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春华殿上[VIP]
春华殿殿门打开, 掌门太监尖声道:“大公主到!”
寒气骤然涌入温暖的殿内,众多男女孩童齐刷刷地扭头,看着殿门前的人影。
没有一个人迟疑, 所有人皆是跪于地,异口同声道:“参见大公主!”
少年人的嗓音本就清脆,这么多声音在商悯耳朵边炸开, 令她耳膜被震了一下。
“免礼。”商悯说出这二字,脚下步伐不乱, 平稳地走向最上端的座位,接着落座。
雨霏妥善地帮商悯安置好宽大的礼服下摆, 垂首站在她身侧。
既然是小宴,其实并没有过多规矩,只保持好基本的礼节就行。商悯刚才在正阳殿时间有些久了, 她料到这边春华殿的少年孩童等得太久会挨饿, 所以提前让宫人先上了各式点心和瓜果,交代只要不出乱子不要拘着众人说笑。
殿内孩童, 上至十五六岁, 下至八九岁。
不管是什么年纪的孩子都是一副沉稳的神色,不乱看也不乱动,想必是进宫之前已经被父母长辈教好了规矩。
商悯进殿前还好,许多志趣相投的孩子已经聊开了, 她一进来,所有人反而不敢说话了。
她垂眼一瞧,在下方右手第一位看到了弟弟商谦,他是在场孩童中年龄最小的, 正撇着嘴一脸无聊地坐在那儿。因为身份贵重,没人敢找他随意说话, 再加上年纪小,他和那些年龄相差有些大的孩子说不到一块儿去。
商谦之后两位分别是元慈和商允。
商悯轻轻一抬手,示意宫人将佳肴上齐,而后随和地微笑:“今日宴会,不玩点什么着实无趣,诸位可有什么好想法?”
商谦唯恐天下不乱,噌地起身对她行礼:“姐姐!谦儿有个好主意。”
“可别是什么坏主意。”商悯揶揄道,“罢了,谦儿就说来听听。”
“听闻父王所在的正阳殿有人摔跤比武,不如我们春华殿也来一场武试。”商谦道,“赢了赏个彩头,输了也要有惩罚。”
“彩头倒好说,可这惩罚……”
商悯适当地开了个头,下方的元慈马上会意,起身配合地接道:“依我愚见,身边的长辈比武时输了总是罚酒,我们不若效仿,小罚即可。”
商谦眼睛亮了,似乎早想尝尝酒的滋味了。
“姐姐说得没错,小罚就行了,只是喝酒不大合适,王伯伯可是命令不许宫人给酒。”商允也道,“大公主,我有个想法,要是有人输了,就用毛笔在脸上画一道墨痕,如何?”
这样的游戏商允、元慈和商悯从前经常玩,只是商悯不大记得清了。
“甚好。”商悯道,“就依堂兄所言。”
她招招手,宫人立刻将准备好的取乐之物摆上大殿。
其中有一件三三并排的九宫格立靶,九宫格内悬挂的是九枚可以转动的铜鼓。
两名宫人的托盘上放置着不伤人无箭镞的木箭和短弓。
“军中也时常比试射箭,九宫格立靶便是为此准备的,谁先将三点连成一线,谁便是胜者。”商悯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可有人敢于一试?”
宴上比武算是一个筛选。
筛选勇气、野心,与能力。
谁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勇敢地站出来比试,谁就是有勇气的人。谁急于在这样的场合展露头角,显露自身能力,谁就是有野心想要抓住一切机会向上爬的人。
谁赢,谁就是最有能力的人。
商悯要选勇气、野心、能力三者合一的人来当自己的亲信班底。
她思索一瞬,又觉得这样的比试或许有一些无趣,不如顺从心意亲身尝试一番,于是直截了当地起身,一步一步从殿前走下,来到宫人面前拿起短弓与木箭。
“为何犹豫?”商悯微笑,“无人上前,那不如本公主自己给自己讨个头彩?”
可正如无人敢和商谦交谈,商悯此时下场更是让在场的人们犹豫。怕输了让公主看轻,怕赢了让公主丢了面子惹来怒火。
在场众人年纪小小,心里的弯弯绕绕倒是不比大人少。
商允见状有些焦急,就要起身跟商悯比试,可他的身子才往前探了一丝,一只手就伸到他胳膊上狠狠一拽,硬是把他给摁了下来。
元慈面无表情地看了商允一眼,眼底饱含警告。
商允不明所以,但还是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商悯看过名册与座次,她走下来时便看到左将军孟永春之长子孟良欲要起身,可她一说要参与比试,孟良就赶紧坐下了,还谨慎地左顾右盼想看有没有别人先去带个头。
好在商悯没等太久,一人忽地起身,拱手不卑不亢道:“在下孟永春次子孟晦,想向公主讨个彩头。”
孟良吃惊地扭头看着突然冒头的弟弟,连表情都忘记遮掩了。
次子孟晦,要是商悯没记错他应该是庶子,与她同岁。这样的孩子在家中一般很不受重视。
商悯的父亲作为武王没有三宫六院,第一任妻子过世五年才因为燕皇指婚娶了第二任王后,不管他与妻子感情如何,身边都没有妾室。据她所知,叔父忠顺公商泓也是只有妻子没有妾室,其妻名为郑显华,是郑国宗室之女。
商悯私下里认为,叔父和父亲是受奶奶——上任武王影响比较多,对家庭和感情都很认真。
至于其他国家的王,生十几二十个孩子的都有,比如郑王。听元慈姐姐说,郑王的第一个孩子和最小的孩子年龄足足相差三四十岁。
“孟晦,好。”商悯笑着点头,“上前吧,若你赢了,今晚本公主准备的彩头任你挑选。”
“在下才疏学浅,不过斗胆一试,待会儿闹笑话,公主不要笑话我就好。”孟晦一副腼腆样,但手上动作不含糊,拿起弓调试了弓弦,回身恭敬道,“公主先请。”
商悯不推辞,她手指轻拨了一下弓弦,然后将木箭搭在拇指上,箭尾抵住弓弦,右臂一用力,弓弦拉满,木箭脱弦而出,嗖的正中九宫格最中心的铜鼓。
“当!”
铜鼓一震,响声清脆,金色铜鼓片在靶子上飞速旋转,速度快到发出咻咻之声。
大殿上一片哗然,众臣家的孩子愕然相望。
倒不是震惊商悯的准头,有些武将家的孩子面对这相隔不过十米的靶子也能射得比较准,令他们震惊的是这一箭的力道,又重又狠!
这不是靶场能练出来的箭术,而是杀人的箭术。
孟晦也被这一箭的力道惊住了,赞道:“不愧是公主!接下来到我了。”
他同样拉弓,弓弦如满月,箭矢冲出。
又是“当”的一下脆响,木箭射中第一排第一个铜鼓。
铜鼓嗖嗖旋转,转速比商悯的铜鼓弱了不少。
相比商悯那一箭,这一箭只能说中规中矩。
孟晦的大哥孟良不屑地嗤了一声,这一箭如果换他来,定然能射得更好。
“继续。”商悯不说废话。
她神色平静,第二次拉弓,木箭离弦。
下一瞬,木箭与铜鼓的碰撞声再度响彻大殿,九宫格第一排第三个铜鼓正在转动。
孟晦苦笑,似乎在叹他败已成定局。
可他仍旧拉弓,目光沉凝地望着九宫格,尽最大努力射出了第二箭。
第二排第一位的铜鼓转动了。
商悯神色毫无波动,第三箭只是随意地一拉弓,几乎没什么瞄准箭就射了出去,可即便如此,箭依然命中,铜鼓震颤的巨响传遍大殿。
她赢了。
众人纷纷起身相贺:“恭喜公主拔得头彩!”
“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姐姐肯定赢!”商谦得意得仿佛他自己赢了,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
商允也在高高兴兴地拍手鼓掌,元慈象征性地鼓了两下,无奈地侧头看着自己弟弟。
商悯嘴角抽了一下,只觉得这场比试赢得毫无成就感。
她前世学武十多年,手稳、腿稳,心亦稳,今世更是经历了一番血腥磨练,而她的对手只是一些年龄尚小的孩子,她面对这些人可以说降维打击,毫无可比性。
“恭喜公主,在下心服口服。”孟晦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失落的情绪,“我武艺不及公主分毫,还需勤学。”
他转身退场,商悯意兴阑珊地也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孟良幸灾乐祸地看着孟晦,“蠢货,箭术不精,我要是你就不会上去出丑。”
孟晦转头鄙夷地望着自己的大哥,冷笑:“蠢货,我让大公主记住我了,赢不赢根本无关紧要。”
孟良惊愕地看着他,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孟良心情更是沉重,宫女端来了墨笔,在孟晦脸颊上画了一道墨痕,同时另一名宫女手捧一托盘而来,托盘上还放置着一精致狭长的木盒。
“大公主说,孟晦公子箭术一道颇有天赋,让奴婢将此物赠给公子。”宫女打开盒子,只见盒中摆放着一柄做工细致花纹古朴大气的长弓,一看就不是凡品。
孟晦笑容更深,对着宴会主位行礼:“谢公主赏赐!”
有了商悯和孟晦的这场比试,春华殿的气氛总算是活跃了起来。
各大臣子女纷纷踊跃参加,游戏的形式一变再变。
用弓箭、用弹弓、用竹刀竹剑。
从用各式各样的靶子到直接真身上阵,越比试越是狠,越狠胜负心越强,半个时辰后,春华殿里几个好战的武将之后已经开始模仿正式的比武两两对决了。
商悯可算有了乐子,一边端着酒杯喝果汁一边笑眯眯地指点:“下盘有弱点,攻其下盘。”
“步伐错乱,抽左腿膝盖。”
“身退脚不退,头躲身不躲,直接一脚上去踩他的鞋就好了。”
“两人的武器都掉地上就拿头撞拿拳头砸啊!不必如此死板地去捡……”
数场比武下来,几个参与比试的少年累得气喘吁吁。
旁边的宫人比参加比斗的男女孩童还要紧张,因为大殿里坐着的非富即贵,怕有什么闪失,掌事的宫女甚至还拿来了各类药甁在旁边随时等候。
直到第六场两人比斗分出胜负,商悯记下了一些表现出彩的官员子女,意犹未尽地叫了停。
各家的丫鬟小厮上前帮自己家的少爷小姐整理有些散乱的衣装,宫人帮几个擦破皮的孩子上药。
有商悯压场子,在场的少年人还是比较知道分寸的,没有出现打架打恼了的情况。
“宴席将要结束了,正阳殿的编钟声已经停了。”商悯随性地扫视着下方众人,笑道,“诸位,今晚玩得可尽兴?”
“尽兴!”那些刚结束比斗兴奋过头的孩子大声回应。
商悯又问没有参与比斗的孩童:“那你们观战可尽兴?”
众人噗嗤笑开了,道:“尽兴!自然尽兴!”
“尽兴便好。”商悯起身,张开双手,模仿父亲的姿态,举起没有装酒的酒樽道,“敬武国!敬武王!”
殿下孩童纷纷举杯,声音朗朗:“敬武国!敬武王!”
“敬大公主!”孟晦忽然高喊了一句。
剩下的人立即跟上,喊声震天响,齐齐道:“敬大公主!”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天命有三[VIP]
宴会结束, 宾客散尽。
商悯的心情也被今晚的盛宴影响变得轻松不少,新年即将开始,她过几天就要满十一岁了。
但对于王族来说, 年龄越长,身上压的担子就越重。商悯身上不止有王位的担子,她还要去宿阳, 去做燕皇的质子。
商溯在宴会结束后在颐景殿等候,待商悯步伐轻快地走进书房, 他立刻指了指地上摆着的巨大青铜箱。
青铜箱长七尺,其上遍布让人难以理解的铭文和奇异纹路, 斑驳的铜绿色锈迹覆盖箱体,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它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
“这是……”商悯俯身摸摸青铜箱,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
“武器。”她兴奋起来, 语气无比确信,“父亲要送我的生辰礼, 原来是一把武器?我猜这武器定然是长枪!”
“为父的心思, 悯儿一猜就知。”商溯哈哈大笑,“还不打开箱子来看看?”
商悯期待地转动青铜箱的锁扣,咔哒一声,锁扣开了。她双手按住青铜箱的边沿, 使劲往上一抬,竟然没能抬动。
“嗯?”商悯愣住。
她又提气一抬,箱子的盖还是纹丝不动。
这青铜箱重量有些出乎人意料了,商溯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她, 丝毫没有上手帮忙的打算。
商悯也不想求父亲帮忙开箱,她被激起了胜负心, 全身真气鼓动,十指扣进青铜箱的缝隙,两腿扎马步,用尽全身力气往上一掀。
“轰”的一声,箱盖直接撞上了地面,发出一声震耳朵的巨响。
一层血光溢出青铜箱,令人胆寒的煞气从箱中冲起,霎时间整个书房寒意萧瑟,商悯被这寒意侵袭,离箱中之物最近的手臂立刻感到了一丝刺痛,煞气几乎实质化,仿佛有数根钢针刺破血肉在扎她的骨头。
一杆长六尺有余的长枪静静躺在箱中,数根不知由什么动物的皮鞣制成的黑色皮革绳紧紧地将枪杆束缚在箱内,仿佛这枪是个活物,用皮绳束缚生怕它跑了似的。
这长枪的枪尖锋刃宽三指,长九寸,寒光烁烁,细密的锐利纹路覆盖枪刃,乍一看像是裂纹,但细看又有不同,纹路之中流淌着诡异的暗红,让人感觉它上一刻才从敌人的身躯中拔出来,还沾着血。
枪身纹路更是奇异,无数细密的青黑色龙鳞覆盖了整个枪身,纹路细腻到像是真的龙鳞包覆在上面。
商溯鼓励道:“悯儿,将它拿出来试试。”
商悯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杆长枪,她怀着激动的心情抽开皮绳,右手握住了这把枪。
“嗡!”
长枪竟然震颤起来,她宛如握住了一条挣扎扭动的活龙,它颤动着想要跳出商悯的手心。
商悯左手也急忙紧握长枪,双手并用将它从青铜箱中提了出来。好在这杆枪并没有挣扎多久,大约三个呼吸间,枪身周围的蔓延血光渐渐退去。
它沉寂下来,就像躺在青铜箱里一样安静,似乎陷入了沉睡。
“长枪有灵!”商悯眼神发亮,激动地脱口而出,“它里面有个枪灵!我感受到了!”
商溯欣慰道:“这是你奶奶的武器,她过世后,这枪一直无人使用,现在交给你。”
商悯指尖抚摸枪身,轻声问:“此枪何名?”
“游龙青鳞枪。”商溯道。
“好贴切的名字。”商悯不住赞叹,爱不释手,甚至想马上奔到演武场耍一通长枪。
“此枪你现在应该还没能力驾驭,里面的妖灵认可了你,但是它现在睡着了。”商溯道,“等你真正有能力驾驭这把奇兵的那天,就会将它唤醒。”
“它好像很古老,是何时铸造的?”商悯道。
“两千年前。”商溯道。
“两千年前!”商悯提高声调。
商溯大笑:“我们商家的血脉可以追溯到妖邪遍地的百圣临朝时期,这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有些祖先遗物有何稀奇?”
商悯顺势追问:“那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宝贝?”
“宝贝是有些,不过只有通过试炼得到祖先认可的人才能拿到它们。”商溯把手按在商悯脑袋上,“这也是我叫你来的原因,寿宴时,我已告知姬麟会将你送去宿阳。”
“寿宴过后,你得继续你的继承试炼了。”他眼中有忧虑,有愧疚和心疼,也有深切的期望,但是没有后悔,“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别人抢不走。为父的位置会由你继承,前提是我确认你有继承这个位置的能力,我相信悯儿有这样的能力。”
商悯重重点头,“我明白的,父亲。”
“试炼就在明日。”商溯道。
商悯一怔,有些讶异时间这么赶,但转念一想,再有一个月就要去宿阳了,剩余每一天都很宝贵,经不起丝毫耽搁。
她颔首应好,在商溯的注视下离开了颐景殿。
……
正月初二,天大雪。
天色渐亮,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骑着马,不引人注目地离开了王宫。
武王商溯换了常服,代表其身份的各种配饰装扮都已脱下,他就像普通人家的父亲,跟女儿一起骑马踏雪。
商悯的马鞍侧面绑了一个黑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那是她的游龙青鳞枪,商溯特意交代她要把枪带上。
“父亲,不带侍卫真的没问题吗?我总担心会有人冒出来刺杀你,毕竟你可是一国的国君呢。”商悯嘟囔。
她因为刺杀事件被搞出了心理阴影,总觉得身边自己人多些才能安心。
“除非出动军队围困我,不然能杀我的人还没出生。”商溯淡淡道,“我《太虚真经》已经修炼到了十二重,放眼整个天下,能达到我这种境界的人,不多。”
商悯长叹:“也不知我练上多少年能达到父亲这种境界。”
二人驾马,一路奔至朝鹿城东郊的祭天台。
大燕人信奉先祖,而各国王侯都是圣人之后,圣人与天合一,与天同寿,祭天即祭祖。是以每逢大灾大难,燕人便以为是祖先降罪,举行祭天大典。
若是平日里无灾无难,祭天大典是三年一度,届时天下万民都会参与其中,各国王族也会借祭天彰显恩德,待祭祀结束,猪牛羊等祭祀牲畜和瓜果美酒会被分发给百姓。
武国的祭天台被一片被宏伟庙宇包围。
商悯被商溯领进了庙宇之内。
檀香味和沉香味飘散,无数牌位被从上至下摆放得整整齐齐,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每个排位上都用赤金色的字写着受祭拜者的身份与名讳。
香被插在金色的鼎内,几线香火袅袅升起,奇异地在庙内盘旋不散。
商溯从庙宇一侧取出香火,在旁边长明的蜡烛上点燃,跪在众多牌位前行三拜九叩大礼,将香插进了金鼎中。
商悯学着他的样子点燃香火,同样行三拜九叩,完成了祭拜仪式。
商溯指着侧面靠下的一个牌位,轻轻道:“那是你奶奶。”
“武灵王,商璇。”商悯念出牌位上的字,随后恭恭敬敬地又对着这个牌位拜了拜。
“走吧。”商溯边走边道,“这祭天台下方是有地宫的。”
“地宫?”商悯反应过来,背上自己的长枪跟上,“王陵所在?”
“没错。”商溯幽幽道,“王陵共有两个入口,一个是‘堑天门’,是用来处理犯错谋反的王族子弟的,将他们封入铜俑后就扔进堑天门。另一个门是‘感天门’,每个要继承王位的人都要进去走一遭。”
“父亲也去过,可否告诉我里面有什么?”商悯问。
“每个人选择路不一样,遇到的东西就不一样,我的经历与你必不相同,帮不到你。”商溯道,“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每个从地宫中走出来的王位继承人,都会获得一个至宝,你奶奶获得的是游龙青鳞枪。”
商悯脑海中灵光一闪,“父亲也从里面拿出过至宝。”她用充满求知欲的眼神望着商溯,想知道他手中的宝物是什么。
商溯笑而不语,令商悯气闷垂头。
他们穿过庙宇侧门,通过石梯向下走,来到了暗道之中。暗道两侧的火把无人控制却突然自行燃烧,渐次亮起,非常诡异。
商悯看得心里发毛。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走到了尽头。
商悯往下一望,后退一步,一股冷风从她脚下吹了上来,撩起她的额发。
眼前的根本不是什么“感天门”,连门都不是,而是一个开口无比巨大的深井。
有多大?足有几十丈宽!商悯甚至不能一眼望到尽头。
“这真的是人类能凿出来的井吗?”她喃喃自语。
更令她感到不解的是,有一根粗壮到需要五六人合抱的青铜柱笔直地插在深井中,青铜柱上雕刻着古老图腾,人、动物、妖类、天地万物,各式各样的事物化为象形符号被铭刻其上,远古洪荒的气息扑面而来。
往下望,这口井就像大妖择人欲噬的巨口,黑得让人看不到边界,深得让人心生惧意。
商悯将真气凝聚到眼眶处,可是这双能看破黑暗的眼睛依然难以望到井底。
“这就是感天门。”商溯指着井道。
“果然是感天门,跳下去一步就升天了,可不是感天吗?”商悯表情复杂。
商溯哭笑不得:“悯儿,为父总不会害你。”
“难道下一步是让我从这里跳下去吗?”商悯表情更加复杂,“我是不是该庆幸跳崖这事我有经验?”
“或许。”商溯神情平静,抬手指着下方,眼神毫无动摇,“跳下去吧,拿着你奶奶送你的枪跳下去。”
“跳下去该怎么爬上来?”商悯纠结地问了一句。
可是商溯大概打定主意不再多说一句话了,他只是站在那儿,在忽明忽暗的火把亮光下默默看着她。
商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身后游龙青鳞枪的位置。
“我去了,父亲,待会儿见。”她说完这句话后退了几步助跑,接着猛然一跃,身体朝感天门直坠,不过瞬息就被黑暗吞没。
商溯看着商悯消失的身影,亦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深邃疲惫的目光从下方挪到了插在感天门正中央的青铜柱上。
它静默伫立,没有任何异动。
商溯也不动,就默默看着它。
身后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女人慢慢从后方的暗道走了过来。
“悯儿下去了?”
“下去了。”商溯苦笑,“四妹,你说这青铜柱真的会在今日再度亮起吗?”
来者居然是赵素尘。
她眉眼间神色淡然,口中道:“乱世将起,大劫将至,妖魔现世,天命有三。”
“问天山上当年的启示不会出错,我的推演也不会出错。若悯儿是三位天命中的一位,待她试炼成功的那一刻,就是武国青铜柱亮起之时。”
作者有话说:
当初文案说过女主是天命之女,当世猛人,挂王之王。
爹:女鹅,去领祖先赐你的挂吧。
第23章 沙盘推演[VIP]
商悯耳边风声呼啸, 失重感让她难以保持身体平衡。
让她没想到的是,她从感天门中降落的时间竟然如此漫长,漫长到让她难以计算从感天门降到地宫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她甚至产生了她是从地表直坠到地心的错觉。
最让商悯感觉惊悚的还是青铜柱。
感天门有多深,青铜柱就有多高,它如果在地表, 恐怕会高耸入云吧?
感天门与青铜柱充满了人造痕迹,在不知多久远的年代, 是不是有那么一群人凿地开井,举万民之力铸造了此等神迹?
不知过了多久, 从感天门的深井中涌起风忽然变大了,正在下降的商悯竟然被这股奇异的风托起,降速变缓。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翅膀拍打的声音, 有群鸟在感天门下飞舞, 翅膀扇动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可商悯竟然听不到一丝一毫的鸟鸣。
“哗啦啦……”
一群青色的鸟从地下升起, 商悯来不及疑惑这地方为何有大群活物生存,就发现此“鸟”非活鸟,而是青铜机关鸟!
每只鸟的构造都无比精细,拳头大小的身上还雕刻出了羽毛的纹理。
它们的眼睛闪着幽蓝色的微光, 从地底飞升而起的样子像游动的星河。
幽蓝色的星河飞到商悯身侧,围着她盘旋,淡淡的幽蓝光泽照亮了昏暗的地底空间。
几只青铜鸟的鸟喙叼住商悯的衣物,带着她一路飞去。
星河满天, 群鸟引路。
商悯被这绮丽神秘的景象摄住了心神,她恍惚中以为自己要么是在银河之上, 要么是在幽邃的海底,数不清的莹蓝光点围绕她飞舞游动。
商悯伸手一抓,轻而易举的就抓住了一只围着她飞的青铜鸟,青铜鸟微微挣扎,她便松开手,鸟儿扑闪翅膀飞走汇入鸟群。
下一瞬,她双脚落地了。
幽蓝色的星河渐渐飞离,留商悯一人在原地。
她深呼吸一口气,地下潮湿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的思绪恢复正常。
前方是一座青铜大殿,左右门卫分立大殿两侧。
这门卫通身也是青铜铸造,眉目低垂,异常威武,高达十丈。
一人手握铜锤,铜锤的锤把握在青铜门卫手中,锤头抵着地面。一人手持战斧,斧头同样垂着,两只手于斧柄处交握。
而眼前的青铜大殿巍峨耸立,牌匾上龙飞凤舞两个大字——“奉天”!
商悯忽而想起,问天山上有奉天榜,感天门下有奉天殿?
这二者必有联系。
看样子,她是要走到这奉天殿中了。
商悯伸手握住背后的游龙青鳞枪,收敛心神,面无惧色地向奉天殿走去。
登上百级台阶,青铜门近在咫尺,商悯抬手去推,无比沉重的殿门纹丝不动。
她看着上方的门环,突然有所明悟,直接伸长手臂去叩门环。
“咚!咚!咚!”
沉闷的叩门声响彻空洞的地底。
青铜门轰隆一颤,一道缝隙缓缓变大,直至完全洞开。
奉天殿的大门为商悯敞开了。
她踏入殿门,往前走了几步,脚步猛然刹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只见视线所及,尽是身披战甲手握各式兵器的青铜人俑!不管是造型还是形制,都与商悯在万丈渊下见到的青铜人俑一模一样!
它们整齐列阵,数量怕是有数万之巨,每个青铜人俑皆手执长枪,腰负剑,背负弓,它们是最忠诚的守卫,最无畏的军队。
商悯一下子想到当初那尊青铜人俑在地上写的一行字,她因为记忆缺损没能读出的那行字。
经过这段时间的恶补商悯已经知道那字是什么意思了。
“得武王令,方可入殿。”
在万丈渊下救了她的青铜人俑八成就出自奉天殿。
可是它为什么没有好好待在奉天殿里,反而跑出去了?如果每个青铜人俑都有作战意识,那奉天殿里的青铜人俑们是为了和谁战斗而铸造出来的?
它们默默守在奉天殿这么长的岁月,难道是在等待着重见天日的一天吗?
