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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生离死别阿娘再一次不要他了


    能不能不要去?


    萧湛没有回答,只是十分平静地反问她,“哭什么?怕我回不来吗?”


    唤春的泪愈发止不住了,她贤惠识大体的时候太多了,总是无条件支持她的丈夫,可这一次,她特别想自私一回,任性一回,不想让她的丈夫以身犯险。


    她只是一昧地流泪,哽咽道:“陛下是君主,怎么能以身犯险呢?”


    萧湛正色道:“我是皇帝,如果连我也退缩了,哪里还有将士肯为国卖命?”


    唤春摇摇头,王师在姑孰惨败,所有人都知道大将军的死讯是谣言了,军心惶恐动荡,敌强我弱,他却要在这种时候亲临前线,她如何能不担心?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唤春声泪俱下道:“陛下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母子又岂有活路?”


    萧湛自然明白她的担忧,可有些事他必须去做,这是他身为君主的责任,他不仅仅是她的丈夫,也是天下的君主。


    他给她擦着泪,捧着她的脸,安抚道:“别怕,我是皇帝,天命所归,我让许鹚占卜过了,是大吉,此战必定会成功。”


    唤春无言落着泪,占卜之事,那还不是朝廷需要什么,许鹚说什么吗?无非是给将士一个心理安慰罢了,又如何安抚的了她担忧的情绪呢?


    一味的这般自欺欺人,反倒让她心里更加没底了。虽然不该如此诅咒自己的丈夫,可她还是不由会想,若是他这一去回不来了,自己要怎么办呢?


    她甚至连一句爱他都还没有对他说过呢。


    唤春这样想着,突然望着他,对他道:“陛下,我有话和你说。”


    一字一句,神态坚定。


    萧湛眼神一动,她此时说这话的神情,很像那一夜噩梦惊醒的时候。


    那时她犹豫了,没有说出来。现在她想说,他却莫名的不敢听了,于是道:“等我回来再说吧。”


    “不,我要说,我现在就要说。”


    唤春焦急拉住他的手,此战凶多吉少,有些话,如果她再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说了。


    她不想再对他有隐瞒、有伪装,哪怕说出一切后,他不再信任她、宠爱她,她也要告诉他。让他看到真实的她,他才会相信她爱他。


    “在嫁给陛下之前,我就已经认识何彦之了,是我和他联手算计了晋王妃之位。”


    萧湛听到她的坦白,眼神一动,没有言语,也没有太多惊讶。


    “那年中秋夜游秦淮时,我就跟他相识了,他追求过我,被我拒绝了,陛下遣人来周氏相看时,我主动去找过他,利用他对我的感情,得知了陛下的需求,是他提醒的我,陛下需要的是子嗣,我才给出了那个答案。”


    唤春默默对他坦诚着,她一直在等待坦诚的时机,她想现在应该就是时机了,他要奔赴一场胜负未知的战役,如果金陵城沦陷了,他们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相见的机会,所以她不想再骗他了。


    “我从一开始接近何彦之,就是为了通过他接近你,因为你的身份,你的地位,可以给我荣华富贵,可以给我儿子一个无忧的前程。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我在算计你,我装的很爱你,很在乎你,处处为你着想,苦心经营着贤惠的形象,让你觉得我是个安分守己的寡妇,骗取你的信任和宠爱,总是自以为是能拿捏你的感情,可最后却是我自己沦陷了。”


    唤春一口气把这些话全部吐了出来,把自己最见不得人的一面和盘托出,好似卸下了一层重重的盔甲,浑身一轻,只觉神清气爽。


    “我装的了一时,装不了一辈子,我也不想装了,我就是这样一个坏女人,我贪慕虚荣,自私自利,我就是要让你看清我的真面目,就算你嫌弃我,厌恶我,就算会彻底失去你的信任和宠爱,我也要告诉你,我怕我再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萧湛眼中波澜涌动,一言不发。


    唤春眨了眨眼,逼回眼泪,正色道:“我要告诉你,我很爱你,如果你有事,我绝不会独活,就算你不要我,我也会一直留在这里,和你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她话音刚落,萧湛就猛然把她拥入怀里,堵住了她的唇,让她再也发不出声音。


    唤春睁大了眼。


    ……


    夜风荡漾,红罗起伏。


    萧湛把手伸到她的寝衣下,触碰着她年轻柔软的身体,合她融为一体。这事儿他们做过无数次了,可在今夜,二人仿佛是第一次发生关系,懂得了她,也懂得了自己。


    他不是一直都知道吗?她是个有心机又自私的女人,过往二人只是心照不宣,谁都没有说破。


    他图她美貌能生育,她图他的身份能给她稳定的生活,二人多方权衡利弊后,因为彼此的利益需求走入婚姻,并不是纯粹的感情,即便在慢慢滋生出感情后,谁也不敢轻易相信对方的真心。


    可这场战事生死难料,一旦金陵城破,他们原先所有的身份、权势、财富,都要烟消云散了,在不参杂任何利益的时候,他们的真心才终于得以被证明。


    他爱她,她也爱他,已经足够了。


    唤春那圆匀的肩膀颤抖着,在他身下哭泣,泪珠成串落下,又是哭,又是笑的。


    他吻着她,吻着那泪,两个人脸上都是湿润润的,不知那泪是她的、还是他的。


    唤春以为把自己撕开在他面前后,会被他厌恶,嫌弃,再也不会相信她的爱。


    可他没有怪她,他说他也爱她,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对他的好,她为他着想,他都知道。如果结果是好的,他不在乎一开始是否足够光明磊落,起码现在的他们坦坦荡荡的相爱着。


    他们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对彼此说着爱,从彼此的身体拥有爱,想要永远在一起,生生世世都不分离。


    唤春听他一遍遍地说着爱自己,曾经她不肯低头先说出来,如今彻底卸下伪装,敞开心扉,才发现说出我爱你这句话,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艰难。


    她向他索取着,要过之后,还想要更多,一定要让他为自己留下些什么。殊不知今日一别,再聚何期,亦或再聚无期?


    唤春忍不住潸然泪下。


    热浪暂歇后,萧湛拥着她,二人绵绵私语着。


    唤春依偎在他怀里,突然问了一个她长久以来想问的问题,“除了我,你还会给其他人讲笑话吗?”


    萧湛笑了笑,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他会不会也给徐妃讲笑话。


    可徐妃比较端正,哪怕是在闺房之中也是不肃而整。他有时也会跟她讲,可她只会正色劝谏,说此举轻浮,不合身份。久而久之,他便也不想跟她讲了。


    他对她笑道:“我也会想跟其他人讲,可只有你会给我讲。”


    唤春便笑了,在他唇上亲了又亲,“那你是不是也喜欢听我跟你讲笑话?”


    萧湛莞尔一笑,拉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道:“嗯,先前讲的那个女人手如姜的,就特别好笑。”


    唤春笑了起来,便又和他倒在了榻上,颠鸾倒凤,直到天明。


    ……


    翌日一早,萧湛就要离宫启程前往江宁前线了。


    唤春为他送行,萧湛牵着马,二人漫步在宫道上,萧湛突然问了她一个问题,“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吗?”


    这个问题,他以前也问过她的,唤春一如既往道:“是在栖玄寺的法会上。”


    “不对。”萧湛纠正她,“再想想。”


    唤春想不出来,摇摇头道:“那我实在不知道了,不如你告诉我?”


    萧湛笑了笑,在她面前站定,低头吻了吻她的唇后,翻身上马道:“等我回来了,就告诉你。”


    唤春仰头看着马背上的他,看着太阳在他头顶升起,光芒万丈的模样,心中一时惘然。


    *


    送皇帝出征后,唤春便又返回了显阳殿。


    她心知要着手安排后事了,就让宫人去请梁二叔过来一趟。


    然后便来了偏殿看梁宣,梁宣还在读书,一直都是这么安静乖巧,以为只要听话,就能讨得母亲欢心,阿娘就不会再离开他。


    唤春把最近新做的衣服鞋子,给梁宣全部换上,把他打扮的焕然一新的模样,她含笑望着儿子,“我的宣儿又长高了一些,新衣服都要做不及了。”


    梁宣不言,手指捏着新衣服的袖口,这是阿娘亲手给他做的新衣服,很柔软,很合身。


    唤春摸了摸他的头,便拉着他拉到了正殿,二人默默等待着梁二叔过来。


    不多时,弄珠便带着梁二叔来到了显阳殿。


    梁二叔心中惶恐不安的,因过往在梁家的龃龉,他实在没脸见唤春,只低着头,忐忑跟她作揖请安。


    唤春早已对过去释怀,她淡淡笑了笑,看了看梁宣,依旧如对待家人般,对梁二叔客气道:“今日请二叔过来,是想请二叔帮我一个忙,请二叔帮我送梁宣离开金陵。”


    梁二叔心中一惊,因叛军即将打进金陵,近来已有不少官员将家眷送去会稽避难,皇帝已奔赴江宁前线亲讨叛军,唤春却要送儿子离开金陵,莫不也是对此战没有信心吗?


    “夫人这是何意?”


    唤春将梁宣带到梁二叔跟前,正色道:“我已决心与皇帝共存亡,此战乃萧氏家事,无关他姓之人,劳烦二叔将梁宣带往会稽避难,莫再与我有所牵连。”


    “夫人,你……”


    梁二叔大惊失色,他原本觉得唤春就是个虚伪自私,贪慕虚荣的女人。


    像她这样的世家贵女,打心眼儿里就看不起他们梁氏门第寒微,当年本就是不情不愿地嫁了过来,兄长死后,她可算是解脱了,才坚持要改嫁,无非就是想靠攀附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换自己下半辈子的风光。


    这种女人,最是薄情寡义,自私自利,大难来时,只会各自逃难分飞,别指望她会对丈夫忠诚。可听她刚刚所言,话音中竟有几分以身殉国的打算,一时让他始料不及。


    原来她也不是完全无情无义,只是感情没有给他的兄长。


    梁二叔叹了口气,从她手里接过了梁宣。


    唤春安下了心,再无后顾之忧了,她后退了一步,突然敛襟,对他缓缓下拜,正色托付道:“此番就拜托二叔了。”说完,便对他重重叩首。


    梁二叔吓了一跳,扑通就跪在了地上,忙不迭地磕头还礼。


    年幼的梁宣看着这一幕,心里狠狠一抽,莫名涌起一股强烈的预感,母亲送走他,她是抱着必死之心留守金陵的。


    ——阿娘再一次不要他了。


    唤春又嘱咐了梁二叔几句后,便让他快带梁宣速速离开。


    就在梁二叔拉着梁宣的手,要带他出宫时,梁宣却突然挣开了他的手,疯了一般奔向唤春,紧紧抱住了她,声嘶力竭地喊了她一声——


    “阿娘!”


    唤春闻声愕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在自己怀中哭的泣不成声的小人儿。


    他喊了自己,他喊自己阿娘,把他接来身边这么久,他都没叫过自己一声娘。现在他终于肯叫她,肯认她了。


    唤春的眼泪夺眶而出,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痛哭流涕,可母子和解的这一刻,却也是他们母子的生离死别了。


    梁宣泣不成声,他恍然觉得,他这一去,可能永远都见不到阿娘了。


    他一声声呼唤着,将他长久压抑心底,对母亲的渴望,全部饱含在那一声声对阿娘的呼唤之中。


    “阿娘,不要抛下我!”


    阿娘已经丢下过他一次了,不要再丢下他第二次。


    “阿娘,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梁宣抱着她不撒手,痛哭道:“你不要抛下我,不要离开我,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了,你不能不要我,就算死我也要跟阿娘死在一起。”


    弄珠和彩月在一旁看着,也不由抹起了眼泪,梁二叔面色复杂。


    唤春和儿子抱头痛哭,若此战失利,金陵沦陷,她与桃符注定是逃不了的,他们要与皇帝共生死。但宣儿毕竟不是皇室之人,这一切都不需要他负责,不该让他为自己陪葬。


    他要活下来,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阿娘,阿娘。”


    梁宣声声呼唤着阿娘,压抑已久的感情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爆发,把对母亲的思念与渴望,在这一刻尽数宣泄。


    唤春捧着他的脸,帮他擦去泪水,目露欣慰,含笑对他道:“阿娘总是自私地以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为了你的前程,而忽视了你的想法,深深伤害了你。可如今看来,是阿娘的野心误了你、害了你、连累了你。我的宣儿,阿娘不求你能做大将军、大司马、大丞相,我情愿你只做个普通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长大,无灾无难一辈子,成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就够了。”


    梁宣泪眼朦胧地回望着母亲,不住地点头。


    唤春紧紧把他抱在怀里,满怀不舍,她在他的发顶亲了又亲,泪水潸然落下,打湿了他的发顶,最后心一狠,将人重重推向了梁二叔,再度对他背过身去。


    “带他走!”


    梁二叔叹了口气,一如当年唤春离开豫章,他阻止梁宣向船奔去时那般,再度将他拎起,夹在腋下强行带走。


    “阿娘!”


    梁宣痛哭失声,对她伸出手,声嘶力竭地喊着她,声声唤,句句哀,却换不来母亲转身的一眼。


    唤春闭上眼,泪流满面。


    第102章 深明大义她就那么想让他死吗?


    送走梁宣后,唤春又让乳母把桃符抱了过来,从今日起,她就日夜不离,亲自抚养他。


    她一个人,没有办法把自己劈成两半,分给两个儿子,她注定是要舍弃一个。


    现在,她的另一个儿子虽然失去了母亲,但他安全离开了,可以活下去。这一个儿子,她没有办法保证他的性命,只能给他所有的母爱,若是遭遇不测,黄泉路上,二人也能做个伴儿。


    唤春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低喃道:“桃符别怕,虽然母亲自私的留下了你,但无论发生什么,母亲都会跟你在一起。”


    *


    姑孰军府。


    地牢光线昏暗,阴冷潮湿,苏灵均提着油灯,手持包裹,沿着台阶缓缓走进牢中。


    近来因她故意做出顺从的模样,王玄朗对她的监视放松了许多,怕她一直在房间憋出病,便许她在军府走动,看看儿子,只要不出大门就行。加之大将军薨逝,军府事务繁杂,王玄朗也一时无暇分身顾她,她才得以有机会悄悄潜入此处。


    牢中关着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周必行和荀谦虽身处囹圄,依然自得其乐,临危不惧,此时正就地画了棋盘,以碎石和枯草为子,两相杀的激烈。


    苏灵均走到牢门前,将油灯放到了地上,便拿出一串钥匙试着开牢门。


    周必行看了她一眼,二人虽不熟,可他认得她,她是二婶的亲戚,曾在周家寄住过一段时间,可她如今跟了王玄朗,他们就是势不两立。


    他不解道:“苏娘子这是做什么?”


