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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郑国公子[VIP]


    睢丘城越来越远, 青黑色的城墙在雨中显得朦胧不清。


    阴沉的天色,让人的心情也变得阴沉了下来。


    商悯扫去心头的阴霾,缩回马车里坐着。


    春日里就是雨多, 官道上泥水四溅,时不时有托运货物的木车轮子陷进泥浆里,队伍时走时停, 一群将士牵着拉车的马匹,另一群人配合着挖深陷淤泥的车轮。


    骑马难免弄得浑身狼狈, 商悯觉得自己还是安生坐马车比较好。


    姜雁鸣看商悯面色郁郁,就问道:“公主是在忧心那位初寒小姐吗?”


    姬初寒是王孙, 不能称公主,天下各国没有“郡主”这个品阶,是以该敬称小姐。至于公子这个称呼, 既可以称呼王族之后, 也可以称呼普通公侯大臣的后代。


    “是有些担心,但不全是因为她。”商悯道, “姬桓此人, 那日之后你也算是了解了。”


    姜雁鸣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些许忌惮。


    “他……特别狠。这种狠已经超过了平常人许多倍。”他道,“生在权力之家,耳濡目染, 可能确实要比旁人更加果断、更加狠,可是姬桓的狠……我很难找到一个人能与他相比,也许是我见识浅薄了。”


    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他跟商悯已经熟稔了许多, 说话不再小心翼翼有颇多顾虑。


    商悯在大多数时候算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也不是那么重视形式上的礼节。毕竟评判一个人对她是否敬重, 不应该看表面,而应该看内心。


    表面功夫做得好,内心却对她不屑一顾,这样的人礼节再怎么到位也是无用。


    “在驿馆那三日,睢丘城内没有一天是消停的。”姜雁鸣低声道。


    每天都有禁军巡街搜捕,无数人被抓,很多人还没下狱就被拖到街上就地处决了,其中甚至不乏一些重臣之后。


    他们每天入夜都会站在驿馆天台俯瞰睢丘,漆黑的天幕之下,本应该繁华的梁国都城夜夜火光跃动,夜夜兵戈不断。


    今日他们终于得以离开睢丘,踏出城门的那一刻,姜雁鸣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这几天他甚至没怎么睡觉,梦里都是姬桓率领梁国禁军闯进来要杀人的场景。


    “也不知梁国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商悯喃喃。


    姜雁鸣想了想,试探地问:“公主觉得,梁国是会继续繁荣,还是会……?”


    商悯笑了一下,“这我不敢妄言,梁国繁荣与否,得看姬桓的治国才能了。”


    不仅要看姬桓的才能,还要看燕皇什么意思。


    梁国毕竟是燕皇豢养的猛犬,姬桓野心颇大,那么他对燕皇是否忠心?


    为皇者或许不会在乎手下人的野心以及上位方式,不管是奸臣还是忠臣,只要好用就行了。不过为皇者不在乎臣子忠奸的前提,是他有自信和能力镇压臣子的一切不轨之心,要是他没能力,想必也会对姬桓这样狠毒的人无比忌惮。


    连父亲、弟弟妹妹和侄子侄女都敢杀,还有什么人是他不敢杀的?


    一个没有底线没有道德廉耻的人是可怕的。


    商悯想,若她是姬桓,登上王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燕皇投诚,表达自己的忠心。


    每个诸侯国国主之位发生更替时,都需要将一份金册送去燕都宿阳,待燕皇在上面盖上御印,才算得了正式的册封,国主之位方名正言顺。若无御印,那便算篡权夺位,众多诸侯国会群起而攻之。


    燕皇,天下共主。


    大燕建立八百年,无数诸侯国崛起,又在互相倾轧中衰落,强国并非始终不变,燕皇室对于诸侯国的掌控力也并非始终如一。


    至于天下诸国对燕皇的忠诚,这就更不必说了。小小梁国内,姬桓对于自己父王尚且不能做到忠诚,天高地远王位更替,千代百代人心易变,天下诸国又如何能做到对燕皇忠诚呢?


    ……


    十三日跋山涉水,武国车队驶入一望无际的平原。


    沿途有绿油油的麦苗,农人在田间劳作,微风拂来还能闻到淡淡的草叶香气。还好这几天没有施肥,不然就该闻到冲鼻子的牲畜粪臭了。


    再走两三日就能到宿阳了,今夜武国使团在官道沿途的驿馆歇息。


    管事一看见武国的队伍就大开驿馆相迎,商悯被叔父领着进驿馆,听到管事说:“武国的忠顺公大人,还有大公主,方才小人接到传信,说郑国的使团就在十里之外了……”


    商悯一听来了兴趣:“我们这是和郑国朝贡使团碰上了?”


    “正是如此。”管事笑道,“今日郑国的十九公子和汤左相也会入住驿馆,小人将悯公主、雁鸣公子和郑国十九公子的房间安排在驿馆三楼,您和雁鸣公子的房间在东边,郑国公子的房间在西边。忠顺公大人的房间和汤左相的房间都在四楼。您二位看是否合适?”


    “可以。”忠顺公略一思索道,“额外备一间茶室。”


    管事躬身应是,即刻去办。


    凡是遇到使团朝贡这样的大事,驿馆提前三天便会清场,不允许路过商客和旅人入住,他们只能去野外扎营露宿了。


    朝贡使团中均是贵人,万一有个闪失那就是大事。各国出发时间不一致,路途远近亦有差别,像两国使团同住一家驿馆的事很少见,没想到那么巧能碰上。


    商悯好奇道:“十九公子,郑王有一二十个孩子?”


    忠顺公无奈点点头。


    商悯咂咂嘴,多问了一句:“那顺利活到成年的有多少人?”


    “不多。”忠顺公意味深长道,“那郑国公子也是十一岁,生辰小你几天,名叫郑留。”


    商悯懂了。子嗣多,继承人多,往往也意味着夺权激烈,更别说这么多孩子他们出生时间的跨度肯定非常长,说不定会出现长子长女比幺子幺女大二三十岁的情况。


    “我当年成婚时与郑国汤左相有一面之缘,待她来了我会摆茶招待,与她商讨些事,你可以与那郑国公子接触一番。”忠顺公额外交代道,“我武国在北疆,他郑国在东南,与我武国相隔甚远,是以两国关系尚可。”


    距离远,也就意味着两国之间相隔无数小国,少有摩擦,没什么世仇。


    “我知道,显华婶婶就是郑国人嘛,那郑国公子还算我一表十八里的表亲呢。”商悯笑道。


    去宿阳,除了保住小命什么最重要?当然是拉拢人脉最重要。


    商悯想知道,郑国十九公子郑留是个什么样的人。


    十里路不算近,商悯先回了房中打盹。


    待过了一个时辰,外头的天色有些暗了,一阵颇为嘈杂的马蹄声将商悯惊醒。


    她凑到卧房的琉璃窗旁边向下望,楼下不远处就是马厩,正有几个穿着郑国服饰的随侍往马厩牵马。


    设在此处的马厩中只放重要将领和使节大臣的马,有专人伺候,普通拉货的马和众多将士的马是在另一处放着的。


    郑国人已经到了。


    郑国公子的房间就在商悯隔壁,这会儿还没动静,不然商悯会听到的。


    她起身整理了一番衣服,打算在驿馆内逛一逛,最好和郑国公子来个偶遇再趁机攀谈结交,这样才不显刻意。她犹豫了一下,没带雨霏和姜雁鸣,独自出了门。


    走到楼梯口时,商悯正好遇见忠顺公引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上楼,她脸上布满皱纹,但精气神很好,腰杆挺的笔直。此人衣着朴素,没有穿戴官服,有些花白的头发就扎着一根木簪。


    现在没有到宿阳,自然可以穿得随意些,商悯也是一身常服。


    商悯看出她的身份,上前拜道:“晚辈见过汤左相。”


    汤左相避开商悯这一礼,微笑着躬身行礼:“拜见悯公主。”她打量商悯一番,似乎不经意道,“悯公主与我家公子年岁相仿,真是有缘。”


    忠顺公适时道:“悯儿,我与汤左相有事相商,你若嫌闷就随便走走吧。”


    “是,叔父。”商悯麻溜地下了楼。


    汤左相也想让郑国公子与她结交,二者皆有意,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走出驿馆大门,郑国将士正在外头卸货,商悯看了一会儿,没在其中看到郑国公子的身影,她沉吟片刻,索性转身去马厩看看自己的枣红马。


    这郑国公子就住她隔壁,人又不会长翅膀飞了,不急于这一时。


    马厩内现下已经没了人,商悯抓起一袋草料,熟门熟路地走到枣红马跟前给它添了一把干草。马打了个响鼻,蹄子刨了两下地,不紧不慢地嚼起了草料。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有什么人踩断了地上散落的干草,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商悯若有所觉地回头,看见一位身着青衣的男孩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径直走向马厩里间,好像也要去看马。


    他的侧脸在商悯的眼角余光中一闪而过,熟悉的感觉骤然从心中升起。


    哪怕只是惊鸿一瞥,商悯也认出了这张脸属于谁,她心神震动,惊讶之下脱口而出二字——


    “师兄!”


    这张脸属于商悯前世同门师兄!


    武林世家多广开武馆招收门徒,商悯小时候她父母便收了许多徒弟,家中总是很热闹,她被众多师兄师姐逗弄着长大。同门数载,幼时相伴,他们的脸商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


    她魂穿异世,见到了与前世父母长相一模一样的父亲,现在她又看到了与师兄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那股熟悉感促使她喊出了“师兄”。


    但……他真的是她的师兄吗?


    男孩听到商悯的喊声后身体一顿,回头冷漠地与她对视,用简直像含了一块冰的语气反问:“谁是你师兄?”


    商悯怔住,内心的激荡瞬间平息,她上上下下打量这个男孩,目光尤其在他的脸上多停留了几秒。


    像,真像。五官相似,但是神态气质没有一丁点相似之处……确实不是她那位师兄。


    她心下微微失落,很快就整理好情绪,拱手致歉:“抱歉。在下商悯,武国大公主。我在武国小学宫求学时有位师兄和你长得很像,异国他乡还以为遇到了故人,原是我思乡心切,认错了人……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那穿青衣的男孩沉默下来,嘴唇都抿到了一起,紧紧盯着商悯的脸,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中翻腾着叫人读不懂的古怪情绪。


    商悯被他看得摸不着头脑。


    许是她认错人,他误以为她在侮辱他?


    她正要再次道歉,却听男孩低下头,用还算平缓的语调道:“在下郑王之子,行十九……名郑留。”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击掌为盟[VIP]


    “原来是郑留公子。”商悯再次歉意地道, “适才冒犯了。”


    郑留垂下眼帘,道:“直接叫我郑留就好。”


    “好,那你我便互称姓名。”商悯观察他的神色, 见他表情不似刚刚那般冰冷,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丝。


    方才商悯认错人时他的反应着实有些奇怪,她还以为郑留是那种端着架子难以相处的人, 可他又主动让商悯直呼他名字,这不禁让商悯对他的第一印象有了些改变。


    只是有一点商悯不明。


    为何她喊错了师兄, 郑留第一反应不是扭头确认周围是不是有其他人,而是立刻反问:“谁是你师兄?”


    倒像是……他无比确信商悯这声师兄是冲着他喊的。


    并且郑留的反应似乎有些过于激烈了。


    是错觉吗?商悯凝神思考。


    郑留自报家门过后看都没看商悯一眼, 直接去马厩里面抚摸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那匹马好像对郑留不怎么亲近,面对他的抚摸不反抗却也没什么亲昵的动作, 就在那慢悠悠地吃草。


    放眼天下, 北疆的马是最强壮威武的,郑留的白马个头比商悯的枣红马小了一圈, 看着个性温顺普普通通。


    商悯走过去, 犹豫了一下问:“能摸摸你的马吗?”


    郑留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


    商悯伸手抚摸白马的鬃毛,白马也是毫无反应,任由人摸。


    这不是一匹性烈骄傲的马,而是贵族骑射玩赏的宠物, 谁都能摸一把,谁都能骑上去。


    要是换商悯的枣红马,陌生人的手刚一放在它脖子上,它的蹄子就会扬起来攻击。


    商悯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心中做出判断:这不是郑留的马,这马对郑留没什么深厚的感情, 不然不可能对他的抚摸没有回应。由此可见郑留对这匹马的喜爱程度一般般,平日里想必没有给它梳毛喂食联络感情。


    商悯爱马,所以经常来喂马,马有灵性,也会越来越忠诚,可郑留……他又不爱这匹马,那他来马厩干什么?


    难道也是为了偶遇她?


    思及此处,商悯侧身对郑留露出一个微笑,相邀道:“我叔父忠顺公商泓正和你们郑国的汤左相茶室对饮,左右我们闲着无聊,不如也叫管事备一间茶室,坐下聊聊?郑国火器闻名天下,今日好不容易得见一位郑国人,商悯想向你讨教一二,不知可否?”


    郑留眉梢一挑,眼抬了抬,淡声道:“有何不可?”


    “郑留兄先请。”商悯这个称呼刚喊出来就一顿,想起叔父说过郑留生辰比她小几天。


    主要是看着这张脸商悯总会想到前世师兄,一顺嘴就喊出来了。


    郑留像有读心术似的看出商悯的纠结,平静看向她道:“我生辰正月十五。”


    “我正月初三。”商悯说完,试探道,“阿弟先请?”


    “……”郑留嘴角一抽。


    郑、武二国交情算是不错的,商悯琢磨着,她叫这声阿弟不算失礼。


    忠顺公每逢遇到他国王族后代跟人相谈也总是叫声兄姐道声弟妹,遇到长辈时称呼叔伯姑姨也很正常。当初武王寿辰,商溯接受郑国来使献的寿礼,道谢时也是称“郑王叔”。


    然而郑留好似对“阿弟”这个称呼颇有意见。


    “你叫我阿弟,我又要叫你阿姐。”他面无表情道,“直接叫名字即可,你我既然平辈论交,就别管那些弯弯绕绕的了,累得慌。久闻武国人尚武,不拘小节,你也在意这些虚礼吗?”


    商悯听他说得这样直白反倒松了一口气,“好,我也烦说那些抠字眼的话。”她笑容明朗,言谈举止随意不少道,“走吧郑留,咱们喝茶去。”


    郑留眼角眉梢略有些沉郁冷漠的气息悄然化开了一丝,与商悯并肩回驿馆楼上。


    不多时茶室被收拾好,燃烧的小炭炉上放置着一只紫砂壶,各种品类的茶罐分门别类地摆放在小桌旁边的竹架上。


    商悯本想亲自动手,却见郑留神色自然地拿过茶具,烫杯、置茶、洗茶……一气呵成。


    待她缓过神,一杯绿意莹莹的香茗已然摆在面前。


    郑留看着商悯,嗓音清润道:“请。”


    商悯愣了愣,道了声谢,拿起香茗品了一口,尝出这是她平日里最惯常喝的一种茶。


    诡异的感觉在她心中翻腾了起来。


    商悯沉思少许,忽而笑道:“也不知是因为样貌还是别的什么,总觉得我与你一见如故,好像认识了许多年似的。”


    郑留并未因她的话而流露出异样的表情,只浅浅附和道:“我亦如此。”


    但在这句话后,茶室忽然静了下来。


    商悯假装品茗,努力思索萦绕心头的异样来源于何处。


    这时郑留突然道:“商悯,你那位师兄,和我有多像?”


    他像是随口一问,“像到哪种程度,才会让你一眼认错?难不成你那位师兄的长辈是我郑国人,和我有血脉联系?”


    商悯回过神,无奈地笑道:“是很像,他祖辈不是郑国的,我与他许久没见了,今后大抵也见不到了。你与他乍一看相似,细看则不然,那时认错只是没想到世上有如此相像之人,今后我不会再认错。”


    她执起香茗,像敬酒一样朝前一举,玩笑道:“阿弟原谅我这一回,是我眼拙,可不要再为错认之事耿耿于怀了。”


    郑留沉默瞬息,道:“好。”


    眼看这事总算是翻篇了,商悯马上转移话题,问道:“我听你说,你排行十九,下面还有比你小的弟弟妹妹吗?”


    “底下有个幺妹,有个庶母肚子里还怀了一个,要临产了,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郑留说到此处微微冷笑,“我觉得不能。”


    商悯:“……”


    好家伙,她还以为郑留这小子性情颇为清冷内敛,没想到他竟然把话说这么直白。宫廷秘辛,哪个人不是藏着掖着?


    商悯问他有没有弟弟妹妹,只是想试探一下他在郑王众多子嗣中的地位。她预计郑留地位不怎么高,不然也不会被“流放”到宿阳。


    “你不问问我为何觉得她生不下来吗?”郑留瞥了商悯一眼,自顾自给她和自己都续了杯茶。


    商悯:“这是……可以问的吗?”


    郑留唇角勾出了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商悯,既然你我约定平辈论交免去虚礼,那么这些遮羞布下的东西又有什么好在意的?我不告诉你,难道你就猜不到了吗?”


    “我们同为质子,往后在宿阳的日子说不定要互相扶持。郑、武无世仇,你我无恩怨,来驿馆的路上汤左相要我和你多多交流,我不信你叔父商泓没交代给你类似的话。”


    商悯眉毛扬了起来,“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太在意繁文缛节了,总觉得你我相交总要论个礼仪,点到为止,彼此意会。既然你不在意这些,那索性就把话敞开说好了。”


    “郑留,我想知道为何郑王派你为质,而不是派其他人。”


    郑留自嘲道:“这有何值得回答?不外乎是我不受宠,又被兄姐排挤,所以被发配为质。”


    他盯着商悯问:“你呢?堂堂武国大公主,为何冒险为质?”


    “王族重担与一国重担都在我肩上,我必须为质。”商悯回望他,“你对为质之事很是不甘?”


    “谁能甘心?”郑留笑道,“难不成你就甘心了吗?五载十载二十载,归国遥遥无期,满腔抱负不得志,客死他乡无人知。我本应有一身本事,为何非要仰他人鼻息当缩头乌龟?”


    他冷笑一声,道:“商悯,可别告诉我你去宿阳是为了仰他人鼻息容忍度日。”


    “叔父交代我时我还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怎么结交于你,现在看来你我根本无需刻意结交,哪怕今日我们未在驿馆相遇,他日也定会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商悯抚掌笑道,“你说得不错,你我都不想仰人鼻息,可现实却是你命不由己,我被迫离家。宿阳此行凶险,你想归国,我也想,既然所求相同,那不如……”


    “击掌为盟。”郑留语气加重,一双眼睛直直望着商悯的双眼。


    商悯哑然,随即一笑:“好,那就击掌为盟。”


    她放下茶杯,举起右手。


    郑留亦举起右手。


    二人两掌相击三下,清脆的击掌声中,盟约已成。


    “郑留,你可是让我大吃一惊。”商悯意有所指道。


    二人的结盟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试探,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结盟不过两刻钟功夫,郑留目的明确,商悯也是。


    两个目的明确的人撞到了一起,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得虽然快,但也算是顺理成章。


    天下强国皆有野心,凡是有野心的,就不可能接受头顶上有个燕皇指手画脚作威作福。郑国的立场,与武国大致相同,这是商悯在武国时就听父亲交代过的。


    商悯唯一有疑虑的,是郑留此人的品行,以及他隐隐约约透露出的对她超乎寻常的了解。


    商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郑留此刻对她的了解,要远高于她对郑留的了解。


    马厩相遇是二者皆有意,他沏的茶的品类正好是她爱喝的口味,但这可能只是巧合。最让商悯在意的是,郑留似乎知道怎样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正中她的下怀,让她答应结盟……这也是巧合吗?


    她与郑留之间的关系,好像并不似初相识那样浅薄,而是另有极深的渊源。


    “商悯,若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便能明白我为何要找你。”郑留意味深长道,“与其受困于现状,不如主动寻求转机,我们是同一类人,谁能比我们更适合做朋友呢?”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妖邪作乱[VIP]


    忠顺公与汤左相谈完事情时已经是夜间了, 商悯没睡,而是等叔父回卧房时去找了他。


    驿馆之内,条件算是简陋, 远没有武王宫奢华,卧房之内仅有桌椅床榻,以屏风相隔, 虽然很宽敞,但是比起王宫之中宫殿的大小就有所不及了。


    商悯跟随随朝贡队伍奔波两个月, 没叫过一声苦,反倒是忠顺公有些心疼了。


    “悯儿怎么不早些歇息?有些事情明天再说也是一样的。”他摸着胡子道。


    商悯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双手撑在桌面上托着下巴,“侄女哪里能睡得着?宿阳近在眼前了,也不知到了那边会是何种情形。但这不是主要的, 主要是……”


    她眉眼间显露出犹疑之色, 好似遇到了什么让她极度困扰难以理解的事情。


    忠顺公察觉出商悯的情绪,略一想就明白了症结所在, “那郑国公子有什么不对吗?竟让悯儿如此在意。”


    忠顺公自问, 自己十一二岁时武艺已小有所成,可心性远不如商悯这般沉稳通透,反倒是因为自身出身高贵又是武道天才而处事傲然。后来兄长商溯为质久久不归,先王不得不将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到了他身上, 培养他独当一面,他这才收敛了性子。


    以商悯的性情和能力,其实很少有同龄人能给她造成什么影响。她只稍稍接触了姜雁鸣,姜雁鸣便唯她马首是瞻, 这些忠顺公都看在眼里。


    商悯小小年纪就能明白收拢人心的重要性,甚至不需要他从旁指点她具体怎么做, 通常他只需稍提一句,商悯就会将事情办得很好。


    所以当商悯因郑国公子心生犹疑,忠顺公的第一反应是惊讶,同时也产生了困惑。


    困惑于一个不受宠也没怎么受过培养的十九公子,凭什么让商悯这么在意,在意到半夜迟迟不去休息。


    “那郑留,真的怪。”商悯低喃,“他言谈举止倒不是最怪的,最怪的是……”


    最怪的是,郑留似乎根本不打算在商悯面前掩饰他的怪异。


    细细回想她见郑留时他说的每一句话,郑留一开始展现出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他了解她,他对她的了解简直毫无来由。商悯注意到了这些不同寻常,但是不能确定原因。


    郑国王族内斗严重,郑留能活到这么大,至少说明他是个谨慎的人。一个谨慎的人如果想隐瞒自己的异常应该并不困难,可是他没藏,反而将这些异常暴露到了商悯面前。


    他所说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在引导她往某个方向去思考?


    见商悯陷入沉思,忠顺公提醒地喊了一声:“悯儿?”


    这句话一下子把商悯从思考中拽了出来。


    她张了张嘴,正要将郑留的种种异常仔细说与叔父听,却不知怎么的,要说的话突然梗在喉中。


    一些念头在商悯脑海中闪过,等她开口,要说的话已然换了一句:“我只是讶异他有这样的胆识,敢在第一次见面就与我击掌为盟……可见他虽为郑王弃子,却不是平庸软弱之辈,是我之前小瞧他了。”


    忠顺公不疑有它,听到商悯所言笑着宽慰道:“悯儿能自我审视已超过同龄人很多了。听你的意思,郑留很有些不一般?”