商悯沉默半晌,几番犹豫,没有直接穿过青铜人俑的阵列,而是客客气气道:“各位前辈。”
她的声音一说出口就在奉天殿内回荡,回音宏大飘渺。
“晚辈商悯,武王之后,前来地宫参加王位继承人试炼,不知可否通行?”她想了想,谨慎地补上一句,“如果前辈们不说话,晚辈就当你们默认了。”
青铜人俑们:“……”
“果然是允许通行的。”商悯一笑,心情轻松不少,猫着腰抬脚就走,想从密集人俑之间钻过去。
她刚向前踏出一步,身前那个位置的青铜人俑咔咔一动,她被吓了一跳,却见那两排青铜人俑关节转动,腿部抬起放下,缓缓向两侧退去,给她让出了一个可以通行的道路。
商悯讶然拱手:“多谢各位前辈指路。”
没了障碍,她大步向前,很快就穿过林立的铜俑列阵来到了殿后方。
这时殿后方已经没了路,只有一个石碑立着,石碑上写着许多血色的名讳,这些名讳皆是以商开头,书写风格各不相同。商悯目光移动,在石碑名册的末尾看到了奶奶的名字和父亲商溯的名字。
“看样子凡是来这里接受试炼的人,都要把名字写上……”
商悯思及此处拿着长枪,把手指摁在刃口一划,血冒了出来,她伸手在石碑上一笔一画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商悯。
最后一笔落下,赤色光华倏忽从她指尖绽放,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内。
商悯浑身一震,低头看见自己腾空而起……等等!不是她腾空而起了,是她魂魄脱离肉身离体了!
石碑上显现出深红色的漩涡,一阵天旋地转,她的魂魄被吸入石碑,待商悯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换了个地方。
四周漆黑,她一脸茫然,左右张望,见身前忽然浮现出一根闪烁微光的竹签。
她将竹签抓在手中翻过来看,签上四字浮凸:沙盘推演。
冥冥中有天音传入她耳中。
“武圣第八十二代后人商悯,前来奉天殿,试炼项——沙盘推演。”
周身的黑暗骤然撕裂,天光大放,商悯脚下一空,朝下坠去,不消片刻就脚踏实地。
她目光好奇地打量周围,脚尖一动,看见自己真的踩在一片沙盘之上,她低头俯视沙盘全景。
群山、城墙、沟渠、战壕、军营变成了缩小的模型,无数小人列队两侧,一侧是代表“武”的黑色军队,一侧是代表“鬼方”的青色军队。
武国军队守城,鬼方军队进攻。
耳边又一次传来天音:“次数不限,胜者可脱离沙盘,视为试炼通过。”
什么算赢?成功守城算赢,还是击散鬼方军队算赢,抑或把敌人全部俘虏击杀算赢?
要是试炼有打分项目,或许三种赢法能获得的奖励和评价各有不同。
商悯面前再度出现三根竹签。
其一写:“前锋将军,身先士卒,斩将夺旗。”
其二写:“压阵大将,震慑千军,横扫敌营。”
其三写:“三军主帅,定海神针,运筹帷幄。”
三根竹签,三个选项,这是要商悯选择其中之一了。
她沉思许久,觉得元帅一职担子最重,需要指挥千军万马,一个决策失误,就会满盘皆输,但是元帅被三军保护,不大可能遇到危险。压阵大将次之,这个职位直接统领着主力军队,需要带着一众将士冲锋陷阵。
最危险的就是前锋将军了,率领勇将锐卒如尖刀般破开敌营为压阵大军开路,斩落敌方军旗、突袭大营、砍下敌将首级,重要性不言而喻。
前锋、压阵大将、元帅,三者就如紧密咬合的齿轮,缺一不可。
商悯经过深思熟虑,伸手握住了“前锋将军”的竹签。
原因无它——人贵有自知之明。
商悯自认为年岁尚浅,经验欠缺,行军打仗排阵列队比不过身经百战的成熟将领,指挥大军比不上统帅数万军队思虑周全的主帅,唯有勇毅无双的前锋将军一职,堪可一试!
商悯不怕失败,但若她本人是主帅,因为将不合适的人摆在了不合适的位置上导致大战溃败,这种失败是毫无意义的。人各有才,就该根据自己擅长的去往合适的职位。
商悯对自己的认知足够清晰。
目前的她做不了主帅和压阵大将,所以她要去做前锋将军!
竹签光华一闪,从商悯手中消失。
她脚下踩着的沙盘发出轰隆隆的细碎声响,山河无限增长,城墙逐渐拔高,宛如人偶的三军战士脸上出现了栩栩如生的神采,木雕马儿忽然会动了,就在那嘶鸣踢踏四蹄。
瞬息之间,虚假的沙盘扭曲扩大,虚化为实,假化为真,小小沙盘变成了真正的铁血杀伐的战场!
阵旗飞扬犹如彩霞,战鼓隆隆仿若鸣雷。
商悯的身形居然原地拔高,从十一岁孩童的模样变成了十八九岁成年人的样貌。
游龙青鳞枪已然握在手中,身下骑乘高大威武的战马,她身披黑色战甲,头上覆盖头盔,一簇红缨在头盔上飘荡。
一小将骑马来到商悯身边,脸上神情无比真实:“将军,冲锋营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听令!”
此刻,她是武国前锋大将军商悯。
商悯体内血液微微沸腾,她从来没去过真正的战场,所经历过的一切历练不过是小场面,跟真正的铁血战场相比还有很大差距。
地宫奉天殿试炼之地如此奇特,能直接带她体验真正的战场。
城墙的巨大战鼓上有将士在敲击,鼓点渐渐变得密集。
巨象象牙制成的战争号角于城门楼吹响,响彻整片战场。
商悯福至心灵,心跳加速,高举长枪大喝:“冲锋!”
“啪!”马鞭高扬向下一抽。
商悯一马当先,率千军万马如箭矢般冲入战场,她身后奔雷声响起!
但天空晴朗,何来雷鸣?
那是成千上万的马蹄踩踏地面发出的声音,令大地都在颤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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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冲杀敌阵[VIP]
城池之下, 两军对垒。
鬼方军队背靠山林,武国军身后是威严的城墙。
前锋军共三千骑,全军分三列, 每列五骑并一排,商悯率最中央一列抢先冲锋,另外两列铁骑左右相随。
重骑兵呈尖锥之态, 势如破竹,烟尘滚滚而起, 远远望去,千军万马齐心冲锋的场景是如此震撼人心。
鬼方部落自然不是吃素的。
武国军善骑马, 鬼方军同样善骑马!武国重骑兵势如山岳,鬼方轻骑兵灵活游击机动性极强。
两支擅长驭马的军队交战,会是何等情景?双方军队交缠一起持长矛长枪搏斗?是, 但不全是。
商悯的前锋大军冲至鬼方阵前, 迎接她的并非是与她对冲的鬼方骑兵,而是漫天箭雨!
后方的鬼方骑兵举起长弓, 弓弦铮然。
成千上万的羽箭冲入高空几乎变成不可辨识的小黑点, 紧接着划过一道道弧线从天空直冲而下,如狩猎的苍鹰般对着猎物俯冲。
天上出现了一道由铁黑色箭雨组成的虹桥瀑布!
商悯仰头看去,倒吸一口冷气。
头一次切身体会到了人在战争面前的渺小,光是箭雨就给人遮天蔽日之感。
然而前锋军冲势分毫未缓, 众将士或提枪或举剑,面对箭雨毫无惧色,刀枪挥舞之间斩断了箭矢,短箭刺入地面、盔甲与马鞍。
咻咻箭声连绵不绝, 不断有马或将士中箭倒地翻滚。
鬼方箭术果然了得,一轮齐射过后他们毫不停歇地抽箭架弓。
箭快, 射速更快!第二轮第三轮箭雨几乎没有间隔,叫人没有喘息之机。
商悯格挡数支箭矢后招架不及,心念电转间左手抓住身后飘扬飞舞的赤红披风,迎着漫天铁雨将真气灌入披风之中。
霎时披风猎猎作响,她挥臂使巧劲一甩,红云漫卷,赤浪翻滚,冲下的箭矢恰到好处地被她的披风卷住,失去冲势叮当落地。
马匹的速度何其快,转眼间三千骑兵迎着凛然箭雨冲至敌阵之前。
这个距离已经无法用箭,箭雨停歇,但是一道漆黑铁幕拦在了前锋军的行进之路上!
鬼方部落的步兵前方列阵右手持十尺长矛,左手持木甲重盾当在前方,此举意在缓解前锋冲势打乱列队。
战马前进之势锐不可当,若避开铜墙铁壁绕道而行必将扰乱阵型挫伤锐气,解决之法唯有正面冲锋!
商悯眼神锐利,手中的游龙青鳞枪一震,摆出母亲姬令仪所教的崩截枪法起手式。
商家断龙枪为步战枪,崩截枪乃是正统的马上枪,只是练习必须配合马匹与骑术,前世她少有机会练习,因为马匹不是时时都有。
此刻她人与坐骑合二为一,母亲所教的一招一式清晰浮现——
迎着鬼方骑兵的盾甲铁矛,商悯手腕一转枪尖一挑,将铁矛格挡避免马匹冲撞上去,同时时机恰好地猛拉缰绳。
身下战马嘶鸣,双蹄扬起轰然踏在了盾甲之上,上吨的冲击力令持盾的鬼方士兵身形骤变,双膝支撑不住直接跪在了地上!
商悯枪势不收,调转枪尖朝下贯入鬼方骑兵的头盔缝隙,动作如行云流水,发力往下一拧,枪尖噗嗤没入。
枪刃间宛若裂纹的血槽中几束红泉激射,腥气冲天。
温热的液体溅上了商悯的脸,她猛然拔枪。
无懈可击的铁幕被她打开了一个缺口,剩下的便如摧枯拉朽。
前锋大军似尖刀刺入敌人的胸腔,而后直取心脏。
商悯神情冷厉,眼底却燃烧着炽烈的火焰,一袭红色的披风在战场中无比灼目,指引前锋军前进的方向。
行军打仗为何要有帅旗?为何大将装扮与普通士兵不同?
只因古代战争毕竟不同现代,兵马相接,金戈之声不断,呼喝喊杀声震天,杀红眼的状态下谁管谁喊了什么命令?
夫战,勇气也!士兵不需瞻前顾后,只需听从命令跟着主将冲锋,战场上主将一身显眼装扮就是最好的传令信号。
将在何处,兵在何处!
前锋大将军商悯率兵冲散了盾甲兵阵型,杀入了敌阵!
鬼方见势不妙,骑兵上阵与商悯的军队对冲。
商悯她心下一凛,高声大喊:“传令!保持阵型冲散敌军,避免被合围!”
跟随商悯的传令小将当即取下马鞍一侧挂的机关弩,朝天发射。
“啾——”
箭矢一飞冲天。
尖锐的异响刺激着所有人的鼓膜,商悯的命令被这尖锐异响带去所有前锋军耳中!
此物名为“鸣镝”,又称响箭,是战场传讯之物。鸣镝形制不同声音不同,刚才那发出啾啾声的箭所代表的意思是保持阵型。
鬼方骑兵不容小觑,眨眼间便冲至武国前锋军跟前,为首的骑兵大将身材壮硕,与商悯冷冷对视,策马奔来。
商悯径直迎上,脸上不仅没有惧色,心底甚至泛起了兴奋。可这丝兴奋并没有影响她的冷静,她在短短一息间大脑转动飞速思索。
长枪与铁矛长度相当,兵戈相接势均力敌,马匹身覆皮甲,用箭距离不够,弩重量太轻无法洞穿,此人身材壮硕,角力定然也难以讨好。
但,骑兵不仅要保护好自己,还要保护好自己的马,若士兵跌下马转瞬就会沦为任人宰割之物。
在鬼方骑兵将军即将与她相碰的那一刻,商悯做出了决定,她手执长枪用尽全身力气朝前一掷,青色的枪身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马儿迎面撞上了飞掷而来的长枪,枪尖“锵”的一声扎进了马匹的胸甲!
箭与弩无用,那就用更大的!
鬼方大将没料到商悯竟敢孤注一掷直接舍弃主武器阻挡他的冲势!更没料到她的准头居然这么好,枪在她手中就像听话的玩具般如臂使指!
鬼方大将所骑马匹冲势忽滞,口中哀鸣。
他勃然变色,翻身滚下马,同时身形向后一仰,躲过侧面袭来的兵刃。
商悯可不是自己一个人在战斗,她是有队友的。
鬼方大将跌落马下,武王军怎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
数名骑兵围上隔绝鬼方救援,另几人与其配合默契,当即痛打落水狗,数不尽的铁矛长枪从四面八方刺了过来,令鬼方大将狼狈格挡躲闪。
身为战士,商悯手边当然有备用武器。她手伸到马鞍下一抽,一把宽有一掌的长刀被她拔了出来。
她控马奔来,冲着格档铁矛的鬼方大将挥刀便砍。
噗嗤一声,血雾飘散。
他一手捂住咽喉,血从指头缝里渗了出来,魁梧的身躯前扑倒地!
马匹转了个来回,商悯转回原地伸手一拔,将游龙青鳞枪从马尸上拔了出来,挥臂甩去血渍。
一群武国骑兵聚在她身侧,自发重新列队,随她再度杀入敌军密集处,左冲右突。
失去了一名大将的鬼方骑兵哪里挡得住武国前锋军冲势,很快就被冲散了阵型。
不消片刻,武国压阵大军顺着前锋军打出的缺口冲进了鬼方军中。
商悯趁机下令:“阻断敌人阵型,将其围之,小股歼灭!”
传令小将立即抬起机关弩,接连向天上发射了两枚鸣镝。
前锋军阵型骤变,呈合围之势包抄鬼方军队。
鬼方见势不妙,大军当即向后撤去,与此同时后方传来鸣金声,鬼方轻骑兵听到收兵信号连忙加快撤退速度。
此时商悯才刚刚率着自己的将士完成了一波包围,十来名鬼方士兵被几十名武国前锋军围住。
数不尽的长枪对准了他们,他们仿佛被围困的野兽,被关进了焊满钢钉的铁桶之中,不管如何冲撞都无法逃脱。
眼看敌人大部队即将撤去,商悯正要下令追击,却听到武国城池方向传来了号角低沉的呜呜声。
“主帅让撤。”传令小将道。
商悯看向被围困的鬼方士兵,思索道:“抓活的,我们要从他们嘴中知道敌营所在和兵线布局。”
传令小将得令当即去办了。
商悯轻夹马腹,率前锋军撤离战场,回归武国城池。
这沙盘推演真是神奇,沙盘中的一兵一卒都与活人没什么差别,会根据商悯的命令作出应对。
商悯甚至产生了一种这些人是有灵魂的错觉。
……
武国军营,主帅议事厅。
“方才一次试探性进攻,让我感觉有些蹊跷。”三军主帅端坐在主位上,“敌方明面上的数量比我们预计的要少,仅一万,而我方兵两万,我疑心他们刚才撤兵是想施展诱敌之计,待我方将士追入山林,他们便会借地利将我们各个击破。”
“大帅所言,不无道理。”一位军师打扮的文士颔首道,“虽然抓住了俘虏,但派遣斥候进山探查一番才能彻底让人放心。”
另一位黑甲将军转头对着端坐一旁的商悯道:“商将军,这事就麻烦你了。”
做斥候也是前锋军职责一环,商悯没有拒绝的道理,点头道:“定不辱命。”
主帅摸了下胡子,看向商悯的眼神变得严厉了些:“商悯,你可知你刚刚犯了什么错误?”
商悯眉头一皱,起身拱手道:“在下愚钝,还请大帅指教。”
“你冲得太快了,把压阵大军都给抛在后面了。”主帅无奈道,“压阵大军还没跟上,你就已经在敌营里冲了一个来回。打仗是全军配合,你勇毅无双,可若是孤身陷敌营,有十条小命也不够你耗的。”
他手指点了点桌面道:“你该庆幸你最开始的势头足够猛,杀了一将,让鬼方失了应对。”
商悯眉头紧皱,复又松开:“属下会牢记大帅之言。”
当前锋要猛,但是太猛也不行。
这个猛是需要打得猛,冲锋速度要视情况调整。
军师道:“待夜色降临,就是探查敌方兵线布置的好时候。商将军,请务必小心行事。”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阵中之灵[VIP]
武国军营之内, 前锋军组成的斥候小队集结。
战马卸下重甲,穿上防御力稍弱的轻型藤甲,商悯等人也换了轻骑装扮, 带上长枪、腰剑、机关弩,轻装简行,以备夜探敌营。
商悯正研究地图, 她目光在地图上搜寻,将山脉走向和路径牢牢印刻在脑子里。
假如这是真实战场, 商悯一介前锋大将军根本不需要亲自充当斥候。斥候一被敌人发现,结局就是死, 算得上是一个危险性极高的兵种,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是用来探路的炮灰。
但是这是沙盘推演,虚假的战争模拟环境给了商悯磨练自己的契机, 进入沙盘时耳边天音说次数不限, 那她何必放过这种好机会?
况且……商悯觉得操控着沙盘的“天音”也有磨练她的意思在,不然主帅和将军为何直接点名让她带斥候进山?
商悯思及此处忽然一顿, 内心疑窦丛生, 不由想深了一层:难道敢不敢质疑长官错误命令也是试炼的一环?
她又往深了想,觉得这沙盘推演会不会是把军队派系内斗也给模拟在内了,说不定主帅就是想让她死外边呢?
一想到这儿商悯觉得不能轻易服从命令了,她趁手下将士穿戴装备时大步走到主帅议事厅, 打算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问个明白。
“主帅,属下一事不明,这斥候属下是非做不可吗?”商悯抱拳询问。
议事厅内,压阵大将脸色一僵。
主帅脸上神情也明显一愣, 像是没料到商悯如此发问,“这……倒也不是非做不可。”
军师眼神和善, 温文尔雅道:“商将军出身高门大族,然对于战事还有诸多不了解之处,命将军做斥候,是为了让你切身了解战场上每一个兵种,知晓每一支军队在一场战争中所起的作用。商将军若有疑虑,自然可以不去。”
她一顿,别有深意道:“若你怕失败,也可以不去。”
商悯的确算是出自高门大族,这沙盘推演模拟的人物与现实接轨?主帅和军师这样的反应……“怕失败”,而不是“怕身死”?这是在映射这场不限次数又无性命之忧的王位继承人试炼吗?
诸多念头在商悯脑海中转过,她面色不显,已然做出决定。
“谢主帅与军师大人栽培,斥候我会去做。”她一拜,踏出议事厅,直奔斥候小队去了。
议事厅内,军师、主帅和大将面面相觑。
主帅挠挠头,哭笑不得道:“倒是没见过直接冲过来问的。”
“下次下命令时别那么生硬。”军师提醒,“这位明显不是那种鲁莽冲动的人,主帅的命令和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会分析,你演得不像,就会让她怀疑,一句话说错,那句话就会在她心里绕好几个弯子。”
压阵大将犹豫道:“可你不该直接明示她这是试炼,我们只是被阵眼吸收到沙盘中封存的战死者之魂,扮演的是虚假的人,得按模拟的场景行事啊……”
“聪明人的缺点是想太多,我不直接明示,她自己指不定要多想些什么。”军师语气中似有无奈,接着目光飘向压阵大将,调侃道,“而且我明示她还不是因为你演得太差,致使露了破绽,不然我何至于替你们圆过去?”
大将被军师说得悻悻低头:“好好好,是我错了。”
主帅打圆场:“唉,十多年不来一个试炼者,千百年岁月侵蚀思绪错乱,一时失了分寸,军师就不要再说了……”
军师横了两人一眼,而后闭目不语。
……
夜色已深,山林寂静。
夜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声响,掩盖了细微的马蹄声。
商悯率斥候小队趁月色被乌云遮盖之际悄悄潜入山林。
一进入山中,斥候小队便分成三路,从不同的方向钻入了群山密林之中分头探查。每路两小队斥候,一队在前,一队在后。若前方一队遭遇袭击就会发出警报,后方一队听见动静可随时撤离通风报信。
商悯精神紧绷,真气注入眼中,黑暗之中一切事物纤毫毕现。
主路肯定是不能走的,山间路险,斥候要懂得变通。
与她同队的传令小将压低嗓子,几乎耳语道:“将军,马蹄印,朝西北方去了。”
商悯抬头向前望去,只见前方横着怪石与短木,路段崎岖,马匹虽然占了速度快的优势,但是体型相较于人笨重,无法通行。
如果路实在不能走,前方又有必须要探查的事物,需要及时弃马步行探查。
商悯使了个眼神,与传令小将下马。她有些犹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怎样藏好自己的马,要是有鬼方斥候正好路过,那岂不是会暴露……
传令小将倒是一点不慌,他贴近自己马的耳朵,悄悄说了一声:“趴下装死。”
那匹黑马很通人性,当即躺下一动不动。
传令小将拉过几根带叶的树枝虚虚地挡在马身上。
商悯:“……”
是她没见识了,原来战马可以学会各种千奇百怪的技能。
她有样学样,也凑近了马耳朵说:“趴下装死。”
经过专业训练的马顺从地躺倒在地上,被她用枯树枝盖住了身体。
只要不仔细看,谁都没法发现嶙峋乱石下藏了两匹马。
鬼方部落尤为狡猾,打不过就撤进山里,进了山他们就采取游击战略,利用落石陷阱击溃敌人部队,或埋伏在难以通行的崖下狭道两侧放箭。
商悯与传令小将一路小心潜行,每走一段路,他便会一扯商悯的袖子指指地上。
要么是他发现了路上的断枝脚印,要么是看见了隐藏在落叶下的陷阱。
他指着地面被枯枝败叶掩盖的机关,刻意压低的声音中流露出一丝义愤填膺:“将军且看,鬼方果然阴险!竟然在地上装了鸣啸机关,要是后方斥候不小心踩上,这机关的鸣啸声就会响彻山林,届时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来了,断不能留它。”
传令小将拿出匕首三下五除二清除了陷阱,顺便让商悯看清了陷阱的破拆方法。
又潜行一段距离,幽暗寂静的林中忽然传来鸟的鸣叫,听声音是猫头鹰在叽叽咕咕。
传令小将神色一紧,轻轻摇头,眼神与商悯对视,似乎是在表明这叫声有蹊跷。
战场上用声音传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鬼方斥候在林中就会模仿各种动物的叫声传递信息,若这声音来源于鬼方,那么说明有至少一名敌人的斥候在他们附近。
是追踪,还是避开?
商悯沉思没多久就指了指鸣叫声传来的方向,传令小将立刻意会,紧跟在她身后朝发声地探查。
斥候的首要任务是侦查敌情,虽知前方有险,但这险不得不冒。探出敌人数量、大营何在、军备多寡、粮草是否充足是斥候的职责,不得临阵脱逃心生退意。
商悯绕过一个土坡,往密林之中遥望,那边好像没有任何人影。
地上没有,不代表树上也没有,尤其是商悯有丰富的在树上躲藏的经验,特意防着这一手。
她仰头望向树冠,从树叶层层叠叠掩映的树冠下辨认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有人藏在树上!
商悯面庞紧绷,对传令小将做了一个手势,两人趴在地上不敢有丝毫动作。
幸好只是片刻,山林的另一端又传来了猫头鹰的鸣叫,两声鸣叫交相呼应,一个模糊的黑影小心地来到了鬼方斥候藏身的树下。
鬼方斥候身形一动,缓慢地爬下树。
两人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后树上下来的鬼方斥候转身欲要离开,另一人则抱住树干想爬上大树。
看来两人都是鬼方的侦查兵,刚才的鸟鸣交流是为了确认四周有没有人,好接替换班,继续警戒瞭望。
商悯对传令小将使了个眼色,两人趁鬼方士兵交接之际隐去身形,预备追踪刚才离去的斥候,好探查敌方大营所在。
离瞭望哨远些后,商悯才敢出声问:“你轻功如何?”
“属下只会一些拳脚功夫,轻功一窍不通。”传令小将道。
眼看鬼方斥候即将远去,商悯皱眉权衡,道:“你留守,我去跟踪。”
她脚尖点地身体如羽毛般飘出,飘忽的身形眨眼间与丛林绿树融为一体。
她辨认了一下鬼方斥候离去的方向,特意绕了一个小弯子追去,但是敌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没关系,她刚刚学到的追踪术正好派上用场!
商悯心中若有所觉。
这场继承人试炼是祖先的考验没错,可也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在真正的战场上是没有试错成本的,错误往往意味着失败,失败则意味着死。
现在她不需要付出血的教训就可以得到沙盘中众多老兵悍将的指点,这是何其难得?
商悯循着痕迹驭使轻功飘然向前,数息过后前方忽然闪出一个身影,正是刚刚离开的鬼方斥候。
她心下一喜,可鬼方斥候感知极其灵敏,性情也极其警惕,走着走着突然头朝后一扭,商悯身影正好闪到一棵大树之后,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他的探查。
鬼方斥候狐疑打量片刻,这才继续朝前走。
商悯表情不变,忍着没有出来追踪。
果不其然,鬼方斥候没走三步又猛地一回头。
这下他真的确认没人了,终于放心地大步朝前。
商悯从树后闪出,每次脚步一点身形一飘,落点必然是树干之后,卡着敌人的视线死角。
就这样追踪了一段距离,商悯眼前豁然一亮。
鬼方的大营,竟然就在前方。
作者有话说:
零点之后更新的,算13号的更新吧,明天应该还有,来不及就算是14号,这几天家人三阳了,大家照顾好自己。
第26章 战还是逃[VIP]
一顶顶帐篷在树林掩映之下, 夜间兵马休整,营地间走动的仅有巡逻小队,林间偶有马蹄响动, 让人觉得阴森。
鬼方部落为了避免大营被发现,整个营地居然没有丝毫明火,若不是商悯跟踪斥候, 还真不一定能发现这么个地方。
商悯快速查了一下目光所及之处的帐篷数量,然后贴地慢慢挪动身体, 藏入林中绕一个圈子再度来到鬼方大营的方位,从不同的角度探查敌营, 同时寻找最佳的观察点。
待她找到一个地势稍高树冠茂密的绝佳观察点,低头俯视鬼方大营,总算摸清了敌营的帐篷大致数量, 暗自计算了一下不禁心惊。
山下密密麻麻的帐篷, 一顶帐篷中至少住二十个兵,粗略计算, 鬼方竟然至少集结了三万兵马, 武国城池中的常备兵马才两万。
就算武国占据城池之利,两万人对三万人依旧是一场不小的挑战。
尤其是鬼方想打就打想走就走,时不时来骚扰一下,白天一波突袭后夜晚还会纠集轻骑绕城放箭, 往城里射淬火的箭矢,每每都会让守城将士奔波救火,白天夜晚疲于应付。
商悯不由警告自己,不可贸然行动。
孤身陷敌营是不智之举, 她再怎么厉害也打不过三万人。最理智的选择是将已经探查到的情报汇报给主帅,后续是奇袭敌营还是守城不出应当遵循主帅判断。
可惜她的观察点离敌方大营太远, 没法看清他们把粮草放在哪里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三万人每天消耗的粮食不是个小数目,许多奇袭战术,首要目标并不是斩敌方主帅首级,而是先把粮草给烧了。
商悯稍感棘手,但一番考虑,还是打算先撤。
知道敌方大营的方位已经是一个大收获了,打仗忌急功近利。
如果接近敌营,被发现不仅会丢了小命,还会让鬼方军队发现武国斥候已经知道他们大营在哪儿了,到时对方便会撤走换别的地方安营扎寨。
她手脚轻轻地跃下树冠,根据山峰朝向辨认了一下来时的方位,朝队友的方向走。
“唳——”
尖锐的鸣啸远远地从另一座山头传来,声音不大,但是足够清晰。
有人触动了鬼方布置的陷阱!
