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虽说崔兰因起初的确有想过。


    要让长公子为自己情迷意乱,这样无论她闯多大的祸都会有人帮她顶着,有萧家这样的顶级的门阀在,她可以高枕无忧。


    可人的想法总是在变,尤其是崔兰因这样,她渐渐又不想这么做了。


    萧家没有过错,长公子更不是坏人,她为一己之私,把无妄之灾引来也对他们不公平。


    好在办法总是比困难多。


    她还有出路可以走。


    常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们也就当了半年的夫妻,还不至于情比金坚吧?


    再说了长公子如此理智聪慧之人,不会看不出解决眼下问题的最好方法就是解决她吗?


    世族多的是和离再娶再嫁的人,也没有什么好稀奇。


    虽说她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长公子这样合心意的郎君来做夫君,可孰重孰轻她还是拎得清!


    只是萧临为什么不把她丢开?


    他态度出人意料。


    也让崔兰因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明明是知错认错、好心提议,怎么在长公子嘴里,反像是她在无理取闹,忘恩负义?


    一种奇异的感觉犹一阵薄雾在脑中慢慢聚拢,在其深处还有个发光的东西吸引着她的注意,但不等崔兰因仔细看清,那阵雾倏然被撞散了,光点似的散作满天星,在她脑海炸开。


    她看着五彩缤纷的光点,贴着镜子不住地低。吟。


    再醒过神来时,萧临已经不知抱着她静静站多久,看她眼睛回过神,就把她带离镜面。


    崔兰因撑起湿。漉漉的眼,往镜子里一看。


    光洁锃亮的铜镜如今也有些狼狈。


    表面上沾着斑斑点点还有成条成片的水痕,但还是能够尽职地照映出人影。


    果如萧临所说,她的身体现在就像是一片白瓷上又覆上一层胭脂粉釉,白皙腻滑的肌肤上晕开浅粉色的珠光。


    她这秾纤合度、丰盈窈窕的身。躯连自己都爱看得很,更别说萧临了。


    也难怪他瞧不够。


    崔兰因欣赏了一下自己,又看身后的萧临。


    他正抬起一张布满潮。红、揉满颓唐的脸,脖颈上青。筋也凸起,一滴汗流从鬓角流下,在他颈侧曳出一行亮晶晶的水光。


    萧临是崔兰因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世无其二,神玉独绝一点也没有夸大其词。


    在他的身上,甚至一滴汗都像颗晶莹的宝石。


    崔兰因直愣愣盯着那颗圆润的宝石珠滑到看不见地方。


    萧临一直在留意崔兰因,看她目光专注,也看她唇部不住轻抿,在吞咽。


    像是渴了、饿了。


    他再次握住她的一只手,带到铜镜上。


    “自己撑着。”


    崔兰因还没缓够,马上张嘴:“等等…


    …”


    萧临不等,崔兰因又被晃得一阵眼花,随性把眼睛闭起,只留了一口气用来娇。吟。


    他太凶了!


    甚至不给她再讲半句话的机会。


    不是要她哄吗?她张口都没有张口的机会,如何哄?


    这不是无理取闹是什么?


    萧临不让她开口,崔兰因只能和他对着干。


    他退她追,他进她逃,打乱了他的节奏。


    来来回回几次,萧临终于没忍住把她压实了,用尽力气,发了狠。


    崔兰因跟不上,只得老实了。


    萧临的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他们肌肤紧贴。


    镜子的凉和他身体的热把她夹在中间,让她神智混沌,忍不住呜咽。


    沉重的铜镜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哐哐”声,镜座下面并未垫有地毯,甚至前后微移,不停摩擦着木地板。


    崔兰因和铜镜一起承受着那逞凶发狠地冲。撞,一边分出一丝魂魄考虑自己的身骨和铜镜究竟会哪一个先坏掉。


    而且……


    清扫的仆妇发现木板被刮破了怎么办。


    又或者铜镜被他们推倒了怎么办?


    崔兰因越想越担忧,热汗滚滚,心尖狂颤。


    但这一切都不在萧临的考虑当中,他只管不断制造破坏。


    片刻后,他甚至还觉不够,又用肘弯捞起崔兰因一只腿。


    崔兰因单脚摇摇晃晃,只能往后靠在他怀里,这种敞开的姿。势让她蓦然有一种世界都敞亮的错觉。


    萧临通过铜镜幽幽打量她。


    崔兰因的脸热得要滴血。


    就算她再离经叛道、遍阅群书,也从未看过这里!


    萧临并非只是为了自己看。


    他平素就喜欢点着灯,喜欢撑着双臂在她身侧,低头看他们锁合的地方,好像在一次次确认自己有好好把她拴住。


    但崔兰因没有,她喜欢蒙住脸,闭上眼,在黑暗里感受那疯。狂的涌动。


    甚至更多的时候她都不愿意使劲,所以比起骑马她更喜欢被骑……


    这样她不用费力也可以得到快乐。


    思绪才扯远,又被下边的动静拽了回来。


    虽然惊怕,但好奇的眼睛还是半眯着,忍不住望去。


    明明看起来相差悬殊,却有能够完美地包容的契合。


    崔兰因的眼睛慢慢睁大。


    感觉十分奇妙。


    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的东西,正在一点点进。入身体。


    崔兰因的眼睛酸了、热了,眼泪被一点一滴挤出身体,她手脚瘫软,被悬起的那只腿更是抖个不停,脚背弓起,那酸意已经积。攒到了极致,从脚尖开始往回传着一阵阵的麻意,然后是痉。挛。


    也许是因为亲眼看的缘故,这一次崔兰因比任何时候都要紧张,还没有等萧临有别的动作,她已经疯狂投降了。


    萧临咬着牙忍了过去,又要她把眼睛睁开,认真看着那重复数百次的动作是怎么在他们身上发生。


    崔兰因一只脚踮着,一直手撑着,忍不住就掉下眼泪来,太累了,又太刺。激了。


    她红了鼻尖、湿了脸颊,映在镜中像个易碎的琉璃人,可怜兮兮。


    萧临却喘着更粗的气,对她做更过分的事。


    崔兰因的脑袋一下下撞在萧临的胸膛上,跟小鸡啄米似的,她不知道小鸡会不会脑袋给晃晕,她觉得自己差不多要晃出水来了。


    一时又感觉自己像一只不会飞的鸟,正在极力扑腾着翅膀,往上窜一点又跌下来,往上飞一下又坠落了。


    她在这一起一跌中乱了呼吸和心跳。


    萧临前胸的汗和她后背的汗混在一起,摩擦、揉合,那水声咕叽咕叽响着,好像在诉说他们所干的坏事。


    莹莹烛火亮映镜面,崔兰因眼里也光彩变幻,仿若进入琉璃仙境。


    一切都美妙,她甚至能够为此吟唱不断。


    许久过后,萧临才把头埋在她颈侧急急喘。息,崔兰因也哼哼唧唧把脚放下。


    但她的脚已经绷麻了,刚碰到地的同时就跟有成千上万的针同时扎她的脚掌,险些一下滑跪下去,萧临及时捞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潮。热的胸膛前休息。


    他的呼吸急促、沉重,每一口都很深,仿佛要吸到肺腑的深处。


    崔兰因微张开眼,镜子里两个赤。条条的人汗。津津地贴在一块,前后相叠,脚边的衣服你中有无、我中有你分不清。


    脚掌下湿。润微凉,也不知道衣服是被什么浇湿了,反正肯定不能再穿了。


    萧临等她站稳后,才弯腰拎起一件扔得最远的、还没被弄脏的白色底衣过来,握起她的脚掌给她擦踩到的湿物,然后沿着她的脚踝、小腿、腿。根一直擦去,最后才用手指去检查。


    崔兰因扶着他的脑袋,耐心等他。


    倘若弄进去的话可能会让她有孕,她还没想好要给萧临生孩子,所以向来是不让他弄进去,而每次萧临都要帮她查看一次。


    只是这次他用时有点久了,崔兰因忍不住用手指插。在他的发间,用力搓。揉了好几下,“好了么?”


    萧临站起来,又把她跟拔葱一样直挺挺抱起。


    崔兰因以为他还没尽兴,扯住他那头滑凉的长发,吃惊道:“我道歉了!我说错话了,我没有想过要和夫君和离!”


    萧临把她放在床沿,用手指点着她的心口,道:“即便心里没我,但是身体却很喜欢我,对吗?”


    不管她嘴里说得天花乱坠,萧临都不会轻信,但唯一这一点他能够感受到,崔兰因喜欢和他做。


    每次她都要摸他的脑袋,表示满意。


    崔兰因并拢腿,生怕他会把手指再戳进去。


    现在有了喘。息的机会,她恢复了几分精神,脑子也重新运转,遂开口辩解道:“心也是身体的部分,就好比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吗?何必分那么清楚……”


    她想了想,补充上一句道:“我心里也没有别人,夫君千万别多想啊!”


    萧临看着她半晌,却没有等到下一句话。


    没有别人,然后呢?


    没有然后,崔兰因只壮起胆子拉住他的手,自顾自往自己脸上贴,仿佛是叫他随便摸,又对他眨着眼睛问:“夫君你就不生气了?”


    身体餍足了,人心也跟着偏了。


    萧临发现自己是真的气不过来,他不是早看穿了这女郎是个没心没肺的。


    但偏偏崔兰因还要加一个“就”字,好像他真是的什么很好打发的人。


    其实崔兰因也不是故意挑衅。


    她缺氧多时,现在脑子还不好使,话就这么从心底蹦出来了。


    当然了,站在她的角度看,就是刚刚还怒发冲冠的长公子把她捣。弄了一番,自己就好了。


    原来天底下还真有这样的便宜好事。


    崔兰因没忍住笑出声了,就见面前的长公子眼睛又暗了下来,仿佛正有一片乌云遮在他的头顶,让他黯淡无光。


    崔兰因捂着嘴赧然,眼睛往下瞟了下,小声问:“不然,夫君再来一次?”


    她甚至主动翻了一面,乖乖道:“我想趴着,累了……”


    萧临走上前,牵来一张薄被往她身上一裹,连翻好几面直到捆成个蚕茧。


    崔兰因突然被转了个晕头转向,一头埋进床上,嚷道:“这样也不方便啊!”


    见她完全没有领会自己的好意,萧临气不过按住她,狠狠拍了几下她的臀。


    只有太顽皮的小童才会被这样打屁。股。


    萧临一直都很乖,也从没有被人这样打过,只是看过族里的堂弟们犯了错被这样教训。


    长辈们说:“不打不长记性,死不会认错。”


    他深以为然。


    崔兰因就跟个小孩儿一样,狡猾时让人头疼,天真时更让人头疼。


    萧临的手掌很有劲,崔兰因的臀也很有肉,她随着那如狂风一样刮来的巴掌,口里跟着“啊”了几声。


    痛倒不是难忍的痛,只是她从没有被人用手打过这儿,屁。股上又热又麻,很是复杂。


    自己的四肢都软


    了,身子酸。麻一片。


    好熟悉的感觉。


    崔兰因埋着头颤抖了会,又往前蛄蛹爬了几下,但没能跑开就被萧临重新抓到腿上。


    她惊疑不定望住人,两眼水汪汪的,好像刚刚又有眼泪掉了下来。


    解气后的萧临又恢复了从容与温和,主动问:“打疼了?”


    崔兰因摇摇头,眼睛水润润,“就是……”


    她眼神扑闪,腰在他身上扭个不停,但因为被被子捆住,始终像个虫样,只能扭头埋进他的颈侧,吐着热息,软着嗓音,试探问:“夫君……以后还打这儿吗?”


    萧临:“……”


    “你喜欢?”


    崔兰因羞赧道:“……还可以。”


    弄了大半宿,他做的每一样居然都甚合崔兰因的心意。


    萧临感觉自己真的拿她没了办法。


    只能冷下声,说起正事:“袁四郎的事既已成定局,无论谁来问你都道不知情,母亲那边……也如此。”


    崔兰因歪着身子靠在他怀里,吃惊道:“夫君是要我说谎?”


    “你说的慌还少了吗?”萧临手覆在她的臀上,刚想打,就想起她说喜欢,便改用手箍紧她的腰,又问:“陆娘子为何肯把这个账簿给你?”


    崔兰因被他箍得不舒服了,哼哼唧唧。


    那当然是因为她威胁了她呀。


    崔兰因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萧临陆娘子的可疑之处,就道:“许是她觉得不重要吧,毕竟这账簿没几人能看懂。”


    温家虽是淮南首富,可到建康,遍地权贵,有哪几个会知道?


    也只有崔兰因才能从账簿上的字样看出是属于温家的产业。


    “温家对你很好?”


    “好的啊。”


    崔兰因回忆起那段时光,慢慢道:“温娘子待我就像亲姊妹一样,白日她与我一起玩,我们玩投壶、毽子、风筝,她还总要我陪她练字,其实是想偷懒,让我替她写几页,晚上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一起看话本,她不愿意费眼时都是我给她读……”


    萧临听着,却不赞同崔兰因的说法。


    就像谢五郎所说,这不过是温家给自己的女儿找了个听话的玩伴罢了,又哪里称得上是好?


    “温家主也是个宽厚的人,经常会布善施粥给周边的乞儿、穷人,他对下人都很好,从不打骂苛责、拖欠工钱……”


    “温家出事后,温家主把很多仆从卖掉了,想要填补欠下的货款,我也被卖掉了,阴差阳错却逃过一劫!”


    “所以从奇怪的角度来说,他们对我都很好。”


    崔兰因轻描淡写一句,但萧临突然意识到,这似乎已是崔兰因被“抛弃”的第三次。


    第52章


    说到这些往事,崔兰因忍不住回忆起从前。


    一棵大树要倒,最先发现端倪的必然是上面栖生的虫蚁小兽。


    温家一直主仆和睦,生活在其中也是温馨平和。


    负责照料园中花草的丁二会在清晨摘上最好的鲜花送到女郎的院子里,温娘子一捧,她一捧。


    她们围着梳妆台,细心修剪花的枝叶,再一朵朵簪在发髻里,假装自己是画上的仙子。


    后厨的庞大娘知道每一个人的忌口和喜好,她会给温娘子做咸辣口的,给她做酸甜口的,夏天还会偷偷给她们煮加了蜂蜜的绿豆糖水。


    她们躲在花架下,喝到肚子饱饱,一起逃了晚饭。


    门房的小厮彭十五会给她们带各种小玩意:木头雕的人偶、贝壳串的项链、装着蛐蛐的镂空竹笼,还有许多温家主不让她们看的时兴话本……


    崔兰因过得一直都轻松快活。


    直到有一日,一位模样陌生、眉梢吊起的婆子迈着大方步子走进温家的宅子。


    她像是此间的主人,领着低眉顺眼的温家主到处巡视,温家的仆从就这样一个个挎着小包裹被她领走了。


    先是丁二、彭十五再到庞娘子……


    再迟钝的人都会觉察到不对劲,但崔兰因不敢多看,更不敢多问。


    只是逃避从不能解决问题。


    温家主还是在一个下午让人叫住她。


    他长叹了口气,开口道:“盈盈,卢七郎一直都很喜欢你,他是世族出身,族中还有人在建康做官。”


    崔兰因抱着要给温娘子看的话本子,温家主的声音并不急躁,娓娓道来,可是她却听不太明白。


    这些与她有什么关系吗?


    她知道那个卢七郎,出身范阳卢氏,是真正的纨绔子。刚刚及冠没娶妻先纳了七个妾,据说后院里模样好一点的婢女都是他的人,平日里不是与狐朋狗友摆酒设宴,就是在后院寻欢作乐。


    他原本是要和温娘子说亲的,偏在上门谈亲事的时候看中了替温娘子打探消息的崔兰因。他死性难改,没忍住就指着崔兰因对未来的亲家道:“我喜欢那小娘子,你们把她先送来吧!”


    就这一句话,让温家主彻底打消攀附卢家的念头。


    这个卢七郎不是个东西。


    那些传闻他贪恋女色,日夜荒唐,年纪轻轻就有把自己身体掏空的趋势看来并不假,也不是媒人口里说的,什么对家在背后中伤他!


    温家主再怎么想要攀附权贵也不能把唯一的宝贝女儿推到火坑里,至于崔兰因,温家主感恩崔兰因能够陪伴自己女儿度过丧母之后的艰难时光。


    他也不想让女儿伤心难过。


    卢七郎以为温家主不肯让出崔兰因是想坐地起价,为争一口气,豪掷千金也想从温家买下她。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没有得逞。


    但那日温家主一脸抱歉地看着她,“温家欠了一大笔钱,我只能卖掉奴仆和宅子。”


    崔兰因咬着牙关,瑟瑟发抖。


    所以,他卖掉了丁二、彭十五、庞娘子……现在又轮到她了。


    可听他的意思,竟然是想把她卖去卢家。


    她知道,卖身契在温家主手里。


    他有权把自己卖给任何人,完全可以不用商量,就像是上几回,由人牙子上门领走,就像是交易一张桌子、一张椅子,钱货两清、互不相欠。


    但是崔兰因不喜欢那卢七郎,不喜欢他粗陋的长相,也不喜欢他邪。淫的视线,她不想跟着这样的人。


    她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滚下来,跪下来求他不要把她卖掉,她不值几个钱。


    温家主买她的时候,只花了三贯钱。


    可随后她又想到卢家肯花千金买她。


    她还是很值钱的。


    她只能不断求温家主,不要卖她,她长大了,可以做更多事了,她会少吃糕点果脯,她会省下开销,她会比温娘子那只猫儿还省事。


    温家主一直摇着头,说自己没法子了,说着说着他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也掉起了眼泪。


    “孩子,你不知道外面的凶险,唯有权势才是最重要的,若我的孩子也可以像你一样离开……”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告诉崔兰因,他已经做了决定,要把她卖给卢家。


    卢七郎一改从前一掷千金的痛快,把价钱压到很低,但是温家主还是答应了,惹来卢七郎一阵嘲笑。


    崔兰因哭着告别温娘子,忐忐忑忑到了卢家。


    卢七郎对着她得意地笑,还道:“你和那个叫蛮奴的关系很好对吧,等他回来发现你是我的人了,还不知道是什么有趣的表情!”