    “是,但他具体能力怎么样还要观察,我与他才见了一面,只是他超出了我的预料。”商悯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用很慢的语速说,“今后相处的日子会很长很长,足够我了解他,也了解其他质子。”


    说完这一句商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今日见郑留,他虽让我惊讶,但不至于让我在他身上花费太多的注意力,该清楚的事,总会弄清楚的。”


    忠顺公道:“好,叔父知道悯儿心中有数。”


    “叔父也早些休息吧,侄女也回了。”商悯行了一礼,转身退出卧房。


    没人看见她眉头紧锁,显然心中的疑惑还没被解决。


    下楼经过郑留的卧房,商悯无声地瞧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步伐没有停留,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游太虚者,通常不会将自己游太虚之事暴露出来。


    游太虚者,不仅能神游太虚梦见神异之事,还能梦见过去与未来。


    这是姑姑赵素尘早就说过的话。


    商悯就是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郑留,会不会是游太虚者?


    如果是,他梦见的会是什么,梦见的内容是否与商悯有关?


    郑留故意显露自身异常,是不是在引导商悯往游太虚的方向想?


    以及……他凭什么有这个自信,确定商悯在察觉他不对劲后不会转头将他游太虚之事告知叔父?


    最让商悯牙疼的事,她还真就如郑留所料,没告诉叔父她怀疑郑留是游太虚者。


    因为游太虚事大,至今也只有姑姑和父亲知道,叔父一家均不知晓,临行前姑姑和父亲还特意交代她不可将游太虚之事告知他人,叔父也不行。


    若商悯向叔父提起游太虚,叔父可能就会有所联想,因此她不能说。


    回到卧房内,商悯坐在椅子上,给自己磨墨,又从行李中取出一张材质特殊的纸,用略微歪扭的字在上面写:“武王亲启。”


    “行至中原,临近宿阳,驿馆中得见郑国十九公子郑留。”她上下审视自己的字迹,觉得还算过得去,就放心地继续写,“郑留此人,心性成熟,不似孩童,性情年龄与女儿相仿,主动结交于女儿,思及黑崖城时姑姑教导,女儿亦欲引其为友,然女儿见识浅薄,对此人亦不甚了解,又顾忌其身份,怕思虑不周,故来信问询姑姑和父亲……”


    写完这封简短的家书,商悯轻轻吹了一下未干墨迹,等字迹干透就取出蜡封将信严严实实封了起来,打算用信鹰把信送回宿阳。


    这封信写得很隐晦,因为任何信都是有被截获的风险的,有些话不能明着写。


    当初商悯参加试炼流落山林,赵素尘将她找回时就是在黑崖城暂歇,商悯也是在那里听姑姑讲了游太虚。她特意在信末尾写询问姑姑和父亲意见,而不是单单写询问父亲意见,就是想让父亲商溯意会到她的未尽之语,找姑姑相商。


    整封信要表达的意思很简单:女儿我遇到了一个很早熟的同龄人郑留,怀疑郑留和我一样是游太虚者,想和他结盟,但是担心他不安好心,问姑姑和父亲有没有办法证明这家伙确实是游太虚者,或者有没有其他的想法。


    等信送回武国父亲再回信,恐怕要等好几天了,那时,商悯早已经到了宿阳。


    ……


    “落子无悔,是我赢了。”


    野外营地,离宿阳二十里处,武、郑、姜三国朝贡使团扎营暂歇。


    商悯对着棋盘下了最后一粒黑子,白子被杀得溃不成军。


    姜雁鸣眼神懊恼,认命地收拾棋盘,黑白棋子归位。


    “老是输,公主别找我下棋了。”他苦着脸说完,面向一旁观战的郑留,“在下棋艺不精,郑留公子何不来和公主对弈?”


    郑留随意道:“好。”


    “请。”姜雁鸣笑眯眯地让了座。


    郑留神色坦然地坐在商悯对面,选了白子,商悯照旧取黑子。


    赶路的日子无聊,商悯翻来覆去将带在身边的杂书翻了八百遍,最近迷上了下棋,随身带的正好有棋谱和棋盘,她跟姜雁鸣坐马车时经常对弈。


    姜雁鸣疏于棋艺,商悯才学下棋,对手就是这么个臭棋篓子,瞎猫碰到死耗子,连战连胜,把姜雁鸣折磨得不轻,幸好来了个郑留替他。


    郑留棋风稳健,一看就知道不是新手,和商悯对弈有来有往。


    商悯渐渐看出门道,气恼万分,故意道:“阿弟,你怎么让棋啊?”


    郑留拿白子的动作一顿,飞快道:“没有让棋,是我心神不宁走错了……不要叫我阿弟。”


    他着重补上最后一句。


    商悯狐疑地望着他。


    “我母亲是下棋高手,我幼时跟她学的,她过世后我多年没练,生疏了。”郑留抿唇,“我看出你才学了几天,赢你也是胜之不武。”


    “算了,不下了。我是新手没错,但我觉得要赢就痛痛快快赢,要输就干脆利落输,下棋让来让去还是下棋吗?”商悯意兴阑珊地将黑子扔回棋篓中。


    郑留似迟疑了片刻,接着像是赔罪道:“那我教你下棋,如何?”


    商悯来了兴趣,拍手笑道:“好啊,谢谢阿弟。”


    郑留:“……”


    他开始给商悯讲几招常用的棋路,叫她听得连连点头,又和郑留在棋盘上演练了起来。


    姜雁鸣摸摸下巴,目光在郑留身上停留少许,眼神透着怀疑。


    半个时辰过去,扎营休息的队伍陆续收拾整齐,商悯的棋盘也收了起来,他们要继续行进了。


    商悯骑上枣红马回到使团队伍中,只待前方带路将军一声令下就挥马鞭。


    但下一刻,居然有一支举着龙纹军旗的金色骑兵队伍从宿阳方向而来,直奔三国使团。


    忠顺公脸色微变,隔着重重人马与郑国使团中的汤左相对视一眼,汤左相老迈的面孔上亦有疑惑之色。


    二人目光一触即收,随即默契地排众而出,下马站在队伍最前端,并肩迎接燕皇亲卫军——金甲卫。


    为首的金甲将士拉拽缰绳,战马停下,他手持金色卷轴道:“皇帝陛下旨意在此,宿阳城中忽现妖邪,冲撞太后,致使太后娘娘薨逝。宿阳城中即日禁严,凡过往商客旅人均要接受搜查,各国使团亦无例外!”


    他抱拳,一双寒目扫视长长的朝贡队伍,冷声道:“忠顺公大人,汤左相,还有姜国的使节,还请命所有人下马配合搜查!”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野心之火[VIP]


    太后薨逝?太后死了!


    商悯拉着缰绳的手猛然一紧, 引得她身下的枣红马不安地刨了两下蹄子。


    在这个节骨眼上,身份如此尊贵的人骤然离世,还是被妖邪冲撞离世的, 怎么看怎么诡异。


    随即她想到了老梁王。他也是病发突然,没几天大公子姬桓发动宫变,对外宣布老梁王病逝, 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国之主。


    临到宿阳,此事竟然重演。这次死的不再是一国主君, 而是当朝太后。但相同的是,不管是梁王还是太后, 他们都是屹立于权力顶峰的人。


    是巧合吗?若这两位权力者的死不是巧合,而是有联系的呢?


    商悯一瞬间汗如泉涌,如坠魔障, 脑海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神思仿佛被漩涡牵引,沉浸在这个可怕的假设中不可自拔。


    她被自己的猜测给惊到了。


    马蹄声起, 杨靖之策马从朝贡队伍前方冲到后方, 大喝传令:“全军下马,配合金甲卫搜查!”


    这声厉喝一下子将商悯从思考的漩涡中拉了出来,她手一动,遥遥看了一眼郑留, 巧的是郑留也在看她,他收回目光默不作声地下马站立。


    商悯对同样面露惊色的姜雁鸣点了下头,二人下马站到了地面上。


    三支朝贡队伍人马散开,金甲卫包围住所有人, 另有几支小队围着百十车朝贡礼着重搜查。


    姜雁鸣见商悯眉头紧皱,但没有慌神, 自己也定了定神,祈祷搜查快些过去。


    每支金甲卫小队的为首者都手执古朴的青铜罗盘,罗盘上有只青铜鸟嗖嗖旋转。金甲卫并没有强行打开货箱检查里面的物品,而是拿着铜鸟罗盘围着木车转了数圈。


    很快朝贡礼被搜查了一遍,并未出什么岔子。


    主持搜查的金甲将军眼皮一抬,对忠顺公和汤左相道:“朝贡礼没有问题,接下来要查人了,贵国的公主公子也不能例外。职责所在,不得不冒犯了,请见谅。”


    “无碍。”忠顺公缓缓道。


    汤左相用苍老的声音回道:“既然是为了搜查妖邪,那也不是不能理解。”


    金甲卫下马在人群中穿梭,被武国兵马围着保护在中央的商悯和姜雁鸣站出来主动接受盘查。


    举着铜鸟罗盘的金甲卫走进了商悯,其上嗖嗖旋转的铜鸟突然一卡,鸟喙指向商悯的方向,幸好它的停顿不过一瞬,金甲卫围着商悯走了几圈,铜鸟再无异样,他抱拳道:“得罪公主。”


    接着去查姜雁鸣了。


    商悯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进了肚子里。


    她不动声色地转了一下被袖袍挡住的青龙玉镯,游龙青鳞枪所化的玉镯在方才青铜鸟指向她的时候倏忽烫得像烙铁,随后瞬息沉寂,就连玉镯内与商悯心意相连的龙魂也陷入沉睡,宛若死物。


    铜鸟罗盘这才继续转动。


    那铜鸟罗盘是探查妖邪所用,但不只能探查妖邪,还能探查到一切与妖有关的神异之物,商悯的游龙青鳞枪是灌注了妖龙魂魄的古代神兵,恰好就在此列。


    虽然妖龙神智丧失,只余些微灵性和战场杀伐经年累月积攒的煞气,但里面寄宿的妖魂仍然是活跃的。此枪主人几度更替,每任枪主都带它杀敌,其中煞气不减反增,商悯还远不能发挥它真正的威能。


    待人员一一盘查完毕,金甲卫没有过多逗留,当即归队。


    金甲将军一板一眼道:“请武国、郑国、姜国朝贡使团入宿阳城。”


    三国使节团重整队伍,车马在金甲卫护送下缓慢前行。


    商悯重新坐回马上,不自觉又看一眼郑留,见他神色自若,不知是性情沉稳处变不惊,还是……


    “公主,我们进了宿阳会被安排到何处?”姜雁鸣压低声音问。


    “不知。”商悯目光扫过燕军金灿灿的铠甲,“三年一度的朝贡,按照惯例陛下会大宴群臣使节,可是太后娘娘薨逝,国丧三年,不适宜摆宴,大宴是不会再有了……以我等身份,应当去跪拜祭奠。”


    死后七天当迁入寝陵,就是不知道太后死了几天了?听金甲卫所言,太后应该没死多久……起码要等太后入寝陵,燕皇才能腾出手接见各国使团。


    她的思绪回到先前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上,认真思考太后之死和老梁王之死的共同之处。


    除了都是权力者之外,他们的死可以说都是由于外力作用,一个是因为妖邪,一个是因为儿子反叛。


    倘若二人之死并非巧合,那又是谁策划并主导了他们的死?目的是什么?


    商悯并不怀疑金甲将军所说之语的真实性,她相信太后真是死于妖邪冲撞,大燕不至于拿堂堂太后的死做文章。


    这位太后娘娘可是当今皇帝的亲生母亲,他再怎么急于打压各国质子也不至于干出这么畜生的事,拿母亲的死做筏子。


    这只会让人看不起,加倍暴露大燕虚弱的本质和皇帝的昏聩无能。


    燕皇能坐几十年皇位,并且主导二十年前的讨伐旧梁之战,他这点耐心和格局还是有的。


    燕皇派出金甲卫围住三国朝贡使团细致搜查,只能说明宿阳城里真有妖邪……他担心各国使团中也混入妖邪,所以加倍小心。


    妖邪……何为妖邪?


    商悯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只从长辈口中听到过只言片语,万丈渊下的山魈顶多比普通的野兽聪明凶悍一些,真正的妖邪是不是能化为人形,口吐人言,驭使妖术?


    姐姐元慈赠给她的民间话本上倒是这么写的,可话本上的东西做不得真。


    “老梁王……太后……”商悯心中默念。


    她的猜测简直毫无来由,仅凭直觉,不足以断定二者之死有任何联系,也不能证明是否真的有一双幕后黑手推动着这一切。


    商悯不得不自我安慰。


    也许是她想多了……也许世事真的就是这样巧合。老梁王和太后都已经年老了,放在以往,一年之内连续有多国君主崩逝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怪只怪发生的时机过于巧妙。


    本就如同一团乱墨的局势愈加叫人看不清了,宿阳城风雨欲来,无数双眼睛投向这里。


    自商悯踏上去宿阳的路,天下乱局她已无法置身事外。


    不,或许在商悯选择接受继承人试炼的那一刻,她就无法置身事外了。


    这场权力的棋局,商悯只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起码到了武王商溯那种程度,才有资格做棋盘上的棋手。


    商溯这个棋手小心地护着商悯这颗棋子,让她不至于被敌人的千军万马吞没。


    各国诸侯王、宿阳群臣、燕皇,乃至于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人和势力都是棋手。一双双妙手操控棋盘上的棋子,企图吞掉对方的子,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宿阳城近在眼前,宽广无际的平原上一座城池拔地而起,城门牌匾上,“宿阳”二字威严苍劲。恢宏壮观的城门楼高高耸立,像巨人一样俯视着城门下奔波往来如蚂蚁的行人。


    商悯的第一感觉是大。


    不管是城墙还是城门,都比武国的朝鹿城还要森严气派,以至于使节团队伍行至城下,她依然仰着头注视着这座横亘在大地上的宏伟城门。


    街道旁,百姓和商客被驱离至两侧,武、郑、姜三国队伍军旗竖起,武国黑底红纹的虎爪踏云旗迎风飘荡,郑国的金鹏展翅图腾同样在旗上跃动,就连最不起眼的姜国也立起了巨鹿旗帜。


    马匹轰隆隆踢踏,木车轮转动,绵延了足足有两里长,他们分批次入城,步入青石板铺就的宽阔街道。


    骑在高头大马上,宿阳城的繁华尽入眼底,数不尽的房屋,数不清的百姓,繁忙的街道,各式各样的商铺……目光尽头,金碧辉煌的奢华宫阙哪怕隔了整个宿阳依旧能被人清晰地望见。


    它实在太过显眼,不管是最初建造之时还是现在,那里都汇聚了世上最顶尖的能工巧匠,和世上最极致的财富与权力。


    在这一刻,商悯看着那座玉楼高耸金阙煌煌的皇宫,内心深处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狠狠击中了,那样东西直击她的灵魂深处,让她心神震动。


    商悯眼睛微微睁大,瞳孔中倒映着燕皇宫,忽然明白了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


    父亲教她责任,教她使用权力,教她成为武国的继承人,是以商悯对自己拥有的一切习以为常,并且坚定地认为权力和武王之位本就是属于她的东西。


    这算不上是“想要”,因为商悯无须去“想”。


    人怎么会去想本就属于自己的事物呢?只有自己没有的,那才是需要去“想”的。


    野心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起先,是一簇小火苗,紧接着它被各种燃料滋养,渐渐壮大,然后忽然有一天,有人往火苗里浇了一桶热油,于是它就以不可阻挡之势成为了燎原大火。


    父亲当年为质,看到了宏伟的宿阳城和如同天阙的燕皇宫,是不是和她一样震撼?父亲心里又会是怎样的感受?


    父亲跟她的想法一定是一致的。


    商悯无比确信。


    她此刻就在想——


    她想知道,高坐于举世无双的宫阙之中,接受万民朝拜,享受百官群臣供奉,成为天下共主……到底是怎样一番美妙滋味?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封号忠顺[VIP]


    一进宿阳城, 商悯、郑留和姜雁鸣就被安排到了一处名叫“承安园”的皇家别苑。


    进入园中,亭台楼阁与雅致的园林景观交相辉映,有宫人侍卫将他们三人分别引去了不同的小院。


    “这是青梧院, 请悯公主在此歇息,院中另有侧厢房给公主的侍女居住,寝房、厨房、书房一样不缺, 如果有什么需要,公主只管遣人来要, 宫司处会即刻为公主安排。”宫女一丝不苟地道,“每日会有人送来饭食, 公主也可命膳房送来新鲜食材,让侍女在院中的小厨房做,一切全凭您心意。”


    商悯携带的侍从颇多, 除了随身护卫雨霏, 其余几名侍女也个个武艺高强身怀绝技,是武王商溯专门从暗卫营拨调到她身边的。


    商悯踏进青梧院, 见小院内环境雅致, 花花草草打理得当,还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树的枝杈上已经萌发了新芽。


    树下有石桌石椅,想来四季交替之时树下饮茶看梧桐叶生叶落, 也不失为一种雅趣。


    商悯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问:“来宿阳的各国公主公子都住承安园吗?”


    “正是。”宫女道,“陛下特意修整了承安园,将此地用于安置各国贵客。但近几日皇宫禁严, 妖邪之事未了,请公主待在自己的小院中不要随意走动, 外间有金甲卫驻守,会保证诸位安全。”


    商悯沉吟片刻,“姜国公子在何处?”


    她刻意没提郑留,怕这宫女是有心人派来打探消息的。


    “雁鸣公子住在西边的秋棠院。”宫女看了商悯一眼,额外交代,“禁严期间,承安园内的公主公子不可互相探视,还请公主安心住下,若真有事,告诉奴婢一声,奴婢会着人转告雁鸣公子。”


    这举动往好里说是保护,往坏里说就是变相软禁。


    商悯早有心理预期,心中倒没生出什么怨气,只颔首应好。


    宫女又交代了一些事,随后行色匆匆地离开了青梧院。


    雨霏指挥着侍女将商悯的行李搬运至房内,原本清冷的小院热火朝天。


    看来除非是到了祭拜太后的大日子,他们这群质子是别想出承安园了。


    不管燕皇暗地里是什么心思,总归在表面上,他对各国王族后代不曾苛待。吃穿用度虽然比不上商悯在武国时的待遇,但也不算差了。


    刚刚商悯被带进承安园走得有些快了,许多园林景致不过匆匆一瞧,可她仍能看出这座皇家园林造价不菲。若前世的圆明园保存完好,是不是与大燕的承安园一般秀丽,抑或远胜之?


    微风一拂,吹下一片稚嫩的新芽。


    商悯伸手接住这片新芽,手指一捻将它碾碎。


    不知叔父被带到了何处?


    ……


    忠顺公神色平稳地被太监带进了燕皇宫。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这座辉煌壮丽的宫殿,但是他表现得很沉稳,一路上目不斜视,没有被奢华的宫阙震慑得低头不语,也没有四处乱瞧。


    一路跨过无数门扉,穿过了无数宫殿,踏过长长的宫墙走道,他终于被带到了目的地。


    巍峨的宫殿就在眼前,“紫微殿”三字龙飞凤舞,穿着金灿灿铠甲的侍卫禁军分立左右。


    忽然间,宫殿的门开了。


    身侧的太监笑眯眯地甩了下拂尘,用有些尖细的嗓音道:“请吧,忠顺公大人,陛下正在里头等您呢。”


    “有劳胡公公。”忠顺公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


    那太监躬下身连称不敢。


    忠顺公整理衣袖和头冠,踏进了紫微殿中。


    一进入宫殿内,浅淡的熏香味立刻飘来,忠顺公没有在最上面的龙椅上看见燕皇的身影,他微微转身向侧面的偏殿走去。


    一位身穿素色衣袍的老人静静地靠在偏殿的书房的座椅上,头微微低着,一抹白色的麻布缠绕在他额间。每逢亲人逝世,不管是民间还是皇宫,都需要把白布缠绕在额间,披麻戴孝就是这个意思。


    忠顺公伏跪下来,高声道:“臣商泓,叩见陛下,陛下万寿无疆。”


    说完这句话,书房桌椅上的老人却久久没有动静。


    忠顺公没听到“免礼”二字,这才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燕皇眼皮轻轻搭着,胸膛缓和起伏,居然是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的面容十分老迈,皮肤布满了皱纹,已经有了浅褐色的老年斑,麻布下露出来的发丝是银白色。


    忠顺公谨慎地没有上前去叫醒他,而是用更大的声音再次叩拜:“臣商泓,叩见陛下!”


    燕皇苍老下垂的脸皮轻微一颤,睁开了略微有些浑浊的双眼,他口中发出含混的声响,眼睛微微眯起辨认了下方跪拜之人的脸。


    “商溯?”他低声喊了一个名字。


    忠顺公抬起脸,道:“陛下,微臣商泓,武王商溯之弟。”


    燕皇浑浊的双眼变得清明了一些,凝望着忠顺公的面孔,许久才笑了一声:“你们兄弟俩长得真像,朕竟然认错了……起来吧。”


    忠顺公从地上起身,垂首不言。


    “二十年风风雨雨,你们长大了,朕老了。”燕皇似是感叹,“老到在接见使节时都能睡着。”


    “太后娘娘离世,陛下日夜操劳,当注意龙体。”忠顺公巧妙地避开了“老”这个字眼。


    他从袖中掏出金色的礼册,双手呈上:“这是我武国的朝贡礼单,请陛下过目。”


    “放那儿吧。”燕皇指了下桌面。


    金册被摆上桌面,可是他翻都没翻,像是对那百余车的奇珍异宝根本不感兴趣。


    燕皇自顾自道:“朕记得来宿阳的是商溯的长女,商悯。”


    “是。”忠顺公道。


    “你觉得她如何?”燕皇笑问。


    忠顺公不动声色道:“叔父看侄女,自然是挑不出什么错的,微臣看着大公主长大,她知礼敬长,爱护胞弟,专于武道,学习刻苦……”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在习文上的天赋,稍稍差了些。”


    商悯经过一遭失忆,脑子里的知识差不多忘了个干净,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学,还找了元慈这个小老师。忠顺公作为元慈的父亲,当然对商悯的学识到了何种程度了如指掌。


    商悯的学习天赋不算差,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优秀的,但是燕皇又不知商悯曾失忆,忠顺公正好可以借题发挥,帮商悯藏拙一二。


    大燕讲究武道,习武之人既要学武又要博识,否则就是“有武无道”,与莽夫无异,路子走偏了。武艺再高,学识不行,依然会叫人小瞧。


    燕皇饶有兴趣道:“悯公主学习天分有多差?”