    荀谦听得他对这女子的称呼,便知此女就是女儿口中那个王玄朗的侍妾了,见她生的美艳,又破坏过女儿的家庭,心中便天然涌起一股不喜,不再正眼瞧她一眼。


    苏灵均将包裹塞进牢中,对周必行道:“这里边是两套狱卒的衣服,还有一块出行的令牌,待会儿你们换上,假扮狱卒走出去。”


    周必行眼神一动,和荀谦对视了一眼,不敢轻易相信她,“你为何要帮我们?”


    “大将军已经死了,王玄朗撑不了多久。”苏灵均正色道:“王玄朗丧心病狂,我是被他胁迫的,他如今还想让我们母子给他陪葬,我不想死,我放了你们,只求你们回去后,能跟圣上美言几句,乱平之后,可以留我儿一命。”


    周必行吃了一惊,大将军死了?


    荀谦也暗暗一惊,不由对这女子改视了几分,她有此忠义之心,倒也不似那些一味只知攀龙附凤的轻浮女子,只是她毕竟是王玄朗那衣冠禽兽的人,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是她假意投诚,实则是王玄朗的奸细怎么办?


    苏灵均心里大约也清楚自己身份尴尬,难以获取他们的全部信任,又从怀里取出一张地图,交给周必行,郑重道:“这是我近来在王玄朗身边听到的行军计划,我给画成了地图,烦请周郎将此交给陛下,让他早做提防。”


    周必行接过地图,打开一看,神色凝重起来,劝荀谦道:“司空大人,姑且信她这一回吧,留下也是死,逃走还可能活,还不如搏一把,拼一条活路。”


    荀谦默然,他也没有其他法子了,最终点了点头。


    二人快速换上狱卒的衣服,假扮成苏灵均的随从,大摇大摆的就从狱中走了出去,苏灵均出不得府,将他们送到门前后,便停下了脚步,给了他们一个锦囊做盘缠。


    “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你们出府后一路往东,就能抵达江宁了。”


    周必行点点头,承诺道:“多谢苏娘子了,我见到陛下后,一定会转达你的功劳。”


    苏灵均感激地点了点头,又对荀谦福了福身,歉疚道:“还请司空大人回去后,替我向荀姐姐道个歉,当初之事,实乃局势所迫,非我本愿。”


    荀谦面无表情听着,并不回应她,便和周必行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


    周必行和荀谦离开姑孰军府后,一路往东,跟人买了马后,就快马加鞭,连夜前往江宁。


    天色将明时,二人顺利抵达江宁大营。


    江宁南岸已经历过几场大战,将士虽畏惧大将军,可有皇帝亲自督军指挥,也提升了不少士气,叛军屡屡被攻退,并未从王师手中讨到便宜。


    将士们看到荀司空从姑孰敌营脱逃,得知王大将军真的死了后,一时士气大振。


    萧湛也是分外惊喜,连忙召见二人,询问敌军情况,以及如何脱身?


    周必行一一回禀,将苏灵均的援手与请求都转告了皇帝,并献上了她用来投诚的行军地图。


    萧湛看着那女子亲手所画的地图,心中不由感慨,当初那女子曾搅合过选妃之事,又在背后说过唤春坏话,还做了王玄朗的外妇。其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不似个贤良妇人,不想如今幡然醒悟,竟也能有此深明大义之举,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周必行接着问道:“若果然如苏娘子所言,大将军的参军钱冲已潜回吴兴老家,准备暗中起兵从侧翼奇袭金陵,我们是否应该调兵回防京师,提防吴兴叛军?”


    萧湛陷入了沉思。


    不想王公听了这话后,却是十分反对此时分散前线主力。


    王公正色对皇帝道:“此时吴兴并无叛乱动静,谁也不能保证这军情绝对可靠,何况那女子有前科,如果她是玄朗安排的细作,假意投诚,故意传了假军情,就是为了迷惑我们分散兵力,好让叛军一举攻破江宁前线怎么办?若江宁失守,金陵也要沦陷。”


    萧湛闻言也犹豫了起来。


    周必行道:“我倒是觉得苏娘子所言有几分可信,她毕竟是个母亲,母爱其子,无非是想为孩子挣一条活路。”


    王公摇了摇头,对他道:“这就是你年轻人不懂了,她母亲淫奔,她的品行本就不可靠。何况当初陛下选妃时,她们母女故意掺合捣乱,便表明她们有攀龙附凤之心,后来又不知廉耻的给玄朗做外妇,未婚先孕,无非是想母凭子贵,一步登天。她恐怕还指望着玄朗造反成功,自己也能当个皇妃呢。不是我疑她,只是这女子的污点太多,实在无法令人信服。”


    周必行蹙了蹙眉,想起王容姬也曾跟自己在信中提过些苏灵均的事情,当初是因容姬说的一番话,苏灵均才羞愧逃离王氏。


    容姬一直觉得是自己的话刺激到了她,她才会怀孕逃走,一直心怀愧疚。


    一个尚存廉耻之心,敢于脱逃反抗强权的弱女子,绝不会是一个卑劣无德的人。


    “我倒是不赞成王公所言,王公日理万机,想来也没有空去充分了解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女子,王公一言就能定人生死,不该如此对一个女子的品行轻率下定论。若她真是背叛王玄朗,放走了我们,王玄朗和叛军也不会放过她,她是以命在搏生机。”


    荀谦对苏灵均不了解,只是出于老父亲爱女之心,天然对这个夺走女儿丈夫的女子没有好感,何况是个出身微寒的女子,他的女儿怎么会输给这种以色事人的人呢?


    可如今到底已经绝婚了,妙女跟王玄朗已经没有关系了,王玄朗品行不行,眼光自然也差劲,能被他看上珍视的女子,想来也不过如此。


    荀谦便道:“周郎所言发于情理,可王公所言亦有道理,那苏氏虽有心从善,又帮了我们这一回,可她毕竟是叛军主帅的女人,如今两方大战在即,防人之心不可无。”


    王公接着道:“此时不是探讨苏女品行如何之际,军情是关乎家国利益的大事,叛军正在集中兵力攻取江宁,若此时调兵回防京城,极亦造成人心动荡。叛军恐怕就等着我们分散主力,好攻下江宁。此时我们此时更该集中兵力,将叛军一举攻破。”


    周必行见无法说服二人,便又对皇帝道:“陛下觉得如何?”


    萧湛沉默着,听了王公一席话后,他不由也动摇了几分,苏氏逃走过,如今却又回了王玄朗身边,即便她不是自愿的,可她的确有太多道德瑕疵,让人难以信服。


    即便自己有心给她一个机会,可这毕竟是涉及家国利益的大事,岂能只听她一个小女子片面之词?


    就算她是真心投诚,可若王玄朗就是故意跟她透露假军情,故意让她放走荀司空二人给自己传信儿怎么办呢?


    自己若因顾忌金陵,分散江宁主力,岂不就正中了王玄朗的下怀?


    萧湛思虑再三后,便吩咐道:“依司徒之言,江宁兵力不动,让周泰和徐伯允全面戒备,提防三吴动静,守卫京师。”


    众人领命,依次告退。


    萧湛却又单独留下了周必行,暗中吩咐他道:“吴兴之变,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只是江宁主力不宜分散,故而朕欲派遣你暗中去一趟吴郡,传朕手谕,令华亭侯陆微招募义兵,防备吴兴,能做到吗?”


    周必行眼神一动,吴郡陆氏是三吴第一大姓,陆微是令婉的公爹,令婉母族朱氏也是吴郡武门,他们都算有些姻戚,的确可以寻求这些当地大姓合作。


    遂作揖领命道:“臣定不辱使命。”便启程前往了吴郡。


    周必行走后,萧湛独自走出了军帐,远眺着金陵方向。


    此时阳光正盛,远处的峰峦起伏分明。


    隔着这山,隔着这水,他与唤春相隔遥远,若真有叛军突袭金陵,他们母子要怎么办呢?


    *


    与此同时的姑孰。


    王玄朗很快就发现荀谦和周必行不见了,得知是苏灵均将人放走后,军中一片哗然。


    若让二人逃回去,岂不又助长了朝廷气焰?


    苏女如此不计后果,放走敌将,扰乱军心,不知道我方要有多少将士因为她这一次背叛死在战场上。


    将士们群情激愤,定要以军法处置了她。


    王玄朗面色阴沉,面对众人的愤怒,始终一言不发,他拔剑砍翻了议事台后,方震慑了众人,不敢再提让苏女偿命之言。


    王玄朗让人都退下后,就独自回了房。


    苏灵均心知事情早晚会败露,已坦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是看到面目阴沉而回的王玄朗时,还是不由抖了一下。


    “是你放走了他们?”王玄朗冷声道。


    苏灵均平静道:“是。”


    王玄朗看着她那视死如归的神色,心中被狠狠刺痛。


    她出卖了他,知道那么多,她若把那些机密都交给了他们,让他们转交皇帝,情况将对他非常不利。外头那么多人叫嚣着要她的命,他力排众议才保下她的命,可她却想要他的命。


    她就那么想让他死吗?


    王玄朗心中一时怒火翻涌,下一刻,便一巴掌狠狠打在了她的脸上。


    第103章 金陵大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苏灵均一时反应不及,踉跄了几步,便跌倒在地。她捂着脸,眼神在发颤。


    王玄朗看着她,手指在发颤。


    这是他第一次打她,苏灵均惊愕,但也没有太多惊愕。


    她都要害死他了,才不过被他打了一巴掌,没有杀了她,已经算心慈手软了,若是大将军还活着,她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王玄朗恨声道:“是我对你纵容太过了吗?你知不知道你这一次胡闹,有多少无辜的将士要战死?”


    苏灵均挨了打后,反倒不怕了,她拢了拢散落的鬓发,反唇相讥道:“你怪我?难道不是你执意造反,才把他们推上了乱臣贼子的死路吗?”


    王玄朗哑口无言,冷冷对她背过身去。


    苏灵均望着他的背影,竟然主动凑了上去,拉住了他的手,态度忽然软了几分。


    “郎君——”


    王玄朗心中不免自嘲,女人可真是贱,对她好的时候,她爱答不理,打了她之后,她反倒主动凑了上来了。


    他不理她,苏灵均反倒沿着他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臂膀,试图用自己的柔情感化他。


    “郎君,你收手吧,我不想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只要你收手,我就再也不跑了,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王玄朗心中冷笑,还想用美人计诱惑他?


    她对他压根儿就没有半分真心,她也没信过自己的心。在她心里,二人就是权色交易,没有真心。


    他不会再对她心软了。


    王玄朗推开了她的手,转身离去,“从现在起,你没有自由了。”


    苏灵均计划落空,心里凉了半截。


    从屋里出来后,王玄朗便吩咐了人将她严密看守起来,再不许出房间半步,然后迅速召集军府官吏,商议后续攻城计划。


    周必行和荀谦脱逃后,大将军的死讯必然瞒不了太久,王玄朗欲在大将军死讯在军中彻底传开之前,倾尽兵力,做最后一搏。


    于是兵分三路,做下一系列军事部署——


    令参军钱冲于吴兴起兵响应,部将杜方率兵攻打石头城,萧含清则暗中潜入金陵城设法突破,与大军里应外合。


    王玄朗自己则亲率一路人马,在江宁与皇帝决战。


    *


    西州城。


    萧恂被废为东海王后,便被驱逐出东宫,转移至西州城软禁。


    西州城在台城西南,石头城东南,大将军起兵后,西州城亦派兵镇守,护卫台城。


    听闻大将军打着清君侧,复位太子的名义起事后,萧恂终日胆战心惊,因恐被皇帝降罪赐死,在西州城这段时日,终日修身养性,颇有几分知错悔改之意。


    这日夜里,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萧恂一如既往在灯下老实读着佛经,怡养性情。读完一卷后,他合上佛经,准备上榻安寝。


    这时,一道高挑矫健的身影,从雨幕中而来,悄悄潜入了他的房间。


    “太子殿下。”


    雨声渐大,淹没了她的声音,听不真切。


    但萧恂还是认了出来,不由打了个冷颤。他猛然回头,看着那一身玄色夜行衣,发梢上还在淌着水的女郎,可不正是萧含清?


    “是你,你还敢来此,你害的我还不够惨吗?”萧恂神色激愤,“我早已不是太子,你还想做什么?”


    萧含清作揖道:“在大将军心里,东海王才是大晋正统,大将军起兵之初,便吩咐我等攻克金陵后,要倾尽兵力保全殿下,将皇位回归东海王一脉。如今皇帝在前线打了败仗,义军即将攻破金陵城,所以我特来助太子殿下脱身,前往大营与义军会和。”


    萧恂心中一动,他被断绝了与外边的通信往来,并不清楚真正的战局,听她如此说,竟真信了几分,神色有些讶然。


    “皇帝真的败了?”


    萧含清点点头,大将军起兵打的是清君侧,拥立东海王的名号,王玄朗就算攻破了金陵,杀了皇帝,也不能直接称帝的。


    他必须拥立一个傀儡,让这个傀儡禅位给自己,名正言顺称帝。


    萧恂就是最好的人选,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萧恂跟他们绑在一条船上,让他再也回不了头。


    “义军已兵临石头城,故而大将军派我来先迎接太子殿下,配合我方将士,先行占据石头城,待攻破金陵宫后,便拥立太子即位称帝。”


    萧恂心中一动,大将军肯拥立他登基?他被软禁,失去自由,对这样的日子早就不耐烦了。


    他当然是想做皇帝的,虽有些动心,可萧含清太狡猾了,她总爱骗他,也不知道她嘴里的话是真是假。


    可大将军是打着他的名号起事,若是大将军败了,皇帝一定会赐死他。可若大将军赢了,自己没有配合他的话,他恐怕也不会拥立自己称帝,他一时左右为难的。


    他望着窗外雨幕,有些犹豫不绝。


    “太子殿下还犹豫什么呢?”


    萧含清看出他的顾虑,继续怂恿他道:“太子顾忌的无非是我所言的真实性,怕被大将军利用,可就算我骗了太子又如何?太子被废被软禁在此,也早晚是个死,左右都是死,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拼一把,搏一线生机。”


    萧恂陷入了沉思。


    她说的不错,左右都是死,皇帝是一定会杀他的,可若投奔了大将军,说不定会有一线生机。


    “大将军人在何处?”萧询问。


    萧含清心中一喜,知他已有所动摇,继续诓哄他道:“大将军已在攻打石头城,可惜久攻不下,希望太子能里应外合,毕竟此战也是为了能让殿下顺利登基。”


    萧恂若有所思,石头城如今是周泰在驻守,他是薛唤春的舅舅,定然是支持小皇子登基,不会与他一心。


    这样的人,死了也不可惜。谁让他是薛唤春的舅舅呢?是她们姐妹害他沦落至此,薛氏的亲戚,全都该死。


    他真的是恨死皇帝,恨死薛唤春了。


    “我做了皇帝后,能杀了薛氏和她的儿子吗?”