    崔兰因红着眼睛瞪他,不管她是不是摆出那张凶脸,卢七郎其实早被拖得没有兴趣了,“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香饽饽?现在是那姓温的,强行要卖我,我才勉为其难收下你。”


    这段时间里他刚有了新欢,正抱着美人一起笑她,随意把她打发院子里最偏僻的角落。


    也许是因为太过得意、太过张狂,卢七郎那天晚上就在一个侍妾的肚皮上中风了。


    说是侍妾们争宠,给郎君下了虎狼之药,这才把人玩残了……


    卢七郎在床上动弹不得,院子里的莺莺燕燕互相指责对方害了郎君身体,让她们下半辈子没了着落,哭个没完。崔兰因不引人注意,反而安生地度过了一段时间。


    后来,温家就


    被抄家了。


    崔兰因蜷了下,在萧临怀里继续说道:“……我起初也是怪他、恨他的,可后面温家没了,温家那些来不及走的仆人都跟着全死了……”


    “鸡犬不留,满门抄斩。”


    “我在卢家待了一个月,才听到了袁四郎的事,他拿温家邀功,还亲自写了一封定罪书,让人刻成板印成纸,到处分发,要让人知道温家是罪有应得,我看见他的字迹才想到,一直以来与温娘子暗中通信的情郎就是他。”


    “他对温家的事了如指掌,比我都要了解,想要是有意无意套过温娘子的话。”


    作为温家主的独生女,温娘子很早就跟着父亲学习掌家、管理产业。


    这些自不是崔兰因这个外人能够接触的内容。


    可她只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郎,看了话本里的风花雪夜就以为遇到的郎君都会死心塌地爱她,和她成就一段佳话。


    殊不知这世上豺狼虎豹众多,真心实意之人少。


    崔兰因把自己与袁四郎的恩怨一五一十说给萧临听。


    “若没有他,温家不会有事,我也不会没有地方去,他为了自己的功绩让人家破人亡,何其可恨!”


    萧临摸了摸她的头发,崔兰因也把脑袋在他的颈边肩膀上。


    “夫君想知道的,我都说了,也没有说谎。”


    与袁四郎之间本就没有什么复杂的恩怨,她只是简简单单想要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而已。


    萧临又问:“那你又是怎么遇到谢五郎的?”


    说了这么多的旧话,崔兰因困了,声音逐渐转弱,“……我知道他,是我表哥……”


    话没说完,她已经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她太累了,今天没有偷懒姿。势,她的体力消耗巨大,在这个舒服安心的怀抱里是一刻也撑不下去了。


    萧临只听到了她半截话,就冒出了许多问题。


    崔兰因难道一直都知道自己姓崔?


    /


    翌日中午,崔兰因才彻底醒来。


    这一觉她睡得又香又沉,连一个梦都没有做。


    身边萧临的位置已经空了,外面能听见婢女们小声交谈的声音,以及蒙蒙穿插在其中的“长公子来了!”、“夫人起床!”等等无意义重复的话。


    她坐在床上又待了会。


    风雨过后的平静弥足珍贵,她昨夜险些以为只有和离去做女冠一条路可以走了,没想到峰回路转又回归平常的生活。


    “夫人?”陈媪在门外小声喊她,“王大娘子传人叫你去一趟。”


    顿了下,怕崔兰因还赖着不起,她补充了句,“奴婢进来给你穿衣梳发了吧?”


    “等下!”


    崔兰因突然想起昨夜屋内的状况可不适合让人看了去,马上从床上蹦了起来,一路跑到镜子处。


    但是她能想到的凌乱的衣服、铜镜上的痕迹通通不见了!


    ……难道是萧临昨晚弄干净的?


    一想到长公子自作自受,昨夜猫着腰在这里收捡擦拭,一顿忙活,崔兰因忍不住捂着嘴笑。


    但很快身上的酸软暗痛在她放松的身体涌出,她立刻笑不出来,扶着腰揉着腿,开口让陈媪进来。


    “长公子出门了,听说是去了谢家。”陈媪很尽职地为崔兰因禀告,还道:“早晨长公子还问起夫人回崔家的那些事……对了,夫人的那个坠子呢?”


    崔兰因满头雾水,萧临问那个做什么?


    又道:“什么坠子?”


    “就是夫人小时候,老夫人照着那连枝樱桃打的金坠子,只有拇指大小,其中有一片的叶子还被夫人用牙齿咬了个缺口……”陈媪一边给她梳理着长发,一边帮助她回忆:“谢五郎就是看见那坠子才认回夫人身份的啊!”


    这么重要的东西,崔兰因怎么会忘。


    她笑了下道:“那个啊,我收起来了,就在那边哪个匣子里吧,陈媪问它做什么?”


    陈媪道:“王大娘子正是因此找你呢!”


    崔兰因越听越糊涂。


    “和我的坠子有关?”


    “不是,是和做这个坠子的那家金铺有关,谁承想一个在建康多年的老铺居然是个做真假掺卖的黑店!”陈媪愤愤不平道:“当初还是那陆家的铺子,这不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敢弑君了……”


    崔兰因听着陈媪絮絮叨叨,手指不由搭在胸前,捏着那并不存在的东西走神。


    陈媪突然自个就想起今上也是弑君得位,马上打住这个危险的话题,言归正传道:“王大娘子怕也是因为这件事找夫人的。”


    崔兰因讶然道:“找我做什么?”


    “还不是府上那几位待嫁的娘子,定做的金饰都出了问题,之前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毕竟娘子们轻易也不会变卖这些首饰,现在知道是假的,心中多少膈应……”


    崔兰因梳妆完她就去匣子里翻那樱桃坠子,陈媪探头一看,“果然是好手艺,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是假的……”


    崔兰因没有附和她,只是望着那坠子出神。


    没多久,陈媪就催促她动身。


    两人去见王大娘子。


    外面乌烟瘴气的事并没能影响到萧家的内宅。


    眼下她们最关注的事情就是如何把府上女郎们的嫁妆操办好。


    萧临果然没有提起半句,所以王大娘子待崔兰因一切也如常,让她坐在一旁,听着处理那些陪嫁金饰的事。


    /


    潘府。


    潘弘侧头目送老医士提着药箱出去,回头看向卧在床上面孔青白的袁四郎。


    夕阳的光打在他的身后,竟像是没有一丝温度,冰冷冷的。


    “你说的那些话,又有什么证据呢?我凭什么相信你?”


    袁四郎捂着伤处,还“嘿嘿”一笑,有几分自嘲道:“我跟着你的好父亲,脏活累活干了不少,岂能不做一手准备,就像是那要了我半条命的账簿,你猜你父亲身后有没有留下这类东西?”


    潘弘手指蜷了下,正直道:“我父亲一心为民,只是错信了你这样油腔滑调的人,被蒙蔽了双眼,你休想把这些脏水都泼到他身上,让我潘家为此蒙羞。”


    “既然你觉得他清清白白,又为什么要救我呢?因为你也看出来,他急着杀我灭口并不正常对不对?”袁四郎手指用力抓在床边,鬓角青筋暴起,犹如恶鬼般盯着潘弘,“你难道不觉得,倘若我有罪,抓起来审就是,兴许还能挖出更多的事……草率杀掉,并不合情理……”


    “要杀你的人是萧家的萧卫,你惹了萧临不高兴,他想要你项上人头罢了。”


    “只是萧卫吗?你身为潘家的郎君,连自家的暗卫都认不出来,还不如我这个‘外人’?”袁四郎长叹一口气道:“罢了,你自欺欺人我管不着,但是你要保我性命,若我死了,你们潘家也跟着我陪葬就是,我也不亏。”


    潘弘静静立了会,才问:“保你性命不难,但是我怎么知道你手上的东西是真的而不是你捏造的。”


    “很简单,你杀了我就知道是不是真的。”


    袁四郎现在是光家不怕穿鞋,以退为进反而让潘弘一时没法


    接口。


    在他犹豫的时候,心中的怀疑就已经扩大。


    杀他?


    他不敢冒这个险。


    袁四郎知道潘弘远比他父亲还看重自己的清白,看重自己的家族的荣辉,冷笑了声,又道:“还有一个人,你要帮我。”


    “你别得寸进尺。”潘弘瞥他,怫然不悦。


    “崔二娘子,只要她一个,对小潘侍郎而言,不难吧?”


    潘弘嗤了声,“我疯了要和萧临作对?”


    袁四郎道:“可潘家与萧家本就势不两立,你父亲一心想要清理世家,他十三年前差点就要成功了,是萧临打破了他的计划,让世家死灰复燃,又与你们寒门分庭抗礼了这些年……你不想与萧临为敌,他也未必会放过你们!”


    “他那夫人深知他的心思,对付我只不过小试牛刀,他真正想要动的是你们潘家!”


    接连的话语让潘弘心口猛跳,他握紧拳头,眉头死锁。


    不想相信却也不能不信。


    崔二娘子真的是因为萧家所以才对付袁四郎吗?


    他们是要父亲与袁四郎反目成仇,好坐收渔翁之利?


    或许杀掉袁四郎是最简单的方法,但是后患他却也不得不防。


    潘弘想了许久,终于从袖袋里掏出一物,扔给袁四郎。


    袁四郎忍着痛捡起打开,一块素色帕子里就包着一条金项链。


    项链上挂着一坠子,是一只精巧的连枝樱桃,果形圆润,枝头带叶,只是那叶子不知道被谁咬过,有微微的凹痕。


    第53章


    启徽宫内。


    齐敏跪坐在地毯上,拉着齐毅的衣袖嚎啕大哭,匆匆赶来的崔芙宁见状甚是尴尬。


    她与齐敏不熟,看见公主狼狈的一面,还怕她心里生出芥蒂。


    “阿耶太狠了,阿娘才走没几年,他就把要照看我们兄妹一辈子的话给忘记了,还派人找回那个杂种要取代兄长……”


    齐毅看了眼崔芙宁,板起脸教训她:“这种话也能乱说?二弟虽然模样……但再怎样也是你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亲人?他都把我卖给北胡,他哪里把我当亲人了!你看他除了眉毛嘴巴哪里像我们,我看他们就是一伙的!兄长,你就这么看着他抢走你的一切?”齐敏说到这,再次“哇”得声,更加伤心哭道:“要是兄长还好好的,哪轮到他在这指手画脚!”


    崔芙宁身为女郎,当然能够共情公主。


    北胡又派遣使者过来,想继续谈和亲之事。


    皇帝只有一个公主,千娇百宠长大,若放在从前他身子健朗时,定会叫他们滚回去。


    大晋兵力虽还比不上最强盛时期的北胡,可也比从前好太多,再者现在的北胡也还没彻底恢复统一。


    真要比起来,谁胜谁负未可说。


    皇帝早有北伐的念头,只是世庶的矛盾一日不解,他一日不敢发兵北上。


    这与从前世家掌控之下的大晋还不同,为了打压世家,皇帝提拔了许多寒门官吏。


    可这些人又有哪个不是含有私心。


    而且自打从宫苑回来,他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差,外边不安宁,宫里甚至还闹起鬼来,弄得人心惶惶。


    皇帝的脾气日渐暴躁,怒极之下一脚竟踢死个小宦官,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事。


    谣言四起,就有人惊恐道是先皇回来报仇了!


    众人皆知先皇死之前也是这般疯癫急躁,身边伺候的人无不提心吊胆。


    皇帝有皇帝的难处,大皇子也有大皇子的不易,崔芙宁并不是要赞同公主和亲,只是这件事能真正帮上忙的人不在这里。


    崔芙宁走到公主身边,蹲下身安慰她道:“公主,大殿下一直在为你的事向圣人求情,圣人如今只是考虑的事多,并不是不在乎公主你啊。”


    她又扯了扯公主的衣袖,“公主,大殿下也乏累了……”


    齐敏受她暗示,擦了擦眼泪,就抬头见兄长坐在轮椅上,面孔瓷白,毫无血色。


    顿时脑袋一懵,她说错话了。


    居然揭了亲兄长的短,提起他断腿的事。


    因为腿上这伤,齐毅郁郁寡欢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能走出来见人已经是崔芙宁百般劝慰的结果。


    “兄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殿下!公主!”一个小宦官连滚带爬进殿来,胡乱趴在地上磕了磕头,“谢家五郎进宫来了!”


    /


    在小宦官拔腿跑去通风报信的同时,显阳殿里皇帝穿着寝衣扶着二皇子齐蛮的手站起来。


    “你刚刚说自己与公主早有约定,要娶她为妻,做她的驸马可是真的?”


    谢五郎道:“禀圣人,五郎与公主心意相通,断不可能看着她嫁去北胡。”


    齐蛮微眯起眼,“谢五郎知道尚公主后就不可再任官领兵了,贵府长辈也肯答应?”


    “劳二殿下过问,谢家昔年宁可耗全族之力抗击北胡入侵,今也不可让北胡上门欺辱,北胡大王远在千里之外,却能及时洞察我朝上下变化,得知圣人的近况,不可不防。公主远嫁并不能彰显我朝和善大度,只会让北胡士气大增!”谢五郎有理有据,说罢合掌一礼,道:“圣人有难处,五郎愿为圣人分忧。”


    皇帝听完他一番话,半晌后,笑道:“你这话与萧神玉说得八九不离十,看来他没少劝你吧?”


    萧谢两家门阀大族,走得越近越惹人忌惮。


    无论如何,国家大事始终还在世家的手里操控,逃不去,摆不脱。


    谢五郎正色道:“此乃五郎肺腑之言,娶公主也是臣心甘情愿……”


    话音还没落,一声“阿耶”冲到众人耳中。


    公主环佩叮当,提裙跑到皇帝面前,声音清脆:“阿耶我愿意嫁给谢五郎!”


    /


    宫里的事才落定,崔兰因拖着疲累的脚步回到院中。


    婢女们正在摘樱桃。


    小樱桃皮薄肉嫩,手稍微重一些都会有损伤,她们搭着凳子昂着脑袋,一些人拿起剪子在挑选红红黄黄的果子,另一些人在下边举着大竹盘接。


    “哎呀!砸我头上了!你扔准些!”


    “谁要你偷吃啦!夫人都还没吃上呢!我摘的最甜最红的,要留给夫人!”


    “就你会了?你看看我已经挑出来好的了,我吃的都是你摘的不好的,可酸了!”


    “我摘的就没有不好的!”


    “我摘的才好,留我的给夫人!”


    婢女们为把谁摘的樱桃献给崔兰因争执起来了,其实成熟的樱桃都长大差不差,混在一起完全分不出,但她们偏偏觉得自己选的最好。


    豆蔻东看看西看看,正不知劝谁,听见脚步声,扭头就主动开口解释道:“夫人,这些果子熟了,小蛾说得赶紧摘下,趁着天气好做成果脯。”


    小蛾搭着几个凳子站得最高,探出脑袋,对着崔兰因连连点头。


    崔兰因听见有吃,马上一扫疲倦,挽起袖子,上前和大家一块摘。


    樱桃树下七八个小娘子彩衣飘飘,燕笑语兮,院墙上站了一排浑圆炸毛的小麻雀叽叽啾啾。


    午后的玉阆院春意盎然,热闹非凡。


    萧临回来便看见这一番场面。


    虽然吵吵闹闹却也没有那么讨厌,他唇角甚至不由微扬。


    心中似是明白过来,自己并非是不喜欢热闹,而是因为从前那些热闹都与自己无关。


    他融不进那些欢乐里去,就觉得人人笑容扎眼,笑声刺耳。


    崔兰因刚想把樱桃放进嘴里,回头就看见萧临。


    先是一愣随后才露出笑脸,从凳子上跳下来,快步走到他跟前。


    “夫君今日怎么回的这般早?”


    萧临摘掉她头上的几片叶子,道:“今日只是去谢家拜见谢太公,商量了些事情。”


    崔兰因点点头,把手里的鲜红果子放进他手心,“那夫君先回去换衣吧,我让她们收拾好这。”


    萧临看着手里的樱桃,就想起谢五郎的话。


    “一小贼抢了她的东西,撞到我身上,我看见抢的是一个樱桃坠子的金链子,那东西我熟啊,当年崔家要找人的时候拿的就是这个坠子的图样,老夫人亲自给画的。”


    “……可不就是巧嘛!我也没有想到时隔那么久,大街上就能碰到人,说明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有这份缘分在。”


    熟透的果子摘了几大盘,崔兰因拉着陈媪算了一算,把这些果子分成几大份。


    老太公、老夫人、王大娘子以及其他萧家重要的长辈那儿必须分上一份,让他们也尝尝鲜。


    崔兰因回头看了眼,萧临还盯着樱桃不知出神在想什么。


    陈媪替崔兰因把东西分好,剩下品相不太好的都拿下去清洗干净,放在廊下阴干,等明日再来制作果脯。


    崔兰因忙完才进屋去,向萧临打听袁四郎的下落。


    萧临道:“迟早的事  ,你也不用担心,袁尚书对他大失所望,并不想包庇,至于潘侍中,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更希望他早点死。”


    虽然袁四郎现在是丧家犬,但崔兰因还有不满,“可是我始终没有听见他们为温家正名,袁四郎的罪名就这么不清不白……”


    萧临虽知道崔兰因很介意,但不能不告诉她这个残酷真相:“温家的事不会有人再提,不仅是袁四郎一人的事,他上面还有袁尚书、潘侍中。”


    追究起来,曾经对他大肆嘉奖的皇帝都有失察之责。


    潘侍中最重视廉洁清誉,他的支持来自民间,绝不能被败坏。


    所以这件事只能断在这里,了结在袁四郎一人身上。


    崔兰因愤愤不平道:“那温家的名声、温家人的性命呢?都不重要了?”


