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王家的园子虽大,但真正清净之处统共就那么几个。
几位年长的夫人恰好就坐到崔兰因背后的亭子里,有两丈高亭石阻挡,没人发现另一边还有个偷闲躲懒的女郎在小憩。
“听说四郎已经康复,真是神佛保佑啊,王娘子。”
浑圆气足的声音扰人清梦,崔兰因睁开眼睛。
四郎?王娘子?
得亏世家谱背得好,崔兰因马上联想到袁四郎的母亲姓王,和萧家的王大娘子还是堂姐妹。
不过上一回在萧家的冬日宴她没见到人,据闻这对姐妹出嫁前关系并不亲近。
“多谢你们记挂他,待会可得让他给各位夫人道个谢。”王娘子的声音很温柔,与萧家的王大娘子很不一样。
袁四郎居然已经康复到可以参加宴会了,难不成他也在相看人家?
崔兰因忍不住撇了下嘴。
“太客气了,我们不过就是心里念着点,哪有你这个做母亲的辛苦……不过,找到犯人了吗?是不是那批流民所为?我听说袁尚书两三年前为赈灾,镇压过不少动乱……当地有个姓温的什么都举府抄兵器……太吓人了!”
崔兰因手里把玩着草杆子,指。尖一掐,草折断了。
耳边但听那尚书夫人惊讶道:“还有这等险事?!”
“你没听说过?我也是听人……”
还没等那夫人分享听来的惊险,旁边人急急道:“你快闭上嘴,袁尚书心疼夫人才瞒着的,就你那嘴漏勺般不识趣。”
“我、我也是担心嘛!那些贱民就是一群喂不饱的蝗虫,多少粮银填进去都不知满足,袁尚书为赈灾鞠躬尽瘁,任劳任怨,都病倒了三四次,每次幼欣知道后都要跟着病一回……这次说不定就是有人来报复了,不然上元灯会那么多儿郎,怎么就单单袁四郎出了事?”
这事也不是她胡诌,而是经由谢玧等人调查推断:闹事行凶,牵连甚少,可见犯人目标明确。
“那也太可怕了!”
“可不是,建康城里居然发生这样的事。” :
尚书夫人连忙安慰左右道:“诸位姐姐妹妹,快别为这事胡思乱想,案子还在查,相信很快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今日春和景明,莫要为这些污糟事,辜负好景。”
众人纷纷说是,自然而然把话题引回参宴的年轻女郎身上。
崔兰因听了一阵,颇长见识。
原来选儿媳有这么多讲究,不但比较家世还需品察才貌,可比地里挑萝卜还难。
但崔兰因还没熬成婆,对挑儿媳的话题不感兴趣,正准备悄悄起身避走,谁知前面有人走来,好巧不巧立刻发现了她,怒吼一声:“崔二娘!”
亭子里的夫人们顿时齐齐惊起身。
崔兰因马上把手放到脸上,揉两下眼睛,假装刚醒,困眼朦胧、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右手边是王十一娘、顾八娘等人,头顶上是夫人们。
若是胆小点的女郎看见这两边夹击的阵仗,只怕会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但崔兰因十分镇定,还露出了笑脸,先对长辈问礼,再与女郎们见好。
打着招呼还不忘委婉表达自己刚刚犯困睡得沉,免得那些夫人认为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谈话都被她听了去,要给她甩眼刀子。
“崔二娘子?”尚书夫人其实知道崔兰因这个人,但是从未被当面引荐过。
王十一娘当即扬手指向崔兰因,“姑母,就是她!上次用木矢砸了表兄鼻子的那女郎,您不记得吗?”
崔兰因移目。
尚书夫人站在所有夫人正中,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头发一丝不苟盘出撷子髻,带了金制扇冠,着佛头青大袖齐腰襦裙,两手交握在身前,手指间是一串油光水亮紫檀佛珠,她眼神温和,并没有丝毫变化。
王十一娘并不敬重畏惧她这位已经嫁出门的长辈,看对方没有反应,还小声嘟囔了句“我明明说过”。
崔兰因不卑不亢道:“失礼了,上一回当真是手滑。”
尚书夫人上下打量崔兰因,笑道:“我听过不少崔二娘子传闻,果真是个仙姿玉貌的女郎。那件事的缘由我也听四郎说起过,人孰能无过,二娘子投壶技艺高超,但也难免有失误的时候。”
这便是不追究的意思。
王十一娘讨了个没趣,满脸郁闷。
崔兰因看着尚书夫人,诚恳关切地问:“袁四郎的伤可好了?”