    萧含清笑道:“等太子做了皇帝,您就算杀了皇帝,也不是不行。”


    萧恂沉吟片晌后,决定孤注一掷,搏一搏逆天改命的机会,心一横道:“备马,前往石头城。”


    ……


    天光微亮,雨势渐歇,橘红色的晨曦洒在城墙上,城楼下是激战过后的潦草战场。


    周大舅负责驻守石头城,此时正立在城墙上,指挥将士对抗叛军。


    杜方率兵久攻不下,石头城的将士亦有些疲惫。


    周大舅眉峰紧蹙,敌众我寡,三吴援军还在路上,石头城是金陵门户,一旦石头城破,金陵就要沦陷。


    皇帝领兵在外,若金陵沦陷,叛军攻入台城,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唤春母子。


    唤春与他们周氏荣辱与共,他说什么也要在援军到来之前守住石头城。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非常爬着台阶,上前禀报道:“报,将军,东海王殿下求见。


    周大舅心头一凛,萧恂不是被皇帝软禁西州城,不得自由吗?怎会突然来此?他是怎么脱逃的?


    他心中疑惑,便问道:“他带了多少人?”


    传令兵道:“只带了一个随侍。”


    周大舅若有所思,料他也翻不出大动静,也来不及细想,将这边交给副将后,便急忙下了城楼。


    萧恂大步流星向他走来,周大舅快步上前制止他道:“两军交战之际,东海王殿下何故来此?此非殿下该来之所。”


    话音刚落,变故猝不及防而来——


    萧恂一句话也没说,干脆利落拔剑,一剑封喉!


    周大舅睁大了眼,毫无防备,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人便倒在了地上,溘然无息。


    萧恂的剑峰在滴血,擒贼先擒王,先下手为强,他才懒得跟他们讲什么仁义道理,手段就是要快速粗暴有效。他只有先解决主将,才能尽快控制石头城。


    随后赶来的石头城将士们呆若木鸡,愕然看着这一幕。


    萧恂收起剑,吩咐将士道:“我以新帝的名义下诏,开城门。”


    将士们面面相觑,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他们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主将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死了?


    萧含清立刻去搜寻周大舅身上的虎符,她虽然也有能力刺杀了他,但是她杀了主将也无法统领石头城。可萧恂不一样,他是皇室后裔,有他出面带头,石头城诸将就算不服,也不敢反杀他。


    找到虎符后,她高高举起道:“皇帝已在江宁兵败身死,我奉大将军之名,传旨拥立东海王登基,众将悉听新帝之令,不得有违!”


    众将睁大了眼,皇帝驾崩了?


    前线军情尚未传回,他们心中犹疑,一时不知军情真假,手足无措,心乱如麻,完全丧失了抵抗意志。


    萧含清快速带着虎符去传令开城门,等石头城将士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失了先机,叛军已然入城。


    石头城就此沦陷。


    杜方占据了石头城,带人收押了石头城还欲反抗的将士后,紧接着率领叛军进入金陵城。


    萧恂则恨恨提着剑,准备单枪匹马攻入皇宫,去亲手诛杀唤春母子了。


    既然已经反了,那就一反到底,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


    台城。


    石头城被攻破的同时,钱冲率领的吴兴叛军也已经兵临金陵。


    皇帝曾派人提醒过周泰和徐伯允堤防吴兴方面,不想吴兴竟真的反了。


    可朝廷的主力都被皇帝带去了前线,金陵兵力空虚,难以应敌。石头城被攻破后,叛军更是两头夹攻,金陵城岌岌可危。


    唤春得知叛军已攻至金陵后,毅然抱着儿子坐在太极殿之上,决心以死直面叛军,代替皇帝守宫。


    荀令远和响云夫妇近来也直接搬进了宫里住着,守在唤春身边,保卫她和小皇子。


    许鹚也带着弟子入宫护卫,可不想她前脚刚走,后脚道观就被萧恂的手下攻破,丹阳郡主被解救,恢复自由后,她便疯了般叫嚷着要取唤春的命。


    徐伯允此时尚不知晓石头城的变故,正在宣阳门迎战吴兴叛军,却因石头城援军迟迟不来,手中兵马有限,以至屡战失利,不得不退守台城。


    宣阳门被攻破,叛军迅速进入金陵城,钱冲放纵士卒在城中四处抢掠。


    金陵大乱,群魔乱舞。


    第104章 大义凛然你跑不掉了


    石头城已被叛军掌控,周大舅的死讯很快传回了周家。


    孔夫人闻言一阵头晕目眩,当即晕阙过去,徽华瘫坐在母亲身边,大哭不止。


    周必昌双目通红,咬牙切齿,提刀就要去跟叛军拼命,为父报仇,却被谢蕴雪一把抓住。


    “二郎,不要冲动!”谢蕴雪拦下他,又痛又急道:“叛军人多势众,你一个人能杀多少?你单枪匹马去报仇,不是又白白赔上一条命吗?!”


    周必昌眼眶猩红道:“为人子者,眼看父亲殉国,难道要无动于衷吗?与禽兽何异?”


    谢蕴雪心中亦是悲痛难耐,一时无言反驳。


    这时,周老夫人柱杖而出,强忍丧子之痛,正色对众人道:“大家都不要乱,值此家国危难之际,更该保全自身,同心协力对抗外敌,不要一时冲动,枉送性命!”


    周二舅虽乃一介书生,此时也提了宝剑,披甲上阵。长兄死了,如今整个家中就他一个长辈男性,他必须扛起一家之主的责任。他强忍悲痛,极力让自己保持理智,吩咐众人。


    “二郎,大义在先,父仇暂且一放,如今叛军入城,金陵大乱,你速随我入宫护卫台城,保卫夫人和皇子,三郎留家,与祖母姐妹们一起守家!”


    大局为重,家仇为私,台城乃天下政治中心,绝不能被叛军焚毁肆虐。


    周必昌咬牙含泪,隐忍吞恨,带上几十个家仆,毅然与叔父前往台城守宫。


    此刻,不过十四岁的三郎周必正,也提起剑,像个大男子汉一样,坚定守在家中女眷身前,不容叛军侵犯。


    周二舅叔侄二人前脚刚走了不久,叛军后脚便杀到了周氏。


    周氏虽与王氏有姻戚,但周氏宗族强盛,豪霸江东,加上族中多俊才,素为大将军所忌惮。此番因周必行的叛变,王玄朗也不再对周氏留情,要求杜方攻入金陵后,先派兵守卫京城的王氏宗族,再带人灭了周氏满门,只将王容姬带回王氏即可。


    杜方率领手下,一窝蜂涌进周氏,扬声吩咐众人道:“大将军有令,族灭周氏男丁,只留女眷。”


    叛军得令后,心知周氏富足,在周家是见人便杀,大肆抢掠,整个周氏很快狼藉一片。


    周老夫人心知在劫难逃,反倒变得平静,带着周徽华毅然前往周氏祠堂。


    她一手抱着丈夫老周侯的灵位,一手持火把,神情悲壮,临危不惧。为免小孙女受辱,已经做好带她一起在宗祠引火自尽的准备,宁死也不为乱贼所辱。


    朱夫人侍候婆母身旁,她的两个女儿,令婉和尚柔如今都在吴郡,可免遭叛军毒手,她的儿子必正,正在与叛军决战,她亦不惜此身,做好了与他们共存亡的准备,不坠周氏、朱氏两门忠勇家风。


    谢蕴雪虽是出身书香之家,不擅武事,可此诚危急存亡之际,家中无男做主,老夫人年迈,婆母昏迷,徽华年少,正是她这做嫂嫂的该挺身而出的时候。


    她毅然提起刀剑,指挥婢女家仆,和周必正一起奋起迎敌杀贼,誓死守家。叛军为其无畏生死,大义凛然的气势所震慑,心中叹服。


    另一边,王容姬安置好昏迷的婆母孔夫人后,也毫不犹豫提地起刀,出来相帮。


    周氏到底是武门,家风尚武,家中婢女也是个个彪悍无畏,在谢蕴雪和周必正的带领下,与叛军厮杀守家,势不两立。


    可终究敌众我寡,力所不及,勉力支撑一段时间后,谢蕴雪和周必正都被叛军制服,狼狈倒地,贼将杜方看着这一幕,心中也不由叹其忠勇。


    王容姬见他们落入敌手,立刻上前阻拦,提剑指着杜方,厉声痛骂道:“是何小人,敢在我家中放肆?你回去告诉王玄朗,他今日敢动周氏一人,就先从我王容姬的尸体上踏过去!”


    杜方心中一凛,知她是琅琊王氏女,王玄朗之妹,一时不敢妄动,犹豫片晌后,遂示意士兵留女眷活口,只杀了周必正。


    周必正面色无畏,视死如归,周氏满门忠勇,他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王容姬却扑到他身上,抱着小叔,以身相护,坚决不退,大义凛然道:“他才只有十四岁,他还是个孩子,你要杀他,就先杀我!”


    杜方心中纠结,他虽奉命来灭周氏,可此刻王容姬挺身相护,他又不敢伤了王容姬,一时难以决策。


    因不敢擅自做主,遂命人将周氏上下全部暂时转移至石头城关押,等王玄朗入城后再行发落。


    ……


    周氏上下的男女老幼,很快就都被叛军全部押送到石头城监禁。


    此时石头城中的众将已被叛军制服,没有了抵抗之力,周大舅的遗体也已经冷了,潦草安置于一副担架上。


    徽华看到这一幕,当即红了眼,扑向父亲的尸首痛哭失声,“阿父,阿父!”


    此时已恢复清醒的孔夫人,看到丈夫遗体后,一时也痛不欲生,哀声不绝,哭的都没有了声音。


    周老夫人神情悲壮,坐在儿子身边,抚尸而哭道:“为臣则忠,为子则孝,节义忠孝,萃于一门,夫何憾乎,夫何恨乎!”


    其余人也是各自垂泪,哀恸悲哭声不绝于耳。


    *


    与此同时的台城——


    宫中的宫人内监得知叛军要杀入宫中后,早就一哄而散,各自逃命去了。


    如今只剩下还忠心于唤春的彩月和弄珠,以及胡嬷嬷守卫在她身旁,响云也守在太极殿陪伴姐姐,心急如焚。


    台城的各处宫门都遭到了叛军的猛烈攻击,中军将军蔡雍坚守大司马门,护军将军徐伯允在东华门抵挡叛军,左卫将军刘温守西华门,众人合力守卫台城,与叛军展开激烈厮杀。荀令远也带人前往守卫秘书省,阻止叛军焚烧秘阁典籍,安危不明。


    许鹚则带弟子守在太极殿,誓死捍卫皇室尊严,绝不能让唤春母子受辱。


    唤春抱着儿子,听着外头的厮杀声,胆战心惊。


    就在太极殿的女人们战战兢兢,担惊受怕之时,周二舅提着带血的剑,带着周必昌风风火火入宫,来跟唤春报信儿。


    “东海王萧恂反了,他杀了西州城的守军,从西州城逃脱后,领叛军突袭石头城,兄长已命丧他手,萧恂现在马上就要杀来宫中,夫人现在必须速速离宫!”


    众人闻言震恐,难以置信,周侯死了?石头城也沦陷了?


    唤春睁大了眼,一时头晕目眩,在听到大舅舅的死讯后,她的脑中嗡嗡一片,眼泪瞬间夺眶而出,痛不欲生。


    “舅舅!”


    都是她,是她害了舅舅,连累他无辜遭难。


    唤春心知已是穷途末路,一时悲难自禁,可她是皇帝的女人,代表天子尊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将士们还在奋勇作战杀贼,她怎么能临阵退缩?


    “不行,我不能走,我是皇帝的夫人,我不能退缩,此乃皇室之难,我已决意与陛下同生共死,必须替他守住这宫城,与金陵共存亡!”


    周二舅摇摇头,正色劝谏道:“现在不是讲大义的时候,若是一般叛军,他们顾忌夫人身份,或许不敢残害夫人和小皇子性命,夫人自然应当留守宫城,保全大义。可萧恂不同,他是个疯子,他压根儿没有理智,不计后果,他就是来杀夫人母子的,夫人固执留下,就是死路一条!待陛下平定叛军回宫后,我们如何向他交代?此刻保命为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唤春哑口无言,面有难色。


    劝谏完唤春后,周二舅又吩咐周必昌道:“二郎,这里交给我来守,你速带夫人和皇子从运渎乘船离宫避难。”


    吩咐完之后,周二舅便又迅速赶去别处支援了。


    周必昌心知刻不容缓,便和许鹚一人一边架起唤春,强行带她快速逃离太极殿,胡嬷嬷则抱着孩子,招呼其他人速速跟上。


    运渎,是前朝吴国时修建的一条人工运河,自秦淮河起,北抵宫城西的太仓,是将粮食与物资运往皇家仓库的重要水路。运渎贯通宫城,连通青溪、潮沟等水系,于此乘船可直接抵达宫城外的后湖,往东便可逃往钟山暂做躲避。


    众人来至运渎的小船前,响云没有登船,而是一昧招呼其他人快快登船,将唤春母子与其他人都安全送上船后,狭小的船上便没有位置了。


    弄珠见状,当即便要下船,让响云上船逃命。


    周必昌制止了她,他是男人,怎么也轮不到她们女人留下送死,当即就要下船。


    许鹚却拦下他,正色道:“这里都是女人,只有郎君一个男人,需要郎君的护卫周旋,郎君不能留下。胡嬷嬷需要照顾皇子和夫人,也不能留下。大家都不必再争执了,你们快走,这里由我留下断后。”


    当即就要下船,让响云快快上船逃命。


    不想响云却往后退了一步,不肯上船,荀令远安危莫测,她不能丢下丈夫自己逃走。她摇了摇头道:“你们走吧,我已决意留下,我不能丢下荀郎一人。”


    唤春焦急万分,“云儿,不要任性,你快上来。”


    响云置若罔闻,她不想让众人再为自己推让为难,于是不顾呼喊,调头就跑了回去。


    “云儿!”


    唤春苦呼不回,担忧妹妹,一时心急如焚,就要下船去追,众人拦阻着她,让她不要冲动。


    许鹚见已无法挽回,不宜再耽搁时间,再耽搁谁都逃不了,当即斩断绳索,划浆离去。


    唤春最后回望了一眼妹妹的背影,双目泛红,一时泪流满面。


    ……


    却说送唤春母子走后,响云担忧叛军会追上姐姐,略一思索后,便去换上了唤春的衣饰,假扮成她的模样,抱着包裹假装成孩子,就往和唤春相反的方向跑去。


    她已决心牺牲自己,为姐姐引开追兵,给他们母子争取更多活命的时间。


    宫中大乱,宫人内监正在四散溃逃。


    与此同时,萧恂也已经气势汹汹的杀入宫中了,他在一众混乱中乍然看到一道华丽窈窕的女子身影,怀抱婴儿,跌跌撞撞地奔逃着。


    萧恂眼中精光四射,以为终于抓到唤春母子了,一时又恨又兴奋的,当即便提剑冲了上去——


    “妖妇,纳命来!”


    只闻萧恂大喝一声,狠狠拉住女子的手臂,手中长剑高高举起,就要贯体刺入!


