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小说 > 百合耽美 > 宫阙藏青 > 9、断秋水
    灯火巍巍,摇摇晃晃。


    幼青满面泪痕。


    长宁愣住了,反应过来的瞬间,近乎慌乱地拿帕子去擦幼青脸上的泪水,伸手把幼青抱在怀里,不断重复着“对不起”。


    这件事情,她不大清楚。


    只知道幼青想跟着同去燕云,却被皇兄强硬地留下来了。


    她知道的,她早该知道的,长安是比边疆安定,是有幼青名义上的家,可于幼青而言,有他们几个知己才是家,这个家比所谓安定的生活更重要。


    “多来陪陪我,只是说说话也好。”


    幼青缓缓回抱住长宁,止住了眼泪,深深地阖上双目。


    听着幼青的话,长宁眼眶发酸,只能重重地点头:“好,好,我一定常来。”


    更漏声声,长宁离开之时,夜已深,灯火仍未熄灭。


    幼青坐在榻上的角落里,垂头靠在膝盖上,静静地呼吸。


    为什么不肯带她同去燕云,将她弃在孤苦无依,一切不由己身的长安?


    还有那句不该怪在他头上,却始终梗在她心中的——


    被逼嫁人之时,他为什么没有出现?独留她困在那座四方宅院,日日都在等,等着一个根本不可能会出现的人。


    是不是他觉得,那才是她的好归宿?


    她从来不是他口中的“有的人”,他其实根本不需要她。


    玉葛进来之时,幼青已经恢复如常,在铜盆旁拿锦帕沾湿了净面。


    玉葛也听到了方才哭声,正想着说什么话来劝慰几句,幼青以锦帕轻轻拭面,很平静地开口。


    “没什么大事,不过忽然想起些旧事,哭了一场而已,哭了心情也好多了,不过都是些过去的事了,哭过这一场,就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说罢,幼青又回到了榻上。


    玉葛心道,前些日子,她就看幼青说着放下了,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现在哭出来是好的,也总比憋在心里强,能畅快地哭出来,说明总算是抛却那些旧事旧人了。


    她放下熏好的衣物之后就退出去了。


    转身退出去之前,玉葛又瞧见榻上之人像是没有歇息,手中拿着颗红豆。


    而一旁是满装书信的匣子。


    不过很快,幼青就阖上匣子,熄了灯火上床榻歇息了。


    玉葛退出去之后,半晌想起来了,那年分别之后,殷太子曾寄了许多信过来。


    其中一封只装了颗红豆,是烽火之时,家书抵万金之时,都没有断过的信。


    除却后来成婚,去了扬州信才断了。


    玉葛深深呼吸,这样的在意。


    就算幼青已经洒脱了,不愿意回头,可陛下会答应吗?


    远处的清篁阁里,陈度已经昏昏欲睡,但也没睡,只半睁着一只眼,半坐在炕上,支着下巴看棋盘。


    殷胥手执白子,缓缓落下。


    陈度随手抓起颗黑子,盯着棋盘半晌忽觉江山已失半壁,气得把黑子一扔,道了声臣不下了。


    殷胥道:“输了就认输。”


    “好。”陈度憋了口气,“臣认输。”


    但他是实在不理解,大半夜不睡觉,非要下什么棋?烦闷了喝点酒也行啊。


    “去,拿点酒来。”陈度道。


    一旁侍立的常喜,眼神幽怨地望着陈度,还拿酒?拿什么酒?陛下越喝酒心情越烦闷。陈度唬了他一遭,又要唬第二遭。之前还说陛下出了气就会好,结果今日射猎回来,外头都传得沸沸扬扬,陛下惩治了番薛二,可反倒是更不高兴了。


    陈度接受到常喜怨愤的目光,却脸皮厚得仿若未觉,只连忙催促着人去拿酒。


    常喜暗暗出气,又没听见陛下阻止,只能转身去拿酒了。


    陈度清清嗓子,没敢说得太明白,含糊着问:“陛下,今天那个怎么样?”