“多谢关心,已经大好了。”
“那就好,我听夫君说袁四郎可是赈灾的大功臣,未来前程似锦,若是出了个好歹岂不可惜!”
王十一娘奇怪地瞥了眼崔兰因。
这句话未必是长公子说的,要知道能让萧临夸赞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而且不知是不是她太敏感,总感觉崔兰因阴阳怪气的。
难道真与袁表哥有何瓜葛?
/
“你和那女郎究竟怎么一回事?竟要编排那样的事,也不怕二殿下恼火?”
一枚棋子落盘,中年美须的男子抬眼看着脸上还留有青紫淤痕的年轻郎君。
袁四郎执起白子,眼睛盯着棋盘,口里回道:
“侍中不知,这女郎从前是温家婢,仗着有几分颜色,脾气顶顶古怪,我嘛,和她打过几次交道,颇觉有趣,彼时我又不知她是崔家女,难免轻佻了些,故而她现在见我就如临大敌,上一次在萧家更是当众用木矢袭击我,我肚量不大,不过想给她添些麻烦,不然她以为仗着萧家庇护,就能目中无人。”
潘侍中不置是否。
“至于与二殿下的事,大家有目共睹,二殿下待她好且不知分寸,萧家那位又不是瞎子,迟早会察觉端倪,侍中您也不想和萧家搭在一艘船上吧?”
袁四郎信心满满落下手中棋子,两眼微眯,“有崔兰因在,二殿下与萧临就很难心无旁骛站在一块,等把萧家拱出局,日后收拾起来,才更容易……”
潘侍中看着棋局,用手指虚点一处,“我就怕你顾头不顾尾,被人吃了都不知道。”
袁四郎瞧见那处,蓦然一惊。
“这棋局如时局,切不可不掉以轻心,你上次遇袭的事绝不是巧合,只怕是有人别有用心想从你这里得到点什么,可你却忘记了。”
潘侍中在东南角敲下一枚子,瞬间收住了口,里面七、八枚白子被吃尽。
袁四郎突生出一背的冷汗。
其实他并未忘记,只是这件事他从未向人提起,就连父亲都不知情。
因为多一人知道他多一分危险。
那件事的知情人他已全部处理,还有谁会为温家找他麻烦……
崔兰因?
不说崔兰因不可能知道,而且她恨温家还来不及,又怎会为他们出头?!
而且崔兰因是什么性子,旁人或许不清楚,他可是了解得很。
她就是个轻世肆志的顽劣女郎。
爱玩,而且没有心。
/
崔兰因没跟王十一娘等人一块离去,而是沿着她们来时的方向,穿过一个攀满藤蔓的葫芦门,来到一片遍植芳草的小池塘。
池边还有名女郎,湿了半身衣裙,正用石头砸里面的鱼泄愤。
“原来是公主啊。”崔兰因觉得好笑,略一想就明白刚刚王十一娘那一嗓子的气愤是缘何而来,原来是在公主这里吃了败仗,想借她去压一压阵。
一见崔兰因,齐敏的嘴巴都快撅出二里地。
“你来做什么?!”
崔兰因道:“没别的意思,就是过来瞧瞧。”
齐敏心情不好,恶声恶气:“有什么好看的,快滚。”
公主越心急恼火,崔兰因更死皮赖脸不动。
“我累了,要在这里歇会脚,公主若是不愿意,就请自便。”
有没有搞错,就算先来后到,她崔兰因也是后来了的,该让的人是她!
崔兰因真是气煞人了!
齐敏咬得牙齿咯咯的,就是不肯起身。
崔兰因挑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迎着阳光像一朵向日葵,向日葵笑得很灿烂。
“公主怎么了?腿给打瘸了?”
