养忠于自己的新朝堂班底才是真。皇位还没坐稳,就想从你我手里夺权,也太异想天开了。你我兄弟能扶持他登基,自然也能废了他。”
王公心中一凛,警告道:“陛下是皇室后裔,众望所归,你若强行废立,只会让王氏大失人心,得不偿失。如今只要尽力保全萧恂的太子位就是了,还没到跟陛下反目的地步。”
王大将军冷哼一声,“你不听我的话,早晚要拖累了整个家族。”
王公摇摇头,听了他的话,才会闹的王氏满门背负乱臣贼子之名。
因叹道:“这薛氏太有心机,赶在陛下受命之时,来报生育皇子的喜讯,闹的人尽皆知。这个儿子在陛下心里意义非凡,连世人都觉得小皇子是天命所归呢。”
“薛氏仗着自己得宠,以为拿捏住了皇帝,就能让她的儿子做太子?”
王大将军冷嘲一笑,从容道:“一个小丫头片子跟我斗,还嫩着呢。太子之位,绝对寸步不能让。”
王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当初选定薛氏为王妃,无非看中她出身高贵,又是个老实本分的寡妇,能生育子嗣,打理后宫诸事罢了。不想也是个有心机的,竟然把手伸到了前朝,想要干涉政事。
薛氏有了非分之想,倒让他们不省心了,也必须压压她的气焰。
“对了,玄朗跟那个什么苏氏女是怎么回事?”王大将军蓦地转移话题,十分不满地责备道:“你是怎么搞的?人在你眼皮子底下都看不住,让他跟那种名声败坏的女子牵连到一起?”
王公正色道:“我每天那么多事儿,哪有精力天天盯着孩子们?你的儿子,出问题也是你教养不当,怎么都赖不到我。何况他那么大一个人了,还管不住自己?家中其他子侄怎么就没他这般不省心?”
王大将军被呛的哑口无言,一时面上无光,只黑着脸道:“这混账东西,让他们夫妻俩过来一趟,我亲自问问。”
第63章 爱不释手薛妃与前夫的儿子如何了?……
夫妻俩很快就被传到了大堂,二人并排跪在地上,双双承受着大将军的怒火。
“你好大的本事,我不在京,没人管得了你,你就愈发放纵,不成体统了?”
骂完王玄朗,大将军又训斥荀妙女道:“你这做妻子的也是大家出身,门户足匹,何至畏惧丈夫,任他在外乱来,不敢劝阻?”
荀妙女神色平静,装糊涂道:“新妇不是善妒之人,先头知道此女存在时,也恐夫婿瞒着长辈在外蓄妾,不利于名声,便有意将其接来家中与她做姐妹,好生安置。可不想到了地方,却不见人踪影,想来是不愿为妾,就自去了吧。”
王大将军眼神一沉,又看向王玄朗,冷冷道:“定是你耍的诡计,你平日里胡作非为,我都睁只眼闭只眼。现在是跟谁学的,都会在外边养人了?那女子若是个好的也就罢了,偏偏是你叔父说过从根子上坏了的,这样一个女子,你还当个宝一样的养起来,这不是打长辈们的脸吗?那女子现在何处?你即刻把人给解决了,若是等我派人去处理,她下场如何就难说了。”
王玄朗低下眼,跪在地上,没有反驳什么。
他是养子,他的生父是大将军的同胞兄长,他五岁才被抱来给大将军做儿子,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
他自幼对大将军更多的是敬畏,没有父子间的亲近感。大将军说一他不敢说二,大将军觉得荀氏好,他就算不喜欢,也得乖乖娶回来。大约是清楚他对这婚事不满,故而对于他在外寻欢作乐的行为,大将军也一贯是睁只眼闭只眼,任他寻欢。
他也常常羡慕王公父子,感情亲近,父慈子孝。也会羡慕静深,一直被父亲带在身边亲自抚养。若他生父还活着,他应该也会有个真心对他的长辈,不至于是现在这般不尴不尬的处境。
王玄朗知道自己与大将军之间没有办法有正常的父子沟通,便只淡淡说了句,“阿父,她怀孕了。”
此言一出,荀妙女登时睁大了眼睛,仿若受到天大的羞辱与委屈,王玄朗,他怎么敢?自己这个正妻还没生下一儿半女,他就先搞大了外头女人的肚子!
王大将军闻言,却是沉默了。他自己不能生育,没有儿女。抱养个儿子王玄朗,成婚多年也没个一儿半女,子嗣一直是他的心头隐忧。
他们这样的高门大族,人丁兴旺才能簪缨不替,维护家族荣光。不拘是嫡出的还是庶出的,只要能托生在他们琅琊王氏,一下生下来就注定会有好前程。
他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也不知还有几年可活,得知苏女已经怀孕,心里还是很想要这个孙儿的。
沉默片刻后,王大将军终于缓和了面色,正色嘱咐荀妙女道:“苏氏这一胎,我很重视,等玄朗把她接回府后,你务必照顾好她,让她安稳生下孩子。”
荀妙女心有不甘,又不敢忤逆大将军之意,只能勉强道:“是,新妇遵命。”
……
得了大将军允可后,王玄朗很快就把苏灵均给接回了乌衣巷的王氏大宅。苏姨母不便住进王氏,因城外偏远,来往不便,仍旧将她安置在先头三桥巷的私宅住。
人是悄悄接进门的,王氏没有摆酒正式宴请宾客。但王玄朗却带着苏灵均跟王大将军还有王公夫妇都依次请了安,又给荀妙女磕了头,就算过了明路,得到王家认可了。
苏氏即便门第寒微,苏灵均的父亲也曾是个五品参军,也算是官宦小姐,即便做了妾,也是更有体面的贵妾。打从搬进王氏大宅后,王玄朗对她更是明目张胆的百般疼爱腻歪,终日都只厮混在一起,好不恩爱。
荀妙女纵是再贤惠,也只是个普通女人,她自知姿色普通,不得丈夫欢心,故而一向是以贤惠著称。王玄朗与她感情淡薄,过往也常眠花卧柳,甚少与她同房,如今得了苏女这般绝色,那更是把她完全抛在脑后了,她看着丈夫终日与他人卿卿我我,心中也难免不平。
可王氏的男人都这样,他们有权有势,从来不缺年轻貌美的女人上赶着攀附,也不缺下属给他们送女人奉承。大将军年轻时便姬妾成群,王公也有几房美妾,王肃那样清正规矩的是例外。
做王家的媳妇是不能妒忌的,嫁到高门大户做主母,那是各有各的苦。
但士族联姻出于对妻子家族的尊重,很少会在正妻生儿子前纳妾,王玄朗在她没生子前,先让姬妾生子,就是在打她的脸。
可大将军想抱孙子,是一定要苏女生下这个孩子的。她嫁过来多年无子,也没法儿反对丈夫纳妾生子。可她心里还是不甘,这份不甘,不是因为嫉妒另一个女人夺走丈夫,而是觉得荀氏一族的颜面受到了冒犯。
荀妙女心里十分委屈。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苏灵均给王玄朗做妾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周氏耳朵里。
朱夫人大吃一惊,只觉颜面无光,她虽然厌烦了她们母女,可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和外甥女,传出去了被士族笑话的是他们朱氏。得幸亏朱老太公还不知道这消息,要是知道自己外孙女给人做了妾,估计能给活活气死。
王容姬更是震惊不已,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王玄朗明知苏女与周氏的关系,还把人收了房,这不是纯纯羞辱人,让她夫家也面上无光吗?
若外人觉得苏氏母女是被周氏赶出去,被逼的走投无路才委身做妾求活,那周氏不就颜面扫地了?于是便急急回了一趟乌衣巷大宅,来问问究竟是什么情况?
荀妙女是实在不想搭理这件事,毕竟苏女身上有孕,恐惊了她的胎,大将军那边不好交代,她素日里也不怎么跟她来往。只说人在西边花园子的三间厢房住着,让王容姬自去问。
婢女送王容姬去时,尤替荀妙女忿忿不平,“先奸后娶的淫。妇,也不知怎么怀上了郎君的孩儿?是不是咱家的还难说呢,大将军竟然能让她进门,也忒不给我们主子脸了。”
王容姬神色凝重,来到厢房后,便见苏灵均正在梳头,发如墨瀑,光可鉴人。
她见到王容姬过来,便徐徐福身道:“大娘子来了,不曾远迎,见谅。”
王容姬蹙眉道:“真没想到你如今落得这般,你弟弟总归是个男人,也该撑起一家门户,怎落得让你委身于人来苟活呢?”
苏灵均面色平静,王容姬出身高贵,权势富贵生来就有,自然不知道外头普通人的艰辛,于她唾手可得的东西,于他们却是千难万难。
“我们当初得罪了东府,被人追捕,无处藏身,是王郎收留庇护了我,才有了一处容身之地,迫不得已委身于王郎,以至于此,实非所愿。”
王容姬不解道:“得罪东府?你说的是去年那遭事儿吗?我倒听阿嫂说过,她正月初一元会日时曾跟薛妃询问过,薛妃说那时东府已经不追究你了啊,你既然不是心甘情愿给他做妾,当初为什么不出来呢?还要东躲西藏,如今还怀上他的孩子?”
苏灵均一怔,可王玄朗跟她说的明明是东府发现了她的藏身之处,要来抓她了。
王容姬一向知道苏氏母女素来有攀附高门之心,根本不信她是迫不得已的说辞,只当她是存心攀附的王玄朗,妄想哪天扶正,一步登天,继续良言规劝着她,让她清醒。
“你可知当年大将军也是有十几房姬妾的,都宠的跟什么似的,后来还不是说赏将士就赏了?高门大户的妾不好当,你别看王氏现在风光,如今世道正乱,多少家族起起落落的,委身权贵高门做妾,指不定哪天势败家衰,就被牵连身死,还不如寻个一般人家安稳度日。”
苏灵均怔怔听着,说不出话。
王容姬继续苦口婆心地劝她,“你别听王玄朗花言巧语的哄你,他都不知道跟多少女人说过那话了,士族只有妻死续弦士族的道理,从未有过妾室扶正的,你跟着他是没有前途的。”
苏灵均脑中嗡嗡作响,一时心乱如麻。
*
却说金陵宫这边,这几日,唤春也常下床走一走,嬷嬷每日都会来给她按揉腹部,促进恢复,尽快排尽恶露。
如今正值秋季,外头天寒风大,她不能出门出风,便抱着儿子在殿中一圈一圈的走着。
桃符如今已经能睁开眼睛了,黑溜溜的大眼睛,看起来十分精神,她每次抱着他散步时,他就乐得咯咯笑,笑得唤春心里都软化了,对儿子是爱不释手,亲了又亲。
宣儿不在她身边,她便把对大儿子的思念与疼爱,都转移到了桃符身上,于是给了他双倍的母爱。
萧湛过来的时候,唤春正将儿子举高高逗着他玩儿,不时亲一亲,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暖暖透过窗格洒进来,照在笑成一团的母子二人身上。
他看着这一幕,心里也是软软暖暖的,上前接着儿子道:“看你头上都出汗了,还在月子里,也别太累着自己了,我来哄一会儿。”
唤春把儿子交给他哄,自己坐去了榻上缝制着给儿子过冬的虎头帽,笑道:“你看这孩子,也不知哪儿来这么多精力,这般爱缠人,净讨人嫌。”
萧湛笑了笑,抱着儿子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一针一线地缝着帽子上的虎头,对她道:“刚徐伯允跟我说,荀氏有个小郎年纪合适,想与小妹说和,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唤春眼睛一亮,荀妙女的母族,连忙应道:“那感情好,颍川荀氏是北方旧姓名门,找个机会让我们相看相看。”
萧湛点点头,继续哄着儿子。
唤春做着针线,看着父子二人其乐融融的情景,也不时伸手捏捏儿子的小脸,笑得合不拢嘴。
萧湛看她那模样,微笑道:“你好像特别喜欢孩子?”