    萧临定定看着她,提醒道:“盈盈,你答应过我此后不再掺和这件事。”


    崔兰因马上扬起笑脸:“我就问问罢了。”


    萧临摸摸她的脑袋,又轻轻把她抱在怀里,“那些的事情我来办。”


    崔兰因“嗯”了声,两手交叉环住萧临的腰,摇啊摇,甜言蜜语都不用打腹稿就往外冒:“我当然都听夫君的话,夫君最厉害了,世上没有比夫君更好的人了……”


    夫妻二人一起用过晚膳,又先后去沐浴梳洗。


    从宫苑回来,两人自然而然住在了一间屋。


    入夜后陈媪小蛾等人轻易不会来打搅,崔兰因没人陪着说话,就看话本子打发时间。


    萧临虽然自己不看,但从不会阻止崔兰因看,只偶尔会问上一句。


    “今日看的是什么?”


    崔兰因有时会给他简述,有时候就模仿起来。


    “好你个小木匠,本夫人的床坏了,竟来得这么迟……”说罢,女郎在床上翻身坐起,长腿一抬,腻白的脚掌就大胆地踩上他小腹。


    萧临余光瞥见她倒扣在床上的话本,封面上写《送上门的修床匠》


    “……”他视线落回崔兰因的脚趾上,五个指头珠圆玉润,指甲盖泛着健康的浅粉珠光,仿佛很好把玩。


    “夫人此举……不妥吧?”他生疏地扮演起木匠,虽然说着不妥,可手却捞起她的脚,在她脚踝上动情地抚摸。


    崔兰因“哎呀”一声,红着脸道:“大胆,居然敢抓住我不放,没听见这床已经吱呀叫了吗?还不快快修理一番?”


    萧临没有放手,反而握着她的脚踝,把人从床边拖近,架在他的肩上,他一侧脸就可以细细吻。咬她脚侧的凸骨。


    “夫人到底是想我修理床,还是,修理你?”


    第54章


    崔兰因忍不住蹬腿,却没能挣开,叫萧临在脚踝和小腿上轻咬了几口。


    “夫人吃了什么,如此之甜。”


    崔兰因笑眼弯弯:“你究竟是修床匠还是品味师呀,这还能尝的出甜味?”


    对方笑道:“略有涉猎罢了,夫人应是吃多了甜果子,腌入味了。”


    崔兰因再一蹬脚,嗔道:“胡说八道!我晚上还饮了一大碗酸汤也不见你尝出酸来?”


    “是吗?”他挑了下眉,说道:“那我再往上面尝尝。”


    崔兰因不肯轻易让他得逞,笑着要躲。


    床帐摇晃,床板嘎叽叫,两人正乱成一团,门外突兀传来“笃笃”两下敲门声。


    “什么事?——”崔兰因大奇,朝外递了一声。


    门外是陈媪的声音:“……夫人,崔老夫人身子抱恙,想请您回去一趟。”


    祖母?


    若只是普通小病哪会这么着急找人?


    崔兰因心里着急,把萧临推开,一骨碌爬起来。


    “快进来!”


    陈媪立刻进来为崔兰因重新梳头穿衣,萧临本想跟着一块去,但陈媪却劝他道:“长公子明日一早还要上值,不好耽误休息,就请夫人回去一趟就好。”


    老夫人若真有急事,没有道理不让他同去。


    萧临觉得奇怪,但没有坚持,只是道:“那我骑马送夫人过去。”


    崔兰因一口答应,陈媪不好再说不行。


    萧临让景澜进来为他束发带冠,又吩咐景澄去准备马。


    夫妻二人出门了,陈媪才突然想起漏了东西,赶紧回屋去拿。


    重新出来时,手里多了个装首饰的小木匣子。


    骑马到崔家要不了多久,但崔兰因担心祖母的身体,便觉得崔家好像远在天边。


    等到达崔家的府门前,她抬头一望那门楣上的崔府二字,心口莫名窒闷。


    仿佛是三年前第一次回家时,万千复杂的情绪积在胸腔,裹挟着她的心脏不安地跳动。


    萧临把她抱下马,安慰了句:“医士每旬都为老夫人诊平安脉,从未有过重话,想来不会是什么大问题,你也不要太过紧张,先进去看看情况。”


    崔兰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祖母的身体向来康健,步伐比寻常的老人矫健不少,一些腰背胳膊腿的老年病都没有,人人都说老夫人是上天眷顾的宠儿,一定会长命百岁……


    只是这次,崔家这么着急派人来找她回去,她又怎么能不多想?


    “夫君放心回去吧,我没事。”


    萧临看她面色不好,道:“要不我还是陪你进去吧。”


    崔兰因摇摇头,“夫君还有公务,待会宵禁了,我回不去不打紧,夫君可不能耽搁了。”


    萧临只好答应,目送她进门。


    崔家主院里灯火通明,崔兰因还未走进,就觉得氛围异样古怪,崔芙宁站于院门旁迎她,伸手握住她的手,颦眉低声道:“祖母没事,是……”


    她也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就捏了捏她的手,气愤道:“你待会就知道了,太不可理喻了!”


    因为这句话,崔兰因越发奇怪。


    沿着廊子,转过遮挡视线的山石花草,崔兰因把目光投向前方,更是一怔。


    崔老夫人果然精神矍铄,正坐于其中。


    更让崔兰因留意的是那两个站在崔家主的身旁的陌生郎君


    一年轻的昂首挺胸在前,一年老的含胸驼背,畏缩在后。


    两人气度截然不同,压根就不像是一路人,偏偏又似一伙的。


    祖母没有病,那一定是有别的更重要的事。


    “祖母……”崔兰因放开崔芙宁的手,快几步走上前行礼,又望向父亲母亲,挨个问好。


    崔老夫人对她招招手。


    崔兰因就走到她跟前,被老人温热的双手握住,坐到紧挨她的矮凳上。


    “孩子,别怪我用这个法子把你唤来,现在实有一桩与你相关的事需要你一起旁听。”


    祖母依然温声细语,崔兰因依在她身边,乖乖点头。


    她再次打量那两位陌生郎君,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所以她此前并不认识他们。


    就不知道他们会带来什么消息?


    “陈媪呢?”


    父亲忽然发话问,崔兰因回道:“是长公子骑马带我回来的,傅母坐犊车还在后面  ,父亲找傅母有什么事?”


    崔父望着她张口欲言,却没能发出声音,旁边的崔母面上更是神色复杂,望着她,好像忽然又不认识她这个女儿了。


    崔兰因一愣,心直直往下坠。


    似是又回到那个陌生的环境,年幼的她彷徨地在人群里找寻。


    一双双腿在她眼前迈过,不是阿耶、不是阿娘、不是祖父……


    她一个个找,一个个认,身边有成千上百的人熙熙攘攘挤过,却没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绝望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可哭声也并没有能够吸引来她的亲人……


    院子里安静了片刻,那陌生的年轻郎君跨出一步,开门见山道:“这位娘子,实话实说了吧,你并不是崔家的二娘子,对吧?”


    崔兰因吃惊地望着他。


    那郎君打开拳头,掌心一直握着的一个金色樱桃坠子就这么倏然掉下,又被金线链子拽住,在崔兰因的视线里晃了晃。


    晃动的频率逐渐变弱,崔兰因得以看清那坠子的样式。


    一个人的记忆是从几岁开始,因人而异。


    有些人能够记得三岁后的事情,有些人可以记得五岁、六岁,崔兰因深刻的记忆说起来也差不多是五岁时。


    五岁前的记忆随着年岁增长,就变得像是昨夜刚做过的梦,依稀记得什么,却无法再细致地复述出来。


    可她记得这个项链,无论是坠子的轮廓还是链子的编织方法她都牢牢刻在脑海里。


    这是她唯一携带、且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


    “我家主人曾被乳媪带着逃难,路上捡到一五岁左右的小娘子,小娘子身上就带有这个金坠子,后来那小娘子因病死在半路,我家主人心善就把她埋在了路边,只留下了这项链想到日后有机缘能够交还给她的家人。”


    崔母手捂着胸口,仿佛再次被这人的话刺痛了下。


    “后来,我家主子与乳媪又捡到了另一名小娘子,这个小娘子年纪也不大,与父母失散十分可怜,两人便好心带着她上路,后来那小女郎看上了那枚坠子,乳媪没有给她,倒是把坠子主人的事都告诉了她。”


    这时陈媪刚气喘吁吁走进院,听到这句话踟蹰不前。


    崔兰因静静听着,一时愣住。


    不但因为这个人手里拿着和她相同的坠子,还因为他的话。


    若按他所说,他的主人就是那位被婆婆带着小郎君,遇到她,收留她。


    可他为什么要说谎,说坠子不是她的?


    “后来他们遇到了水匪,就与那位小娘子失散,可没过多久水匪又追了上来,要抢那金坠子,为此我家主人的乳媪被水匪残忍地杀害……试想,若非那小娘子告知,那些水匪又怎会知道金坠子在乳媪身上。”


    崔兰因唇瓣蠕动两下。


    心中喃喃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婆婆死了吗?她不知道。


    可是金坠子当初的确是她交给婆婆帮忙保管的……


    她被水匪带走只跟齐蛮说过一句,她的坠子,还没拿回来。


    “我家郎君虽然伤心至极,但为了活命只能忍辱负痛逃走,原本此事与我家主子也再无干系,可谁知后来才得知这位娘子还因为这个……”郎君又晃了晃那金坠子,笑道:“认回了崔家,嫁给了萧家长公子,生出这么多事端……”


    崔芙宁忍不住打断他,“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死掉的那个孩子才是崔家的女郎。”


    崔父也板起脸,冷声道:“当年崔家找人,这坠子的图样也有不少人见过。”


    言外之意,若有人想要伪造一个相同的坠子也并非不可能。


    若非这两人直言他们不在今日把这件事弄清楚,明日就要告知全建康知道崔二娘子并非他们崔家的女郎!


    真是岂有此理。


    被人要挟至此,崔家主要努力克制自己,才能抑制恼怒。


    “而且我妹妹的模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一家的!”崔家大郎也道,“哪轮到你们置喙!”


    “世上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有长得十足十像的,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对方呛了句。


    “你们不讲理,突然跑到我们家来,说我妹妹是假的……”崔大郎被身边妻子用力拽了拽。


    “二娘子能说的上一些小时候的事呢,这可没法作假。”


    对方冷笑:“兴许是有什么歹人故意教她的也为可定!”


    崔大郎和夫人被一噎。


    对方完全不讲理!


    崔老夫人示意陈媪拿着崔兰因的金樱桃坠子上前,陈媪看了眼崔兰因,把东西拿给老夫人,又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老夫人点头,陈媪就快步走出去。


    崔兰因只听见一句“在外面”,却不知她在讲什么,注意力全在老夫人手上的匣子上。


    崔兰因依在祖母腿边,见她反复翻着那樱桃坠子,生怕她会看出什么端倪。


    老夫人把坠子拿手上研究,“这坠子的样式是我亲手所画,多宝堂打造,错不了。”


    “老夫人,多宝堂已经在金饰上弄虚作假几十年,前段时间才被发现他们往金料里加入了一种与金极为相似的矿料,若非知情人用特殊法子检验不可能查出……”年轻郎君指着身后满脸冒冷汗的郎君道:“这便是知情人,多宝堂的前金银匠。”


    “只要将老夫人手上的与我手上的项链一同检验,届时就能辨出真假。”


    “慢着,此人是你带来的,我们如何相信你不是联合此人弄虚作假?”崔家大郎道。


    “这有何难?府上定有其他出自多宝堂的首饰一起拿来检验就是!”年轻的郎君信心十足,两眼如炬地看向崔兰因。


    “这位娘子若问心无愧,何不以此自证?”


    崔兰因脑袋里“嗡嗡”作响,一向伶牙俐齿的她此刻也哑口无言。


    因为她手上的那枚坠子确实不是出自多宝堂。


    是后来她用所赚工钱,照着记忆里的模样重新找人打制的。


    可笑的是,她还用的纯金,而多宝堂的却不是纯金的!


    她自己能知道自己,却无法向人证明自己。


    甚至在这一刻,她也在怀疑自己那模糊记忆里的名字、亲人、家族是真的吗?


    所有人都在看她。


    他们也同意了这样的法子是快速自证的最好办法。


    可崔兰因却不能轻易做出决定。


    她不答应检验,便是可疑。


    答应检验,结果必然对她不利。


    周围都是她的亲人,可她却一点安全感都没有,遍体生寒。


    “这位娘子,是不敢吗?”


    崔兰因知道自己的沉默太久,也足矣惹人怀疑,勉强自己镇定下来,开口道:“我……”


    “用不着你来检验我夫人的身份。”长公子的声音突然插。入打断了她的话。


    回廊的尽头,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走近。


    崔兰因猛然站起,眼睛、鼻腔不由泛酸,快走几步,被人揽进怀里。


    第55章


    除崔老夫人外,没有人想到长公子会突然出现。


    尤其是崔家主,脸色顿时一变。


    这件事没弄清楚前,本来就不好向“外人”说道,更何况是与此息息相关的长公子。


    女婿被称为外子,再怎么亲近也带了一个“外”字。


    崔家主担忧的是万一让他知道崔家嫁过去的女儿身上存有诸多疑点,还不知道会如何恼怒。


    不过现在这个情形,他是担忧少了,尴尬却多了。


    崔兰因这一走上去,长公子再把人一护,就显得他们在欺负他的人一样。


    这便有些难以说清道明。


    陈媪跟在长公子身后慢上几步才出现,这一来一回把她可累惨了,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看没有别的吩咐就安静站到一边去。


    众人见状才知道。


    刚刚陈媪在老夫人耳边那一声是在询问长公子的事。


    老夫人同意,她才把人带了进来。


    崔兰因瞬间涌起的委屈情绪在长公子温热的怀中散得很快,她把泪雾撇开,往后退开半步


    ,仰头小声问:“夫君怎么还没回去?”


    下马时她的怅然,进门时她的无助,萧临都看在眼里。


    这个“家”更像是龙潭虎穴。


    她想进去又不敢进去,反还没有她身处在陌生的萧家时那般轻松。


    所谓近乡情怯,她在这里倾注了情感,期待得到反馈,所以才会更害怕得不到想要的反馈。


    他又怎么忍心把她一人丢到这个漩涡里。


    种种想法无法一一详细阐述,只能归为四个字:“我担心你。”


    崔兰因想笑。


    她长这么大,什么凶险的阵仗没有见过,哪还需要人担心呢?


    只是能听见长公子这句话,她心里头还是泛起了涟漪。


    “那……”她张了张口,还想问他。


    那她若真的不是崔家的女郎,他还会担心她吗?


    话到口边,好像又不是那么重要。


    萧临的手在她后背轻轻拍了下,便绕过她,上前给崔老夫人、崔家主夫妇问好。


    那口口声声说要拿坠子检验的郎君看见长公子出现只紧张了下,马上又理直气壮挺起胸膛。


    等到长公子终于有空把视线扫到他身上时,他才稍稍绷紧了点脸皮,还是顽强地挺立而站,并没有像身后那个已经把身体佝偻软下,恨不得当自己并不存在。


    这件事他有十足把握,肯定能占据上风!


    然萧临审视了他几眼,却没有谈起检验坠子的事,反而突然道:


    “若我没有记错的话,阁下是潘家,小潘侍郎身边的人,姓汪。”


    汪胜突然被揭穿身份,吓了一跳,忍不住叫了声,“啊?”


    他只是在潘家侍奉郎君的内侍,并不常跟郎君出门见人,故而就连崔家主、崔大郎都没有马上认出他的身份,只能从他不一般的穿着、比较傲气的言谈里看出主家的来历不凡。


    “有一回小潘侍郎喝多了酒,是你来接的他。”


    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但是萧临就是刚好见过一面,所以也就记下了。


    汪胜冷汗涔涔,想来也是记起那一次的事情。


    那日是因为潘侍中有急事要找小潘侍郎,半天等不到人,叫他低调前去迎人回府,可他没有郎君身边的长随得宠,不能常伴小潘侍郎身侧,故而外边没人知道他也是潘家仆。


    在酒楼里,他被几个醉酒的郎君拦下,上下一打量,从他华衣锦服里看出卑微的奴颜,讽道:“扎着鸡毛装孔雀,阔给谁看?”


    他一下恼羞成怒,报出家门,把那几个醉鬼都吓了一大跳。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他们这些潘府的奴仆可比一般人家的郎君还要尊贵些!


    那一次狐假虎威的感受让汪胜回味了良久,可一直没有机会再尝试,直到今天,郎君把这项任务交给了他。


    他大摇大摆走进崔家,果然用一句话、一条项链就惊动了主家,就连崔老夫人都要来亲自见他。


    汪胜感到此刻自己已经凌驾在世族之上,无比荣耀。


    潘侍中说的对,这几百年凭什么都由世族享受着荣华富贵,也该轮到他们这些人了!


    “潘侍郎?他为何要这般做?”崔家主脸色铁青,“我们崔家与他并无结怨!”