    危机之际,响云手中包裹掉落,鬓发散乱,人也跌倒在地,她看着那高高举起的剑锋,一时面色惨白,惊恐不已。


    可不想萧恂看到她的脸后,举剑的动作瞬间一滞,目露诧异。


    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女郎,神色先是茫然,然后乍然凶狠,瞬间精彩纷呈,丰富无比。


    “是你?!”


    响云看着他,面无血色,瑟瑟发抖。


    只见萧恂把剑哐当一扔,半蹲在她的身前,扣住了她的肩膀,把她认了个清清楚楚。


    果然是她,薛响云!


    他的牙齿咬的咯咯响,深恨不已,“果然是你,真是踏破铁鞋五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竟然让我在这儿抓到你了。”


    响云嘴唇颤抖着,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万没想到就这样落到萧恂手里了。


    萧恂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拖了起来,边走边道:“我知道,那一日在华林园,是你故意陷害我,你污蔑我逼辱与你,让皇帝降罪我。你不想让我做太子,你想让我去死,你就是个冷血薄情,人尽可夫的毒妇!”


    响云惊恐不已,如临大敌,她死命挣扎着,想脱离他的毒手。


    萧恂恨她,他们可谓是有不共戴天之仇,落他手里,她死定了!


    萧恂却不顾她的挣扎,强行制服了她,将她双手反剪,强行拖着她走,“你那样害我,我有一百个理由把你生吞活剥,千刀万剐,让你生不如死!”


    响云脸上掠过惊惶之色,她后悔了,她是真的后悔招惹这个疯子了,可她现在孤立无援,求救也无门了。


    萧恂边走边对她恐吓威胁不止,他发泄完心中的愤怒后,又突然停下脚步,手掌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几要将她的肩胛骨捏碎。


    响云吃疼,吓得泪流不止。


    “你这么恶毒,你除了美貌,一无是处,可我就是喜欢你!”只见萧恂双目血红,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你坏、你恶毒、你残忍,你坏到了骨子里,可我喜欢你,薛响云,我就是喜欢你!”


    响云愕然睁大了眼。


    萧恂神态癫狂,宛如疯魔,“那一日,是你主动喊我去荡秋千的,你对我笑,你还跟我说话,是你主动招惹的我,这都是你自找的,现在你跑不掉了,我是皇帝,我可以为所欲为!”


    响云毛骨悚然。


    第105章 决战时刻直到他们重逢的那一日来临……


    萧恂将响云强行拖来了大殿。


    与其同时,荀令远也被叛军所擒,萧含清将他也押送了过来,夫妻二人不想竟是在这种情形下狼狈相见。


    见到那昔日风华无双的贵公子,如今沦为阶下囚的狼狈模样,萧恂就愈发兴奋,整张脸都透着小人得志的狰狞感。


    “来啊,看,这不是你的好丈夫吗?现在我把他也带过来了,让你们夫妻俩好好团聚团聚。”


    萧恂狞笑着,抓着响云的头发,抬起她的脸,让她好好看清对面那满身狼藉的男人。


    响云眼眶溢满了泪水,哀声唤道:“郎君。”


    她挣扎着伸出手,想向他爬去,却被萧恂制住,不得动弹。


    “云儿,云儿。”


    荀令远额头青筋爆起,挣扎着吼道:“你放了她,有什么仇你冲我来,你别碰她!”


    萧含清冷冷给他背上来了重重一击,他脊柱一软,当即就瘫在了地上。


    萧恂见他愤怒又反抗无能的模样,愈发兴奋了,癫狂道:“哈哈哈,好啊好啊,我就是要冲你来呢,你抢走我喜欢的女人,和她日夜恩爱,你知道我有多生气,多愤怒吗?”


    荀令远寒毛一竖,原来萧恂是真的对响云存了龌龊心思!


    他一时激动莫名,拼命挣扎着,恨声道:“畜生,你放了她,你敢碰她一根手指头,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可他人被萧含清制着,不过徒劳挣扎罢了。


    响云泪流满面,对萧恂哀求道:“你放了他,是我害的你,你怎么报复我我都认了,我求你放过他吧。”


    “你求我,你竟然为了他求我?”


    萧恂面容变得扭曲,抬起她的脸,怒斥道:“你不许哭,不许求我,我就喜欢看你张扬跋扈的模样,现在你竟然为个男人要死要活?是他毁了你,他害了你,他是个罪人!”


    响云呜咽哭着,已经说不出话了。


    萧恂眼神陡然一戾,咬牙切齿道:“罪人就应该赎罪,我要报仇,不计代价的报仇!”


    响云脸上挂着泪,心底蓦地发寒,恐惧感铺天盖地淹没了她。


    她抓住萧恂的袖子,“你想做什么?你放过他,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有什么仇怨你都冲我来,你杀了我报仇,你放过他吧。”


    “杀了你?我太喜欢你了,我怎么舍得杀你?”


    萧恂癫笑着,“可我恨呐,我就是看不惯你小人得志!凭什么好处都要让你占了?凭什么我就要一无所有?既然你这么爱他,那我偏要让你一辈子也得不到爱!”


    说完,他大喝一声,手中的长剑就一剑贯穿荀令远胸膛!


    空气骤然一寂,只听见刀锋穿过血肉的声音,那如莲花般美好的少年,甚至还未来得及再多对他的爱人说一句话,就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荀令远干净明亮的眼中溢满泪水,倒映出对面那哭的歇斯底里的女郎,他最后把她的容貌刻在心里,眼神渐渐涣散。


    “郎君!”


    生死来的太过猝不及防,响云痛哭着大喊了一声,痛不欲生。


    “啊……”


    她的如意郎君,她的才貌仙郎,才不过成婚数月,就此天人永隔,终是梦一场。


    她输了,一败涂地。


    “你杀了我,杀了我吧!”响云痛哭失声,万念俱灭。


    萧恂脸上挂着阴戾癫狂的笑,他已然杀红了眼,语气流露出歇斯底里的疯狂。


    “我不杀你,我就是要杀了你最爱的人,让你在自责与愧疚中痛不欲生,受尽折磨,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响云痛苦到了极致,反倒哭不出声音了,她像一滩泥,呆呆瘫在了地上。


    萧恂把她拎起来,扔给萧含清,冷冷吩咐道:“把她带下去关起来,其他人跟我去追薛氏母子!”


    ……


    与此同时,唤春一行人逃出金陵城后,便往钟山方向走着。


    众人已经议定,走小路避开叛军,翻过钟山,前往离金陵最近的义兴避难。


    周氏的根儿是在义兴,义兴还有周氏十几房宗族守业,他们要一起去向族人转告周大舅的丧讯,寻求周氏宗族的协助,招募援军救人。


    唤春素来身体健康,可今日不知怎么了,总觉得恍惚倦怠。许是连日来担惊受怕,精神紧张,才爬到山腰,她就觉得头晕乏力,十分疲惫。


    周必昌见她有些累了,就找了处隐蔽的大树,让众人先坐下休息休息,自己在周围巡视着情况。


    桃符饿的哇哇哭,胡嬷嬷抱着桃符拍哄着,想让他安静下来。


    大人可以忍受饥饿,可小婴儿知道什么?饿了就要闹,就要哭,为免孩子的哭声引来追兵,唤春只能把孩子抱过来,解开衣襟,亲自哺乳着孩子。


    可她没有亲自哺育过孩子,她没有奶水。桃符用力吮吸着,却喝不到一口奶水,急得小脸通红。


    唤春看着儿子喝不到奶,急得眼泪都出来的模样,心里一阵泛酸。


    许鹚身上还有个在宫里守夜时带的干饼,彩月去找了些水,弄珠用水把饼泡烂,用手指一点一点抹到孩子嘴里,才把他稍稍安抚住。


    唤春抱着儿子拍睡,眼前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差点瘫在地上。


    众人吓了一跳,连忙扶着她,给她喂些水提神。唤春以为是自己劳累过度了,还要众人不要担心。可许鹚给她把了脉,说她是已经有身孕了。


    唤春一怔,手掌抚上了小腹,不由一阵怅惘,她有孩子了?她的孩子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呢?


    她眺望着江宁方向,此时太阳已经渐渐西沉,远处一片红火的霞光,绚烂夺目,江山风光美好无限,令人不忍移目。


    此时此刻,唤春突然坚定了一个信念——


    她要活下去,无论再艰难,也要带着她和萧湛的孩子活下去,直到他们重逢的那一日来临。


    *


    江宁。


    两军交战之际,金陵急报也传到了江宁。


    徐伯允麾下参军自金陵乱军中狼狈脱逃,一路快马加鞭抵达江宁大营,向皇帝汇报金陵军情。


    “陛下,大事不好,吴兴叛军攻破宣阳门,东海王殿下造反,诛杀周右军,打开石头城迎叛军进城,金陵大乱了!”


    军报一到,满座皆惊!


    王公心中一凛,这才信了苏灵均汇报的军情,吴兴叛军竟然真的打到京城了!


    萧湛一时愕惋不已,吴兴叛军在意料之中,他已经安排周必行前往三吴寻求支援,义兵足以抵挡吴兴叛军攻破金陵。可萧恂的叛变,却远在他的意料之外。


    若非萧恂叛变,叛军何至会如此迅速突破金陵?


    他本念在萧恂骨肉至亲,欲以仁德教化其改过自新,却不想他竟如此疯狂,不顾大局,以至祸起萧墙!


    萧湛一时又惊又急,因担忧唤春母子安危,当即冲出营帐,就要上马,亲自返回金陵驰援。


    不料王公却立刻追出,攥住他的马缰,严词制止道:“陛下不可!此时正是交战之际,陛下回师金陵,与退兵投降何异?陛下这一退,前线的士气就彻底垮了,届时不止金陵要沦陷,江宁也要失守,陛下就再无翻身之日了!”


    王公作为总领大都督,心里再清楚不过,当初王肃前往武昌劝降大将军时,说的皇帝所统率六军,石头城有两万人,宫内后苑两万人,护军五千人,丹阳尹五千人,不过是为了震慑大将军的夸大其词。


    实际皇帝手中压根儿没有这么多兵马,江宁此时有王玄朗五万大军压境,皇帝手中实际可迎战的兵马却不足三万,其中很多还是临时募集的义兵。


    敌强我弱,敌众我寡,若此时分兵回援金陵,江宁此战必然要打败仗!


    王公正色慨然道:“夫人和小皇子固然重要,可陛下要为了他们,置万千将士,天下苍生的性命于不顾吗?”


    萧湛怔住。


    荀谦也跪在马前苦苦劝止,“陛下三思,王司徒所言不差,军情紧急,金陵重要,江宁亦不能失守,必须先打赢江宁之战,才回师平定金陵不迟!”


    萧湛目中含泪,一时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他怕,怕自己去晚了一步,就再也见不到他们母子了。


    他打这江山都是为了给他们母子,她若有事,他就算赢了这江宁之战又如何?


    何彦之亦强忍忧痛,以大局劝道:“陛下,相信夫人的智慧,她一定有办法脱身,保全自己和孩子的。”


    王静深、王延明、王修远兄弟几人也接连跪在马前阻拦,劝皇帝三思。


    就在萧湛两难抉择之际,前线来报军情。


    “陛下,贼将率军来急攻了!”


    江宁大战一触即发,迫在眉睫,远水救不了近火,他若弃战而逃,就是不战自败,全军覆没!


    萧湛紧紧攥着马缰绳,忍住心中万千情绪翻涌,终于下定决心,正色吩咐道:“静深,你速带五千人马返回金陵,修远,你去传信徐州刺史傅熙,让他领北府兵支援金陵,其余人随我出战!”


    众人各自领命,萧湛忍痛含恨,毅然调转马头,与江宁叛军展开最后决战。


    *


    钟山。


    夜色渐渐落幕,众人继续沿着钟山攀爬。


    周必昌得知唤春有孕,便主动要求背着她走,她月份还小,这样操劳疲惫,孩子是会流产的。


    唤春不想再给众人添麻烦了,坚持要自己扛下去。


    周必昌道:“路见有难,连素不相识的人都要出手协助,何况夫人是我骨肉至亲的表姐?我背姐姐走。”


    唤春心中过意不去,不想让自己变得如此无用,拖累了众人,执意推辞不肯。


    许鹚劝道:“夫人自己走,是走不快的,若因此操劳流产,众人要照顾你的身子,就更拖累了行程,别再推辞了。”


    唤春不由红了眼,勉为其难趴到周必昌背上,众人的赶路速度也因此快了一些。


    天色已经快亮了,出了这片林子,众人就能抵达最近的村落,起码能找到村民补充些物资,甚至能买头牛,套辆车,这样就不用光靠双腿走路了。


    就在众人振作精神,全力赶路的时候,前方道上忽然出现滚滚马蹄之声。


    此刻正值晨昏交界的时候,光线昏暗,看不大清,远方渐渐逼近的人马,也不知是敌是友。


    众人立刻提起警惕,周必昌将唤春放了下来,让她们先去隐秘处藏起来,自己则独身一人往前边去确认情况。


    不知他去了多久,天色已然大亮了,就在众人忐忑不安等待周必昌的消息时,忽然听到一阵急促轻快的马蹄声。


    彩月和弄珠立刻起身,挺身挡在了众人身前,紧盯前方,十分警惕。却见是周必昌策马而回,身后跟着千军万马,尘土滚滚。


    周必昌从马背上滚落,连滚带爬地跑来,难掩激动向唤春传报喜讯。


    “援军,是援军,三吴援军到了!”


    唤春神色一滞,看着周必昌气喘吁吁,神情激动,双手胡乱比划的模样。


    “夫人,是谢云瑾!”


    第106章 江宁大捷老天终究待他不薄


    天光大亮,立于千军万马前的男人,那俊逸的轮廓也渐渐清晰。


    两年了,唤春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与谢云瑾的重逢,竟然会是在这样的时候。


    本以为一别两宽后,此生再不相逢。不想再相见的时候,她落魄狼狈的逃命,他带着义军相迎,仿若是命运对她的极致嘲讽。


    她为了攀龙附凤,放弃了他的真心,如今也为此险些付出生命,一无所有。


    仿若冥冥中自有天意,她辜负过的,早晚还是要她自己面对,给他们画上最终的结局。


    唤春微不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而今两人身份已经天差地别,她一时心乱如麻。


    谢云瑾看着树下那形容狼狈,蓬头垢面的女子,心口莫名一抽。


    她在人前向来是端庄体面,光鲜亮丽的,如今竟也被逼至如此绝境。曾经爱过,也终究放下了。本以为此生再无交集,可在听到她有难的那一刻,他还是毫不犹豫散尽家财,招募义兵,快马加鞭来勤王平叛。


    救国,也救她。


    二人相对无言,周必昌打破沉默道:“先护送众人到安全的地方吧。”


    谢云瑾回神,转身往大部队而去,命人将拉辎重的牛车腾出一辆,撑起布幔,请夫人登车,准备送她就近前往丹阳郡江乘县的金城避难。


    唤春坐在车上,牛车一颠一颠的走,她的心里也一沉一沉的。


    许鹚去跟义兵问了情况后,才过来跟她回着话。


    “周家大郎听闻了父亲丧讯后,哀不自胜,已经先一步带兵前往石头城了,陆循叔侄也带兵去攻打金陵叛军了。”


    唤春眼神一动,“陆循?”传闻中那位隐逸高人,与谢云瑾齐名的云间高陆?