齐敏忍不住批评:“你会不会说话!”
“对不起啊。”崔兰因毫无诚意道歉:“我一般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果我的话让公主听了不高兴,那真对不住了。”
“你骂我是鬼?”齐敏气得爬起来,是一刻也不想和她呆下去。
崔兰因趁机往她裙子、脚边上下扫视。
齐敏的脖颈、耳朵尖都通红一片,忍不住道:“我不过是恰好来了月事,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弄脏裙子了?”崔兰因还想再看,齐敏连忙用手按住身后,不让崔兰因看见。
崔兰因这个讨厌鬼,肯定会大声嘲笑自己。
齐敏用气红的眼睛狠狠剐了眼崔兰因,把头高傲地撇到一边,想用实际行动证明她才不在乎任何眼光,也不在乎人嘲笑。
“确实没什么大不了。”崔兰因的语气格外平静,这次竟听不出一丁点阴阳怪气。
齐敏将信将疑瞥她,“……真的?”
崔兰因点点头,“大部分女郎都会来癸水,如果不来反而代表身体可能出了问题,还要花钱请坐堂医来看,吃很苦的药不是?”
“说的也没错……”齐敏还是皱起眉,看了眼崔兰因,又“唰”得下把头转回去,“不过癸水是污秽之物,我身为公主不能丢这个脸!”
崔兰因问:“刚刚王十一娘她们经过,你怎么不找她们帮忙?”
齐敏冷着脸不吭声。
若不是王家矫情,说这破园子种了什么珍贵的花木,人多纷杂怕踩坏了,一干贴身婢女没给进园子,她一堂堂公主,也不至于落到孤立无援的地步。
每个世家都养着许多奴仆,对客人而言的确用不着再带自己的人伺候。但难免也有不方便的时候,就比如这地方偏僻幽静,人迹罕至。
崔兰因怕公主一直窘迫下去,“那我去给你弄一套干净的裙子来。”
今日春日宴女客也多,有专门应付各种突发事件的准备,一套衣裙不在话下。
崔兰因带回衣裙,找了间空屋供公主换下脏衣物。
齐敏不愿意欠人情,“我们齐家人向来有恩报恩,今日你帮我,要什么?金银珠宝?新衣服?还是一匹宝马?”
崔兰因惊讶。
齐敏被她灼灼目光盯得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她凶巴巴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虽然你帮了我,但我还是不会跟你做朋友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崔兰因这才笑吟吟开口:“我什么东西都不要,只是想拜托公主一件事。”
“……什么事?”齐敏警惕地眯起眼。
“很简单。”崔兰因打了个清脆响指,好像在提前说“公主爽快”,“日后公主遇到有人需要搭把手到时候,尽公主可能帮一帮,怎么样?不难吧?”
齐敏道:“我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帮别人?”
又没有好处,又没有交情,傻子才随便帮人。
崔兰因对上齐敏的眼睛,真挚无比道:“公主,你有地位有能力也有魄力,只要抬抬手,就可以带给人一场造化,难道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有趣?”
齐敏找不到有趣的地方。
崔兰因望着阶下怒发的盆花,换了种说法,“我曾经遇过一个人,他告诉我这个世界上的人性本恶,一有机会大家都会做恶事,你觉得他说的是对的吗?”
齐敏大骂:“简直胡说八道!”
崔兰因抬起头看她,笑道:“我也觉得他胡说八道。我认为只要人能够富足安全有余力,大家都会选择当个好人。”
齐敏觉得崔兰因这话有些太天真,但仔细想好像又挑不出错。
“公主身份尊贵,备受宠爱,又拥有权力,难道不应该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崔兰因眼睛眨了眨,好像在说“你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岂可有做恶的道理”。
这话倒是说的不错,父亲疼爱她,她不但有两千食邑还有护卫数百,能称得上尊贵。
不过这些话从崔兰因这张嘴里夸出来,她怎么听都别扭。
齐敏道:“我先前与你从不算和善,你也认为我会是个好人?”