    崔兰因想起那个为自己捡过帕子的潘弘,居然是多年前与她结伴过一路的小郎君。


    他的模样早不在她的记忆里,纠葛却牵扯至今。


    “与崔家自是无干,只不过小潘侍郎受恶人挑唆,才在此诬陷我夫人,好让崔、萧两家名声扫地。”萧临三言两语,把事情定了论。


    无论他们真实目的是什么,都是小潘侍郎为诋毁崔、萧两家而为。


    一旦牵扯到世族与寒门之争,所有的事情、结论都会被盖上党同伐异的印记,即便不小心传出去,也再没有信服度。


    汪胜也领会到了这一点的厉害,马上喊道:“你胡说!”


    长公子笑了下,又温声道:“难道小潘侍郎不是受人蒙蔽,那就是与袁四郎共谋。”


    “现在袁四郎是重犯潜逃,潘侍中也下了严命,要将他抓捕归案,小潘侍郎在这个节骨眼上还与袁四郎纠缠不清,这是要与潘侍中、与朝廷对着干?”


    汪胜冷汗涔涔,后背的衣料都浸湿,一股寒意从脚底冒到头顶。


    长公子居然知道袁四郎,那他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但汪胜并不知道的是,萧临并未有实证,能够证实袁四郎与潘侍郎共谋了这桩事。


    不过是因为先前袁四郎对崔兰因恨之入骨,不惜暴露自己也要现身行凶。


    萧临有了这些猜测,配上逻辑自洽的说辞,足以让汪胜胆战心惊。


    他是只有点小聪明却没有见过大场面的人。


    萧临语气平稳,话语之间不带停顿,从浅层到深层,一步步揭露出他们的阴谋。


    把潘侍郎和袁四郎绑在一起。


    如长公子这样的人擅长借力打力,他会用自己的节奏把事情重新掌控在自己的手掌中,心智不稳固的人很容易就被他带走。


    汪胜以为自己露出马脚犯下大错当即就慌了神,这便错失了他原本占据的先机,立刻被长公子的话砸进了不能翻身的深坑。


    他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为何大家都说长公子温柔平和却又把他当作不可冒犯的劲敌。


    为什么郎君千叮嘱万嘱咐他,不可泄露自己的来历与身份。


    随后他又惊恐地想,若郎君知道他从前在酒楼里说过那一句话,肯定不会把这项重要的任务给他……


    从前的嘚瑟与嚣张现在正在向他索要报酬!


    “潘家竟如此可恶!”崔家主气道:“再想打压世家,也祸不及女郎孩子。”


    崔老夫人冷下声道:“真是居心叵测,居然拿这样的事来诋毁人。”


    汪胜连忙:“不是,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这个二娘子肯定是假冒的,不信让他检测一下这个坠子就明白了!”


    被他拉住的那个金银匠连连摆手,怕得全身抖哆嗦:“我、我老了,我老了,干不了这样的事了!”


    他也并非自愿来的,多宝堂出了事,他早就想跑了,只是被潘家的人抓住关在一间不透光的小屋里,他等来等去,等到被抓到崔家,帮忙指认长公子的夫人是被人假冒这件将功赎罪的好差事。


    这哪是什么好差事啊?!


    但凡长点脑子也知道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啊!


    他抱起拳头,左右求饶:“我上有老下有小,放我回乡吧!”


    崔老夫人朝后吩咐一句,汪胜就被老夫人壮妇扭着胳膊在身后,脸抵在地上,他不肯死心,扯起嗓子大喊:“我是潘家的人!——你们敢动我?我是听从潘侍郎之命!我……”


    他还不知道自己越是这样叫嚣,越是给自己加上一块催命牌。


    一双干净的黑履出现在他的视野,他的眼睛用力地往上瞥,是长公子萧临站到他身侧。


    “袁四郎深受潘侍中信赖,但是他犯下大错,结果是怎样,你也知晓。”


    “我……”


    “你为袁四郎办事,因为他想报复潘家,为此挑起潘家与萧、崔两家矛盾。”


    萧临缓缓说道,仿佛已经看清了他的未来、他的结局。


    “但事情败落,自尽谢罪。”


    “潘家会如何做,你心里清楚。”


    汪胜狠狠打了个寒颤,扯起嗓子喊:“我说的话都是真的,这个坠子是真的,她的是假的!”


    崔老夫人在汪胜不死心的叫嚣声中,平淡吩咐道:“先关起来,若潘家来要人再说。”


    先前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崔家投鼠忌器,现在知道是潘家,那事情便如萧临所说,大有可操作的余地。


    萧临又从地上拎起被汪胜落下的坠子,金色的樱桃坠子在他眼前晃动,摆出金色的残影,慢慢残影消失,留下那个清晰的轮廓。


    他仔细一看,身体不由一震。


    多宝堂的金银匠看见汪胜被拖走,赶紧跪下,痛哭流涕地求饶。


    又说自己是不得已才被逼着来此,绝没有冒犯贵家女郎的意思,又是保证此间听到的一切都会烂在肚子里,不跟任何人说起。


    崔老夫人道:“你为虎作伥多年,做这假金饰欺瞒坑害了多少人,岂还能全须全尾地离开?至于我崔家的女郎又怎会外人几句话就能是假的?”


    崔大郎站出来道:“祖母说的是,应该交给廷尉司处置!”


    金银匠吓瘫软在地,再怎么求饶也不能阻止被人拖了出


    去的命运。


    一场让崔家如临大敌的闹剧似是结束了,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大气,但又难说心里还有没有留下芥蒂。


    崔老夫人看向萧临:“还要多亏神玉出现解围,不然我们都要被那人给诓住了。”


    崔家主也点头:“是啊,不然我们都要被他牵着鼻子走,岂有此理!”


    崔大郎顺便安慰母亲:“我就说那人肯定是乱说的,阿娘你别乱想了。”


    “只是检验一下,岂不是更让人安心……现在还把那匠人给弄走了……”


    崔大郎马上把自己的夫人斥了句:“你小声点,就别跟着添乱,让阿樱听了得多难受!”


    他们说话的声音其实都并不低,崔兰因离得不远,听得一清二楚。


    崔芙宁赶紧上前握住她的手,安慰她:“今天也晚了,阿樱不若就在府里休息吧,也省的奔波……”


    崔兰因望了她一眼,点点头,“我还有些事要说。”


    说罢她径直走到老夫人面前跪下。


    “祖母,阿樱要告罪。”


    “你有何罪?”老夫人弯腰要把她扶起,崔兰因却不肯起来。


    “阿樱的确弄丢了祖母给的金坠子。”


    这一句话,立刻把所有人都注意力都拉了回来。


    崔大郎都忘记了自己刚刚说的话,不由拔高声音道:“什么?你丢了?”


    崔兰因抿了抿唇,平静承认道:“我手上这枚坠子是我后来照着记忆中的样子让人反复修改打制的,是纯金,它是真的,却又是假的……”


    这话说起来既绕口又可笑。


    真金坠子是假的,假金坠子确是真的。


    她从前没有提,一是怕惹家人猜疑,二是她也不知道那丢失的坠子会以这样离奇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崔母拉着崔家主走上去:“那你……”


    崔兰因道:“今日无论检不检验这枚坠子,都会有人在外面质疑我的身份,我可以不用理会,但是父亲、母亲和兄长要面对同僚亲友,只要有一丁点犹豫,那我的身份便也会变得扑朔迷离,不但对崔家不利,还会影响萧家……”


    崔家主终于忍不住道:“……说严重了,我们当然是亲父女,你是你祖母的孙女,是你兄长的妹妹,是你阿娘的女儿啊……”


    崔兰因不语。


    崔老夫人慈爱地问:“那阿樱想要说什么?”


    “就如那人所言,若连我手上的坠子都是假的,我无法自证自己的身份,唯有我经历过的一切……由人评判。”


    萧临走到她身边,默不作声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崔老夫人连忙让她坐在矮几上,又把奴仆们挥出院子,只留下了崔家主夫妇、大郎夫妇和崔芙宁。


    崔兰因的手一直被萧临拉着,他没有松开的意图,崔兰因也只能由着他。


    他的手掌干燥温暖,也可让她少了许多彷徨不安。


    无论她接下说的是什么,她也再不怕会让人听了不舒服。


    她开始从自己在人群里走丢说起,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她只能记得几个片段,不断经过她眼前的人,晃动的衣摆裙角……


    她找不到父母,甚至年纪太小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被带到这里。


    崔母捂着胸口。


    都是她说难得出一次远门,要去看看当地的集会,集会人多也热闹,很多孩子在哭,他们一直找一直找,发疯地找,却始终找不到走丢的小女儿。


    崔兰因垂着眼,继续说。


    后来有人看她一个人孤零零,拿了吃食想把她引走,她没有上当,可过了会,他们又说可以带她去找耶娘,她就跟着走了。


    离开是个错误的选择。


    因为那是两个拐子,已经拐了很多孩子。


    她身上的值钱首饰都被收刮走了,唯有这小金樱桃坠子那段时间不知道为何颜色暗淡像个铁疙瘩,她又死死拽着不肯放,那些人便放过了它。


    崔大郎心想:或许就是因为这坠子并不是纯金的,无意碰到了什么导致变色,若是纯金的反而不会改变颜色呢。


    她与那些被拐的孩子一起待了半个月,天上开始连续下起着暴雨,河水不断上涨,冲垮了桥,一些官道也变得泥泞难行,拐子没办法把这些孩子都运走,他们干脆就把卷来的财物带走,趁机这些麻烦的孩子丢弃在山上,自生自灭。


    这时崔兰因的手突然被萧临握了下,紧得发疼。


    她不得不停下,抬起头望他。


    萧临对她露出了一个极为复杂的笑。


    是笑么?


    她感觉,更像是哭。


    第56章


    萧临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一步行差踏错,导致一个小女郎十年的颠沛流离。


    而他曾经的那一念,又不知会致使多少万人的流离失所?


    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世无其二,神玉独绝”的赞誉,又怎么配那些香火鼎盛的潇祠。


    崔兰因以为萧临只是心疼她的遭遇,就轻轻晃了下他的手,表示自己无碍。


    事实上很多事情经历过,回头看,其实也算不上什么。


    因为她活下来了,长大了,还有千千万万的人在这条路上殒命。


    她是不幸,但又是万幸。


    丢掉了安宁的生活,捡到了一个“乐观”的性格,至少有失有得,并没有被亏欠太多。


    崔兰因又说起在山上与被拐的孩子们一起遇上一个少年。


    听说了他们的遭遇,挺身而出,打算去找人把他们带走。


    萧临的手微动了下,随后又把她抓紧。


    崔兰因感觉奇怪但也没有再分神去看他,只是又轻摇了下他的手。


    继续讲述自己的经历。


    孩子们相信了他,就在原地等了三日。


    恶劣的天气、极端的寒冷以及缺少食物,很快就有人失去了等待的信心。


    不知是谁说了句“他不会回来了”。


    一个接着一个孩子走了,他们要去寻找活路。


    她又多等了两天,最后也忍受不了饥饿,不得不离开原地,去找寻有人的地方。


    城镇?村落?甚至只要是一条官路,有犊车马匹经过也好。


    她人小腿短,视野也低,恰巧就扫到石头堆里蜷缩着一只小灰兔。


    毛发凌乱,眼睛半闭,和她一样奄奄一息。


    她吃过兔子肉,知道那可爱的外表下是食物。


    她深一脚浅一脚跑过去,如获珍宝般捧起灰瘦的小兔子,左看右看,小兔子也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着她,她肚子咕噜噜叫,实在太饿了,闭上眼狠狠心,张口尝试咬住小兔子的耳朵。


    绒毛在口腔里有强烈的异物感,加上兔子发出尖锐的叫声,她吓得马上把兔耳朵吐出来。


    她第一次听见兔子会叫。


    小兔子是不是也和她一样走丢了,找不到家了,害怕了?


    因为同病相怜,她没能吃掉小兔子,只抱着它继续往前赶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遇到了一伙人,他们看她浑身脏兮兮的,又看不出男女,只当是乞儿,把她不由分说地推开,只是抢走了她怀里的兔子。


    小兔子尖锐地惨叫,被活生生扒了皮,血淋淋被树杆子从尾穿到脖颈,小小一只,架在火上烤……


    她吓哭了。


    幸亏旁边路过的一个婆婆把她牵走了。


    婆婆带着个小郎君,年岁比她大许多,两人也是一路逃难出来。


    婆婆给她饼吃,照顾她冷暖,带着她走了很远的路,她把金坠子交给她保管。


    这坠子原本褪了颜色让她担忧了许久,自被拐子抓起来后,她一直用手攥着摩擦,颜色不知不觉又恢复如初的金色。


    后来他们遇到水匪,这些水匪不但掠夺钱财,更是传言要吃人的,婆婆把她推出去,求他们放她与小郎君一条生路。


    崔母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冲上来抱住崔兰因,说不出话,只有眼泪一直流,就像是决堤的盈水  。


    这哪是人能够编出来的话。


    这哪是一个没有经历过的人能够想象出来的可怕。


    她的女儿千娇百宠长大,从小饭饱衣暖,出门走百步必然要人抱在怀里歇脚,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沦落到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的地步。


    这远比她当年想象中的凄凉悲惨千倍百倍……


    崔兰因被崔母紧紧抱在怀里,耳边是那类似小灰兔子的尖锐声音,是哭声。


    “母亲?”崔兰因不由用手拍了拍她的后背,摸到的是明显的脊骨。


    母亲老了,也瘦了。


    她记忆里母亲的怀抱是什么样的?


    应该是温暖的、柔软的?


    只是不该是一把骨头的。


    崔兰因忍不住看向父亲,她觉得母亲的哭声怪异,即便再伤心也不该如此尖锐。


    崔家主红着眼眶赶紧上前,一边安抚崔母一边向崔兰因解释:“阿樱,你阿娘当年就是这样哭到癫狂,阿樱让你阿娘下去休息吧……”


    崔老夫人也擦了擦眼泪,哽咽吩咐道:“快把夫人扶下去,煮上一碗安神汤,切莫让她情绪起伏,免得……发病了。”


    崔芙宁和崔大郎的夫人都过来搀扶崔母。


    崔母毕竟也上了一定岁数,这样歇斯底里地哭泣损耗了她的精神与力气,她被人扶着抱着,最后只能虚弱地拉住崔兰因的一只手,“阿樱……我的阿樱……”


    崔兰因轻轻握住她的那只手,任由那只手从她手心滑出,看着熟悉却又陌生的妇人满眼是泪地被带走。


    她的心突然好像也被针扎了一下。


    或许母亲并不是不爱她了,只是母亲更爱着那个她失去的年幼女儿,爱着那段没有发生过意外的时光。


    十余年后,她已亭亭玉立。


    但母亲看着她的时候,是否时时刻刻都还在想着她那五岁就流落在外的女儿,在构想她从未发生过意外的样子。


    然而在知道这一切后,母亲会怜惜她,爱她了吗?


    会在爱她之后,又因别的事变得不爱她了吗?


    崔兰因知道自己的想法并不是总是那么乐观的。


    其实她在回建康的路上其实一直在期待着,会被重新接受,被重新宠爱,可当她发现她得不到的时候,失望之余是大大松了口气。


    就好像她不曾拥有那个苹果,就不用担心它被虫咬,它被腐烂……


    只要她没有被爱,就不用担心再被抛弃。


    崔兰因稍稍歪过身,萧临走近半步,让她靠在他自己的身上。


    她像是飞累的小鸟,需要一根栖息的枝头。


    留下的崔老夫人和崔父、崔大郎。


    崔兰因的经历跌宕起伏,总在她即将觉得这样也不错的时候,发生巨大的变故。


    她和婆婆小郎君一起赶路,遇到水匪被抓。齐蛮与小蛾庇护了她,她在水匪的地盘开始学着擦洗煮饭、照顾自己。水匪被追剿,她们又开始逃难,正好遇到百戏院在收孩童。


    大灾大难之后,有很多这样失孤的孩童,那些拐子收集这些孩子,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卖到这里来的。


    但百戏院也没有撑过多久,他们三个结伴又踏上了流民的路……许久后,他们到达了白孟城。


    随后是她过了一段很快活的时光,直到温家出事为止,她被接回建康。


    /


    今夜崔家发生太多事,夜虽然已深,但是各自都枕在自己的床上难以入眠。


    崔母喝过安神汤已经平静许多,正躺着听崔家主给她复述那些没有听到的后续。


    崔家主道:“阿樱的确和小时候的性子不一样,但是经历过这些,又有谁能够不改变呢?”


    “事情既已经发生,扭转不了,就尝试去接受现在的她吧。”


    崔母垂着泪,很快就浸湿了枕巾。


    /


    崔兰因和萧临两人躺着也没有睡意,她们额头抵着额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有浅浅的呼吸交汇在一起。


    许久过后,崔兰因才问:“夫君,还在想袁四郎和潘侍郎的事情吗?”


    “我也没有想到,他们还有这一招,你说,他们还会有后招对付我吗?比如散播谣言,抹黑崔家,再逼着你休了我……”


    萧临蓦然握住她的手,攒紧眉心道:“别胡说,不会有那样的事。”


    其实他们都能够想到,袁四郎最想做的事就是“以牙还牙”,让崔兰因也再无庇护,没有后路。


    崔兰因笑了下道:“我就是猜猜,夫君又弄疼我啦。”


    “抱歉。”萧临把她的手放开,贴在嘴边轻轻吻了两下,“你安心待在府里,我会处理好……”


    萧临抱住她,又唤她,“盈盈……”


    “什么事?”