唤春手中针线一顿,诧异笑道:“这话说的,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我怎么会不喜欢呢?难道你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萧湛点了点头,讪讪笑道:“我糊涂了,我当然也是喜欢的。”
唤春对他笑了笑,继续缝着帽子。
萧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恍然想起她与前夫似乎也有个儿子,听说她离开豫章时,那孩子被留在了前夫家里。她因为爱自己,才会爱和自己的孩子。她前夫待她也是很好的,她又怎么会不爱和前夫的孩子呢?
他过去没有养育过自己的孩子,自然不能理解父母对孩子的感情,也没想过她会不会思念和前夫的孩子。
如今自己有了亲生孩子后,才感受到那种出于血缘天性的羁绊与喜爱,如果让他现在和儿子分离开,再也不相见,他都舍不得,何况是十月怀胎的女人呢?
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春儿如此喜爱孩子,又怎么会狠心抛弃自己的孩子呢?
萧湛这样想着,第二天便传了徐伯允过来,跟他说了安排响云跟荀氏相看之事后,又跟他打听着春儿前夫之子的消息。
“薛妃与前夫是不是有个儿子?那孩子现在如何了?”
徐伯允摇摇头道:“微臣对此事倒是不清楚,只听说那孩子被留在了梁家,当初是周氏去接薛妃来的金陵,周氏应该更清楚情况。”
萧湛点点头,吩咐道:“你派人暗中去寻访寻访,看看那孩子在梁家过的如何。”
第64章 心领神会明明她才是正妻,现在反倒像……
王氏大宅这几日都不怎么消停,花园子那边时不时就能传来男女的争执声。
苏灵均自打从王容姬那里得知实情后,心里就有点子后悔了。她若早知真相,及早抽身,即便失了清白,也不是不能再找户人家好好过日子,即便苦一些,也不至于落得现在未婚先孕,被人指点议论,抬不起头的地步。
她真的恨死王玄朗了,都是他害的她,他折了她的翅膀,拔了她的羽毛,让她永无翻身之日,整个人都只能被锁在一个精致的笼子里,靠他每日的施舍过活。
王氏的人都看不起她,她如今只是个给王氏生孩子的工具,他们好吃好喝养着她,都不过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罢了。
等她生下孩子,说不定还是要抱去给正妻养育,日后若是王玄朗厌倦了她,保不准她就是王大将军曾经那些姬妾的下场,被随便赏给哪个将士配婚,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女子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就只能被男人玩弄后,再在男人间送来送去。
苏灵均每日都是心乱如麻,王玄朗过来的时候,二人是大吵小吵不断。
这一日,二人又在房里吵了起来,荀妙女得知这边又闹起来了,便也过来看了看。
苏女跟王玄朗闹归闹,可她肚子里的孩子可不敢有事。
荀妙女远远就听到了二人的争执之声——
“是你害了我,你一直都在骗我。”
苏灵均语气委屈,遭受莫大欺辱的样子,“若不是王大娘子告知我实情,你是不是想一直就这样欺瞒着我?”
王玄朗不由暗恨王容姬的多话,事情都成定局了,本来能好好过日子的,她偏要捅破,闹的家里鸡犬不宁,这下她满意了?
“我太喜欢你了,我怕你知道了真相会离开我,才暂时瞒着你,现在我们都有孩子了,过去的事儿就别再计较了好吗?”
王玄朗好言好语地哄着她,他一贯是没什么耐心哄人的,在外宅的时候她还算温顺懂事,搬进大宅后,反倒愈发不识大体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她如今都已经是他的妾室了,他都这么放低姿态哄人了,她若识趣的话,也该见好就收。
苏灵均眼泪汪汪的,“不计较?你骗了我的身子,毁了我的人生,让我一步步掉进你的陷阱,现在一句喜欢就可以将你所有的恶行美化,披上爱情的虚伪外衣,为自己的无耻行径开脱吗?”
王玄朗觉得这话很刺耳,她也自己辜负了自己的心,蹙眉道:“恶行?无耻?我有强迫你吗?难道不是你心甘情愿的?你利用完了我,现在知道自己处境安全了,就想翻脸无情,抛弃我了吗?”
苏灵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控诉道:“分明是你趁人之危,我是受害者,你反倒来指责我,天下哪有这般的道理?”
“那你当初明明可以不答应,被东府的人抓走的。”王玄朗冷笑道:“明明被抓走你们也不会有什么事,可你当时不是不敢赌被抓走的后果吗?是你上赶着求我庇护你的。”
苏灵均睁大了眼,听了他这话,愈发心灰意冷了,她到底在奢望什么?指望有个孩子就能拴住这浪荡子的心吗?指望他待自己会有几分与众不同吗?
士族和寒门完全就是两个世界,她没有他们这般遇事不慌,有长辈兜底的底气。
他们这种普通人,遇到官兵就是会战战兢兢,怕获罪,怕坐牢。他们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他不理解她,但也不该拿自己优越的出身来羞辱她。
王玄朗看她憋着眼泪死活都不肯落下的倔强模样,心里也软了,知道自己话说的重了,又缓和面色哄她道:“好了,不闹了,还有着身孕呢,脾气大了对孩子可不好。”
苏灵均倔强地别过头不理他。
王玄朗把她拉到怀里轻轻抱了抱,柔声哄着,“你自己想想,你跟着我这段日子,我有亏待过你半分吗?你若跟了别人,能过上这样优渥的日子吗?你想要的不是都已经得到了吗?何必再斤斤计较,自讨苦吃?”
苏灵均神情屈辱,一言不发,泪水滚滚而落。
归根结底,他还是拿她当个宠物,喜欢的时候哄一哄,不喜欢了就任她自生自灭。是她贪慕虚荣,自食恶果,一切是她咎由自取,也没的怨天尤人。
荀妙女在屋外,冷眼旁观他们闹,闹完了又和好,又是擦泪又是哄,一派情比金坚,情深似海的模样。
明明她才是正妻,现在反倒像个多余的?
荀妙女只觉讽刺,冷笑一声后,见闹不出什么事儿,便也转身离去了。
娘家的堂弟要跟薛妃的妹妹相看,定下了后日在华林园一会,她还得去作陪呢,没空搭理他们的小情小爱。
只要她和琅琊王氏的联姻不倒,能继续为家族带来利益,她可以不需要丈夫的爱,可以大度包容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谈情说爱,情天恨海。
虽然有些刺眼。
……
相看之日,荀妙女便和堂弟荀令远一起入了宫。薛妃还未出月子,不宜见风,故而是由她陪着响云来见一见自己弟弟。
华林园中,徐伯允带着荀令远在竹林小径漫行闲聊着,荀妙女和响云坐在馆阁上,远远看着二人走来。
其中一少年面容清秀白净,身姿挺拔,步伐从容,有大家风度。不等荀妙女指认,响云便知那少年是自己的相看对象了,心中也很满意。
她只想嫁个年纪合适的高门,不失旧时显赫,其实对丈夫的相貌倒是要求不多,本以为荀妙女姿色普通,她的堂弟也会貌不出众,不想倒是长得比她预期的好一些,不由抿了抿唇。
荀妙女指着人对她道:“右边那位便是我的阿弟,今年已十七,女郎觉得如何?”
响云微红了脸,“夫人家的兄弟,自然是极好的。”
荀妙女心领神会,知道此事成了。
薛氏世代都是名门望族,可薛氏姐妹早年失怙,早早见识了人情冷暖,故而有了更多岁月磨砺出来的生存智慧。
薛妃便是个聪明会为自己打算的人,她的妹妹自然也懂得世家联姻利害,不会像周氏那女儿一般傻。荀氏门第不差,和薛氏又都是北方士族,家世上是门当户对的,只要弟弟长相能入她的眼,那婚事就十拿九稳了。
荀妙女心中很满意,便让婢女下去递话,请堂弟上来一趟。
不多时,徐伯允便带着荀令远到了楼上,阁中悬挂着一道竹帘,可以影影绰绰看到小女郎的身影。
荀令远也没见过响云的模样,可听闻薛妃是个绝色美人,妹妹姿色也不逊姐姐,今虽只见了一道身影,便有几分心神荡漾了。
薛氏虽是孤女,没有父族依靠,可生得绝色,又是薛妃小妹,将来有皇帝这个君父撑腰,能娶到她,也不失为一门好亲事。
留下二人后,徐伯允和荀妙女便去了外间等候,让两个孩子自说着话。
等这边定下后,荀令远就先出了宫,徐伯允则去跟皇帝回话。
荀妙女却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又去显阳殿看了看唤春。
唤春生完孩子后恢复的还不错,人很有精神,气色也很好,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何况是双喜临门呢?
荀妙女深深一福身,直快跪了下去,给她请安,嘴上不断奉承着,“恭喜皇后,贺喜皇后了,喜得佳儿,贤妹又得佳婿。”
唤春听她如此说,便知响云和荀氏的婚事定下了,忙纠正她道:“可不敢乱叫,如今还未册封,让人听到了,倒显得我不尊重。”
荀妙女一笑,仍旧用旧称对她道:“陛下登基,王妃封后只是早晚的事儿。”
唤春请她在榻上落座,给她看茶,客气笑道:“这婚事一定,我们两家将来也是亲家了,你是王大将军的长媳,丈夫将来要继承大将军的家业,以后陛下和我,也少不得要你们夫妇的支持和辅佐。”
荀妙女听了这话,却故意叹了口气,面含忧虑道:“王妃也知道,我虽有正妻之名,却没王妃的福气,给王氏生个一儿半女。我夫君那外妇如今又有了身孕,以后这家业到底让谁的孩子继承,还说不准呢。”
唤春讶异道:“何出此言?”