崔兰因立刻摇头,“公主故意在人前给我难堪,在我心里可算不上好人。”
她恩怨分明,不会自欺欺人。
“你!——”齐敏咬着牙,固然她有不对在先,但是崔兰因实在气人,“你耍我!”
崔兰因气定神闲,给怒气冲冲的公主画大饼道:“不过等哪日我遇到困难,公主肯雪中送炭帮我,那就会是好人。”
齐敏哼哼道:“谁稀罕在你心里当个好人了!”
公主被气跑,崔兰因兀自在原地乐,直到沐浴在阳光下的她冷不丁打了个颤栗。
她猛地回过头,快速一扫四周,却一无所获。
奇怪,刚刚那种被人偷偷注视、被人暗暗观察的感觉很熟悉。
可长公子今日并未在场。
若非长公子,那又会是谁?
袁四郎?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聪明的女郎也不应置身险境,崔兰因一路往外跑。
路上有许多王家的婢女们,崔兰因松了口气,正要上前向她们打听回去的近路,就听见旁边阁楼传来脚步声。
崔兰因循声抬目。
一位中年男子正步下木阶,他年约四五十,国字脸蓄有美髯,眼角微垂,脸颊两撇法令纹深刻,没有世家的美风仪,只有劳苦的疲相。
两人目光对上的那一刻,都不由在记忆里找到了相应的碎片。
崔兰因微一愣神。
男子并未迟疑太久,主动上前同她搭话:“某姓潘,娘子是?”
崔兰因一眨眼就回过神,大方道:“小女姓崔。”
“原来是崔二娘子,难怪眼熟。”潘侍中肃然的面孔扯出一抹笑,意味深长道:“刚刚还听四郎提起过女郎,还真是巧啊。”
崔兰因心念电转,很快就顺着他的话,问:“袁四郎?不知他说了什么?”
急切的声音里还有丝紧张。
潘侍中抻了抻袖袍,“一些旧事,不值一提。”
崔兰因脱口而出:“难道是温家那些事?”
潘侍中右眉一抬,“温家?”
崔兰因又睁圆了眼,一抹慌乱在她脸上转瞬即逝,只有唇瓣还微微哆嗦,勉强扯出一抹笑,“……我、我随口一说,潘侍中切莫放在心上,也千万不要去问袁四郎。”
这幅模样落在老狐狸眼里简直是欲盖弥彰。
潘侍中问:“崔二娘子难道不方便说?”
“潘侍中都不知道的事,小女又怎会清楚。”
潘侍中是个聪明人 ,立刻听出这句话里的两层含义。
其一,袁四郎在温家事上对他有所隐瞒。
其二,崔兰因知道,但是她不敢说,这件事还是件要紧的事。
不再多说,崔兰因匆匆与他道别,“小女先行告退。”
转身的同时,女郎脸上的慌乱已如潮水退尽,只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犹注视着看不见底的深渊。
从阴影之中走出,阳光倾洒于身,身上又出现了强烈的被注视的异样,这让崔兰因不得不加快脚步回到宴会场地。
可热闹并未冲淡怪异,崔兰因的后脑勺一直凉嗖嗖,仿佛有人手持弓箭正准备朝她放冷箭。
她左顾右盼,也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众人三五成群正聊得火热,压根没有人特意留意她。
王十一娘她们倒是瞧了她好几眼,但很快就埋头在一块嘀嘀咕咕。
太过明目张胆。
崔兰因至少能确定对她“放冷箭”的人不是她们。
这时一婢女端着托盘经过,忽然脚下一崴,险些撞进她怀里,崔兰因出手相扶,对方却趁机往她手心塞了个纸团。
攥住纸团,崔兰因一阵无语。
好拙劣的手段。
她走到一处背人的地方打开一看:东暖阁见,有事议。
落款写了个蛮字。
“……”
崔兰因抬眼看向王十一娘,几女对上她的视线就跟受惊的老鼠一样,四散而逃,喝茶的喝茶,吃糕点的吃糕点。
崔兰因把纸条揉成一团,浸泡在旁边的小水缸里。
虽字迹相似,不过齐蛮嫌自己的名难写,往往画个叉替代。
所以字条不是齐蛮写的,而是有人冒他的名,要把她约到东暖阁。
暖阁,顾名思义,听起来就很适合干些坏事。
崔兰因话本读得多,“精彩”的场面往往就发生在这些地方,她才不会傻得去跳坑。
不过,对方既然冒名约了她,肯定还“约”了其他人,不然独角戏有什么意思?