    忠顺公沉默一瞬,道:“年十一岁,习字八载,仍书写潦草,缺笔少画,字迹……能勉强叫人看懂。”


    燕皇一愣,显然被忠顺公的话惊到了。


    他子嗣不算少,聪明的笨的都有,可最笨最不成器的那个也能写得一手好字。因为练字不需要太高的天分,毕竟又不是冲着当书法大家去的,只要能拿出手就行,做到勤学多练,写的字怎么也不会太差。


    可是听忠顺公的话,这商悯要么是在习文上极端没有天分,要么就是性子惫懒,难成大器。


    “商泓,你莫不是诓朕?”燕皇呵呵笑道。


    武国宫里有个王后姬妤,他虽然不是什么消息都能探查到,但大致情况还是了解的,姬妤曾经在密信中说商悯此女天资甚怖,文武皆通。


    忠顺公苦笑:“陛下,微臣哪里是诓骗您?兄长忙于朝政,无暇去管悯公主学业,此前一直将她放在武国小学宫中学习。兄长也是前些日子才知悯公主为了完成学业花重金贿赂威逼同窗,她的课业、习字都是他人代笔。”


    燕皇脸上缓缓浮现出疑惑的表情。


    这是在离开武国前忠顺公就和商溯商量好的说辞,否则无法解释堂堂文武皆通的公主怎么突然变成了写个字都困难的半文盲。


    燕皇手眼通天,可武国王宫又不是真被细作渗透成了筛子,有些消息燕皇也只知道个大概,无法探究细节。


    若是燕皇真的存心试探,他就会发现商悯的学识水平和忠顺公所言没有任何差别……商悯是真的满打满算就学了个把月,如何能指望她赶上别人学了几年的水平?


    “悯公主来宿阳城,正好可以入读大学宫,希望她能在大学宫有所长进。若她肯把习武的一半心思放在学习上,兄长便不必为她担心了。”忠顺公话语中的希冀不似作假,“好在悯公主已然醒悟,这些时日习文认真许多。”


    燕皇默然几息,道:“希望如此。”


    燃烧着熏香的书房内一时间没了声响。


    燕皇不说话,忠顺公也不说话,他面色平和地站在那里。


    “你像你长兄……很像,从外表到内心都像。”很久之后,燕皇开口道。


    他的嗓音有些低沉,“商溯桀骜,他在宿阳的那十年,朕将他看得透透的。他站在那里,表面和顺,实际上心里带刺,谁都不服。年纪大的好处就在这儿了,朕看人越来越准了。”


    忠顺公避开燕皇探究的眼神。


    燕皇幽幽道:“忠顺公……忠顺公。”


    他玩味地笑了一下,“他为何赐给你‘忠顺’这个封号,你难道不知道吗?”


    “忠于母国,顺应天命,是为忠顺。”忠顺公不卑不亢道。


    “当真?”燕皇笑笑,笑容中的意味说不清是不屑还是嘲讽。


    他轻轻抬手,“退下吧,商泓,朕乏了。”


    忠顺公行了一礼,后退三步,转身静悄悄地离开了紫微殿。


    他踏出殿门的那一刻,春日里和煦的微风吹来,竟让他打了一个寒颤。这时他才发觉自己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汗水浸湿了里衣。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长阳君府[VIP]


    商悯再次见到叔父, 是在太后的丧礼上。


    第七日,举国哀悼。文武百官入宫朝拜,宗室王族跪于停灵的大殿外, 葬礼由姬氏皇族辈分最高威望最强的老者主持。


    一声“叩首”,所有人都伏跪于地,跟随皇帝跪在地上行叩拜大礼。


    皇宫上空阴云密布, 但还未下雨。


    密密麻麻的人跪在宫阙之外的石板路上,在场官员都穿着隆重的礼服, 身上披着素白的麻布,没有一个人抬头, 所有人都肃穆地微微垂着头。


    几百上千人跪在殿外,商悯能认出的人不超过一手之数。


    原本她想看看燕皇到底长什么样,可是这样的场合对礼仪要求甚为严苛, 根本不能乱动, 商悯只看到一角绣着龙纹的衣袍从她左侧的道路缓缓擦过。


    燕皇长相是威严还是慈祥她是一点没看到。


    繁重的叩拜仪式终于结束。


    太后厚重华丽的棺椁被十多位皇族后裔抬起,他们一步一步移向宫门口的灵车, 灵车载着棺椁驶出皇宫, 行四十里至城西郊皇陵所在。


    一路上百姓亦身着素服,跪于道路两侧。


    送灵车是姬氏皇族该干的事,皇帝亦要随灵车送葬。不是每个皇族后裔都要去送灵,旁系三代之后在跪拜礼后需要和文武百官一起长跪于宫殿外, 跪整整一天才能散去。


    幸好商悯这个武国公主虽然和皇族沾亲带故,但论血源已经排在了三代之后。商悯的姥姥姥爷倒是三代之内的皇族血亲,可他们年纪太大了,燕皇特赦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免去奔波送灵之苦。


    商悯不好左顾右盼, 她见叔父就跪在她前面的位置,余光左右一瞄, 在不远处瞥见了郑留和姜雁鸣,还有好几位年龄一看就不大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


    他们应该就是其他诸侯国派来的质子了。


    商溯交代商悯去了宿阳要去拜见外祖父和外祖母,只是时机不凑巧,她一来就住进了承安园,太后丧礼又不好四处打听。


    料想姥姥姥爷应该在离停灵宫殿近的地方跪着。


    一个时辰过去,商悯的膝盖已经有点麻了。


    她习武尚且如此,更别说旁人了。


    可是宫阙之间寂静一片,只有跪拜之人浅浅的呼吸声。


    她祈祷时间快点过去,好让她早些见到那几位从未谋面的亲人。


    日暮西斜,在司礼的主持下,文武百官和各国来使、宗室皇族起身,有序离宫。


    “悯儿来了吗?”有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伸长脖子,目光扫视。


    “这样的大日子她肯定来了。”老妇人扶了一下头冠,整理好因长跪而变皱的衣袍,起身时身形摇晃勉强站直,长叹道,“果真是年纪大了,骨头都松了。”


    “爹娘勿忧,儿子方才瞧见妹妹的孩子了,就在咱们前头。”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压低声音道,“人多眼杂,待出了宫,我们把她的马车拦下传个信就是。”


    老妇人眼睛眯了起来,仔细向前瞧了瞧,可是天色暗了下来,她又实在老眼昏花,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哪个人是商悯。


    “她长得像令仪,你才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老头儿眼里闪着泪光。


    “这倒不是,我是看到了商泓,他和武王很像,他身后就是悯儿。”中年男人咳了一声,“悯儿……长得也像商溯,就眉毛像妹妹。”


    老头儿愣了愣,好半天才连连点头道:“也好、也好。”


    “武国年年都送来孩子的画像,你不是看了吗?怎么问出这种问题。”老妇人横了他一眼。


    “思念心切,一时忘了。”老头儿尴尬道。


    宫外,商悯已登上马车,雨霏驾车一挥马鞭,本欲向承安园驶去,但商悯道:“慢些走,等人。”


    太后丧礼过,承安园禁止质子外出的命令已经解除,但是若要会见皇族后裔或朝廷命官仍然需要先向宫务司上报,得到允准了才能去见,而且要派宫女太监随行。


    他国质子及来使私自会见大燕朝廷命官是重罪,严重的话会以谋反论处。


    商悯的叔父算是来使,和质子们不住在一处,叔侄俩也没法时时见面,干什么都很不方便。燕皇可谓是严防死守,自质子进宿阳,行动就大大受限,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


    商悯若要去拜见长辈,也要遵规守矩,不过出宫门时托人传一两句话是不打紧的。


    郑国的马车正好经过商悯车侧。


    坐在车中的郑留掀开车帘子,对商悯颔首道:“我先走了。”


    “好,改日再见。”商悯回道。


    她目送郑留的马车离去,紧接着又有一辆马车经过,马车中探出一个面相和善年约十六的姑娘,她说起话来温声细语:“可是武国悯公主?在下翟国翟静,家中排行老三。”


    商悯眉稍一挑,回礼道:“原来是静公主。贵国送来的水车图纸我仔细看过,真是精巧非凡,不愧是翟国所研制。”


    翟静掩唇笑道:“悯公主客气了,今日恰巧相遇,虽说今后总有机会攀谈,但一见你我就觉得亲切,便冒然来打扰了。”


    “公主称我姓名就好。”商悯礼貌得体。


    “我长你几岁,何不干脆姐妹相称?”翟静主动道。


    商悯一怔,含笑点头:“有何不可?”


    翟静笑意深了些,“那好,悯儿妹妹,姐姐先行一步。”


    “姐姐慢走。”商悯道。


    马车远去,商悯困惑地皱了下眉,细数了自己看过的族谱,没回想起有哪个三代之内的亲戚跟翟国有过姻亲关系。


    翟国地处西南,很少与北疆诸国有联姻,上次翟国王族派宗女来武国联姻还是九十多年前,血缘关系早淡了。


    翟静这位翟国三公主无事献殷勤,很难不让人怀疑其用心。不同于郑留开门见山直接要求结盟,翟静的目的目前还是模糊的,似乎只是来交好混个脸熟。


    话又说回来,像郑留这种直接了当的才是少数。


    结盟并非小事,不经历过几次试探,谁能放心当对方盟友?若结盟后仍旧关系浅薄一扯就破,那这盟还不如不结。


    商悯的马车缓速慢行,不到半刻钟,果然等来了想见的人。


    一灰衣小厮敲了敲马车,大大方方道:“武国的悯公主,在下奉长阳君之命,邀公主前往我府中小聚,以叙亲情。长阳君已经向陛下递了奏折,待陛下允准,长阳君府上会派人去接公主。”


    商悯松了一口气,撩开车帘笑盈盈道:“就知道姥姥和姥爷会叫人来找我。”她四下张望,没见到君侯府的马车,心下明白是此地不宜说话,就道,“叫二老保重身体,我若有机会就去看他们。”


    “是,公主的话小人一定带到。”灰衣小厮躬身,“君上和老爷让我交代您安心在承安园住着,旁的事暂勿担忧。”


    他行礼告辞,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长阳君姬娴,商悯的外祖母。


    如今的大燕,非开疆拓土之功不得封王,就算封了王,也都是没有封地也没什么实权的吉祥物。比如平南王姬麟,他虽然是金甲卫大统领,但代表的却是燕皇的意志,本质上只是燕皇手中的一把刀。


    王之下则是“公”。商悯的叔父被封忠顺公,并非由于叔父立了功,而是父亲商溯需要自己的亲兄弟辅佐朝政,稳定政局。


    “公”之下是“君”和“侯”,礼法上君要比侯更受敬重,二者都需要凭借功勋获封。“君”不可世袭,身份的象征意义大过实权。侯爵之位却可以世袭,但要是后代没什么大出息,继承的爵位品阶就会一代代降,直到再也无法受祖先荫蔽变成庶民。


    商悯原本心中有些忐忑,因为她从来没见过外祖父和外祖母。


    母亲生完她就逝去,不知道他们见到她会是何种态度?尽管父亲一再向她保证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是值得信任的好人,他们很关心她,可商悯还是很犹豫。


    现在收到长阳君府的传信,商悯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与亲人见面,总有些话是不方便让外人知晓的。


    上报燕皇,燕皇必定派宫女太监随行,每一句话都要在心里头绕好几个弯才能说出口,实在不妥。


    商悯摆弄了一下腰间的荷包,荷包中带的正是她的身外化身陶俑。


    与其在燕皇监视下与亲人相见,不如找机会夜入长阳君府,省得处处受制于人。


    身外化身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回承安园后再是用身外化身潜入潜出会增加风险,园中说不定有燕皇暗卫。


    商悯思量片刻,趁前后左右无人之际将陶俑小人屈指弹出,拇指大小的陶俑从车帘的缝隙中射出落入街边小巷,接着轮廓膨胀转瞬变大,她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商悯割下一角衣袍蒙面,脚尖一点,身形就如飘忽柳絮般隐入黑暗。


    ……


    子时,万籁俱寂。


    商悯凝神敛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路行至长阳君府。


    府中长阳君已经睡下,却忽然听屋外有微不可察的异响。


    这位年轻时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的老人猛然惊醒,不动声色地推了推睡着的老伴孟修贤。


    哪知一推没能推醒,又推,这人还是睡得死死的。长阳君掐住他的胳膊肉狠狠一拧。


    孟修贤“哎哟”一声,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望向身侧的长阳君,神色茫然道:“我打鼾了?”


    长阳君幽幽道:“没有。你继续睡吧,天塌地陷也继续睡。”


    孟修贤不明所以,正在这时屋外却突然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


    长阳君一愣,欲起身开门,孟修贤可算反应过来了,一轱辘爬起来,披上外衣,跑过去把卧房的门开了一道小缝。


    门缝外,商悯摘下面罩,眨眨眼睛道:“姥姥姥爷,悯儿来看你们了!”


    孟修贤霎时眼泛泪花,一声乖孙女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人就被长阳君搡到了一边,面容沧桑的老妇人把商悯拥进屋内,摸着商悯的脸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几遍,眉宇间的皱纹舒展开了。


    “像商溯,可是眉眼长得真像令仪啊。”她伤感道,“好孩子,来宿阳受苦了。”


    “你从承安园偷跑出来的?”长阳君一顿,忽然想起这么个回事,脸色微微变了,“你没有走君府正门吧?”


    “姥姥不用担心,我身边有暗卫精通缩骨易容,扮作我不会被察觉的。”商悯说的是实话,她身边的确有这样的暗卫,“长阳君府的府兵没发现我,我从后街翻墙进来的。”


    她端端正正地给长阳君和孟修贤行了大礼,道:“悯儿拜见外祖母,外祖父。十余年未能相见,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父亲和我心中都十分牵挂你们……”


    孟修贤与长阳君对视一眼,苦笑道:“傻丫头,我们俩宁愿你不来宿阳,也不想你深陷泥潭,难以脱身啊。”


    长阳君轻声道:“如今的宿阳,连我都觉得……水深得让人看不懂了。”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亲人密谈[VIP]


    连久居宿阳的姥姥也觉得, 这里的水太深了……


    商悯心下一沉,从中嗅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长阳君这个品阶不算低,姥姥年纪大了, 算是退休,基本上不参与政事。姥爷孟修贤从前是文官,官职曾居二品, 仅次于三公,在宿阳中也不算是什么小人物。


    他们这样的人应该是见惯了朝堂风云变迁, 见惯了权力厮杀与争斗,可如今却说, 宿阳的水深得让人看不懂?


    “从前的宿阳,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吗?”商悯迟疑地问,“燕皇陛下登基四十余载, 不管从前还是现在, 宿阳都在燕皇治下,和以前相比, 这儿有何变化?”


    长阳君并没有立刻回答商悯的疑问, 而是走到了卧房另一侧的书桌前,摸索着从桌下的暗格中拿出一只小木盒,木盒中装着的是一尊青铜烛台,烛台上面的蜡烛竟然是墨黑色的, 透着如玉的质感。


    摆上烛台,干枯老皱的手在蜡烛上端轻轻一抚,蜡烛无火自燃,照亮了小半间卧房。光与暗形成明显的界限, 好像有什么奇特的结界随着蜡烛的燃烧而展开了。


    “祖上流传下来的小玩意儿,蚀音灵烛, 在它笼罩范围之内说话,不必担心隔墙有耳,也不用担心被人窥视,外人看来,屋内被蜡烛烛光笼罩之地空无一人。”


    “你我处在君府之中,但世上有无双妙用的奇物千千万万,妖邪遍地百圣临朝的残酷年代即便已经逝去,祖上阔过的世家大族、宗室皇族说不定有各种奇物或秘法留存。”长阳君细心解释,“燕皇手下的绣衣局又豢养了诸多鹰犬,能人异士颇多,不可不防。”


    “绣衣局,我听父王说起过。”商悯道,“暗杀、监视、缉拿……没有什么是他们不做的,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他们只听燕皇的话。”


    “正是,绣衣局由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统领,此人名叫胡千面,由燕皇陛下亲自选中培养。”孟修贤道,“绣衣局设立已有十八年,十八年来朝堂政局变迁,人人自危。”


    长阳君笑笑:“绣衣局不过鹰犬之一,要说皇帝手下咬人最凶的那条狗……还是非柳怀信莫属啊。”


    柳怀信,大燕丞相,官居一品,位列三公,备受敬仰,同时深受燕皇信任。


    “柳相此人,我不好说。”孟修贤重重地叹了口气,“当年我二人同窗,他出身寒门,我对他有些照顾,后来他得皇帝青眼一路高升,不忘拉我一把。可他有才干是真,治国有策是真,投机倒把是真……结党营私也是真。”


    “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同时也是个小人。”长阳君短短一句盖棺定论。


    孟修贤没有反驳什么,只是面露无奈之色。


    “姥爷和柳相如今还是朋友吗?”商悯好奇道。


    “应当……不算了。”孟修贤道,“我与他政见不同,路亦不同,当年同窗,我接济他,他投桃报李,后来越是向上爬,我们矛盾越深。没有争吵,也没有攻讦与陷害,我们就是自然而然地淡了下来,同窗之谊到底是不复存在了,除公务交接外,我与他再无私交。”


    商悯道:“柳怀信干了什么坏事,让姥姥对他的评价这般……”


    “二十年前讨伐旧梁,梁国罪名乃是谋反,这你都清楚。”长阳君道。


    “总不能是梁国谋反另有隐情吧?”商悯吃惊道。


    “这倒不是,梁国确实想谋反,他们占据地利,国民富庶,兵强马壮,欲要纠集大军奇袭宿阳。只可惜事情败露,有人向燕皇泄密,燕皇随即召集天下诸侯,在梁国有动作前举兵镇压。”长阳君闭了闭眼,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句话,“臣子谋反,天子镇压,本无错……”


    孟修贤拉了一把椅子,小心翼翼地把长阳君扶到椅子上坐下,还给她倒了一杯茶,让她顺顺气。


    “还是我来说吧。”孟修贤苍老的脸上有着心痛和惋惜,“你姥姥的母亲、你的太姥姥是梁国人,旧梁王族被屠戮殆尽,你太姥姥原本身体康健,知晓此事后受不了打击,猝然离世……”


    长阳君对此事耿耿于怀,哪怕她知道旧梁被灭乃是咎由自取,成王败寇。


    可人哪有那么理智可以释怀?她生于宿阳,或许不在乎梁国王族,但是她一定在乎自己的母亲。


    “旧梁之战与柳怀信有脱不开的关系?”商悯握住姥姥的手问。


    “柳怀信那时还不够格影响伐梁,提及此事,是不耻于伐梁之战后他在朝堂上所做的一切罢了。”孟修贤道,“悯儿可知,为官者要想向上爬,要想爬得快,都需要做些什么?”


    “拉关系,攀权势,打压竞争对手。”商悯犹豫一下,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见解,“有才干的人能出头,但是若不通人情世故,做两袖清风不搞贿赂的贤人,那出头就要难上十倍百倍。除非他才干大到力压一切宵小,同时名气大到传到皇帝的耳朵里,让皇帝非他不用。”


    孟修贤笑道:“这等贤人,几十年上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若出一个,那就是能名留青史的一代英杰。”


    商悯惋惜地摇摇头。


    “世上哪有那么多英杰?大多数还是无法超脱普通人的范畴,有才干,但镇压不了宵小,有政见,但治国治世做不到完美无缺,有底线,但是没法两袖清风……就算真的能力超出常人许多,可能也因为缺乏机遇而被埋没了。”


    她道:“这样的普通人才是大多数,没靠山的人要想出头,就只能拉关系攀权势,甚至做些卑鄙的手段,如此才能登上高位。”


    “姥爷,那位柳怀信柳丞相,他就耍了许多卑鄙手段吧?不然他不会从干预不了伐梁之战的小人物,变成权倾朝野的丞相。”商悯笃定道,“一国谋反,干系甚大,与之有关联者说不定都要抄家灭族。这不仅会牵扯到梁国朝堂,也会牵扯到宿阳朝堂,燕皇说不定一惊一乍怀疑自己身边有梁国细作,想趁机拿他命呢。”


    “悯儿猜得对极了。”长阳君缓过那口气,慢慢道。


    “柳怀信就是趁这个时机开始清除异己了?”商悯道。


    孟修贤颔首,“不错。凡是被怀疑与梁国叛乱有关联者,一律下狱,一大批高官大员落马,柳怀信一举崛起,成了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宠臣。”


    “谁真与梁国叛乱有关,谁是无辜被陷害的,哪有人会在意?”长阳君语气似嘲似讽,“自此,宿阳朝堂上下一声,无人敢有异言。”


    柳怀信这样的手段,叫人看不起是理所当然的,怪不得孟修贤不跟他来往了。


    但是柳怀信构陷他人,谁给他的胆子?他在谁的默许下做事?还不是燕皇。


    联想到姥姥所说“朝堂上下一声”,商悯已然有了定论。


    二十年前的这场腥风血雨,不止是柳怀信在清除异己,还是燕皇在清除异己。是柳怀信准确猜中了燕皇的心思,主动迎了上去,君臣打配合,镇压了不少朝臣。


    可是燕皇为什么要镇压朝臣?


    只有臣子不听话,皇帝才需要镇压,那么臣子为什么不听燕皇的话?


    商悯忽然想起,伐梁之战后仅仅两年,绣衣局便组建了起来。


    绣衣局的地位和职能类似于明朝的锦衣卫、东厂西厂,宋朝的皇城司,清朝的粘杆处,本质上是皇帝用于巩固皇权的产物,它们的设立代表着皇帝想要集权。


    说实话大燕诸侯国众多,诸侯国国内自治度极高,虽然对天下共主燕皇保持着尊敬,三年一朝贡,但大燕的集权程度比起商悯前世从历史课本上学到的那些朝代还是差远了。


    尤其是,旧梁谋反,其他国家就不想谋反吗?


    大燕建立八百年,漫长的历史中就没有别的诸侯国谋反过吗?


    当然是有的。


    原本拱卫天子维护疆土的诸侯王,渐渐从臣子和护卫者变成了悬在皇帝头上的一把刀。


    谁想让自己头上悬一把刀?谁想担惊受怕,时刻担心诸侯国是不是要造反?


    若商悯是燕皇,也会愁得睡不着觉。她会日日夜夜想着如何镇压这些狼子野心的臣子,想着如何让天下权力尽归于她一人之手。


    但若想集权,就要废封国,国与国之间利益牵扯如此之深,祖法根深蒂固,许多大臣也不会赞同变法,燕皇骑虎难下,所以他只能选择杀人。


    把反对的人都杀了,留下听话的,提拔有用的。


    燕皇和柳怀信大抵就是这种关系,一个想清除反对的声音,一个想投机向上爬,两人一拍即合。


    至此,柳怀信柳丞相成了燕皇手下最有能耐也最会咬人的一条狗。


    设身处地思考一下,要是商悯处在同样的位置上,也会喜欢柳怀信这样的臣子。


    聪明、能听懂话、会咬人、指哪儿打哪儿,最重要的是这条狗会帮他处理政务,会帮他整治朝堂,并且这方面的能力还不弱……


    好家伙,简直全能了,柳怀信不上位谁上位?


    商悯沉思半晌,谨慎地问姥姥:“旧梁被灭,燕皇有没有提起过废封国,将梁国疆土并入燕,从此不设封国?”