    殷胥正一颗一颗拾着棋子,闻言指尖停顿片刻,他望着棋局,微微出神,半晌才终于启唇回答。


    “朕有点怕。”


    陈度这回真来兴趣了,什么情况能让殷胥这么个人说出有点怕三个字,正好奇地挑眉之际,常喜已经识趣地退了出去。


    “吵架了?薛二还生着气?”陈度问。


    殷胥:“她若生朕的气就好了,甚至恨也好。朕唯一怕的是,她已彻底放下了。”


    陈度正想脱口而出,若薛二放下了,你也就放下呗,这有什么的,可话语在瞧见殷胥此刻神情的瞬间咽回了肚子里。


    啧,看得人心酸。


    殷胥侧身望向南窗,竹影疏落,映在青纱上摇摇晃晃。


    陈度眼尖地看到了殷胥腰间那青色的香囊,半新不旧,也不知道绣了个什么,丑得有点认不出来,但就是有点眼熟。


    半晌,陈度摸摸下巴终于想了起来,这好像是当年薛二给殷胥绣的香囊,是说要绣只虎来着?最后绣成了猫。


    因着实在丑得太显眼,他们几个都笑了好一番,都把薛二笑恼了。太子殿下却是真心夸了番,把人给好说歹说哄好了,这才拿到了那个香囊,本来薛二都想绞了重绣一个来着,硬是被劝下来了。


    就这个香囊,殷太子一直挂着,被多事人嘲笑了也没摘下来,只不过后来,上战场了,就没再见过了。


    没想到陛下竟然还留着。


    “当年再怎么好,也是过去了,而且她已为人妇了。”陈度没忍住提醒道。


    当年殷胥独去燕云,后来鸿书数封,也不得原谅。甚至成婚前夕,殷胥孤身远赴千里回长安,险些暴露身份,弄得满身是伤,就这样薛二也不愿见殷胥一面。


    这真是在生气吗?


    怕是极有可能已心仪他人了。


    这话陈度没敢说出口。


    即便陈度不说,殷胥又何尝想不到,目光渐渐幽深下来。


    陈度瞥见这目光,不祥预感浮上来,这绝不像是会轻易放手的样子。


    若薛二当真心仪旁人,陛下要如何?


    “不会强取臣妻吧?”


    殷胥眉目低垂,声音淡淡:“不会。”


    他求的从来都是完整的她。


    她的心,比她的身,更重要。


    殷胥轻轻摩挲着茶盏,她恨他也好,只要心中还没放下,那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喜欢可以变成恨。


    恨自然也可以变成喜欢。


    只要还在意,就有机会。


    殷胥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他不会轻易放手的。


    第二日。


    已至掌灯时分,幼青看着书卷,打算再过一阵子就歇息了,外头又传来通禀,道沈二爷来了。


    沈文观走进来的时候,略带喜色。


    幼青有些莫名,没放下书卷,只看着来人,眼神有些疑惑。


    玉葛奉上茶来,沈文观喝了口,神神秘秘地道:“天道好轮回,风水轮流转。”


    幼青蹙眉,是真的没懂。


    “什么好轮回?”


    沈文观望着幼青直叹气。


    他昨天其实来了一遭,听见里面的哭声都被吓了一跳,薛二平时那么个冷静的人,竟然哭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还想慰问一下来着。


    “你先说,昨天怎么回事?”沈文观问。


    幼青垂下头,望着手中的书卷,半晌道了声:“没什么事。”


    “那你昨天为什么哭?”沈文观不信。


    幼青:“……”


    半晌,她轻咬着牙:“真的没事。”


    沈文观屏了口气,又试探着问:“是不是跟陛下有点关系?”


    幼青终于抬起头,望向沈文观,那目光里满是你怎么会知道?


    沈文观深深呼吸,他能不知道吗?


    他把胳膊往桌案上一搭,凑近道:“别想着瞒我了,外头都传开了。”


    幼青:“传开什么?”