商悯立刻傻眼,紧接着瞬间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蹿上了树,身躯灵活地在古树密林间腾挪远离了站立的地点,身影闪烁间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她凝重地想,难道是其他斥候小队不慎触动了机关?他们被鬼方发现了?
思索间,一队鬼方骑兵远远而来,有两个人被捆得结结实实,用绳索套着脖颈,双臂束缚在身后,被鬼方骑兵像拉着猎犬似的拉着绳子拖拽。
一群鬼方人高声大笑,得意的笑声响彻林间。
被抓住的两名武国斥候双腿奔跑紧跟着马匹,可是鬼方人骑马的速度极快,他们跑了没多久就被一下子拽倒在地,绳索卡着脖子拖拽,树枝和碎石刮蹭他们的衣服和脸颊。
那两人脸色紫涨,马上就要被套着脖颈的绳子活生生勒死。
这时有人提醒控制绳索的鬼方士兵:“别让他们俩死了!还要好好拷问他们。”
“要是遇到个硬气的,说不定什么都不会说。”拽着绳索的士兵慢条斯理地说,“干脆明天直接绑去阵前,扒光他们的衣服,在他们身上刻上俘虏二字,好好羞辱一番武国军,好报我们鬼方兄弟姐妹被杀之仇。”
此话立刻赢得众人附和。
“好主意,就该这么干!”
“拷打和羞辱两不相误,都可以做!”
他们击掌大笑,往被俘虏的武国斥候身上吐口水。
其中一名斥候抓住机会挣脱了脖颈处的绳索,跌跌撞撞拔腿狂奔,可是一根鞭子狠狠甩了过来,一下便把他打倒在地。
“还想跑?”鬼方人放肆嘲笑,笑声刺耳。
一时间林中鞭声脆响不断,武国斥候倒在地上惨叫抽搐,不一会儿就被打晕了过去。
商悯在远处望着这一幕,忍了又忍,拳头握紧松开,终究是没有出手相救。
对方十多人,她不一定有胜算,且队友已被俘虏,敌方士兵数量这一重要情报却还未传出,她不能为了救人搭上自己。
鬼方人终于发泄够了怒火,正要拖拽着两名俘虏往大营去,另一队鬼方骑兵恰好骑马而至,与他们碰了个头。
“就抓到两个?”双方小队长简单交流了信息。
抓到俘虏的鬼方骑兵道:“就这两个,但一定还有更多。”
另一人缜密道:“方才鸣啸弄出动静不小,料想其他武国斥候都已撤走了,但还是要搜山清查,以保万无一失。这两个俘虏你弄回去,交给大帅亲自审问。”
“好。”那人道。
两支骑兵小队纷纷挥马鞭,驾马朝不同方向去了。
待树林再也听不到马蹄声,商悯才松了一口气,往与传令小将约定的地点去了。
本以为此地早无这位队友的踪迹了,结果她刚从树上悄悄下来,旁边的落叶坑里抬起了一个黑乎乎的脑袋。
“将军,情况不妙。”传令小将的眼睛在黑夜中炯炯有神,“方才将军离开了近一个时辰,属下回藏马匹的地方看了,正好遇到鬼方骑兵发现了我们的马,属下潜伏技巧好,躲过一劫,可马……”
商悯:“……马没了?”
“马没了。”传令小将凝重道,“马上的武器也没了。”
商悯的火气腾一下升了起来。她的武器游龙青鳞枪因为过重过大没有携带,是放在了马上,她仅带了箭、弩和短刀。
这意味着她的马连带贴身武器都落到了鬼方部落手中。
她强压火气道:“一支斥候小队也被发现了,鬼方就要搜山抓我们。”
“若躲藏及时说不定可以在鬼方骑兵搜到我们前出山。”传令小将道,“将军,我们快撤!”
“没有马,怎么撤?我们脚程慢,就算跑再快,还没撤出去天就会亮,山外与城池间是一片空旷荒野,大白天跑过去就是活靶子!”商悯表情隐忍,“鬼方根本不需要搜到我们,他们只需要派遣骑兵射手先我们一步占据荒原与群山交接的制高点,等天亮我们一冒头就将我们射杀即可。武国军不会浪费兵力出城救援我们几人。”
传令小将左右为难,似乎已经慌了神。
倒也不是没有解决之法,只要他们能在鬼方的搜捕之下在山中躲藏一天,待夜幕再度降临,逃跑难度就能降低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用真气在黑暗中视物,这是武王一脉《太虚真经》的奇特妙用。
商悯已经不是对这个世界修炼体系一无所知的小白了,她曾问过杨靖之,杨家的《丹心决》远没有《太虚真经》神妙。
商悯咬牙切齿,眼神闪烁,过了片刻心一狠,冷笑:“既然被逼入绝境,那不如放手一搏。”
传令小将糊涂道:“将军何意?”
“我已知鬼方大营何在,然我方斥候暴露,今夜过后,鬼方必定迁移大营,届时我们要知道他们大营在哪儿就千难万难了。”商悯道,“若有信鹰就好了……信鹰天上一飞,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信鹰珍贵难训,哪里是我小小城池能有的,只有传递最机密的信才会用到它。”传令小将小声解释。
商悯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既然已知大营何在,那不如我二人潜入突袭,断其粮草,烧其马匹。二人足矣,人多反而潜入不便。”
传令小将一愣,没料到商悯居然一下子玩这么大。
“我……属下以为稳妥做法是我们躲藏林间,待明晚夜深之时逃回城中……”他结巴道。
“稳妥做法是该如此,只是途中疲于奔命,说不定还要跟鬼方骑兵起正面冲突,你我谁能保证活下来?”商悯直起身漠然道,“突袭敌营与奔逃山林皆有性命之忧,我选前者。”
战与逃之间,但凡有的选,商悯一定会选战。
曾经从万丈渊下爬上来,她也是在群山密林间逃窜,那种滋味太难受,商悯一辈子都不想再体会。
既然是沙盘推演,逃难山林算历练,突袭大营自然也算历练,合情合理。此时前后夹击,进退两难,商悯决定在遵守战争基本方法的情况下按心意来。
“敢不敢随我袭营?”商悯俯视传令小将,“不敢就一边躲着,免得拖后腿。”
传令小将愣了半晌,眼中忽然闪出异样的神采,“敢!怎么不敢?勇将锐卒当如此!”
商悯一瞬感觉这传令小将的语气有些不同寻常。
仿佛他早就历经沙场,热血已凉,刚刚商悯一番话一下子让他一腔热血重燃,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如锈剑出鞘,锈迹忽而落尽,变得锋锐逼人。
商悯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头道:“随我来。”
二人潜入树林,避免落下脚印,一路小心地朝鬼方大营而去。
商悯一边走一边琢磨稍后该如何去袭营。
直接潜入风险太大,并且粮草存放在哪里他们还不知道,最好在潜入之后找机会乔装打扮成鬼方士兵的模样,搞清楚方位再动手。
一路潜行,二人终于来到了鬼方大营附近。
商悯登上高点观察敌营,正好看见敌营外围,一名鬼方士兵双手举着一把青色长枪,跟献宝似的双手捧着递给了一位身上装饰狐尾的将军。
那位将军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长枪。
那正是商悯的游龙青鳞枪。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火烧大营[VIP]
“哦?”鬼方大帅挑眉笑道, “缴获了武器?”
她拿在手中细细把玩,语气有着追忆和玩味:“这游龙青鳞枪,好久没见过了。”
小将道:“白日里武国的前锋大将军就拿着此枪。”
“到底还是年轻啊。”鬼方大帅笑吟吟地挥手试枪, 可才刚刚挥动一下,布满龙鳞的枪身便是一震,枪内龙魂传来抗拒的情绪, 枪身骤然烫如岩浆。
她手臂一颤,猛然松开, 长枪跌落在地当啷一滚。
“……把它收起来。”鬼方大将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在身后,指尖捻动, 无人发现她的手掌被枪身烫得遍布鳞片形状的红痕。
她像是觉得有趣,低头看着游龙青鳞枪道:“原以为只是个来送枪的冒失小丫头,没想到这枪内龙魂竟然认主了, 此人不一般啊……就是不知能不能在如此稚龄扛过龙魂侵蚀?”
身侧小将看着地上的枪, 从身上抽了块包扎用的白布用它垫着才敢拿起枪,好像生怕龙魂跳出来咬他一口。
鬼方大帅目光向上往, 慢悠悠地环视山林, 随后吩咐:“巡逻小队警戒,准备迁移大营。”她视线一扫,点出一人,“你, 去清点伤员。此地不宜久留,多派点人搬运粮草,天亮之前务必将粮草装车、营帐收拢,如有怠慢, 我就砍了你们的头。”
“遵命!”鬼方将士令命去办了。
……
鬼方边缘处的军营,一名士兵摇摇晃晃地从帐篷中走出, 似乎是要去方便。
他睡眼惺忪地绕过帐篷边缘,突然间一个黑影从斜刺里蹿了出来一把捂住他的嘴,五指扼住他的喉骨狠狠一拧,这鬼方士兵一下子没了生息。
传令小将鬼鬼祟祟地也蹿了出来,和商悯合力将此人尸体抬起,扒光外衣盔甲,把尸体塞到了树丛里用枯枝败叶盖住。
商悯三下两下换上鬼方士兵的盔甲乔装打扮好,对传令小将点了下头,示意他藏好,随后孤身一人身正腰直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鬼方营中。
鬼方警惕,为了避免夜袭大营的事情发生,士兵睡觉都不卸甲。
夜间黑暗,还有头盔在,侧面是看不出来商悯身份的。她进入沙盘推演后身量已经是成年人了,倒也不必担心身高露馅。
商悯没走两步,就听见有人在大营中骑马传令:“大帅有令,步兵营前去搬运粮草,弓箭营,骑兵营去牵马,每匹马驼运一袋粮食,携带一个伤员,随后集结列队,不得延误!”
呼啦一下,整个鬼方大营的士兵纷纷从帐篷中冲出,动作迅疾,大营中乱了起来,人头攒动,然而这种乱是乱中有序,每个士兵各司其职,训练有素。
鬼方军的反应真是快,粮草不是整车搬运的,而是用马匹分开驼运,粮草不集中,这该怎么烧?
商悯身穿的是鬼方骑兵营的装扮,她悄悄挪到帐篷之后,思绪流转间想到了应对之法。
她一顿,没过多犹豫就反身退回,压低声音对传令小将道:“待会儿,你不要把我供出来。你现在的身份是武国铁血将士,跟我是一边儿的,千万不要做猪队友,明白吗?”
“猪队友是何意?”传令小将眼中缓缓浮现出疑惑之色,不妙的预感从心中升起。
商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掐着嗓子中气十足地大喊:“来人啊!这里有武国的斥候!”
营帐外奔跑的鬼方士兵听闻喊声顿时不约而同地奔来,有人高喊:“武国斥候何在!抓住此人!”
传令小将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商悯,没料到她竟然将自己卖得如此干脆。他反应过来后转身就跑,背影狼狈,逃得比兔子还快。
众多鬼方人一拥而上,搜寻斥候身影,追着传令小将想要围捕他,霎时间鬼方大营一片混乱,将士们井然有序的步伐变乱了,更多的人听到喊声朝这个方向涌来。
商悯趁乱挤入人群逃走,寻找马棚的位置。
鬼方人爱马人尽皆知,可敌方的马匹他们是不会用的。她的马被缴获,但多半还没被杀,死去的马不好搬运,把马尸分割成很多块又会留下血迹,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把俘虏的马匹牵回大营再杀了吃肉。
商悯垂着头奔跑,她不知道马棚在哪里,但是空气中有马粪的味道,她鼻子一动,很快找到的地方。
鬼方骑兵营的人涌进马棚骑马,马棚中还有不少的伤疤病马,马鞍和马镫子、皮甲卸下,被堆放在一边。
商悯冷静地错过人流,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马和传令小将的马,只是马身上光秃秃的,马鞍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目光左右搜寻,趁其他人骑马时不注意拿过马鞍,快速安在自己的马身上。
武国马立马变鬼方马。
幸好她的马肩高也很高,在马鞍和皮甲的掩盖下不至于被发觉。
商悯伸手一捞,从一旁的木架子上拿到了一杆长矛,挑开绑住两匹马的缰绳,翻身上马喝道:“驾!”
身下的黑马兴奋地嘶鸣一声,冲出了马棚。
商悯一身鬼方铠甲,马也乔装打扮成了鬼方战马的样子,手执长矛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样子任谁也想不到她是个混进来的斥候。
谁家斥候这么大胆敢纵马在鬼方大营内狂奔?灯下黑莫过于此。γυе哥欠
为了搬运粮草转移伤员,营地中终于点燃了明火,一只只火把在黑暗中燃烧,还有人骑马举着火把指挥人手。
商悯骑马奔出马营,正好看到众多鬼方将士捉拿了传令小将,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被憋屈地套住了脖颈。
商悯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就随着骑马的鬼方人一路飞奔,假装自己是听从命令去驼运粮草。
绕过无数营帐,装着粮草的营帐和粮车被安置在鬼方大营的正中间,已经有一群士兵在忙着把粮草放置在马匹上了。
商悯远远一望,没有上前,反而调马一转,策马狂奔,绕营奔跑,分别找到了鬼方军需处大营所在和伤兵营所在。
她在伤兵营附近徘徊,压着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变得难辨,高声道:“这里也有武国斥候!抓人!”
鬼方士兵大抵以为今晚是捅了斥候窝了,刚刚传令小将被抓让他们对武国斥候潜入一事没有丝毫怀疑,一大批士兵当即向伤兵营涌来,一副要把这儿翻个底朝天的样子。
商悯喊一嗓子驾马就溜,临走还不忘贼喊捉贼:“当心此人乔装打扮成伤兵面貌!”
闻讯赶来的鬼方将士狠狠道:“武国人诡计多端,快速速搜查!一个都不要放过!”
众多人奔进伤兵营,动作粗暴地挨个看伤兵的脸,还有更多的人在大营之间穿梭搜索。
商悯骑马又跑到大营另一方,如法泡制,冲着犄角旮旯喊:“这儿也有武国斥候!”
一时间鬼方大营人仰马翻,乱成了一锅粥。
马蹄声、人声交织在一起,火把照亮了幽暗的山林。
商悯从火坑里拿出一只火把,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趁机添了最后一把火,大声道:“大帅有令!全营警戒,优先缉拿武国斥候!不可放过一个!”
她一路跑一路高喊,好像生怕无法引起别人注意似的高举火把不住挥舞。
其他鬼方传令将士一看这等架势还以为自己在外奔波传令,错过了大帅的最新命令,很快也驾马狂奔加速传令:“大帅有令,优先缉拿武国斥候!”
步兵营、弓箭营、骑兵营全军出动,橘红色的火光充斥大营,所有人都在奔跑呼喊,缉拿并不存在的武国斥候。
商悯四处“点火”,在众多鬼方士兵心中燃烧的火很快蔓延全营,所有人都知道今晚有武国斥候入侵了,也知道大帅命令所有人搜捕武国斥候。
鬼方大帅从帅营之中走出,听到外部的呼喝声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谁说我传令了?传令官何在!快去吹响号角!重整军队!”
然而晚了!
商悯已趁人荒马乱守备空虚之际跑进军需营,长矛的尖上挑起一罐火油就调马狂奔。
事态如她所料,混乱之际粮草无人看守,她一矛挑飞了火油罐,矛尖在罐上开了个口,火油罐高高飞起,裂口中抛洒出大片大片淡黄色的火油,顷刻间几车粮草无一幸免。
商悯一夹马腹,火把一伸,马匹化作黑影载着她在几车粮车前一掠而过,她所过之处,橘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
有鬼方士兵注意到她的举动惊恐大喝,着急扑过来救火,另外几名原本负责搬运粮食的步兵扑来试图拦着商悯。
她表情极冷,手中长矛不留情,血光迸现,一个照面便将几人格杀于马下,接着骑马绕过帐篷,毫不留恋地消失在夜色中。
“呜——”
鬼方特有的号角声响起,传遍整个大营。
无数鬼方士兵这才茫然地停下脚步,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又会吹响代表“按兵不动”的号角声。
当所有人都停下,还在奔跑的那个人就是最显眼的。
商悯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拉紧缰绳刹住奔跑的步伐,随后一翻身下马,将身体藏入旁边的营帐后。
不久,有传令将士奔跑,重新传来鬼方大帅的命令,鬼方士兵这才重整队伍,整齐列队。
鬼方大帅阴沉着一张脸出现在人前,怒斥:“轻易被煽动,中了敌人的奸计,竟如此无谋!所有参与传递假命令的传令将士,此战结束后去领三十军杖!”
“真正的幕后主使还没抓到,搜,给我一个挨一个搜!”鬼方大帅显然怒极。
一名士兵惊慌跑来:“大帅!有敌人点燃了粮车!”
鬼方大帅一瞧,远处粮草车所在地果有火光渐起,眼神骤变,“愣着干什么,快去救火!”
那士兵两腿抖得像弹琵琶,哭丧着脸道:“那是火油的火,扑不灭,浇了水还在烧,根本止不住。”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鱼死网破[VIP]
眼看火光越来越大, 整个营地连同这片扎营的山林都被橘红色的火焰照亮了,黑烟滚滚而起升入高空,一线黑烟哪怕在夜色中也无比显眼。
这一刻, 鬼方部落的失败似乎已成定局。
不久有将士来报:“禀大帅,火势烧太快,粮食只抢救出来不足两成, 所有的粮车都烧起来了,几个将士上前扑火被烧伤了, 只有已经搬上马的那些粮食幸免于难……”
“够吃几天?”鬼方大帅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前来报信的将士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省吃俭用, 够众将士吃五天……”
“五天?还是省吃俭用五天?”鬼方大帅怒极反笑,“三万大军翻山越岭回部落都要不止五天!省吃俭用,饥饿的士兵如何打得过武国大军?”
“武国人诡计多端……”有个地位稍高的将士谨慎道。
“住口!”鬼方大帅当即怒斥, “即便武国人诡计百出, 也不能掩盖尔等无能!轻易被奸计迷惑,该罚!误我军伐武大事, 该杀!”
另一位将军上前, 顶着主帅怒火硬着头皮进言:“大帅,为今之计,只有撤兵了。”
“撤兵?”鬼方大帅在鬼方营帐前,阴沉的眼神看着每一个将士, 厉声道,“未攻下武国小小城池,交战仅仅一天就大败而归,不仅带回一群伤兵残将, 就连粮草也被烧尽……你们不要脸,本帅还要!”
她目光一扫, 底下将士纷纷低头不敢与其对视,各个噤若寒蝉,再也不敢提撤兵之言。
“五天……就五天。”鬼方大帅嘴角泛起冷笑,“五天攻下一城,拿下城中粮草补给。若成,我等凯旋,若不成,这武国城池不仅是你们的埋骨之地,也是我的。”
“宁做战死鬼,不做逃亡兵,谁敢提撤兵,本帅就砍谁祭战旗!”
藏身营帐之中的商悯听到鬼方大帅的厉喝,不由暗道一声要糟。
北疆民风如此,这鬼方大帅见粮草被烧没了第一时间想的不是跑,居然是攻打武国抢粮食。商悯把粮食一烧,算是彻底把这么一伙人给逼急了,鬼方一副狗急跳墙的拼命架势。
这边鬼方大帅下令:“将捉到的武国斥候绑过来!”
几名将士很快压着三名被俘虏的武国斥候走了过来,他们被强压在地上,每个人都伤痕累累,显然经历过一番严酷拷打。
传令小将也在其中,他苦着脸没有左顾右盼,就一直盯着地面。
“今日我鬼方蒙受大辱,武国当血债血偿。城池暂未攻下,那就把这三人的头颅砍下悬挂于阵旗之上。”鬼方大帅从腰间抽出造型粗犷的大刀,走到三人身侧冷漠道,“你们的眼睛会看着鬼方攻破武国城门,踏平武国城池。”
她双手举刀,一刀挥下,血柱冲天,头颅滚滚落地。
鬼方大帅挥刀连斩两人,接着把目光对准传令小将,刀已经冷酷地举了起来。
谁料传令小将眼睛一闭大喊:“且慢!我投降,大帅想问我什么我都招!”
哗然声起,此处聚集的所有鬼方将士都将眼神投在传令小将身上。
暗处的商悯表情连变,拳头攥紧,恨不得在此刻冲杀出去干掉猪队友。
鬼方大帅一愕,刀势一缓,刀锋卡在他的脖子上,嘲讽地问:“那你先告诉我,今日扰乱我大营之人是谁,身在何处?”
“是我武国前锋大将军商悯!”传令小将赶紧道,“此人在何处我不知,将军扰乱营地时我已经被抓了,大帅有何问题尽管问,我可是句句实话啊!”
鬼方大帅缓缓收刀,“我再问你,武国城池常备军多少?”
“共六万!”传令小将一口咬定,语气无比确信。
六万!鬼方才三万兵!
三万对六万,五日攻城就是天方夜谭!
但,无人知晓武国城池常备军仅仅两万,传令小将一开口就将军队人数翻了三倍,意在恐吓鬼方,好使其知难而退。
“大帅!小的万万不敢欺瞒大帅啊!”传令小将作痛哭流涕状,“求大帅饶小的一命!”
此计得逞,鬼方大营一时间人心浮动,军心动摇,许多人脸上浮现出骇然之色。
什么神兵天将才能让三万人战胜六万人?更何况这六万人占据守城之利!
鬼方大帅神情变幻莫测,然而惊疑很快从她眼中退去,她的脸色重新变得冷硬。
她重新举刀,刀芒闪过,血浆迸溅,传令小将的头跌落尘土滚了几圈,眼睛还大大地睁着。
鬼方大帅将他还在嘀嗒滴血的头颅提在手中,眼神沉凝,面如寒霜,向众多将士高声道:“武国人诡计多端,祸乱军心,虚报六万军乃其退敌之计!不可信!”
人心浮动的军队总算暂时安定下来。
商悯脸色复杂地为传令小将默哀片刻,转身牵马,利用帐篷挡住众人的视线,悄悄挪向大营边缘。
现在她有马了,如果顺利,天亮之前逃回城池应当不难。
只是游龙青鳞枪……商悯对自己发誓,要亲手把枪从鬼方手中抢回来!
鬼方大帅十分有才能,不过一会儿工夫,便已重整大营,迅速清点了所有的损失,搜查是否还有潜入的斥候。
可查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查到,因为这时商悯已然趁鬼方忙碌潜入林中,驾马朝着武国的方向一路狂奔了。
鬼方大帅面沉如水,勉强分出人手,派了一小队骑兵前去追击,却并不对抓住斥候一事抱有希望。
他们着实没有多余的人可以去消耗了,在缉拿斥候和搬迁大营之间,显然是后者比较重要。
尤其是鬼方并不知道武国派了多少斥候,仅仅抓住一两个斥候是无用的,夜晚火光冲天而起,烟尘弥漫夜空,站在武国城门楼也能看到。
他们营地位置泄露已成定局,粮草被烧也成定局。
这场鬼方与武国的战争,鬼方已显出颓势。
……
天色微亮,商悯驾马奔至武国城门之下。
她一把摘去头上的头盔,没有举起长矛武器,而是举起手对着城门楼挥舞。
城门楼上的守卫对着圆筒状的望远镜看了一眼,认出了商悯:“是商将军!她回来了!”
城门缓缓洞开,一排士兵列队,在门后等待。
商悯驾马跑到城门前时便已下马,她嫌弃地扔掉手上的鬼方士兵头盔,卸下鬼方皮甲,牵着马走进城中。
她不等将士开口便道:“主帅与军师何在?”
士兵正要回答,军师便已从城门楼上走了下来,看了看她,欣慰道:“可算回来了一个。”
“其他斥候小队的人没有回来吗?”商悯语气中倒没有多少意外的感觉。
斥候本来就是一个死亡率很高的兵种,昨夜鬼方搜山,行动不是很顺利,说不定其他人也在晚上陆续被发现了抓住了。
“目前回来的就你一个。”军师语气微沉,“昨夜山中有火光,可是有事发生。”
商悯长话短说:“昨天夜里我潜入鬼方大营,烧掉了他们的粮草,但是剩下的粮草还够他们吃几天,鬼方大帅打算与我武国鱼死网破,誓死攻城。”
“潜入鬼方大营?”军师怔住。
饶是她见多识广身经百战,此刻眼中亦泛起一缕惊色,上上下下打量商悯,好似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稀世珍宝。
“那火是你放的?”军师道。
“正是。”商悯颔首,“可惜时间仓促,我本来想烧掉对方马匹的草料和军需帐篷,没想到鬼方大帅手腕颇硬,一下子就重整了军队,而且他们很警惕,军需火油不是堆放在一个帐篷而是一罐罐分散的,不容易集中破坏,我没能成功。”
军师啧啧赞叹:“有勇有谋,了不起!你才……这么大。”
她眼中的欣赏简直要溢出来,那眼神看得商悯都不自在了。
“我丢了我的枪,与我同行者,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被杀,我不能去救他们。”商悯避开军师灼热的眼神,“我烧掉了粮草,但是激起了敌人的凶性,他们接下来会越战越猛,而我们只有两万军……”
“商将军,切莫妄自菲薄,自怨自艾。”军师温声道,“一场大战,死者不计其数。若商将军不曾烧掉敌人粮草,他们就有能力同我们耗得更久,届时我方死人更多。如今我方舍几名斥候而换其余两万战士有了更多生机,若你是主帅,你会如何去选呢?”