    长阳君深深地看了商悯一眼:“提过。”


    “碍于众人反对,没有成功。”孟修贤道,“这点似乎不需我多说,毕竟现在梁国还好端端在那儿呢,虽说它的主人已经换了一个。”


    刚刚商悯所想不过是猜测,现在,姥姥和姥爷的话似乎完全印证了她的猜测。燕皇的确想废封国,可封国制度根深蒂固,他二十年前的那次尝试失败了。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燕皇年老,他的一腔抱负当真难以实现了吗?


    恐怕不是,这老皇帝野心大着呢。


    野心之火哪有那么容易熄灭?有的人年纪越老越是平和,有的人年纪越老,野心和欲望不减反增。


    燕皇显然属于后者。


    否则,他不会再度传下质子令。


    “那次没有成功,原因之一是先太子以死相谏。”长阳君道。


    “啊?”商悯这下真的震惊了。


    皇室集权对太子也是有好处的,这位太子殿下何必死谏?这……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她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低估了封建礼法对于人的影响,将堂堂太子都洗脑至深。


    都先太子了,这位太子的结局想必不怎么好。商悯也只是隐约听父亲提过大燕太子之位有过更替,前不久才传到了子翼身上。


    果不其然,姥爷下一句话就是:“太子被幽禁于东宫,后来病逝。之后的两任,一个被废,一个早逝。”


    现今太子姬子翼是有许多兄姊的,他年龄不算大,才十五,燕皇都六七十了,年轻时生的孩子要么早逝要么难当大任,也是荒诞。


    “那老皇帝给的密信里还想让我嫁给太子子翼。”商悯嘀咕着说了一句。


    长阳君勃然大怒:“白日做梦!我呸!”


    “夫人消消气,消消气……”孟修贤赶紧道,“那小子一脸短命样,哪里配得上我们悯儿!”


    商悯回过味儿来。


    作为天子脚下臣,二老长于宿阳,好像对皇帝没有敬畏之心,也没有忠君的念头,倒是稀奇。


    “说到密信,你父亲前几日给我来信了,你在承安园,商泓又被人监视,信就送到了我这里。”长阳君出了一口气,从书柜的暗格中取出蜡封的信笺。


    “这么快?到底是几日前?”商悯愣了愣。


    长阳君道:“线人给我递信已是三日前的事了。”


    天气晴朗的顺风天,信鹰最快四日就能从宿阳周边赶回武国朝鹿,日行数百里不在话下。


    可是三日前商悯才到宿阳,遇见郑留没多久,照常理来说那时候信鹰应该才刚刚飞回武国,哪能让姥姥这么快就收到回信?


    她知道武国在宿阳有线人,但父亲从来没向她提起过这人的身份。


    “线人是谁?”商悯脑子转了转,一时间想不出有什么传信方法是比信鹰还快的。


    长阳君道:“我不知道,别问我。”


    商悯又看孟修贤,这老头儿乐呵地笑道:“姥爷也不知道呀。”


    商悯无可奈何地捏碎蜡封,取出信纸读了起来。


    她眼神一凝,只见信上写:“悯儿早慧,作为长辈,本不该干涉你交友私事,然阅信,为父与你姑姑认为郑留身份牵扯颇多,你所推测之事多半为真。为父思虑许久,还是决定将这些话告知于你。”


    “若你二人仅仅为友,交情不深,那便无甚担忧,到时当断则断;若你二人为挚友知己,为父怕你与他最终刀剑相向,互为仇敌,届时难以决断,伤人伤己。”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必为仇敌[VIP]


    看来父亲对她和郑留之事态度颇为谨慎。


    如果郑留是游太虚者, 他在游太虚的过程中预知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一切都是未知数。


    他显露出的未卜先知让商悯万分警惕,他对她的熟稔态度又让她迷茫不解。


    她与郑留到底是何种关系?在郑留游太虚的记忆中, 她扮演了什么角色?


    商悯怕郑留表现的种种是为了引她上钩,而她却不知郑留所图为何。若只为结盟还好说,要是他有别的谋算, 那商悯岂不是落入了被动。


    商悯抚过信纸,细小的墨迹映入眼底, 信还没有读完。


    “三十年前为父学于问天山脚下大学宫,曾目睹日食奇景, 黑云漫天,昼晦星见。大学宫院首借天象卜卦,言天柱之下妖魂躁动, 天将大乱, 届时会有天命降世,聚人族气运镇压妖魔, 改天换日, 重振河山。”


    “燕皇陛下初登皇位,听闻卦象大怒,斥院首妖言惑众,诛其九族, 命人封锁消息。”


    商悯眉心跳了跳。卦师卜出天命之人会聚人族气运,改天换日重振河山,是在暗指人族气运已散,燕皇作为天下共主居然聚不起人族气运。


    更别说燕皇当初正当壮年, 年轻气盛,卜卦者却告诉燕皇, 改天换日重振河山者另有其人。


    这话简直是在戳人心窝子,怪不得他恼羞成怒。


    至于天柱之下妖魂躁动……太后死于妖邪,二者是否有什么联系?


    天柱……天柱……商悯回想起当初去祖庙感天门接受试炼,感天门中贯穿地表深入地底的青铜神柱。这青铜柱难道就是镇压妖魔的天柱吗?这样的柱子一共有九个,分散于各个诸侯国中?


    她心情越来越沉,接着向下看。


    “大学宫院首,乃赵素尘之师。无人知晓日食当日素尘同样卜了一卦,幸得天启,算出天命并非一人,而是三人。是以郑留身份,为父已有推论,不得不提醒你加倍小心。”


    父亲认为郑留是天命之一?那其他两人呢?


    商悯若有所思。


    “这些话为父本应亲自告诉你,不该诉诸于书信,但为父总觉得你年龄太小,再加上离素尘推演的那个日子还很远,就暂时瞒了下了。未曾想太后薨逝之事竟搅乱了卦象,天下乱局已然露出端倪,只得提前告知你此事。”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令为父不想告诉你天命之说。因为若我告诉你,你必定会问,谁是天命?”


    商悯拿着信纸的手一顿。


    父亲说得分毫不差,她得知天命预言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知道三位天命都有谁。


    是否……有她?


    既然天下诸侯皆有反心,既然乱世将起。那坐上那九五至尊宝座的,为何不能是她?


    “岁月流转,命数无常,卦象也非一成不变,世人多愚钝,忽略了‘听天命’这句话之前还有‘尽人事’三字。”


    “天命有三,可若要聚拢气运,人皇就只能有一位,三皇分立,何来凝聚?若一人胜,两人败,那败的两人可还算得上天命?可见天命之说本就存疑,只是揭示了哪些人最有可能于乱世之中崛起,而非揭示哪些人必定崛起。”


    “若为父告诉你,三位天命之中有你,你是否会从此坚信你就是那改天换日者?若三位天命之中无你,你是否依然坚定信念,而非屈从天命之说就此认命?”


    “当年院首卜卦,燕皇虽封锁消息,但各国王侯并非不知。他们想知道天命是谁,燕皇想,为父也想,可除去郑留,剩下的那个人是谁,为父不知,甚至为父亦不知郑留是否真为天命。众诸侯欲顺应大势,改天换日争当天命,皇帝欲挽大厦之将倾,延续燕王朝气数。”


    “天命之说重要,也不重要。依为父之见,你如何想,才是最重要的。”


    “事关天下大势,郑留此人,悯儿切记谨慎待之,务必当心。”


    一信念完,商悯折起信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没敢留下信,而是直接将信纸拿到蜡烛上烧掉,明灭的火光中,信纸所写内容全部化为灰烬。


    这封信的内容超乎商悯想象,父亲一向小心,信鹰怕被截获,所以其上内容一般很短,有时还会采用暗号,但是这封信内容很长很长,还写了许多隐秘之事。


    这封信绝不是用信鹰送来的,父亲和他在宿阳的线人有别的传信方式,那种传信方式更快更安全。


    他甚至知道太后死于妖邪,商悯给他的那封信中根本没提到太后薨逝,短短几天再快的信鹰没法把消息送到武国再送回来。


    上古奇物千千万万,说不定父亲和宿阳的线人传信就是通过奇物,不然无法解释消息为何传得那样快。


    长阳君观商悯神色凝重,轻声问道:“悯儿,可有什么事?”


    “姥姥放心,不是什么大事,我来宿阳匆忙,父亲只是告诉了我一些他没来得及交代的事。”商悯擦去指尖的灰烬,“他总把我当孩子,不想告诉我太多。”


    “有时身处那个位置,不得不有许多额外的考量。”孟修贤安慰道。


    信的最后,父亲终究是没告诉商悯她本人是不是三位天命之一。


    或许是,或许不是。


    是与不是,对于现在的商悯来说没有任何分别了。


    因为她相信自己是天命,那个最终将改天换日的天命。


    三十年前大学宫院首卜的那一卦上即便没有商悯的位置,商悯也会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大争之世无比残酷,如果天下大乱王朝倾覆,必将以血肉骸骨重塑秩序。


    不管谁是天命,此人都有可能是商悯的敌人。


    他们想扫除障碍攻破众国登位,武国就是登位道路上的拦路石,反之亦然。每一位天命,每一位想要走上权力之巅的人,他们的敌人都是除了自身以外的所有人。


    商悯与郑留,便是这种关系。


    他们可以做盟友,但是最后,他们必将成为敌人。因为郑留有野心,他和商悯一样,就算卦上没有他的姓名,他也不会停止向上爬的步伐。


    “太后是如何死于妖邪的?您二老知不知道什么内幕?”商悯不再去思考天命和郑留的事,转而问起了宿阳的局势。


    来宿阳至今,太后之死是商悯最关心的一件事。


    如今知道妖魔苏醒乱世将起,那么太后死于妖邪就不能简单归咎于意外。


    那些曾经在神话传说中出现的大妖早就不见了,它们的魂魄被镇压于青铜柱下,但这么多年过去,总会有小妖开智,在人间作乱。


    各国朝廷设有一司专门处置此事,该司品阶最高的官职名为“司灵”。


    只是妖怪作乱的事情太过罕见,司灵一职早就沦为闲职,仅有少数诸侯国中还有设立,大部分国家早就将司灵这一官职撤下了,九司变为八司。


    武国遵循传统,这个官职一直未曾撤下,只是存在感不高,平日里的事务也不多。商悯恶补书本时,也很少在各类书籍中看到司灵相关的记载。


    不过燕都宿阳中,还有司灵这个官职,其下官员唤作“灵官”,专门解决各种妖妖鬼鬼的事。


    “具体事宜,皇帝不会让外人知晓,不过我曾动用关系,向司灵手下的灵官打探了一番。”孟修贤道,“听说,是有人拿施展了妖法的铜镜献给太后娘娘,太后拿到铜镜后当晚噩梦不止,每夜梦中都反复念叨一个词……”


    “什么话?”商悯紧跟着问。


    “血债血偿。”孟修贤答道,“噩梦三日后,太后离世。期间皇帝也请了司灵和各门各派奇人异士来为太后解开梦魇,可惜没半点作用。”


    “倒真像是被镇压的妖怪怨魂来索命了。”长阳君态度颇有些事不关己,好像死的那个人不是当朝太后。


    商悯看了看姥姥和姥爷,忍不住道:“有个问题我刚才就想问了,姥姥和姥爷好像对那龙椅上的皇帝……”


    “不敬重?”长阳君莞尔。


    “敬重是做给别人看的,毕竟人要混饭吃,还要保住命。”孟修贤慢悠悠道,“关心和爱护是留给亲人的,皇帝要向后排。”


    长阳君的回答就显得正经了许多:“要想使臣民忠心,发自内心地敬重,皇帝首先要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值得臣子那样敬重。”


    她冷笑,“我和皇帝不是同辈人,但是年龄相近,我看着他长大,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皇位。知道他疑神疑鬼刚愎自用的德行,哪里能生出敬重?更别提当初梁国……”


    她长叹一声,不再多言,只是用干枯的手指抚摸了一下商悯的发顶。


    “说到梁国……如今的梁王,已经是姬桓了。”商悯将武国使团在梁国的遭遇一一说来,然后道,“老梁王的死,我怀疑也有蹊跷,不是宫变那么简单,但我并无证据,只是觉得时机过于巧妙。我初来宿阳,想查也无从下手,只能拜托二老帮我留意一下皇帝对姬桓的态度。”


    “悯儿放心,这事我会记在心上。”长阳君道。


    “快些回承安园吧,你出来不少时间了,赶紧回去,免得叫人发现。”孟修贤道。


    “是,姥姥姥爷保重,悯儿改日再来看你们。”商悯行礼告辞。


    她退出卧房,身形隐于夜色,一路飞逝,奔至承安园附近。她不敢使用身外化身闯入,因为世上有的是比她武功高的人,承安园有侍卫把守,说不定刚进去就要被发现了。


    商悯四下张望,瞧见树上一只废弃的鸟窝,便飞身上树,身影缩小,意识回归本体,陶俑小人掉落在鸟窝之中。只要灵识再度投入,陶俑小人可以随时变幻成身外化身。


    这么个小玩意儿,除了随身带着,藏在哪里都不合适,今晚情况特殊,商悯只得将陶俑暂存在鸟窝中。


    承安园青梧院中,商悯在床榻上睁开了双眼。


    算算时间,梁国质子也该到了。


    希望来的人是姬初寒……要是她能活下来,也不枉她和叔父当初在睢丘的一番谋划。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阿猫阿狗[VIP]


    梁国使团带姬初寒来宿阳那日, 正好是武国使团离开宿阳之日。


    武国使团在宿阳逗留了七日有余,太后丧礼也已结束,满城素白还未撤下, 但是武国使团确实到了离开的时候。越廈仂格


    他国使团也已先后启程,他们来时动辄带着上百车奇珍异宝,离开时却带着满腹犹疑和沉重。


    黑甲军列队, 忠顺公立于高头大马上,目光凝望着宿阳城。


    杨靖之摘下头盔, 盯着着道路尽头,直到看到商悯骑马的身影出现在道路尽头, 他方才展露笑颜迎了上去。


    商悯获得允准,可以来到城门处送别武国使团。


    她跳下马,甩开身后的侍女和随行的宫人飞奔过去, 武国的黑甲将士一见到她便下马行礼以示尊敬, 高大整齐的队伍顿时矮了一节,盔甲碰撞的声音不断响起。


    “叔父!大哥!”商悯喊了一声。


    杨靖之排开众人来到商悯面前, 一贯重视礼法的他头一次没有向商悯行礼, 而是弯下腰,像个普通的哥哥一样张开双臂拥抱了她。


    冰冷的肩甲贴在商悯的脸颊一侧,铁器的腥气冲入鼻腔,竟然让她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悯儿, 大哥在武国等你回家。”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嗯。”商悯重重地应了一声,拍拍坚硬的盔甲。


    杨靖之松开双臂,后退一步,不顾商悯的搀扶和阻拦对她行了君臣大礼, 随后戴上头盔,翻身上马。他最后看了商悯一眼, 那眼中有太多的不舍和忧虑,可他终究没能再说什么,只能沉默地调转马匹奔至队伍前端归位。


    忠顺公胸膛起伏,发出微不可查的叹息。


    他高大的身体半躬下来,和商悯保持平视,却久久无言。半晌,只道:“悯儿,要坚强。”


    商悯垂着头,默默点了点脑袋。


    忠顺公又沉默下来。


    前往宿阳的两月路程,他把那些该说的都说尽了,他也相信商悯能牢记他的教导。此刻临行,他有心想要再说些什么,再教些什么,可开口却觉得语言太过单薄,留给他们的时间又太短暂。


    “叔父。”商悯鼓起勇气,低声问出了那个埋在她心里很久的问题,“叔父,我想知道当初父王来宿阳那么多年,你有想过称王吗?”


    忠顺公一愣,为这个问题打得措不及防。


    这个问题,就连武王商溯也没问过他……但商溯不问,不是因为他不想知道,而是商溯知道答案是什么。


    商悯也觉得这个问题她或许不该问的,可是今后数年,她都不会再见到叔父,也不能再回武国,她有太多东西想要知道,也有太多东西牵扯着她的心神。


    “是我逾矩了。”她看向叔父道,“只是从今往后,我和谦儿就如当初父王和叔父。”


    忠顺公闭了闭眼,嘴角弯起的弧度苦涩但坦然。


    “当年,王兄为质,我在母亲面前发誓永不与王兄争位。后来王兄久不归,母亲对我说,若王兄有意外,王位只能由我继承。”他摇摇头,神态像是洒脱,像是无奈,“悯儿问我想不想当王……我如何没有想过呢?”


    忠顺公拍拍商悯的肩膀,“可是王位上坐的是我的兄长,所以这个王,我不能当。这是为了大哥,也是为了武国。”


    回想当年,他离王位仅有一步之遥。


    真的仅有一步之遥。


    若商溯客死他乡,他就是王。若燕皇没有因一念之差放商溯归国,他就是王。若商溯归国后意外身死,他商泓依然会是名正言顺的王。


    可是商溯有大气运,归了国,当年先王健在,直接退位让贤当太上王了。直到商溯登基,商泓被封为忠顺公,他也没耍一丝一毫的手段去夺取那个位置。


    与其说他不想,不如说他是不能。


    兄弟争斗,武国内乱。伐梁之战才结束,武国国力被消耗不少,其余诸侯国和北疆鬼方部落虎视眈眈,他们正该休养生息,如果此时内斗,恐有灭国之危。


    商悯与叔父相处这么多时日,早发现叔父非平庸之辈,而是个有大才干的。


    生在王侯之家,又有才干,怎么甘心屈居人下?


    今日她的疑惑总算被解答了。


    叔父并不是没有野心,只是在他眼中,武国和长兄更重要。


    “悯儿,叔父不愿对你说谎。”忠顺公眼神复杂,“如果你是个不明事理的孩子,认为这世上非黑即白,那么我会说谎骗你,说我从未有过称王之心。可你是个早慧懂事的孩子,所以我不能骗你了。”


    他怕亲人离心,怕商悯被有心人挑唆,怕有风言风语传入她耳中,让她在异国他乡忐忑难眠。


    “叔父自认并非真君子,可也不是逆势而行不顾亲情的小人……悯儿,既然你问了我这个问题,说明你心中早有疑惑,与其让你独自揣测,不如把话说敞亮些。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已不是无知稚子了。”商悯闷闷地点头,论迹不论心的道理,她很早就懂了。


    商悯真心实意地说:“在我看来,叔父品行已经超过常人许多许多了,我从未见过圣人,也不会拿圣人的标准要求所有人。比起姬桓……不,拿叔父和姬桓相比实在是侮辱叔父了。”


    忠顺公哈哈笑了起来,他道:“得悯儿称赞,叔父比打了胜仗还高兴!”


    他直起身子,大手用力地按了一下商悯的肩膀,像是要传递给她力量。


    “我们要走了。”忠顺公道,“悯儿,你要牢记,武国就是你的后盾。”


    他骑上战马,黑底红纹的旗帜竖起,武国将士亦翻身上马。


    城门大开,队首的杨靖之回首一望,高举手中长枪轻轻晃了一下,红缨迎风飘荡,像是在向她挥手道别。


    忠顺公侧身轻轻抬了抬手,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回去吧。”


    商悯没有回去,她站在城门走道间,看着武国的队伍缓缓离去,熟悉的身影被黑色的军队簇拥,越走越远,直至黑与黑交融在一起,无法分辨。


    今后她在宿阳再无武国的亲人相伴左右,风雨如晦,也不知何时才能踏上归程。


    ……


    “悯公主,我家公子邀您去湖心亭下棋。”


    商悯前脚刚回青梧院,一小太监便来递了信。


    她抬眼一瞧,认出这是郑留身边的侍从,随口就道:“那好,你带路吧。”


    “是。”小太监侧身恭请。


    禁足令在丧礼后就解除了,只是商悯一时间不好表现得太多急切,眼下各国质子来齐,她正打算得空了就经常在承安园内逛上一逛,偶尔遇见他国质子也能攀谈几句。


    郑留昨天就派人相邀了,商悯刚送走武国使团心情着实称不上美妙,左右无事,去湖心亭走走也好排解下心中的郁气。


    沿着园林中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商悯踏上石桥,穿过宛如碧玉的湖水,来到了湖心亭中。


    郑留已经在此等候,一旁还有宫女烹茶。


    他眉头微蹙,盯着面前的棋局,棋盘上黑子白子厮杀,他举棋不定,仿佛陷入了无法破解的死局。


    商悯没打招呼,神态自然地在郑留身前落座,跟他一起研究了起来。


    郑留头都没抬,若有所思道:“可有解法?”


    商悯看了看黑白棋局,眉毛也拧了起来。她看了半天,诚恳道:“我学棋满打满算不超过五日。”


    “是我强人所难了。”郑留没过多纠结,拂袖扫去满盘棋子,黑白子归位。


    “本想趁你没来自己和自己对弈,没成想下进了死胡同里。”他道,“先前约定教你下棋,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商悯一怔,挠了下头。


    郑留察觉到她微小的动作,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神色,“商悯……你不会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吧?”


    “这倒不是,”商悯歉意一笑,“这几日事情太多,一时间没想起来。”


    那日的话,其实是玩笑居多,但是郑留当真了。再者,商悯以为郑留在这个节骨眼上叫她过来是想商量一下正事,没想到他的目的如此简单,真的只是为了下棋。


    郑留将收拾好的黑子棋篓推给商悯,静静道:“我从不食言。”


    总感觉这话,像是有另一层意思……商悯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水花声打断。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穿赭色衣袍的少年立在翠湖石栏边,手中上下抛着鹅卵石。他瞧着有十三四岁,脸上神情张狂跋扈,目光看向郑留。


    商悯眯起眼,只一眼就看出此人衣服上的纹路是宋国王族的样式。各国风俗文化各有不同,崇尚的颜色与纹样也有很大差异,是以她一下子就能认出来这赭衣少年是宋国派来的质子。


    宋国和郑国……好像是世仇来着?