    过了很久,他才道:“……对不起。”


    对不起,他没能回去。


    对不起,他辜负了她的等待。


    崔兰因莫名,悄悄道:“什么呀,我已经不疼了。”


    萧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又张了张嘴,可还是没能袒露实情,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


    有些话比他想象中还要难说出口。


    也难怪崔兰因始终没有对她的耶娘说过她的经历。


    因为那些事一旦说出口,无法知道自己得到的会是好的结果……还是坏的。


    /


    过了三日,潘家并未上门要人。


    但流言依然传开。


    就如萧临猜测那样,背后煽风点火之人是袁四郎的可能性极大,他无非是怨恨崔兰因让他一下从前途无量的世家郎变成人人喊打的重犯,再无退路。


    其实真正断他后路的人是潘侍中,他却对他的怨恨远没有对崔兰因的高。


    人总是无法接受被比自己弱小的人打败。


    崔家按照之前的说法,把潘家拉进来,当是有歹人要挑起世家寒门的矛盾。


    崔二娘子怎么可能不是崔家的女郎呢?


    她长得和年轻时候的崔老夫人足有七八成相似。


    就连谢家也站出来为她说公道话。


    萧家站到了风口浪尖上,但王大娘子待崔兰因一切如常,唯有萧老太公那边频频找萧临了解情况,他是担心事情的发展会有损萧家的名声。


    其实无论如何,这一切对崔兰因的影响并不大,她在玉阆院依然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


    只是小蛾却没有她心胸开阔,听了那些风言风语十分气恼,特意趁夜潜回宫中,想让齐蛮也想想办法。


    她虽然可以为崔兰因作证,但是她人微言轻,不起作用。


    可齐蛮却道:“若萧临为此放弃盈盈,不正是说明他们不行吗?”


    小蛾皱起眉头,相当不解问:“你在说什么?”


    齐蛮扬起了声,“我说,反正萧家长久不了,让盈盈早点从那狼窝虎穴里出来,不正好!”


    “对盈盈来说,那不是狼窝虎穴!”小蛾气道:“你明明也看见了,盈盈眼里有长公子!她喜欢上长公子了!”


    “她?她才不喜欢萧临。”齐蛮坐在桌案上,两只腿撑在地上交叉放着,随性恣意,胸有成竹道:“她只是喜欢玩罢了,等新鲜感过去,她肯定会把萧临踢得远远的。”


    只有在相熟的人面前,他才能扯掉那让人窒息伪装,做回真正的自己。


    没有什么礼数,也不用讲什么道德。


    他原本也只是一个被父亲遗弃的孩子,在最肮脏混乱凶残的地方摸爬滚打长大。


    他了解自己,也了解崔兰因。


    在那种环境之下,崔兰因的心也变得像浮萍一样,一会挨着芦苇,一会靠着菖蒲,只要水波荡来,它马上就会漂去别的地方。


    永远不要给她确定的心意,不要给她肯定的答案。


    因为没有了新鲜感、没有了征服欲,她就会索然无味。


    小蛾低声冷笑道:“你根本不懂女郎的心思……”


    齐蛮没有听见,“你说什么?”


    小蛾又正色道:“蛮哥,你当真就要坐视不理了吗?任由盈盈被那些人诋毁猜度?还有,你把建康、把皇城弄到乌烟瘴气是想……”


    虽然不常在他身边,但是小蛾总是有消息的途径,她这一言也是在暗示他,或许他的事情并不是那么天衣


    无缝,还有更多的人已经注意到了。


    齐蛮撑起身,大步走上前。


    小蛾一步步后退,直到被逼到墙角。


    齐蛮伸出手,猛地盖住她的口鼻,同时压低了脸,说道:


    “嘘……小蛾我们不是朋友,你还记得吧?”


    “你只是我母亲送给我的一件礼物,一把刀,你即便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即便我要把你送走,你还是义无反顾帮我杀掉了那几个北胡人,说实话,那日你要是乖乖被我送走多好,我真不想被你知道这一切。”


    小蛾瞳仁猛颤了几下,用力扒下他的手,急喘了几口气,道:“你母亲是对我有养育之恩,是她培养了我……但是……若你们要做对不起大晋的事,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齐蛮奇怪地看着她,“你跟着我时没有少受那些人欺负,为何还要为他们说话?那些权贵走狗、那些官僚恶吏、甚至那些贩夫走卒,又有几个是好人,他们带给我们的只有侮辱、伤害!”


    小蛾苍白着脸。


    “还是因为你认为他们是同类?那我算什么?”齐蛮凑近她,直到让两人的瞳仁都能倒映出对方的,他轻声道:“一个杂种吗?”


    小蛾推开齐蛮,落荒而逃。


    /


    长公子的夫人来历成谜,众人越猜越离奇。


    有说她可能是个乞儿,有说是流民,更多的猜测她是个想要攀附权贵的骗子。


    “能有那张得天独厚的脸,加上志勇过人的胆识,都能骗到萧家头上,也算是她有本事啊!”


    “长公子岂是会被美**惑,若要是个骗子,肯定也是个手段高明的骗子!”


    “你们有听说,那崔二娘子名下有一木料铺,里面的伙计与石帮关系匪浅啊!”


    “石帮,你说的是那个曾经四处反对圣人的石帮?”


    当今皇帝篡位称王是众所周知之事,但碍于他手上大军强盛,敢于反抗他的人少之又少,在民间唯有这一帮义匪刚说旁人不敢言之语,做旁人不敢做之举。


    在皇帝刚刚登基那几年,在各地到处煽风点火,引起反抗之情,惹得皇帝大怒,亲自下令镇压剿灭。


    但是游侠义士最是洒脱不羁,聚成塔,散作沙,销声匿迹后就连大军也拿他们毫无办法。


    “这可不太妙啊……”有人砸吧了几下嘴,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为那个绝色骗子可惜起来。


    若只是个骗子,最多让人嘲笑嘲笑崔家和萧家被骗子蒙蔽戏耍。


    可若与石帮相关,那这件事必然会引起皇帝的注意!


    皇帝施压之下,萧家还会选择欺瞒庇护下去吗?


    外面的消息总要迟一点才传到崔兰因的耳中。


    萧家在长公子的授意下,寻常交头接耳的声音都少了许多。


    石帮这一则消息还是小蛾觉得事情重大,偷偷告诉崔兰因的。


    同时,她还带给崔兰因一张指头大小的竹筒。


    庄掌柜辗转托人送到她手上,说是很重要。


    崔兰因拆开封条看了一眼里面的纸条,脸色果然变得十分凝重,她拉住小蛾,轻声问:“小蛾若有件很不好办的事想请你帮忙,你会答应吗?”


    小蛾愣了下,“盈盈,有什么事是长公子也处理不好的吗?”


    崔兰因只握着她的手腕,静静望着她。


    小蛾只好道:“若你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我一定会帮你。”


    崔兰因说她们是朋友。


    朋友自然要互相帮助。


    近来,萧临无论多晚回来都没有再去前院休息。


    崔兰因偶尔醒着,他就会跟她说几句话,若她睡着,萧临就会放轻动作,尽量不吵她安睡。


    今日崔兰因心里想着事,便没有睡得那么沉,萧临躺下时,她不由钻了过去。


    “还没睡?”


    萧临今夜回得晚,于是还有些意外。


    崔兰因嗯哼了一声,眼睛还是闭得牢牢的,不舍的睁开。


    只是寻着那味道和温度,把脑袋往他颈窝里钻。


    萧临换了更舒服的姿势,让崔兰因趴在自己身上,在她耳边避重就轻讲着这几日的事。


    崔兰因安静的听着,时不时发出几声表示赞同、理解。


    萧临摸着她的长发,手指拂过她的后颈,忽然道:“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协和愿百年。”①


    听罢,崔兰因眼睛悄然睁开。


    期千岁、愿百年都是期盼夫妻能长长久久。


    萧临忽然说这一句,就是隐晦在道:“我心悦你,愿白头偕老。”


    她的心脏回应着萧临的话,怦怦、怦怦,跳得很剧烈。


    心脏在胸腔里用力震动,像是一个勇敢的武士正在发出自己的呐喊。


    可崔兰因不勇敢。


    她突然好想把自己努力蜷缩,团起,变成一颗无坚不摧的石子。


    第57章


    若她是石子就好了。


    石子没有心,石子不会疼,石子即便粉身碎骨也从不惧怕。


    但是她只有一颗再普通不过的心,会彷徨迷茫……


    会想自己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看见那张来自袁四郎手笔的密信后,她就一直考虑要不要这么做。


    直到萧临对她说出这句话后,她才真正决定下来。


    萧家、崔家、谢家就算是同气连枝的世族,并不会轻易被拔起推倒,但是大风摧枝,伤筋动骨又岂是她所愿?


    翌日清晨,萧临轻手轻脚起床离去,崔兰因睁开眼。


    陈媪一般还要晚上半个时辰才会过来看她醒没醒。


    崔兰因今日没有睡懒觉,是因为彻夜未眠。


    她的脑子从未如此活跃过,每一步都被反反复复盘算、推敲。


    最后她起身坐在桌边,铺开一张纸,往砚台里添水,用磨条一圈圈在里面碾磨出黑色的墨汁,饱沾墨汁的笔尖在白宣纸上写道:


    “夫君见信如晤。


    事情闹至此,缘自我之私怨,见夫君为此烦忧,我心之不忍。


    温家大善,遭奸人所害。只恨袁家根深枝茂,非我之力可撼。石帮安危存亡之际,曾受温家之助,帮主义勇,愿协我查明真相。现身陷囹圄,唯恐大难到头。


    ……我知此计仓促有诸多错漏,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夫君比我更明白。


    如若出有纰漏,夫君念在我们夫妻一场,请允我带发入观……


    写完,把信纸折了三叠放进信封里。陈媪带着婢女走到门外,崔兰因叫她们进来,照常梳妆打扮。


    时间一日日过去,小蛾偷师学来的琥珀樱桃脯已经制作好了,味道很是不错。


    崔兰因特意将一部分装成小罐,让小蛾帮她送人。


    给阿姐、给公主,还有一份特意带给陆娘子。


    小蛾身手好,这件差事也做得好。


    没有惊动太多人就把东西送到了,同时还给崔兰因传了话。


    除办这件事之外,崔兰因在屋里一直安安分分看书,偶尔逗逗蒙蒙玩,很让人省心。


    这日中午,崔兰因饭后照常要午睡,只让小蛾进屋陪着。


    春日风软,让人困乏,玉阆院里奴仆也被特许可以在未时歇上一个时辰。


    因为崔兰因平时若无事都会睡到申时正。


    陈媪今日吃得过饱,脑袋发晕,躺在床上就睡得天昏地暗不愿醒来,等门外婢女来敲门时,已经到了申时末。


    她领着婢女们再回到主屋前,准备伺候崔兰因起床,但屋内半晌没有有应答。


    小蛾向来警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醒转,此刻竟也没有声音,她不由奇怪,推不开门,就命人绕去几个窗口去瞧瞧里面是什么情况。


    “陈媪,屋里没有人!”


    突然豆蔻慌慌张张提着裙跑来,压低声音告知她这个重大发现,陈媪大惊失色,跟着豆蔻过去看。


    留下的那扇窗正好对着院墙,院墙过去是一片竹林,竹林外就是府墙。


    小蛾经常从这里出府,陈媪向来睁只眼闭只眼……


    但这次居然连崔兰因也不见,陈媪差点昏厥。好不容易扶着豆蔻稳住心神,先进屋搜罗一番,里面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没有打斗的痕迹,甚至桌面上还在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两封信。


    一封给长公子,一封是给陈媪。


    陈媪拆开给自己的那封。


    信上只有一句留言:“傅母,我带小蛾出门逛逛,若长公子提前回来,就把信给他。”


    陈媪没有被崔兰因画在信纸后边,那朵笑眉笑眼的花打动。


    她还没见过比崔兰因更难缠对付的小女郎,她真要跟你下绊子时真的会凭空长出八百个心眼子。


    就好比中午那餐饭,崔兰因先是表示自己想吃外边如意楼的酱鸭,又要点掬月楼的罐闷鹿肉,等几样买回来,陈媪才发现她又在府里要了好几样菜。


    长公子最近对她无有不应,吩咐上下,除了不放她出府之外,其他的要求都尽量满足她。


    菜摆了满满两条案,五个崔兰因都不可能吃完,陈媪也受崔老夫人的影响颇多,养成了节俭的性子,不忍看见浪费,努力帮她分担,这才把自己吃撑了。


    她年纪大,吃多了消化慢,人也变得十分困乏,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以至于耽误了时辰。


    这是其一。


    再则长公子最近回来都很晚,无一例外,今日也不太可能会提早回来,若崔兰因只是被关得闷了,想出去散散心也不会不带上景澄,还特意留下这封信,不可能没有别的用途。


    这是其二。


    若陈媪是那种只注重名声,生怕崔兰因闯祸坏规矩而一心想帮她瞒着的人或许会如她所言,就忐忑地坐在屋里等她回来。


    这是其三。


    可现在陈媪心里全是不安的突突跳。


    她思考再三,还是更担心崔兰因要干什么傻事,揣上信,马上提起裙摆出去喊景澜。


    /


    东市。


    戴着帷帽的女郎坐下,勤快的伙计搭着抹布,上前殷切询问她的需要。


    女郎点了一壶茶几样糕点,看样子是打算久坐,伙计很有眼力见,没有多来打搅。


    不多会,又一名女郎上门来坐在她的对面。


    “没想到崔二娘子还会找上我,账簿我已给了二娘子,也信守承诺,对任何人都只字未言,按理来说与我也再无干系才对。”


    陆娘子放下帷帽,端起桌上的冷茶泼到一边,又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


    “账簿是账簿,那日我与公主舍命相救,怎么能不算一个恩?”崔兰因把薄纱挂在帽沿,露出那张微笑的脸。


    陆娘子笑道:“看来传闻也不见得全是无稽之谈,只崔二娘子这狡狯性子就假不了。”


    她笑完,言归正传:“你要的潘娘子我已带来,下面有一辆犊车,人在里面,喝了点酒,已经昏睡过去了。”


    那语气平静的,仿佛不过在潘府抓了只鸡出来。


    崔兰因果然没有料错。


    这陆娘子胆大心细,也不是什么十足的好人。


    这样的事情,寻常女郎怎么可能帮她做?


    崔兰因笑道:“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受牵连,过后就把潘七娘全须全尾还给你。”


    陆娘子道:“全须全尾我倒不是很在乎,只是好奇崔二娘子要她是做什么?”


    崔兰因也托起下巴道:“我也好奇陆娘子和公主有什么恩怨。”


    “这件事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协议,互不相问了。”陆锦儿提醒道。


    崔兰因道:“我还听人说,你与二皇子齐蛮也有往来,难道你是要做皇子妃了?”


    陆锦儿冷笑下,“他也配。”


    崔兰因被她这语气给镇住了,本来只是好奇问一句,现在是真的好奇起来。


    陆锦儿走后,小蛾才闪身出来,告诉崔兰因已经把潘七娘安顿好了。


    崔兰因起身:“那我们再去晃晃。”


    几日前,袁四郎就把信送到木料铺,说是抓到了石帮之人,也就是当时被崔兰因招进铺子,方便帮她行事的两人,在成功弄倒袁四郎后,他们功成身退,就离开了建康城,只是迟迟没有回信报平安。


    原来是被袁四郎抓了。


    袁四郎以此“要挟”崔兰因见一面。


    他以为是要挟,但是崔兰因却不这么认为。


    阴谋家嘴里有个词叫“引蛇出洞”。


    在道上还有一个把戏叫“仙人跳”,其实都大差不差。


    崔兰因刚从萧家出来后,就有小乞丐把另一封信传到她手上,要她在东市里多转悠一会。


    她明白,这是袁四郎还想看看她身后有没有跟着尾巴。


    可见他也是害怕她联合萧临或者其他人,给他下套。


    崔兰因如他所愿,在东市随意逛着,她带着帷帽,旁边人也不知道她身份,还在那儿大谈特谈世家的小道消息,殊不知他口里的“骗子”就在他旁边听得津津有味。


    只是听见与石帮有关的话题时,女郎才会在后边拧了拧眉头。


    不多会,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孩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往崔兰因手上塞纸条。


    崔兰因看完后就捏成团塞到袖子里的荷包中,递给身后的小蛾,自己转头走开几步。


    小蛾到旁边的摊子上把荷包推过去,买了两张胡饼,摊主一摸,荷包里有碎块状的东西,还有揉皱的纸条。


    “潘府。”


    小蛾低声吐出两个字,手指竖起来比划了一下,那在做饼的摊主连连点头,心领神会收下。


    里面的碎银是给他的报酬,纸条是要他传递的消息。


    建康有不少摊贩都是一边做着正经生意,一边兼顾赚点传话递消息的小活,小蛾对他们相当熟悉。


    小蛾拿着胡饼转身的同时,摊主的儿子已经拿了荷包一路小跑,去传话了。


    城门现在被严防死守,袁四郎即便隐名埋姓躲起来,也没有办法离开建康。


    所以他能把崔兰因约去的地方也逃不过建康郭城的范围内。


    只不过是偏僻些、冷清些。


    是一处被大火烧过、只剩下些许残垣断壁的行宫。


    租车行的车夫给她们介绍,说这里曾经爆发过疫病,被圈禁过,当时里边的人要不活生生饿死,要不到最后也被火烧死。


    快速斩断疫病传播最好的办法不是一碗碗汤药,而是一把大火,古往今来都是这么做的。


    只不过这是大晋皇城,又是皇室行宫,也不知道当时里面被困住的是什么人。


    “两位娘子为何要来这种地方,这可不是什么玩闹之处……”


    小蛾冷冷打断他,“用不着你多问,拿了钱就走吧。”


    “欸!欸!”车夫钱就一点脾气也没有了,点头哈腰坐上车,驾车离开。


    崔兰因掀开薄纱,抬眸望上去。


    行宫原本建在一个小土坡上,旁边应该遍植林木,但是被大火波及,只留下十来根焦黑的木桩零星分布在山坡上。


    绿油油的野草像一块绿色的地毯从坡底铺到坡顶,坡顶被铲平,砌了地砖,上面横七竖八倒着残破的梁柱、琉璃瓦,半片精美雕刻龙形饰纹的瓦当躺在地上,彰显着此处原本的不凡。


    小蛾警惕地扫视四周,袁四郎选在此处的好处也是因为这里通透,不太适合躲人、也不适合埋伏。


    “啪——啪——”两声不紧不慢的拍掌声把两人的目光吸引到西北角上。


    只见袁四郎正翘着腿坐在一红色镶钉的柱墩上,在他的身后还立着两名形容猥琐的男子,一身地痞无赖的气质,并不像是世族会选用的侍卫。


    崔兰因按着自己的左手臂,她的手臂上绑着一只上了箭的袖弩,箭上还沾上从公主那儿拿来的迷药,只要擦破了皮,至少能让一个人失去行动力。


    “盈盈果然是个勇敢的女郎,悦儿经常在信中夸你,说你是她见过最勇敢的人。”


    悦儿便是温娘子的小名,猛然听见从袁四郎口中吐出来,崔兰因手都在发抖。


    温家出事后,她曾见过袁四郎,就在卢府。


    卢七郎不行后,他那些莺莺燕燕关在后院都快憋疯了,一听说府里有年轻的世族郎君上门都想方设法要去见一面。


    因为在世族之间,妾和家伎并没有多大区别,只要客人能看上,主家大方一点也是会很乐意送出的。


    她们还年轻,不想给卢七郎守活寡。


    崔兰因就被热心肠的“姐姐们”拉着一块去见见世面,往往也有一个被看重,连带着要走好几个的情况在,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可能。


    崔兰因一张脸稚。嫩娇妍,惹人垂怜。


    她们对她寄以厚望。


    果不其然,当那位郎君在林间走过,眼睛朝她们的方向扫了一下,忽然就改变方向,走上前,笑着就对崔兰因道:“盈盈?”