    许鹚点点头,这江左七成以上的官员都是琅琊王氏或者与王氏有关之人。大将军不臣之心已久,三吴之地又是拱卫京师的军事重镇,故而三吴郡守皆为大将军指定。他们效忠大将军,危难之时,自然不会接受皇帝调度。


    周必行抵达吴郡,传达皇帝手谕后,华亭侯陆微义不容辞,率领子弟攻入吴郡府,斩杀大将军所任命的吴郡太守,号召吴郡军民起兵勤王。


    陆循值此危难之际,也毅然出山,利用自己的声望招募义兵。三吴望族吴郡朱氏、吴兴沈氏、义兴周氏纷纷起兵响应。


    沈氏也同时斩杀了吴兴太守,平定吴兴后方动乱,断了钱冲吴兴叛军的后路。


    周必行说动吴郡世家后,本要日夜兼程奔赴会稽,寻求母族会稽孔氏的协助,不想此时谢云瑾早已散尽家财,在会稽招募义兵,以讨伐叛军之名起事了。


    谢云瑾在王公手下做了那么多年长史,朝廷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他心知肚明朝廷没有足够的兵马应对大将军麾下的叛军,故而早早做了准备。


    吴郡与会稽两地义军,平定三吴动乱,顺利会师后,便快马加鞭奔赴金陵勤王,三吴军民纷纷响应。


    唤春听完后,心中感慨不已,这么多忠贞之士为了国家舍生忘死,何等振奋人心,军民上下一心,还有何动乱不能平定?


    抵达金城,将唤春母子安置好后,谢云瑾便也要去驰援金陵了。


    “谢郎。”唤春突然叫住了他,“你……”


    话到嘴边,她却又说不出口。


    谢云瑾早知该放下,如今君臣有别,她是皇帝的夫人,以后还会是天下的皇后,他们不该再有牵连了。


    他垂下眼不看她,以一种疏离的态度道:“梁氏叔侄在会稽很安全,夫人无需担忧。”


    唤春心绪复杂,她勉强点了点头,请求道:“我的妹妹沦陷金陵,谢郎若能见到她,请对她施以援手,我在此多谢郎君了。”


    谢云瑾微微点点头,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了。


    唤春一时怅然。


    许鹚又叫来周必昌吩咐道:“既然夫人母子已然安全,就劳烦二郎去一趟江宁,先给陛下报个平安。”


    周必昌点头,快马加鞭奔赴江宁。


    *


    三吴援军抵达金陵后,朝廷的劣势局面很快扭转。


    陆循叔侄带兵支援徐伯允,与其合力击退钱冲所率吴兴叛军。钱冲败退吴兴,朱太公老当益壮,老将出马,亲自带人斩杀了贼将钱冲。


    周必行和谢云瑾则带兵攻打杜方,杜方屡战屡败,不得不退守石头城,欲以周氏满门女眷性命,威胁他们退兵。


    就在此危难之际,徐州刺史傅熙之子傅文远,接到王修远传来的皇帝诏命后,便遵父命,率兵支援石头城,此刻有如神兵天降,一剑斩杀贼将杜方,从其手下救下了吓得花容失色的周徽华。


    石头城收复,周氏上下男女老幼俱被放出,众人见周必行安然归来,一时喜极而泣。谢蕴雪和谢云瑾兄妹乱中相逢,也是庆幸不已。


    众人随即去救出被关押的响云和留守京城的百官,又要去追捕萧恂。


    此时萧含清和萧恂早就弃营跑路了,只剩下一个疯疯癫癫的丹阳郡主,还口口声声嚷着要杀了薛氏。


    义军进入金陵后,陆氏、周氏、谢氏诸人继续平定叛军,傅文远则领兵去追捕萧恂。


    ……


    却说萧含清这边,眼见金陵的战局越来越不利,萧含清遂抛弃丹阳郡主,护送萧恂前往姑孰,准备与王玄朗的主力会合。


    萧恂心里已经有几分怕了,万没想到声势浩大的叛军只是外强中干的乌合之众,这么快就被皇帝的人马打散了。


    萧含清还让他不用担心,一时的失败不可怕,大将军的基本盘在武昌,只要他们回去武昌,就能随时东山再起。


    就在二人慌忙出逃时,却在青溪被王静深带兵拦下,两边展开厮杀。


    王静深过招之际,认出了萧含清的身法,疑惑道:“你分明是那个在姑孰欲绑架薛夫人之子的农妇?又怎会是中朝的公主?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萧含清此刻也不再隐瞒身份,正色告知道:“我乃大将军义女,被大将军安排在皇帝身边卧底。我与王氏休戚与共,王郎因何要阻拦我,背弃大将军,与皇帝同流合污?”


    王静深蹙了蹙眉,没想到大将军还藏了这么多秘密。


    心知这种人已经被洗脑的无可救药了,也不再留手,双方经过激烈的厮杀后,萧恂被活捉,萧含清也被制服。


    萧含清仍不服气,痛骂他们是王氏叛徒,背叛了大将军。


    王静深走向她,看着她那徒劳反抗,还在为大将军不平的模样,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她从小被大将军收养,被灌输要忠于王氏的思想。她没有自我,唯大将军之命是从,对这个世界甚至连基本的善恶对错观都没有。你说是大将军害了她,她反倒觉得是你要害她。


    他对她道:“那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是大将军背叛了你们吗?”


    萧含清一怔。


    王静深意味深长道:“王公已然官拜司徒,大将军就算更进一步,王公也还是三公,所以我们为何要自毁清名,跟大将军去做乱臣贼子?你们拼死拼活为他效忠卖命,最后一无所获,还要赔上性命。我们拥护皇帝,等大将军之乱平定了,王氏凭借战功,依旧是第一望族,簪缨不替。”


    萧含清始终一头雾水。


    王静深冷笑,一群蠢货,大将军何曾在意过他们的性命?被卖了还帮他数钱呢。遂命人将萧含清丢入青溪溺杀,押萧恂回金陵受审。


    萧含清直到死亡这一刻都没想通这到底是为什么?她一辈子为了王氏而活,也最终死于王氏之手。


    *


    江宁。


    两军在于湖交战,萧湛心中痛到极致,在战场上也杀红了眼,好似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不知道这边的战事结束,他回到金陵后,还能不能再看到他的妻儿?


    他们若有了意外,多少叛军的血都不够偿,他也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将士们见皇帝都拼了命,一时士气大振,江宁战场杀的是天昏地暗。双方虽兵力差距悬殊,可王师士气高涨,王玄朗纵然兵强势众,也没能讨到便宜。


    王玄朗遂命众部将集中兵力,主攻皇帝。


    他手下兵力是皇帝数倍,优势在他,他就不信皇帝还有本事在自己压倒性的优势下翻盘。


    敌军人多势众,萧湛也不再强力迎敌,而是做出招架不住之态,连连后退,将叛军尽数引入南岸。


    就在双方战局胶着,难分胜负之际,远方突然传来隆隆马蹄之声,铺天盖地,挟带着雷霆之势袭卷而来。


    众将士已厮杀的精疲力竭,他们望着远方滚滚烟尘,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将士们激动欢呼。


    “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王玄朗远远望着这支突然冒出的陌生又凶悍的军队,一时震愕不已,万没想到皇帝还藏有这后手。


    傅熙率领的北府兵有如天降奇兵,加入战局后,局势瞬间扭转。


    这支两年前在皇帝授意下,由傅熙组织训练的京口流民兵,暗中秘密操练了这么久,就是在等待这决战时刻,杀叛军一个措手不及。


    京口原就是北方逃亡的流民聚集之所,都是些骁勇无匹的亡命之徒,如今被有组织的训练起来,其战力之强劲,自然远超大将军麾下那些酒囊饭袋。


    北府兵于此战首度现世,震撼叛军,一战成名。


    于此同时,豫州、兖州、临淮、广陵等边军镇将,也纷纷斩杀王大将军所任命的官吏,陆续平定当地动乱,率部前来支援皇帝。


    义军从四面八方涌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对叛军形成合围包抄之势。


    皇帝长期示弱,以消除大将军警惕之心,故意养成其傲慢骄矜之大恶,这张在多年前就已布下的军事大网,才能顺利在决战时刻展开,终于将大将军党羽引入早已布置好的陷阱,一网打尽!


    原本势单力薄的皇帝,在各路勤王大军的支持下,逆风翻盘,连连击退叛军。


    王公也趁着我方士气高涨,敌将意志消沉之际,命将士在战场上到处高呼大将军已死,诸君为何还要做贼?以此瓦解叛军作战意志。


    叛军众将的确的很久不见大将军之面了,每次求见大将军时,都被王玄朗以大将军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他们本就心中有惑。


    今见大军频频败退,大将军却始终不曾露面,众将也不得不信了大将军已死的事实,愈发士气低落,不愿再效忠王玄朗,为他出生入死。


    叛军斗志溃散,节节败退,王师在江宁大捷!


    王玄朗在江宁大败后,退回姑孰军府,强行带走苏灵均母子,烧营逃走,准备率领残部退守武昌,保存实力。


    江宁大捷后,萧湛返回大营,命何彦之和傅熙率部追击剩下的叛军。


    此时,将士们因打了胜仗,情绪激动,欢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大将军挟震主之威,将移神器。天子隐忍周旋,潜心谋划,养成其恶后,以弱制强,肃清大凶,拨乱反正。这是晋室半壁江山沦陷胡人之手后,少有的振奋人心时刻!


    萧湛心中仍在挂念唤春母子,即便打了胜仗,面上也并没有太多获胜的喜悦神色。


    与此同时,周必昌也抵达了江宁,得知江宁大捷后,一时欢喜激动不已,又向皇帝汇报了另一个天大的喜讯。


    “陛下,夫人与小皇子已顺利转移至金城避难,母子平安。”


    萧湛听闻此讯,脑中轰然一声,紧绷的情绪乍然松弛,整个人好像泄了气般,以剑拄地,一下跪倒在了地上,激动地叩拜皇天后土。


    军中将士也纷纷在其身后下拜叩首。


    还好,他赢了,她也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老天终究待他不薄。


    有水珠从萧湛面上一颗一颗滚落,在尘土里翻滚。这位年近中年的帝王,这位刚刚还领着将士在战场大杀四方的君主,此刻却因为妻儿平安的消息,落下了喜极而泣的泪水。


    萧湛胡乱抹了一把脸,很快恢复了平日里冷静沉稳的模样,淡然吩咐着——


    “传令,班师回朝。”


    第107章 穷途末路金陵城的倾覆成全了他们


    细雨绵绵。


    王玄朗率领残部,一路狼狈逃亡武昌,阴雨后的道路泥泞难行,众人为了隐蔽,在丛林间艰难跋涉着。


    此时,还忠心跟在他身边的将士不过只剩下了百余人,其他的士兵在溃败时就已经丢盔弃甲,各自逃命了。


    毕竟都是普通人,当兵不过为了混口饭,眼看兵败如山,谁还会真去谋反跟皇帝拼命?


    苏灵均累的精疲力尽,已经不愿跟他走了,这一战已经打散了他的全部身家,就算回去武昌又如何?他身边连效忠的人都没几个,还指望有翻盘的机会吗?


    “你还要执迷不悟的什么时候?你现在放了我们,我们母子还有条活路,你就算不可怜我,也可怜可怜孩子吧。”


    王玄朗看着面前声泪俱下的女子,道:“曾经你攀附我,是因为我的身份,如今我一无所有了,你就要离开我,不是说过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生死不分离吗?”


    苏灵均摇摇头,哽咽道:“你要不甘心的话,我陪你死,你放了小宝,我们就近找户农家把他送人好不好?他才只有几个月,让他活下去。”


    王玄朗无动于衷,“说了一家人在一起,就一个都不能少。皇帝出征时,薛夫人母子都能抱着必死之心留驻京师,你们母子为什么不能跟我同生共死?”


    苏灵均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薛夫人爱皇帝才愿意殉情,她明明已经逃脱,是又被他抓回来的,她为什么要跟他陪葬?


    王玄朗看着她那神色,他虽然不甘心,依旧绝望的承认,“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贱,可我爱你,你越跑,我就越爱你。我爱你,与你何干?所以就算你不答应,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苏灵均睁大了眼,觉得他疯了,或者说,她是疯了才会信他的鬼话!


    众人连夜赶路,天亮前终于抵达了雷池,过了雷池就能一路策马抵达武昌了。


    河面灰蒙蒙的一片,周围雾气蒸腾,草木繁茂,将士寻来船,正欲渡河之际,忽闻水面上传来幽幽笛声。


    哀伤凄婉的调子,穿透层层水面,直击人心。


    将士们听着那笛声,只觉四面楚歌,心里一阵荒凉,竟不由都起了思乡之情,以至泪落纷纷。


    王玄朗心中愈发不安,水面烟雾消散后,一道清隽的白衣身影,站在竹筏上,缓缓靠近岸边。


    “这雷池,你是过不去了。”


    王玄朗看着眼前之人,心里凉了半截,“七叔……”


    身后传来簌簌之声,隐匿在树林和水岸的士兵随即现身,黑压压一片涌来,将王玄朗层层围困,插翅难飞。


    ……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却说王肃在武昌脱身后,便快马前往梁州劝说刺史高广发兵攻打武昌。


    高广起先畏惧大将军,不敢出兵,见王肃平安自武昌脱身后,这才信了大将军大限将至的谣言,却依旧有些犹豫,迟迟不肯发兵。


    王肃对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苦劝道:“朝廷待使君不薄,使君若坐视大将军侵陵天子,岂不辜负了君臣道义?生为逆臣,死为愚鬼,永世都是宗族乡党的耻辱。何不若派兵袭击武昌,攻克荆州,断绝大将军后路,使君便是不世之功。”


    高广被说动,终于下定决心,同意发兵攻打武昌,又以王肃名高当世,文武兼备,愿推他为盟主,将梁州军的指挥权交给他,由王肃领兵,攻打武昌。


    王肃当仁不让,遂带领梁州军大破武昌,诛杀了大将军的司马李易后,顺利控制了武昌。又沿着武昌进军,一路平定荆州,江州诸多州郡。


    眼见官军势如破竹,豫章梁氏宗族也在梁老夫人的倡议下,组织宗族,配合义军打击江州叛军,还将王玄朗安排在江州府的苏灵均之弟苏应活捉,交由王肃处置。


    王肃料定王玄朗兵败后,一定会返回武昌,早已在他回程的路上布下了天罗地网,只待他自投罗网了。


    王玄朗见到是王肃后,一时心如死灰,虽是骨肉至亲,可王肃向来端正,公事公办,是很难做出什么出格事情的。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被王肃下令就地格杀时,却听他道:“押他上船,送还金陵,由皇帝发落。”


    *


    夜色如水。


    船底的牢房潮湿昏暗,王玄朗像一头斗败的狮子,满身疲惫,独自舔舐伤口。


    关在另一处的苏灵均亦是胆战心惊,抱着儿子不停安哄。


    月光从窄小的窗格涌入,同一片月光,洒落在各怀心思的二人身上。


    这时,地牢的木阶上传来脚步声,王玄朗抬眼望去,眼光微动,“七叔。”


    王肃沉默着走向他,脚步十分压抑沉重,提醒他道:“我不会徇私的。”


    王玄朗一滞,随即自嘲一笑,“别让我污了七叔的清名,那样我就更加罪无可恕了。”


    “你还是不知悔改。”王肃蹙了蹙眉,“大将军终究是害了你,你若早些投降收手,何至于此?”