荀妙女便将王玄朗和苏灵均之事,一一转述给了她,直叹道:“大将军急着抱孙子,丝毫不顾我的颜面,让苏女进了门。如今王玄朗和她在家中是浓情蜜意,恩爱不尽,完全不把我这正妻放在眼里,恐怕只等着治死了我,把苏女扶正,他们好双宿双栖呢。”
说完,便淌起了眼泪,哀不自胜的模样。
唤春若有所思,心下沉了几分,她好久没听到苏姨母一家的消息了,没想到苏灵均竟真给王玄朗做了妾,孩子还得到了王氏的认可。
她安抚荀妙女道:“夫人担忧什么呢,你是妻,她是妾,士族联姻只有妻死续弦的,没有妾室扶正的,她再得宠,也动不了你的位置啊。”
荀妙女摇摇头,叹道:“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只是先头王玄朗明知那苏女得罪了陛下,还硬要包庇,跟陛下作对,虽说陛下已经不追究了,可苏女毕竟有过在先,就王玄朗这胡作非为的性子,早晚是要惹祸上身的,我怕的是这个。”
唤春反而笑道:“这有何可担心的?他若有事,你以后不就不用嫉妒了吗?”
荀妙女怔了怔,随即苦笑了一下。她与王玄朗虽是夫妻,可她也是颍川荀氏女,她从小就被教导,万事均以家族利益为先。
世家门阀视苍生如草芥,只重视自己家族的传承,为了能让家族一代又一代的繁荣下去,士族也深知鸡蛋不能装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就像他们荀氏会跟正当权的琅琊王氏联姻,但也会娶皇帝宠妃的妹妹,同时跟皇帝示好。
狡兔三窟,两边下注。
如今皇帝与王氏的矛盾已经很尖锐了,若真到了大难临头之日,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跟王氏割席,保全自己的家族。
荀妙女话锋一转,低声道:“我今日来说这些话,也是想私下悄悄给王妃提个醒,王玄朗轻狂日甚,大将军骄奢擅权,恐野心不小,不可不提防。”
唤春心领神会,笑道:“若将来果然如你所言,我定保全你荀氏一门。”
荀妙女颔首微笑。
第65章 话里有话皇帝身边最妙的棋子
与此同时,徐伯允也来到太极殿跟皇帝复命。
萧湛得知响云与荀氏的亲事已经定下后,微笑点了点头,登基大典之后,他便给二人赐婚了,让响云风风光光出嫁,即便她是个孤女,荀氏也不敢看轻了她。
“对了,薛妃和梁氏那个孩子的事,有眉目吗?”说完响云的婚事后,萧湛忽然问道。
徐伯允回道:“陛下吩咐之后,臣去周氏打听过,原来当初薛妃离开豫章时,是想把那孩子带走的。可梁家人不同意,梁氏虽无显宦,可到底是地方强宗,族中子弟昌盛,富甲一方。薛妃一个孤苦无依的孤女,想从他们手里要回孩子,自是难如登天。”
萧湛若有所思,原来她是真的很爱这个孩子,是被迫母子分离的。
他想了想,于是吩咐道:“既是如此,你暗中派人到豫章寻访一番,看看梁氏宗族中有无人才可用,以朝廷的名义征召为官,带那孩子同来金陵上任,让那孩子入宫做个皇子伴读。”
徐伯允颔首,以朝廷的名义征召,即便梁氏不愿将孩子给薛妃抚养,他们总不能拒绝做官吧?
这样的地方宗族,虽无官爵,可在当地都很有声望,地方官为了便于治理,也要跟他们搞好关系。地方豪强向来是朝廷拉拢的对象,梁氏子上京,有同族的长辈在京做官相陪,梁氏也不用担心薛妃是在以权谋夺他们家的血脉。
“此事要告知薛妃吗?”徐伯允又问道。
萧湛摇摇头,正色道:“等事情办成了再说也不迟,记住,此事千万要暗中进行,不要让更多人知道。”
徐伯允会意,事以密成,薛妃来金陵这么久,都没想过要接孩子,如今陛下即将登基,却突然要接梁氏子进京,必然有人怀疑这是因为陛下宠爱薛妃,爱屋及乌。
若让有心人利用薛妃爱子之心,提前拿住这个孩子,成了薛妃的软肋就不好了。
“臣遵旨。”
徐伯允告退后,萧湛在太极殿又略停了停,得知荀氏已离去后,方又来了显阳殿。
此时已近黄昏,唤春在整理着他登基典礼上会穿戴的龙袍冠冕,见他过来了,便含笑引他过来,要帮他试试衣服。
萧湛握住她的手,微微摇了摇头,然后微一弯腰,就把人给横抱了起来。
唤春讶异一笑,顺势搂着他的脖颈,“陛下这是做什么呢?”
萧湛把她抱到榻上,给她脱了外衣,盖上被子,自己也顺势在她身边躺下。
“你还在月子里,每日都这么操心,不累吗?我陪你睡会儿。”
唤春侧躺在床上,看着他笑道:“今天妹妹相看,我才多陪荀氏坐了一会儿,还要多谢陛下为我们寻的好亲事。”
萧湛拢了拢她耳边的碎发,道:“此事我已知晓,登基大典后我就给他们赐婚,出嫁诸事都由礼部负责,你好好休息,就不用多操心了。”
唤春笑了笑,手臂攀上他,依偎在他怀里,动容道:“陛下待我太好了。”
“你是我的妻子,给我生儿育女,我不待你好待谁好?”萧湛搂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唤春心里暖暖的,嘴角不由抿起,仰起头对他道:“陛下是个善良有责任心的好人,所以我才会过的幸福,我这一生何其有幸,总是遇见好人。”
萧湛看着她那认真的小脸,低头亲了亲她的小梨涡,微笑道:“我不是说过吗?你待人好,人家才会待你好,你过的好,是你自己够好。”
唤春摇摇头,纠正道:“话不能这样说,刚刚荀妙女还跟我说,她丈夫的外妇都大着肚子进门了。王郎终日不着家,冷落妻子,在外养人,难道是因为荀妙女不够好吗?荀妙女都这般贤惠了,也没见王郎珍惜她,可见还是分人的。”
萧湛抚着她的头发,感叹道:“世家联姻有几个是真心的?多数不过是为了家族利益维持表面恩爱罢了,有人愿意装,有人不肯装,个中煎熬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王玄朗以前还会装一装,现在是连装都不肯装了吗?”
唤春点点头,想来荀妙女也是发现丈夫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于是彻底心灰意冷,才会跟自己说那番话。
“荀妙女今日还跟我说,大将军骄奢擅权,要早做提防。她私下跟我说这话,有投诚示好之意,荀氏一族将来或许可以为陛下所用。”
萧湛眼神一动,忽而笑了笑,“有趣,一步好棋。”
狡兔三窟,给自己提前留后路呢。大将军若赢了,她依旧是风光的王氏长媳。大将军若败了,她便是有先见之明,已经提前割席,怎么都牵连不到她。
唤春也笑了笑,感慨道:“女子所图,无非是个安稳,王玄朗不给她安稳,她便只能自寻出路了。若王玄朗还愿意跟她装一装恩爱夫妻,她也不会这般绝情。”
萧湛忽然好奇,“都说女人痴心,女人也会这般绝情吗?”
唤春笑他,“女人多情,但又不是傻子,谁爱她谁对她好,她当然可以感受到。她为什么要把感情浪费在那些伤害她的人身上,不是自讨苦吃吗?”
“那我要一直对你好的话,你也会一辈子对我好吗?”
“当然。”唤春毫不犹豫道:“陛下是我一生的依靠,你好我才会好,我怎么可能会不对你好?”
萧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子女,人情世故信手拈来。她就是如此,温柔好气性,嘴甜会说话。无论对喜欢的还是讨厌的人,都是客客气气,只捡好话说,从来不得罪人。
明知她的甜言蜜语只是为了哄他开心,可像他这种权力财富都不缺的男人,就是偏吃她这一套,她的确哄的他很舒服,哄到他有时候都在茫然,她真的爱他吗?爱他有多少呢?
默了片刻后,他猝不及防问她,“那在你心里,儿子和我谁更重要?如果我们都有危险的话,你选我还是儿子?”
唤春脸上笑意一滞,觉得他这个问题很残忍也很幼稚,就给女人问丈夫自己和他母亲掉水里先救谁一样,刁钻难解。
她不想回答,于是就红了眼,转过身子道:“陛下这样问,是辜负我对你的心。陛下和孩子都对我很重要,你们任何一个有危险,我都情愿用自己的命去换你们平安。”
萧湛心中一动,把她身子转过来,抱到怀里安抚着,“抱歉,我失言了,我胡说八道。你和孩子也对我很重要,我也会不惜一切去保护你们的。”
唤春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心里一时乱糟糟的,总觉得他问的怪怪的,似是话里有话。
他刚刚问的是她的儿子,那是她的大儿子还是小儿子呢?
*
另一边,荀妙女归家后,便闻说苏姨娘的母亲来了,今日住了下来。
荀妙女蹙眉,询问怎么回事?
仆妇只回说苏姨娘近来情绪低落,郎君请了太医来看顾她的身孕,太医只说没有大碍,孕期情绪敏感是正常的,家人多关心关心就是了。郎君就派人请了苏姨母过来住几日,让她们母女聚一聚,安抚安抚她。
荀妙女冷冷一笑,可真是个孝顺女婿,什么人都往家里带,现在连便宜丈母娘都给接到家里了。
“不必管他们,让他们自己折腾去。”
荀妙女快步回房,如今大将军容忍他们乱来,所图无非是苏女肚子里的孩子,等孩子落了地,早晚要把这难缠的一家子扫地出门。
……
王玄朗今夜没有到苏灵均房里过夜,独留苏姨母陪伴着她。
夜深时,屋里只能听见母女二人哭诉低语的声音。
“阿娘,在这里就不是人过的日子,王氏的人都看不起我,我就是个给他们家生孩子的工具,一点儿自由都没有。过往我们总想找个高门世家攀附,可真攀附上了,才知道高门大族明争暗斗,人心叵测,日子并不好过。我们出身寒微,根本不懂这些士族的人情世故,勉强攀附上,也只是被他们敲骨吸髓,利用殆尽后就抛弃,根本没有翻身之日。”
苏姨母劝道:“我们做女人的,不都是靠丈夫供养吗?你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还在乎什么情啊爱的吗?婚姻不就是利益交换吗?我们现在能吃好喝好有人伺候,都是王郎给我们的,你给王郎生孩子,他养着你,这不是天经地义吗?外头世道这么乱,离开王郎,我们要如何生存?你难道要母亲去低三下四的给人做活儿谋生吗?”