    沈文观心中直扼腕,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事儿的,瞧见薛二和陛下一前一后从山林里出来。


    两个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就罢了,而且据说薛二的衣裳还破了,破了,破,了。


    沈文观比划了下:“就是你和陛下,之间的一些……呃事情。”


    外头故事都编出一箩筐了,讲得绘声绘色。什么陛下因着当年被退婚生出恨意,再逢之后,以为薛二已经后悔莫及,势要狠狠折辱薛二。


    谁知薛二根本不后悔,陛下大怒至极强取豪夺,薛二不从,纠缠之间薛二哭了,衣服破了,陛下没能得逞,于是心中更恨,势必要寻下次机会……


    这些话,沈文观是支支吾吾半天,都没好意思当着当事人的面说出口。


    幼青放下书卷:“你说,我不生气。我与他什么都没有,外头有什么好传的?”


    对上幼青冷淡的目光,沈文观忽然觉得外头这些传言,更说不出口了。


    半晌,他拍了两下脸,正色道:“其实没什么,就是传那些陛下刁难你之类的,嗯,没什么特别的。”


    幼青哦了一声,又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和他之间,没有那么多恩怨,他也没有欺负过我,往后也不会。”


    毕竟他已放下了。


    沈文观目光深沉,肃然起敬。


    其实他觉得传言,还是有一点真实。


    不过他有一点自己的思考,他倒是不觉得陛下心中有喜欢,若是还喜欢,就不会这样强迫,把人弄哭了。


    若说是恨意,这才说得通,此番就是奔着折辱去的。


    陛下也是禽兽,仗着权势,就欺负一个弱女子,不就是当初被退了个婚吗?


    心胸放宽广点,有什么好计较的,至于这么欺负人吗?薛二那么个冷硬的人,都被折磨得哭了。


    虽然他和薛二并无男女之情,但好歹也是名义上的夫妻,薛二人冷淡了些,但很是义气,很有情怀,还救了柳月,怎么着也不应该被欺负成这样。


    薛二也是真的人品好,两人闹掰成这样了,还在为陛下说话,还说不是欺负。


    “你不用解释,我都懂。”沈文观道。


    幼青望着沈文观,虽然也不知道他懂了什么,但还是点点头:“明白就好。”


    沈文观道:“没有欺负,那就还是有点矛盾,对不对?”


    幼青顿了一瞬,点头嗯了声。


    沈文观这才接着道:“你昨儿不是跟陛下起矛盾了么?今儿个陛下就受伤了,听说伤得还不轻。”


    扑通一声,幼青手里的书落了地。


    沈文观还无知无觉,摸着下巴道:“这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吧,我还听人说呢,就是射猎时候受的伤,陛下还不让传太医,只自己包了下。”


    真是狠人,对别人狠就算了,对自己也狠,有太医不叫,非要继续射猎。


    沈文观转念又想,陛下当年上战场受的伤多了去了,这点小伤估计不算什么,但说出来,也算是间接为薛二出气了么。


    正当沈文观暗自出气之时,玉葛却瞧见幼青的脸色,唇色泛起了微微的白。


    下一刻,幼青下了逐客令,沈文观瞧着幼青的神情怎么也不像是高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着出去了。


    这是怎么了?不应该啊。


    看着欺负自己的仇人受伤了,不是应该爽快吗?怎么瞧着还有点担心呢?


    沈文观忽地又想,薛二是大夫啊,大夫救人那当然无论亲疏,就算看着仇人受伤不治,肯定心里是不忍的。


    嗯,一定是这样。


    玉葛瞧着幼青,欲言又止,半晌才开口含蓄道:“有太医的。”


    幼青道:“我知道,不会犯傻的。”


    玉葛稍稍放下了心。


    月上柳梢头,更漏声声。


    守夜的丹椒,一脸迷惑地看着幼青从床上起了身,换上见人的外衣往外走。


    这么晚了,这是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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