    她看向郑留,却见郑留漫不经心道:“又来了。”他看了一眼商悯,“此人名叫宋兆雪,是宋王独子,昨日我在园中与他相遇,有过小小摩擦。”


    “他单方面看你不顺眼?”商悯摸摸下巴,觉得郑留是不会无缘无故给自己找事的。


    “正是。”郑留颔首,“毕竟我不是无聊之人,不会走着走着踩路边的阿猫阿狗一脚,倒是某些猫猫狗狗张牙舞爪的,挺会招惹人。”


    商悯嘴角一弯,强忍笑意,捻起棋子道:“那我们不必管他了。雨霏,你去把他拦下吧,不要让他打扰我们下棋。”


    雨霏领命,向湖心亭外走去。


    岸边的宋兆雪眉头一挑,不屑地瞥了一下雨霏,扬起手臂一甩,小孩儿拳头大的鹅卵石脱手而出,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刺啦啦划过水面,直奔湖心亭而来。


    郑留端坐不动,商悯眉眼一沉,手中黑子落入指尖,她屈指一弹,黑子飙射,“轰”的一下碰撞声起,湖面激起一道碗口粗的水柱。


    黑子与鹅卵石竟正正好好地碰撞在一处,时机妙到颠毫。


    宋兆雪愕然,这才细细打量湖心亭中与郑留相对而坐的商悯。


    末了他居然击掌大笑,扬声道:“不愧是武国大公主,兆雪失敬!”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太子来访[VIP]


    商悯扫了一眼四平八稳的郑留, 郑留叹了口气,语气无辜道:“你也看到了,是他招惹我的。”


    她对雨霏做了个手势, 雨霏避开穿桥而来的宋兆雪,神色如常地守在湖心亭外。


    “兆雪公子好兴致,来翠湖打水漂。”商悯笑着道。


    宋兆雪一点不客气, 居然径直进入湖心亭中坐在了石凳上,这下他们呈三角状围桌而坐。


    他也笑道:“何必这么客气, 你我身份相当,叫我兆雪就好。早听闻武王以武立国, 悯公主武艺果然了得。打扰公主下棋,是在下失礼了。”


    “无碍。兆雪公子武艺亦是不俗啊。”商悯原封不动地捧了回去。


    宋兆雪前倨后恭,看人下菜, 不是个好惹的。他见商悯显示出不俗的武力才正眼瞧她, 言语客客气气,先前扔鹅卵石的时候倒不见他遵礼。


    人人都知道武国尚武, 商悯作为大公主武艺不好才是稀奇, 所以她没想过藏拙,只需要把握好度就行。


    各个诸侯国并不强制要求王族后代习武,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根骨可以练出真气,多的是练了几十年还没产生气感的。且父母是武林高手不代表后代也会遗传根骨, 只是被遗传到的概率大了些。


    商悯看宋兆雪连个眼神都没给郑留,郑留也只当宋兆雪是一团空气,不禁觉得有意思,心底当即泛起了恶趣味。


    “我听郑留说, 昨日与兆雪公子在园中遇到,起了点摩擦, 不知是发生了何事?”商悯笑容满面,情真意切道,“我与两位具是离乡游子,今后要互相照拂才是,可别因为一些小事伤了和气。”


    她对郑留和宋兆雪拱拱手,“二位若有事,何不细细说来,也好解开误会。”


    郑留被商悯这一手搞得猝不及防,眼神微愣,宋兆雪同样没想到商悯直接将这事摆在台面上,一副要为两人调停的意思,当下脸色便古怪了起来。


    两人矛盾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很复杂。


    这其中不止夹杂着个人喜恶,还掺杂着家国仇恨。


    郑国与宋国都偏南,两国国土原本是相邻的。大燕建国之初各诸侯共打天下,约定井水不犯河水,情况尚且稳定,可几百年过去,什么约定誓言都抵不住岁月侵蚀,两国国力强盛,野心膨胀,为争疆土常起争端。


    最大最惨烈的那场大战要数一百多年前的“赤沙河之战”,双方皆出动大军,各损士兵数十万,甚至惊动燕皇调集各诸侯国军队,出兵调解。


    大军压境,两国的王这才肯坐在谈判桌上好好谈谈。最终燕皇拍板,两国各撤开百里,中间设了一个小国名叫林国,并封赏给了一位有功的姬氏子弟。以国作为缓冲之地,郑、宋两国争端才算停歇了。


    因祖上有大仇,两国王族总看对方不顺眼,上至王族下至百姓几乎互不联姻通婚,史书传记和野史中也有许多抹黑对方的文字。


    但两国王族到底有百来年没有发生大摩擦了,所以宋兆雪和郑留的矛盾只停留在小打小闹的层面上。


    “我路遇郑留,欲与他比武,哪知此子怯战,不想比试。”宋兆雪翘起二郎腿,斜眼看向郑留,“本公子便出言讽刺了他几句,他倒好,直接搬来园中侍卫。不战而逃,哪里是一国公子该有的风范?”


    “方才我看见此子坐在湖心亭中,就扔了个鹅卵石想试他一试,却没想到悯公主在此,替他挡下了这枚石头。”他复又笑着对商悯道,“公主仗义相助,可也要看清这小子是否别有用心,拿公主当做挡箭牌呢?”


    商悯笑容不变,只是反问道:“原是如此吗?”


    宋兆雪这话说得真的直白又大胆,也不怕得罪人。商悯见过不着痕迹上眼药的,没见过像宋兆雪这么嚣张直接当着人面挑拨的。


    郑留眼神没有丝毫动摇,看也没看宋兆雪,只慢条斯理道:“兆雪公子此言差矣。”


    “洗耳恭听。”宋兆雪好整以暇道。


    “公子言在下怯战,却不知在下根本不曾习武。”郑留道,“在下庶出,行十九,母亲身份低微,自幼体弱多病,六岁后更是没去过一天书院,更别提习武了。”


    他瞟了一眼宋兆雪,慢吞吞道:“兆雪公子既为长子也为独子,父母重视,受尽拥戴,想来体会不到在下的难处。”


    宋兆雪瞠目结舌,“你没习武,为何不早说?”


    “公子也未曾相问,只来势汹汹就要与我比试,全然没给我解释的机会。若不是悯公主替我挡下鹅卵石,只怕我脑袋就要开花了。”郑留似是思索几秒,“在下虽不通武艺,但读过些书,兆雪公子若实在想比,不如比文,届时自有胜负,我郑留不是输了不认账的人。”


    宋兆雪喉咙里将要说出的话当即卡住了。


    他支支吾吾片刻,佯装大度道:“罢了,此事揭过,本公子不与你计较了。”


    “多谢公子大度。”郑留这一句道谢阴阳怪气,可他表面彬彬有礼一副君子作派。


    宋兆雪眼神剜了郑留一下,满腹火气却发不出来,还强撑着体面对商悯拱手,“在下住桐琴居,悯公主得空可来坐坐。告辞。”


    “公子慢走。”商悯礼貌颔首。


    她唏嘘地望了望宋兆雪远走的背影,无比理解宋兆雪为何不与郑留比文。


    因为文化水平不够。


    就像当初商悯主持小宴,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飞花令这项小游戏从宴会上剔除,免得闹出笑话。


    “还以为要废一番口舌,幸好他好糊弄。”郑留脸色流露出微不可查的笑意,“商悯,那宋兆雪想结交你呢。”


    “想结交我的人多了去了。”商悯不甚在意道。


    她留了个心眼。郑留不通武艺不知是真是假,宋兆雪看似张狂头脑简单,实际上这可能也是一种藏拙。


    “宋兆雪是宋王独子,据传闻宋王身体不大好,她今年三十六岁了,一直没能生下第二个孩子。”郑留一边说,一边在棋盘上摆了个棋路出来,“子嗣少,就会有人动歪心思,他能长这么大不容易,可是就算是独子,也要来宿阳。”


    商悯的奶奶也是生了两个,一个没了,另一个好歹能顶上。这是很现实的问题,王族宗室总要考虑多个备胎,毕竟家里是真的有王位要继承。


    如果自己生不出来,那就要过继,过继之子女的忠诚性和可靠性可能难以保障,还会引发宗室成员夺权内斗等诸多问题。在这种蒙昧落后的王权社会,大多数人信奉的还是血脉联系,继承人不稳,江山社稷也会不稳。


    宋兆雪这种性格可能是被娇惯太过了,宋王就这么一个独苗,不过他也不是张狂到底,还是知道些分寸的。


    “眼下就剩个赵国的没见过。”商悯道。


    六大强国中,武国商悯,郑国郑留,翟国翟静,梁国姬初寒,宋国宋兆雪……赵国质子也来了,就是他还没露面。


    传说赵王贪于享乐,性情暴戾,年近三十,没有子嗣。


    这回来宿阳的赵国质子,是几年前过继到赵王膝下的,非亲子。


    各国质子,各有各的难处,皆非自愿来宿阳的,既然如此,那他们就都有拉拢和结盟的可能性。


    眼下天下未乱,各国之间状态相对和平,既然大家都是质子,那在归国前,所有人的目标都是一致的——保命。


    郑留:“赵国的那位名叫赵乾,年纪很小,才八岁。”


    “嗯,我知道。”商悯道,“听说他这几日不露面,是因为舟车劳顿,水土不服病倒了?”


    “应该是,早上我路过他居住的院落还看见医者出入。”郑留摆好了棋盘,指着黑白棋子道,“来,我给你讲讲此局该如何破解……”


    “好……”商悯说到一半顿了顿,“不如我们去看望这位赵乾公子?”


    “现在?”郑留抬眼看她。


    商悯有心想点头,但看了看棋盘,就道:“学完棋再去。”


    郑留表情缓下来,耐心为她讲解。


    各国质子都在结交走动,商悯不能落后于人。


    实际上这几日倒是也有一些小国质子来主动求见她,只是接见他们太招人眼了,她没跟他们见面。据雨霏观察,六强国的质子都是香饽饽,那些无依无靠的小国质子争着抢着在他们面前耍存在感,有事没事儿还想制造一下偶遇。


    这些质子的应对也和商悯差不多,闭门不见。


    今后,所有质子都会去大学宫共同学习,有的是时间结识。


    六强国的质子中,数商悯、宋兆雪和赵乾门前宾客最多。与不受宠才来当质子的那些公主公子不同,他们的身份是长女、长子和继承人,在没有当质子前,他们在自己的国家内要么有权,要么有宠爱。


    结交一位这样的人,比结交一百位不受宠的质子都要有用。


    商悯也需要有挑选地结交一些人。


    小国的质子不见也就不见了,大国的质子还是需要提前交流交流的,有时一句话、一个照面就可以判断出某个人的态度。她不敢小看任何一个人,哪怕这个人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一个时辰转瞬即过,商悯和郑留收拾好棋子,结伴同行。


    才一走到赵乾居住的院子,商悯便凭借过人的耳力听到院有人交谈。


    一抹明黄色的衣袍闪入眼中,十五六岁的少年嗓音温润,细心嘱咐道:“表弟切记得每日按时吃药,可不要嫌苦……”


    年仅八岁的赵乾拽着他的袖子央求道:“我早就好了,能不能出去放风筝啊?太子哥哥,你陪我去放风筝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子翼表哥[VIP]


    院中人之一是大燕太子, 姬子翼。


    商悯先是惊讶,随即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他一番,将他的样貌烙印在心底。


    姬子翼面相温和儒雅, 声音不急不缓,虽只是十五岁的少年,但举止颇有风度, 显然平时是被严格教养的。


    就是不知他的温和是否是表里如一?


    赵乾喊姬子翼“太子哥哥”,姬子翼亦直呼赵乾为“表弟”, 若非血源关系极其亲近,他们也喊不出这样的称呼。


    联姻一直是大燕控制众诸侯的手段之一, 甚至建国之初,有些诸侯王直接就是姬氏子弟,与皇族同出一脉, 几百年前是同一家人。


    这里就不得不提到大燕各王族、世家的姓氏来源了。


    远古蒙昧的时期, 人族以部落形式生存,部落为何名, 在该部落中出生的后代便会有部落名作为前缀, 后来逐渐发展为姓氏。比如有部落名“李”,后代便称“李某”。除这之外还有以地名为姓氏的部落,若该部落生活的地方名叫“陈”,部落后代就以“陈”为姓。


    后来岁月流转, 无数王朝国家衰败又建立,到燕这一代,姓氏的命名就又有了不同的说法,封赏有功之臣时, 燕皇偶尔会赐姓,今后此姓就作为家族姓氏世代流传下来。


    郑国王族姓郑, 并非他们本来姓郑,而是燕皇赐姓,连带他们掌管的那片疆域也变为郑国——意为由郑王族掌管的国家。其他王族也是同理。


    只有近几百年新诞生的国,王族姓氏与国名才有所区分,就如武国。武国建国仅五百年,要是他们在八百年前就建国,商悯就不该姓商了,该姓武。


    从古流传至今的世家大族,其姓氏都能追溯到远古时代。


    商悯与郑留对视一眼,举步踏入赵乾的院内。


    她先是对立在院中的子翼行礼:“臣商悯,拜见太子殿下。”


    “臣郑留,拜见太子殿下。”郑留同样躬身。


    面对他国质子,商悯无须自称臣,但是面对太子,言行举止都要小心一些。这位未及弱冠的少年,在政治地位上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二位快快请起。”子翼抬手虚扶一下,俊朗的脸上露出笑容,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他细细瞧着商悯,态度既不让人觉得生疏,也不让人觉得过分亲近,“这是悯儿表妹吧?”


    “正是,长阳君是臣的外祖母。”商悯表面规规矩矩地答了,实际上暗自撇嘴。


    他们真的是一表十八里的表兄妹,血缘关系到长阳君这一代还算亲近,尚且是三代之内的血亲,到了商悯这一代,不管是血缘还是亲情都很淡薄了……不过终究没出五服,硬要叫表妹也不能算错。


    “悯儿不必拘礼,都是自家人,就把孤当成兄长吧。”子翼好像一点架子都没有,微笑地看向郑留,“听闻郑王近两年身体不大好,不知最近好些了吗?”


    郑留敛眉道:“臣长于深宫,父王政务繁忙,不常见到,但想来,身体应当没有大碍。”


    “如此便好。”子翼牵过赵乾,无奈道,“这孩子身体才好一点,就嚷嚷着放风筝,孤今日得空来探望他,不曾想被这小家伙缠上了。悯儿表妹,郑留公子,不知可否帮孤一个忙?”


    “太子表哥请讲。”商悯这声表哥喊得无比顺嘴。


    太子摆出这等姿态就是在同她拉近关系,所以商悯得表现得识相些,假装自己确实被拉近了关系。


    “若你二人无事,就陪这孩子去放会儿风筝吧,孤实在脱不开身。”子翼歉意地对商悯点头,“方才父皇身边的人来催孤回宫,孤稍后就要走了。”


    “太子表哥事务繁忙,真是辛苦。”商悯答应得干脆,“且放心把赵乾公子交给我和郑留吧,表哥的正事要紧。”


    子翼展露笑意,对商悯轻轻颔首,“多谢表妹。”


    赵乾一副不大乐意的样子,低着头捏着子翼的衣角不肯放手,他只得俯下身耐心地将衣角从赵乾手中抽了出来,许诺道:“哥哥下次再来陪你。”


    末了他一顿,补了一句:“今日只准玩半个时辰,你的两位兄姐会看着你的,不要胡闹。”


    赵乾不大服气地嘟囔:“我那叫胡闹?”


    子翼却只淡淡看他一眼,抬脚离开院落。


    他身后,商悯和郑留躬身行礼相送,赵乾也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


    直到那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赵乾才敢把心中的不满一股脑发泄出来。


    “天天闷院子里,本公子都要闷发霉了!别人说宿阳城里尽是好吃的好玩的,戏楼饭馆天下第一,这下倒好,直接出不去了!”赵乾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眼睛一瞥商悯,顾忌她的身份,没敢对她颐气指使,转而一瞅郑留,专捡软柿子捏,“喂,那个谁,你会放风筝吗?”


    郑留呵了一声,道:“不曾放过。”


    赵乾张口欲骂,却见商悯上前一步,站到他面前,眉眼间透着淡淡的不快,皱眉俯视他的样子像极了宫里那位拿戒尺逼他念书的老古董,又像看见他在眼前乱晃想要让宫女太监赶紧把他带走的……赵王。


    那神情一下子令赵乾想骂出口的脏话卡在了喉咙里。


    他赵乾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两个人,一个是他名义上的母亲赵王赵长绮,一个是教他念书的老师靳书廷。


    现在赵乾奇异地在商悯身上看到了两个人的结合体。


    “赵乾公子可知需要叫我什么?”商悯语气有些沉。


    赵乾绞尽脑汁回想了一遍族谱,没想起近几代内武国和赵国有联姻,但是看见商悯的表情,他忽然不确定了。


    思及太子对她的称呼,赵乾试探地喊:“表姐?”


    商悯扶额:“我算是你哪门子的表姐?”


    她叹了口气,“你老师难道没教过你,遇见身份相当的同辈王族后裔,若年长……”


    “悯姐姐。”赵乾脸色一涨,反应过来后用了敬称。


    商悯点点头,指向郑留,“那你可知你该喊他什么?”


    赵乾嘴唇都扭了起来,要是放在以前,他早就嚷嚷起来:“排到十万八千里外的庶出公子也配让我用敬称?”


    可是他看着商悯冷峻的脸,终究没敢把那句话说出来,他甚至怀疑如果把那句话嚷出来,她会像那个姓靳的老古董一样狠狠敲他戒尺。


    最终赵乾不情不愿地说:“该称兄长……”


    “不必,担不起公子一句兄长,直呼名讳即可。”郑留面无表情道。


    赵乾似听不懂郑留话外音,竟欣喜道:“悯姐姐,你听到了,是郑留不让我叫他兄长的!”


    商悯:“……”


    若眼前这是弟弟商谦,商悯就已经拿起戒尺了,可这是友邦公子,不能打。


    她只得垂眼“嗯”了一声,点到为止:“看来你也知晓礼数,就是不知赵乾弟弟遇到他人,是不是还能以礼相待?”


    不待赵乾应答,她就道:“弟弟去拿纸鸢吧,我们去放风筝。”


    赵乾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提放风筝把什么不愉快都给抛到脑后了,转头就让身边的小宫女小太监拿上色彩各异的纸鸢,前呼后拥去了花园。


    他故意跑到了前面,想了又想,还是气不过,就对着身边年长的嬷嬷小声抱怨:“那个商悯真是烦,为何非要揪着我说教?在宫里被靳师说,在这里又被她说……她算我什么人啊?”他回想起商悯的样子,不自觉缩脑袋,声音越说越小,“我看见她,还以为看见了……”


    赵乾想到那位性情捉摸不定,始终不肯分给他一点关注的“母亲”,不禁嘴唇瘪了一下。


    嬷嬷弯腰在他耳边轻声道:“公子切莫生怨,悯公主是在提醒您呢,您不仅不能怨她,还要感谢她,记住她的情。宿阳身份贵重者不计其数,乱说话,不收敛脾性,将举步维艰……公子年龄尚小,无人与您计较,那是他们大度,若有人计较,那公子又该如何自处?”


    “您需记得,这是天子脚下,不是赵国。”


    “知道了。”赵乾不耐烦地喝止她的喋喋不休。


    他没得到一贯顺从的老嬷嬷的认同,反而收获了一堆大道理,这让他心情不怎么美妙……但哪怕他再不情愿、再不想接受现实,终究是把话听进去了一部分。


    在宿阳不比在赵国逍遥自在,他来这儿的这段时间已经切身感受到了。


    商悯瞄了瞄郑留的表情,引得他疑惑看过来。


    “怎么?”郑留问,“我在你眼里是对无知稚子的无知之言耿耿于怀的人吗?”


    “这倒不是。”商悯笑眯眯地道,“我越来越觉得,阿弟就像一本书,可我越想知道书里藏了什么,你就把书封合得越紧。我窥不见书内,便想看看书封上写了什么,然而看来看去,发现书封居然也空无一字,仅署有作者,名曰‘郑留’。”


    郑留情绪藏得太严实,喜怒不形于色,商悯没法从他的表情知道他在想什么。


    见太子时他藏得很好,面对赵乾、宋兆雪他也藏得很好,因为他藏得太好,商悯内心的疑虑不断被放大。


    郑留看着她,只道:“此地不是阅书之地,此刻也不是阅书之时,这你不也是知道的吗?”


    “我如何不知晓呢?只是越看那本书,我就越疑惑,我甚至在想……那书可有尽阅之时?”商悯笑问。


    “自然是有的。”郑留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她笑意盈盈的脸上收回。


    商悯没有闲工夫去探究郑留的秘密……不,她在乎郑留的秘密,也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去追寻真相,但她不能把全部的精力放在这上面。


    商悯有别的事情要做,那些事情比郑留更重要,哪怕郑留曾游太虚,可跟商悯要做的事相比,他的重要性仍然要往后排。


    因为商悯知道,她的目标从来不是挖掘出郑留的秘密,这只是手段而已。


    商悯要考虑的,是整个天下。


    而下一步要做什么,她心中已然有数。


    作者有话说:


    这周主要是临时有事,更新放缓,周五之后就能勤快点了。


    第52章  如何屠龙[VIP]


    商悯回到青梧院时已至傍晚, 姜雁鸣坐在院中望着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手边放着一杯香茗,似乎已经等了些时候了。


    他见到商悯后起身一拜:“大公主。”


    “不用行礼了。”商悯抬手一扶, 指尖划过他的衣袖,引他坐下。


    姜雁鸣神色平稳地坐在石凳上,问道:“三日后就要去大学宫了, 不知大公主想进哪个院?”