“死最少的人,换最大的胜利。”商悯轻叹,答道,“有些道理我明白,只是我不曾经历。”
“你现在也不算真正经历。”军师含着莫名意味的眼神一触即收,“你还需要经历更多,去感受更多。你应当明白生命之重,并且还应当明白,你舍去他人的命是为了更多人的命。”
商悯默默点头。
她此时心情沉重,也并不是为了死了几个斥候。说白了,她的队友们都是沙盘推演中的人偶,并不是真实的人。
商悯只是想到,将来的她必定也会经历这些事,到时候这些人就不会是沙盘中虚假的人偶,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现在的她尚且可以抱着试炼游戏的心态去打仗,将来呢?沙盘教她行军打仗,但假的就是假的,没办法让她体验真真正正的血肉战场。
面对虚假人偶,商悯可以站在求胜者的角度随意舍弃寻求胜机,面对活人,商悯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该舍弃就舍弃。
父亲商溯教她面对敌人的死亡,没有教过她如何面对自己人的死亡。
“随我去议事厅,主帅在等你商议用兵战术。”军师道。
她看商悯沉着脸,笑了一声,打趣道:“在为你的枪心焦吗?”
是又不是……可商悯点了点头。
“枪丢了,我们抢回来便是。”军师莞尔,“你该感谢鬼方大帅选择誓死攻城,而不是撤军,否则,你那枪岂不是再难抢回了?”
商悯略有些阴霾的心境拨云见日,她吐出一口气,微笑起来,对军师抱拳:“谢军师大人点拨。这枪,我当然是要亲手抢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敌人首级[VIP]
武国城池, 议事厅。
主帅听到商悯带回来的情报,不由抚掌大笑:“那鬼方的大帅纵横战场多年,昨晚上竟然栽在一个不怕死的楞头青手里, 光是想想她难看的表情,本帅都要多吃几碗饭。”
“不知主帅大人可有破敌之法?”商悯问道,“鬼方作战勇猛, 昨天又被逼急了,恐怕很快就会发动攻势。”
主帅捋了捋胡子, 反问商悯:“商将军可有什么看法?昨夜鬼方大乱是你一手促成,可见你是有些谋略本事在身上的, 尽管畅所欲言!”
“要么守城,要么奇袭。”商悯思索片刻,抬头答道, “守城是个稳妥的法子, 我们只需守城不出,熬到鬼方粮草耗尽。但是不可低估对方的决心和勇气, 万一城破, 等待我们的恐怕就是巷战了。”
她细细回忆昨天晚上见到事物,“我昨日特地看了一眼他们的军需处大营,发现他们的火油储备尤为充足,不管是放火箭还是攻城之用, 都会对我们造成很大的麻烦。”
“此外,在他们的军需营中,我还看到了不少云梯,以及一辆被布蒙起来的庞大战车……在下见识浅薄, 没能根据轮廓认出这到底是什么战车。”
“战车?”军师想了想,眉头紧锁, “难不成是冲车?”
主帅一听,连忙也问:“那车可是宽两丈余,长近三丈,高近三丈?”
商悯即刻答:“正是!”
“错不了!是冲车!”主帅一拍双手,“没想到他们连这东西都有,鬼方工匠愚笨,冶炼技术也粗陋,所以他们的防具大都用皮甲,武器才是他们铸造的,这冲车应当是鬼方在哪次战役中从我武国缴获的。”
冲车,光听名字就知道这是一种攻城利器,战车的上部设有撞木,通身覆盖铁叶铁甲。
其内部共有三层,就像一座可以移动的碉堡,士兵们藏在碉堡中手持四五米长的长矛探出攻击,靠八匹马拖动战车,还可以与众多士兵一起,人力畜力合一晃动撞木冲击城门。
“看来不可一味守城。”主帅叹,“我城只是一座小城,战车都是小车,对比冲车不占优势。若能成功阻挡冲势还好,若不能……冲车一旦欺近城门,十下撞击之内,城必破。”
商悯吃了一惊,“这么猛?”
“武国人自己造的冲车,我怎么会不了解。”主帅道,“冲车的撞木上包裹铁叶,每一下都如巨锤轰门。”
他语气缓了缓,问商悯:“你刚刚说要么守城,要么奇袭,继续说下去。”
商悯回神,道:“奇袭是因为鬼方一夜忙乱,连夜搬迁营地,此时定然兵疲马惫,说不定要修整一个白日,到今晚才是他们攻城之刻。若我们趁他们白日休憩之时奇袭,定然能起到不错的效果。”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计策有不错的可行性,便道:“从我逃出鬼方大营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他们走不了多远,而且路上痕迹定然还没来得及清理掉。若要奇袭,必须马上出发,不可耽搁分毫!否则奇袭就毫无意义了。”
军师心中一动,也颔首道:“此法或大有可为。”
“商将军,你觉得若要去奇袭山中鬼方军队,需要多少兵马?”主帅问。
商悯犹豫少许,认真道:“至少一万兵,前锋营的全部骑兵和压阵大军的骑兵,步兵在奇袭战起不到太大作用。若要奇袭,我城中的全部骑兵最好全部出动,将敌人彻底歼灭。”
她也考虑到了守城问题,接着道:“若我骑兵进山未找到鬼方踪迹,鬼方就已经出山袭城,我城中剩下的一万将士在城外架设好盾阵、利用战壕木墙阻拦,剩余的兵固守城门不出,短时间内应当无碍。我等找不到鬼方,就回援救城。”
主帅思虑片刻,在议事厅内踱步,随后转身看商悯,大掌狠狠地拍在她肩上,“好!我们去奇袭!”
他粗犷的声音震得商悯耳朵嗡嗡作响,她的肩膀也被他拍得啪啪作响,“商将军,奇袭之事,我交给你!一万骑兵,我也交给你!”
商悯被他拍得肩膀发麻,膝盖差点一弯。
她只当这等力道是战场前辈对她这个后辈的勉励,悄悄活动了一下肩膀道:“是,属下领命。”
“待你回城,我要看到鬼方大帅的头悬挂在我军旗上。”主帅豪迈道。
他从衣袍中掏出帅令,拍在商悯的手上。
商悯抬手行礼,转身欲去召集兵马,却被主帅喊住:“慢!”
商悯回头,见一把漆黑的长枪被他从抛了过来,她下意识抬手一接,沉甸甸的武器落入手中。
这是主帅的配枪,方才就竖在墙边。
“行军打战可不能没有趁手武器,商将军,我的老伙计先借你。”主帅笑道,“去吧,让我看看你能打成什么样。”
“ 必不负主帅大人所托。”商悯一拱手,离开了议事厅。
……
待商悯清点好军队带兵冲出城门,远处的天色还泛着灰白。
日光初升,一线晨曦照向了远处的群山。
武国的铁潮涌进了山林,商悯有意没有跑太快,避免遭遇突发情况来不及反应。
此时的队形与之前前锋军的队形截然不同,做前锋时商悯居前带队冲锋,现在她是一万铁骑的统帅,当居于全军正中央。
统帅不可将自身置于危险的位置,否则她遭遇不测,军队就将群龙无首。
她派出六人的斥候,让他们脱离大部队向昨夜鬼方部落的扎营处探查。
然而这斥候小队走了没半个时辰,便有三人惊慌失措地驾马赶回,其中有两人已经负伤中箭,肩膀和大腿鲜血淋漓。
唯一没受伤的那人飞奔至商悯马前大声禀报:“禀将军,鬼方大部队就在那条路前方!我们被对方的巡逻兵发现了,他们正集结兵马朝我们而来!”
已经不需要斥候说话,商悯便意识到前方是鬼方大部队了。
马蹄声起,山林上空鸟群惊叫飞舞,铁蹄的轰隆声越来越近,光听声音就知道对方数量不会太少。
鬼方欲袭城速攻,扎营之地自然与城越近越好,武国斥候这是赶了个巧,正好与对方狭路相逢。
商悯眼神当即变了,一种与战场老将相似的狠厉爬上了她的面庞。她还没经历过几次战争,眼中便已经有了与老将如出一辙的戾气与果决。
“举盾,列队冲锋!直取敌首!”商悯的声音不需传令箭矢代为扩散就几乎被所有将士听到了。
铁骑战士扬起马鞭,战马嘶鸣,众将士的胸腔中亦发出使人血液沸腾的怒吼,这支黑色的军队冲入密林,而这时鬼方的军队也骑马而至。
鬼方的骑兵队伍分裂成两支,朝左右奔袭,不与武国军正面相冲,无数箭矢朝商悯的军队射来。
密林之中本就不好瞄准,数不清的箭射到了树上、地上,剩下的箭矢被众将士举盾格挡。
但树林也阻挡了武国铁骑的冲锋,鬼方骑兵灵巧相避,双方骑兵一错而过,伤亡甚少。
商悯被护卫在铁骑之中,抬头扫了一眼前后左右的骑兵,发觉数量不对,此时骚扰攻击他们的人,相比鬼方大部队太少!远不是鬼方应有的数量。
“不得恋战,继续冲击敌方大营,两翼骑兵护卫中列。”商悯快速下令。
很快有传令小将把传令箭矢发射向天空,武国铁骑队伍一肃,无视两翼敌人骚扰拱卫中列铁骑继续冲锋行进。
商悯大脑飞速思考。
鬼方大帅不在骑兵之中,此时骚扰他们的远不是鬼方主力军,他们只是想借助地利消耗武国军的战斗力!等铁骑体力消耗差不多,大部队再冲出来合围,是鬼方一贯的游击战术。
她带兵进山突袭,只有两个目的。第一,取鬼方大帅首级。第二,破坏敌方攻城战车。
若能达成第一个目的,那第二个目的不完成也罢,反正只要杀了主帅,鬼方便会被一举击溃。
箭雨不断,可这些攻击无法阻挡商悯前进的步伐,武国铁骑以不可阻挡之势推开骚扰攻击的苍蝇蚊子朝鬼方大营奔去。
鬼方见武国铁骑如铜墙铁壁,阻挠不成,立刻吹响了号角。
呜呜号角声在山间不停回荡。
远处,鬼方大帅听到号角声嘴唇绷成了一条线,双手紧紧握着马缰绳,手掌心被勒出了红痕。
她身后的是正在列队的军队,士兵列队速度很快,但不难看出匆忙。
再往后,是帐篷还没完全搭起的大营,他们刚刚在这里稍作休息,巡逻兵便带来了武国突袭的消息。
这场奇袭打了鬼方一个猝不及防……不,不能算猝不及防,鬼方大帅其实早有预想了。
若真有斥候顺利逃出山林返回武国城池,武国军有三成可能性发动突袭,剩下的七成是守城不出,消耗鬼方粮草。
打仗忌急功近利,有更稳妥的方法,那为什么不选?为何非要冲进林中冒着风险突袭?
打仗,打的是双方将士的勇气,打的也是双方主帅的心理。
能否预判敌军动向是主帅能力的一环。
鬼方大帅预判了敌方动向,却不知道敌方到底是会守城还是会冒险突袭。要是突袭,她就算猜到了也无力避免。
昨夜动乱兵马疲惫,鬼方无法立即攻城,加之军心动荡,颓势已显,任她如何想重整士气,气势上终究是弱了三分。
“是我输一筹。”她洒然一笑。
渺渺天音传来:“是否直接认负?”
“不认负,待她斩下我的头,再认负不迟!我倒要看看这小丫头有没有那样的本事!”鬼方大帅大笑,高声传令,“全军迎敌!”
这一声高喊落下,前方林之中,披着铁甲的战马和立于马上的将士举着扎满箭矢的盾甲,长枪大刀破开交错的枝杈树叶直奔鬼方大营而来!
鬼方步兵突出阵前高举长矛,从上至下无数尖刺对准武国铁骑,短短时间木栅栏已经布置好,木桩尖刺朝向敌人,变成了难以逾越的障碍。
战马与将士悍不畏死,血肉之躯扑了上去,铁矛与长枪交错,铿锵异响撕扯耳膜,惨叫声和哀嚎声起伏不断。
有人跌落马下,有人被长枪洞穿,血雨泼洒,人尸悬挂在木栅栏和铁矛之上,腥气充斥林间。
武国铁骑生生用血肉之躯撕开了不可逾越的障碍,一道缺口出现,剩余的骑兵疯狂涌入,战马紧挨战马,矛与枪碰撞,有的鬼方步兵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便被马踩在蹄下踏碎了脑袋。
两军冲锋,武器精良铁甲结实,兵强马壮的武国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山间难以列阵配合,多种战术无法使用,失去了游击优势的鬼方在前阵大破后顷刻间就被武国骑兵冲散,阵势瓦解。
鬼方大帅驾马迎上,手中铁矛一捅一拧,不费吹灰之力地杀了一敌。
此时她已骑虎难下,下令撤退士气会溃散更快,被追击后等待他们就是被尽数歼灭,正面迎敌只有用人数硬拼才有一线胜机。
突然间鬼方大帅心绪一动,视线下意识落到远处,那里正有一队铁骑拱卫一位头盔饰有红缨的黑甲将军冲入阵中。
黑甲将军手持黑色长枪,抬首望来,正好与鬼方大帅眼神交错。
商悯一凛,一股火焰从心口径直烧到了手上,她握枪的手炽热发烫,枪指鬼方大帅喝道:“围其主帅!”
铁骑得令,全部人马如潮水般涌了过去,鬼方拼死抵抗。
无数鬼方士兵亦朝商悯这边涌来,一名手持大砍刀的鬼方壮汉突进到她身侧,怒吼着朝她砍来。
商悯表情森寒,手中长枪一横,“当”的一声铁器交错的脆响,她手腕一转挽了个枪花,枪杆震颤,直接将鬼方壮汉手中大刀震飞了出去,紧接着枪尖向前一捅。
“噗嗤”一下,枪尖从敌人咽喉没入,后脑勺透出,血光淋淋。
商悯大喝一声,枪首向上一挑,真气凝聚,巨力爆发,竟直接将这壮汉的尸体挑飞了出去!
那具沉重的尸体在半空中翻滚一圈,瞬间砸翻了两三名围攻马匹的鬼方士兵。
商悯的冲势不可抵挡,像一杆锋锐无匹的绝世神兵,通身寒气震得士气低落的残兵败将退避三舍。
她所过之处血雨抛洒,尸体跌落,马匹翻滚,哀鸣声不断,她的黑甲和战马的铁甲被鲜血浸润,铁红色的液体在鳞甲之间凝结,恍惚间望去,那铁甲不再是黑色,而是暗红色。
那把黑色长枪在她手中翻飞如怒龙,枪影交织,多数士兵只一个照面功夫便被她格杀,甚至连近身都只是奢望。
商悯一路杀来,鬼方大帅亦在朝她杀去。
二人马下人尸马尸堆积,宛若战场上的两名杀星,煞气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
终于商悯突进到鬼方大帅身前,鬼方大帅也调转马头,脸上神情无比兴奋,她挥舞铁矛,迎上了商悯的长枪。
“轰!”
铁矛与长枪具是狂震!
哪怕商悯见多识广,又在王宫演武场经历过各种陪练的教导,此刻也不禁暗自惊叹:“好大的力气!”
殊不知鬼方大帅心中惊骇更甚于她,“这真气、枪势,真的是尚在稚龄的孩子吗?他人钻研枪法数十年也不一定有她这么老练!”
商悯的枪想放即放想收即收,她枪尖倏忽一缓,假意朝鬼方大帅的胸膛刺去引她挥武器格挡,然而枪尖一至她竟骤然收枪,枪末端神龙摆尾般一甩一点,居然径直杵在鬼方大帅身下马匹的眼睛上!
这神来之笔一下令一朵血花爆开,眼珠被捣碎,马匹转瞬发狂!
鬼方大帅没料到商悯计谋这般老辣,险些跌下马去,勉力控马。
狡诈的笑意从商悯嘴角一闪而逝,她驭马后退,一声令下,几杆长枪从前后左右哗啦啦冲出,从下方架住了扬起前蹄的发狂马匹。
下一刻马蹄落下,同时温热的血抛洒而出,几杆长枪洞穿了没有护甲的马腹。
鬼方大帅翻滚坠落马下,举起长矛还想格挡,而商悯的黑色长枪从刁钻的角度袭来,在她举起武器之前便一枪洞穿了她的脖颈,一捅到底!力气大到甚至捅破了她后背的皮甲。
血泉噗嗤喷出。
鬼方大帅愣愣地看着商悯,身体无力扑倒。
商悯枪尖一转,砍下某圆滚滚血淋淋的物体,将其挑在枪尖,厉喝:“鬼方大帅已死!束手就擒者,可免除一死!”
沾着尘埃和鲜血的首级,被她高高举起。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正反命牌[VIP]
当那颗鲜血淋漓的头颅被漆黑的长枪高高挑起的时候, 所有人都明白,这场战役,鬼方部落一败涂地。
没什么比一军主帅的死亡更震慑人心!
领头的都死了, 剩下的人该怎么打?
慌乱和恐惧席卷每一位鬼方将士的内心,他们心神摇曳之际,武国铁骑一拥而上淹没了敌人。
鬼方士兵丢盔弃甲哭爹喊娘, 本就被冲散的阵列如沉入海中的小石子,它激起的涟漪远不及海浪声势浩大。
有鬼方士兵拼死抵抗, 也有人丢下长矛跪地投降。
不过半个时辰,这片山林中就再也没有一个鬼方士兵是站着的了。他们要么躺在了铁蹄与利刃之下, 要么被除尽铠甲和武器跪在地上,个个抖若筛糠。
“禀将军!共有俘虏七千人,其余歼灭九成, 还有些零散逃兵跑进了山里。”有将士来报, “缴获火油十桶、冲车一架,云梯与武器粮草还未来得及清点。”
“此外, 末将还在帅营中找到了这个。”他手捧一杆通体青黑色的龙鳞长枪, 双手奉上。
商悯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接过游龙青鳞枪叹道:“可算抢回来了,以后可不会再把你弄丢了。”
她手指抚摸枪身,温热的触感从枪身鳞片传递, 游龙青鳞枪发出轻微震颤,似乎是在庆祝与主人的重逢。
“看好战俘,铁骑两侧围住他们,押回城中。”商悯吩咐, “另分出千人铁骑押送火油和粮食武器。”
“是!”将士领命,即刻去办了。
“我方伤亡多少?”商悯点了一人问。
“约有两三千人, 轻伤者未计入其中。”那名将士答道。
商悯轻叹一声,明白这个伤亡数字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她道:“去为死去的将士敛尸吧。”
群山密林间,血色覆盖地面,枯枝烂叶染上了一抹暗红,甚至有血迹溅到了两人高的树冠上,密密麻麻的箭矢插在树干之内,有些大树甚至被扎成了刺猬,箭痕刀痕交错。
残肢断腿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上,尸横遍野,莫过于此。
她嗅着林间的腥气,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凝结的血迹,分辨不清是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更冲,还是树林间的血腥味更冲。
所有战利品和俘虏清点完毕,武国铁骑重新列队。
商悯收敛心神,提枪驾马,率领铁骑踏上归城之路。
也许是因为这是虚假的沙盘推演,她瞧见这般炼狱场景心中并无太多恐慌,相反,在心底蔓延的是得胜的喜悦。一股满足的情绪在心里膨胀,直至盈满胸腔。
商家枪为杀敌而生。
或许,商悯生来就是干这块的料。
……
待商悯回城,武国主帅亲自在城门楼迎接,代表凯旋的红色阵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低沉悠扬的号角回荡城池上空,隆隆战鼓声与心脏的搏动重合为一声,叫人热血激昂。
城门洞开,城中士兵齐齐列队,手中武器末端敲击地面,高声欢呼:“恭祝商将军凯旋,大败鬼方!”
商悯骑在高头大马上迎着欢呼踏入城池。
主帅正在城门楼楼下,他张开双臂,自豪道:“这就是我武国的将军!智谋过人,勇毅无双。今日我武国歼敌过万,俘虏敌军七千余,此等功劳,商将军当居首位!”
商悯下马抱拳行礼,谦逊道:“主帅谬赞,此等功劳,当属于我城全军将士!”
“不骄不躁,甚好。”主帅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甲,“我的枪可好用?”
商悯取下主帅暂借她的漆黑长枪,恭敬地双手奉还:“好用,但不及我自己的好用。在下已取回自己的配枪,谢主帅借枪。”
“此枪名为暗月袭云,随我征战三十余年。”主帅抚摸深邃古朴的枪身,眼中隐含沧桑,“可惜我四十八岁那年,武国与梁国交战,我战死沙场,暗月袭云枪亦随我蒙尘,封入地宫。本想借今后试炼为我的枪择一继承人,可你已经有了我姐姐的游龙青鳞枪。如此,便罢了……”
商悯一顿,不可思议的眼神望向主帅。
“不知故国是否安好,不过你来参加继承人试炼,说明故国应当社稷无恙吧。”主帅笑笑,用欣慰期盼的眼神看向商悯,“好孩子,你要做一个好王。”
“您、您是我的……舅爷爷?”商悯震惊道。
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武国王陵地宫竟如此神异,死者亡魂居然存于沙盘之中!
既然眼前主帅生前乃是武国王族之人,那商悯身边跟着的将士,主帅身侧的军师,乃至鬼方部落的大帅与士兵……他们难道都是战死者之魂吗?
“正是。我名商琮,先王之弟,死于伐梁之战。”商琮淡淡笑道,“沙盘之中所有的将士,都是战死者之魂。从上千年前到现在,凡是自愿将血肉骸骨和神魂封入铜俑中的战士,神魂都将归入地宫大阵,这沙盘,就是大阵的具象化。”
“怪不得!怪不得我总觉得那人俑有自我意识,它……他们为我指路,为我让路。”商悯深吸一口气,“铜俑是为守卫国土而造吗?父亲告诉我,叛逆者是活封的。”
“非自愿被封,就是活封,铜俑弃于堑天门。自愿的,那就是用死后的骸骨入封,待此任王离世,造好的铜俑随武王灵柩一起归入感天门陪葬,魂魄永存地宫。”
商琮谈起生死之事神情毫无波动,甚至还笑道:“这沙盘里的人,你舅爷爷我是辈分最小的,有些人,不知存在于此地多少年了。千年百年岁月侵蚀,许多人早已忘却自我,神智丧失……”
商悯左右看看,小声道:“我能见到奶奶吗?她的魂魄是不是也在?”
“不能。”眼前的舅爷爷叹气,“因为我也没见过她。”
正在这时,天地忽而一颤,恍若地龙翻身。
天穹倾覆,大地开裂,沙盘所化的一切都撕裂变作碎片。
天音传下:“商悯,胜。试炼通过。”
城门将士的脸变回无生机的木偶模样,商琮的身影缓缓变得模糊,直至透明。
“舅爷爷!”商悯在他消失前匆忙呼喊,“武国为何铸造这么多铜俑?他们只是为了守卫王陵吗?”
商琮表情一怔,在消散前露出洒脱的笑容,落下一语:“不止。只是缘由,我已忘却,只记得我们的确是为守护某样东西而选择将魂魄投入永不腐朽的铜俑。”
他幽幽叹:“悯儿,待十年二十年后,我会等你选中的后人走进地宫。亡者终归是亡者,切莫流连此间,你该走了。”
山河破碎,沙盘消散。
商悯的魂魄在大阵中升起,疲惫感袭来,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仿佛看见数道端坐于王座上的威严身影,低头审视着她。
恍然间,商悯还以为看到了宗庙之中密密麻麻排列的灵位。
……
“商悯,年十一岁。父亲商溯,母亲姬令仪。”
“如此稚龄,枪法出神入化,堪称天资绝世。武艺一项,合格。有勇有谋,善抓胜机,谋略一项,合格。获此大胜,神色言语谦逊,是个沉得住气的,不是好大喜功的狂傲之辈,心性合格。”
“虽经验有所欠缺,不过年龄在那里摆着,尚有学习的机会。”
“游龙青鳞枪既然已经认主,那就不便收回了,留在她身边吧。此外,还要想想给她什么奇物比较合适。”
“十一岁就来试炼,说明她杀过敌,取得了资格。有大事要发生了,武国两任继承人都在十岁左右来试炼,局势不妙啊。天下变局,或许就在这几年间了。”
“那青铜柱还能撑到几时?它镇压的东西……”
“死人再怎么商量,也解决不了活人的事,在座诸位已经没有搅动天下风云的本事了,还是做好我们分内之事吧,免得偏题。”
“再问一次,商悯的继承试炼,是否通过?”
交谈声戛然而止,所有谈论天下大局的存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她不通过,那还有谁有资格通过?”
“无异议。”
“我也无异议。”
“同意通过。”
“好。”那道与沙盘内天音一模一样的声音道,“武圣八十二代后人商悯,当继任武王,袭承国土,气运连接北疆青铜柱。”
……
地宫感天门外,商溯与赵素尘静默伫立。
二人目光一刻也没有从感天门正中央直插的庞大青铜柱上移开。
突然,感天门一震,幽深隧洞中从下至上传来轰然巨响,商溯站立不稳,险些一个趔趄。他赶紧伸手扶住赵素尘,免得她跌进感天门中。
灰尘和细小碎石扑簌簌落下。
赵素尘与商溯对视一眼,缓步后退。下一瞬,感天门又是一震,这次震颤感比前一次更大更剧烈,连带着青铜柱都有了嗡嗡异响。
“是地动?”商溯嘴唇微动。
“不可能。”赵素尘眼神难看,“地动怎么可能是震两下就停了,这动静……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下敲门似的。”
商溯默然,缓声道:“四妹,你且后退。”
赵素尘不通武艺,便依言退了几步,看着商溯慢慢走到感天门边沿,低头向下一望。
刹那间,他手臂和脊背的寒毛根根竖起,惊骇之色从眼底闪过。
只见感天门中无数奇形怪状散发微光的游魂四处冲撞,却不知为何被束缚在感天门下,不得逃离半步。
那些游魂有些青面獠牙,有些生有九尾,有些头角狰狞三头六臂!狐狸、鹿、蛇、蛟、虎、豹乃至狂乱舞动的藤蔓,除人之外,青铜柱上所镌刻的万事万物的灵魄皆在地底哀嚎。
只存在于百圣临朝画像上的群妖邪魔从感天门升起,它们挣扎咆哮,想要冲破束缚。
商溯猛然后退一步,被这等场景震慑。
“祖籍所言是真的……”他喃喃,“青铜柱下真的是群妖封印之地,圣人之后世世代代看守的,就是这等邪物!”