    王玄朗冷笑,“他萧湛能做皇帝,无非是凭着皇室后裔的身份,可这江左的基业,一大半都是我们王氏奠定的,我何错之有?”


    王肃摇了摇头,正色道:“说出这话,你就大错特错了,以暴力征服,则人心不服。若不讲规矩,单凭谁的武力强,谁的战功多就能得天下、做皇帝,那南方也早就分裂成北方的五胡十六国了。”


    自衣冠南渡以来,北方士族与南方士族摩擦不断,矛盾重重,犹如一盘散沙,南北世家需要一个共同的领袖,将他们团结在一起,共抗胡人南下。


    晋室虽失了半壁江山,依旧是天下汉民心中的正朔,作为皇嗣后裔的萧湛,无异于是最合适的盟主人选,士族拥护萧湛登基称帝,从来不是因为他有多少战功,而是因为士族需要借助皇室的声望团结在一起,才能保全自己,不被胡人逐个击破。


    王肃看着他,哀其不幸,怒气无知。


    “若真让大将军开了这个头,今日王氏反,明日周氏反,后日李氏反,天下岂不彻底乱了套?天天内乱打仗换皇帝,你方唱罢我登场,百姓还要不要过日子?朝廷还要不要收复北方?难道要把江左也变成北方五胡十六国的乱局吗?”


    王玄朗一言不发。


    “大将军掌握天下兵权,不敢去打北方的胡人,反倒欺陛下孤弱,举兵向内,陛下何过之有,大将军要谋反?”


    萧湛自南渡以来,稳定江左局势,保全晋室半壁江山,大义不亏,在私德上也可谓无暇了,他对臣下宽厚仁义,对妻子忠贞恩爱,对百姓爱民如子,平日里生活简朴,所服衣物大多还是夫人亲手织补,以身作则。


    你要废他,天下人谁会服你?


    “你要真有本事收复了北方的失地,不用你造反,世家就会拥立你登基,可你有这个本事吗?”


    王肃是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怒其不争气,没那本事,还偏要强出头,以至于害人害己。


    “大将军为了一己私欲掀起战事,陷万民于水火,实乃以国谋私,不仅江左世家要反对他,天下百姓也要反对他!”


    王玄朗无言以对,闭上了眼。


    王肃心知他必死无疑,多言无益,暗叹了口气,遂要转身离去,却突然被他唤住。


    “七叔。”


    王肃脚步一顿。


    “杀了我,放了苏氏母子。”


    王玄朗突然冲向他,双手紧抓着牢门,双目通红,一字一句请求道:“看在孩子是王氏血脉的份上,放他们一命。”


    王肃眼神动了动,没有答应,“我做不得主。”


    王玄朗最后一丝希望落空,情绪跌落谷底,他自嘲一笑,也好也好,起码一家人还能做个伴儿。


    ……


    天将亮时,何彦之和傅熙率领的追兵也抵达了雷池与王肃会师。


    得知王玄朗已落网,准备押送京师候审后,傅熙若有所思道:“谋反之罪,十恶不赦,将军与其浪费时间送他上京受审,倒不如现在就大义灭亲,将其就地处死,彻底平息这场动乱。”


    王肃眼神一动。


    何彦之心里也一咯噔,王玄朗必死无疑,王肃送他上京无非是心怀恻隐,想留他多活几日罢了,可傅熙当面点破,就是逼王肃痛下决断。毕竟他们是同族叔侄,若不早做处置,赴京的路上出了任何差池,王肃都会背上勾结乱党的罪名。


    王肃沉默了。


    他们谁都知道该怎么做,可他们谁都不愿背上杀死王玄朗之名,所以谁都不肯开口下达杀令。


    最后,是一个参军灵机一动,向众人建议道:“何不若将其捆起丢入长江,做出逃亡路上不慎溺水而亡的模样呢?”


    何彦之和傅熙对视了一眼,望向王肃,一言不发。


    王肃闭了闭眼,背过身去,算是默许了。


    很快的,王玄朗被从牢中带上甲板,离开地牢时,路过关押苏灵均母子的地牢,苏灵均心有不详预感,抱着儿子追随着他的身影,对他伸出了手。


    “郎君。”


    王玄朗看着那蓬头垢面的女子,还有他的孩子,神色平静,一句话也没说,便被士兵强行扭送出去了。


    他无力自救,也救不了他们。


    苏灵均心有预感,这或许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不由红了眼。


    甲板上,王玄朗双手被捆,心如死灰,他看着远方的天际,有霞光隐隐浮现,可惜他再也看不到太阳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无限江山,想将这美景深深刻入眼中,却忽然看到隐匿在士兵身后那道清隽的身影。


    他看着王肃,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挣扎着向他冲了过去,却被人制服压倒。


    王玄朗疯了一般喊着他,“七叔,七叔。”


    王肃听到了,他怕自己会心软,便闭上了眼,没有理会,没有向他走近一步。


    “七叔,我还是王氏的子弟吗?”


    不想王玄朗没有向他求救,而是问了他这样一句话。


    王肃心中一动,猛然睁开了眼,最后映入眼中的情景,便是那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正在被士兵投入滚滚江流之中。


    他心口蓦地一揪,突然越过士兵,跃上甲板,欲跳入那滔滔江水之中拉他一把,只是还未跳下,已被傅熙一把拉住制止,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他绝望的泪眼。


    傅熙对他正色摇了摇头,王玄朗死了,大将军之乱才算彻底平定。


    王肃默然看着那滚滚江面溅起水花,又很快恢复平静,一时怅然若失。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他的视线从江面移到远处的天际,朝霞在他眼中涌动着。


    天亮了。


    苏灵均母子也被带上了甲板,他们是叛军首领的家眷,王玄朗已伏诛,他的家眷也该等候发落。


    年轻的妇人怀抱幼儿瑟瑟发抖,得知王玄朗已死后,苏灵均脑中轰然一声,一片空白。


    当爱与恨都随着他的死亡烟消云散后,她的心中却无由涌起一股寂灭之感,不知是庆幸还是悲哀。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一时泣不成声。


    “将军,将军,我愿以死赎罪,请您看在这孩子是王氏血脉的份上,留他一命吧,他才只有几个月,他什么都不知道。”


    苏灵均跪在地上,不停地向王肃磕头求饶,磕的头破血流,声色凄婉。


    王肃看着那声泪俱下的女子,虽然心怀恻隐,可碍于何彦之和傅熙这两个皇帝的心腹在侧,亦不敢再如当初那般对她徇私,一时左右为难。


    不想这时,何彦之竟主动开口道:“此女曾向陛下献图投诚,想来与王玄朗不是一党,何况自前朝以来,夷族之罪,便罪不及女眷,不如便留她一命吧。”


    苏灵均如蒙大赦,感激不已,刚要磕头谢恩时,傅熙却话锋一转道:“虽罪不及女子,可这个孩子……”


    他顿了一下,叹道:“若是个女儿也就罢了,怎么偏偏是个儿子呢?”


    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之忧。


    众人便又都陷入了沉默。


    苏灵均一滞,她反应过来后,立刻抱紧了儿子,苦苦哀求众人道:“他姓苏,他是我的儿子,跟王氏没有关系,大人,求大人网开一面吧,求您了……”


    众人对望着,都有几分于心不忍,又不敢做下这个决定。


    王肃叹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担下他们母子的命,吩咐道:“带他们母子入京,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


    与此同时的金城。


    在金城避难这段时日,唤春每日都会长江岸走一走,远眺着金陵方向,等待消息。


    江水浩浩汤汤往东流去,闪着粼粼波光,多少兴亡事,都付逝水中。


    唤春一时怅然,在江边一块石头上坐下,忽然望见远方一队轻骑往金城疾驰而来,她不由站起身子。


    弄珠和彩月也站到了她的身前,警惕地望着来人。


    只见领头的老人,手持节杖,风风火火而来,在唤春面前下马,奉上玺书,称——


    “臣荀谦奉皇帝诏命,恭迎皇后归京。”


    唤春听着那个称呼,愕然睁大了眼,回过神后,眼泪瞬间喷涌而出,一时又哭又笑的。


    弄珠和彩月也一时泪眼执手,欢天喜地的。


    赢了,皇帝赢了!


    荀谦看着她们欢喜的模样,欣慰地点了点头。皇帝已先行返回京城安定人心,遂派他持节前往金城,以皇后的礼仪将薛氏母子迎接回京。


    大将军已死,余党也被逐个击破。皇帝通过御驾亲征收回兵权,树立了自己的威望,巩固皇权,大权在握,他再也不用顾忌王氏兄弟擅权,朝堂之上也再不敢有反对薛氏为后的声音了。


    薛氏成为皇后,她的儿子成为太子,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


    “请皇后起驾。”


    众人欢喜过后,很快就回金城报喜,收拾行李,随着皇帝的使臣归京。


    金城距离金陵不过百里,若连夜赶路可在一天内抵达金陵。


    此番因顾忌唤春身孕不宜颠簸,众人纵然归心似箭,也不得不放慢行程,故而直到两日后的晨间才抵达了金陵城郊。


    朝阳初升,江波潋滟。


    唤春倚在车厢,闭目休憩着,不知又走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她揉了揉眼,掀帘望去。


    江水汤汤,渐车帷裳,只见一道俊逸挺拔的身影,正沿着江岸策马奔来,玄袍猎猎,意气风发。


    唤春望着那道久别重逢的身影,那双熟悉的凤眼,眼中一时溢满了泪水,连忙从车上跳了下来,快步向他奔去。


    她眼中含泪,脸上带笑,一声声呼唤着他。


    “陛下。”


    萧湛早早出城来接她,正纵马在江边疾驰,听到她的呼唤,一时心口狂跳,他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同样向她奔去,带着激动与狂喜。


    “春儿。”


    金陵城的倾覆成全了他们。


    或许就是为了成全他们,一座城倾覆了。


    他们原本各怀算计,为了各自的利益走在一起。但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让他们随时可能失去现在的身份、地位、财富,失去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变得一无所有,生死难料。


    当感情不再参杂任何利益关系,只剩下彼此的时候,他们才终于收获了真心。


    足矣,足矣。


    他们向彼此奔去,一切都静了下来,连那百代奔流的江水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歇,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唤春对他伸出了手,十指相触时,萧湛猛然把她拉到怀里,用尽全力紧紧抱住,唤春的泪水落在他的胸前,声音也哽咽了。


    “陛下。”


    再度拥她入怀后,萧湛心中巨石才彻底落地,他按住她的后颈,将她娇小的身躯整个包裹在怀里。


    唤春从他怀里抬起头,无声落着泪,温柔地给他擦着脸上的尘土,一场战事后,他瘦了,也黑了,脸部的轮廓愈发坚毅清晰,丰神俊朗,她不由有些心疼。


    “别怕,我回来了。”萧湛给她擦着泪,柔声安抚着。


    唤春泪眼朦胧,不住地点着头,下一刻,只觉身子一轻,已经被他拦腰抱起。


    “走,回家。”


    第108章 自绝于天我与殿下之间,是你死我活之……


    回宫路上,夫妻二人共乘一车,唤春依偎在他怀里,如胶似漆。


    他一路跟她说着战场的惊心动魄,她则一路跟他说着自己有多想他。


    二人自说自话,萧湛也不觉得她有忽视他,反倒十分感动,只觉她是太爱自己,才语无伦次了,于是把她抱的更紧。


    唤春听他说完那惊心动魄的战役,问他道:“那北府兵到底哪里冒出来的?过往怎么一点儿风声都不见呢?”害她还真以为他占尽劣势了。


    萧湛笑道:“事已密成,我要不是瞒着你,你的担惊受怕又岂会表现的这么真实?大将军也不会觉得我暗弱,急急造反,落入我给他挖好的坑了。”


    唤春也笑了笑,低下眼道:“那时我真的怕极了,真的很怕陛下会输。刚知道怀孕的时候,我就在想,这是上天对我的恩赐,让我更加坚定活下去的希望,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活下去,带着我们的孩子好好活下去,直到重逢这一日来临。”


    萧湛把她拥入怀中,抚着她的肚子,动容道:“这段时日真是苦了你了,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怀孕,这也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他像陛下一样强壮。”唤春搂紧他的腰身,目光闪闪道:“在非常时期到来的孩子,遭受这般危险还能在我的腹中顽强存活,以后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萧湛低下头,含笑亲了亲她的发顶。


    二人就这样默默相依偎着,唤春又突然问他道:“云儿现在怎么样了?那天逃命时,她坚持留京,我一直没有收到她的消息,心里很担忧。”


    萧湛滞了一下,语焉不详道:“她……挺好的,已经回去荀氏了。”


    唤春眉头微皱,他眼神闪躲避重就轻的模样,可不像很好的样子,“她到底怎么了?”


    萧湛叹了口气,语气复杂道:“等回京后,你还是亲自去看看她吧。”


    唤春心里愈发不安。


    ……


    荀家门里门外挂满了白幡,上下哭成一团,哀哀呜呜。


    荀令远遇害当日,尸首就被抬送回了荀氏,荀老夫人又惊又悲,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荀妙女强忍悲痛,命人将弟弟遗骨收敛。虽然心痛惋惜,可两头下注,狡兔三窟这种事儿,总要承担一些风险。


    天下的好事儿哪能让他们都占尽了?当初荀氏既然决定了让令远迎娶薛夫人之妹,如今被其政敌报复身死,他们也只能认栽。


    她的一生都在汲汲营营维护家族荣耀,牺牲了婚姻,牺牲了幸福,如今荀氏站队皇帝成功,也如愿得到了忠烈之名,荀氏一族依旧可以位极人臣,风光无限,而这一切却要以她弟弟为国捐躯为代价。


    讽刺又可笑。


    荀谦也是直到回京才知道荀令远遇害的消息,亦是哀痛惋惜不已,他弟弟英年早逝,只留下这么一个儿子托付给他,没想到令远竟也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连个后也没留下。


    命运弄人,造化弄人。


    等到唤春回来京城,来到荀氏,看到这一幕后,才知道萧湛没有骗她,响云是挺好的,安然无恙,可她的丈夫却永远离去了,到底也算不得全然无恙。


    她看着灵堂前白衣素服,形如死灰槁木的妹妹,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


    响云痴痴呆呆的,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了,整个人瘦骨嶙峋,没精打采的。直到看到姐姐回来,她的眼里才终于有了几分神采,眼泪也落了下来。


    “阿姐,你怎么才回来啊……”


    唤春心中一揪,扑到她身边,将妹妹紧紧抱到了怀里,“对不起,云儿,对不起,我来迟了。”


    姐妹二人抱头痛哭,唤春心痛不已,她不认为妹妹做错了什么,可她依旧因此遭到了惨烈报复。


    如果男人耍阴谋争权夺利可以被认可,那女人为何要付出更多代价才能得到这一切?