    那时候崔兰因并不认识他,但他张口就说出自己的名,让她万分惊恐。


    她那时还不知道他与温娘子有关。


    崔兰因站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比起袁四郎你这样阴沟里的老鼠,只能四处躲藏,我当然能算得上勇敢了。”


    “哼。”袁四郎冷嗤了声,眼睛阴恻恻盯着她,“但是爱管闲事就是你最致命的弱点,温家没了,你还活着,甚至活得比那时候还要好了,你摇身一变就成了崔家的女郎、萧家的新妇,有什么不好吗?”


    “还是安稳的日子你不稀罕不想过,你把我们都弄成一团糟,把我拉下来,你得了什么好处吗?无非是让崔家为你头疼,让萧家以你为耻辱,你的那好夫君为了你的事只能与潘家一斗到底,哈哈。”


    他面无表情地笑了两下,意味着崔兰因太可笑了。


    崔兰因道:“你为一己之私杀了那么多人,该羞耻的人是你,可笑的人也是你。你得不到报应,我心不安,即便要伤你一千自损八百又如何,我也并无悔意!”


    “说的好。”袁四郎又大力拍起了自己的手,又讽道:“你损的不但是自己还有崔家、萧家的名声,你不过是在慷他人之慨罢了,别把自己说的那么高尚。”


    他话音一顿,又说道:


    “我与你不同,我看重我的姓氏,我的家族!我父亲的要求非常严格,因为他曾经有两个优秀的儿子,正直、宽厚、仁慈,就和他一样,仿佛是那莲座上镀上一层金光的菩萨。他们做事就好像喝水一样简单,升官、名声、父亲的信赖,得之容易。可我呢?千辛万苦才能做好一件……”


    崔兰因冷冷地看着他。


    他的千辛万苦就是千辛万苦想出一个阴谋诡计,再千辛万苦去欺骗一个天真无辜的女郎,最后换取他想要的夸赞和名声。


    袁四郎站起身,展开手臂往前走了几步道:“我是对不起温家,可我也救了很多灾民,像你的夫君,萧神玉当年不也是做出这样的选择吗?舍少保多!对啊,长公子若是站在我的位置上,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你也会用这种怨恨的眼睛看着他吗?”


    小蛾上前半步,护住崔兰因。


    她袖子里还有那把摩得锋利的剔骨刀,若袁四郎敢冲上来,她肯定能够把他脑袋割掉。


    崔兰因愣了下,随即又道:“温家的确是有抬高粮价,可那也是因为想让周边的商贾把粮食想尽办法运来,他也用了高价买了那些粮食,随后又用极低的价格把粮食卖给百姓……他们本就是为了救民,可被你断章取义,抹去了后面,你捏造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给了无辜之人,你与萧临所做根本不同,如何相提并论?!”


    袁四郎哈哈哈癫笑,眼泪都笑出来,他捧着肚子,断断续续道:“好啊,就、就长公子一人、高洁如月,我、我就臭烂如泥?”


    半晌,他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站直身道:“你会到这里来,说明你还是在乎长公子的名声,知道若与石帮捆在一起,大家都不会好过吧……”


    言归正传,崔兰因的面色总算变得凝重了。


    袁四郎愈发得意,“你过来,我就告诉你我把那两人藏在哪里了,你很想知道他们的下落,不想捅到皇帝面前吧?”


    崔兰因露出为难、犹豫的神色。


    袁四郎噙着笑,对她伸出手,“照我的话做,我对萧家并没有仇怨,可以放他们一马……”


    “盈盈,别听他的话。”小蛾拉住她。


    崔兰因脸色苍白,很是无助地喃喃道:“可是他说的对,我不想为此连累萧临……”


    袁四郎继续鼓动她,“来啊,来啊……”


    崔兰因边挣着小蛾的手,边往前走,走得很慢,但是袁四郎十分享受这个过程。


    看着他最痛恨的罪魁祸首艰难地一步步迈进属于她的炼狱,看她挣扎、看她痛苦,多么美妙的事啊。


    耳边响起了闷雷的声响,仿佛是他心脏在疯狂擂动。


    “是马!是好多马!有人来了!我们被骗了——”


    最开始发现端倪的是袁四郎身后的男子,他听见不正常的响声,走到平台边沿往外看,却发现数百匹马正在往这里疾驰。


    就像是冲着谁的命来。


    袁四郎蓦然醒转,仔细倾听,果然听到是马蹄的声音,浩浩荡荡的马队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跑来。


    他面目狰狞地看着崔兰因。


    那个脸色苍白、满脸害怕的小女郎已经在脸上换上了一张狡猾的笑脸。


    同时她抬起的左臂上还有一明晃晃的箭簇对着他,无声地警告:再敢靠近一步,扎你哦!


    他后知后觉,崔兰因刚刚一直都在蒙蔽他,拖延他的时间。


    或是愤怒或是害怕,全是这女郎在装模作样!


    他勃然大怒道:


    “你不要石帮的那两人了吗?你不管萧临的名声了吗?”


    崔兰因平静道:“石帮早就散了,他们不过是有着忠肝义胆的游侠,你若是能从他们身上问出具体的证据来,也用不着在这里诓骗我。”


    小蛾趁袁四郎心神大乱,她飞身而出,把那两个慌得团团转的地痞无赖果断敲晕了,先拖到一旁藏起来。


    晚点还可以拷问他们一些事情。


    而面对袁四郎的崔兰因还在无奈叹气道:“我只是想要你死,可你总是躲着,让我为此很是烦恼。”


    这下轮到袁四郎脸色一白,汗如雨下,他踉跄往后退了两步,“你把谁叫来了?”


    “当然是也想你死……”的潘侍中。


    最后四个字还没说出口,一支羽箭挟着雷霆之势尖啸而过,一声惨叫,袁四郎被大力贯到了地上,胸口正插着那支摇晃的羽箭。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崔兰因也吓了一大跳,她猛地回头,只见一匹熟悉的大马奋力跃上石阶,驮着那面色铁青的郎君朝她奔来。


    崔兰因突然紧张地抿了抿唇。


    但愿陈媪没有提前把信给萧临看吧?


    第58章


    不等崔兰因脑子转过弯来,萧临连人带马已经在她的面前。


    马镫上的金属声一碰,崔兰因就头皮发麻,下意识绷紧了身体,紧张地睁大眼睛。


    郎君“嘭”得声跳下马,缰绳一甩,她的身体就被拉前。


    崔兰因突然对上萧临近在眼前的脸,心尖猛颤。


    他怎么能这么快找到自己?


    傅母一定是把她的嘱咐当耳边风了,提前通风报信了!


    如是这样说,那萧临肯定看到了她那封信。


    那封她打着下下策的离别信。


    倘若事情无法按照她设想的成功进行,最坏的结果就是她也像袁四郎一样被“割舍”,那她至少好可以给自己选个体面的下场。


    萧临面无表情,只有眼睛在上下打量。


    崔兰因脸上沾了些灰,头发丝被风吹乱了,两只眼睛还用力睁着,没有受到惊吓,只是有点吃惊。


    她没事,没有受伤,还活生生的。


    萧临单手捧着她温热的脸颊,紧锁的眉心微微松开些许。


    然躺在地上还在大喘气的袁四郎此刻发出怪笑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没想到……”他一张口,就有血从他嘴里汩汩冒着,仿佛他的身体里装入了一个喷血泉,他被涌出来的血连连呛了好几下,连眼白都浸满血色,浑然已经成了半人半鬼的模样,“……到最沉不住气的居然是,长公子。”


    崔兰因这时候才注意到萧临的另一只手上还拿着长弓,她再一看袁四郎胸口的箭,马上着急道:“夫君,你不能杀他……”


    她原本是想让袁四郎死在潘侍中手里,这样不管袁四郎身后还有什么人在帮他,让他们狗咬狗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千算万算,没有想到萧临会突然出现,情急之下一箭射中他要害。


    她当即又看准袁四郎胸口的那支箭,道:“我把箭拔了。”


    各家的箭簇都有不一样的形制,所以往往打猎时候都会靠箭簇和羽毛标志来区分猎物属于谁。


    小蛾按住她的手道:“不行,现在拔出来血会喷的到处都是,他也马上就会死。”


    崔兰因瞪着躺在地上往外吐血的袁四郎,一时没了主意。


    身后马蹄声、人声渐渐变大。


    崔兰因立刻伸手朝小蛾要刀,小蛾不疑有他就把刀递过去,崔兰因没有朝任何人打招呼就往自己右边的脖子上一靠。


    萧临和小蛾同时被她的动作吓得不轻,但他们站在一旁,动作再快也比不上崔兰因。


    崔兰因没有自刎的想法,她只是用锋利的刀口在自己脖子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随后她蹲下,把刀塞进还捂着伤口抽搐的袁四郎左手里。


    百忙之中,崔兰因还记得他是个左撇子。


    萧临一口气上去还没下来,就看见崔兰因的手指被那些肮脏的血弄到了。


    袁四郎知道崔兰因的意图,但是又说不出话,只能气得胸膛剧烈地起伏,血涌得更凶了。


    潘侍郎等人刚从马上下来,见此地混乱,一时还弄不清状况。


    崔兰因泫然欲泪,一手指着地上的袁四郎一手捂着伤口的边沿,还分外留意没遮住她脖子上的血痕,她大声响亮地告状:


    “他想杀我!”


    这句话是实话。


    袁四郎的确想要她死,只不过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


    潘侍中看了眼站在女郎身边的萧临。


    长公子的马跑得快,一出巷子就跑到了前头,兴许正好撞见袁四郎行凶的那一幕?


    “崔二娘子如何在这?”


    因为潘七娘不见,怀疑是被袁四郎带走,他们才格外留意,恰好门房说有个小孩扔了个荷包过来,看料子十分精致,里面还有一站纸条。


    荷包拿给七娘的身边婢女看,证实了确实是潘七娘今日带在身上的,他们方照着纸条所说找了过来。


    从潘府跑到这里就要花不少时间,崔兰因这个女郎没道理能够赶在他们前面。


    不但是她,还有萧临。


    潘侍中又问:


    “长公子又为何会出现在此?”


    崔兰因眼睛眨了眨,马上就有话讲:“最近流言传得凶,夫君又不许我出门,唯恐我听见那些话心情不好,恰逢有人推荐说这里风光不错……”


    听到这里,在场人眼里几乎都是一副“听你瞎编”的样子。


    崔兰因边说边又把话圆上,“……推荐的人正是袁四郎,他还说要是我来,就把潘家的内幕告诉我。”


    潘侍中面色一僵,随后“哈哈”笑了两声,“崔二娘子对我们潘家的事也感兴趣?”


    他抽空瞄了眼地上的袁四郎,发现对方居然还没有死透,两只手死死压在胸腔的伤口上,手指都被血染红。


    不想在这种状况下,他手里还握着一把造型奇特的武器,刀口锋利,上面还有一点血迹,正印证崔兰因最开始的那一句话。


    袁四郎想杀她。


    然后可能是长公子远远,当机立断就给了他一箭。


    长公子这个箭术绝妙,既让人留下一口气又让他必死无疑。


    崔兰因一脸深恶痛疾,道:“实不相瞒,袁四郎也拿了我的把柄要挟,我才不得已瞒着人出来,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潘侍中:“崔二娘子的把柄?”


    说到自己头上,崔兰因狡猾地又不再说了,身子挨上萧临,瑟瑟发抖,“我知道错了,夫君你别生气。”


    潘侍中这时候才发现,萧临从刚刚起似乎安静过了头,再仔细一看他的脸色。


    崔兰因的确该瑟瑟发抖。


    因为他还没见过萧临气成这幅脸色。


    不过崔兰因这一番话真假掺着,让人不好分辨。


    潘侍中还在揣摩猜测,没空管他们小夫妻间的矛盾。


    地上快成死狗一条的袁四郎没有为自己辩解的能力,他现在只能苟延残喘,每一口可能都是他人生最后一口气,弥足珍贵。


    虽然快死了,袁四郎还能模糊看见人影,听见声音。


    这里有这么多人,但没有人会为他的死难过。


    那他死死撑着这一口气又是为了什么呢?


    袁四郎正要松开按住伤口的手,突然又有一道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由远至今。


    “我儿啊……”


    袁尚书扑到地上,全身颤抖着,看着已经血人一样的儿子,竟不知从哪里扶起。


    袁四郎两眼亮了起来,手掌下的血好像都没涌得那么汹涌,他缓缓吸入一口气,他还有救……


    “你怎么这么糊涂啊!犯下这么大的错!”


    “你败坏了家族的名声,让我都无颜到地下去见先祖们……我怎么就教了你这样的儿……”


    可是,袁尚书哭的不是他的伤重,哭的不是他的孤立无援,而是哭他就算要死了也死得这么不光彩。


    袁四郎眼中的光彩又一点点淡去。


    浑噩之中他好像又听见有个天真愚蠢的小女郎在他耳边说道:


    “四郎,你只是想要得到父亲的赞许,这有什么不对呢?我也希望父亲可以表扬我,以我为傲。四郎,我相信你终有一天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希望那一天你能够再写信告于我知,我一定会衷心为你高兴的……”


    在温家血流成河的那一日,他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信上一句:“吾儿能担大任,吾心甚慰。”


    他畅快地大笑了许久。


    他弯着嘴角,想笑,想畅快地大笑,但只有喉咙里只能发出的桀桀怪声。


    袁尚书嚎啕了一顿,上气不接下去,感觉随时要昏厥过去,潘侍中怕他旧伤复发,连忙吩咐身边人把他扶开。


    腥臭刺鼻的血蔓延开,在一片血湖中浮着奄奄一息的人。


    潘侍中看见袁四郎已经没有说话的能力,连靠近都不愿意。


    只有崔兰因还不嫌弃,踩着他的血走近,低头看着他道:“这是你应得的,怪不了谁。”


    袁四郎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坦然面对,但现在却发现自己还是恨,恨不到现在马上化作恶鬼。


    他的手骨用力,“咔咔”作响,握紧手里的刀,正要蓄力朝崔兰因挥去,面前的女郎陡然被人拦腰扛起,一道弓弦绕住他的手腕,刀“哐当”声甩在地上,滑出几尺外。


    又是萧临坏了他的好事!


    连最后一击都落空的袁四郎满心绝望,他的眼神开始溃散,他血淋淋的手最后抓住萧临的衣袖,把他用力往下扯。


    他的口腔里全是血,嗓音里咕隆着血泡,留下善意又恶毒的一句话:“萧、萧临,当年盈水之事,你还没发现蹊跷吗?”