成百上千的妖灵怨恨地望着感天门之上的商溯,生有九尾的狐灵嘶鸣一声,群妖听令,漫无目的冲撞游荡的妖灵竟齐心协力向上一冲!
“轰!”
感天门发出了第三声震颤!
可就在此刻青铜柱光芒大放,其上的每一个符文每一丝纹路都散发出莹莹微光,妖灵触及微光便像身中无数箭矢,挣扎着被镇压回地底,直到从商溯视野中消失。
赵素尘亦被青铜柱的光芒照耀,光柱冲天而起,洞穿感天门直入天空。
她脸色大变,转身冲出地道,来到外面看向天空。
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竟然狂风大作黑云遮日,雷鸣声起,一道惊雷划破天空,几乎将天穹劈成两半。
无人看到,感天门旁边的商溯从怀中掏出了同样光芒绽放的木质命牌。
命牌反面写“商溯”,而正面,写的是“商悯”。
……
郑国王宫。
破败的宫殿中,一位病中的男孩忽然从昏睡中惊醒,浑身大汗淋漓,宛若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噩梦。
内侍太监慌乱地推开他的房门,压低声音禀报道:“公子,我打听到王上要派您做质子啊!”
被唤做公子的男孩愣神很久,才轻声道:“那就我去。”
翟国都城。
被一群仆人放在机关木床中哄睡的三岁女童慢慢睁开眼,望了一眼武国的方向,随后漫不经心地翻了个身,再度沉睡。
……
武国王陵地宫之内,商悯茫然地醒来,发现自己正在被青铜机关鸟拖着飞上感天门。
她轻飘飘落地,看到了脸色异样的父亲和正从地道中走来的姑姑,忍不住满脸疑惑道:“怎么了?父亲,姑姑,我完成试炼了啊?”
商溯挤出一丝微笑,“完成了就好……完成了就好。”他顿了顿,道,“你拿走的奇物是什么?”
商悯这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她摸了摸怀里,从怀里掏出一巴掌大的小木盒。
打开木盒,三枚陶土捏的无脸人俑正静静地躺在盒中。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如何处置[VIP]
“陶泥俑?”商悯好奇地看着盒子里的事物。
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其中一个陶俑小人在手里把玩, 搞不明白这个东西到底有什么门道。
“真怪,我试炼结束后就睡着了,它是怎么到我身上的?”商悯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可知这陶泥小人有什么用处?”
“既然祖先也没告知用途,那或许它的作用要你自己搞明白了。”商溯目光在青铜柱上停留片刻,“我们先回宫。”
“好, 回宫……”商悯一顿,突然想起了什么, 脸色不好地四处看了看,心里咯噔一声, “我的枪呢!我好不容易抢回来的枪!”
商溯笑了笑,伸手拉过商悯的右手,把她的衣袖往上一捋, 指着她的腕间道:“你看这是什么?”
一枚青玉色的龙形手镯正套在她腕间轻微晃荡, 龙首衔咬住龙尾正好是一个圈,龙鳞与龙目栩栩如生, 精致非凡。
商悯吃惊地摸了摸青龙玉手镯, 试着往玉镯中注入一丝真气。
青光一闪,龙镯化为游龙青鳞枪出现在她手中。
商悯惊喜地拂过枪身,然后手一松,在枪身落地之前它便飞速缩小, 一条游弋的小青龙重新飞至她腕间变成了精美的玉镯,一双龙目异光微闪。
如果不注意去看,可能还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首饰。
“太好了,这样我就能随身带着武器!原本我还在烦恼奶奶赠我的枪太显眼, 不好带去宿阳呢。”商悯兴奋得脸色微微涨红。
要是有刺客来刺杀她,她看似浑身上下手无寸铁, 待刺客袭来她突然变出来一把长枪杀他一个猝不及防,这也算是一种战术了。
“这枪内龙魂在经过试炼后算是初步苏醒了,以后你驭使它会更方便。”商溯赞许地道,“走吧,悯儿,以后有的是时间熟悉你的枪。”
“好。”商悯跟上父亲,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感天门,奔进了地道中返回地上。
赵素尘心事重重,从商悯离开感天门就一直脸色凝重,一句话也没多说。
商悯跑到她身侧,仰头问:“姑姑,发生了何事?你怎么来了感天门?”
她视线在商溯和赵素尘间转了一个来回,心底泛起疑惑。
“我担心你,就来看看,方才外头有地动之兆,令我有些担心。”赵素尘温声解释,“不过震了一两下就停了,没什么大事。”
商悯满是疑虑地看了看她,慢慢点头。
商悯地宫沙盘内行军打仗两天,外头依然是正月初二,离她进地宫只过去了不到两个时辰。
离开地宫,她仰头望着天穹,只见天上一片晴朗,甚至出了太阳。她不知方才竟有黑云遮日晴天霹雳的异象,一看这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心情更加明朗。
“今后,你就是我武国的下一任王了。”商溯的手掌搭在商悯肩上,“除非你死去,无人能夺走你的身份。你会站在武国的最高处,权力无人能及,但是你也应当牢记你肩上的责任。”
商悯露出微笑:“我明白的,父亲。”
她的攀登之路,现在才刚刚开始。
……
虽然外界仅仅过了两个时辰,但经历过数场战斗的商悯精神很是疲惫,肉身无恙,不代表心神没有消耗。
她一回宫就脱去外衣躺在榻上睡着了,一直到晚膳时间,雨霏才喊醒了她。
晚膳是炖鸭子汤配几道爽口的菜肴,商悯吃饱喝足躺在摇椅上慢悠悠晃着,边看书边消食。
雨霏正在一旁跟商悯讲今天皇宫里发生的事:“谦公子这几日一直闹着要去看‘病中’的王后娘娘,今日王上和公主离宫,他趁侍卫不注意跑到了娘娘的寝殿中。”
商悯晃摇椅的动作一停,抬头问雨霏:“侍卫干什么吃的?竟然能让谦儿跑过去。”
“公子是趁侍卫换班时钻了水池的水道。”雨霏低声道,“冬日里池塘里的水都被冻住了,公子踩着连通殿外的池塘水道进去……”
商悯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怒火腾地升了起来。
这小子以前肯定也惹她生气很多次了,怒火升腾的感觉是如此熟悉,她手指一捻,感觉手边缺了点什么东西……比如戒尺。
“难为他想到这个办法潜进去,他也不怕冰裂掉进去冻死。”商悯面无表情道,“父王罚他了吗?”
“罚了,戒尺二十,抄《武律》十遍,禁足一月。”雨霏道,“他身边的太监和巡逻侍卫也都已经罚过了。”
商谦溜进去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看到了什么。王后表面称病,实际上是被囚禁。
商悯只是担心商谦。
她怕谦儿因为母亲伤心难过,也怕他知道些什么后与她离心。
“王后不在寝宫,只有王上知道她在哪儿,公子什么都没看到。”雨霏道。
“那就好。”商悯虽是这么说,但脸上却毫无放松的表情,能瞒得住一时,不代表能瞒得住一世。
“除了这些,可还有什么事?”她问雨霏。
雨霏依言道:“明日公主生辰,可要按照往年惯例请元慈小姐、允公子和杨靖之小将军来宫中小聚?”
“聚,自然要聚。”商悯思考一会儿,又道,“我叔父和婶母在朝鹿城吗?也一并请来。还有赵右相,也请来。”
“忠顺公大人和显华夫人都在朝鹿,请柬稍后就去送往忠顺公府上。”雨霏妥帖道。
忠顺公商泓在朝堂上没有担任特别重要的职务,商悯的这位叔父数年来一直代武王巡视边城,十分奔忙,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不在朝鹿城。
商悯的婶母显华夫人是郑国宗室女,按照惯例不得授予其官职,以免干扰武国朝堂。
商悯觉得叔父不争不抢的低调性子是他和父亲保持和谐兄弟关系的关键,他甚至愿意远离朝鹿这个武国的政治中心……就是不知谦儿能不能也……
她思及此处不禁叹气,颇有些感到棘手。
前世看各种同室操戈的惨剧,商悯是戏外人,这些故事看看也就罢了,顶多感叹一句“权力使人迷失”,现在她已是戏中人,有时不得不多想。
“禀公主,谦公子来了。”宫人进殿禀报。
商悯眉毛拧了起来,看向殿外,商谦连御寒的斗篷都没披就跑了过来,脸蛋和鼻尖被冻得一片通红,身边居然一个太监宫女都没跟着。
他扑到商悯的摇椅旁边,抱住她的腿,还没开口说话眼泪就掉了下来。
“姐姐,谦儿无视禁足令跑出来,该罚,但是能不能带谦儿去见母后?她不在寝宫,她在哪里?”商谦用力地擦去脸上的泪,惶恐道,“父王不让我见母后,我只能来求姐姐。姐姐,母后的病是不是……”
商悯一下子沉默下来。
商谦相比同龄的孩子过于聪明敏锐了,他是调皮顽劣没错,但这不代表他是个一无所知的傻子。他早就从一系列的事情中感觉到了不对劲,今天他潜进寝宫让内心不安被确定了。
“起来,先坐到炉子边暖暖。”商悯从摇椅上起身,把商谦扶了起来,低头看着他眼泪啪嗒啪嗒掉。
商悯揉揉太阳穴:“那天大宴,岐黄院的院首说你母后的病……不是很好治。”
“她在哪里?姐姐,你能告诉我吗?”商谦眼巴巴地抬头,期盼地看着商悯。
“只有父王知道她在哪里……也许是在哪个安静的地方吧。”商悯替他擦了一下眼泪,看着他失落无助的脸看了很久很久,无奈道,“算了,我去替你问问父王。你先回融梨院,我就不计较你禁足期间闯出宫了。”
商谦的双眼亮了起来,忙不迭点头。
商悯点了四名宫女太监送商谦回去,自己则披上斗篷,踏出宫殿一路奔向颐景殿。
到了颐景殿,商悯让雨霏留在殿外,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商溯似乎并没有在批改公文,而是坐在椅子上把玩他桌上的金蟾摆件。
“父亲。”商悯踏进书房直奔重点,“谦儿起疑心了,不知王后……父亲打算如何处置?”
商溯沉默道:“谦儿那孩子,一直不让人省心。”
“我担心有人挑拨是非,让谦儿与我生嫌隙。”商悯道,“他年纪毕竟还小,很多道理不甚明白……更何况有些事,不是明白的道理就能释怀的。”
商溯眼神微微一动,问:“悯儿是要为父看在谦儿的份上对王后宽大处理吗?”
“宽大处理?怎会。”商悯讶异反问,“姬妤必须死。她今日不死,明日也得死。她可以白绫上吊,可以服毒自杀,可以是病逝也可以出意外,但是她必须得死。”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斩钉截铁,平静的语气中没有半分动摇。
“父亲,你答应过我的。”商悯直视商溯的眼睛。
“是为父误会了,以为你因谦儿起了仁心。”商溯颔首,“是,她得死。”
从这个继母对商悯动手的那一刻起,她就活不了了。这是商溯的承诺,他不会放一个对他女儿有杀心的人活着,王后必定会死,区别只是死法,以及早死还是晚死。
王后是燕皇的爪牙,商溯动不了燕皇,但是能剁掉燕皇的爪牙。他可以暂时把女儿送去宿阳当质子,但是不要当他真的是软柿子,他得提醒燕皇别把一头嗜血的老虎给逼急了。
因此,王后之死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商悯在书房内踱步,随后回身,坚定道:“我要去见王后!要是她必定要死,她的那杯毒酒必须是由我端给她的。”
商溯沉默半晌,道:“悯儿,不必如此。该由我赐死她,凡与此事有关的宫人,都会封口。”
就算有一天事情暴露,商谦可以恨他这个父亲,不必去恨商悯。直接致死和间接致死,这二者有很大的差别。
“在我看来这没有什么分别,总归,姬妤都是因为刺杀我而招致杀身之祸,这和我亲手杀她又有什么不同呢?”商悯冷然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武王宫中的宫人全部封口,可还有梁国那边的人没法封口,还有燕皇的人没法封口。”
“若有一天,谦儿知道了他母亲为何而死,我会直接坦荡承认——没错,姬妤就是因为想杀我而被我所杀!”
她话语中没有一丝迟疑。
“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商悯没有做错,他若因此事跟我生嫌隙,那是他的选择,哪怕他是我的亲人,我也绝不会退让半步!”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杀人诛心[VIP]
借他人之手除掉死敌, 远没有自己亲自动手来得痛快。
商悯信奉的是有仇必报。
她之前跌落深渊挣扎求生,爬上深渊后又数次遭遇危险,若是没有刺杀, 商悯本不必遭受这些磨难。
她回朝鹿没立刻找仇人报仇已经很克制了,她考虑到了政治影响,考虑到了父亲的安排, 考虑到了梁国和燕皇的反应,又考虑到了弟弟谦儿, 所以一再忍耐。
现在商溯正面回答她王后会死,那商悯何必再忍?
可商悯终究不是无情到底的人, 对于没有犯下过错的身边人,她总会宽容一些。
商悯现在只考虑一件事:“要不要让谦儿见他母亲最后一面?”
商谦才四五岁,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无忧无虑, 连生死之事都不了解。可是商谦不一样, 他从小就居于高位,他知道犯了错的宫女太监会被处死, 也完全理解什么是死亡。
即便是这样, 让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直面母亲的死亡也太过残忍了,而商悯又难以编出一个谎言去安慰他,谎言总会戳破,在王后死因上, 商悯也不屑于说谎。
“姬妤未必想见谦儿最后一面。”商溯眼神复杂道。
商悯不解地反问:“为什么?”
“有许多事,总是难以解释清楚的。”他带着一丝沧桑的眼睛看着商悯,像是在叹息,“我带你去见姬妤吧。见了她, 你就明白了。”
商悯慢慢点了点头。
商溯起身在书架上的一个小花瓶上一按,机关咬合的细微声响出现, 木质的大书架向两边裂开,露出了一道被隐藏的门扉。
商悯踏进暗门前回头一望,在书架上发现了自己雕刻的小木人像,那是她赠给父亲的生辰礼。
商溯果然把她的礼物放在了书架最显眼的位置,那个小木雕造型有些诙谐可爱,跟书架上摆放的古籍和异宝格格不入。
“地道通向王宫所有宫殿,还有一条额外通向宫外,而颐景殿下是一座地牢。”商溯的脚步声在幽暗地道间回响。
父女二人皆没有用任何照明灯具,真气汇聚双眼,黑暗不再是阻碍。
不久,商悯被带到了地牢的入口,地牢之内闪烁着一缕微光,烛火在摇曳。
商溯道:“去吧,悯儿。”
商悯看了商溯一眼,独自走进了地牢。
一个手脚上绑着沉重镣铐的女人披头散发坐在地牢石床之上。她像是早就听到有人来了,一双淡漠的眼睛穿过牢房铁栏,牢牢钉在了商悯脸上。
姬妤脸颊消瘦,手腕脚踝有铁索留下的可怖紫黑色淤痕,看样子被关押后她被折磨得不轻。
“我来问你想不想见谦儿。”商悯没什么寒暄的心思,开门见山地说,“谦儿这几天一直在找你。”
姬妤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冷笑,“我说想见,你就能让他来见我吗?”
商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姬妤的冷笑瞬间卡在了喉咙里,表情一片错愕。
她脸色阴晴不定道:“你想干什么?你需要我去做什么?装作病危的样子,骗谦儿我要病死了?”
“这倒不必。”商悯语气克制有礼,“只是单纯来问一下而已,没有别的目的,他毕竟是我血脉相连的弟弟,你是他的母亲,而你要死了。”
姬妤顿时大笑不止,动作扯动了手上和脚上的铁锁,牢房里满是铁器碰撞的清脆响动。
“他是你弟弟,你和商溯才要瞒着他!不然你们要干什么?直接告诉他,我是死在你们手里?”她手指着商悯,嘲讽道,“别告诉我,你们打算诚实相告。”
“我是打算诚实相告。”商悯神情不变,语气平静,“只不过不是现在,等他十五岁……不,十岁。我会告诉他你为何而死,是我杀了你。”
姬妤眼睛瞪大了,仿佛商悯说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同样是王族宗室出身,姬妤对同室操戈之事一点都不陌生,甚至她也曾经向往过王座,可惜她能力不够,被年长的兄姐们无情碾压,等待她的是“赐婚”,即变相流放。
这种事情很常见,王的儿女不能太少,少则无人继位社稷不稳,也不能太多,多则骨肉相残互相排挤。受排挤的王族子女,被外派和亲算是一条比较好的归宿。
姬妤就是被排挤的那个。
平心而论,她在武国过得并不差,除了没有权力,她什么都有,但权力是她最想有的。没了这一样,其他她拥有的任何事物都索然无味。
陷害、争权、自相残杀,姬妤全都见识过。
谎言在通向权力巅峰的道路上不过是开胃小菜,毛毛雨罢了,她见识过低劣愚蠢的谎言,也见识过高明的兵不见血刃就能杀人的谎言。
可现在商悯对她说,她不打算对商谦说谎,隐瞒她的死因。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姬妤的一双眼睛里全是不解和恐惧,她甚至站了起来,拖动铁索想要走到商悯身边。
可是她才走了两步就跌倒在地,一头黑发也散落在地上。面孔苍白如雪的女人看着商悯,问她:“为什么?”
她想不通,想不明白。
商悯难道是想让谦儿认清他这个母亲虚伪恶毒的面目吗?可是这也会让商谦恨上他的姐姐,岂不是得不偿失?
姬妤眼神不定,接着忽然道:“你是不是想借机除掉他!”
她愤怒地扑向铁栏,瞪着商悯:“你早就想除掉谦儿,只是找不到理由,你让他恨你,这样你就能顺理成章地下手了!”
“你是在以己度人。”商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是不是如果换成你,你就会这样做,所以你才如此怀疑我?父亲说,你是梁国的公主,你是不是见识过很多这样的事?”
姬妤呆愣地看着她。
商悯不等姬妤说话便道:“我无需对你多解释什么。”
该做的她会做,不该做的那就不做。
商悯不至于仅凭怀疑就要除掉才四岁的孩子,她的肚量没小到那种程度,心也没阴暗到那种程度。
“如果你选择在临死的时候见谦儿,那今年四岁的他就会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何而死。如果你不想见谦儿,我会将这个秘密守到他满十岁,然后亲口告诉他真相。”商悯淡淡道。
商谦现在年纪太小,即便很聪慧,也难以理解何为政治,为何母亲和姐姐要杀死彼此,为何父亲和母亲明明是夫妻却形同陌路。
十岁差不多是懂事的年纪了,他理应明白一切。
届时他也会做出抉择。
到底是当武国的二公子、商悯的弟弟,还是当试图谋逆的王后的儿子。
商悯俯视姬妤,面庞在烛火的照耀下忽明忽暗。
她道:“王后,你好好想想吧。”
姬妤怔怔地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忽然像失掉了全身的力气,半倚着牢门,黑发遮住了她的脸。
过了很久很久,她用微哑的嗓音道:“我不见他了。”
商悯看了看她,认真道:“你的选择和父亲预料的一模一样。”
姬妤闻言无力地笑了一声,“真是……满盘皆输。”
当年老梁王叛乱被诛杀,她的父亲作为受燕皇信任的宗室子弟被抬为梁王,她一下子从高门贵女变成了一国公主,可随着身份提升而来的是兄弟姐妹的防备和猜忌。
在梁国时,她输,后果是被驱逐。在武国时,她输,后果是付出自己的生命。
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怪王族无情,还是该怪自己技不如人。
“我觉得你不应该杀我,”商悯俯身,贴近她耳侧悄悄道,“直接杀我父亲不是更干脆吗?他死了,你再把我排挤到王族边缘,或者干脆杀了我,让谦儿稚龄登基,这样你就算是王太后了,哪怕不是王,也会是无冕之王……可是你没有,这是为什么?”
姬妤瞳孔一缩,似乎没料到商悯作为女儿竟然能说出这般堪称大逆不道的话。
商溯和姬妤相互没有感情,姬妤没杀商溯,当然不是出于那可笑的根本不存在于王族之间的爱情。
而是,她不敢。
商悯从姬妤的反应中读出了这个信息,于是她直起身笑道:“怪不得你输了呢,原来是根本没这个魄力呀。”
她的话让姬妤感到了彻骨的阴寒和屈辱,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因为商悯说得一点没错。
姬妤不敢冒着风险杀死贵为国君的商溯,她怕众臣逼宫,怕武国王族怪罪,怕自己没能力和手腕稳住朝堂。
燕皇给她递了把刀,告诉她只要杀死商悯,武国就是她的了,她完全能借助自己的孩子,潜移默化地统治这个国家。
武王年龄比姬妤大了好几岁,他会死在她前头,他的长女商悯会死在试炼中,只要她死了,世上就没人知道是谁杀了她。
所以姬妤动手了。
她不敢杀积威已久的武王,但她敢杀年仅十岁的商悯。她没手腕镇压武国臣民,所以她需要一个站到台前的傀儡——她的儿子。
“没有魄力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不要在能力不够的时候觊觎不该拥有的东西。”商悯轻声细语,语调柔和地说,“你得想想,那东西是有主人的,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打过主人再说吧。”
这话仿佛利剑一样刺入了姬妤的内心。
她身形颤抖,气血翻腾,猛然喷出了一口血。
一滴血飞溅到商悯的鞋面上,她后退一步,眼瞳无比沉静。
她不光要杀人,而且要诛心。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了地牢,眼神几乎没有在姬妤身上停留。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商悯。
那是一只玉瓶,瓶中装着夺人性命的毒丹。
商悯接过瓶子,把它送到姬妤面前。
“我在悬崖底下吃了好几天的虫子才爬上来,原本我想着,谁要杀我,我必须要让此人吃几天虫子再死。可研读过《武律》后,我觉得可能还是我太保守了,想象力也太匮乏了,毕竟世界上有那么多酷刑呢,吃虫子这个折磨委实排不上号。”
商悯抬手将瓶子扔进了牢房,姬妤呆呆地看着玉瓶轱辘轱辘滚到她脚边。
“吃吧。看在你是谦儿母亲的份上,我就不让你受折磨了。”商悯道,“我不想硬逼你吃,就当是给你自己留个体面吧。”
姬妤拿起玉瓶,指节几乎要将瓶子捏碎。
最终她苦笑:“成王败寇,向来如此啊……”
她倒出丹丸,一口服下,不过两三息,一缕缕黑血便从她七窍溢出。
姬妤的身体软倒在地,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黑漆漆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商悯和商溯,像是要把他们两个的模样深深地刻下来。
这父女二人的眼神和面貌像得令人胆寒,那股狠劲和冷漠简直一脉相承。
可直到姬妤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没有留下遗言,提及谦儿只言片语。
商悯看着姬妤死不瞑目的模样,沉默不语。
“你现在明白了吗?”商溯神态平稳,说话的语气也很平稳。
“嗯。”商悯轻声道,“她爱谦儿,也爱权力,可能对于她来说……后者重要一些吧。”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身外化身[VIP]
商悯从颐景殿出来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块大石落地, 一位仇敌被解决。
哪怕最大的那位仇敌还没被解决,今晚王后的死已经足已让她的内心感到一丝慰藉了。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去宿阳为质前途未卜, 商悯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没有回自己的寝宫,直接带着雨霏绕道去了融梨院。
时辰已经很晚了,商谦还没就寝, 他坐在椅子上静静等着。
商悯答应他去问父王,她就会做到。姐姐从来不轻易允诺他任何事, 只要允诺了就从不食言,所以商谦就在这儿等着, 就算姐姐不亲自来告诉他,她也应该会派个宫女太监来知会一声。
等桌上的蜡烛灯燃了一半,小太监来取走灯罩换蜡烛, 商谦终于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走到了殿外。
姐姐身边很少有人服侍, 走在宫内顶多只随身带一两个人,商谦耳力过人, 对姐姐的脚步声非常熟悉, 一下子就分辨出是谁来了。
他在在商悯踏入殿门之前就奔向殿外,殿门开的那一瞬间扑到她身上,抬头眼睛亮晶晶地问:“姐姐,我就知道你会来, 父王有说什么吗?”
“你先坐下。”商悯垂眼看他。
商谦顿时回到椅子上乖乖坐好。
商谦对商悯一向信服,这种信服和依赖甚至超过了父亲商溯,从他的一些反应就可以看出些端倪。
他想见母后,求了商溯不管用, 紧接着就来求商悯,他觉得他这个姐姐说的话一定管用, 所以才来求他。
很难说清商谦对父王是敬畏多些还是亲近多些,不过能确定的是,有些能对商悯说的话,他绝对不会跟商溯说。
商谦很懂察言观色。
“你母亲没办法见你,她不想也不能见你。”商悯用尽量缓和的语气说。
商谦一愣,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都握得紧紧的。
出乎商悯的预料,商谦没有紧跟着追问:“母后为何不见我?”
他只是沉默地低着头,很久之后才低低地说:“我知道了,谦儿不会再给姐姐还有母后、父王添麻烦了。”
生在王族,他比同龄孩子提早懂了很多事,甚至明白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商悯看着商谦消沉的脸庞,说道,“我再过一个月就要去宿阳了,燕都宿阳。”
商谦惊愕地扭头望她,他读过不少书,当然知道宿阳是什么地方。武国朝鹿城在北疆,宿阳在中原,去宿阳,就算骑的马再快也要走上个把月。
迎接平南王姬麟的洗尘宴商谦没参加,他年龄小,也不能参与政事,洗尘宴上的事一点都没传到他耳朵里。
“为什么?”商谦脱口而出,眼里满是茫然,“要去多久?为什么要去宿阳?”