她好歹也是吴郡大族出身,当然清楚贵族的规则。在贵族的眼中,女人就是要靠男人供养,女人自己做活谋生,是有失贵族身份的。
苏灵均摇摇头,落寞道:“其实我现在跟妓女有什么区别呢?妓女要卖给很多人,我只是卖给他一个,我每天靠卖身换取他的施舍过活,这样不堪的日子,还不如在外流落的时候呢。阿娘,我们离开他,自己过日子好不好?我会织布、会做饭,我做活儿养活母亲就是了,无非就是比现在苦一些。”
苏姨母当然舍不得现在的好日子,反对激烈,“你现在肚子都大了,离开他你还能去哪里?王氏家大势大,你逃得出他的手掌心吗?何况你弟弟还那么小,他如今在江州府任职,以后还需要王郎提拔他,你离开了王郎,他还会照顾你弟弟的前程吗?你弟弟要是因为你任性丢了官,我们一家才是永无翻身之日!”
苏灵均低下了眼,心里空落落的,知道母亲是不会跟她走了。
……
与此同时的前院——
王大将军在京时都是住在前院,很少会过问后宅之事,可也听闻了后宅的争吵,王玄朗晚间来请安时,便训斥了他几句。
一个大男人连个女人都管不住,真丢王氏的人。他再管不好她,再让她折腾的话,等孩子生下来,就把人撵出去。
王玄朗唯唯诺诺的,他不想放弃苏灵均,便只能想法子尽快安抚她的情绪。
这边人走后,大将军心腹参军钱冲便来汇报消息,说暗探来报,丹阳尹暗中派人往江州去了。
王大将军闻言冷笑,豫章是江州治所,荆州、江州都是他的地盘,什么事能瞒过他的耳目?定是去寻那梁氏小儿了。
薛氏安分守己也就罢了,如今她仗势得宠,竟想给她的儿子争夺太子位,跟他们王氏做对,野心不小,胆子也不小,他也该敲打敲打她了。
“让阿清来一趟,我有事吩咐。”
钱冲告退,不多时,便进来了一名身着玄色劲装,束着高马尾,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清丽脱俗,英姿飒爽,正是阿清。
她原是王大将军部下的遗孤,父叔皆战死沙场后,大将军为了抚恤忠将家属,遂将其收为义女,悉心培养,忠心不二,是他手中最快最好的一把刀。机密任务,都是交由她执行。
阿清进来后,便单膝跪到在了大将军面前请安。
“义父。”
王大将军吩咐道:“你去一趟豫章,在皇帝的人到之前,把梁家那孩子给我带过来。”
阿清会意,眼神一亮。
薛妃得宠,若能抓住梁氏子,以此威胁薛妃为他们所用,她将会成为大将军安插在皇帝身边最妙的棋子。
第66章 登基大典去吧,去金陵找你娘
豫章梁家。
几个不过总角年纪的小孩子在院子里骑竹马玩儿,阿清坐在墙头上,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
只见一个六七岁的红衣小男孩儿骑着竹马,腰间悬着一把小木剑,扮演着大将军,吆五喝六的模样,十分威风!身边环绕着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孩子,或扮演士兵,或扮演俘虏,还有一个青衣小男孩儿,似乎不被人待见,在一旁孤零零看着。
这边玩闹之后,红衣小男孩儿便把竹马丢下,带着众人往另一处玩闹。那个青衣的小男孩儿见他们要走,就把竹马捡起来接着骑。
谁知那红衣小男孩儿见到这一幕后,反倒不乐意了,又皱着眉转了回来,一把推倒那个青衣小男孩儿,把竹马夺了过来,恶狠狠踩在脚下,踩得七零八落的。
“不给你玩儿,我就算扔了毁了也不给你!”
那青衣小男孩儿正是宣哥儿,如今父亡母去,唯有老祖母怜惜,同辈的兄弟见他无依无靠,软弱可欺,便都不喜与他一起玩,年纪稍大的族兄,还要带着其他兄弟一起孤立他。
宣哥儿一言不发地爬起来,他身上沾了些泥巴,看着脏兮兮的。
阿清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沉默寡言的孩子,明明是梁氏的长房嫡孙,却因父亲早逝,母亲改嫁,没有至亲可以依靠,叔伯们虎视眈眈,在家里被边缘化,连血脉相连的兄弟们都要排挤他、欺辱他,倒是挺可怜见的。
那红衣小男孩儿对他做了个鬼脸,“有娘生没人要的野孩子,我们才不跟你玩儿。”
另一个小男孩儿昂着下巴,得意洋洋道:“我爹说你娘又嫁人了,你娘有了新的孩子,以后再也不会要你了。”
“不要你喽,不要你喽。”
小孩子们嘲笑的声音带着天真的残忍,不时对他做着鬼脸,结伴渐行渐远。
宣哥儿始终沉默着,待众人都走后,才又蹲在地上,默默捡起已经被踩坏的竹马。竹竿上的马头已经歪掉了,他扶着那马头,想把它给修好。
阿清蒙上了脸,从墙上跳了下来,走到他的面前,“小弟弟,你跟我一起走,我陪你玩儿好不好?”
梁宣茫然仰头望去,只觉阳光突然一暗。
……
与此同时,皇帝的使臣也抵达了梁家,正在大堂与梁氏众人交涉。
使臣奉上天子密诏,对梁老夫人作揖,道:“在下奉天子之命,来请薛妃之子进京,入宫为皇子侍书伴读,特请老夫人允准。”
堂上的梁氏族人面面相觑,他们也都听说唤春改嫁给皇帝了,本以为她攀上高枝儿后,为了稳固身份地位,必然是要彻底抹去自己嫁过人的过去,不认这个儿子的,不想她竟能如此得宠,连皇帝都会为了她,心甘情愿认下这个便宜继子。
皇子伴读历来都是从第一流的清贵士族之家选,将来都是皇子近臣,前途无限。梁氏虽是豫章豪族,但是家族并无名宦,门第不高,家中子弟是攀不上这样的清贵闲职的。
梁老夫人也是默然无语,她本以为春儿一个孤女寡妇改嫁也没前途,不愿让她带走自家血脉。可谁能想到春儿再嫁,竟能有这般造化?给宣哥儿找个皇帝当继父!
使臣继续道:“陛下特别允准,小郎君进京,梁氏宗族可由一位长辈同去照顾,此行非是薛妃要以权夺子,实是陛下感念梁氏人才可用,许梁氏以尚书郎之职,以示诚意。”
梁氏族人便又都睁大了眼,梁氏没出过什么大官,更遑论在京做官。不想皇帝如此大手笔,一封就是六品尚书郎,让他们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梁老夫人沉默着,万没想到他们梁氏的仕途,最后竟是靠的春儿这个前妻,心里一时五味杂陈的。
“老夫人可以慢慢考虑,只是不知能否容在下先见见小郎君呢?”使臣又问着。
梁老夫人沉默片晌后,吩咐梁二叔带着使臣去见一见宣哥儿。
众人这便来到院中寻人,谁知几人刚到院子里,就见一道玄色身影正将宣哥儿夹在腋下,准备越墙而去。
宣哥儿闭着眼,一副昏迷不醒的模样。
使臣大惊失色,高声呼喊同来的侍卫们救人。
梁二叔也勃然变色,大喝一声,“大胆贼人,放下宣哥儿!快来人,有贼!”
这一声高喝,便传来了家中几十个仆役过来帮忙,那京城同来的十几个高手侍卫也立刻前来拦阻。
阿清眉峰一紧,抱紧宣哥儿,纵身一跃,跳上院墙。
只见一个侍卫的身影也转瞬追上,伸手去抓,阿清身子一翻,躲开他的掌风,跳到另一处屋脊上,沿着屋顶一路狂奔。
侍卫们紧追不舍。
宣哥儿被抓的消息很快传开,梁氏宗族的成年子弟,并着丫鬟仆役佃农们,也都闻风来帮忙救人,不过片刻,便聚集了浩浩荡荡几百人口,个个手持棍棒刀枪,气势汹汹而来。
阿清疾行奔逃,只见她跃下屋顶,跳到另一处院墙上,转身回望时,便见四面八方正在涌来数不清的乡亲父老,将四处堵的是水泄不通。
“乡亲们,快来人,有贼来偷孩子了!”
梁氏本就是地方强宗,一呼百应,瞬间整个乡里的青壮们闻风而动,便都拿着棍棒钉耙出来帮忙堵人了。
阿清看着聚的越来越多的村民,心中一紧,暗呼不妙!