是齐蛮还是袁四郎?
袁四郎是王十一娘的表兄,极有可能要王十一娘替他做什么。
不过王十一娘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冒这么大风险在他们王家的宴会闹事?
崔兰因百思不得其解,眼睛正在放空,却见前头有个郎君朝她不断使眼色,定睛一看,不是齐蛮又是谁?
齐蛮对她努了努嘴,走出人群,往东边而去。
崔兰因:“……”
难道齐蛮就没能发现那张字体有蹊跷,不是她写的吗?
齐蛮走了有一会,崔兰因穿过人群,跟每一个认出她的人微笑打了声招呼,然后走到王大娘子身边,同她说了几句话,又找来婢女问清楚路,才镇定地走出宴会场地。
小水池里,沉底的游鱼浮上来碰了碰水中的纸团,忽然一只修。长的手破开平静的水面,捞起湿纸。
崔兰因不打算去东暖阁,但还是想绕路去截住齐蛮。
不管写字条的人打算做什么,只要他们不出现在对方选定的地方,危险程度直接小一半。
走过一盏茶的时间,面前是一片开阔静湖,环湖岸错落假山奇石,崔兰因要去东暖阁,婢女指路,走假山最快。
崔兰因猫腰钻进去。
这里比萧园的假山群还要大而复杂,高低起伏,别有洞天,嶙峋怪石时而凸起时而凹陷。行走其中一会拾阶而上,一会循梯而下,光线从大小不均的窟窿照入,打出千奇百怪的光影,仿若一光陆怪离的新世界。
崔兰因加快步伐,碎石被踢得乱跳,不断撞到岩壁再回弹,她留心倾听,空穴里居然回荡着轻重缓急不一样的声响。
就仿佛还有另一个人,在拨弄另一些石子。
难道有人在跟着她?
崔兰因不由背靠岩壁,屏住呼吸。
如今气温谈不上温暖,料峭春风夹着寒意,吹起她身上的寒毛。
一道狭长的阴影在她身后缓缓流来。
脚步声很轻几不可闻,就好像是人蹑手蹑脚,小心翼翼行走。
崔兰目不转睛、屏气凝神死死盯住,那阴影像是浓稠的浆糊,极为缓慢往前流淌。
一口气憋到极致,呼吸几近停止但心脏却跳得剧烈。
哒哒哒——
影子终于探出了真容——一只毛茸茸的猫。
“……”
橘白色胖猫披着油光水亮的皮毛,看也看崔兰因,目中无人昂首挺胸,踩着不急不缓的猫步,从她面前踱过。
居然是只猫……
还真是自己吓自己。
大松了口气,崔兰因也觉得自己好笑,居然被这小场面镇住了。
心情放松后,脚步也变得轻快,她走过转角。
霎时——
一只大手猛然抓住她的手臂。
/
东暖阁。
王十一娘等人猫腰在风中等了半天。
“奇怪,怎么还没到,她这也太慢了。”
暖阁门外,二皇子齐蛮朝远处张望,也在蹙眉不解。
无论是近路远路,有这个时间,早该到了。
王十一娘苦思冥想,突地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糟了,我忘记东暖阁有两个,怕不是有些婢女也弄不清新旧,崔兰因去了远的那个?!”
她们明明都亲眼见到崔兰因动身,这才抄近路赶来,眼下唯有这个解释能够说得通。
王十一娘拉着好友们走到路边,招了个王家婢女去给傻傻苦等的二皇子传话,而后道:
“走吧,我们从假山过去,能抄点近路。”
/
风声穿过石窟窿,留下类似鬼泣的声音。
崔兰因脑袋里一片空白。
她的身体被钳制在石壁一角,口鼻都被大掌掩住,两眼也牢牢闭紧。
太过突然,她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现在就连睁眼分辨对面是人是鬼的勇气都一同随着七魂六魄吓走了。
是谁?