“燕皇要各国派诸侯王后代去宿阳为质,父王只有我们两个孩子,所以我去。”商悯平和道,“至于要去多久,我也不知道,至少也要几年吧……也许要去很多很多年,父亲当年做质子在宿阳待了十年。”
商谦张开嘴巴,一时间没了反应。
以他的阅历和见识,还不能分辨出质子为何物,以及燕皇为何要下质子令,他只知道姐姐要离开武国了,走很久很久。
“我和姐姐一起去宿阳!”商谦回过神急急道。
“不行,你不能去。”商悯伸手摸了一下商谦的头,在他无助的眼神中说,“武国只用去一个,也只能去一个。”
即便很不想思考自己身死的可能性,商悯还是不得不去思考。
宿阳之行危险性很大,如果她身死,武国王位继承人必须重新挑选,谦儿就是个备选。要是谦儿试炼失败,那就从王族旁支去选。
除非万不得已,任何王都不会从旁支去挑选继承人,所以谦儿的存在很重要。
就连商溯当年为质,先王也选了次子商泓当那个“备选”,要不是商溯成功归国,如今王位上坐的就该是商悯的叔父了。
这是一件很现实的事情:一国的国主,不能只有一个孩子,他们要考虑王位延续,要确保国主之位始终在自己人手里。
“我不明白。”商谦眼圈红了,“我想见母后,不想姐姐去宿阳,为什么……”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商悯安抚他,“许多事太复杂,不是现在的你能够理解的。等我归国,你应该就长大了。”
商谦强忍着没有嚎啕大哭。
今天发生的一切对于他来说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母亲病情不明,姐姐又要远赴他国,他生命中的三个支柱一下子没了两个。只有这两个支柱是能让商谦放心依赖的,商溯太严厉,他对父亲永远是仰望的,他害怕他。
商谦从小到大都明白一点,凡是父亲和姐姐做下的决定,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撼动,他只用听从安排就好。
就像见母后这件事,父亲和姐姐说他见不了,那他就只能老老实实待着。又比如去宿阳为质,商悯不是来跟他商量的,是来通知的,商谦再怎么舍不得姐姐也没用,她依然要走,并且不能带上他。
商悯不擅长安慰小孩子,她走到商谦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不要想太多了,谦儿。我和父王对你的期望是一样的,你的母后也如此期望着你,我们希望你每天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认真读书,不要总是调皮捣蛋……我们想你成长成一个聪慧有担当的人,一个可以让人将重要事物放心托付的人。”
“是!”商谦咬着嘴唇,哽咽着说出这个字。
“你去休息吧,我要走了。”
商悯看着商谦用力地点点头,在他的注视下转身离去。
走在夜色凉薄的宫墙走道之间,商悯也不免觉得有一丝悲凉。
愿,她与商谦今后不要拔刀相向。
……
回宫歇息时,商悯独自坐在自己的小书房中。
白日里睡多了,这会儿不怎么困倦,索性读一会儿书。
没等读多少,她忽然想起从地宫中带走的三枚陶俑。
打开书房的暗格,装着陶俑的小盒子就在暗格中好好放着。
商悯取出陶俑仔细观察,实在看不出这无脸人俑到底有什么门道。
既然是祖先赐予的,总不可能是无用之物,父亲让她自己摸索使用办法,可这东西又不像武器之类的看一眼就能明白这玩意儿是用来杀人的。
她又从书房桌下摸出一把带鞘小刀,犹豫一瞬,决定尝试一个土办法——滴血认主。
前有游龙青鳞枪幻化玉镯,现有祖先奇物滴血认主,应当不奇怪吧?
商悯指尖在刀上轻轻一划,伤口中逼出一滴血,她将带血的手指摁在陶俑上,移开手指观察,没过一会儿,陶俑上的血迹竟然被吸收了。
“真的有反应。”商悯愣住。
她犹豫地看着手里的小人,思考要不要加大血量多滴几滴。
突然间,手中的小人有了异动。
陶泥壳子捏的外表扭动了起来,无脸人俑上突兀地浮现出了人的五官,定睛一看,居然是商悯的模样。
没待她细瞧,陶俑的肢体开始膨胀,转眼间就涨了三倍大,它滚落在地,陶泥外壳扩张蠕动。
很快陶俑生长到了跟商悯一般大,接着分化出了四肢、头颅、五官、头发……泥捏的四肢逐渐有了皮肤的色泽,闪着莹润的光辉,最后居然有了逼真的血色,肌肤下的血管纹路与真人无异。
这还没完,陶俑变幻的人偶面容与商悯一模一样,甚至连脚踝上的伤疤都分毫不差。
它胸腔忽然起伏了一下,睁开了一双无神的漆黑空洞的眼眸。
它活了!正像真正的人类那样呼吸!
这一幕简直宛若女娲造人。
泥土塑形,赋予灵性和生机。
商悯眼睛睁大,被惊得僵在原地。
停了几息,她小心地蹲下,戳了戳人俑,指尖触感柔软温热,让她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人俑仿佛是商悯的克隆体,她看着这副躯体就像在看自己,如同照镜子的感觉让商悯无比惊悚。
她仔细观察了人俑,看到它的眼瞳一片空洞完全没有生气。
人俑看着跟活人没什么差别,实际上不过是一副空空的躯壳。
这世界上是有灵魂这种东西的,人俑缺乏灵魂,就像植物人,空有肉身但是无法思考活动。
商悯想到这儿,脸上浮现出喜色,终于明白祖先赠送的这个奇物到底有什么作用了。
她盯着人俑的双眼,霎时间视野一变。
商悯的身体眩晕似的一晃,人俑则浑身痉挛了一下,猛然从地上弹起,眨了眨眼睛,环视小书房。
“身外化身!”商悯看着自己属于人俑的双手,振奋地爬了起来。
身外化身睁眼,商悯本体亦是睁眼,双重视野在她脑海中叠加,令她神思错乱极不适应。
商悯赶紧闭上身外化身的眼睛,视野叠加的问题这才得到了解决。
看来如何同时控制人俑化身和本体是个不小的问题。
要是这个人俑可以一直保持,那她岂不是可以本体留在朝鹿,身外化身留在宿阳,倒时燕皇能奈她何?
商悯一想到这个绝妙的主意就兴奋了起来,但她很快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开始思考人俑是否有限制之处。
身外化身和本体的距离能隔多远?身外化身能不能一直保持这副样貌不变回人俑?还有……身外化身受伤了,伤势会不会反馈到本体上?
商悯当即决定试试。
她拿起小刀在身外化身的左手指头上一划,痛感马上涌上心头,看来就算是人俑之身也是能感觉到疼痛的。
商悯本体低头查看,在左手一模一样的位置也发现了一丝伤口,这个伤口在刚才和身外化身同步出现,痛感合一。
果然,人俑的使用是有限制的,化身的伤势会反馈给本体。
身外化身已经够逆天了,如果没有丝毫限制那才奇怪。
商悯的意识从身外化身退出,人俑立刻软倒在地,一丝莫名的感应出现在她与身外化身之间。
她心念一动,身外化身飞速缩小,不多时就变回了小巧的陶泥小人,但与先前不同的是,本无脸人俑上出现了人脸——商悯的脸。
商悯捡起陶俑小人,将它放回盒子里。
陶俑一共有三枚,每一枚都是无脸的……商悯用滴血的方式让一枚人俑变成了她的模样,如果往其他无脸人俑上滴别人的血,那岂不是就能变成别人的模样?如果人俑变成了他人面貌,那商悯还能将意识投入其中随意操控它吗?
或许这个人俑不需要滴血认主,血只是决定了人俑能幻化成什么模样。
商悯合上盒子,按下心思,打算等有机会细细试验陶泥人俑的使用规则。
她对着武国王陵地宫的方向拜了拜,真心实意道:“感谢祖先赐此奇物。”
然后,商悯珍而重之地把盒子揣到怀里,决定每天晚上都抱着这个宝贝睡觉。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叔父商泓[VIP]
“能不能让父亲找个死囚过来试试?”商悯心里琢磨。
如果沾染其他人的血也能令陶俑变幻容貌, 并且还能操控这个陶俑,那能做的事情就很多了。商悯可以悄无声息地假扮成某一个人,到时不管是刺探情报还是做些特殊的事都很方便。
但是能不能做到这些是需要验证的, 所以商悯才会想到找个死囚试验。
不过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第一枚陶俑在滴上她的血后面貌就固定了,用死囚试验说不定会白白浪费一枚陶俑。
只有身份特殊的人, 才值得商悯用一枚人俑去做试验。
若试验成功,说不定就能直接顶替此人身份长期潜伏, 可操控空间大大增加。
不急,不急。商悯劝说自己保持耐心。
原本有些躁动的内心平静下来。
身外化身的伤势会全数反馈给本体, 本体的伤势不会反馈给身外化身。
利用陶俑化身成他人样貌,具有他人样貌的身外化身受伤时,伤势究竟会反馈给血液的提供者, 还是会反馈给化身的实际持有者商悯, 这也是个不小的问题。
若是伤势反馈给了血液提供者,那这陶俑岂非无声无息地就能咒杀一人?只要商悯夺得此人一滴血, 就能令一名仇敌当场暴毙。
要是伤势实际上是反馈给了商悯……那情况就有一点点棘手了。
但问题不大, 也只是有一点点棘手而已。因为身外化身的存在本身便已经足够给商悯带来足够的好处和便利了,她放低了期望值。
商悯沉思许久,决定从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开始验证——陶俑身外化身的维持时间。
这玩意儿是只要被激发之后就可以一直保持身外化身的形态,还是是有时限的, 时间到了就会变回拇指大的小小陶俑?
商悯复取出陶俑,心念一动,陶俑膨胀为身外化身,灵识投入其中, 控制身外化身站了起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无奈地溜去寝宫去穿衣服。身外化身显现后就是赤身裸.体的状态, 该不会她每用一次身外化身都得重新穿一套衣服吧?这也太麻烦了。
商悯穿上衣服后灵识退出身外化身试了试。
幸好,身外化身缩小成陶俑后,原本躯壳上穿的衣服变成了奇异的彩绘纹样浮现在陶泥壳子上,身外化身再度显化时会直接穿着衣服,免去了每次变身都要换装的尴尬。
她用身外化身取下本体手上的青龙玉镯,光华闪烁间游龙青鳞枪出现在她掌中,枪内的龙魂并没有传来抗拒情绪。
分身和本体都能驭使此枪,这是个好消息。
商悯复又默念《太虚真经》的口诀,身外化身体内顿时真气流转不休,竟然连本体的武道修为也一并继承了!
等等……她眉头一皱,再度确认,却发现修为好像并不是完全继承。
商悯盘膝凝神,仔细感知体内经脉和丹田内旋转的真气团,发现身外化身的修为比本体低了一些,《太虚真经》的层次顶多达到了第三重,对比本体的第五重还是有所不及。
商悯心下微顿,倒不是太过失望。
她提枪耍了两招试了试手感,感觉本体和身外化身使用枪的感觉没什么区别,都很顺手,于是就放下了心。
真气修为在武道一途很重要,可这只是其一,数年下来磨练的技艺是不会丢失的,就算修为有所不足她也可用技巧弥补一二。
接下来的摸索,让商悯对陶俑化身的了解大大增加。
细枝末节的东西没什么好在意的,只有一样使用规则让商悯心生警惕。
她将意识投入身外化身是会消耗心神的,尤其是当她同时操控化身和本体,心神的消耗不止是乘二,而是原本的三倍,时间一长就会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连忙将灵识撤回本体,头痛的感觉才得以缓解。
商悯休息片刻,若有所思:“同时操控两具躯壳,顶多维持两个时辰。”
她闭目养神,待疼痛的感觉消失,消耗的心神得到了恢复,才又开始下一次尝试。
这次她将全部的灵识都投入到了化身之中,本体软倒在一旁。
这第二次尝试的时间就比较长,商悯白天睡多了这晚一夜没睡,直到天光大亮,身外化身仍然在悠然看书,离心神被消耗完还有些时间。
眼看雨霏就要进来喊她用早膳,商悯不得不中止了尝试,初步判断在只操控身外化身时,化身的维持时间可以延长到六个时辰,但如果想全天维持是不可能的。
也许在将来,等商悯修为增加,灵魂和灵识变得坚韧强大,身外化身的修为也会增加,可以操控它的时间能延长不少。
商悯控制身外化身时只看了看书,还要考虑到用身外化身对敌的情况。
精神高度集中下心神会不会加剧消耗,导致化身维持时间变短?
商悯长叹一口气,身外化身缩小成陶俑,被她安置在木盒中。
不管如何尝试,有一点是能确定的,那就是身外化身根本不能代替她前往宿阳当质子,她的灵识撑不了那么久。
本体留武国化身去宿阳的美妙设想泡汤了。
商悯还是要去为质。
“唉,果然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商悯自言自语。
祖先赐的奇物效果已经如此逆天了,她不应该贪求太多,利用好这件道具才是正经的。此物就算再好用也只是外物,用好了就有奇效,用不好还是白搭。
心性不足智慧有缺,有再多外物也难以弥补。武道修为浅薄,遭遇危险时依然无力回天,并不是有一两样奇物就可以改变的。
不管是成王之路还是武道之路,都当以自身为重。
基石不硬不牢,一切皆是枉然。
书房隔间的门被轻轻叩响,雨霏行礼道:“公主,可要用早膳?”
“好。”商悯颔首,打算待会儿吃完睡个回笼觉,这一晚摸索陶俑的用途把她给累到了。
雨霏似也看出了商悯的疲惫,轻声提醒:“午膳是您的生辰家宴,公主可要记得。忠顺公大人和显华夫人,还有您的堂姐堂兄、杨小将军、右相大人都会来,您可以先睡一个半时辰。”
“差点真忘了……你记得叫醒我。”商悯对自己的生辰没太多的感触,但这好歹是家宴。
武王正月初一的寿宴办得隆重又热闹,但那场合终究太过庄严,还是家宴好,血脉相连的亲人能坐在一起说说话,不用太拘束。
她想了想,又道:“时间到了去融梨院接谦儿过来。”
虽然这小子还在禁足,但是家宴还是得参加的。
雨霏低头应是。
……
接近中午,商悯从榻上爬了起来,有些迷糊地被宫女梳好头。
她换了一件不过分庄重又不过分简单的红色的袄裙,发辫没有编太复杂的样式,镶嵌明珠的玉冠只有正式场合才佩戴,今天她的头上只戴了几件红宝石装饰的鸾鸟金簪,微微一晃,纤薄金丝掐成的翅膀振翅欲飞。
商悯穿着这身喜庆装扮去主殿迎接宾客,正巧看见殿外一个高大的人影缓步而来。
此人面貌与商溯有五六分像,身材魁梧,走路姿势也跟商溯像极了。
旁边是一衣着端庄得体的妇人,一双凤眼瞧着很有气势。
正是商悯的叔父忠顺公商泓和婶母显华夫人。
武王寿辰时,忠顺公许是有要事在身并未参宴,这还是商悯失忆后第一次见到叔父。
她立刻出殿迎接,面带笑容行礼道:“叔父,婶母,悯儿好久没见你们了。”
忠顺公笑着比了一下商悯的身高,“高了,也瘦了。我听允儿和元慈说你那几日吃了不少苦,可要多吃些饭,把肉长回来啊。”
显华夫人也打量一番商悯,掩唇笑道:“我给悯儿准备的生辰礼是件郑国丝绸缝制的衣裳,照着你的身量做了好些个月,元慈说你瘦了可把我吓了一跳,还好我今日一看,你这衣裳还是能穿得了的。”
商允笑吟吟地从忠顺公身后冒出来,献宝似的拿着一狭长的盒子递给商悯:“悯儿妹妹,你瞧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是什么?”
商悯拿过打开,很给面子地露出惊喜的表情:“是鞭子!”
“是我亲手编的,鞭子的木手柄也是我亲手削的。”商允得意道,“我试过了,非常顺手,以后你骑马就带着它。”
“好。”商悯把寿礼交给雨霏让她收着。
元慈上前行了一礼,才取出礼盒道:“悯儿妹妹,我给你准备了一份字帖,愿妹妹每日勤练,万勿懈怠。”
过生日送字帖,就像奖励小孩儿暑假作业,商悯笑容一僵。
元慈噗嗤笑了,摇头道:“骗你呢!我哪能真送你字帖。”
她打开木盒,盒中躺着一摞古籍,名曰《青狐小记》。
“这是在民间流传了好几百年的话本,共有三册,全册难寻,我寻来了赠你。”元慈温声道,“闲书而已,没什么大用处,闲时读着解解闷也好。”
商悯欢喜地收下元慈的赠书,假装抱怨:“姐姐又拿我开玩笑,看在你赠书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
一行人入殿落座,商悯好奇地望向忠顺公:“叔父,你还没说你赠我的是什么呢。”
忠顺公道无奈道:“本来是造了一把长枪送你的,但是王上说你继承了母亲的武器,这长枪就没法赠你了……”
见商悯垮下脸,他一笑,转而道:“长枪没法赠,还是有其他东西可赠的。”
他从怀中取出一玉瓶,商悯接过,掌心摊开,见玉瓶中有一枚红色丹丸微微摇晃,打开瓶盖,一股幽香飘然而出,让人闻之精神一振。
“雪幽丹,由一种名为雪幽花的草药炼制而成,功效只有一样,那就是解毒和压制剧毒。此药极其珍贵,只有曾经被灭的邹国会炼制,制药方法至今无人知晓,用一枚少一枚。”忠顺公道,“有两种服用方法,一种是服下即刻解毒,任何毒都可以解。另一种方法是提前服下丹药,如果身中见血封喉的剧毒,毒性入体便会被压制大半。此丹药性能在身体中留存十年,提前吃下它虽说算不上百毒不侵,但压制毒性总归能让人多活一些时日,寻到解毒的希望。”
他道:“悯儿此前遭遇大难,此事王上都与我说了。叔父没什么能做的,唯有赠你丹药,愿悯儿顺遂无忧。”
这个丹药有大用!
商悯被刺杀的时候,那刺客武器上涂的毒便是见血封喉,只要沾上一点,转瞬就能要人性命,甚至没机会服下解药。在这种情况下,雪幽丹可以算得上保命利器了,叔父可谓用心良苦。
“谢叔父。”商悯感激地将丹药握在手中。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启程之时[VIP]
商悯与叔父一家谈笑不久, 杨靖之就领着商谦登门了,他们先是给两位长辈见礼,然后才看向商悯。
杨靖之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对商悯再行一礼, 但商悯瞪了他一眼,他抬起的双臂便讪讪放下,道:“悯儿妹妹, 我来璇玑殿的路上正好遇到谦儿,就将他领来了。”
商谦完全没有往日里活泼的样子, 神态颇有些沉稳地叫了一声“姐姐”,随后从怀中取出竹枝编成的精巧蝈蝈笼递到商悯面前。
她惊讶道:“这季节还有蝈蝈?”
拿过细看, 她才看出这不是活的蝈蝈,是草编的。昆虫静静卧在竹笼中,姿态栩栩如生, 有趣极了。
“是你亲手做的吗?谦儿手真巧。”商悯惊喜地夸。
“姐姐喜欢就好!”商谦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安静地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杨靖之笑道:“生辰年年有,要想到些不一样的礼物还真难。今年为兄请工匠为妹妹打造了一支玉簪, 你瞧瞧喜不喜欢?”
“大哥送的礼, 岂有不喜欢的道理?”
商悯面带笑容地打开了首饰盒,看见礼盒中装的不是寻常玉簪,而是一只玉镖簪,簪尾雕出了写意的燕子纹样, 既可当做束发的头饰,也可以当做暗器击发出去。
她抚摸玉簪叹道:“大哥送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可舍不得把它当飞镖使啊。”
这时宫女来报:“王上和右相大人到了。”
在场或站或坐的人纷纷起身聚到殿外,商悯的叔父婶母和哥哥姐姐们均是躬身一拜道:“参见王上!”
“免礼, 不要拘束。”商溯抬了下手虚扶。
赵素尘往旁边一侧,避开了忠顺公和显华夫人的礼。
“父王, 姑姑,你们来得正好,我都饿了。”商悯见人都到齐,高兴地吩咐左右宫人,“快摆宴!”
宫女太监忙碌穿梭,一盘盘佳肴被摆到席上。
商悯趁摆宴的空档来到赵素尘身侧,眨眨眼直白地伸手讨要道:“姑姑,我的生辰礼呢?可别跟我说你忘了准备。”
赵素尘无奈道:“忘了谁的生辰也不能忘了你的。”
她取出一枚做工细腻的赤金长命锁,亲手为商悯戴在脖颈间。
商悯手指戳戳,长命锁下方坠的三枚铃铛灵动地叮铃铃一响。
“悯儿长命百岁,岁岁平安。”赵素尘道。
“谢谢姑姑,我很喜欢。”商悯爱不释手地摆弄这枚长命锁。
她前世父母也在她小时候送过她的长命锁,后来年纪大些了就没再佩戴过了。现在商悯又有了一枚长辈送的长命锁,不由感觉心下一暖。
哪怕是商溯的寿辰宴,亲人也没如此齐聚,今日她生辰,人倒是全都来齐了。
想来身边的这些亲人也觉得武王寿宴虽然隆重,但终究是政治意义居首位。小家宴没那么多大臣和他国来使,反倒能让人放松下来,回归朴素的本质,饭桌上只有祝福,没那么多虚伪客套。
酒菜上齐,商悯端起酒樽认真道:“过了今日,我就满十一岁了。这是我去宿阳前在武国过的最后一场生辰宴,但生辰年年有,待我回来,还想像现在一样和所有人一起过生辰。”
她说到这里一停,又道:“愿父亲、姑姑和叔父婶母身体无恙,三位兄姐万事顺意,弟弟学业有成……愿武国繁荣昌盛,社稷永固。”
她以果汁代酒,朝前一敬。
商溯温和道:“悯儿所愿即为父所愿,亦是在场所有人所愿。”
……
时间飞逝,各国使节早已离开武国。
北疆山川河流积雪冰层渐融,漫山遍野被落雪压着枝桠的松树抬起了头,宫门走道上的积雪和冰挂也不见了踪影。
时至二月中旬,商悯某日读书疲乏,在书房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却忽然透过书房的琉璃窗看见宫殿中栽的桃花树一夜之间开了花,明明昨日它们还是花骨朵的样子。
她伸了个懒腰,摇了一下书房系着绳子连接殿外的铃铛,不多时雨霏便出现了。
商悯懒洋洋道:“雨霏,武国的使节团和朝贡礼准备怎么样了?”
这些时日她忙于学习,每天演武场和寝宫两点一线,甚少去关注旁的事情。
今日桃花一开,她就知道去燕都宿阳的日子恐怕近在眼前了。
“明日就准备妥当了,后天即可启程。”雨霏把一切打听得清清楚楚。
商悯托着下巴道:“还真快啊。”
当年上大学好像也是这种感觉,只不过那个时候有父母相送,现在她却要跟着武国的朝贡使团去往陌生的地方。
更何况,那个陌生的地方危机四伏。
有太多人想要她的命,有太多的人对她不怀好意。父亲的羽翼很难再庇护她,姑姑不能跟在她身边时刻指点,要好长时间见不到哥哥姐姐们,还有谦儿的功课希望不要落下……
尽管商悯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此时心中还是涌上了些微忐忑和不舍,她挥手让雨霏退下,独自望着宫殿外的桃花怔怔出神。
直到雨霏再度出现,送来了早膳,并告知她武王要她得空去一趟颐景殿。
商悯用完饭后就晃悠着散步般去往父亲的批改文书的书房。
“每逢三年一次的朝贡,各国都会派比较有身份地位的人过去,此人通常会是王族宗亲。此番朝贡,你叔父会当使节,你靖之大哥也会跟着,护卫朝贡队伍。”商溯做好了安排,将这些事一一讲给商悯听,“后天出发,车马已经备好了。我们会途经几个小国,再经过梁国,最后才到宿阳。”
商悯问:“得在路上走多久?东西带不少,两个月能到吗?”
“能到。”商溯颔首,“路上要辛苦你些了,舟车劳顿,身体受不了就跟你叔父说,使节团也带了医师。”
“好。”商悯道。
她略一犹豫,从腰侧的香囊里取出了小玉瓶,玉瓶中装的正是雪幽丹。
“父亲,叔父送我的这个丹药我还没想好怎么吃……”商悯纠结道,“直接服用可解任何毒的功效很罕见,可是万一毒真的很烈……”
商溯笑笑:“这枚丹药当初武国一共得到了两颗,你奶奶把这两颗丹药分给了我和你的叔父,我的那枚因早年遭逢变故已经吃掉了,他把自己的那颗送给了你。”
商悯追问:“父亲当年是用了哪一种服用方法?”
“第二种。”商溯叹,“世间奇毒不尽其数,有些南方边疆小国的巫蛊毒师是用毒的行家,还有一些传承久远的江湖门派有着一些阴损招数,防不胜防。燕都宿阳是众多势力汇聚之地,百家诸派、各国势力鱼龙混杂。若悯儿想保命,我认为你需要提前服下此丹,免得中毒之时来不及服用。”
商悯点点头,不再犹豫,当即打开玉瓶将丹丸吞了下去。
一枚丹药下肚,淡淡的清凉气息从丹田处升起,体内流转一周天,然后沉寂了下来。
“另外还有一事,姜国派到燕都的质子是姜雁鸣。姜国国小力弱,是我武国的附庸国,但姜国主此人颇有才干,对我国忠心不二,理应照应一番。”商溯道,“姜武两国使团合一,姜雁鸣会和你一道出发,到了宿阳,你们可互相扶持一二。”
商悯将父亲的话听进心里,颔首应是。
商溯看着商悯认真的脸,像是有什么话不好开口,几次张口欲言,却还是闭上了嘴。
“父亲有什么话直言就好。”商悯迷惑地看着他隐隐浮现出犹豫的脸。
“作为我的长女,武国的大公主,你的婚事有很多人盯着。”商溯食指点了点太阳穴,神态更接近一个为孩子忧心的父亲,而不是一国的君主。
“姜国主想与武国联姻,他派他小儿子来就是这个意思。我无意过早地让你定下婚约,就回他武国人十八岁才能成婚,此时谈婚事太早……为父说出此事是想给你提一个醒。”商溯脸色复杂道,“在宿阳你会接触到他国的王族后代,要小心他们算计你。须知,有些人的手段不仅是明枪暗箭,他们还会算计你别的东西……”
商悯哽住,整张脸写着一个“囧”。
她此行不仅要躲避刺杀,避免卷入政治漩涡,难道还要避免别人使用“美人计”?