    “天下名臣皆出大学宫。”


    这句话无疑说明了大学宫在大燕的重要地位。


    这座修建于问天山脚下的至高学府,不仅象征着学识、智慧, 还象征着权力与财富。


    它是贫寒出身的学子通向最高层的阶梯,是富贵出身的王公子弟用来镶金镀银的殿堂, 是钻研学问者向往的学府,是汇聚了一批世界上最顶尖人才的圣地。


    无数人挤破脑袋都要踏进去,无数人进去后又黯然离去,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其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知识与权力的大门不会为每个人而开, 它只对少数人开启。


    商悯等人虽是质子,但同时他们本身就是世俗王权的象征, 大学宫为他们敞开了大门。


    平南王姬麟出使武国, 就曾说所有质子会共同学于大学宫。


    大学宫内分有“院”,有些院研究机关火器,有些院教人习武,有些院做治世学问, 还有人精于卜卦占天,各院皆有名师,若有普通人被某院名师相中,那就要飞黄腾达了。


    商悯初闻大学宫, 了解完其中架构不由感叹,这不就是现代大学院系体系和古代师徒传承体系的结合体吗?若想进某个院, 还得“考”进去,得某院院首老师青眼才行。


    要是才干出众,同时拜数人为师的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


    根据姜雁鸣对商悯的了解,她该去武院,可接下来商悯的回答让他懵了。


    “我想去文院。”商悯毫不迟疑地说。


    姜雁鸣一哽。


    一路同行,他对商悯的学识水平是有数的,说差也不算差,但那是和普通人相比。王室子弟从小受的都是最顶尖的教育,商悯得跟这些贵族子弟比,而不该自降身份和贫寒出身的普通人比。


    “这……为何?”他百思不得其解,斟词酌句道,“以公主武艺,必将成为武院院首之徒。”


    “武艺,不是我所稀缺的。”商悯对自己的短板并无避讳,“学识才是我所稀缺。被武院院首收徒固然好,我也好吸纳百家之长,将各式武学融会贯通,可是那短板,也不能放任它继续存在呀……”


    她语重心长道:“我的学识,你想必看出来了些。”


    姜雁鸣诚实地点点头,但仍然没敢发表任何看法。


    “若文武两院我都能去学,那皆大欢喜,若两者取其一,我想进文院。”商悯思索,“不过我这个打算可能也无用,毕竟文院院首不一定收我。”


    总是听一些长辈说,自古清高气傲是文人。有些读书人确实比较认死理,而且还不畏强权,不趋炎附势。水平不行就是不行,入不了他们的眼,就别想做他们的徒弟。


    更何况商悯武国公主和质子的双重身份不一定能使他们高看一等,反而可能招致忌惮和避讳,甚至是打压。


    “你想去什么院,想好了吗?”商悯问。


    “我还没有想好,所以来问公主意见。”姜雁鸣道。


    这小子果然识时务,懂得服从安排。


    “不如……去天工院?”商悯笑道,“雁鸣聪慧,说不定能学到些本事。”


    天工院师生的其中一个钻研课题是火器,这正是商悯和武国所需。武国不是没有火器,只是技术相较郑国落后太多,就如各国诸侯国都懂点机关术,但只有翟国将其推演至巅峰。


    大学宫终究被大燕掌控,燕皇又不愿诸侯势大,进了学宫能不能学到真本事,还要看各自造化,所以商悯决定让姜雁鸣前去探探。


    姜雁鸣显然听懂了她的话外音,当即道:“雁鸣知晓了,会尽力一试。”


    “天色不早了,你也回去吧。”商悯起身送客。


    姜雁鸣行礼,退出青梧院。


    商悯回到房内,借口休息屏退左右,查看卧房,待确认无异常,就从袖中掏出被卷得紧紧的纸条,展开一看,见其中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正是刚刚姜雁鸣行礼时趁机塞到她手中的。


    “倒是谨慎利落。”商悯心里嘀咕一句,垂眼细阅。


    在来宿阳的路上,她就交代过姜雁鸣帮她结交些人,顺便观察些人。有些人是商悯不方便接触的,比如那些小国质子,但是他们确实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这时候姜雁鸣的作用就发挥出来了,他可以替商悯去接触他们、观察他们。


    没有商悯提醒,姜雁鸣也明白了隔墙有耳道理,这让她大感满意。


    有些事情能说,有些事情不能说。像去大学宫求学这件事人人都在讨论,那么他来找商悯寻求意见就不算显眼,但是搜集各国质子情报这件事,就不能拿到台面上讨论。


    这张交给商悯的密函,上面记载的正是姜雁鸣目前接触到的各国质子的情报和他对这些人评价。


    “程国四公子程和光,性情内敛,不喜言语,主动来结交于我,颇有主见,但似乎不受父母重视。”


    “李国二公主李云韶,表面天真良善,母亲是燕皇膝下三公主,是燕皇外孙女,在李国中极受宠爱,今日晨被召入皇宫,三个时辰后过了正午方归。”


    “谭国谭寄,皇后亲弟谭国公之第五子,安生本分,住我隔壁。自来宿阳,未见其外出,亦不见客。”


    “……”


    商悯看完密函,手腕一震,一股劲气冲入薄薄的信纸,纸张震颤之间化作齑粉,连带着其上所写内容都了无痕迹。


    真气掌控巧妙绝伦,商悯的内功又有精进,再打坐几日应该就能突破到第六重境界了。


    她吹去指尖的粉尘,闭目沉思。


    当今燕皇皇后出自谭国,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谭国国主低王一品,该称公。谭国就在大燕西北侧,紧邻燕皇掌管的疆土,国境之内遍布沙漠,谭公治沙有功,贤德之名各国都有所耳闻。


    可是这位出身于谭国的皇后却并不受燕皇信重,不仅常年被冷落,连她生下的太子也没个好结局。


    这样的皇后,自然没有能力给自己的侄子提供庇护,所以谭国公子小心翼翼夹起尾巴做人。


    程国公子程和光与其说是想结交姜雁鸣,不如说是想结交姜雁鸣背后的商悯。程国与武国离得天南地北,无利益冲突,这个人倒不是不能用……


    李国的公主好像挺受宠爱,属于燕皇一派,不宜交好也不宜得罪,保持点头之交就好。


    商悯将密函上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心中对宿阳的局势有了更深的了解。


    她盘膝坐在榻上,原本宛若一团乱线的思路逐渐理清。


    身处权力的漩涡,保命自然是第一要务,不过保命仅仅只是短期目标,商悯没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可以为之奋斗终身目标,或者说理想。


    ——成皇!


    既然天下将乱,人人争当天命,不如她来当天命。


    成为皇帝,当然不是只是说说就能实现。


    有什么条件是皇帝具备,而商悯不具备的?


    百万铁血大军、治世能臣、天才将领、可靠的盟友、手眼通天探子遍布朝堂上下的绣衣局、妙用无穷的上古奇物……这些东西武国都有,但是也都缺。


    武国已经有了“雏形”,但是仍然不够,这个国家还需要变得更强,更凝聚团结,变得宛如铁桶,同时打磨出更锋锐的利刃。


    商悯不在武国,还有武王商溯来做这件事,所以商悯不必过多操心,她需要考虑的是武国之外。武国缺贤臣,那商悯能不能拉拢些人跑路到武国?武国缺盟友,那她能不能借着拉拢质子的机会为武国结交盟友?


    武国重骑兵横扫千军,但是火器有所欠缺,那商悯就要想办法弥补短板。


    在宿阳,商悯能做的事有很多很多。


    并且,她能做的远不止那么多!


    因为她有常人所不具备的优势,她拥有身外化身。


    若要夺权,若要天下大乱,是有先决条件的。


    那就是燕皇必须死,皇族必须倒。


    无人坐稳江山,诸侯才能借机起势。


    燕皇年老,但毕竟身体还没出大问题,他可没有把屁股挪下龙椅的打算,所以怎么让他死,是个问题,怎么把握让他死的时机,也是个大问题。


    天下皆知妖魔会现世,可妖魔何时现世?天将大乱,又是何时大乱?


    燕皇死得早,武国未完成准备,乱世之争中会陷入劣势,燕皇死得晚,情况又会瞬息万变……


    妖魔现世是常人无法控制的天灾,那么燕皇逝世,为何不能归咎在人祸上?


    商悯进一步深思:如何杀了一朝之皇?


    如何在杀了皇帝后全身而退?


    如何保证燕皇死了皇族就一定会倒?


    如何在天下陷入大乱之时稳稳把持局面,避免引火烧身?


    一个个问题从她脑海中闪过,她明白,有些问题可能一时间找不到答案,但这并不妨碍她去做些什么,也不妨碍她去探索出一条可行的路。


    要刺杀燕皇,首先要离他近些,方便下手。


    要把握局势,就要手握重权,以权力构筑手中的盾和矛。


    谁离燕皇最近,又不引人注目方便下手?谁能藏在暗处,却能用一双妙手操控朝堂局势?


    商悯手指点了点膝盖,心中浮现出答案——皇帝的贴身太监或宫女。


    他们照顾皇帝的饮食起居,却只是小小奴婢,既是皇帝的手眼,也是他的鹰犬。皇帝身边的胡公公不仅是贴身大太监,还是绣衣局的掌管者,身份既卑微又握有不小的权力,朝堂之上,人人敬畏。


    用陶俑取代胡公公,太难,有太多人盯着他。


    但是取代一个绣衣局的小太监,应该容易得多,不是没有机会。


    只等商悯功力精进,能全天操控陶俑,就可谋划一二了。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脑海中的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绣衣太监[VIP]


    夜色寒凉, 月亮被乌云遮盖,今晚是个阴天。


    停留在承安园外大树鸟窝中的陶俑小人身体膨胀,转瞬幻化为身外化身。


    商悯左右顾盼, 见周遭无人,步伐轻盈地跳下树,驭使身外化身融入宿阳城的夜色之中。


    一路奔行, 她来到长阳君府,熟门熟路地从后街围墙附近翻进去。


    长阳君和孟修贤应当还未安寝, 因为商悯提前跟他们传了信说了要来,可是当她向屋内望去却见内间一片漆黑, 什么都看不见。


    商悯思索片刻,将屋门开了一道缝闪身进入,在黑暗中摸索走了几步, 穿过一层肉眼无法辨识的界限, 她眼前忽然亮起了灯光,二老正坐在书桌旁笑意慈祥地望着她。


    一侧的书桌上, 蚀音灵烛静静燃烧, 烛火笼罩范围内是任何人都无法窥探的结界。


    “这奇物真是有用,我把眼睛贴在窗户上都看不见屋里有人呢。”商悯放松下来,在姥姥的招呼下入坐。


    “悯儿让我们查的事,已经清楚了。”长阳君道, “最迟六月,今年在民间遴选宫女和太监就会入宫。绣衣局也会从中挑人,他们多选用年龄小根骨佳,且无亲人牵绊的人从小培养。现下时候还早, 那些宫女太监才过了初选,被安置在城西郊的宫宇内教导规矩。”


    “那边的管事者是什么来路?可有背景?”商悯细致地问。


    “那儿的管事太监正是皇帝身边胡公公的徒弟, 姓涂,叫涂玉安。至于更多的……终究是姥姥这边能探听的有限。”


    商悯立刻道:“如果不好探查,那就不要探查了,姥姥千万不要因为我的事而让自己身犯险境。”


    孟修贤谨慎提醒:“悯儿,不管你想办什么事,切记得收拾好首尾。像买通线人这种事,可能会将你置于险地,人心隔肚皮啊。”


    “姥爷放心,悯儿没有那么莽撞,不该做的事我不会去做。”商悯道。


    孟修贤这才放下心,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纸上画的是皇宫大内的地图,侍卫的守卫点交接班时间,以及宫女太监出宫采买通行的小门都被标得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长阳君还给了商悯一份宿阳枢密部门的内部构造图纸,府衙、天牢、政务司一应俱全。


    “你想做什么,我和你姥爷也不多去问了。这些东西是我们俩凭借记忆连夜画出来的,有些院、司便是我二人也只是了解个大概。你记下它们就好,不要留图纸在身侧。”


    长阳君妥帖地嘱咐。


    “你在宿阳日子还长,频繁夜入君府,一个不慎就会被发现,我们索性将该交给你的东西一次性给齐,免得你哪日就用到了。”


    商悯重重点头:“是。”


    “可怜你深陷危难,我们却不能为你做些什么。”长阳君怅然。


    “姥姥说哪里的话?您二老为我做的足够多了,宿阳天子脚下,终究不比别处。”商悯反过来宽慰他们,“谭皇后之母国虽不是当今六强国之一,但也算是国力强盛,威慑一方。她贵为一朝皇后,尚且不能庇护自己的侄子,可见此地就是泥潭。莫说是我等质子……就连身居高位者,风云变幻间一个不慎也会被这泥潭吞噬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她对着两位老人拜了拜:“外孙女不是无知小儿了,也从未奢望过能在宿阳安安稳稳度日。”


    “绣衣局不是好惹的,悯儿万务当心。”孟修贤道,“这绣衣局内的探子暗卫个个武艺超群,功夫邪门,应当是修炼了什么特殊法门。照平常人习武,练上十几二十年才登堂入室也算正常,可绣衣局的太监们多则三年短则一年,一身内功就无比浑厚,实乃怪异。”


    “许是练了折损寿命的阴损功法。”长阳君皱眉道。


    商悯听到此处,心里忽然冒出来了一句经典的话,她不自觉念道:“欲练此功,引刀自宫?”


    长阳君和孟修贤齐齐看来,茫然发问:“这是什么功法?”


    商悯:“……”


    “不是什么功法,是话本作者杜撰的。”她神色微窘,“书上写这个神功需要挥刀自宫才能练至大成。”


    长阳君未将此言当儿戏,反而闭目沉思,“化阳气补真气,先天不足以此法为引速成内功,不是不可行!只是长此以往身体亏空,即便有神丹妙药相助,剩余寿数也必不足十五载。”


    商悯懵懵道:“还能真这么练吗?”


    “世上修行之法千奇百怪,无甚稀奇。采血补气、阴阳和合、吸吞他人修为,什么邪法魔功没有?”长阳君不以为然,“只是旁门左道终究是旁门左道,不是伤人就是伤己。”


    商悯脑筋一转,“姥姥姥爷,悯儿功夫虽不弱,但放眼江湖与皇宫大内还是不足,眼下我不仅想尽快提升修为,还想提升神魂与灵识……以您二位的见识,可能想到法子?”


    大多数对于习武的认知只局限在体魄、内功和招式秘籍上,只有传承久远的门派和大族才会对神魂有所了解。


    武国地宫有留存战死者之魂的奇阵,可见在久远的年代,人们并非对灵魂一无所知。


    商悯的陶俑化身依赖神魂与修为,她得想法子提升自己,免得每天只能操控化身几个时辰。


    “姥爷我是文臣,不通武艺。”孟修贤看向长阳君。


    “修魂之术早已失落,有所传承的家族门派极少,姬氏与商氏都不在传承之列。”长阳君见多识广,仔细思索后道,“倒是听说过江湖上有个没落的小门派,名叫灵霄派,是流传了修魂之法的,他们隐世多年了,难觅踪迹。”


    商悯稍有失落,但早有心理准备,倒也未曾气馁,只道:“那我还是随缘去寻吧。今夜还有事,我不能久留。”


    长阳君又一次交代:“注意安全。”


    “不要往危险的地方凑。”孟修贤不放心道,“你记下地图再走。”


    商悯依言就着烛火背诵地图,两刻钟后方离开长阳君府。


    ……


    商悯所言之事,是去宿阳城内的“武国商会”踩点。


    各国商会在宿阳都有落脚点,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各地通商都很频繁。武国商人在宿阳城内建立了商会据点,凡是武国人都受商会庇护,若有恶意压价、哄抬物价、排挤外地商客的事情发生,商会就会出来主持公道。


    武国商会是民间组织,鱼龙混杂,各地往来方便,但实际上它受武国朝廷暗中管辖,表面是商会,实则是商溯安插密探和人手、传递情报的据点之一。


    离家前,商溯还说商会之中也有暗卫存在,紧急情况下商悯有权调集人马。


    商会所在之地是宿阳城最繁华的街道,因太后丧仪,街上戏楼餐馆一律闭店,原本彻夜灯火通明喧闹不休的街道静了下来。


    她不打算这就接触商会管事,只在附近转了一圈。


    正要回承安园之际,突然有一队兵马举着火把狂奔过街道。


    商悯匆忙躲避,身体趴在屋檐上遥遥观察。


    骑马者未穿着金甲卫的金色重甲,反而一身软甲,身披红色绣有飞鸟图案的衣袍,金线绣成的纹样在夜色中反射着粼粼光泽。这几人头戴黑色官帽,手执拂尘……是绣衣局的太监们!


    商悯看他们归去的方向,瞬间大吃一惊。


    这群太监居然奔着承安园去了!


    她心念电转,摸了摸蒙面的脸,决定远远跟上,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难不成皇帝想对质子们动手?可如果他想这样,必不会只派这几个人去……今夜绣衣局出马是在针对谁?


    商悯不再犹豫,脚尖点地贴着墙根阴影一掠而出,远远追寻着马蹄声,飞奔至承安园外。


    刚一到承安园附近,商悯便看到这座宫宇的朱红大门处火光冲天,耳边隐隐约约有马蹄的踢踏声和马匹的喘息声,园外已兵马齐聚,粗略听去有十来个人。来者声势浩大,显然没想过遮掩。


    她没敢离得再近,只把耳朵贴在墙面上,借助真气提升五感。


    承安园大门前,一名年约十六的少年被身披红色绣衣的太监压了出来,紧接着又有一名宫侍打扮的小宫女被压了出来。


    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袭黑色披风的男人翻身下马,立刻有一个小太监很有眼色地跪在马鞍下当人梯,一双云靴先是踏上小太监的后背,接着踏在地面上。


    面如白玉未蓄胡须的胡公公一甩拂尘,尖细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杂家奉陛下之命,请谭国公子去绣衣局一叙。”


    谭寄脸色惨白,勉力抬起头:“这宫女我并不认识,不管此人身份为何,都与本公子没有半分关系!本公子的姑母乃是当今皇后!我要见我姑母!”


    “公子稍安勿躁。”胡公公和颜悦色道,“到底有没有关系,杂家一查就知道了。密谋反叛,罪不容诛,相信皇后娘娘就算在这儿,也会秉公处理……”他笑了一声,那笑声滑稽得像是鸭子叫,“更何况……皇后娘娘也管不了咱们绣衣局的事儿啊。”


    他竟敢将话说得这么嚣张。


    谭寄一抖,宛若醍醐灌顶,扑到胡公公脚边哀求道:“求公公还我清白!我谭国上下对大燕忠心耿耿,对陛下忠心耿耿,怎会有不臣之心?定是有人存心陷害,污蔑于我!劳烦公公通报,我要面见陛下和皇后姑母!”


    “带走。”胡公公懒洋洋地一抬手。


    谭寄立刻被堵上了嘴巴,扣上铁锁脚镣,被押上了囚车。


    眼见兵马远走,胡公公却和几个亲信太监一起立在承安园门口丝毫未动。


    “公公,我们可要回宫?”一小太监殷勤地问。


    “老鼠没处理干净,如何能回宫?”胡公公笑呵呵地一抚衣袖,绑着金蚕丝的银针咻咻飙射,直奔商悯藏身地而去。


    电光石火间,她身形飘忽疾退,下一瞬就见那几根纤细的银丝居然洞穿了一尺厚的墙面,险些在她身上扎一排洞!


    作者有话说:


    忘了是姑侄不是外甥了,遂改。


    第54章  此局何解[VIP]


    这位皇帝身边的大红人、绣衣局的大统领, 是不世出的武林高手!


    银针纤细柔软,以银针洞穿青砖石墙,不仅需要深厚功力, 还需要对力道的掌控妙到巅毫。


    要知道青砖坚硬,不比木材结构疏松,哪怕是商悯本体使出全力, 也只能让银针穿过砖墙三寸!


    他怎么发现的我?商悯心下骇然,来不及思索, 转身便跃入城中奔逃。


    她一贯谨慎,通身真气收敛, 就连心跳与呼吸都小心压制,在敛息之时如果不刻意弄出动静,连长阳君都难发现她。


    长阳君年轻时也是武学奇才, 功夫不弱, 这胡千面的功夫居然比她还强?!


    胡千面慢条斯理地一甩拂尘,末端洁白的马尾毛搭在臂弯处, “倒是机敏, 待杂家去会会这小毛贼。”


    他云靴蹬地腾空而起,眨眼间掠至数丈外,如落叶飘飞,不一会儿便难觅身影。


    原本在他身侧的小太监们功力不如他深厚, 没能跟上,只得慌忙上马朝夜色中追去了。


    商悯脚尖点过屋檐,连房上瓦片都没弄出丝毫动静,黑夜中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穿行在房屋与墙间。


    忽然她听到身后风声有异, 一回头发现胡千面远远缀着,像放风筝似的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臂弯间一道拂尘披散飞舞,如皎洁的月光。


    他衣袍一震,拂尘轻甩,马尾飘扬间手指藏在其中一弹。商悯眼中只瞧见纤细的银丝迸射,她纵步一挪,方才站立的瓦片当啷碎裂。


    转瞬又有数道银丝袭至,胡千面白净的面孔在夜色中笑意慈和如神佛,可他双手翻飞残影狰恶,手中银线金丝密似狂风骤雨,千丝万缕像黑夜里的蛛网,而他是藏于夜色中觅食的毒蛛。


    面对如此攻势,商悯根本躲避不及!


    她抬腿猛踏屋脊,脚下瓦片轰然崩裂弹起,连带着前方的砖瓦都被这一脚蕴含的劲气尽数掀翻。


    被狂乱蹦飞的瓦片一阻,千丝万缕的银针金线顿时失了锐气。


    商悯身体朝脚下踏出的洞口直坠,一下子掉进了这家装潢奢华人员往来不断的酒楼之中。


    在酒楼包厢中的男人搂着怀中的舞姬尖叫起来,吓得酒醒了大半,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这可真是天助商悯!她看都没看男人一眼,一掌轰开包厢的门隐入酒楼之中。


    紧接着胡千面从天而降,由屋顶洞窟落入酒楼。


    怀抱舞姬的男人一看那描摹金线的红绣衣,本就被吓醒了一半的酒顿时全醒了,他面如土色五体投地:“求公公饶我……”


    “聒噪!”胡千面寻不见商悯,脸色一阴,一掌击出将男人直接打昏,随后抬脚踹在同样不住磕头的舞姬身上,二人口吐鲜血,就这么昏死过去。


    包厢外有店小二听到动静匆忙上楼,一看那红绣衣就惊恐大叫:“绣衣局的人来了!”


    酒楼轰的一下炸了锅,轰隆隆杂乱的脚步声响彻酒楼,人影晃动,烛火打翻,纱幔摇曳。宾客该跑的跑,就连掌柜和端茶倒水的小厮也失了分寸。


    太后丧仪才刚结束,身为朝廷官员却出入这等声色场所,这是重罪。这酒楼中的人只敢让舞姬跳舞,却不敢让人奏乐,这是怕靡靡乐声传入街中惹来麻烦。


    胡千面踏出包间四下一扫,被乱糟糟一团的热闹人群遮了视线,一时间杀意高涨,袖中五指弯曲成爪状,脸上的阴狠一闪而逝,却不知想到什么,硬生生按捺住杀心,曲成爪状的手平复。


    他看着这奢华的酒楼:“国丧尚且如此,可见此处之人毫无忠君之心,亦不懂克制私欲……若人人如此,国将不国。”


    胡千面脸上的狠意消失,如玉的面孔竟变得无喜无悲起来,轻声道:“都该死。”


    酒楼之外,绣衣局追至,直接包围了这座楼宇。


    “公公!没找到可疑之人!”一名小太监上楼跪地禀报。


    “小泥鳅还挺滑溜。”胡千面思索片刻,“这等酒楼,一般有通向外头的暗道,官员遇到绣衣局来查,就能从暗道悄悄地走。”他瞥一眼小太监,“罢了,那人是追不上了。你去查暗道,这里的人,不能再放走一个。”


    “是!”小太监即刻下楼去办了。


    捉不到窥视之人,这酒楼倒算是个意外之喜。


    胡千面被小蟊贼耍弄的怒气一下子平息了。


    他折返包厢一脚踹开地上挡路的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召了个下属,吩咐:“全城查人。今夜这人,说不定是他国探子,此人身身长约四尺半,修为浅薄但轻功颇有建树……乔装遮面,不知男女。”


    “这……该怎么查?可要颁布通缉令?”属下犹豫道,“无人脸,只有身高,功夫传自何派系?擅拳脚还是擅武器……”


    “没有人像,就暂不通缉,通知金甲卫这几日加紧巡逻。”胡千面道。


    属下仍旧犹豫:“公公,这小贼真的才四尺高?”


    “你是说杂家眼瞎?”胡千面笑眯眯地问他。


    “不不不,属下万万不敢,只是身高四尺,除了孩童就只有侏儒人和精通缩骨的人了。”他道,“真是侏儒还好说……要是精通缩骨的,属下真不知该怎么去查啊……”


    他从头到尾都没想过小贼是个孩童的可能性。


    胡千面笑了一声,“该怎么查就怎么查。”


    “有的人啊,自以为能躲很好,实际上那一身气味,藏都藏不住……等下一次遇见,看这人还能不能逃得掉。”


    属下不明所以,又不敢再问,诺诺退下了。


    ……


    商悯钻出酒楼奔出好远,一路上变换数条路线,见身后确实没有人在追赶,总算敢停歇下来。


    她路边找了个大树坐上去,在树干上徒手掏了个树洞,身外化身变成陶俑小人藏了进去。


    远在承安园内的本体眼皮一动,睁开眼睛仔细聆听窗外,确认园中没有异动,这才放心地闭上眼陷入沉思。


    今夜,谭国公子谭寄私会宫女,被绣衣局以谋反罪带走审问。


    谭寄坚称自己不认识那传信的宫女。


    他好歹和皇后血脉亲近,皇后又没有被废,一国之母也算是大燕的脸面了,绣衣局居然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连言语上的敬重也几乎没有,可见皇后处境艰难。


    绣衣局只听皇帝调遣,燕皇又为何要抓谭寄?总不能是谭国真想谋反吧?