    萧临只听见这一句话,袁四郎已经断了气息。


    潘侍中刚刚命令人去周围找寻潘七娘的下落,回头就看见袁四郎拉着萧临似乎在说什么话。


    他眉头拧了下,又笑咪咪上前,道:“长公子当心,切莫被这穷途末路的人给伤着了。”


    萧临定了定神,把崔兰因放在身前,手臂半揽住她的肩膀,看着潘侍中,开口道:“会叫的狗不容易咬到人,能咬人往往是那种不叫的……”


    潘侍中笑容浅了下去,眸光变得深沉。


    崔兰因扭过头对潘侍中道:“虽然没来得及听潘家其他的事,不过我倒是知道潘七娘子在什么地方,潘侍中要是急着救人的话,就去西街巷外陈家医馆里看看吧!如果晚了说不定人就给带走了……”


    崔兰因故意说的很着急,潘侍中果然马上派人去


    接人。


    最后临走前只是让人上前检查袁四郎死透了没,得知他这辈子都再无开口的机会,就命人把他用毯子裹上往马背上一捆,一起带走。


    就算崔兰因真的从袁四郎口里知道了什么,她也不会傻到当面承认,所以在继续待下去逼问她也毫无意义。


    潘家人走后,崔兰因这才让小蛾带着景卫把那两个先前被打晕的人找出来。


    袁四郎既然把他们两个带着身边,必然也是信任之人,想必还能问出有价值的东西。


    兴许就是与潘家有关的那部分。


    对此萧临反应一直很平淡。


    崔兰因一个人猜来猜去,说了很多都没有得到回应,就抬起头看了眼萧临,“夫君,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萧临对她看了眼,没有说话。


    崔兰因顿时觉得后脖颈处一阵阵发凉,她忍不住缩起了脖子,这一动,那细小的伤口就刺痛一片。


    萧临虽然不跟她说话,但要做的事情一件不少。


    用帕子把她的手擦干净,将她轻放上马背,披风罩在她的头顶,裹的只剩下眼睛,一路策马疾驰都小心护着她,到了萧府还特意走了角门没有惊动门房,又一直跟着她回玉阆院,吩咐陈媪带她沐浴更衣。


    只是此间无论她扯他动他,叫他“夫君”,他都不理她。


    崔兰因十分茫然。


    陈媪也板着张脸,一副不想搭理她,但又不得不睁大眼睛,检查她有没有受伤,结果就扫到崔兰因脖子上那么长的血痕,脸色更差了。


    “傅母……”崔兰因趴在浴桶边上,下巴枕在自己的手背上,拖长的音调显示她想要说软话,博同情。


    陈媪撇过脸,提醒自己不可再心软。


    “夫人别怪我没听您的话,今日实在是太乱来了,你和小蛾两个怎么说也只是弱女子,冒险去见亡命之徒,就不怕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这件事我一定要告诉老夫人!让她看看你是怎么弄巧呈乖,不顾自己安危去行危险之事!”陈媪叨叨不停,几乎是恶狠狠道:“她一定会教训女郎你的。”


    崔兰因不敢反驳,乖乖点头。


    “我该的,我该的……”


    陈媪气急说了几句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提醒她道:“夫人这样做,最伤心生气的人不是我们,而是长公子啊……”


    崔兰因当然也有感觉到。


    萧临这次是真的很生她的气,气到都不想搭理她了。


    崔兰因没让陈媪给自己的伤口上药,拿起药罐子就去前院书房找萧临。


    书房的门没有关,崔兰因推开半扇门就钻了进去,猫着腰往里边看。


    屏风后,萧临很是诡异地坐在书案后,手里什么事也没在做,只是听见了门扇的声响,他的眼睛倏地望了过来。


    崔兰因见被发现了,就大大方方站起身,小碎步跑到他身边,没经他同意就歪身坐上他的大腿,扯下衣襟把脖子往他眼前送,嘴里小声道:“……夫君脖子上的伤还没上药,好疼。”


    萧临眼睛扫到那条长长的血痕,就想到崔兰因在行宫平台上一声不响把刀横在颈边。


    她都不知道他在那刻都软了手脚,被她骇到无以言表。


    一息、两息、三息过去。


    萧临无动于衷。


    崔兰因见这个不行,又改去捞他垂在身侧的手,“夫君的手是不是也被弓弦勒伤了,我……”


    她把萧临的手掌翻过来,却发现他的掌心何止是被弓弦勒伤,上面还盘踞着好几道交错的血痕,依着宽度、花纹来看,像是马的缰绳。


    萧临不知是从哪里赶来,能够赶在潘家人之前到她的身边,是如何心急火燎可以从这些伤痕上窥见一斑。


    “夫君……”崔兰因心疼懊恼。


    萧临把手掌一收,视线撇开,还是不看她,不搭理她。


    崔兰因抬身啄了啄他的冷唇,萧临依然没有反应。


    她眼眶里慢慢晃出泪花,抿起唇,抬臀站起,又把药罐子往桌上轻轻一放,垂头丧气道:“我知道自己错了,如果夫君觉得我不可饶恕,那我走就是了……”


    她才往外迈出两步,腰侧就被铁臂箍住,紧接着视线一阵急转,她被萧临抱上了桌,仰面躺着,就见上方萧临目光幽冷晦涩地盯着她。


    “走?”


    “做女冠?”


    “那我怎么办?”


    他一声声问,一声声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哄,也很好拿捏,就在刚刚还在以退为进,逼我做出反应,好,我上钩了,盈盈,那接下呢?”


    萧临自嘲了声,他是没有办法不如她所愿。


    即便知道她是故意装作丧气的样子,说着要离开的话,他还是上钩了,生气了,气得不得不出手把她留下。


    崔兰因眨着眼,小声道:“我是真心实意觉得错了,我道歉。”


    “那你写信时,难道就不是真心实意想过如果事情没有你说的那么顺利,你就打算让我干脆舍弃你……”


    崔兰因讷讷:“那只是最坏的打算……”


    “盈盈,我说过要与你不分离,我说到做到,你若是敢存这样的心思,我真是会把你关起来……”


    崔兰因眼睛蓦然睁圆溜了,面孔浮起一层浅浅的红晕。


    “不会放你走,哪怕让你再也见不到第二个人。”


    崔兰因不禁为萧临的低声威胁而激动发颤,但是她又不想显得自己有点喜欢,扭捏低语道:“我真的不会离开……”


    萧临定定看着她,忽而抽出旁边一张纸,又把笔沾了墨塞进她手里,把她翻了一面,趴在桌子上。


    萧临俯身压在她背上,贴在她的耳后,冷冷道:


    “嘴上说说有什么用?我要你写下来,就写‘我永远不会离开萧临’,写十遍,如果你能写完,我就原谅你。”


    崔兰因捏着笔疑惑。


    就这样?


    写十遍有什么难的……


    她心底又生出感动。


    萧临还是很好哄的,虽然生气但还是给她台阶下呢。


    崔兰因直起身,提笔刚在纸上写了个“我”字,萧临的手就从后绕到她腰间,解开她的腰带,手伸进来。


    “啊……”


    崔兰因身子猛地一抖,永字上面的一点变成了长长的一捺。


    “重新来。”萧临严格地在她耳边道。


    崔兰因只能在他手指控制下,哆哆嗦嗦又重起一行,提笔写“我”。


    她的腿被顶。开。


    “我”字可比“永”字复杂许多,在崔兰因的笔下,歪歪扭扭的字越画越大,几乎不成形。


    她被慢慢塞住,无限延长的充实感让她都快站不稳,手早没了力气。


    墨汁乱洒在纸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


    萧临用手按下她翘起的后背,让她趴在桌子上,同时又给她换了一张干净的纸。


    毫不留情的声音再次落在她耳边,“盈盈,是不想被我原谅了?”


    “……不、不是。”崔兰因从没有觉得如此撑,愤怒居然还会助长他的威力。


    “那就还是故意想激怒,我——”


    随着最后一个字,萧临把自己彻彻底底送给她。


    崔兰因用力攥紧笔杆,喉间滚出一声尖叫,下一瞬就陷入了无止境的抽。缩当中。


    虽然萧临生气她也忐忑,可是他的气劲实在有点——太好了。


    第59章


    萧临也没有想到这种情况下,崔兰因竟然还很快乐?


    而他的那点愤怒都快被她缴没了。


    再一看她手里的笔戳在纸上开了花,墨汁晕开,底下哪有半个字影。


    他忍住不动,直到崔兰因趴在桌子上也回归平静,他才给她换了一支新笔,要她继续写。


    “……”


    还写啊?


    崔兰因扭头看了眼萧临,见他面色还是严肃,便识趣地乖乖拿起笔。


    左手用来


    支撑上身同时压好纸,右手微微颤抖,缓慢地把笔尖落在纸上,墨水在纸上散得很快,在“我”字形外晕开一层轻纱。


    崔兰因一看这个字也不是很合格,但她现在觉得十遍实在是个艰巨的难题,就想糊弄过去:“这……不是、不是我的……”问题。


    写字困难,说话也不是那么顺畅,崔兰因因故,断断续续没能说完一句话。


    萧临低头看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还露在外面,因为从小就学着克制,这种情况下也能保持一定的冷静,甚至分神判断一下,“嗯,是水多了。”


    崔兰因没有重起一行,继续在蒙着轻纱的“我”字下面写“永”,只是刚起笔就被重撞,那角度不知道是抵到了什么地方,她“啊”了声,后腰处都酥。麻一片。


    萧临从她的反应中发现过错,道:“抱歉,歪了。”


    并握着摆正。


    崔兰因哼哼两声,又别别扭扭道:“其实……也可以。”


    但萧临当没听见,只让她换行重写。


    这么反反复复,崔兰因已经写了十来个“我”字,一颗心七上八下,身体更是似到未到。


    总是被吊得高高的,忽然就回到了平地。


    她的身体已经酸到只要碰一下都会发起抖,但是却还远远没有到达那个层度。


    非常热、非常痒、非常空虚。


    崔兰因都想自己努力,偏偏萧临总能及时察觉到她的想法,用力按住她摆动的腰,提前往后避开,让她咬了个空,只能呜呜咽咽地往外掉“眼泪”。


    萧临用底衣擦她的“眼泪”。


    布料一下下摩。擦着敏。感的腿侧,崔兰因像条垂死的鱼在砧板一弹一弹,好不可怜。


    她喉咙呜咽喊着夫君,意思显而易见,她不要这一下有一下没的,她想要实实在在的。


    但萧临对她表达的需求再次忽视了去。


    崔兰因从没有遇到这样的状况,以前萧临只要褪了衣就会像鬼一样缠着她。


    若她稍稍主动一点,萧临更会十倍百倍得返回来,让她被一波接着一波的浪。潮打湿,没有喘息的机会。


    哪知今日,他清心寡欲到甚至可以三过家门而不入,只管点火,不管灭火,就连她自己要在桌上磨蹭下都会被按住,这是带着她一起修道了?


    崔兰因看着手下全是写废的字,觉得这个道歉的果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努力抑止住自己的渴。望,准备抓紧时间先把字写了。


    说不定她写好,萧临就被哄好了,他们就能够快快乐乐做到底。


    崔兰因想得很美,主动换了一张纸,手腕飞快转动,眨眼就写到了“离开”二字,这次的顺利让她信心倍增,然而萧临却像是故意与她反着来,再次埋进她身体里。


    崔兰因的注意力转眼就被夺走了。


    “萧”字怎么如此多笔画,又是横平又竖直的,她的手软得不像话,像是垂下的面条一样,摇来晃去。


    萧临故技重施,总是浅浅的、轻轻的,在外边打圈,如隔靴搔痒。


    虽然轻微,但慢慢积攒的感觉还是很可观的,只是萧临对她的身体太过熟悉,总会找到准确时机打断,崔兰因不能满足。


    这字根本写不了一点!


    崔兰因把笔狠狠放下。


    她手撑桌子把身体往后坐,萧临果然及时往后撤,她便趁机将脚尖踩到地上转过身来,眼睛自然而然往前一瞟。


    萧临衣襟敞开,腰腹上的肌肉陷出沟壑的痕迹,明暗的阴影显得每一块肌肉都十分突出,沿着腹肌两侧陡然凹出两道弧,宛若是护城的河渠,供着凝聚的汗珠从此处往下流淌,青。筋浮起,往下连着那条翘起口口。


    崔兰因盯着它,很不争气地舔了舔唇。


    萧临突然被崔兰因这么一反击,有些不明所以,见她还大喇喇盯着它看,下。腹不免又紧绷了,沙哑着声问:“……字你不写了?”


    崔兰因理不直气也壮,道:“夫君也没说什么时候写完,我待会写不可以吗?”


    话音刚落,她走前一步,两只手握住他。


    两人同时大有感受。


    一个觉得对方的手心又软又热,细腻的皮肤犹如丝绸温柔地裹上。


    一个觉得对方真的是在自。虐,明明已经到这种程度了还死撑着。


    崔兰因故意道:“夫君这么生我的气,却还这么石更,是为什么呀?”


    难受的不是她一个,但是萧临就是能忍住,折磨自己也不肯给她个痛快。


    萧临面不改色:“盈盈不听话时,我就能用它抽……”


    崔兰因的脑袋瓜里立刻幻想出那个让人振奋的画面,两只手不由摩挲起来。


    萧临用手托起她嫣红的脸颊,盯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冷冷道:“不过我后来想,盈盈可能会喜欢了,那岂不是对盈盈而言是奖励而不是惩罚。”


    崔兰因撅了嘴,但她没那么容易放弃,凭着有利的姿。势,顺道就侧过脸,伸出舌。尖,轻轻往萧临的手掌上舔了下,拱火道:


    “那夫君想到,要怎么惩罚我了么?”


    萧临放开她,往后坐到椅子上。


    这是一个带有圈臂扶手的酸枝木大椅,萧临把她拉过来,示意自己的腿。


    这样式他们也不是没有试过,崔兰因马上就领会到了。


    不同的姿。势,肌肤相亲的程度也截然不同。


    其实崔兰因最喜欢的还是趴着,虽说在桌子上不如床上舒适,但也是一样省力。


    最不喜欢的就是眼下这种,不过现在萧临还在气头上,她也不能太讲究。


    以两手扶住萧临的肩膀做支撑,崔兰因把腿跨。过萧临的腿。


    她低头看了眼,又抬头眨着眼望萧临。


    萧临道:“自己扶。”


    崔兰因:“哦哦。”


    照做的同时,崔兰因心中不免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


    该不会萧临的惩罚就是自己不出力,坐享其成吧?


    崔兰因猜想的不错,当她自己坐下去后。


    萧临的手只是轻轻搭在她的腰侧,明明眼中早就翻滚着浓重的欲。念,口里却还是平静说:“自己动。”


    崔兰因是个爱享受不爱出力的,萧临这么一说,她顿时就苦着张脸,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不如还是先回去把字写了吧?


    萧临看穿她的心思,又加了句:“不满意这个?想换别的?”


    崔兰因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


    先前那个他都把她吊的七上八下,现在这个虽说自己辛苦点,但好歹自己能吃到实处,再换一个还不知道是什么花样……


    她手往前环住萧临的脖颈,把温热柔软的肌肤贴在郎君汗。津津的胸膛上,靠脚尖踮起落下,抬着自己的身体。


    因为条件的局限她没有办法做到大开大合的动作,但小磨小蹭也是不错。


    事实证明,人饿了是会努力满足自己的。


    崔兰因也是如此,以往她太依赖萧临所以稍微动一动就觉得自己累得不行,但现在她存了心思要让萧临看到她的付出,故而很是卖力。


    萧临在她的不懈努力之下,气息终于变得凌乱,胸膛不停起伏,大手扶着她的后颈,忍不住就轻啄起她的颈窝锁骨,又把头埋进她胸口。


    崔兰因抱住他的头,缓缓地挪动,力气一点点殆尽,眼看好不容易攒起的感觉就要散开,她干脆就把腿跪在他身侧,光靠提臀,能省掉不少的力气。


    木椅承托着两人的重量,还要负担着不小的动静,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声。


    萧临呼吸声随着她的动作一阵阵急促,喷。涌而出的热息灼。烧着她的肌肤。


    崔兰因第一次感受到掌控的快乐,她真正拿捏萧临的身体,让他情难自禁地绷紧肌肉,流出热汗。


    她越来越熟练,察觉到萧临和自己都差不多到了极限,她用力搂紧萧临,拉大起坐的幅度与速度。


    凉与热同时刺。激着两人。


    崔兰因脑袋里已经舒。服得好像是被打散的


    蛋羹,嘴里稀碎的话语越来越多,她开始胡言乱语道:“夫君把我关起来吧,我会听话……”


    一会又说:“夫君你别再生气了,气大了不好弄……啊好撑……”


    她呜呜咽咽地哼,什么深了浅了、重了轻了,甚至还说他腰上的青。筋好勾人,想舔。


    萧临终于忍不住两手箍住她的腰。


    崔兰因的声音顿时碎成了呻。吟,上天入地,眼泪乱撒,红润的唇瓣微张,齿关时不时磕在一起,那截香舌软软地在里边晃。


    萧临扶住她的后颈,用力吮。吻住她的唇。舌,和她抵死纠。缠。


    那暧。昧搅。动的水声上下齐响。


    崔兰因终于可以歇着了,但是萧临的力太大,她感觉自己快飞出去了,随后又被那只手毫不留情地重重按下。


    魂魄跟不上身体的速度,她好像骑着一匹失控的马,正在翻山越岭地奔跑。


    “夫君夫君……夫君!”


    她的声音一时舒畅一时又惊昂,听起来很痛苦又好像很舒。服。


    萧临喜欢听她一叠声叫“夫君”,嗓音又软又绵,甜滋滋的,带着些坏心思也不怕让人知道。


    也喜欢听她急促地喊夫君,好像在阻挠他,却又暗戳戳带着些鼓励的意味,她喜欢故意气他,让他恼,然后重重对付她。


    他寻着那处反反复复十几次,崔兰因果然很快就在他怀里化作一摊水,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这次崔兰因出了大力气,累得一身香汗。淋漓,正想等恢复后,往萧临怀里靠去再讲几句软话。


    萧临突然抱着她起身又往桌上放。


    崔兰因吓得眼睛马上睁开,手撑住他滑溜溜的下。腹,阻挠道:“等等我还没……”


    她还没好,但又被风卷残云吃了一顿。


    最可恶的是被吃完,萧临还要抓着她的手把欠下的那十遍字写完。


    最后还不忘她耳边留一句:“要是再忘记了,我下次要写在你身上。”


    崔兰因又不争气地兴奋了下。


    该罚的该写的都已完成,萧临信守承诺,恢复原状。


    她出声他会应,还主动要帮她擦伤口。


    崔兰因脑袋往左肩靠,露出细长的脖颈,萧临用玉片挑了清凉的药膏细致地敷在她的伤口处。


    礼尚往来,崔兰因也给萧临的手掌擦药。


    萧临掌心的痕迹红红紫紫的,比她脖子上的还要吓人,就算覆上膏药也难遮下面的狰狞,崔兰因忍不住用手指在边沿轻轻摸了摸。


    想到他是多么着急来找她,心里更是酸酸胀胀的,好像一颗心都浸泡在酸水里。


    “夫君手掌还疼吗?”