对方身上有种很清冽的香气,并不难闻,甚至还有点熟悉……
一道目光黏上她的脸,薄薄的眼皮变得滚。烫,就仿佛直迎烈日,被那炙。热的光线烧灼发热。
萧临喉结上下滚动。
这个局面太糟糕了,太糟糕了。
在他还没做好妥善准备,身体已经率先发起了动作,他把崔兰因压在假山石洞里,还蛮横地抑制她的惊叫。
像个粗鲁的、野蛮的、未经过教化的人。
她急促的呼吸一阵阵扑到他掌心,润。湿他的皮肤,留下又潮又热的痕迹。
纤薄的身体在发颤,那两扇睫毛止不住地抖动。
她在害怕,怕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萧临嗓音发紧:“是我。”
崔兰因这才缓缓睁开眼,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萧临放下手,也不做声。
崔兰因用手扶住岩壁,稳了稳心神,才问:“……夫君是什么时候来的?又为何会在这?”
萧临:“路过。”
好烂的借口。
不过长公子既然不肯明说,她是决计不可能短时间撬开他的嘴,更何况她现在还有一件要紧事。
……也不知齐蛮到没到东暖阁,没落入什么陷阱里吧?
事情要分轻重缓急,崔兰因决定把自己被吓到的事放在一边不予追究,先顾齐蛮。
崔兰因的眼光往那张看不清的脸上打了几个转,真切道:“夫君,我还有急事,先走了!晚些再与你解释吧……”
她才往旁边挪出一步,萧临的手按住她肩膀,将她重新压回石壁。
虽然动作谈不上粗鲁,她的后背也没有受到冲击,可在崔兰因耳中还是重重“砰”了声。
好像激浪瞬间拍上了堤岸。
萧临这是在阻她?
为什么?
崔兰因悄悄抬起眼。
逆着光,萧临的脸完全在阴影里,模糊了五官轮廓,只有令人战栗的审视目光源源不断射。来。
在逼仄狭小的山洞中,他犹如一巨兽填满了所有的空隙。
崔兰因的心脏差点跳了出来。
这是……萧临?
要不是他的声音、他的味道那么熟悉,说是假山里钻出来的妖
鬼她都会信。
崔兰因咽了口唾沫,头皮发麻的同时双腿也像泡了醋,软得不像话。
……即便萧临现在让开路,恐怕自己这两条不争气的腿也迈不开步。
“你要去哪?”萧临问。
“我……”崔兰因再次做出吞咽的动作,萧临的注目竟然会让她不断产生津。液,连话都无法正常说。
“你约了人?”萧临的声音轻柔,好像一团云,又或者是一阵风,让人错以为他现在风淡云轻。
崔兰因改用点头回答他。
这件事她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萧临的指腹搭在她的肩头,手掌却撑在她的锁骨下,那是极为靠近心脏的地方,故而只要稍加一点力度,她都能敏锐察觉他的不平静。
令人难以启齿,他的掌根都压到她的胸。
而他居然都没有意识到!
“……怎么了夫君?”崔兰因蹭着墙壁往下滑。
萧临的呼吸声很重,也许是因为四周太过幽静的缘故,崔兰因的心脏因此而怦怦狂跳。
一直以来,萧临只是默默注视她、观察她,从未这样与她面对面“对峙”。
他会说什么,又要做什么?
崔兰因无法预料,只能静观其变。
萧临突然开口:
“……檀郎把我拽到假山后……”
毫无感情的声音荡到崔兰因耳边。
崔兰因:“……?”