    商悯思量许久,觉得谭公不至于做出这等不智的决定。


    谭国终究不比六强国,国力上还是有所欠缺的,根本没有造反的实力,它国土广袤,但荒漠居多,谭国边境与大燕接壤,若他真想造反倒是可以奇袭宿阳,但是宿阳之外的那么多城池也不是摆设。


    就算谋反,这也不是个好时机。


    承安园广阔,商悯与谭寄居所相隔有些远,没听到什么动静,明日倒是可以问问住谭寄隔壁的姜雁鸣有没有听到什么。


    谭寄之事暂且理不出来个结果。


    绣衣局大统领胡千面,让商悯极其忌惮。


    平心而论,商悯对于练速成邪功的人是有所轻视的。


    就算内功修为上去了,还有招式需要勤学苦练,否则空有一身修为却无法好好发挥,不过是纸老虎而已。绣衣局太监修炼邪门功法导致身体亏损,功夫能好到哪里去?练招式也是需要悟性的。


    然而今夜胡千面的功夫让商悯大吃一惊。


    她觉得自己要不是反应快,恐怕就得折他手里了。


    身外化身受的伤,本体可是也要承担的。而且商悯还没有称手武器,就算有称手武器,她也不敢当着胡千面的面耍枪,这会暴露自身武功来历。


    更令商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胡千面是怎么发现她的?若是商悯离得近些,被发现也能说通,可是她都跟那边隔了老远,马蹄声和人声嘈杂,她还特意藏在墙后面,这胡千面依然能揪到她,总不能是他长了透视眼吧!


    父亲商溯功夫算是当世顶尖,姥姥长阳君年纪大了身体不比从前,但武道积累也是有的,也没见他们俩在感知一道上有这么深的造诣……难道胡千面是练了提升感知的功法?


    不管如何,商悯都决定以后尽量避开胡千面。


    这是她来宿阳之后遇到的第一个难以捉摸不知深浅的对手。


    可惜。


    人算不如天算,筹谋总是落空。


    第二日一早,商悯还没来得及去找姜雁鸣问话,燕皇的旨意就由宫中的太监传到了青梧院。


    “悯公主,陛下请您去宫中一叙。”小太监神态可亲道。


    商悯一默,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分惶恐,“不知,陛下召我是有何事?”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小太监手一抬,“公主请。”


    院落外面,马车已经备好。


    商悯没有拒绝的余地,她心下微沉,上了马车。


    不管是来宿阳时,还是参加太后丧仪时,商悯都没有跟这位大燕皇帝有过任何交流,这是他第一次召见商悯,也是商悯第一次面见这位手握至高无上权力的皇帝。


    马车驶入皇宫,一路她没有探出马车张望,直到太监提醒她下车,她掀开马车,看了一眼跪地当人梯的小太监,压下心里的不自在走了下去。


    进入紫微殿,头戴金冠、发染银丝的老迈之人端坐在龙椅上,满是皱纹的眼角轻微下垂,看着她低声问:“武国,商悯?”


    “是。”商悯俯身拜道,“商悯叩见陛下。”


    “起。”燕皇语气随意,并没有刻意摆架子。


    商悯紧绷的心神松了一丝,判断燕皇此番找她不是为了昨夜之事。


    “朕有个问题想问你。”


    商悯的心又提了起来,她面色不变,摆好姿态:“陛下请问,臣知无不言。”


    “悯儿不必紧张,把朕当长辈即可。你是武国长女,商溯平日里应该教过你不少,可要照实回答,不要藏拙。”燕皇笑笑,“若天下万民不归心朝廷,诸侯国意图谋反,朝堂众臣尸位素餐以权谋私者甚多……此局,何解?”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军师之谋[VIP]


    “此局, 何解?”


    商悯马上就意识到,燕皇虽然向她问出了这句话,但究其源头, 他根本就不是想从商悯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也不是想听听她的见解,而是单纯想要她一个态度。


    甚至于, 不管商悯在回答问题时展现出何种态度,都不会削减燕皇一丝一毫的戒备心, 亦不能增加他对她的信赖。


    就如燕皇问出的那个问题一样,不是所有的问题都会有合适的解法。


    商悯忽然感到没趣儿。


    不知是不是身居高位者都有共性, 她只觉得燕皇对她的提问丝毫没有超出她的预料,她的回答也不重要。她从那个提问中看透了一个皇帝担心的所有事,也懂他想要做什么, 理解他的抱负和野心。


    但是当商悯以超脱的眼光, 审视这位高坐在大殿上的大燕皇帝,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只暮年老龙的疲惫、警惕、未消散的野心、面对混乱时局无力改变的悲凉……以及身为天下共主却遭遇群虎噬龙的愤怒。


    不幸的是商悯就是局中人, 纵然她已经窥见了殿上这头老龙虚弱的本质, 可是他随意一个动作依然能让她万劫不复,她得陪他入局,并想办法成为控局的人。


    商悯思量稍许,对燕皇道:“臣无才无艺, 没读过几本书,不敢胡言,但陛下考校臣,臣就斗胆一说, 若有什么说的不好的贻笑大方,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但讲无妨。”燕皇的声音不辨喜怒。


    “陛下讲天下万民不归心于朝廷……臣以为, 只要朝廷让天下百姓都吃饱穿暖,人人富足安乐,那自然人人归顺。”商悯认真道,“陛下担心诸侯国有异心,那只需召集天下诸侯共同讨伐,叛贼自然无处作乱,就如昔日旧梁,王族屠尽,江山易主。”


    “陛下言朝臣尸位素餐者众多,那就建立察举之法,除去不干事的官员,提拔有才干的官员,如此朝堂上下自然气朗风清,无人敢贪污。”


    她对燕皇拱手,问道:“陛下,臣说得可对?”


    实话讲商悯这一番话答了相当于没答。


    这就好比别人问她田地着火了怎么办,她直接说:“把火扑灭就行了。”


    至于怎么扑灭,用水浇还是用土盖,先扑灭这头的火还是扑灭那头的火,商悯是一句话都没说。


    百姓安乐就能归顺朝廷,那如何让百姓安乐?如何让他们人人吃饱?


    诸侯国想要谋反,召集天下诸侯共同讨伐他们肯听话吗?肯派兵吗?朝廷步步紧逼会不会将其余诸侯也逼反?


    朝堂贪污者多,利益联盟紧密,党派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何将这些权势□□全部除掉却不动摇皇帝的统治根基?


    “悯儿说得不错。”燕皇缓缓道,“只是,如何做?”


    他从龙椅上起身,一步一步走下金殿,来到商悯面前俯身看她。商悯不料他走下龙椅,垂首回避不与他对视,因为这是不敬。


    “若此刻就有一诸侯国想谋反,就如旧梁,悯儿觉得朕该如何应对?”燕皇老迈的面孔上无甚表情。


    商悯心里腾起不祥的预感,沉声道:“自然是如臣方才所说,昭告天下,召集兵马,诸国群起而攻之。”


    燕皇脸上的皱纹牵起一丝笑意,“好孩子。”


    “好孩子”这三字一从他口中说出,商悯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是武国的大公主,五百年前先皇亲封的武王的后裔,商家镇守北疆数百年阻挡异族南下侵扰大燕,二十年前伐梁,武国出兵数十万,你舅爷爷商琮埋骨沙场。可见武国王族满门忠烈,为大燕鞠躬尽瘁。”燕皇把手搭在商悯的肩膀上,强迫她抬头看他,就像长辈那样循循善诱,“如果你是武王,当初伐梁,你会派武国出兵吗?”


    ——这是阳谋!


    一层薄汗浸染里衣,商悯骤然明白,这个问题她只能答:“会!”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选项。


    如果她说不会,就是不忠,如果她说不会,就是在质疑武国先王的决策。


    就算商悯能练就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死的说成活的,也得正面回答燕皇的问题,因为这不是诡辩,只有是和否两个答案。


    “会。”商悯喉咙里挤出了这个简短的字。


    她想,她完全能猜到燕皇下一句话会问什么。


    “悯儿。”燕皇如商悯预想的那样,没有任何意外地问出了那个问题,每一个字眼都在她的估算之内,“若现在就有诸侯国想要谋反,倘若你是武王……你会派兵讨伐叛贼吗?”


    果然是这样。


    商悯脑海中轰然巨响。


    这个问题同样只能有一个选项,那就是“会”!


    当着皇帝的面,商悯只能回答“会”。


    “我会的,陛下。”商悯用极慢的语速说,“武国上下,无怯战者。”


    燕皇笑了,他的笑声并不大,也没有上位者的那种霸道和得意,他只是用手拍拍商悯的肩膀,用平平常常的语气说:“近日,朕甚是烦心,一是为太后被奸贼所害,二是为贼人近在身侧,不诛杀,实在难以安眠。”


    他迈着缓慢的步伐,又踏上了金銮宝座,坐上了那把龙椅,大权在握的气势回到了他身上,“谭国进贡沾染妖邪之气的宝镜,本想谋害朕,却阴差阳错致使太后薨逝,实有不臣之心。”


    “悯儿为武国公主,可愿为朕解忧?”


    哪怕明知这是一场局,哪怕明知燕皇的每一句话都是诱导她入局的陷阱,商悯还是不得不跳了进去。


    她每回答一个问题,都是向沼泽中又陷一步,更可怕的是她只能选择向前,只要她后退,身后已经竖起的刀刃就会捅穿她的胸膛。


    最后一个问题,商悯只能回答:“臣愿意。”


    除了这个答案,其他答案都不是燕皇想要的,他在一步一步把商悯逼尽圈套,让她走进死路。


    留给商悯的只有一个选择——她必须乖顺地任皇帝驱使。


    这是阴谋,也是阳谋,是燕皇对商悯的敲打,也是他对武国的敲打。


    武国在继承人选择上的不听话,在处理王后姬妤时的强硬,让这位大权在握的皇帝极度不满……商悯渐渐理清思路。


    燕皇想除掉谭国必然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向天下诸侯借兵不是随便找一个借口就行,只是恰巧太后之死的借口分量足够重。至于太后之死是不是和谭国有关,此时深究已无意义。


    只要燕皇想灭谭国,就能找到一千个一万个借口。有了借口,还差兵力。


    正好,各国质子送到,燕皇手里就有了能拿捏的对象,兵也能顺利筹到了。


    二十年前的伐梁为何如此顺利?就是因为当时也有一批质子正在宿阳,就如商溯。


    燕皇道:“不日,谭国谋反,朕将调集兵马攻打谭国的诏书就将送抵各国国君手中。悯儿需修书一封,交于你父王,告诉他,大燕需要他的兵马。”


    谭国武国相距甚远,调兵打仗必然需要跋山涉水,届时兵疲马惫,又水土不服,若燕皇故意不给机会休整便即刻发兵,哪怕是武国重骑兵也将损失惨重。


    商悯突然想通了燕皇为何要攻打谭国。


    若六强国人人出力,人人借兵,谭国再负隅顽抗,这仗一打数年,伤的不止是兵马,还有借兵的各国,国力衰弱乃是不可避免的。


    燕皇此举图谋甚大,他不仅要灭谭,还要消磨诸侯国的力量。


    有没有办法让武国避开借兵?有没有办法让燕皇不攻打谭国?商悯脑海中念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借兵,借哪里的兵,当然也是有讲究的,这种情况,当然是就近借兵为好,武国其实并不是一个好的借兵对象,因为它离谭国太远太远。


    只是燕皇指名道姓要武国的兵,那武国就不能不借。


    “陛下!请听商悯一言。”她猛然上前一步,拱手躬身道,“陛下要灭谭国逆党,然而武国行军至谭国至少要三个月,路途遥远,如何能保持战斗力?武国不宜借兵,倒是梁国、翟国等国适宜借兵。”


    商悯不等燕皇开口,就继续道:“讨伐叛贼事大,武国不该置身事外,臣为武国公主,亦不愿袖手旁观……若陛下缺少兵马,臣愿为士卒,为大燕杀敌,诛杀叛贼!”


    燕皇一愣,目光奇异地扫视商悯:“你?”


    他哈哈大笑,笑声难得放肆高昂,眼角甚至溢出了眼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你当士卒?你来杀敌?”燕皇压下笑意,看商悯的目光流露出一丝欣赏,“有勇气,若说这话的是朕手下将军,朕会重重赏赐这等勇将!可站在我面前说这话的,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娃娃,朕是不是该笑你初生牛犊不怕虎?”


    “臣幼时,看过不少兵书。”商悯说出见解,“谭国不算弱国,若不奇袭制胜,反而与其僵持数年,焉知时局不会发生变化?武国调兵短则三月,备足粮草又要许久……攻谭事大,夜长梦多。”


    这个问题不需要商悯点醒,燕皇也能想到,她没信心能以这个理由劝住燕皇不借武国的兵,亦不清楚有几个国愿意响应燕皇号召去攻谭。


    她也知道燕皇根本就不是诚心想借武国的兵,他就是想折腾武国。


    但是商悯还是要试试劝住他。


    先是摆明利害,接着商悯豁出自身性命做担保表明态度。连武国大公主都愿意当士卒了,这是在告诉天下人武国不借兵不是不想借,而是鞭长莫及,连大公主都敢上战场,谁还能比武国更忠诚?


    商悯是在以自身为饵。


    到了战场上,她的生死就是燕皇一句话的事,刀剑无眼,死了也只能归咎于运气不好。要是商悯死了,商谦就继承王位,燕皇对谦儿的戒心还没有那么深。


    瓦解一个国,有时不需要消耗国力,还可以从他们的继承人下手。


    强逼武国借兵可能适得其反,这么多兵路过大燕疆土也是个不小的安全隐患,燕皇也怕众多诸侯国被逼急了联合起来……派商悯上战场,拿捏着她的小命,反而是温水煮青蛙之策。


    燕皇看商悯半晌,忽然抚掌笑:“悯儿,不仅有将军之资……还有军师之谋啊。”


    “可惜……可惜。”他无比惋惜地看着商悯,“这样优秀的孩子,不是朕的女儿。”


    “担不起陛下称赞。”商悯深拜。


    “不要叫朕陛下了,叫朕皇伯伯吧。”他靠在龙椅上,轻声道,“让你去大学宫,屈才了……终究是培养花朵的地方,不是磨剑之地,不适合你。你要当士卒的事,朕准了。”


    商悯讶然抬头,见这位老人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为何攻谭[VIP]


    商悯沉默一瞬:“谢皇伯伯栽培。”


    皇帝要拿捏她的性命, 她却要对他谢恩,皇帝也知道天下诸侯藏有野心,却不得不稳住他们, 不敢轻易下手。双方各怀鬼胎,一言一行皆不是出自真心,他们也能看出来对方并非真心, 却还是要虚与委蛇。


    商悯着实心累。


    “悯儿身份尊贵,怎能与士卒相比, 朕即便答应,也不可能真将悯儿放进军中充当士卒。”燕皇话锋一转, “攻谭之事,朕欲交与镇国大将军苏归……悯儿不如师从苏将军,在他身边做个侍童, 也好长长见识, 如何?”


    商悯知道镇国大将军苏归的大名,大燕武将, 除了当朝太尉大人, 往下数就是镇国大将军苏归了。


    燕皇已有此决断,商悯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她低头道:“全凭皇伯伯安排。”


    单纯以血缘关系来论,用姬氏的辈分排, 燕皇是商悯远房舅舅,但是以国与国的关系来论,商溯和燕皇同辈,商悯得叫他伯伯。


    各国王族的亲戚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燕皇叫商悯喊他伯伯, 说明他看重的是商悯的政治身份,而不是血脉, 这无疑是在表明态度。


    “回去吧,悯儿,明日不必随那些公主公子前去大学宫了。”燕皇道。


    商悯依然垂首:“是。”


    直到商悯踏出皇宫,被刚刚一连串变化搞得无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她才舒了一口气,有心思回头复盘一遍她与燕皇的对话。


    马车摇摇晃晃,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偶尔掀动的车帘外透出繁华的街景。


    入宫不过一个时辰,商悯就觉得无比疲惫,这种疲惫源自于心理层面。但同时她又感到一丝隐秘的期待……她向往大学宫不假,可是她同样向往真正的沙场。


    镇国大将军,苏归,此人经历堪称传奇。


    寒门出身入大学宫,后因打架斗殴伤及贵族子弟而被学宫除名,随后参军。不久伐梁,他奋勇杀敌,凭借军功从一小小十夫长一路爬到了六品武将的位置,更是在关键的一战中献计破城,歼敌数万,为燕军入梁扫清了道路,随后苏归便被破格封为四品将军。


    再之后,屡战屡胜,从无败绩。


    现今苏归官二品,镇国大将军一职中的“镇国”二字,已然说清了他在军中的分量。


    商悯在车中盘膝而坐。


    她不知道苏归会用何种态度对她,可这并不妨碍商悯对苏归感到好奇。


    苏归似乎与父亲和姑姑的年岁差不多。商悯琢磨,当初苏归入大学宫,可能还跟父亲他们打过照面呢……待有机会可以去信细细问问。


    思及此处,商悯不由沉了脸色。


    各国王族直系子孙为质,尽管大家都清楚这是去当质子,但在明面上,这却是燕皇在彰显恩德。


    皇位更替,质子也一茬接一茬,每过几十年,就会有一批懵懂的孩子入宿阳,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平南王姬麟当初不直接说这是要当质子,而是委婉地表达要各国王侯后代共同学于大学宫。来到宿阳后,下至宫女,上至皇帝,都对“质子”二字绝口不提。


    质子入大学宫学习算是传统,皇帝对于质子也颇为厚待,以显“恩德”。


    燕皇准商悯参军无疑是在打破传统,倒像早打算这么做,就等着给她下套了。商悯主动提愿为士卒,燕皇立刻打蛇随棍上,顺势安排了她的去向。


    如果商悯不说那句“愿为士卒”,燕皇借同样可以借考校之命问她:“汝为武国公主,大燕子民,可愿意上沙场讨伐叛贼?”


    商悯答:“愿意。”


    然后就会被夸赞忠烈之后。


    若她说:“不愿意。”


    那就是还需历练,更得上战场磨磨胆量了。


    不管商悯点不点头,燕皇都能把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不想让商悯去大学宫……还是说他想避免众多质子抱团取暖,让商悯从军是他的分化之策?


    若是这样,那么他针对的就不只是商悯一人,他国质子在之后恐怕也会一个接一个入他的套,被他分散安排。


    一切静待几日后见分晓。


    “唉。”商悯长叹一声。


    终究是她不够有经验,没能像久居朝廷的老臣那样思虑周全、应对得当。


    尽管她已经很努力地思考如何接话,如何斟酌遣词,可是当那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站在她面前,她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影响了思绪。


    有些细节和不对劲的地方,只有脱离谈话的紧张环境后,她才有所察觉。


    商悯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与燕皇所谈内容,问自己:燕皇为何要针对她?


    从身份角度讲,是因为武国重视商悯。


    从小到大商悯所受的乃是正统的继承人教育,武王甚至为商悯杀王后姬妤,商谦的出生则是为了“备用”,以及辅佐商悯,他接受的也大多是忠诚教育和服从教育,而非为王的教育,这些燕皇都知道。


    燕皇想以借兵做借口,用商悯要挟武王,同时试探武王对商悯的重视是否到了为她不惜一切的地步。


    他知道商悯这个人质分量较重,但是重要到武王因她的死日夜愧疚不安,和重要到因她的死直接起兵造反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皇帝借兵,臣子不可不借,否则就将陷于不忠不义的境地,当今诸侯还是很要面子的,凡事都要思考一个“义”与“理”。


    若想不借,就必有正当理由,可这个理由皇帝认不认,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可能燕皇自己都没指望能借到武国的兵,因为他明白武国必然不愿借兵,从北疆调兵不现实,武国也必会想办法找借口回绝。


    就算事后谭破国灭,燕皇不吝封赏,武国能从中分一杯羹,可从封赏中捞到好处,真的能抵过借兵几十万带来的损失吗?更何况承诺封赏是一回事,封赏实际到手里能有多少,谁心里都没谱。


    谭国遥远,荒漠众多,缺水,以至于国中良田稀少,资源匮乏,又有蛮族不时侵扰,本身就不是富庶宜居之地。


    它能有如今的地位,离不开国君的励精图治。若是换一个庸君做谭国国主,恐怕百姓连饭都吃不饱。


    参与攻谭很难捞到什么好处,这只会是赔本买卖,折损的将士和粮草花费都是难以用金钱来衡量的。


    灾荒年代,金银财宝没法立刻变成粮食,战争用掉的粮草,需要民间几次丰收才能重新填满?并且训练有素的铁血军队也不是想有就有。


    可一方是国君,一方是臣子,且有伐梁之战例子在前,武国拒绝不得当,就会被扣下一顶帽子。


    燕皇利用了这一点,对商悯的紧逼和发问都是他筹谋的一环,不管武国接受还是拒绝,燕皇都是赢。


    接受就可消磨国力,不接受也可借由头发难,甚至提出别的要求。兵你不借,粮和武器你总可以借一借吧?更别说你武国的大公主也要参与攻谭。


    一场谈话,燕皇有三个目的。


    一为将商悯从大学宫和质子群体中剥离出来,分化质子们的联系。


    二为试探武国底线,武国的应对将决定燕皇更进一步的计划。


    三为更严密地掌控商悯,师从镇国大将军是好听的说法,把她放苏归身边,是为让苏归监管她。


    现在这三个目的他基本都达成了。


    就是有一件事,一件最根源的事,商悯冥思苦想,依然没能思考出答案。


    ——燕皇为何偏偏要攻谭国?


    为什么是谭国,而不是其他国?


    攻打这样一个国家,捞不到什么好处,还会让大燕失去西北屏障。严重一点说,这一战说不定会进一步动摇众多诸侯国对皇帝的信任。


    当年伐梁诸侯齐聚,是因为梁国真的要造反,众诸侯怕天下易主,怕梁王上位后把矛头对准其余诸侯,再加上当初燕室虽不比建朝之初得人心,但终究仍有余威,是以伐梁。


    但谭国……平心而论,商悯不相信谭国是真反!


    自太后逝去,巨大的阴霾就笼罩了宿阳,连带着天下风云都变得变幻莫测,难以捉摸了。


    ……


    “替朕拟信,送与武王,让他准备兵马粮草,助大燕攻谭。”燕皇吩咐。


    下方文官一顿,问道:“可要将悯公主即将师从苏归的事告知武王?”