京城的侍卫也很快追了上来,抬刀向她劈去,阿清闪身躲开进攻,侍卫却趁势伸手去抓她怀中的孩子。
阿清袖中短刃刺向侍卫,侍卫避开,另一个侍卫也追了上来,一手去抓宣哥儿的手臂,阿清一个侧身,侍卫没能抓住人,只抓住了衣袖,只听撕拉一声,衣服便裂了一片。
此刻涌来的街坊已经越来越多了,阿清一人独对多人进攻,早已有些力不从心,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她见势不妙,暗忖自己势单力薄,若再坚持带走孩子,跟村民纠缠下去,恐怕难以脱身。
最后一咬牙,只能含恨扔下孩子,夺路而逃。
“还给你们。”
侍卫立刻纵身接住,抱着昏迷不醒的宣哥儿,试了试鼻息还有气后,便立刻带着孩子返回梁家救治。
房间中围堵的水泄不通,大夫来看后,只说是中了迷药,等过几个时辰,药效过了就没事了,众人才松了口气。
梁老夫人也急急来房中看了看宣哥儿,她看着榻上昏睡的孩子,得知没有大碍后,才松了口气。
随即又重重叹了口气,春儿如今的身份不一般了,宣哥儿必然要遭到各方势力的觊觎,只是没想到刺客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亲眼看见宣哥儿遇险,梁老夫人心知是彻底留不住这孩子了,梁氏是护不住他的,去金陵跟着他娘,总比在豫章跟着他们有前途的多。
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是皇宫,送他上京,让皇帝给他庇护才是最好的出路。
再舍不得孙子,也不能坏了他的前程。
梁老夫人叹了口气,终是妥协了,答应了使臣让带宣哥儿进京。
启程之日,梁宣跪在地上跟老祖母磕头,跟族中长辈们辞行。
梁老夫人招呼梁宣上前,谆谆嘱咐道:“孩子,去吧,去金陵找你娘,你娘在那里等着你呢。”
梁宣红着眼睛,哽咽道:“祖母,我舍不得你。”
“傻孩子。”梁老夫人也红了眼,抚着他的头,叹道:“祖母年纪大了,不能照顾你一辈子,祖母也给不了你一个好前程,不能再耽误了你。以后等你出人头地了,记得回来看看祖母就是了。”
梁宣含泪点了点头。
此行梁氏宗族议定,由梁二叔陪着宣哥儿随使臣上京,再由几十个强壮的男丁一路同行护送,确保众人平安抵达金陵。
这边准备好之后,一行人便浩浩荡荡进京了。
*
与此同时的金陵城,皇帝登基大典稳步进行着。
新朝定年号为建元,今年即为建元元年,吉时一到,新帝起驾前往南郊祭天,诏告天地。
王大将军和王玄朗夫妇均出席了大典,府中护院的守卫也被带走了大半,王氏大宅中难得冷清了下来。
苏灵均看透了士族虚伪的嘴脸,心中已打定主意要离开王氏,逃离现在屈辱的生活,近来便安分了许多,苏姨母见她似是已经认命,便又回去了三桥巷的宅子。
王玄朗以为她回心转意了,也稍稍安下了心,近来看顾她的仆妇也都放松了警惕。
今日皇帝登基大典,城中热闹欢庆,府中守卫松懈,是难得的逃离之机。
趁着看守的仆妇松懈,苏灵均悄悄换了一身粗旧的下人布衣,端上水盆,假扮浣衣丫鬟的模样来到后院水井,将衣物抛下后,便带着包裹,沿着早已勘探好的路线,从小门溜了出去,然后一路向西而逃。
出了王氏大宅就是乌衣巷,沿着巷子往西走便是朱雀桥,再继续往西就能出城,到达长江口,她只需顺流而下,就能离开金陵城了。
她虽然无用,却也可以勉强靠自己做活儿维持生计,她会独立养大自己的孩儿,教他读书识字,明理明智,不再与王氏这样冷酷凉薄的门阀世家有半分牵扯。
苏灵均从王氏大宅逃离出来的时候,皇帝已经从圜丘祭天归来了。
朱雀桥边人头攒动,热闹喧哗,她站在桥头远远张望着,可以望到龙旗飘扬,十二旒带在碧空下随风高展,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回宫,普天同庆着新帝登基,新朝新气象。
而这一日,她也将重获新生。
曾经,她也羡慕嫉妒唤春,向往那光新亮丽的富贵生活,想要高嫁贵族,出人头地。可真被男人锦衣玉食的供养起来后,才发现原来那样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这福气不是什么人都受得住的,随时都有头破血流的风险。
唤春能笼络住皇帝,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就活该她得到这一切。
她在王氏的处境尚是举步维艰,唤春在宫里必然更加步步惊心,未必有表面看起来的这般风光亮丽。
她没这个本事,她也学不来,在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后,她终于看清了自己,心中一时竟也释然了。
放下了爱,也放下了恨。
苏灵均笑了笑,背对着公卿贵族们,往相反的方向出城而去。
黄昏时,她终于走到了长江口岸,她站在江畔,眺望着无边江面,残阳如血,但见余霞成绮,澄江如练,长风灌满她的衣袍,猎猎作响。
此刻逃脱樊笼,斩断枷锁,看着江流滚滚,听着潮声阵阵,心中豁然开阔。
千帆过尽皆是客,洗尽铅华始见我。
第67章 恻隐之心都忘了她们怎么在背后说你的……
晚间,王氏众人从宫里回来后,家中已然不见苏灵均的身影了。
王大将军震怒,怀着他们王氏的孩子,竟然还敢跑,她有多大的本事,能跑的出他的手掌心吗?
她是死是活不重要,他的孙儿若有半分闪失,他绝不轻饶!
荀妙女也是十分愕然,想不到苏女竟真有这般决心,倒是与以往那些攀附王玄朗的莺莺燕燕不同,心里也对她改观了几分,勉强道:“她怀着身孕跑不远,派人尽快去寻就是了。”
王玄朗脑海一片空白,万没想到她先前的温顺乖巧竟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好伺机脱逃,彻底离开自己。
他急忙前往三桥巷苏姨母处寻了,没有她的消息。也往城外寻了,不见她的踪影。
四下遍寻不得,王玄朗急的是焦头烂额。
她为什么不能安分一点儿呢?
他以为有了孩子后,就可以靠这个孩子拴住她,让她成为他的掌中之物,一辈子都无法离开。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如今却被她的出逃狠狠打了脸。
王玄朗心里空落落的,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原来不是她一定要依附他,而是他早就离不开她了。
王氏没有放弃任何一个跟苏灵均有过交集的人家,她在江左的人情交往并不多,玄清观许鹚那里寻了,长干里周氏这边也找了,始终一无所获。
周家上下本来都在准备令婉下个月出嫁之事,乍然闻得此讯,也是讶异不已。毕竟相识一场,如今闻得苏灵均如此下场,也是阵阵唏嘘。
王容姬暗自懊悔自己的多话,苏女毕竟读过书,聪慧知廉耻,或许是那些话伤害了她的自尊,才迫使她走了绝路。
她感慨道:“原以为她只是为了攀附权贵,才跟了王玄朗,没想到她竟也是个有气性的,过往竟是我们轻看她了。”
周老夫人摇摇头,并不认可苏女的行为,只觉得年轻人还是太冲动,做事不计后果,叹道:“那孩子生得好人才,貌美女子孤身在外,犹如怀抱黄金招摇过市。她既是想高嫁士族,有份安稳的日子,其实留在王氏做妾也不失为出路,何必想不开,自讨苦吃呢?”
这两年江左的大动乱虽已陆续平定,可因着流民南渡,侨民与当地百姓还是不时会有冲突。她若在外遇上点儿风险,那就是一尸两命,为了争口气把命丢了,实在划不来。
苏灵均毕竟是朱夫人的亲外甥女,朱夫人听了这话,也是愁眉叹道:“可不就是就是这么说,那孩子现在还有着身孕,就是跑,又能跑多远呢?王氏能放过她吗?王氏就算不在乎她,他们也得要孩子啊。她都已经这样了,就算逃走,又能改变什么?倒还不如乖乖把孩子给王氏生下来,日后高低有个依靠,她就算是做妾,也算熬出头了。”
孔夫人撇嘴道:“到底读过书,骨子里清高,不愿以色事人,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可如今这世道,女子除了嫁人,还能有什么出路呢?任她再好的人才,最后还是得找个男人靠着,她倒好,把人一脚踢开了。”
众人感慨着,又说一遭话后,便各自散去了。
回去倚兰苑后,朱夫人还在跟周二舅感慨,觉得苏氏母女如今的下场自己也有责任。
“当初虽是狠心撵走了她们母女,可也没想到她们会落得如今下场,你明日去也随着去寻一寻,能找到自然是好的,若被王氏的人先找到,你也能周旋着,起码保她一命。”
周二舅自然也是心有不忍,点头让她安心。
令婉和尚柔围坐在父母身边,听他们商议着苏表姐的事情,二人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的,想不到那样漂亮可人儿的表姐,明明也是知书达理,颇有才学,如今分别不过一年,竟成了这般面目全非的模样。
令婉感慨道:“这真是应了那句求仁得仁,又何怨?她们原就想攀附个高门,如今攀附上了,却又自己放弃了。可见门不当户不对的,勉强攀附上,日子也不好过。姨母要是别心气那么高,早早看清自己,让女儿老老实实嫁个人,也不至于这般坎坷。”
尚柔摇摇头道:“那人不都是吃亏了才会长大吗?姐姐先前不也是不愿嫁给陆氏吗?若不是你回心转意,以后也指不定如何。陆郎敦厚可靠,姐姐嫁过去就是正妻,家里又有父母可以依靠。可苏表姐有什么呢?她没有父亲依靠,弟弟年纪又小,一家人都指望她高嫁换一家安稳,她们太急着出人头地,才会被人趁隙哄骗,遇人不淑,终是错付。”
令婉脸上一红,想起自己先前那宗事儿,也暗自庆幸,得幸亏她是答应了和陆氏的婚事,人生才不至于无可挽回。
周二舅听着女儿们的话,心中甚慰,看来他的女儿可不是那种会被人轻易哄骗走的了。笑呵呵道:“你们两个丫头,令婉算是有着落了,再把尚柔的终身给解决了,我这父亲的活儿就算完成了,以后便能放下心了。”
尚柔对嫁人之事兴趣乏乏,嘟着嘴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呢?我就不能一直留在父母身边吗?”
朱夫人蹙眉道:“女儿家长大了,哪有不嫁人的?”
尚柔依偎在母亲身边,搂着她撒娇道:“我有父母,有兄弟,家中又养得起我一辈子,我不需要像苏表姐一般靠嫁人换取活路,家族也不需要我去联姻,我就不能像北宫婴儿一样至老不嫁,以养父母吗?”
朱夫人笑了,抚了抚尚柔的头,怜爱道:“父母虽说养得起你,可总归成过婚,人的一辈子才算完整,你不嫁人的话,一辈子不知夫妻之乐,是会有遗憾的。”
尚柔本就闲云野鹤之性,志在悠游,不似令婉那般恨嫁。如今见了这士族百态,苏表姐的坎坷际遇,那高门大户的形象在她心里便又幻灭了几分。与其在后宅跟人斗智斗勇,倒还不如回去三吴老家,游山玩水,逍遥快活。
“嫁人有夫妻之乐,可在家孝顺父母,亦有天伦之乐啊。”尚柔对父母道:“女儿非是不愿嫁人,只是人心难测,好男儿难得,我也不想胡乱凑合,若能遇到个好的自然是好,可若遇不到,我还是更愿意留在父母身边尽孝,哪怕到了七十岁,还能像老莱子一般彩衣娱亲,逗父母欢笑。”
夫妻俩便又都哈哈笑了起来。
……
另一边,王氏为了寻人,动用了丹阳尹的城防势力,这事儿便传到了徐伯允耳朵里,因而也就传到了唤春耳朵里。
唤春刚出了月子,从萧湛口中得知此事后,也是极为震动。
自周家一别后,她们虽然分处两地,再无交集,可她听着苏灵均那些惊心动魄的遭遇,就好像感受到了另一个处境的自己。
唤春看着怀中睡的安详的儿子,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听说苏灵均已经怀孕了,她虽是王氏逃妇,可也是一个母亲。唤春想起自己怀孕时的艰辛,看着怀抱中可爱的孩子,油然升起一股朴素的恻隐之心。
她暗暗佩服她的勇气,冲破樊笼,找回自己,这终究是一次可歌可泣的壮举。在这一刻,她们过去所有的恩怨释然,只有女人与女人之间心有灵犀的惺惺相惜。
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萧湛便猜到了她的心思,边逗着她怀里的儿子,边淡淡道:“你不许再管她们的事儿,都忘了她们怎么在背后说你的坏话吗?”
唤春哽住,知他还在为先前的事气恼,遂眼珠一转,另辟蹊径道:“我倒不是要为她们说话什么的,只是忽然想起先前朝廷似乎因流民入城,治安混乱,颁布了新的盗律,规定劫掠辱妇女者死罪,不知官府可有严格执行新律?”