    萧临收回手掌,不以为意,“一点小事。”


    崔兰因突然就不想让他走,张开双臂挂住他的脖子,两腿也往他后腰上交叉,用力盘住他。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和夫君分开,但是我怕夫君因为这件事讨厌我,觉得我很麻烦,把我赶出去,所以我才会写下那封信。”


    先把自己说服,无论什么结果都能够更好地接受。


    萧临虽然很好,但是她也不坏啊,就算萧临会因此不要她,她也会继续过好……


    若一开始就期望太高反而会很容易失望。


    所以往坏一点的结果想,她就不会被伤害。


    崔兰因从以往的经历中得出这样的经验,并奉为圭臬。


    萧临愣了下,托住她的腿,一一回应:“我不讨厌你,不觉得你麻烦,更不会赶走你,永远不会。”


    永远?


    她从来不敢想永远。


    那是多么奢侈的一个词。


    永远不会舍弃自己的爱人,永远的港湾,永远的家。


    她真的会拥有吗?


    崔兰因紧紧搂着萧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在萧临光。裸的后背流成一条泪河。


    她先是呜呜哭,觉得还不够宣泄,干脆埋头哇哇大哭。


    她哭着发下毒誓,“我要像鬼一样缠着你!”


    萧临忍住失笑道:“怎么,你要永远挂在我身上一直不下来吗?”


    崔兰因:“嗯!”


    萧临抱着她摇晃,声音温柔:“让你挂,你想挂多久多久都行。”


    /


    一番折腾,两人躺在床上时,已是深夜。


    崔兰因贴着萧临,再不顾什么讲究,两只腿都塞到他的腿。间,手还牢牢抱住他一只胳膊,生怕人跑了似的。


    但睡到半夜,崔兰因就被惊醒。


    因为她身侧的萧临在挣扎,梦呓,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裳。


    崔兰因大吃一惊,连忙摇他,“萧神玉!”


    “萧神玉!”


    萧临站着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大水沿着山坡疯涌而下,苍天的巨树转眼就被冲得倾倒,露出盘踞在地下的根须,山石、走兽都被巨浪一股脑吞下。


    他又转眼看见前方小山丘上的女郎,惊得浑身冷颤。


    快跑,快跑!


    女郎凝眉沉思,怀里抱着一只小灰兔,摇摇头,原地蹲下,说道:“我要等他回来,他答应会回来……”


    他用力往前跑,一会看着左侧汹涌扑来的水流,一会看着前方抱着兔子的女郎。


    来不及,他来不及赶到。


    这时,他的手臂被人从后边大力扯住。


    那股力量把他一直往后拖。


    “郎君这里危险,夫人叫我们带你回去——”


    “夫人说即刻送郎君离开此地!”


    “我不回去!——去救她啊!”


    无数的手从他身后伸出,抓住他的手臂、腿、身体,随后一扭,深色的皮肤变成粗糙的藤蔓,它们肆意生长,缠绕着他,他努力往前挣,但那些藤蔓不断生出新的枝条,一层层交叠在眼前,遮挡住他的视线。


    最后的一线视野里,大水从他面前势不可挡地冲过,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大惊之下,失去所有的力气,身子往后重重一倒,胸口沉甸甸的,仿若被巨石压住。


    “萧神玉!”


    眼皮被揪起,一丝光线滑了进来。


    萧临忽而眨了下眼睛,看清楚自己身上坐着的女郎。


    女郎脸色焦急,满脸疑惑,在对上他的视线后才大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夫君吓坏我了,突然喊‘快跑’,又掉眼泪的……”


    她举起一根水亮的指头,上面还沾着一点没干的水液,佐证她的说辞。


    长公子居然在梦里被吓哭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崔兰因没有打趣,只是关切问:“夫君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萧临愣愣看着崔兰因,崔兰因也睁大眼睛瞧着他,不一会又把脸凑近,拿手在他眼睛前晃了晃,“夫君你究竟怎么了?”


    是梦,是噩梦。


    噩梦与现实是相反的。


    萧临用力扯住崔兰因的手臂,把她拉拽下来,揉进怀里,好像劫后余生的人,控制不住自己大口大口的呼吸。


    他太惊恐了,梦境如此真实,几乎让他以为自己要再次面对那场浩劫,而那里面被吞噬掉的还有崔兰因。


    崔兰因很是吃惊,但没有挣扎,反而温柔地摸了摸他脑袋,“夫君也会做噩梦吗?”


    萧临低声道:“……我是人,怎么不会做噩梦?”


    “那夫君是梦到了什么?”崔兰因好奇。


    她还以为萧临会抵死不承认自己被噩梦吓到。


    萧临沉默了片刻,按住她的后脑勺,突然在她耳边道:“对不起,你那时候一定怨过我不信承诺,没有回去找你吧……”


    崔兰因一愣。


    萧临终于道:“那个失信于你,让你白等在山腰野林的小郎君是我,是我……”


    第60章


    许久后,崔兰因才反应过来萧临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当年那个小郎君居然是萧临?


    她努力回想,却已经不太记得小萧临的模样,实有些遗憾!


    没想到多年前,他们就已见过,只是互相并不认识罢了。


    “夫君是因为这个做噩梦啊?梦到了什么?”崔兰因好奇。


    梦里那真实的可怕画面,萧临无法复述,光是回想都觉得心脏要被撕成了碎片。


    他道:“心中有愧,如坠地狱。”


    听完这句话,崔兰因明白萧临是被什么困于梦魇。


    是对她的愧疚啊。


    愧疚曾经没有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把她拉出来。


    崔兰因有点想笑但更多是感叹:“……那时候夫君自己都还是个孩童,又怎能救的了我?我就是因为太小了才信了你的话,但凡我再多个五岁我才不信呢。”


    那些大一些的孩子比她懂事,知道小郎君救不了


    他们,所以很快就离开,自寻出路。


    她就是长到十五岁时都感觉自己身不由己,又怎敢说自己能够救得了谁?


    “你不怨我?”萧临有些意外崔兰因语气里的轻松。


    她轻松地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而不是自己苦难的开始。


    崔兰因道:“不啊,对我而言,那只是一个想要帮我,却最后没能帮上的好心人。”


    崔兰因一直相信,小郎君不可能是为了骗他才说下那番话,他肯定也是存有相助她的心。


    她总不能去责怪他善良的初心吧?


    崔兰因又道:“我知道,若你那时候能够帮上我,一定不会不回来找我的,你是不是遇到了别的事才失了约?”


    萧临原以为会是很难解释的事,在崔兰因口里轻轻松松就释怀了。


    她没有怨恨过,甚至还一直心怀感恩。


    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崔兰因依然相信人是善意的。


    对她不善的,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原因。


    确实如她所言,每个人在各自的位置上,总面临着各种选择,有些人是主动选择,而也有些人是被动选择。


    萧临感觉身体暖洋洋的,仿佛被冬日温暖的日光笼罩在身上,他“嗯”了声,“……我遇到了很多事。”


    很多很坏的事,他的声音带有些许哽咽。


    “我明白的。”


    崔兰因没有刨根问底,只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所以啊,我不会因此怪夫君啊。”


    聚在心头的雾霭也被女郎的轻言细语挥了去。


    萧临抱住她,低声道:“谢谢你,活下来了。”


    崔兰因笑吟吟:“不客气哦,我每天都有很努力活下去。”


    萧临也揉了揉她的脑袋,笑了起来,“那今后就努力地缠住我,不要放过我。”


    崔兰因双手双腿都抱了上去,重重答应:“嗯!”


    那一年他们都面临了巨大的改变。


    他在那一年失去了父亲,被迫承担起不属于他的重担,而小小的崔兰因则一步步小心翼翼走进一个混乱陌生的新世界。


    他们谁也没能回头,就在那个雨后泥泞的山道上,越行越远。可岁月的齿轮拨转,日月交替,历经了十数个春夏秋天,他们又在另一条路上,面对面迎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鸟开始啼叫,两人在回忆的悲欢里同时失去了睡意,干脆就互相拉着手静静躺着。


    崔兰因又捏着萧临的手指挨个掰着玩,忽而想起一件事,问道:“夫君,袁四郎死前拉着你是说了什么话吗?”


    “他问我……”萧临慢慢拧起眉,“盈水之事,还没有发现蹊跷吗?”


    “盈水?”崔兰因支起了上身,“什么意思?”


    萧临慢慢给她说:“盈水上流建坝是一大工程,当年圣人刚稳住朝局,各大世家也不想再和皇帝作对,闹到两败俱伤的地步,故而积极配合,出钱出力修建此坝。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完建那一年连日大雨,水位陡增,坝墙出现了裂缝……”


    崔兰因也从祖母那儿听过这件事,那时候的她已经随着流民的脚步在往安全的地方去,想必也是有不好的消息传到了民间。


    “袁四郎的意思是,这件事背后还有隐情?”崔兰因道:“不是天灾,那就是人祸。”


    萧临:“有或者没有,皆有可能。”


    “你是怀疑袁四郎在临死前想给你下个绊子,故意把你往一个错误的方向引,让你凭生烦忧?”崔兰因脑筋转地快,话音刚落,自己就点起头,“不错,依他那坏心思极有可能,就算是死,他也不会死得让人安心。”


    萧临道:“明日让人审审那两人,或许能知道袁四郎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崔兰因得意:“啊,我都把他们给忘记了!之前还好是我与小蛾反应快,不然他们二人要给潘侍中抓了去,对不对?”


    萧临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夸崔兰因,免得纵大了她的胆量,只默默听完她的话,把她搂在身侧。


    /


    袁四郎已死,有关崔兰因的谣言渐渐止息,但是建康城里并没有恢复往昔的安宁。


    最显著的表现就是那些权贵纨绔都不再随意到街上来呼朋唤友,全龟缩在家中。


    这种反常的氛围,就连远离纷争的百姓都能察觉一二。


    立刻新的流言满天飞。


    有说皇帝不行的,也有说潘家与萧家终于要撕破脸的,但任凭众人说的唾沫横飞,也无人能够真的知道真相。


    萧家的暗室内。


    连日的审问,铁打的人也遭不住,更何况袁四郎已死,再没有人会来救他们。


    被抓的两人为早日脱困,挖空脑袋,把所知的事情抖落得七七八八。


    袁四郎虽然受潘侍中信赖重视,但他也并不是完全忠心于他,不但一直在潘府收买眼线,就连潘家七娘子都被他花言巧语诱动春心,经常为他打探各类消息。


    潘家虽出自寒门,但十数年来的经营,不容小觑,树大根深必然会藏污纳垢。


    府里府外的污糟事不少。


    萧临一页页纸看过去,脸上并没有多少变化,直到他在里面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庞能,那是当年在父亲身边,为他督建水坝之人。


    此一发现,令他甚是惊愕,当即拿了东西找到萧太公询问。


    老太公捏着那张证词,越看越振奋,他“哈哈”大笑,笑完眼泪又流了下来,连连拍着腿道:“潘仁晦啊潘仁晦,论心狠谁能狠过你啊……”


    萧临见到老太公又哭又笑,仿佛陷入癫狂,连忙倒了杯茶,扶他坐下,等老人稍微冷静下来,才问:“祖父,所以这件事是真的吗?我父亲他……”


    老太公把纸放在桌上,端着茶的手还在发抖,他目光垂落在地上,半晌都没有抬起。


    “当年你父亲就是太过心慈手软,那庞能是个赌徒,曾把家底都赌光了,没有活路了求你父亲饶了他,你父亲看在他多年跟随的份上没有计较,还帮他还清了赌债。庞能此人除了嗜赌之外确也有才干,于水利筑造之上有独特见解,你父亲对他委以重任,他感激涕零,声称会报答你父亲。起初他也是认真负责,你父亲巡视过几回便觉得他已经改过自新……后来河坝出事,庞能自知不能逃脱干系,很快就悬梁自尽,而他的妻子儿女早被别人偷偷接走。后来你父亲去后,我们追查庞能才千方百计找到他的家人,那时候他的妻买了个三进的大宅子,还有四五个奴仆伺候,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老太公冷笑一声:


    “试想一个赌徒哪来得钱留给妻儿呢?”


    萧临听出了祖父的暗示。


    “是有人收买庞能,让他故意在坝上用了劣材。”萧临握住双拳。


    他的父亲,以及其他世家之人、甚至他都因为这件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错,因为庞能已死,其妻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妇人,孤儿寡母,我们无法再追究其背后之人……”说到这,老太公两眼冒精光,叫道:“可现在有了这些,乃是天赐良机!那老匹夫断没有想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欲叫寒门取代世家,可自己行不正坐不直,终究是掉下来。”


    萧临没有老人的激动,他只是缓缓问:“祖父的意思是?”


    “神玉你还不明白?”老太公把一口没喝的茶水放下,重新站起身,精神抖擞道:“树倒


    猢狲散,潘家一完,寒门庶族就难有起色……”


    萧临知道,世族与寒门有着利益之争,祖父对潘家早有不满……


    “祖父,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萧临并没有立刻答应。


    晚间,萧临靠着床,看着书。


    夫妻俩已经没有节制好几日,这天早有约定好好睡觉,因而各自拿了书在看。


    但崔兰因看了几页话本,就忍不住偷看萧临,发现他居然半天没有翻动一页。


    “夫君怎么一直在发呆?”


    萧临后知后觉翻了一页,“无事。”


    崔兰因嗅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赶紧把话本一丢,扒他的手臂上,好奇地望着他,“夫君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吗?”


    萧临确有烦心事,但也不知该不该与崔兰因说,因为被她摇了几下手臂就露出犹豫之色。


    崔兰因眼睛尖得很,若是萧临表现为难,她也会识趣知道别瞎问。


    但萧临只是犹豫,那她可以盘问一下。


    在他身上闹了半天,萧临难以招架,只能丢掉书捉住她的手,忍着冲动,说道:“你乖乖坐好,我就讲给你听。”


    崔兰因权衡一下好奇心和身体的躁动,最后选择坐在他身上不动了。


    萧临慢慢把从拷问得来的证词与十年前的恩怨说完,才道出自己犹豫的事。


    “……祖父一心想要对付潘家,但寒门一倒,世族独大,未见的是好事。”


    为父亲报仇,他难道不想吗?


    父亲蒙冤而亡,身后清名不在,为人子必是要为他报仇雪耻。


    更何况潘侍中为打垮世族,居然枉顾那么多百姓的性命,在天灾之中又加入人祸,才致使那不可挽救的下场。


    即便十三年过去,他依然能听见那肆虐的洪水如何咆哮着吞噬者着大地,能看见那些在水中母亲抱着婴孩不断挣扎沉浮的画面……


    彻底扳倒潘家吗?


    可萧临也不喜欢世族的风气。


    大部分的世族子弟穷侈极奢、荒淫腐化,胸无大志、不学无术,因为在家族的庇护之下,他们不用争取就能得到名声地位,以及一辈子花不完的钱财,反观那些寒门庶族出身的官吏,无不在想着成就大业、留名青史。


    比不了家势,只能各凭本事。


    他们的名声都是实实在在靠着扎实的功绩一点点积攒起来。


    就连潘侍中也是如此。


    他侍奉过两朝君主,却都能得到重用,其才情能力不容置疑。


    潘家为扶持寒门,一直打压世族。


    他把自己长成了一棵大树,撑起了一片天。


    若潘家倒了,世族的势力必然会全面反扑,这十年来维系的平衡就会立刻崩塌。


    “我与潘家有血仇,潘侍中陷害了我的父亲,我也恨不得立刻将他碎尸万段,但我也不知这样做究竟是算一己之私,还是……”


    萧临露出了疲倦的神色,他自嘲道:“世人以为潘侍中清正廉明、不徇私情,说我品行端正、如玉君子,可他不是好官,我也非是君子。”


    崔兰因大摇其头,道:“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夫君是个好人呐!”


    萧临轻轻勾了唇角,又伸出手,贴在崔兰因的脸侧,“我好吗?其实我本质自私自利,所谓的道德与规行只是为了维系名声而存在……盈盈,你说我这样的人表里不一,怎么能算是好人?”


    崔兰因不赞同,说道:“但夫君会克制自己啊,就好比一个孩子虽然想拿石头砸人,但知道是不对的,便没有动手。人会生出坏心思很正常,就好像我刚刚也很想把夫君扒光光,然后亲亲蹭蹭,可是我又想起我们有约在先,就迫使自己放弃了这个念头,难道夫君能为我脑袋里想了但没有付诸于行动的事而说我不乖吗?”


    萧临:“……”


    崔兰因觉得自己的歪理还挺有道理,挺了挺胸脯,趁热打铁道:“潘家做了恶事,岂能因为他们有用而放过!更何况潘侍中能做的事情,夫君未必就不能做啊?!”


    萧临因崔兰因振聋发聩的发言而一愣。


    “我能做?我能做……”


    他默默念了几遍,眼底逐渐亮起的光彩,让崔兰因宛若看见了一块被月华照亮的美玉。


    她拉住萧临的手,欣喜道:“夫君想明白了?”


    萧临弯起眼睛,笑得温柔至极,“是啊,我想明白了,一直以来我为何总站在世族的角度与他们对立呢?明明我当年想的也是……”


    “是什么?”崔兰因眨着眼好奇极了。


    萧临不肯再细说,只是又温柔地亲了亲她的脸颊,“多谢盈盈,我知道怎么做了。”


    崔兰因眨了眨眼,虽不知道萧临具体在想什么,但见他心情好转,她也跟着欢欣愉悦,俯身搂住他的脖子,吹着耳边风,“其实夫君可以对我再坏一点!”


【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