萧临继续:“我想跑……”
崔兰因瞬间僵住。
假如她的嘴巴能张,她肯定会大声尖叫。
如果她的腿还能动,她一定会疯狂逃跑。
“但是被他狠狠抓住……”
萧临的声音明明冷似山巅积雪,却能对她煽风点火。
冷风吹来,大火熊熊。
热汗滚滚而落,寒毛根根竖立。
崔兰因把后背紧贴在粗粝的山壁上,恨不得立刻学会土遁大法直接从中逃了去。
可惜她完全动不了,连一根指头都没办法抬起,就如同被萧临这把无情的嗓音牢牢禁锢。
萧临把声音放低,一字一字,“亲吻我的唇,反反复复……”
悦耳动听却离奇诡异。
原本落于纸上的字好像被施了妖术,一个个争先恐后跳出来,或是头戴八面威手持将军枪,或是戴上金凤冠扶起黄旗杆。
它们围着她,旋转跳跃,铿铿锵锵唱:
“假山后呀——”
“跑不掉~”
“亲吻我的唇啊——”
“反反复复~”
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什么可怕的事,她是青天白日撞鬼了吗?
不不不,这比鬼还可怕!
崔兰因想捂住耳朵,又想谁给一闷棍打晕她。
但是她什么都做不了,更没有好心人打她。
可怜的她只能像根木头挺立在原地,任由那可怕的回音一次次撞进她的脑海,给她脆弱的心灵敲得更碎一点。
头皮一阵接一阵发麻,她的腹腔变得又酸又涨,还隐隐有下坠的暖流,就好像……癸水要来……
不会吧,她的月事还有大半月呢!
无情的朗读似乎停了好一阵,崔兰因脑子还是嗡嗡嗡的,不会转动。
直到耳边似乎有一只手撑上石壁,发出轻微的声响。
“你要找谁?”萧临缓声问她,“亲吻你?”
虽然还在昏暗之中目视不清,但这次,崔兰因能确定,萧临的视线落在了她的唇上,而且还在用他的目光反复描摹。
她忍不住用力抿了抿唇,嘴巴好痒。
诚然那些大胆的话她是故意抄给长公子看,谁要他总那么正经,她只不过想刺激刺激他。
但她万万没想到萧临会当面对她一字不差念出这么羞耻的句子。
这就是害人终害己,搬起石头砸的是自己的脚。
亲吻?
她还从没想过。
不过话本里讲过,只有互相喜欢的人才会做这样亲密的事。
受的刺激太大,崔兰因人呆脑木,想了半天居然咽了咽口水,反问:“……长公子以为,是谁?”
这般的回答犹如在挑衅。
萧临的心脏好似成了一块抹布,被崔兰因狠狠拧了一把。
他以为是谁,他谁也不想以为。
如果他不是萧神玉,不是萧家长公子,他可以想到什么说什么。
而不是像现在,话到嘴边却不能吐露。
他的风度、他的理智、他的镇定,他长久以来被培养被塑造的坚不可摧就这么一击而溃。
仿佛他原本就是如此薄弱,无力。
缺陷面临被曝露的危险,应该重新包裹起来,或冷漠或严肃带过去,然此时此刻他心中唯有一句话想说:“就不能是我吗?”
就不能是我吗?
就不能选我吗?
他才是她明媒正嫁的夫君。
他哪一点不如齐蛮?
是十年的青梅竹马?是十年的患难与共?
可往后他们也会有比十年更多的二十年、三十年……
一瞬间,萧临自个突然就僵住,他从未想过那么远。
他们会有那么遥远的未来吗?
……可为什么不呢?
崔兰因浆糊一样的脑袋已经不会转了,声音传入耳,她要反复理解,就跟老牛反刍,细嚼慢咽。
但萧临的话像天书一样让人费解。
他这又是在说什么?突然听不懂了。
啊,太久不回答不好吧,随便敷衍一句先。
崔兰因不知所云:“应该也可以吧……”
“应该。”萧临重复,他似是笑了下,气因短促,接着叹了一声,像是无奈又好像是生气。
崔兰因不知自己又犯了他哪门子忌讳。
那两个字从长公子嘴里吐出来,轻如鸿毛又重如泰山。
她的冷汗滚滚而下。
面前阴影陡然加深,气流倏然把她两鬓散落的发丝吹开。
崔兰因吓了一大跳,犹如一只被凶猛扑食苍鹰盯上的小鸟猛往后躲,但脑后是她钻不进的石壁。
她的唇顷刻被一干软之物重重贴住。【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