萧湛白了她一眼,无奈道:“行了,收起你的小心思吧,朝廷会敦促各地执法的。马上该准备你的册封之事,你就别再瞎操心了。”
唤春小心思被识破,调皮笑了笑。
她也帮不了她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请皇帝加强各地新律的执行,让所有作奸犯科的歹徒都会得到重罚,让苏女在流亡的路上,起码会少遇一些坏人。
*
秋风萧索,江涛奔涌。
京城使臣并着梁家众人沿水路自豫章一路往金陵而去,今日已经抵达了距离金陵只有一步之遥的牛渚矶。
阿清一路尾随着他们,伺机再出手截人。
自打上次抓人失败后,对方提高了警惕,侍卫日夜跟宣哥儿形影不离,将其里三层外三层的护住,她一时找不到出手之机,可若让他们顺利抵达金陵,再想抓人就难如登天了。
此时金乌西坠,晚霞倒映在江面,那徐徐而来的客船行驶在万千霞光之中。
阿清的身影早已等候多时了,她站在山顶,看着那艘客船由远及近,转身下山,往渡口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的牛渚矶山道上,一个一二十岁的少妇,穿着麻青布衣,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裹,躲避着官军的搜捕,快步走在山道上,此女正是苏灵均。
王氏在发现人逃走后,出动大量兵力搜寻,现在城里城外到处都是官兵搜人的身影。
苏灵均自知被抓回去便是九死一生,便准备在牛渚矶渡江,前往对岸的历阳郡。
离开王氏后,她便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在江左四处行走的话,会被当做是偷渡的流民,被官府抓走。
她需要一个新的身份,长江对岸的历阳郡有收容流民的场所,她只要以流民的身份到官府办理临时侨居的白籍,就可以拥有一个新的身份,王氏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苏灵均满怀着希望,快步往渡口走去。
第68章 视若无睹你快看看谁来了
牛渚矶绝壁临空,地势险要,扼控大江南北,是金陵的西南门户,易守难攻。
此时,阿清已然改容换面,扮作逃难妇人的模样,望着远方驶来的大船,纵身跃入了水中。
黄昏时,使臣的主船在前,后边跟着几艘梁家随行的小船,缓缓驶向牛渚矶,忽然听得水中有呼救之声。
“救命,救命——”
主船上的使臣闻言望去,但见江面上一位蓬头垢面的妇人,抱着一截圆木,正漂流在江面之上,见其冻的奄奄一息的模样,便吩咐侍卫将其救上来。
那妇人上船后,便哭诉自己是南渡来的流民,因路上翻船,才流落江中,要不是遇见他们,恐怕早已葬身鱼腹了。
使臣看她生的柔弱,又全身湿透,一副狼狈落魄模样,并未设防,只当她是未经朝廷允许,偷渡而来的流民。搞清身份后,便让人将她带入后舱,等靠岸后,就把人送去官府处置。
阿清被侍卫带入船舱底,待人离去后,她便立刻起身,在船厢内查看布置。
夜深人静时,梁宣睡不着,缩在船舱望着窗外的月亮。越是接近金陵,他就越是沉默,母亲有了新的家,新的孩子,那他算什么呢?
忽然,他闻到一丝烟味,随即便听到侍卫的高喝——
“着火了,着火了。”
梁二叔惊醒,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看到船上浓烟滚滚,嘱咐他道:“宣儿,你好好呆着,我出去看看。”
梁宣点了点头。
梁二叔前脚才出去,一道玄色身影便如鬼魅般出现,梁宣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口鼻已被捂上,很快失去了意识。
大火借着风势很快蔓延上整条船,使臣闻声也匆匆而起,来查看情况,“小郎君呢?快将小郎君转移到后边安全的船上。”
话才吩咐完,便闻得梁二叔焦急的声音,“不好了,宣哥儿不见了。”
使臣吓出一身冷汗,又闻得侍卫来报说那被救上船的妇人也不见了身影后,才意识到中计了,贼人趁着众人救火分心之时,已经将人劫走了。
他一拍大腿,暗恨道:“糟了,快去追!”
梁二叔急道:“现在江面一片黑,四处不见人,我们去哪儿追?”
使臣思索一番后,脑中灵光一闪,“王肃在镇姑孰,牛渚矶是他的地盘,去找姑孰水师求助!”
……
与此同时,阿清带走孩子后,便划着小木筏,连夜往金陵方向而去。
梁宣躺在木筏上,不多时,他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此时夜色已深,四周黑黢黢的一片,只见月涌大江,一道玄色身影笼在月光之中,划船带着他走。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
“醒了?”阿清面上蒙着黑纱,只能看到一双眼睛熠熠明亮,“你放心,我只是带你去见一个人,然后就会让你们母子团聚的。”
梁宣没有哭闹,“你认得我娘吗?”
阿清心中称奇,她本以为这么小的孩子会恐慌,会恨他娘呢,于是道:“当然认得,你娘如今做了皇妃,还给你生了个弟弟,可了不得了。”
梁宣默然垂下了眼眸,一动不动的。
阿清暗想,真是个乖巧的孩子,临危不乱,倒有几分薛妃的气度。
十月里的江面寒风刺骨,木筏上又没有可遮风之物,梁宣冻的瑟瑟发抖,抱着肩膀缩成一团。
木筏缓缓前进着,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们将要通过前往金陵的必经要塞时,前方突然出现了几艘官船,浩浩荡荡,气势迫人。
船上灯火通明,传来洪钟警告之声——
“前面的船,不许再向前,靠岸查验!”
阿清心中一紧,万没想到官船会在此时巡夜。可对方人多势众,她恐难应对,何况牛渚矶是王肃的辖区,若在他的地盘上惹出动静,大将军那边也不好交代。
她思索一番后,便抱起梁宣,手指抵在他的脖颈上威胁道:“待会儿上岸后,我们就假扮母子,你不许哭闹,记住了吗?”
梁宣察觉到后颈的凉意,点了点头。
初冬的晨曦自东方透出,太阳还未升起,岸边光线昏暗,被官府截停靠岸接受检阅的客船很多,岸边人来人往的。
阿清易容伪装成衰老农妇的模样,把梁宣紧紧抱在怀里,和他假扮母子。
梁宣表面顺从,却四下张望着,寻求脱身之机,“我想尿尿,你放我下来。”
阿清单臂抱着他,另只手按着他的脖子道:“先忍一忍。”
梁宣小脸憋得通红,“可我真的憋不住了。”随即,阿清便感觉到手臂上一股热流,男孩儿的裤子已经湿了一片了。
阿清这才不得不将人放下,警告道:“你别想耍滑头。”
梁宣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他见离官兵太远,恐跑不过去求救就会再被抓回来,脚才落地,便就近胡乱冲向一个女子,抱着她的腿就哭喊道:“阿娘。”
同样被拦截下船,在岸边接受检查的苏灵均大惊,这孩子是认错人了吧?”
阿清一惊,连忙跟过去拉着人道:“你这孩子,娘在这里,怎么还胡乱认娘呢?”
梁宣抱着人死活不撒手,一心要闹大动静,仍旧哭喊着阿娘,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官兵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走了过来。
苏灵均本不想引起官兵注意,可见那孩子哭的可怜,便觉有事。她摸了摸自己小腹,心想若真是被拐带的孩子,救了他也算为自己的孩子积福了。
她拉着孩子的手,不许阿清再靠近,“此间便有官兵,你若真是孩子娘,待会儿自会证实。”
阿清心急如焚,本想强行带走孩子,可一看到苏灵均时,动作滞了一下,“是你。”
苏灵均看着那面生的妇人,心里一咯噔,“你认得我?”
阿清盯着她,目露精光,“你可能没见过我,但我却认得你,现在满城都在找你,你竟然在这里,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苏灵均心中一凛,便知对方是王氏的人了,那这孩子一定不是她的。她抱起梁宣,就往后退了一步。
阿清不想太引人注目,低声提醒她道:“我此行的任务只是那个孩子,你把怀里的孩子给我,我可以装作从来没见过你的,放你离开,不然的话,我就要抓你们两个一起回去复命了。”
她一步一步向二人逼近,苏灵均心中不安,抱着孩子,拔腿就跑。
阿清抬脚跟上,眼见就要抓到他们了,突然,一支冷箭破空而至,落在了她的面前。
晨曦中,一道男声随风悠悠传来——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什么来历,受何人指使,敢在我的辖区内犯事,我就不会手下留情。”
他的语调不疾不徐,沉稳有力,回荡在无边江面上,众人定睛望去,一道俊逸身影在晨曦中缓缓走来。
阿清心中一震,王肃!
就在这时,使臣和梁家众人也纷纷围拥了过来,指认着她。
“将军,就是此人!”
王静深已然提剑上前,跃跃欲试了,“父亲,交给我来拿下她吧。”
阿清心中一紧,她素来是暗中执行任务,真实身份只有大将军清楚,王肃并不认得她。然她又不能暴露大将军的计划,此时不是冲突之机。
就在她思索应对之策时,王静深已经拔剑出招了,阿清避开锋芒,无意纠缠,虚晃一招后,便纵身跃入了刺骨江流之中。
王静深追到江边,看着很快恢复平静的江面,回头道:“父亲,人跑了。”
王肃示意他回来,让手下人去追。
使臣这才松了口气,走向苏灵均道:“多谢这位娘子了,把孩子交给我,你自去吧。”
苏灵均抱紧了孩子,有些不敢相信他。
王静深走了过来,看着女子讶然道:“父亲,她不就是三哥在找的那个女人吗?”王肃没见过她,但他却在苏女进府后偶然见过她一面。
苏灵均被认出后,脸色瞬间惨白。
王肃面无表情上前,不想只是淡淡扫了苏灵均一眼,便对她视若无睹了。问使臣道:“这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孩子?”
“不错,正是此子。”使臣不想掺合他们的家事,又对苏灵均道:“快把孩子给我吧。”
梁宣也道:“姐姐,你把我交给他吧,就是他带我进京的,他不会伤害我。”
苏灵均松了口气,这才放了手。
使臣抱起梁宣,又对着王肃千恩万谢了一番,王肃安排了一支人马护送他们,众人便迎着微亮的晨曦,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复命了。
事已解决,岸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苏灵均却依旧站在那里,不敢动弹。
王静深问道:“父亲,要带她回去吗?”
王肃不答,只对苏灵均道:“年轻人难免不会走错路,可知错能改,及时回头,也不算太晚。只是你一人离开容易,想带着王氏的血脉走,可不是易事。”
苏灵均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将军,我本无意至此,实非所愿。”
王肃默然许久,可不想下一刻,他的掌心却亮出一块符传,话锋一转道:“你母亲那边,王氏不会为难她。你拿着这符传,便可在江左任意通行,你既要离开王氏,那就走的越远越好,以后都不要再回来了。”
苏灵均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她颤抖着手接过那符传,感动的热泪涌动,朝着王肃扑通跪倒拜谢道:“多谢将军。”
然后迎着朝阳,头也不回的向远方走去。
王静深看着她的背影,道:“父亲,就这样放她走,伯父和三哥那边怎么交代?”
王肃问他,“如果你有个姐妹,愿意把她嫁给你三哥那样的人吗?”