“……女儿会注意的。”商悯无语地点点头。
“最后,去了宿阳,要去拜见你的姥姥和姥爷。”商溯语气里藏着怅然,“他们年纪大了,要好好看看他们。”
姥姥和姥爷?母亲姬令仪的双亲?这两位老人还健在……
商悯愣了愣,郑重道:“女儿明白,去了宿阳一定马上去递拜贴。”
该交代的话交代完,剩下的就是静等启程了。
……
二月二十,天大晴,气朗风清。
武国朝鹿城外,长长的使节团在官道上列队,马匹鼻孔喷着白气整装待发,军队手持黑底红纹的军旗护卫左右。
一车又一车的朝贡礼贯穿队伍前后,粗略数去足有百十车,车里装的都是奇珍异宝,足见朝贡规格之高规模之大。
商悯已经坐进了马车内,姜雁鸣一声不吭,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另一端,似乎心情不怎么轻松。
商悯没工夫跟他交谈,她掀开车帘子探出脑袋,看到叔父忠顺公骑马在她马车一侧立着,杨靖之不见踪影,可能是在队伍的最前端。
后面的城门楼上,商溯默默站立,俯视着这支浩大的朝贡队伍。
距离过远,商悯看不清父亲脸上的神情,她探出半个身子使劲挥了下手,商溯同样抬起手挥了一下。
收到了父亲的回应,商悯放心地坐回车里,对叔父道:“走吧,悯儿准备好了。”
忠顺公微微点头,转身对城门楼上的商溯抱了一下拳,随即下令启程。
呜呜号角声起,浩大的车队缓缓向前移动,渐渐远离朝鹿城。
青黑色的城墙在缩小,入目的是一望无际的原野。积雪几乎化尽,露出黑褐色的地面,黑底红纹的旗帜飘飘摇摇,逐渐变成了难以望到的小红点。
商溯默然站着,目送队伍蜿蜒远去。
他抬手轻轻摸了一下身侧商谦的脑袋:“知道你的姐姐为什么离开武国吗?”
“为什么?”商谦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问。
“她走是为武国、为自己……”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次子,“为我,也为你。”
“因为她不去,你就要去了,她不去,等待武国的可能就是战争。你要永远记得,你姐姐于社稷有功,于你,有恩。”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驿馆投诚[VIP]
去往宿阳的官道沿途都有驿馆, 除了特别荒芜的地方需要露宿扎营,其他时候都可以在驿馆过夜。
离开朝鹿城的第一夜,使节团在武国的一座小城内暂歇, 城主早就得到了消息,诚惶诚恐亲自相迎,还想设宴招待, 忠顺公直接推拒了。
商悯也觉得这样太麻烦,她宁愿住驿馆, 哪怕条件简陋些。
她身边跟着从王宫带出来的四名宫女。
说是宫女,其实她们都是从暗卫营中挑选出来的高手, 乔装成宫女的样子是为了随时保护她。
至于与商悯同行的姜雁鸣,行头就比较简单了,仅有一名武艺还算过得去的侍从相随。姜国的朝贡礼也颇为寒酸, 东拼西凑凑出了二十车, 大部分都是煤矿铁器。
一直待在房间里未免憋闷,商悯没叫侍女跟着, 独自从驿馆二楼下来喂马。
门一推开, 正好碰见同样打算下楼的姜雁鸣。
他见到她当即行礼:“大公主。”
“怎么不去歇着?”商悯随口一问。
“心中烦闷,无心歇息。”姜雁鸣没有掩去脸上的忧色。
白日里两人同坐马车,却相顾无言。
远离故国,不知何时才能归家……他们心中烦恼的乃是同一件事。
尤其是姜国把姜雁鸣送来武国时就是抱着联姻的目的, 他骤然离家本来就忐忑,结果留在武国不过几日质子令便传到了天下诸侯手中,他又要被当做质子送去宿阳。
在这种情况下,姜雁鸣心情怎么可能好得起来?他认定此行必定无归, 他再难回到姜国。
“我去喂马,你可要随我逛逛?”商悯主动道。
姜雁鸣受宠若惊。
公主相邀, 断没有拒绝的道理,他毫不迟疑地点了下头,跟着商悯下了驿馆。
天色已暗,马厩里的马也在休息。
草料就在马棚子一旁放着,商悯抓起一捆草料,走到了自己的枣红马面前,把草料扔到了食槽里,拍掉手上的灰尘。枣红马拿鼻子拱了拱商悯的脸,埋头吃草了。
“这马是公主当初在北疆骑的那一匹?”姜雁鸣惊讶道。
“没错,它挺听我的话,就带着了。”商悯抚摸马的鬃毛。
姜雁鸣一凛,一瞬间觉得她意有所指。
听话的马就带着,他要是听话呢?是不是会被她视为亲信,有机会追随她身侧?
来武国前父亲母亲对他耳提面命,要他找机会讨好武国的大公主,最好能让大公主对她有好感。姜雁鸣不是无知的孩童,当然知道父母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心怀抗拒,但他是姜国公子,在一些事情上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后来遭遇鬼方袭击遇到商悯是偶然。
在山中相处的短短时日,商悯在姜雁鸣的记忆中留下了强烈而深刻的印记,因为这个印记,他对商悯的感情极其复杂。
这种感情,叫做“敬畏”。
姜雁鸣敬佩商悯的武道修为和在追杀下逃出生天的智谋,感激她救了他的命,然而他同样畏惧她杀人和舍弃他时的果断和冷酷。
在他心里,商悯的形象相当神秘,他不敢探究,亦不敢主动接近她。
现在商悯说“听话的马就带着”,这是否是一种隐晦的暗示呢?她想要他投诚?
姜雁鸣生长于姜国宫中,自小见惯了争权夺利,作为公主的商悯必然也是如此,他觉得商悯所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会是无的放矢。
“你父亲为什么派你为质,不派你的其他兄弟姐妹?”商悯突然转身,一双眼直直盯着姜雁鸣。
“大哥十二岁,被早早立为继承人,我十岁,为次子,其余弟妹皆是年幼,只有我去。”姜雁鸣苦笑,倒也不觉得这些话有多么难以开口。
他私下里也疑惑为何武国派商悯去当质子。
姜国主曾笃定道,假若大公主不半途夭折,武国王位必定由她继承,只因武王对这位长女极其看重。宠爱可以作假,但是那种政治层面的重视作不了假。
不过思来想去,可能商悯去为质的缘由跟他是一样的。
武国王族人丁单薄,次子年幼,能去为质的只有商悯。
其实各国王侯,继承人通常都是长子长女。
年龄就是先天优势,谁先出生谁先长大,谁就能先一步布局朝堂拉拢帮手结交朋党。
血脉后代之间年龄相差过大,年长的那个往往对年幼的那个具有压制力。
打个比方,商悯比商谦大了六岁,这意味着她能比商谦先六年进入朝堂接触政事。
六年过去商悯已经在朝堂上站稳脚跟,获得了一批大臣的拥护,而商谦才是个初出茅庐的政治新手,没经验也没人手,进了朝堂会先迎接来自长姐及其同党的残酷打压,如何能起势?
当然这只是通常情况,许多诸侯国都是这种继承模式,武国情况要稍微特殊一点,毕竟还有试炼存在,没熬过试炼的大有人在,只有最有能力的后代才能继承王位。
姜雁鸣迟疑道:“公主,请恕雁鸣无礼……我实在想知道,你要去为质,怕吗?”
商悯看他一眼,笑道:“有些不安,但是不怕,我身后是武国。”
这句话有诸多含义。武国国力强盛,兵强马壮,国主正值壮年,朝堂上下唯武王马首是瞻,王族宗亲人丁稀少,争权夺利之事甚少发生。
这样一个国家的公主,当然有足够的底气去宿阳。
甚至燕皇明面上不能对商悯做得太过分,他得客客气气地显示出自身的胸襟和气派来,以礼相待。
否则其他诸侯国一看燕皇竟然对这等强国的长公主如此轻贱怠慢,就会认为他头脑昏聩,有辱身份,不值得敬重。
另一方面,商悯作为武王唯二的孩子之一,其身份的贵重程度和姜雁鸣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商悯若真死在宿阳,武王就敢开战,姜雁鸣死在宿阳,姜国国主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其中固然有国力差距,也是因为二者在他们父亲心中的地位不一样。
“雁鸣,你怕吗?”商悯问完笑了一下,“或许不该问,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了。”
姜雁鸣抿唇,轻轻道:“怕。”
“别怕。”商悯神色平静道,“正因姜国是小国,你才不应该怕。你只需要做人群中最不起眼的那个人,避免卷入宿阳朝堂争斗就能保全自己,该担心的是那些强国的王族后代,因为是强国,所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
姜雁鸣惊疑地看着商悯,接着低头道:“谢公主提点。”
“一步行差踏错,就有可能万劫不复。在宿阳那种地方,何人该结交何人不该结交,你心里得有个数。”商悯缓声道,“我与你同往宿阳,他人会觉得你我是同一阵线的……”
姜雁鸣急忙道:“姜国永远忠于武国,雁鸣亦永远忠于公主。”
这是个表忠心的好时候。
商悯的意思是,在他人看来姜武两国就是穿一条裤子的,他姜雁鸣不管是否愿意都已经被打上了“武国党”的烙印,挣脱不掉,他的安危与荣辱都和商悯绑死了。
正好,姜雁鸣也是这么觉得的。
单凭姜国的实力,他归国遥遥无期,要是商悯被允许归国,再由她运作一番,他说不定也能跟着归国。姜雁鸣只能抓住商悯这棵救命稻草。
“行了,你这话说的为时过早。”商悯摆摆手。
姜雁鸣谦逊垂首,“可我心中的确如此认为。”
“回去吧,天晚了。”商悯没多说什么。
她摸了一把马鬃,转身离去。
姜雁鸣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跟她一起回了驿馆。
商悯原本还担心收服姜雁鸣要费一番口舌呢,没想到对方这么上道。
倒不是她质疑姜雁鸣这个姜国人对武国的忠诚性,而是她担心姜雁鸣年幼,没那么深的觉悟和政治嗅觉,懵懵懂懂去当质子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宿阳干些什么。
她还怕姜雁鸣是个胆小求生的缩头乌龟,去了宿阳后一味低调,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扫门前雪。
这样不敢作为的人是没法为商悯所用的,她得在各诸侯国送来的众多质子中重新物色可用之人。
但能用的人哪有那么好找?
要想找一个知根知底好拿捏的更是难上加难。
姜雁鸣的身份就具有先天优越性,首先姜国和武国交好,其次姜国紧邻武国,就算姜雁鸣不忠心,知晓姜国受武国的恩惠与钳制,心中也会多一份顾忌。
观其言行,他不是那种对故国和亲人毫不在意的人。
商悯回到房间后拿出随身的地图看了一眼。
“先经过陈国,之后是郢国……”她手指在地图上的两个小国上划过,定格在了“梁国”上。
梁国紧邻大燕,宛若拱卫宿阳的屏障。
这是姬妤的故国,商悯离开前,商溯还提醒她到了梁国要小心些,说不定梁王会派使者接触她。
不管梁王那边会如何做,可以预想的是,梁王绝对不可能对商悯心怀善意。
姬妤死的消息还没传出,再过一个月,武国就会昭告天下,宣布王后病逝。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商悯呼出一口气。
走到梁国至少要一个多月。
在此之前,大可不必担忧。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梁国变天[VIP]
商悯离开武国时还穿着袄裙, 披着皮毛斗篷,然武国朝贡使团行进已有月余,她脱下袄裙换上了轻便些的春装, 斗篷也被放在了行礼箱子里再也没拿出来过。
天上一声惊雷,紧接着乌云汇聚,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接着雨势越下越大,车马不得不停在官道一侧等雨停下。
雨水冲刷, 官道两侧的原野丘陵翠意更深,透过朦胧的雨色能看到大树模糊的绿影和星星点点盛开在山坡的野花。
三月天, 正是万物萌发的好时节。
商悯之前嫌闷,在马车外骑马跟叔父并肩而行,现在下雨了, 她接过雨霏递来的蓑衣披在身上, 也不进马车,就在外头静静赏景。
天边一小黑点迅速扩大, 商悯抬头看去, 见一只信鹰从北而来。
她指了指天上道:“叔父你瞧,是武国来信了。”
忠顺公望了望,举臂一招,信鹰从天上落下, 收敛翅膀停在了忠顺公的胳膊上。信鹰脚上绑的竹筒里,有一份卷得整整齐齐被蜡封着的信件。
忠顺公取出信件捏碎腊封,将信纸展开读了一遍,接着将信转交给商悯, 摸着胡子道:“信发之日,王后病逝的消息已经昭告武国了, 算算时间,正是三日前日。”
信鹰日行数百里,从武国朝鹿飞到此地仅仅需要两天,每隔数日就会有武国的信送来。
商悯展信一读,中间内容十分简短,只大致叙述了诏书下发的事,信末遒劲的字迹写“山高水远,望平安”。
“要是我们的车队也能走这么快就好了,到时候从宿阳回朝鹿只需要几天,哪像现在还得两个月。”商悯把信揉碎销毁,“我骨头都要被马车和马颠散架了。”
“放心,不是每时每刻都要乘马车。”忠顺公笑了一声,“前方二十里便是梁国与郢国交界的康平城,等到了康平城,我们补给一番,搭船走运河水道,四日就能到梁都睢丘,然后再走十五日,就到宿阳了。”
商悯感叹:“真是好远好远啊……”
前方有将士冒雨来报:“忠顺公大人,康平城城主派人来接应了。”
“这么快。”忠顺公瞧一眼雨势,见雷鸣暂歇,雨势变小,便道,“那随使者启程吧。”
各国使节团途经他国都会带令牌、文书表明来意,也会派快马或信鸽告知沿途要经过的城池,显然这位康平城城主是提前得到了消息,武国朝贡使团一来,他就派人来迎了。
就是不知他是收到了武国这边的传信所以慌忙来迎,还是受到了梁王的什么指示……
幸好进入康平城后一路未起波折,城主早就备好了补给要用的粮草,众人稍作休息继续启程。
这支武国的车队毕竟是去朝贡的,梁国人不至于使什么绊子,商悯和叔父一起顺顺利利地登上了船。
巨大的楼船浮在水上,商悯站在五层高的楼船顶端,看着武国的朝贡礼被马拉到了其余船只上,这船着实大得离谱,三艘船便装下了所有的珍奇异宝,连随行的战马、将士和官员也一并被安置好了。
大船船桨旋转,机关齿轮转动,呜呜开动,庞大的船体在运河上划过两道向岸上散去的水浪。
“叔父,这船是怎么开动的?”商悯好奇地问,“瞧着也没人在划船,是纯机关驱动的吗?”
“各国机关术造诣,以翟国为尊,但其他国家对机关术也并非一窍不通,这是从古时候流传下来的技术,无非是钻研深浅的区别罢了。”忠顺公道,“这船还是由人开的,只不过开船方式比较省力,只需要对齿轮转轴施较小的力就能带动大齿轮转动,继而让船桨转动,二十名船工轮班摇动齿轮就能让船整天航行。”
“还以为又是什么玄奇之物驱动的呢,原来还是这么原始……”商悯嘀咕。
“原始?”忠顺公愕然道,“何以见得?单论造船术,梁国的造船术可是强于翟国。”
不过梁国造船术强于翟国是因为翟国群山环抱,内河九曲十八弯,这河又多位于悬崖峭壁之下,难以让大船通行,所行只有小船。
商悯听到叔父的疑问就道:“侄女不过随口一说,哪里说得出一二三四来。”
她看到机关船还以为是蒸汽驱动,或者直接真气驱动大船,再往玄幻的方向想一想,也许是用什么藏有神秘能源的晶石驱动?结果商悯大失所望。
这个世界虽有种种神异,但总体状态还是十分落后的。
可惜商悯不是理科生,不懂这些技术,不然她大抵也能像其他穿越者那样搞基建掀起一场工业革命?
不过就算不懂也没事,可以等她有能力有班底了之后交给有能力的人去研究。
但或许……也不用等以后。
直接把还记得的物理化学原理和脑海中的大致概念告诉父亲,让他找武国的司工大人商量着研究就行了。
要是父亲问她这些知识是打哪儿来的,商悯可以直接推到游太虚上,说这是圣人祖先赐她的机缘。
想到这儿,商悯不禁感叹“游太虚”这个说法真的太有用了,穿越者的各种异常都可以被游太虚遮掩过去。
时至今日,商悯已经通过学习和观察确定自己就是胎穿,因为她曾经在自己书房用过的书本中看到许多特殊记号和笔记,有些代表背诵和熟读的记号是她前世读中学时经常用的,而且她在武国小学宫中特意给自己起名拾玉。
种种迹象做不得假,商悯早已认同了自己的身份和周围的亲人。
行船四日,梁都睢丘近在眼前。
青灰色的城墙高高耸立,城门上“睢丘”二字古朴大气。
城外是码头,身材魁梧的纤夫拉动纤绳,肌肉绷紧齐喊口号,将巨船拉到准确位置停靠,船上降下一块厚实的木板子,搭起了木桥。
护卫先行,杨靖之带队先踏上了码头,接着忠顺公和商悯才下船。
她左右一扫,见整个码头都被清空了,看不到一个渔民、一位商客,码头上的众多船只整齐停靠,船上也不见人影。
今天是武国朝贡使团来访的大日子,为避免意外梁国直接清场。
梁国也派了规格不低的队伍相迎,以示对武国的重视。
一位穿着华丽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从迎接队伍中排众而出,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对商悯二人拱手道:“忠顺公,多年未见,你倒是一点没变。”
忠顺公记性也是极佳,一眼认出此人,笑着还礼:“姬桓兄,劳你相迎。”他侧开身子手微微一引,让姬桓看到了个子矮矮的商悯,“这便是武国大公主商悯。”
商悯行了一礼,神态谦和。
梁王长子姬桓,姬妤的兄长。细细算来,商悯完全能叫此人一声舅父。
就算姬桓不是姬妤的亲哥哥,他还是燕宗室的人,别忘了,商悯的生身母亲也是姓姬的。仴ɡё襡鎵
毕竟是别人的地盘,不管梁国和武国有多么不对付,见到了梁国未来的主人还是该客气客气。论品阶商悯和梁王之子姬桓是平级,论辈分他是长辈,商悯得适当敬重一下,所以行了个礼。
姬桓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商悯,见好就收,笑道:“若不嫌弃,悯公主叫我舅父就好。”
商悯一听这话,也道:“舅父直接叫我悯儿吧,我的长辈都这样叫我。”
姬桓一张发福的脸顿时笑得分外慈祥,一招手从梁国的迎接队伍中唤出一人。
此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年纪瞧着有十七八岁,对商悯行礼道:“悯儿表妹。”
“这是我长子成墨,血脉亲人,该好好叙一下感情。”姬桓笑容满面道。
商悯觉得这姬桓神色态度也过于温和了,王后姬妤“被”病逝,他心里就没一点意见吗?就算他们没兄妹感情,武国此举也是在打梁国的脸。
这人不对劲。
商悯心思一转,同样笑容满面地出言试探:“我一见成墨表哥便觉亲切,想来是因为母亲的缘故,真想带我弟弟谦儿来与舅父和表哥见一面,想来谦儿也会一见舅父和表哥就顿感亲切。”
这样的场合,不适合直接提起死去的姬妤,所以商悯选择提起商谦适当地暗示一番。
“谦儿年幼,不然也真想见一见他。”姬桓顺着话说了一句就面露悲戚之色,“可怜我的九妹妹,年纪轻轻就没了,真是天不遂人愿,世事无常。”
他提起姬妤这个九妹妹时语气极其自然,一点都没露出怨愤之色,甚至还主动将姬妤的死从武国身上摘了出来,怪罪上天世事无常。
这……呃,这到底什么路数?
商悯一头雾水,简直想抬头看看叔父什么反应。
姬桓之子姬成墨跟父亲唱起了双簧,温和地提醒:“码头风大,父亲可以等回去再与表妹和忠顺公大人一叙。”
“瞧我险些怠慢了贵客。”姬桓悲戚之色一收,笑着侧身请道,“既然到了梁国,便不必住那简陋的驿馆了,直接到我府上歇息可好?”
忠顺公眉梢微微一动,淡笑道:“谢姬桓兄美意,不必了。”他沉吟道,“到了睢丘,于情于理我都该带着悯儿去宫中拜见梁王叔,不知他身体近来可好?”
“忠顺公来得不巧。”姬桓长叹,“我父王前几日不慎跌下台阶陷入昏迷……他病得很重很重……”
病得很重?商悯几乎立刻就警觉起来了。
一国君主的病重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旦他死了,梁国王座上的人就将发生变更,被他选中的继承人将会登位成王。
同时也意味着,被梁王压制的有野心的子女将会蠢蠢欲动,试图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夺位。
宫变、弑亲的惨剧可能会在一夜间发生,梁国的天要变了!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宫变之夜[VIP]
“贵客来我睢丘, 本该好好招待,以尽宾主之仪,只是我梁国如今是多事之秋, 怕是要委屈贵客了。”姬桓姿态谦和,叫人看不出他什么想法,“父王病中, 不好在宫中摆大宴为各位接风洗尘,我在我府中设了小宴, 不如……”
忠顺公缓缓皱起了眉,思索一瞬, 很快拱手道:“我武国使团经过睢丘,是为了给燕皇陛下送上朝贡国礼。路途遥远,经不起耽搁, 既然梁王叔病中, 那就不便前去叨扰了,望他安好, 原谅我等失礼。”
他停了停, 看了一眼渐沉的天色,又道:“我们的车队行船四日,多有不适,马匹护卫皆是疲乏, 可朝贡事大,我等在睢丘修整一晚,明日便启程。时间紧迫,只得辜负姬桓兄美意了。”
忠顺公一番话让人挑不出错处, 是个人都能听出这是要婉拒邀请的意思。
姬桓一听,倒也没多说什么, 只道:“忠顺公的话,我会带给父王。那便请忠顺公与外甥女今夜暂居城郊官驿,招待不周,多多海涵。”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身后的迎接队伍两侧排开。
武国将士陆续下船,配合着卸货,马匹也被牵下了船。
一个半时辰后夜幕沉沉,朝贡货物终于搬运完毕,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驿馆。
到了驿馆,商悯和忠顺公并未休息,反而聚到一间房内。
她看着叔父在房内检查一圈,然后舒了一口气,道:“应当没动什么手脚。”
隔墙有耳,是应该小心些。
商悯忧虑道:“叔父,那姬桓是何意?”
“他大抵是怕生变故。”忠顺公哼了一声,“我武国朝贡使团共有护卫三千人,个个都是勇武的骑兵,这些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若武国掺合进梁国的夺位之战,这睢丘就要出大乱子了。”
商悯沉思。
姬桓来码头迎接武国使团,神态言语谦和,故意撇开姬妤旧事,并且邀请武国使团去他的府中私宅而非王宫,应当是存了拉拢之意。可是当叔父婉拒姬桓相邀,他却又一口答应下来,没有强逼。
究其原因应该有三点。
其一,武国使团路过睢丘是为朝贡,梁国武国同为大燕诸侯国,皆为大燕子民,姬桓不好用强。
其二,武国人出了名的性子刚直崇尚武力,姬桓使用强硬手段可能激起武国使团愤怒,继而引发武国以及武王的敌对。
其三,忠顺公已经在姬桓面前表明态度,隐晦表示武国绝不插手梁国内政,不接受他的拉拢,亦不会接受其他人的拉拢。
“若我们接受邀请住到姬桓府中,就成了他的刀刃,其他想夺王位的人一看武国使团住进大公子府,指不定会怎么想。”商悯思索道,“叔父是对的,要不是天色晚了,我们就该一刻不停,马上就走。”
马黑暗里看不清路,运的货物又过于重要,否则忠顺公也不会决定驿馆暂歇。
梁王病发突然,这个消息有没有递到武国还不好说,就算递到了,信鹰传递消息也需要时间,他们得随机应变了。
“一晚而已。”忠顺公捋了两把胡子,安慰道,“总不至于梁王今晚就病逝,其余公主公子连夜起兵……”
“叔父,这话可不要乱说。”商悯嘟囔,“万一怕什么来什么呢?”
……
半夜三更天,商悯忽然被阵阵嘈杂脚步声惊醒。
“怎么回事?”她弹身而起,见雨霏焦急步入内间。
“公主,外头有兵马举着火把朝我们而来!”雨霏额头上出了一层汗,“睢丘城内有数队兵马穿梭交战,情况不妙!”
商悯一把披上外衣,穿上鞋心急火燎地向外跑,差点和隔壁的姜雁鸣撞了个头对头,他一张脸有一点苍白,但总体还保持着冷静,道:“我们怎么办?”
商悯冲到走廊尽头,一看叔父的房门竟然大开着,门中不见人影,忠顺公不在。
她心念电转,转身跑到楼梯口,没有向下与武国护卫汇合,而是向上跑,直到跑到了驿馆最顶层。
天台上,忠顺公穿戴整齐,举着长筒望远镜遥望着睢丘城,背影像山岳一样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驿馆远在郊外,从这座楼最顶端看睢丘,可以将部分街巷收入眼底。
重重夜幕里,骑兵举着火把在城中穿梭,仿佛一道道流星,而这些火流星奔向的地点是同一个——梁王宫。
但也有小部分火流星正朝驿站而来,梁国的军队正在围住驿馆。
“叔父,我们……”商悯走到忠顺公身边仰头望他。
“悯儿不必害怕,若不出我所料,梁国不会拿我们怎么样,你瞧,来围我们的兵马才那么点人,一千都不到。”忠顺公笑笑,将望远镜交给商悯,“要是我没猜错,来围我们的这些兵马只是为了给武国一个警告,警告我们最好缩在驿馆里别出来,别掺和今晚的宫变。”
商悯拿过望远镜,脚尖点地驭使轻功短暂腾空,仔细一瞧,发现确实如叔父所说,来围驿站的兵马根本就没多少。
驿馆周围,武国护送队伍手持长枪盾甲,严阵以待,将驿馆牢牢护卫中间,宛若铜墙铁壁。
梁国兵马骑至驿馆,为首将士高喊:“城中叛贼作乱!吾等奉大公子姬桓之命前来护卫武国贵客,望忠顺公与悯公主待在驿馆之内不要外出,以免遭遇不测!”