    响云身上没有力气,也说不出话,在姐姐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很快就因虚弱脱力昏了过去。


    众人吓了一跳,连忙把她送回房,一面派人去请太医,一面给她灌参汤提神。可她不肯吃饭,再强健的身子,也禁不起这么饿,她还想饿死自己给荀令远殉情吗?


    唤春与她的悲伤感同身受,毕竟她也曾失去过丈夫,可云儿还这么年轻,她的人生还很长,岁月可以冲淡一切悲伤与愧疚。活着的人不爱惜自己,死去的人也不会安宁的。


    这时,太医也来了,他给响云诊了脉,片刻后,回禀道:“夫人这是已身怀有孕,体力不支才会晕厥,好生补养着,恢复精气就没事了。”


    唤春愕然睁大了眼,响云的眼中也乍然闪现了光芒。


    荀氏众人本在垂泪悲泣,闻言也是又惊又喜,响云有孩子了?老天终究待他们不薄,好歹给他们留下一条血脉,也是个念想。


    唤春眼眶含泪,摇着响云的肩膀,让她振作起来,“云儿,你听见了吗?你有孩子了,你就算不爱惜自己,也心疼心疼孩子吧,你要保住荀郎最后的血脉,才算对得起他。”


    响云呆呆听着,突然“哇”地哭了出来。


    她的丈夫早早离世了,还未来得及施展他的抱负才华,未来得及在这世上留下灿烂的痕迹,就这样消逝了。


    她原以为再也抓不住她的丈夫在这世上的任何痕迹了,可现在却知道他们有了一个共同孕育的小生命,她要活下去,把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她要把他养大,延续他父亲的生命。


    她语无伦次道:“阿姐,我饿,我好饿……”


    唤春见她终于想通,终于松了口气,一时泣不成声。


    下人已经端来了膳食,响云不顾一切地抓着食物往嘴里塞,却被唤春制止,她饿了太久,这样突然暴食对身体不好,她端起一碗粥,一口一口缓缓喂给妹妹。


    众人见她肯吃饭了,这才放下了心。


    唤春陪着妹妹直到晚间,见她终于恢复求生意志,哄她睡下后,才又回了宫里。


    她的心再度冷硬了下来,先前她的忍让,只是换来敌人更惨烈的报复,她不会再心软了,她与萧恂已然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她必要让他付出代价!


    *


    萧湛回宫后,下诏大赦天下,唯独大将军逆党不赦。


    萧恂被活捉后,已经在廷尉关押的有一段时日,他罔顾大局,造反作乱,迎叛军入城,荼毒百姓,还枉杀了周泰和荀令远两位当朝大臣,一下得罪了周氏和荀氏两门,如今朝堂上想弄他死的声音比比皆是。


    薛后之子成为太子是板上钉钉,为了给新太子铺路,萧恂这个废太子是非杀不可了。


    于是群臣进谏,请赐死萧恂,以绝后患。


    有的大臣是为了讨好薛后母子,迎合皇帝心意,更有周氏、荀氏这种出于私仇,反正萧恂已经是非死不可了。


    这日朝会上,百官联名进谏道:“陛下原念在东海王骨肉至亲,废而不杀,不想其凶狠至此,辜负了君父的苦心,绝不能再姑息纵容了!”


    赐死萧恂既是国事,也是家事,萧湛心中是有些为难的,毕竟皇室人丁不盛,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万不想诛杀宗室的,可萧恂错的太离谱了,身为君主不该因私废公。


    在群臣强烈要求赐死下,萧湛终于点头,但仍念在骨肉至亲的份上,不忍刀斧加于其身,遂下诏赐椒酒,令其自尽。


    当赐死萧恂的诏书下达那一刻,多年来笼罩在皇帝头顶,那属于萧济父子的政治阴影,终于云开雾散。


    朝堂议定后,内监便拿着圣旨,来廷尉宣旨,送萧恂上路。


    “陛下有旨,东海王恂背弃君父,逼杀母弟,残害忠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自绝于天。诏废为庶人,赍椒酒自尽。”


    萧恂在廷尉大牢终日战战兢兢,虽早有不祥之感,可闻诏后却依旧不肯就死。


    他不信萧湛真的会让他死,他们就算不是父子,也是亲叔侄,是世上仅剩的骨肉至亲。他从八岁起就是被萧湛养大的,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他不信萧湛会对他如此狠心。


    他要求最后见一面萧湛,只要能见皇帝一面,只要他亲口说要他死,他死而无憾!


    内监们不予理会,皇帝素来宽厚仁慈,若真去跟皇帝转达了萧恂之请,皇帝难免顾念骨肉之情,拖延他的死期。


    但赐死萧恂是为了给薛后母子铺路,薛后是一定要萧恂死的,他们才不愿为个废太子,得罪未来的新太子。


    必须快刀斩乱麻,早些送他上路,谨防再生任何变故!


    领头内监冷冷道:“殿下莫再挣扎了,陛下是不会见你的,快饮酒上路吧。”


    萧恂依旧不肯就死,就在内监们纠结要不要动手墙灌毒酒之际,忽闻一道女音从牢门外传来。


    “陛下圣旨已下,庶人恂必死无疑,他不喝,你们不会喂吗?”


    众人听着那凉薄的声音,心上一寒,只见女子婀娜的身影缓缓从牢门外闪现,唤春缓缓走向萧恂,冷艳无情。


    “陛下说与殿下父子一场,不忍白发人送黑发人,故不来见。我与殿下到底母子一场,只好摒弃前嫌,来送一送殿下,劝殿下早早上路,莫让君父为难,以全孝道。”


    萧恂看着她,恨意满目,咬牙切齿,“妖妇害我!”


    “错了,是妖后——”唤春冷笑,故意刺激他道:“陛下已经决定立我为皇后了,我会成为皇后,我的儿子会成为太子,殿下看不惯我又如何?我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还不是让我笑到了最后。”


    萧恂素来就恨她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如今愈发觉得她的声音嘴脸刺耳刺眼,她得到的一切原本都是属于他的,可偏偏老天不长眼,让这贱人得了意。


    他扑到牢门前,恨不能将她活活撕碎,“这一切原本都是我的,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


    唤春冷冷看着他,对他的无能狂怒不以为意,从容道:“如果这一切真的非常稳固的属于殿下,那谁也夺不走。能让我们母子夺走,只能说明殿下并没有牢牢抓紧这一切,他们本来就不属于你。”


    萧恂咬牙自嘲,“无非是因为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罢了。”


    唤春目光一沉,见他仍不知悔改,还在拿血缘说事,于是纠正他道:“错了,你以为陛下真的吝惜这个皇位吗?偏爱亲生儿子,是人之常情,可陛下如果真的不想传位给你,有的是法子拖延,不立你做太子,但他为了稳定大局,还是摒除私欲,立了你做太子,可你让他太失望了,你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废你吗?”


    萧恂他想不通,除了不是他亲生儿子这个理由,他想不通自己为何会遭到萧湛如此厌恶,他不爱读书?他调皮贪玩?这是他的毛病,但这理由似乎都不够充足。


    唤春正色道:“自古及今,帝王最怕的就是人亡政息,为了让自己的政治理念能一代一代传承下去,他一定是选择与自己政见一致的继承人。”


    萧恂茫然一怔。


    “可你呢?哪怕是你不爱读书,头脑简单,调皮贪玩,甚至闹出逼辱姨母这样的丑闻,他都没想过废你,可在你要弃国投奔王大将军的时候,才是真正触及他的底线了。”


    萧恂愣住。


    “他可能会传位于一个不太聪明的太子,让他做一个守成之君,守住晋室的基业就够了。但他绝不会让一个与他政见不合的太子登基,让他将大好江山拱手让人。”


    唤春幽幽叹了口气,无不慨然道:“晋室南渡以来,士族专兵擅权,皇权不振,受制世家。大将军之乱,社稷几要倾覆,皇帝却调不动天下兵马勤王。江宁大捷,皇帝依靠的是流离失所的京口流民,是那些渴望通过建功立业在新朝获取一定地位,打破士族门阀垄断的寒门士子!陛下就是在这些不起眼的寒门支持下,最终逆风翻盘,以弱制强,打赢了这场不可思议的战争,重掌大权。而你,却要勾结最大的士族门阀,甘做王氏的傀儡,完全违背了君父的政治理念,他怎么可能让你这样一个目光短浅,与他政见不合的太子登基?”


    萧恂一阵头皮发麻,脑中嗡嗡一片,他想不通,他至死都想不通这些道理。


    他恨声道:“你胡说八道,这都是你的狡辩,皇帝就是沉溺你的美色,就是偏爱亲生儿子才要废杀我,是你这妖妇迷惑了他,皇帝不会让我死,是你要我死,是你这妖妇屡进谗言,皇帝才要杀我,是你害的我!”


    唤春看着他那愤怒的模样,心中失望至极,她知道他那简单的脑子想不明白,他就算死也是个糊涂鬼。


    他心中的偏见,让他永远不会相信,是因为自己理解皇帝的政治理念,能够培养出与皇帝政见一致的继承人,才是皇帝最终选择他们母子的原因。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唤春知他已无可救药,不再试图点醒他,而是用他能听懂的话,一件一件跟他算着帐。


    “没错,就是我让殿下死。殿下害我子,杀我舅,伤我妹,若是殿下赢了,会放过我们母子吗?不会,所以我与殿下之间,是你死我活之争!”


    萧恂这下才算听懂了,果然,她就是要他死!


    唤春眼眶猩红,素来从容平静的面上,第一次露出这般凶恨的杀意,冷冷吩咐内监——


    “送他上路。”


    内监会意,动手给萧恂强灌下毒酒,身后传来绝望痛哭之声。


    唤春一次都没有回头。


    第109章 因缘巧合不要像他父亲


    萧恂死后,殓以粗棺常服,以庶人之礼下葬,算是给了他最后的体面。


    与此同时,王肃与傅熙、何彦之一行人也抵达了金陵,苏灵均抱着儿子被关在船底的囚牢中,与儿子相依为命,提心吊胆。


    大船在朱雀航靠岸,士兵打开牢门将他们母子带了出来。


    苏灵均被关押多日,突然见了天光,还有些不习惯,她眯着眼看了看暌违已久的金陵城。


    这里跟当年她离开时变化不大,战后的丧乱破败已被清除,只有朱雀桁上悬挂的大将军的头颅,宣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动乱。


    苏灵均看着那挂在朱雀桁上的一众逆党头颅,心中陡然一寒,下意识抱紧了儿子。


    叛乱平定后,大将军便被剖棺戮尸,斩首示众,以彰元恶,警示世人。苏灵均战战兢兢,很怕自己的儿子也会被定为逆党处死。


    而在不远处,一辆驶入宫中的马车上,一个小男孩儿也正趴在窗口,看着外头的情景。


    这时,梁二叔忙捂上了梁宣的眼睛,把他抱回了车里,“小孩子不要看,挂了那么多人头,怪吓人的。”


    梁宣并不害怕,伏诛的恶人震慑的永远都是那些有作恶之心之人,正直善良的人永远不会感到惊恐畏惧。


    “二叔,阿娘还好吗?”他仰起头问道。


    梁二叔点点头,金陵的叛乱已经平定了,躲往会稽的世家也陆续归来了。此战皇帝大获全胜,他隐约听闻唤春的身份要一步登天了,就迫不及待带着梁宣回京团聚。


    他提醒侄儿道:“你娘的身份恐怕要今非昔比了,待会儿进宫见了人,记得要先磕头请安,嘴甜一些主动叫人知道吗?你后半辈子的前程都系在你娘身上了,可不敢再跟以前一样不懂事了。”


    梁宣低下头不吱声。


    梁二叔继续嘱咐他道:“你娘是为了让你活下去,才把你给送走,她自己孤守宫城,面对叛军,也不容易。你们母子这次团聚后,你可得好好孝顺她,知道吗?”


    梁宣一路上已经听叔父念叨太多了,他懒得理他,便又掀开窗帘看了看窗外。他对母亲的爱是出于母子天性,岂是因为母亲能给他好前程他才要孝顺她?二叔太小看人了。


    正巧这时,苏灵均被侍卫押上了囚车,转送去廷尉看守,等待她的最终审判。


    梁宣看着那个女人,眼中微微疑惑,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却一时想不起来。


    梁二叔又把他拉了回来,关上窗,嗔责道:“小孩子怎么好奇心这么重,人头有啥子好看的?说了不让看你还看个不停。”


    ……


    而苏灵均这边,她被关押进廷尉的时候,内监们刚好收敛完萧恂的遗体,正抬着棺材出来,她忍不住问了问侍卫那棺材里装的是谁?


    侍卫不屑道:“昔为东海王,如今也不过庶人野鬼,这就是谋逆作乱者的下场。”


    苏灵均心里一咯噔,连东海王萧恂这般身份都不免一死,何况她这般无足轻重的蝼蚁呢?


    她心里愈发恐慌了。


    ……


    另一边,梁宣进宫后,本该先往太极殿跟皇帝请安,因此时萧湛正和王肃几人在商议国事,便命他先去给母亲请安,晚些时候再过来。


    梁宣一想到马上要见到母亲了,就既无措又期待的,像一只出笼的小鸟,随着内监去了后宫。


    而此时的唤春从廷尉回来后,就好似一下子泄了心力一般,有种想哭的感觉。


    她终于大仇得报,终于铲除了所有的威胁,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可毕竟是她亲手送走了一条人命,即便萧恂是罪有应得,她也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


    “阿娘。”


    唤春猛然抬起头,以为是自己日有所思听错了。


    她连忙起身往殿外走去,只见一道小小的身影,正欢欣雀跃的向她飞奔过来。那是她日思夜想的唯一救赎,是她满目疮痍的心底最后的希望。


    只见他在向她奔来,一声声呼唤着她,“阿娘,阿娘。”


    唤春一下子红了眼,心下溃不成军,欣喜地对他张开双臂,“宣儿,我的孩子。”


    梁宣跑的飞快,一下子扑到了她的怀里,抱住了母亲,母子二人紧紧相拥着,灿烂的阳光流淌在他们身上,像他们此刻的心情一样闪耀。


    唤春将儿子紧紧搂抱在怀里,对他亲了又亲,面上都是失而复得的惊喜,“好孩子,我的孩子,你终于回来了,阿娘真的好想你。”


    “阿娘。”梁宣小手给她擦着泪,“我也想阿娘,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你也不要再赶我走好不好?”