王静深蹙眉摇了摇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王肃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江面道:“已误人一时,不可再误人一世。”
*
与此同时的金陵城。
使臣带着梁宣入城后,为防再生变,立刻带人向丹阳尹处报平安。
徐伯允早已等的心急如焚了,见到孩子平安抵达,终于松了口气。
他一刻都不敢耽误,给孩子清洗换衣后,便立刻带其入宫,先行至太极殿与皇帝复命。
太极殿中炉香袅袅,皇帝长身玉立,徐伯允复命后,让梁宣跪下跟皇帝磕头。
梁宣看着那个夺走他母亲的陌生男人,眼神冷漠,一动不动。
萧湛淡淡看了眼那孩子,见他十分疏离的样子,也没再多言,只吩咐道:“先让内监带他去显阳殿见过夫人。”
徐伯允颔首称是。
……
今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唤春哄着小儿子睡下后,便又坐在织机前亲手织布。
自打萧湛称帝,入主金陵宫后,唤春每日除了照顾儿子,还要抽出时间亲自纺纱织布,再用自己织的布帛,亲手为丈夫和儿子缝制衣物。
以身作则,励行节俭,为士族贵妇们做出表率,彰显母德教化。身份不同,责任自然也不同了。
“夫人,夫人——”
唤春正在织布时,忽然听得殿外传来内监尖细的声音,在安静的宫殿中,十分刺耳。
她蹙了蹙眉,抬头往外看了看。
弄珠便快步来到殿外,呵斥那内监道:“没见小皇子睡了吗?大呼小叫什么?”
内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指着身后,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夫人,夫人你快看,你快看看谁来了!”
唤春心中一动,从织机前起身,快步走向殿外。另一个内监同时抱着孩子走来,当她看到那道小小的身影时,身型便如同凝固了,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宣儿——”
第69章 母子团聚你还在怪阿娘吗?
内监将梁宣放在地上,跪下贺喜道:“奴婢奉陛下之命,送小郎君来与夫人团聚,恭贺夫人母子团圆。”
梁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娘,面上看不出悲喜。
自他有记忆以来,母亲一贯都是白衣素服,清丽淡雅。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母亲现在是什么模样,可真的看到面前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时,心里却是空落落的。
她虽然光彩夺目,美艳绝伦,却没有任何记忆中母亲的模样。
一切都变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了。
唤春呆呆望着儿子,又是一年草木零落,她的思绪仿若又回到离开豫章时的那个秋天。现在宣哥儿又站在了她的面前,他明明一言不发,她却好像又隔着时空,听到了当年那撕心裂肺的呼喊。
“阿娘,阿娘——”
唤春泪水止不住的淌,她想象了无数母子重逢时的情景,想着他们会抱头痛哭,会互诉思念。想着他那时或许已长大成人,或许她已两鬓斑白,或许他们都已认不出彼此。可真到了重逢这一刻,又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她看着那小小的孩子,小小的很熟悉,却又远远的很陌生。
母子重逢日,应是泪满襟。
唤春含泪向他飞扑过去,想要把他紧紧抱在怀中,可猝不及防间,梁宣竟是后退避开,与她拉开了距离。
金步摇蓦地一晃,发出金玉碰撞之声,唤春扑倒在地,她手上一空,心头也凉了半截。
萧湛过来时,便刚好看到这一幕。他顿住脚步,没有再向前。
唤春怔怔跌在地上,脑中嗡嗡一片,她向前爬了两步,握住他的小手,哽咽道:“宣儿,是阿娘对不起你,没有保护好你,我的孩子,你让阿娘好好看看你。”
梁宣将手从她掌心抽离,面上有些怯生生的样子,豫章乡野来的孩子,显得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
他跪在地上哐哐磕了三个头,叩谢母亲赐命一遭。孩童稚嫩的声音,透出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成熟,道:“豫章草民梁宣,拜见夫人,愿夫人千岁,身体常健,夫妻恩爱。”
显阳殿一时静了下来,宫人内监们面面相觑,萧湛面色也凝重了起来。
唤春呆住了,她听着儿子的称呼,愕然道:“宣儿,你还在怪阿娘吗?”
她颤抖着又向他伸出手,梁宣却再度侧身避开,他摇了摇头,“夫人身份尊贵,梁宣只是一介草民。尊卑有别,不敢僭越。”
响云闻讯而来的时候,就刚好听到这样一句话,脸上的喜色突然一滞。
唤春如坠冰窟,难以置信才一年不见,她的儿子竟然已经与她疏离至此。
她心碎了一地,小心翼翼解释道:“宣儿,当年阿娘是不得已,没有办法把你带走,可如今你已经来到我的身边,阿娘以后都会好好弥补你的。”
梁宣沉默着,从他记事起,他就没见过父亲,他的生命里就只有母亲,他们相依为命。总有族人在他跟前说他娘早晚要改嫁,以后就不要他了。
年少的他还不懂改嫁的意思,只是格外怕阿娘会离开他。所以他每天都很听话,阿娘让他做的事,他都会乖乖做好。
他以为他只要听话,阿娘就不会离开他,可他已经那么听话了,阿娘还是走了。
从她走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母亲了。
响云走过去,语重心长对梁宣道:“宣儿,你进京不就是为了认亲吗?怎么好不容易母子见了面,却反倒生分起来了?什么君臣尊卑的,阿姐身份再变,也始终是你的生母啊。”
梁宣摇了摇头,落寞道:“母亲生养之恩,儿子不敢忘怀。我来金陵只是想看看母亲是否安好,之后我还会跟叔父回去豫章乡里,不会让母亲难做,以后也不会再来打扰母亲的生活了。”
萧湛听到这里,心中早已是五味杂陈。原还想着他们母子团聚,会是何等感动欢喜。可看这孩子如今的态度,好似他是那个破坏了他们母子关系的恶人一般,他亦无颜出现在他面前,遂默然转身离去。
唤春心如刀割,泪流满面,她虽然心痛,也无法苛责他什么。
他还太小,无法理解母亲的寂寞心酸,也不知道什么是仕途前程。他只觉得是母亲抛弃了他,又跟别人重组家庭有了孩子。他在这个家里只是局外人,有了继父,母亲也不再是曾经的母亲了。
世事总是无法两全,他的怨,她无话可说。
唤春泪光涌动着,“宣儿,我不会再让你走的,你是我的儿子,以后谁也不能再把我们母子分开,你让阿娘好好弥补你好吗?”
说完后,唤春不容他拒绝,便已吩咐宫人去给郎君准备房间。
……
晚间的时候,梁宣被安置在显阳殿偏殿住着,唤春抱着桃符过来让他见见弟弟。
梁宣看着襁褓中玉雪可爱的小团子,熟睡的模样十分安静乖巧。
真让人羡慕,出生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有一个了不起的父亲,还有温柔慈爱的母亲。和他这不幸的人比起来,是多么幸运的一个孩子。
“他叫桃符,宣儿,你也叫叫弟弟。”
梁宣垂下眼眸,默然不语。
唤春尴尬笑了笑,笑得有些心酸,看他还对弟弟不甚亲近,便将桃符交给了乳母照顾,道:“宣儿一定是困了,明天再跟弟弟玩儿。”
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有了小儿子后,就一昧偏爱小儿子,而忽视了他。这一晚,她就亲自帮梁宣梳洗换衣,好像小时候那样照顾他,哄他入睡。
他从小就是被她一点一点带大的,他一直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孩子,可他现在已经大了,似乎已经不需要她哄睡了,可她还是乐此不疲。
洗完澡后,唤春边帮他换着新的寝衣,边语重心长道:“宣儿,你还小,很多事你还不懂,阿娘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将来打算。人要往高处走,才有希望,才有未来。”
梁宣一言不发。
唤春苦笑了一下,她说了很多很多话,可他的态度却一直有些疏离。虽然得不到他的回应,她还是会继续含笑跟他说着话。
“当年阿娘要是留在豫章,哪里会有今日的风光?”
唤春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现在的风光模样,看看这显阳殿的气派恢弘,皇家威严。
“你看看现在的我,阿娘很快就可以做皇后了,你的弟弟也会成为太子、成为皇帝、成为这天下之主。将来无论你是想做大将军,还是做大司马、大丞相都随你高兴,你难道不想要这样的前程吗?祖母让你来金陵,不就是因为你跟着母亲更有前途吗?”
梁宣听着那些话,虽然没有回应,但是眼圈却红了。
唤春叹了口气,她不指望儿子现在就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她只能尽量弥补他,弥补抛弃他时,给他造成的伤痕。
帮他换好寝衣后,唤春把儿子抱上了床,给他盖好被子,亲了亲他的脸,轻轻拍哄着,“睡吧,宣儿,以后我们母子再也不会分开了。”
梁宣闭上了眼。
夜深时,萧湛听说孩子已经睡下后,才敢过来看看人。
说来也算是继父,还是这般小心翼翼的。
唤春守在儿子床头,眼睛还是红红的,见他过来,就要起身请安。
萧湛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看了看榻上熟睡的孩子,拥着她一起回了寝殿。
二人走后,梁宣却突然睁开了眼,他望着黑洞洞,空荡荡的房间,眼泪无声从眼眶滑落了下来。
母亲说抛弃他是为了他好,她是出人头地了,可在她现在的家里,他算什么?
她的新丈夫是皇帝,永远不可能是他的父亲。而她新生的儿子,和他是两个姓氏的亲兄弟,他们之间的尊卑贵贱早已命定,永远不会是纯粹的兄弟。
他不需要这样的好,他不想做大将军,不想做大丞相,他只想做母亲身边的儿子啊……
……
回来寝殿后,萧湛问她,“和他相处的还好吗?”
唤春摇摇头,“他还小,虽然他现在对我还有怨,可我会尽量弥补他的。”
萧湛若有所思道:“这孩子自幼丧父,你这母亲离开后,缺乏至亲关爱保护,应该遭过不少白眼,故而心思敏感早慧,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也是可怜。”
唤春红了眼,“当初我离开时,梁家不许我带走孩子,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我从来没想过和宣儿还有再见面的一天,我很感激陛下,把他给我带来了。”
萧湛摇摇头,道:“你不用感谢我,也不必把我想的那么好,带他来金陵,我有我的考量。”
唤春微微错愕地看着他。
萧湛提醒她道:“还记得那天晚上我问过你,在你心里是儿子重要还是我重要吗?”