来护卫武国贵客当然只是好听的说法,商悯撇了撇嘴。
见叔父不慌,她自己心中的那点慌乱也消失不见了。
“雨霏,你下去传令,叫靖之大哥派将士告诉梁国人,武国不会参与今晚之事。”商悯看了看叔父,见他没有出言反对就对雨霏吩咐道。
雨霏颔首应是,退出天台,不一会儿就折返回来。
底下的梁国将士得到武国的回应,遥遥朝忠顺公的方向一拜,之后再无动作。
商悯身后的姜雁鸣苍白的脸色好看了些,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远处城中的冲天火光,听着隔着老远都能传进耳朵里的马蹄声,体会到弱国与强国的差别不禁心下黯然,睢丘城中禁军的威势远不是姜国能够拥有的。
“我们明日还能启程吗?”姜雁鸣忍不住发问。
“那恐怕要看今晚这场仗能不能打完了。”商悯望着远处两支交战的火流星,摸了摸下巴认真分析,“要是那位大公子姬桓够厉害,说不定一晚上就能处置完反叛的兄弟姐妹,要是他的弟弟妹妹比较猛,说不定能弑兄上位。”
姜雁鸣低声道:“我不了解梁国,不知道梁国大公子是不是有才干之人。”
“我可不觉得他是有才干之人。”商悯不以为然道,“码头上,他审时度势,把话说得很漂亮,但话说得漂亮又不代表他朝堂上手腕厉害。要是他手腕超群镇压朝堂,就不会放任他的弟妹成长到能跟他叫板的地步。”
她手指着远处火光跃动的大街小巷,“这些交战的军队就是他无能的证明。”
“万一是姬桓仁慈,怜悯血脉亲人,所以不肯下杀手根除祸患呢?”姜雁鸣提出了一点不同意见。
“有能力镇压有野心的兄弟姐妹却放过了他们,这叫仁慈怜悯,无能力镇压却依然不肯对他们下杀手,这不就成软弱了吗?”商悯道,“无能力和软弱,姬桓肯定是占一样的。”
忠顺公沉默片刻,“悯儿说得不错。”
他似是感慨道:“之前与姬桓见过几次,我倒不觉得他是软弱之人,只是他能力可能确实有所欠缺……”
“叔父说来听听?”商悯饶有兴致道。
“处置战俘毫不手软,行军打仗一窍不通。”忠顺公嘲讽地笑了一声,“当年讨伐旧梁,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他下令砍了二十万战俘。”
姜雁鸣倒吸一口冷气,“二十万!”
“是为了省粮食,还是怕他们叛乱?”商悯愣了愣。
“都有。”忠顺公简短道。
商悯眼神微变。叔父的一句话让她对姬桓这个看似没什么能力的梁王长子有了新的认识。
有的人没能力是没能力,但是他够狠。
而有些王也不需要太大的能力,毕竟有祖先攒下的基业,底下还有群臣,他只需要在不该犯糊涂的时候不犯糊涂,该狠的时候狠,就能坐稳位置。
这场蔓延整个睢丘的宫变夺权之战持续了一整夜,接近黎明,天空变成了淡淡的灰白,城中跃动的火光也渐渐黯淡。
谁胜谁负,谁登位谁成阶下囚,是时候分出结果了。
忠顺公最后看了一眼睢丘城,转身下楼,商悯紧随其后。
可刚下了一楼,就有将士匆忙登楼,一见忠顺公就跪地道:“大人!驿馆伙房有密道,密道居然藏在炉灶之下,先前我等搜查没能发现,请大人责罚。”他咬牙道,“一个女孩从密道中跑了出来,要求见您和大公主,属下不知如何处置……”
商悯眉头蹙起,疑惑驿馆为何连着密道,那个女孩又为何要指名道姓要见她和叔父。
忠顺公脸色霎时一阴,“把人弄过来。”
不一会儿,两名将士像提小鸡仔似的提着一个不断挣扎年约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过来了。
即便浑身被煤灰蹭得灰乎乎的,也能看出她身上的衣料不是凡品,头上歪掉的簪子也不是寻常百姓能够佩戴的样式。
那小姑娘被扔在地板上,双膝一跪,不断磕头道:“小女是梁国三公子姬浩之次女,名姬初寒,母亲名柳欣月,外祖父名商敛臣。外祖父敛臣乃是武国宗室后代,姓名入武国宗谱,后来与柳家结缔婚姻,生下了母亲,武国王族是我母亲的父族,商氏亦是我血脉相连的宗亲家族。”
姬初寒泪如雨下,哀求道:“论血脉关系,初寒该叫忠顺公大人一声王叔。父亲和哥哥皆已被禁军乱剑刺死,梁国王宫地道通向全城各个要处,初寒冒险入地道来驿馆求救,求王叔救救我!”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互卖面子[VIP]
论亲缘, 商悯也该叫姬初寒一声姐姐。
但各国王族都有亲缘关系,往上数几代,谁没有和他国后裔通婚过?
真要论血统, 商悯和燕、郑、旧梁、翟、宋、赵六个王族皆有亲戚关系,并且这亲戚关系还不是胡乱攀扯的,往上追溯都有宗谱可以查证。
所以当姬初寒出现在商悯面前, 她的第一反应是——“姐姐你谁啊?”
她皱眉仔细打量这个少女,心道麻烦。
血脉关系是这个世界上最靠得住的东西, 可也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王族宗室因此连结紧密、一致对外,同时也相互倾轧、同室操戈。
一个血脉疏远的亲戚, 真不值得武国使团冒着偌大的风险帮她。
在这种场合,商悯一个人做不了主,她仰头去看叔父的脸色, 见叔父也在低头望她。
商悯犹豫一瞬, 动作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忠顺公也是这种想法,他复看向姬初寒, 声音漠然:“你姓姬, 入梁国宗谱,是梁王的王孙,武国不能插手梁国王族内部的事,你走吧, 我就当没见过你。”
这话还是留了余地的,忠顺公没有把姬初寒抓起来交给外头的梁国军已经仁至义尽,他的意思是武国使团上下会对见到姬初寒一事缄口不言,除非梁国一方主动询问。
能不能跑, 就看姬初寒的造化了。
姬初寒一颤,如梦初醒般从袖中取出一黑漆漆的令牌, 手忙脚乱地呈给忠顺公,由于她的手一直在抖,令牌咚地掉到了地上。
这令牌样式有点眼熟……商悯眼神一凝,先姬初寒一步弯腰捡起了令牌。
令牌上写着“武”字,质感沉重,与商悯常常佩戴的虎纹玉佩样式相似。
在离家之前,商溯曾经专门交代过她一些武国王族的重要事项,这黑铁王令是只有立过大功的宗室成员才可以获得的,能传给后代,是一种身份和荣誉的象征。
类比一下,相当于各类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尚方宝剑”或者“皇马褂”,本身的象征意义要远远大于它所拥有的权力,甚至可以说黑铁王令根本就不具备特殊权力,因为它有没有权力,只有武王说了算。
非要说的话,这黑铁王令大概代表的是“面子”,王族的面子。
把它当着武王的面拿出来,就相当于是在对武王说:“我为王族流过血立过功,您就给我个面子,允诺我这件事吧。”
到底给不给这个面子,当然也是武王拍板决定。
但不可否认的是,王令持有者只要犯的错不大,或者央求的事儿不难办,大部分的王都会给几分薄面。
看清这个黑铁王令的时候,商悯表情变幻,一时间有种啼笑皆非之感。
她道:“既然你是梁王王孙,不可能不知道这事不是一枚王令可以解决的。”
“姬桓已收买王宫禁军围住全城,城外亦有重兵,其他姑姑叔伯怕也遭遇不测,没有大臣敢冒着风险收留我这个梁王王孙。”她咬着嘴唇道,“初寒无处可逃,亦无处可去了。看在外祖父曾为武国建功的份上,求叔父和妹妹不要赶我走。”
她眼中的恐惧和无助简直要溢出来,“我别无所求,只想逃出睢丘,叔父妹妹出城后把我丢在路上也行,我只想离开睢丘!”
姬初寒恐怕确实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只能抓住这个救命稻草。睢丘地道虽然通往全城要处,但又不是哪个地方都能去,跑不对地方,等她的就是被杀,姬初寒能想到来驿馆求援也是孤注一掷。
忠顺公看了她半晌,道:“梁王是否已经逝世?”
“昨夜是我们一家在侍疾,王爷爷好好的,病情已有所缓和,但是夜里宫外骚乱,姬桓派兵马冲入王宫,我们一家只能逃命。”姬初寒虽惊慌,但话说得清晰,“王爷爷应当已遭遇不测。”
商悯怔住,很快就理清了思路。
原来梁王昨夜根本就没有病逝,是姬桓先忍不住了!这一晚他不仅要杀自己的弟弟妹妹侄子侄女,还要杀了自己的父亲!
果然够狠。
她眼皮跳了一下,随即想到,姬桓率兵逼宫时机把握得极好极好。
武国使团刚来睢丘,但凡是正常人的思维,看到武国这三千兵马和浩浩荡荡的朝贡车队,都会想等他们这伙儿人离开再发动兵变,以免横生波折。
姬桓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就挑着武国朝贡使团来睢丘的大日子发动了宫变!其他公主公子守备松懈,立马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几乎没有反抗之力。
这份果决和狠是多少人做不到的?
叔父商泓说姬桓在行军打仗方面没有才能,商悯方才也猜他在政事上没什么手腕。
可这份果决和狠,就是姬桓最大的才能,行军打仗的能力对于他来说几乎无关紧要,只要他会用猛将,会用贤臣,何愁坐不稳这江山?
“叔父。”商悯抬头喊了一声。
忠顺公苦笑一声,低头看她,又将目光移向姬初寒。
姬初寒垂头跪着,肩膀轻微颤抖,不敢抬头去看他们两人的脸色。仿佛断头铡已经悬在了她的脖子上,就等他们二人开口宣判她是生是死。
血脉也许是亲情产生的基础,但绝对不是亲情的全部。
对于商悯来说,姬初寒仅仅是一个陌生人,要是把姬初寒认作亲人,那天下各个诸侯国宗室皆是商悯亲人。黑铁王令代表的身份和荣誉无法解此刻危难,武国人认这个令牌,可是梁国不认,姬桓不认。
梁国宫变,非武国朝贡使团所能参与。
“叔父,我有一提议。”商悯突然道。
忠顺公道:“但说无妨。”
“我们把姬初寒交出去。”她认真道。
姬初寒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一下子委顿在地,像是失了全身的力气。
忠顺公早有预料地叹道:“然后呢?悯儿切记把话一次性说完,免得吓到人。”
“把姬初寒交出去,叫姬桓卖我们武国一个面子。”商悯道。
“姬初寒逃到驿馆,又和我们王族有这般深厚渊源,我们武国本可以保下她,却遵规守矩,把她交了出来。这是武国在彰显对于姬桓的敬重,姬桓无论如何都得对我们客气几分。”她慢慢道,“这时我们趁势提出想要姬桓留初寒一命,姬桓必然不会答应,因为他又不傻,不会放任这么一个人活着。可要是我们紧跟着提议,让姬初寒为梁国质子,为质宿阳,远离睢丘,说不定他就会顺势答应了呢?”
忠顺公幽幽道:“可以是可以,提议而已,都可以提,但是姬桓可以选择不接受。”他眼神垂下,落到姬初寒身上,“你也可以选择不接受。”
商悯这么提议,当然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她最大的考量是保住武、梁二国维系在表面上的“友好”邦交关系,其次的考量是保住姬初寒的小命。
姬初寒能从地道摸到驿馆,难道姬桓就做不到吗?恐怕只是时间问题罢了。要是姬桓主动找到武国使团要他们交人,那场面就会闹得很难看了,双方都不好收场。
再说姬初寒,她父母兄长都死了,支持三公子登位的大臣恐怕也要遭殃了。姬初寒才十三岁,既没有政治手腕,也不具备领兵打仗的才能和生存的本领,身边还没有护卫私军保护,就算她能侥幸逃出城,又该怎么活下来?怎么逃过搜捕?
横竖都是死,不管怎么走都会被姬桓逼到绝路。
索性武国一不做二不休,交出姬初寒,维护邦交关系,全了姬桓的面子,再向姬桓提议“流放”姬初寒,让她当质子去。
要是姬桓上道也卖武国个面子,双方互相卖面子互相成全,那岂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面子这东西,有时候一文不值,有时候重若千金。
大国的面子值钱,但这个值钱是建立在双方国家没有撕破脸皮的基础上的。
商悯觉得,脸皮还是不要被撕破的好。
然而就像叔父所说的那样,姬桓完全可以不卖面子,不接受武国的提议,那等待姬初寒的就是死。
“你选吧,初寒,我们给你两个选择。”忠顺公弯腰把还在发抖的小姑娘搀扶了起来,“第一个选择是你回地道,不管逃去哪里都好,我武国使团不会带你逃离睢丘,但也不会告诉姬桓曾在这儿见过你。第二个选择是我们把你交出去,向姬桓提议派你为质,至于他接受不接受,那就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
商悯也在看姬初寒。
要是换她处在姬初寒的位置上,她会选第二个选项。
反正选哪个都有很大的可能死掉,去宿阳为质,起码能活得安稳一点点,只要老老实实缩着,姬桓大抵也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侄女,他也不会脑子突然抽风把姬初寒召回国。
姬初寒年少,上头又有父亲和长兄,姬桓投注在这个小姑娘身上的视线本来就有限,他的首要目标是杀了三公子及其长子,至于初寒,她还远没有成长到能够成事的年龄,杀她只是顺手施为,以斩草除根。
而为质之事,燕皇的要求是派遣各诸侯王直系后代。姬初寒为梁王王孙,有资格为质。对于其他诸侯国来说,派子女为质无异于被燕皇掐住喉咙威胁,但对于梁国就没有这样的担忧,因为梁国本来就是燕皇豢养的狗,派谁去为质都一样,走过场而已。
这个面子姬桓还是有可能卖一卖的,即便可能性较小。
就看姬初寒敢不敢用这微小的可能性去赌未来的安稳了。
姬初寒呆呆地看着商悯和忠顺公,指甲把手心掐出了血。
很久很久之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哽咽地说:“我……愿意听从大公主提议。”
忠顺公看着姬初寒道:“不管你今后能不能活下来,我都希望你知道,今日武国已仁至义尽。”
作为血脉亲人,他们的举动在姬初寒看来或许无情,但绝不会比她真正的亲人——大公子姬桓更无情。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一场交易[VIP]
姬初寒被武国将士押下楼, 她的身影甫一出现,守在驿馆外的梁国的将军就震惊望了过来,连忙下马走到近前询问情况。
“此女从伙房地道逃到了驿馆, 询问姓名,谁知她竟说自己是梁王王孙。”杨靖之得了忠顺公指示,客客气气地道出事情原委, 但态度却暗藏强硬,“昨夜城中混乱, 我武国使团初来乍到不明原委,又顾及此女身份, 不敢轻易做决定,还请将军遣人通报一声,告诉大公子他侄女在我们这儿。”
“这……”梁国将军额上出了层汗, 被这件事打了个猝不及防, 试探道,“武国可将此女交给我等处置, 等我带她见了大公子, 大公子自有定夺。”
杨靖之手一拱,道:“不可。”
“既然是梁王王孙,身份贵重,又怕认错人, 还是将军即刻派人通传,叫你们大公子来驿馆认一认人吧。”
梁国将军无可奈何,只得派了手下快马加鞭去传信了。
现下睢丘城内每一支受姬桓统领的禁军队伍都有各自的职责,情况未明, 他没有接到进一步的命令,不敢轻易将梁王王孙打上“反贼”的名号强行带走, 只得按照杨靖之的话来。
商悯也下到了驿馆一楼,坐在一张木椅上慢慢等待。忠顺公双手背在身后,双眼默默看向门外。
武国将士军容整齐,梁国禁军气息肃杀。
这一夜,睢丘内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是被牵连,又有多少梁王的后代被杀?
过了约莫两刻钟,一队盔甲长枪上血迹斑斑的禁军队伍簇拥着一人骑马而来,那人穿着宽大的盔甲,但盔甲和披风上未沾分毫鲜血,他没有拿着长枪长矛,腰间配置的是长剑。
商悯嘴角抽了一下,看出姬桓大腹便便身体虚胖武艺不精,拿不动沉重的长枪,只能佩剑。
禁军队伍停了下来,姬桓排众而出,梁国军和武国军自然而然地让开了一条道路让他通行。
他翻身下马,臃肿的身材使盔甲穿在他身上有一些四不像,没有将军的威势,反而像套了壳的乌龟,他下马的动作也很有些滑稽,圆滚滚的身体简直像是从马上滚了下来。
但是没人敢笑,因为他是宫变之夜的最终赢家,即将登上王位的梁国大公子。
商悯看着走到驿馆中的姬桓,起身与叔父相迎。
“昨夜真是热闹啊,姬桓兄。”忠顺公笑道,“看到姬桓兄安然无恙,在下就安心了。”
“贤弟哪里话,只是有叛贼作乱罢了,一夜过去已被我悉数镇压。”伸手不打笑脸人,姬桓也温和有礼。
他说完这句话转眼间就换上了一副悲伤哀切的面孔,“只是我父王被歹人所害,待我率禁军冲进王宫护驾……父王已经遭遇不测了。”
好个姬桓,三言两语就把宫变夺权变成了进宫护驾。
商悯眉毛一动,眼神不着痕迹地瞥向跪在角落里不敢抬头也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的姬初寒。
看来谋反弑父的屎盆子是必定要扣在姬初寒的父亲梁王三公子身上了,谁让他们昨晚正好在侍疾呢?
姬桓来驿馆,怕不是为了姬初寒,而是为了稳住武国,好让武国与他统一口径。
武国的使团,姬桓是万万不敢动的,这其中的政治牵扯过大。
不能动人,那就无法彻底封口。武国使团去了宿阳会不会搬弄是非挑起争端,指责他得位不正,让宿阳群臣和其他诸侯国对他群起而攻之?
姬桓敢弑父杀亲,但是想要成为一国君主的他不得不顾忌自己身为王的颜面,他需要他人认为他得位是名正言顺……
哪怕有人能猜到真相,哪怕这名正言顺只存在于表面上,也依然能给姬桓省去很多麻烦。
忠顺公一下子听出了姬桓的话外音,他笑意不变,侧身道:“姬桓兄请坐。”
姬桓也未推脱,直接坐在了驿馆的木椅上。
忠顺公对商悯使了个眼色,商悯一愣,思考一瞬,上前装作一副不忿地样子道:“舅父,昨夜动乱我不安了一夜,生怕有人闯进来要加害于我和叔父,结果还真有人闯了进来。”
她手一指,角落里姬初寒正在发抖。
商悯故意道:“舅父,我武国使团住的驿馆中居然有暗道,这如何得了?要是有刺客藏在其中,那我和叔父岂不是要遭遇不测?”
姬桓表情一滞,没想到这小崽子没等他问姬初寒的事反倒抢先一步给他扣了顶黑锅。
试图谋害武国朝贡使团,这罪名不小。
这些话由忠顺公说出来不大合适,由商悯这个少不经事的孩子说出来正好,既能表达武国态度,又不至于让姬桓难堪。
“此事是我疏忽了,悯儿勿怪。”姬桓安抚道,“地道乃是旧梁所留,我父王被封为梁王入主王宫后,旧梁所挖地道荒废大半,驿馆地道我并不知情,也没想到有人能通过那儿闯入,等今日事了,我就让人把这地道给封埋起来。”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舅父了。”商悯复又看向姬初寒,“这从地道中闯进来的姑娘跟我年龄相仿,瞧着很是面善,我一问身份,她竟然说自己是梁王王孙姬初寒,舅父且看看此人有没有假冒身份?”
姬桓装模作样地耷拉着眼皮瞧了几眼,喉咙里冒出一声冷笑,“不错,正是我那好弟弟的次女。爹娘谋反被诛,忘了这个漏网之鱼。”
他高声一喊:“来人!将她带走!”
外间梁国将士立马进入驿馆要去拿人。
忠顺公适时开口道:“且慢!姬桓兄请听我一言。”
姬桓眉毛微挑,右手抬了起来,进来拿人的梁国将士动作一停,立到了一边。
“贤弟何事啊?”姬桓笑眯眯道,“姬初寒父母是反贼,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哪怕本公子是她的亲大伯,亦不能放过叛贼之后。”
他那架势哪有被阻挠后的恼怒,反倒像好整以暇就等着忠顺公开口了。
身为姬初寒的亲大伯,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姬初寒身上流着何人的血?他又不蠢,一听将士传的信就知道忠顺公这边态度有异,不想轻易交出姬初寒。
忠顺公沉默片刻,道:“叛贼作乱,是该杀。”
姬桓脸上的笑意骤然加深。
一句话,一锤定音,昨夜乱象已然有了定性。
是叛贼作乱,而非他姬桓逼宫谋反。
没有忠顺公的承认,他登位也已是定局,区别只在于麻烦多寡罢了,能少点麻烦就少点麻烦,姬桓不想登位后还要对众多诸侯国掰扯他得位正不正。
这些诸侯国未必在乎他得位正不正,也不在乎梁王到底是病逝还是被杀,他们就是想给梁国添点堵。所以姬桓需要武国的一个态度,一个强国的认可,能让他省去很多功夫。
“可姬桓兄,这姬初寒年龄还这般小,她身上留着我武国王族的血,我算是她的叔父,悯儿也见之亲切。其外祖父商敛臣曾为我武国立过功,他的后人,于情于理,我和悯儿都该照顾一二。”忠顺公道,“父母一时糊涂,受奸人蛊惑犯下的罪,何必要怪罪在孩子身上呢?”
姬桓看着忠顺公,像是在权衡,没有说话。
忠顺公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姬桓说三公子是反贼,忠顺公说三公子是受奸人蛊惑,这就是给了姬桓转圜的余地,毕竟主犯从犯间罪责是有区别的,后者不必殃及家人。
可是这个理由当然不够姬桓放过姬初寒,所以忠顺公顺势说出了商悯的提议,“不知梁国派去宿阳的人选,是否已经敲定?”
姬桓笑了,“未曾敲定。手心手背都是肉,父王派谁去都是不舍,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忠顺公也笑了,“姬桓兄,这现成的人选不就摆在你面前吗?”
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姬桓马上就明白了忠顺公的意思。
他不想立刻答应,只道:“为质事大,派谁去要经过朝臣商议。不过贤弟说得在理,为兄会好好考虑的。”
姬桓沉吟少顷,抬首对梁国将士道:“还不快把我侄女初寒请回宫里。”
梁国将士这次不再粗暴拿人,而是一人一边把腿吓软的姬初寒架了起来,送到了外边,她惶恐地回头看了一眼商悯和忠顺公,很快就被层层叠叠的铠甲和将士挡住了视线。
姬桓到底是没当场答应忠顺公的提议,不过他最后软化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起码他留下姬初寒的概率还是非常大的。
武国使团与姬桓驿馆相见,算是隐晦地做了一个交易。
武国使团去了宿阳不会乱嚼舌根,不会阻碍姬桓掌权,姬桓也要满足武国微不足道的小条件。
对于姬桓来说,流放一个不值得费心思的侄女当然算是微不足道的小条件。
……
原本武国使团计划在睢丘停留一日就走,可由于姬桓那夜掀起动乱,使团不得不多逗留了两日。
三日后,马匹和车驾清点完毕,朝贡礼一一装运,他们要离开睢丘了。
梁国王宫,主殿内。
姬桓端坐在殿上,手不住抚摸身下触感厚重的王座,脸上带着一种迷蒙的美梦初醒的满足笑容。
内侍领着姬初寒走到殿前,他的笑容倏忽收起,又变成了那个为人圆滑老成持重的姬桓。
内侍和姬初寒都低着头,没有看到方才他脸上堪称怪异的微笑。
姬初寒唯唯诺诺地跪在殿内,内侍退了出去,唯余姬桓垂眼看着她。
“初寒,本王已决意派你为质。”姬桓慢声道。
他看着下方的小姑娘脸上生出不可置信的欣喜,猛然抬头看他,但是他就像吐着信子的毒蛇,缓缓说:“当然这是有条件的,你需要替我办一件事……也许不止一件事。”
姬初寒满脸的欣喜褪去,她谨慎道:“王上请讲。”
这声“王上”让姬桓极度满意,他语气不由自主地温和了起来:“放心,不是什么大事。我要你和武国的大公主商悯做朋友,最好是能交心的那种好朋友,让她信任你,这不难做到。”
“然后呢?”姬初寒抿着唇。
“下一步的事下一步再吩咐你。”姬桓从袖子中取出一物,扔在姬初寒面前。
叮叮当当几声脆响,一个小瓶子滚到她腿边。
那是一只样式古旧的黑色玉瓶,透过半透明的瓶身能看出有一条蜈蚣一样的活虫子在翻腾游弋。
“南疆蛊虫……这是要我给商悯下的蛊吗?”姬初寒认出了此物,不禁心生惧意。
“傻孩子。”姬桓和颜悦色道,“这是你要吃的蛊。”
寒意攀了上来,姬初寒的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捡起瓶子,望着其中翻腾的蛊虫,又抬头去看姬桓。
她的大伯父正凝视着她。
他一句话没说,但是姬初寒懂了。
吃下这个蛊虫,她才能活着去宿阳,哪怕是生不如死,她也是活着的。
姬初寒打开盛放蛊虫的瓶子,眼睛一闭,将虫子倒入口中。
虫子挣扎着钻入她的喉管,剧痛霎时间从腹部升起,她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哀嚎了起来,那种痛就像是有无数的毒虫在噬咬她的血肉,简直要把她的内脏分食殆尽。
当她实在撑不住要晕过去时,一双长靴出现在她面前。
姬桓微笑着再度拿出一只玉瓶,从里面倒出一枚丹药塞进她嘴里。
疼痛立刻减轻,姬初寒趴在地上喘着粗气,浑身上下都是冷汗。
“一个月一颗,才能压制蛊虫。”姬桓道,“初寒,你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知道该怎么做。”
姬初寒嘴唇动了动,苍白如雪的脸上泪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用尽全身力气说了一个字:“……是。”【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