    唤春笑中带泪,不住点着头,“阿娘不会再离开你,我们一家人以后永远都不分离。”


    梁宣点着头,也红了眼眶,搂住她的脖颈,将阿娘紧紧抱住。


    他已经忘记了失去父亲的痛苦,可他切身感受到了失去母亲的恐惧。


    一场生死莫测的战争,有无数的人死去了,也有无数的人活了下来。母子二人经过生离死别后,此番彻底摒弃了前嫌,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


    他不想再孤单,不想再恐惧。从此以后,他将再度拥有完整的母爱,他感到无比幸福。


    *


    太极殿。


    王肃诸人回禀完战后诸事后,便提起了苏灵均母子之事,请陛下裁决。他们是逆党最后的家眷了,是斩草除根还是网开一面,都听天由命。


    萧湛若有所思,“是那个让周必行送来叛军行军图投诚的女子吗?”


    何彦之道:“不错,正是此女,她和王玄朗生了个儿子,尚不满半岁。”


    萧湛眼神一动。


    傅熙担忧道:“这女子虽可赦免,可孩子毕竟是逆党遗孤,斩草不除根的话,恐后患无穷。”


    萧湛陷入了沉默,先前王公的话也在他耳边回荡着,那苏女母亲淫奔,品行不端,又是跟王玄朗这种人生的儿子,恐怕从根子上就坏了,他一时犹疑不决。


    王肃终究心有不忍,建议道:“虽是逆党之后,可处死这么小的孩子,终不似仁义之举,何况如今乱后百废待兴,若大行清算滥杀,恐会人心惶惶,倒不如将他们监禁起来,也可少造杀孽。”


    萧湛思索片刻后,便吩咐内监道:“传他们母子过来。”


    很快的,苏灵均母子便被侍卫带往了太极殿,与此同时,唤春母子团聚后,欢喜无比,也正带着梁宣来向皇帝请安谢恩。


    苏灵均没有看到他们,唤春却在不远处看到了他们母子进殿,心中不由一动,是她?


    她不是逃了吗?怎么又被抓回金陵了?


    这时,梁宣也终于认出苏灵均是何人了,他拉了拉唤春的袖子,指着人,仰头对她道:“阿娘,这个姐姐我认得。”


    唤春微微讶然,“宣儿怎么认得她?”


    梁宣跟她比划着当年的遭遇,“当初我来金陵的时候,有个女人要抓我,我就是跑去跟那个姐姐求救,是她把我从那个要抓我的女人手里救下来的。”


    唤春愕然,猛然转头望向苏灵均,原来是她?是她救了宣儿?


    这时,苏灵均母子已经被带入殿中,跪在地上,等候皇帝的审判。


    萧湛看着跪在殿上的女子,从容开口道:“你姓苏,你的父亲是不是叫苏穆?”


    苏灵均愕然无措,“陛下知道我的父亲?”


    萧湛摇摇头,若有所思道:“十几年前,洛阳王太尉雅好结交宾客清谈,朕当时年少,曾在王太尉的清谈会上见过一位寒士,因寒微被人嘲笑后,依旧宠辱不惊,后以一篇《齐物》一鸣惊人,得到王太尉赏识,在公府谋得一个职位。洛阳倾覆后,王太尉薨,这苏穆不忘知遇之恩,竟也以身殉主,是个忠贞之士,你是他的女儿,怎会与逆党勾结牵连呢?”


    苏灵均心乱如麻,一时愧然无言。


    “你的父亲殉主王太尉,你又与王玄朗有了这段孽缘,这也是你的不幸。”


    萧湛叹了口气,可惜这苏父忠的是前朝,与本朝无关,他的后人在本朝自然也得不到什么优待。


    众人见此,本以为苏氏母子没救了,却见唤春带着梁宣走了进来,开口阻止了皇帝对他们做出处置——


    “陛下且慢。”


    众人一怔,同时往唤春方向望去,只见她领着儿子,从容走到苏灵均面前。


    苏灵均心中一时狂跳如鼓,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唤春。想到她们当年的恩怨,很怕唤春是来报复她的。唤春的身份今非昔比了,苏灵均愈发后悔于当年的糊涂,给自己树敌埋下了祸根儿。


    不想唤春竟是对她微微福了福身,致谢道:“我也是刚刚才知晓,当年我的孩儿进京时,险为刺客所抓,是苏娘子救了他。未识恩人之面,一直是我心头之憾,如今得见娘子,才有了当面致谢的机会。”


    殿上众人都有些不可思议,不由面面相觑。


    当年之事,王肃正是当事人,不想冥冥之中,竟有这般机缘,也合该苏氏母子有这般造化,救到了贵人。


    王肃对萧湛附耳低言了几句,确认了此事。


    萧湛心有所悟,原来当年是王肃放走了苏女,这苏女有心逃离王氏,并有行善救人之心,想来确实是被胁迫,无辜牵连。


    苏灵均也一时睁大了眼,她呆呆望着唤春牵着的孩子,梁宣对她露出了笑脸。


    她心里也很意外,手足无措道:“我,我也实在没想到他会是夫人的儿子。”


    唤春对她笑了笑,心中一时感慨万千,“自周家分别后,我与苏娘子虽不曾再见面,倒也常听闻你那些惊心动魄的事迹,好像你就在我身边,我们还在周宅共处的时光一般。”


    往事不堪回首,苏灵均也没了当年的心气,经受过生活的种种磨难,早就对攀附权贵心灰意冷,一时不愿再提,“那时是我不懂事,冒犯了夫人,请夫人宽恕。”


    唤春摇摇头,不以为意道:“你我本是同病相怜,乱世女子不易,你们母女的所作所为也无可厚非。你历经艰险磨难,最终拾回初心,如今能得善果,也是你的造化福报。”


    苏灵均低下头,一时哽咽无言。


    唤春又对萧湛道:“苏娘子原非自愿,是被逆贼所迫,才委身于他,不是心甘情愿为其生子。这孩子如今还年幼,不曾受过父亲影响,若枉造此杀孽,实在有损陛下盛德,望陛下网开一面,饶恕了他,就当是为我们未出世的孩儿积福吧。”


    萧湛点点头,深以为然,他原也没打算真杀了苏氏之子,于是便道:“先前你送图有功,足见对朝廷的忠心,有你父亲之风骨。这孩子既然姓苏,自然也免受王氏罪孽牵连,你今后好生抚养他,让他成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不坠外祖遗风。”


    苏灵均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睁大了眼,直到内监提醒她谢恩,她才忙不迭磕起了头,激动的热泪盈眶。


    “民女多谢陛下开恩,多谢陛下,民女定不负陛下期望。”


    萧湛点点头,让内监送他们母子退下,然后和唤春相视一笑。


    *


    却说苏灵均因缘巧合保住儿子性命,恢复自由后,一时激动感慨,又念起留在金陵的母亲,离宫后,便直奔三桥巷的旧宅来寻找母亲。


    此地的房宅依旧是旧时模样,却已物是人非了。


    苏姨母虽未被抓起来,此时也已经被官兵从宅子里驱赶了出来,王玄朗死后被抄了家,这宅子自然也要被朝廷充公收回了。苏姨母流落街头,孤苦无助时,惊见女儿抱着孩子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阿娘。”苏灵均哽咽着唤了她一声。


    苏姨母难以置信地大睁双目,母女二人分别已久,此时再见,不由抱头痛哭。


    王肃也把苏应从牢里带了过来,跟她们母女团聚。苏应虽有些小盘算,可终究人怂胆子小,没实际参与过乱党作乱,故而萧湛大手一挥,也给赦免了。


    苏姨母一时又惊又喜,本以为儿子此番是要必死无疑了,不想竟能苟全性命。


    王肃对她们道:“皇后因感激苏娘子救了她的儿子,又念在苏应没实质参与过乱党的行为,便劝谏陛下饶了他一命,只是以后都要被免官永不启用了。”


    儿子能活命,苏姨母已经足够庆幸了,她感激道:“能保全性命就不易了,哪里敢还敢再奢求做官?自今而后,不愿富贵,哪怕母子扫市做活也知足了。”


    王肃点点头,抄家是朝廷的法度,他不能因私废公。因知他们一家没了这宅子就会无家可归,便让人给他们安排了暂时落脚的地方,然后便准备回去了。


    苏灵均见他要走,连忙把儿子交给母亲照顾,就紧跟着追了出去,“将军。”


    王肃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她道:“还有什么事吗?”


    苏灵均扑通跪在了地上,对他重重磕了一个头,感激道:“我感谢将军几番对我出手相助,王玄朗丧心病狂,想拉我们母子陪葬,若非将军周旋,我们母子恐怕早就死了。”


    王肃怔了怔,他犹豫了片刻,或许也是眼睁睁看着侄儿死在自己面前的愧疚,他不想让她再继续误解下去了,于是摇了摇头,对她道:“不是我,是玄朗,那一夜,他求我救你们母子一命。”


    苏灵均愕然,他不是不甘心,想拉他们母子陪葬吗?


    王肃叹了口气,“我不清楚你们的恩怨纠葛,可你既然选择以命守护你们的孩子,心里对他应该也不止有恨,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了,希望你以后可以用心教养这个孩子,教他成为一个善良正直的人,为国建功,以雪父亲谋逆之耻。”


    苏灵均默默听着,她的面上很平静,眼中却有微光闪动。


    王肃没有再说什么,对她微一颔首,转身离去了。


    苏灵均眼泪夺眶而出。


    ……


    苏灵均的事情也传回了吴郡,朱太公虽依旧不肯原谅苏姨母的淫奔之行,可听闻外孙女事迹后,却也认可苏姨母生了个好女儿,不坠家门忠贞之风。


    朱太公终于松口同意让他们回来吴郡老家定居,给他们一家不至于流离失所。


    此时苏灵均也不想留在金陵这伤心地了,于是便劝说母亲与外公握手言和,一家人前往吴郡定居。


    苏姨母心中虽还有些惭愧,可在女儿的劝说下,也勉强答应了。离家几十年,她也的确是想家了。


    得知她们一家要前往吴郡后,唤春便命人给她们送了一些金银财帛作为赏赐,还特地嘱咐内监,一定要讲清楚,这不是对乱党家属的赏赐,只是感谢苏女救她儿子之恩。


    王公之妻钟夫人和裴静女也暗中悄悄给她送了些财物,让她能独立养活儿子。纵然这孩子不姓王,王氏之人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至于亏待了自家血脉。


    前往吴郡前,苏灵均带着儿子来了王玄朗墓前祭拜。


    此时,王大将军和王玄朗已经被重新安葬了,这也得益于唤春对皇帝的劝谏。


    那一日,唤春得知王大将军被悬首朱雀桁示众,被百姓唾骂侮辱遗体后。不由想起当年在东府重阳宴时,王大将军击鼓纵剑的情景,何等意气风发。也是那时,她第一次对权力有了向往。


    斯人已逝,音形犹在,今见大将军落得这般下场,唤春不免唏嘘感慨,便对皇帝进谏道:“前朝诛杀逆党,皆先极官刑,后听私殡。《春秋》许齐襄之葬纪侯,魏武义王修之哭袁谭。国法加于上,私义行于下,大将军也是一时磊砢人物,何至死后受辱?让王家人好好收敛了吧。”


    萧湛深以为然,遂私下吩咐王公为王大将军父子收尸下葬,入土为安。


    大将军被重新安葬的同时,王玄朗的尸骨也被收敛,父子二人最终葬在了一处。


    苏灵均带了一壶酒,倾倒在他的墓前。


    她跪坐他的墓前,恍然想起姑孰的某个夜里,王玄朗半夜忽醒,把她拉了起来。


    那一夜,清风和畅,明月高悬。


    他饮了酒,半醉半醒地在月下舞着剑,当时两边战事一触即发,胜负莫测,随时都有败亡之忧,他一时也有了前途未卜的茫然。


    后来,他把剑一丢,似醉非醉的对她说,他太坏了,他用卑劣的手段得到了她,她应该恨他,现在的他不配说爱她,或许有一日他们都死了,她才会相信他的真心。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说爱她,却是如遭雷劈,说他是不是傻了?


    他不语,只是一昧苦笑,不想一语成谶。


    苏灵均手上的酒倒完了,有些话他已经听不见了,可她还是想说给他——每逢清风明月夜,忆君音容如故。


    她抱着儿子,最后给他和王大将军磕了磕头,起身离开时,却在山道上忽然望见一道久违的熟悉身影,二人撞了个对面,同时一怔。


    荀妙女一身素服,平静站在她的对面,先开了口,“你来祭拜他吗?”


    苏灵均有些心虚,无颜面对她,便低下了头,“夫人。”


    “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荀妙女已经释然了,不以为意道:“我和他不再是夫妻,你我也不再是妻与妾的关系,你不必这般卑微。”


    苏灵均摇摇头,“我一直还没来得及亲口跟夫人道个歉。”


    “你没什么可抱歉的,我反倒要谢谢你,让我早日摆脱了这个浪荡子,可以追求新的美好人生。”荀妙女故作坦然道:“我要改嫁给侍中刘温了。”


    苏灵均愕然睁大了眼,她前夫才刚死,连热孝还没过,她就急着嫁人,就不怕遭人非议吗?不过转念一想,王玄朗这样的乱臣贼子,人人都巴不得赶紧跟他划清界限,谁会给他守孝呢?她不免自嘲。


    “恭喜夫人了。”


    荀妙女嘴上这样说着,其实心里也没有多大的欢喜。她终于如愿以偿做了寡妇,再也不用嫉妒,不用争风吃醋,那个害她痛苦的男人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她大仇得报,终于解脱,可她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她不免自嘲道:“我是逆党的前妻,需要跟皇帝信任的臣子联姻来洗白我过去的身份,而刘温是孤家寡人南渡,需要跟一个高门贵女联姻,来帮他在江左士族站稳跟脚,我们算是各取所需。”


    苏灵均眼神复杂地望着她,心里一时说不出的滋味。


    二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这时,荀妙女勉强露出个笑脸,看着她抱在怀里的孩子,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能让我抱抱他吗?”


    苏灵均呆了一呆,然后点点头,主动把孩子递到了她的怀里,教儿子道:“来,小宝,叫大娘。”


    荀妙女鼻子一酸,不由眨了眨眼,她抱着那可爱的孩子,爱不释手,小宝口中咿咿呀呀的,还不会说话,却也不排斥她的怀抱。


    这个孩子的眉眼神态都像极了他的父亲,很像王玄朗小时候的模样,她看着看着,不由红了眼眶,一时百感交集。


    “多好的孩子,像他父亲。”说完后,似是觉得不妥,便又添了一句,“不要像他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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