唤春神色一滞。
萧湛从容道:“我没那么自信,我赌不起,也不想赌我和儿子谁在你心里的分量更重,梁宣进京的路上,多次遇到刺客抓捕,所以我的担忧是对的,有人想利用他来牵制你。”
他接梁宣进京,倒也算不得什么爱屋及乌。梁宣不是他的儿子,他没见过,也没有感情,只是见她深爱儿子,不想让有心人利用儿子拿捏她罢了。
唤春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陛下……”
萧湛叹了口气,给她擦了擦眼泪,“母爱其子,这是人的天性,我不想考验人性,也不想让你为难。春儿,哪怕真有一日你为了儿子背叛我,我也不会怪你,可我还是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我要自己先解决了这个隐患。”
唤春闭了闭眼,泪流满面,哽咽道:“不会的,正如我那一日所说,哪怕献出我自己的生命,也不会让你们受到分毫伤害。”
萧湛把她拥到了怀里,感慨道:“春儿,你这样说,我是真的会当真,我会真的以为你很爱我。”
第70章 事缓则圆我反倒是在为陛下不平……
阿清脱逃后,便马不停蹄返回金陵跟王大将军复命。
抓捕梁宣虽然失败,却又让她发现了苏女的踪迹,也算是意外之喜。只因当时是在王抚军的地盘,她不敢把事情闹大,又急于脱身,才没把人给抓回来。不过有了踪迹后,再派人去寻,早晚能把大将军的孙子给追回来。
王大将军面色沉沉,他原想着只要能抓到梁宣做人质,即便薛氏成了皇后,也不过是能更好为他所用。可如今抓梁宣计划失败,以他威胁薛氏为自己所用的计划落空,皇帝没有后顾之忧,那薛氏就是他要打压的对象了。
他与皇帝的斗争不急于一时,眼下当务之急是让王玄朗去一趟姑孰,先把苏女给抓回来。
而王玄朗在苏灵均离开后,也是终日闷闷不乐,百思不得其解自己都对她那么好了,她为什么还要离开他?
他给她无忧无虑的生活,给她的弟弟安排好前程,她不用颠沛流离受苦,还有了可仰仗的靠山,她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操心,只要伺候好他一个人就够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是有些爱上她吗?他不知道,二人最初在一起的时候,不过是一个好色,一个避祸,各取所需罢了。可当得知她有了孩子后,心也变得柔软了,竟也生出几分情意,莫名开始幻想跟她好好过日子了。
她在的时候,他倒也不是整日想着她。她这一走,他反倒是有些魂不守舍了。
因此刚一得知苏女踪迹,王玄朗大喜过望,马不停蹄的亲自前往姑孰跟王肃要人。
不想到了姑孰后,王肃却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坦言他没见过苏女,不知他是从何得到的消息?何况他与苏女素昧平生,就算她真在他地盘出现了,他也认不得,如何能给他指路?
刚到手的线索又断了,王玄朗心生失落,暗恨不已。
而此时的苏灵均也早已顺利乘船西下,以丧夫寡妇的身份,来到浔阳郡,在当地一户士绅家帮佣做活儿谋生。因女主人发现她读过书,颇有才学,便聘请了她教自己女儿读书,因此有了暂时安稳的落脚之处,静静等待着自己的孩儿出生……
*
金陵宫。
自打把梁宣接来后,唤春每日除了照顾小儿子之外,就是教授大儿子读书习字。宣儿三岁时,她便已教他熟读《孝经》,如今为了尽快再修复母子感情,她便每日亲自教他诵读《论语》。
萧湛也给他送来一些木马、蹴鞠、小弓箭之类的男孩儿玩物,计划等他明年开春满六岁后,就聘请个正式的师傅教导学业。
皇子的师傅友伴都是有官品的,梁宣生父并无官爵,故而他是以白衣之身入住宫中为皇子玩伴。
这自然也引起一些大臣的不满,梁宣虽是薛氏之子,可他生父门第毕竟不高,历来皇子师友都是从第一流世家子弟中选,萧恂做晋王世子时的侍读,都是王公长子延明这般出身的清贵世家子弟。
梁宣不过豫章豪族出身,原本不配此位,今皇帝因宠爱薛氏就能提拔她前夫的儿子和弟弟,那皇帝日后会不会把薛氏前夫家族作为薛妃的外戚仰仗呢?
朝臣们忧心忡忡,生怕梁氏仗恃唤春得宠,鸡犬升天,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
萧湛登基已有月余,月初大朝会的时候,便吩咐礼部安排唤春封后仪式。
唤春是皇帝在潜邸时续娶的王妃,皇帝登基后册立她为皇后本是理所当然,可不想这封后之事,却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遭到了不少大臣的反对。
这完全是萧湛始料未及的。
王大将军反对尤为激烈,如今太子名分未定,朝中大臣多为王氏党羽,自然也是更偏向于立萧恂为太子。若薛氏做不成皇后,她的儿子就是庶子,既非嫡也非长,自然对萧恂的地位没有半分威胁了。
阻止唤春封后,本质就是为了给萧恂立太子争取更多身份资本。于是唤春的寡妇身份,便又被有心的大臣拿来大做文章。
唤春是一个跟前夫有儿子的寡妇,她的儿子原先被养在前夫家,并无威胁。可如今被养在了宫里,薛氏用自己的身份给儿子铺路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他们岂能坐视一女子野心得逞,窃取江山给外姓之人?
如若薛氏成了皇后,那梁氏子作为皇后亲子,他的身份是外戚还是诸王?诸王从来只立宗室子,怎么可能分封外姓子?
徐伯允道:“西汉有汉武帝之母王太后,便跟前夫有个女儿,依然被册封皇后。这是古人现成的先例,薛氏虽与前夫有子,如何不能母仪天下了?”
王大将军反对道:“王太后与前夫生的是女儿,这女儿被认回后,她的儿子还仗势王太后的权势,在京横行霸道。若将来薛氏成了皇后,谁能保证她和前夫的儿子就不会仗势生母的身份擅权生事?”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朝野中一时争论不休,难以决定,最终不欢而散。
……
散朝后,萧湛来到显阳殿时,一副郁郁不乐的模样。
唤春询问其故,得知自己封后之事在朝堂遇阻后,一时面色惨白,如坠冰窟。
寡妇有儿子到底是她的劣势,朝臣想做文章,那的确大有的做。可她是皇帝在潜邸明媒正娶的王妃,皇帝登基她封后,不是理所当然吗?
娶她的时候不说寡妇的问题,如今要立后了,就以此为借口百般阻挠,哪有贬妻为妾的道理?
唤春一时委屈不已。
萧湛见她眼圈红了,知道自己让她失望了,便搂着她安抚道:“别担心,我一定会立你做皇后的。”
唤春回神,她眨了眨眼,逼回那股酸意,勉强笑道:“事缓则圆,陛下不用太急,陛下把宣儿带来跟我团聚,我已经很知足了,不急那些虚名。”
萧湛沉声道:“这不是你要不要这虚名的问题,而是朝臣不答应你做皇后,就是在轻视我的威权,不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你越妥协,他们越会得寸进尺的欺辱你。”
唤春看他面含薄怒,十分不满的模样,手掌抚上他的胸口,帮他顺着气,“有时候事情越急越办不成,还不如推一推,缓一缓,到了合适的节点,自然而然就办成了。”
“大将军猖狂太甚,立太子也就罢了,可立后是我的家事,他也要插手,实在是目无君主。”萧湛语气十分不悦。
唤春摇摇头,安抚道:“立后是国事,朝臣当然有权力反对,陛下要暂时忍耐,等以后扳倒了大将军,陛下有的是机会立我。朝臣抵触我做皇后,无非就是怕宣儿将来会仗势我这个生母的权势得到重用,威胁他们的地位,所以要先打压我。陛下如今权势不强,朝堂不稳,即便勉强把我捧上后位,我也坐不安稳。”
萧湛握住了她的手,微含愧疚道:“你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我成了皇帝,却不能让你做皇后,我只是怕委屈了你。”
唤春手臂搂上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胸前,不以为意地笑道:“陛下说的什么话,我原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能到如今地位已是平生所不敢想,怎么会觉得委屈呢?我反倒是在为陛下不平,为陛下委屈,陛下贵为一国之君,竟然连立后立太子之事都要处处受制于人,臣强主弱,陛下也该早做打算了。”
萧湛顺势抱紧了她,吻吻她的发顶,感慨道:“你太为我着想了,这世上只有你会这样坚定的鼓励我、支持我。”
唤春莞尔一笑,仰头看着他道:“我们是夫妻,自然是荣辱与共。”
萧湛叹了口气,道:“自我登基后,与王氏兄弟的矛盾已经日益严重,早晚是要撕破脸的。他们急着立萧恂为太子,无非是为了日后逼我退位,好扶持少主登基,大权独揽。”
非他偏爱妻儿,不愿传位萧恂。实乃风雨飘摇,异族入侵,屠戮汉民,北方十室九空,晋室是天下汉民心中所望,晋室的江山不亡,百姓心中才有希望,汉人才有救赎。
唤春点点头,道:“陛下既然知道自己与王氏兄弟不免一战,何不如先顺应他们之意,把他们想要的都给他们,纵容他们的野心膨胀,养成大恶后再一网打尽呢?”
“你想如何纵容他们?”萧湛不解。
唤春建议道:“《道德经》有言,将欲废之,必故举之,太子要先立才能废。陛下何不顺了王氏兄弟之意,先立萧恂为太子,将太子与王氏兄弟捆绑上一条船,日后废太子时,就能将王氏兄弟作为太子党一网打尽。届时陛下没有王氏兄弟掣肘,大权在握,不管是想立我做皇后,还是立桃符做太子,还有谁敢说不呢?”
萧湛摇摇头,心有顾虑道:“这虽是个法子,可我却担忧这太子立了之后,就再也废不掉了。”
唤春给他信心道:“夺嫡是陛下的君权与臣权之争,如果废太子成功,你我就是明君贤后。如果失败,你我就是昏君妖妃,届时又岂会有好下场?我不惜此身,已做好已陛下同生共死的准备,陛下还在顾虑什么呢?”
萧湛心中微微震动,明知他一无所有,她也从未抱怨过他一句,从未觉得他这个皇帝徒有虚名,她还一直感激自己为她做的那一点儿微不足道的事情。
她给了他太多温暖抚慰,让他真正知道了什么是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他真是何德何能娶得如此贤妻?
无论如何,他都要赢了这场斗争,和她并肩站在那最高处。
……
却说另一边,散朝后,王大将军的脸色便十分不好。
萧恂的太子位一日不定,他就一日不能安心,他说什么也要先将萧恂的太子位定下,才能安稳回荆州。
他跟皇帝之间,已经势同水火,剑拔弩张了。
皇帝如今一心要抬举薛氏母子,他得想其他法子往皇帝身边安插个眼线,监视皇帝的一举一动。
这个眼线想要常住宫中,最好的法子是做嫔妃,可皇帝素来洁身自好,若是给他送女人,皇帝不但不会临幸,恐怕还会起疑。
他得安排一个如丹阳郡主那般身份,跟皇帝有血缘关系,他必须负责,扔也扔不掉的人。
思索一番后,王大将军心中有了计划,便又传来了阿清,对她道:“阿清,我准备安排你去皇帝身边做细作,能做到吗?”
阿清颔首,“但凭义父吩咐。”【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