    “不。待他来信拒绝朕,再告诉他。”燕皇语气随意,像是对之后会发生的事早有预料,接着赞道,“幸有柳卿为朕排忧解难,出谋划策。”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这位青衣文官动作不停,一封信即刻拟好,交给皇帝查阅。


    燕皇微微点头,一旁的胡千面很有眼色地接过退下,去安排信鸽发出。


    “陛下,臣有一事要禀。”那青衣官员垂首道。


    “柳卿何事?”燕皇投下目光。


    权倾朝野的大燕丞相柳怀信恭恭敬敬地道:“臣方才进宫,遇见几位皇族宗亲殿外长跪。”


    燕皇问:“皇后也在?”


    柳怀信答:“皇后也在。”


    “不必理会,无非是为了阻朕攻谭,他们愿意跪就跪吧。”燕皇往龙椅背上靠了靠,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对政务感到疲倦,摆了摆手道,“柳卿可退下了。”


    柳怀信谦卑躬身:“是,臣告退。”


    他后退三步,正要转身离开大殿,不经意一抬头,却发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皇帝就阖上了眼,胸膛微微起伏,好像是睡着了。


    燕皇是真老了……他眼神不易察觉地一沉。


    走出大殿,柳怀信弯下的腰挺直了,他整理衣袖,正看见胡千面胡公公传信归来。


    他连忙上前一步,拦住胡千面,笑容满面地喊了句:“胡公公!”


    “柳大人何事啊?”胡千面笑眯眯地停下脚步。


    “为臣者,总是要为陛下分忧解难,在下入朝也有几十载,为陛下处理大小事无数……”


    胡千面神情隐含不耐,一甩拂尘,笑道:“柳大人直说便是。”


    柳怀信止住话头,终于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陛下他为何要攻谭?”


    “在下冥思苦想,实在是……琢磨不透陛下的心思啊。”


    当朝丞相面对胡千面,言语间竟然颇为敬重,实在滑稽。


    “陛下之事,本就不是为臣者该探听的。”胡千面拖长了腔调,“只是你我二人私交甚笃……既然你想知道,那我便只说给你一人听,柳大人离近些。”


    柳怀信附耳过来。


    “当初皇后娘娘选中彼时还是四皇子的陛下做夫婿,谭公极力反对,言陛下出身低微,不过小小宫婢所生。”


    “嘶!”柳怀信不敢往下再听了。


    “然后这话,不知怎么的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胡千面点到为止,“谭公心术不正,辱及陛下,该杀。”


    “该杀,该杀!”柳怀信附和两声,看了眼天色,圆滑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回政令院处理政事。胡公公先忙,在下告辞!”


    “柳大人慢走。”胡千面道。


    柳怀信一拱手,走出老远还在琢磨,谭公就算真的侮辱陛下出身,这都隔了几十年了,陛下当真记仇记了四十年有余,还因为这件事要攻谭?


    这必然不是主要原因,充其量只是个引子。


    他信燕皇对谭公心有芥蒂,但不信这个芥蒂会让燕皇攻谭。


    然而不管是柳怀信还是胡千面,他们在敷衍彼此的同时都没提过攻谭名义上的正当理由——太后之死。


    他们都清楚这是假的。


    柳怀信冷笑一声心中暗讽:“死太监还端什么架子,也敢说一堆屁话敷衍我?也就仗着有靠山……”


    他路过宫外石板铺就的路面,按照礼仪对着跪在地上祈求皇帝撤回攻谭之命的十几位皇族宗亲行了个礼。


    他们大多与谭国结有姻亲。


    那些老老少少有些只当没看见他,有些对他怒目而视。


    柳怀信毫不在意,他看一眼跪在最前方布衣荆钗脸色憔悴一副请罪模样的皇后,垂着头绕道而行,像生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谭氏皇后[VIP]


    不管皇族宗室如何去求, 攻谭已成定局。


    谭国公子谭寄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他的离去没掀起一点浪花。


    姜雁鸣在商悯回青梧院后主动找上门,说昨晚听到有人进了谭寄的院子将他带走了。


    末了他不经意道:“今早上我来找公主, 雨霏说你进宫了,我坐着等了有两刻钟,准备回去时看见郑留公子上了皇宫派来的马车。刚才你回来, 我得到消息后又来青梧院,见翟国的静公主也要进宫了。”


    “陛下总要接见各国王族后裔, 先前陛下事务繁忙,想是现在才有时间安排我们的事。”商悯给燕皇的行为安了个合理的解释。


    待姜雁鸣告辞, 商悯沉重地拧着眉毛,心里猜燕皇连召各国质子入宫都会与他们说些什么,又会安排些什么。


    谭寄的去向已不是商悯关心的重点。


    攻谭在即, 一介小小质子的生死, 在家国兴亡面前着实无关紧要。当山岳倾覆,谁还会在意一粒小小的沙砾?谭寄即便贵为一国公子, 也将和谭国百姓与将士一样被碾成齑粉。


    商悯先前思考如何在大学宫立足拉拢他国质子, 现在在思考如何在苏归的眼皮子底下安稳活着。


    她还在想怎么给父亲传信。


    通过姥姥姥爷这条线是比较安全的,但是父亲在宿阳的线人似乎只与二老单向联系,他们二老为了避嫌极少极少与武王通信。用信鹰传书倒也可行,只要离开宿阳地界飞得高些被截获的可能就大大降低。武国商会其中也有武王安插的人, 把信通过商会传出去需要经多人之手,也不是百分百安全。


    罢了罢了,还是去找姥姥姥爷碰碰运气。


    昨夜偶遇胡千面,这死太监没抓到她必然气急败坏, 说不定夜间会加紧巡查,近几日还是不要夜间出行的好……


    商悯果断决定白日入长阳君府。


    她藏陶俑小人的地点足够偏僻, 身外化身重新现形,潜入城中嘈杂人多之地,然后在一家卖粮油的店耐心等待,不久就看到长阳君府的伙计来采买粮油。


    粮食和油桶一个个摞上木车,她抓紧时间溜上木车用米袋子盖住身体,被长阳君府的小厮驾马拉走了。


    长阳君府总是来这家店采买粮食,这是长阳君先前交代过商悯的,好让她紧急时刻避开众人耳目入府。


    可惜这次商悯扑了个空,她入府后四处找人,发现长阳君与孟修贤常待的地方都没他们的影子。


    偷听了管家与下人交谈,商悯才从他们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前因后果。


    长阳君与孟修贤在不久前入宫了。


    他们与宗亲大臣一同请求皇帝收回成命,放弃攻谭。


    商悯心里咯噔一下,脑海中的第一感觉是震惊和不解。


    长阳君其实并非风骨卓然刚直不阿的贤臣,孟修贤混迹官场也早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老的处世哲学就是明哲保身。


    强行插进攻谭之事,对于他们没有任何好处,还会招致祸端。


    可是他们仍然去了……是不是因为他们觉得阻止攻谭比明哲保身更重要,比自己的身家性命还要重要?但又有什么东西能贵过自己和家人的命?


    长阳君与孟修贤进宫必然不是由于谭国无辜所以劝谏皇帝。


    商悯觉得,她的姥姥姥爷不至于为了非亲非故的谭国这样做。


    只能是因为他们觉得攻谭之事会动摇国本,进而动摇依附于大燕这棵大树生存的人的根基。


    皇族宗亲依附于大燕,朝堂众臣依附于大燕,燕皇治下的所有百姓,都依附于大燕,包括长阳君和孟修贤。


    很难说二老对于大燕怀有怎样的感情,他们对于皇帝再不屑一顾,也不能轻易舍弃自己的亲人与故国吧?


    大燕攻谭是否会动摇国本,一时间并不能看出什么结果。


    但此举必然会动摇诸侯对皇帝的信任。伐梁师出有名,攻谭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哪怕明面上有太后之死做正当理由,也要看各诸侯信不信。


    谭公贤德之名传遍四海,谭国谨小慎微,连皇后谭闻秋也一直恪守本分从不插手政事,谁信谭国会谋反?


    大燕攻谭无疑是对诸国的变相打压和警告,燕皇此举告诉众诸侯,不管你想不想谋反,只要我说你是谋反,你就是谋反,我想让你消失,你就要消失。


    本就不甘居于人下的诸侯会是什么反应?无非就是两种,继续忍,或干脆反。


    难道天下乱局,非起于天灾,而是起于人祸?


    非妖魔现世导致天下大乱,而是燕皇不仁不义手腕狠毒致使矛盾激化,使乱象逼近?


    商悯早在皇宫时就想到了这点,但直到得知姥姥姥爷二人急匆匆进宫,她才进一步认识到了攻谭的严重性。


    商悯捏紧拳头,胸口发闷,想叫长阳君与孟修贤回来,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去做,又如何去劝。


    作为大燕臣民,即使他们一直明哲保身对某些事视而不见,也是因为大燕这棵树上长几只虫子是不打紧的,攻谭带来的影响绝不是树上长几只虫子那么简单,它无异于剪去了大树汲取养分一支根茎。


    哪怕短时间大树枝繁叶茂,后续也必被这节剪去的根茎影响。若大树足够健壮繁茂,一支根茎当然不算什么,可这棵大树早已被虫蛀得疲惫不堪,这支根茎,可能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商悯抿着唇,轻手轻脚地将长阳君的卧房门推了个口子,闪身藏了进去,打算就在这儿戴着等姥姥姥爷回来。


    她转了一圈爬进床底,觉得这里比较隐蔽。


    本以为有的要等,可是没过多久,长阳君卧房的门就被推开了,一穿着长衫的中年文士踏进房内,径直步入侧面的书房。


    商悯从床底探头,觉得此人面相眼熟,跟姥姥的轮廓尤其像……她犹豫再三,小声喊:“舅舅?”


    那中年文士吓得骤然转身,差点碰掉桌上的烛台,还好他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坠落的烛台才避免损坏物件。


    此人正是姬令韬,商悯的母亲姬令仪的亲哥哥,商悯的亲舅舅。


    姬令韬一眼认出商悯,嘴巴顿时合不拢了,他赶紧走过去,刚想把商悯从床底扯起来,就见她一轱辘从床榻下滚出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


    他大惊:“你这孩子,怎么这时候跑来了!”


    这还是商悯第一次见自己亲舅舅,前几次夜探长阳君府她都是直接见姥姥姥爷。二老似乎已将商悯来访的消息告诉过姬令韬了,他只惊讶她到来的时机,却不惊讶她有能耐摸进来。


    虽是第一次见面,但这位舅父一言一行立刻就让商悯心生亲切。


    她对姬令韬摇摇头,熟门熟路地从书房暗格中拿出蚀音灵烛点燃。


    无形结界展开,商悯才看向舅父,目露担忧:“舅舅,我听下人说姥姥姥爷一起进宫了。”


    姬令韬细细打量一番商悯,伸手擦掉她脑门上的灰,语气恢复镇静,“不是什么大事……例行一劝罢了。”


    “例行一劝?”商悯疑惑重复。


    没等她细想,姬令韬就道:“傻孩子,世上是有逆势而行之人,可此人却不是你的姥姥和姥爷,而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啊。”


    商悯略微思索,“舅舅的意思是,姥姥姥爷进宫只是要尽为臣者的本分,尽力一试,若燕皇不肯听从劝谏一意孤行,此事便罢了。”


    “正是。”姬令韬赞许道,“倒施逆行,天下共弃。母亲也知道不可能劝住他,只是大燕……她不忍这延续了八百年的偌大王朝就这样走向末路,毁在那样一个人手里。”


    辉煌过的必定会没落。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想来当年大燕初立封赏功臣,初代诸侯也曾聚在一处举杯换盏。一代代人逝去,王位更替,各国的掌权者换了又换,举杯换盏的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一批。


    终究是变了,诸侯不是当初的诸侯,大燕也不是当初的大燕。这八百年辉煌的余烬还能延续大燕多久的气数?


    “他像疯了似的。”商悯皱着眉低喃。


    “你说燕皇?”姬令韬亦是苦笑不解。


    “我想不出他为何要攻谭……想不出理由,在我的推断中,他的动机是缺失的,我总不能真的归结于他是疯的。”商悯缓慢地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忽然一愣,像被雷击中了似的身形一震,重复:“事出反常……必有妖?!”


    ……


    大燕皇后谭闻秋是被抬回寝殿的。


    她跪在殿外三个时辰,本就虚弱的身体扛不住这样的折腾,一下子晕了过去。医者过来诊断开药,嘱咐宫女让她按时服药,随后就退了出去。


    清秋殿是皇宫最让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因为皇后遭人厌弃,她所生的太子又被废,所有宫人都猜测她迟早有一天会被废,可是燕皇毫无废后的打算,他当了几年皇帝,她就做了几年皇后。


    谭闻秋服药后慢慢醒转,她屏退左右,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去了梳妆台,把昏黄的铜镜对准了自己的脸。


    那张遍布皱纹的面孔望向铜镜,铜镜中的人莞尔一笑,眨眼间从华发老妇变成了双十年华的少女,赫然正是谭闻秋年轻时的样子。


    苍老的谭闻秋抓住铜镜,面孔逼近镜中年轻的少女,颤声道:“为什么要让陛下攻谭!那是我的家,我的亲人,我的母国……”


    “别生气。”镜中少女咯咯笑着,“我给那孩子再续命十年,你把身体借我一段时间,我做什么你无权过问,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的。”


    “你施展了妖法!”谭闻秋浑浊的双目怒睁着,似乎要瞪出血来,“你杀了太后,嫁祸给谭国,蛊惑陛下出兵!”


    “不杀太后,那孩子的命怎么续?必须以血缘亲人的血肉魂魄为引,才能延续已死之人的性命,挑来挑去,就那老东西最合适……”镜中少女慢悠悠道,“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了,后悔是不是有些晚了?”


    谭闻秋的愤怒突然消失不见,惶恐地看着镜中少女祈求:“你让陛下放弃攻谭,我什么都答应你,你要拿走什么都可以……”


    “别怕,闻秋。”镜中少女一颦一笑皆是谭闻秋最熟悉的模样——她自己的模样。


    她轻声劝慰,声音像是挠在人的心上:“你无非是怕你亲人身死,我可以像给你的孩子续命那样给你亲人续命,你想让谁活着,谁就能活着……”


    “住口!”谭闻秋一巴掌扫落铜镜,嘶声道,“我要所有谭国人都活!”


    咚的一声,铜镜掉落到了地上,镜中少女的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瞳在镜中一闪而逝。


    宫女闻声而来,惊慌地把谭闻秋扶到榻上,然后拾起掉落的铜镜摆好。


    “扔掉!把那个镜子扔掉!”谭闻秋咬牙。


    可下一瞬,那声音在她耳边幽幽响起:“你以为能甩掉我吗?别自欺欺人了。”


    谭闻秋胸口起伏,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晕倒在榻上。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割袍断义[VIP]


    “事出反常必有妖……妖?”


    姬令韬一听商悯言语, 一时间愣在当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


    他“嘶”的一声,在蚀音灵烛笼罩的范围内踱步, 然后面向商悯,几次张口欲言,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像是把这惊世之语给震得失了神。


    半晌,姬令韬喃喃道:“不可能!皇城有龙脉护佑, 天人族气运汇聚于此。妖物惧怕龙脉之气,沾之就会遭受重创, 根本不敢来犯。建朝以来,大燕各处偶有小妖作乱,但宿阳城从未有过妖邪……”


    “那太后如何死的?”商悯皱眉反问, “宿阳城无妖物, 但妖物却可将妖术附在器物上惑人心智,夺人性命?又或者就如我之前的另一个猜想, 太后之死本就是托词, 她并非因妖邪而死。”


    她灵光一闪,下意识压低了声音:“人族气运若散了,诸侯不认燕皇了,龙脉自然衰弱……若是这样, 那城中龙脉还震得住妖邪吗?”


    姬令韬神情一下子就沉了下来,“这偌大的王朝终究还未覆灭……龙脉不至于衰弱至此。”


    “何以见得?”商悯好奇地看着舅舅。


    “悯儿或许不知,我的孩子、你的表哥姬言澈,就在司灵大人手下担任灵官啊。”姬令韬道, “上古时代各种奇术武学无比昌盛,传说有圣人可移山倒海, 现如今圣人不出,自然没人拥有移山倒海的本事,但到底是有些奇异法门流传的。”


    “这我知道,我们家的伏蛟枪就是古时流传,许多奇物神兵也是上古传下来的。”商悯点点头。


    姬令韬接着道:“司灵一部中传有‘观气’术,练至大成者可观人气运,勘测风水,洞察龙脉走向,亦可觉察妖气,辨别妖邪。在观气者眼中,龙脉汇聚的宿阳城远远望去宛若被一道巨大的金色光柱笼罩,若龙脉衰退,甚至衰退到了不足以震慑妖邪的地步,司灵大人怎会不觉?”


    “那言澈表哥能看到龙脉吗?”商悯道。


    姬令韬:“你表哥修炼时日尚浅,当然是看不到龙脉的。”


    商悯沉吟不语,少顷试探道:“舅舅,有无可能……司灵大人的观气术修行不精,看不到龙脉?舅舅也说了,需要练到大成才能观测龙脉嘛!”


    姬令韬愣住:“这、这我倒是没想过。”


    商悯又想了想,“万一,我是说万一……司灵大人长期与妖魔鬼怪打交道,他比普通人和皇帝都更容易接触到妖邪之物,他会不会也被妖邪蛊惑了?”


    姬令韬目瞪口呆,憋了半晌,嘴里蹦出来两个字:“荒唐!”


    他有心想说:“绝无可能!”


    但这四个字在他嘴里面绕了一圈,到底是没能说出口。


    顺着商悯看似不着调的猜测想下去,姬令韬猛然发现自己没有办法证明燕皇受到了妖邪蛊惑,也没办法证明燕皇未受妖邪蛊惑,同样的猜测放在司灵身上也成立。


    没办法“证伪”,那可不就是“有这种可能”吗?


    “悯儿,你告诉舅父,你为什么会这么猜?”姬令韬简直坐立难安,“是不是你发现了什么?”


    “我并未发现什么,只是通过自己遭遇的事联想到了一些神话传说。”


    商悯其实是想到了前世传说中纣王与妲己的故事,但这个故事是游太虚所得,显然不好说出口,于是她根据自己看过的闲书换了一种说法。


    “我堂姐元慈曾赠书与我,此书名曰《青狐小记》,第一册中一只青狐化为人形,入朝为臣,随后祸乱朝纲蛊惑南昌国的国君,致使国破城灭。因国君的祖先在狩猎时射杀了青狐的全家,青狐修为有成后报复了南昌王的后代,此后大燕再无南昌国了。”


    商悯简略地讲述了话本中的故事。


    “话本为儿戏,可宿阳如今局势却不是儿戏,我不敢胡言。先前之言虽联想自话本,但我的确认为事有蹊跷,燕皇决定攻谭着实说不通,妖邪之说是基于太后之死而做的延伸猜测。再者……”


    她深思几秒,道:“当年,不是还有院首卜卦,言妖魔现世吗?”


    商悯侧头直直望向皇宫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院墙看到了那座表面金碧辉煌实则藏污纳垢的宫阙,“燕皇行事诡异暴烈,太后死于非命,种种异常,是否就是妖魔现世佐证呢?”


    姬令韬听得浑身大汗淋漓,嘴唇微动。


    商悯疑惑地望向姬令韬,“舅舅,你怎么了?”


    舅舅也算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这汗流浃背坐立难安的样子实在让她诧异。


    “你说皇帝被妖邪蛊惑,说司灵被妖邪蛊惑……你可知,若你的猜测成立,这意味着什么?”姬令韬嘴唇抿得紧紧的,“燕皇饮食起居无数人严防死守,无人能动手脚,若连皇帝都被妖邪控制,那朝堂官员呢?城中百姓呢?他们就不能被蛊惑被控制吗?那这宿阳城……还算是什么?”


    商悯也反应过来,也意识到了这一层。


    “若你所言为真,这宿阳……莫不是成妖窟了?”


    姬令韬苦笑一声,摇摇头,闭上眼睛不敢再深想。


    “咚咚!”


    敲门声忽然响起。


    君府管家在外间道:“少爷,东西可找到了?马车已经备好了。”


    商悯看向姬令韬,姬令韬一拍脑袋,手忙脚乱地从书架上抽出了厚厚一卷羊皮鞣制的水文图纸,这图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只顾着和你说话,忘了我还有公务。大燕南部水患严重……真是多事之秋啊。”他交代道,“悯儿既然有外出的底气,想来是不惧别人发现你不在承安园,其中安危你自己把握。切勿在君府随意走动,就在这儿藏着,到晚上,母亲他们就该回来了。”


    姬令韬来不及说更多的话就拿着水文图纸步履匆匆地推门而出,留商悯一人在书房。


    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抱着蚀音灵烛回到床底藏着,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


    时至傍晚,长阳君与孟修贤的马车终于回到了府中。


    二老长跪皇宫,年纪又大,腿脚早已麻痹,走路不大利索,是被搀着进来的。


    一进屋中他们就摒退左右,神情疲惫无比,一副不想人打扰的模样,连想帮他们按摩舒展筋骨的小丫鬟都被赶了出去。


    商悯见人都走了,举着蜡烛台从床底钻出跑到长阳君和孟修贤面前,把两位老人吓了一跳。


    她第一时间并未提及与父亲联络之事,而是半蹲下来认真到:“姥姥姥爷,我为你们按按腿吧。”


    “好孩子……”长阳君冷硬的脸色一下子就柔和了下来,苍老却有力的手一下子把商悯从地上拉了起来。


    她从袖袍中掏出蜡丸密封的信笺,塞到商悯手中,“孝心何时都能尽,但这封信你必须立刻看。”


    “是父亲?”商悯下意识以为这是商溯有别的事情要交代她,就捏碎了蜡丸,从里面拿出卷的紧紧的信纸。


    展开信纸,纤细而有风骨的字映入眼帘,不是父亲的字迹,是姑姑赵素尘的字迹。


    信上第一句:“悯儿,见信安好。你父王事忙,此信由我代写。镇国大将军苏归此人,曾与我、与你父王共同学于大学宫……”


    商悯愕然,不料这封信来得这么巧,她正在烦心苏归大将军的事,姑姑就来了信,这是巧合……?


    不,不是巧合!商悯紧接着看到了下一句话,“听闻你即将师从苏归,不得已来信,有些事需让你知晓,也好有所应对。”


    “当年大学宫,我四人志趣相投义结金兰,我年岁最小,行第四,杨靖之之父杨少禹行第三,是你父王的随侍,你父王行二,苏归是我等结义大哥。然野心抱负与金兰情谊终究不能两全,苏归投燕,我与你父王归武国,个中曲折,难以言说。如今想来,当年义结金兰本就是错,非同路者,最终自然是走向陌路了。”


    “我们与苏归并无私怨,只是在家国大义上立场不同,本以为各归各国从此永不相见是最好的选择,但苏归……”


    商悯看到这里顿住了,因为信写到这里纸页上出现了一点墨迹,好似写信的人在写到此处的时候停笔回忆思索了很久很久,以至于墨汁滴落到了纸上晕染成了一团。


    “……要与我等断义。”


    其实很少有人会做得这么狠,这么绝。因为曾经是挚友,哪怕立场不同,感情淡了,也不想撕破脸皮,所以姑姑和父亲当年就是这么打算的。


    从此陌路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根本不必说出口,默默接受就好了,可是苏归不接受这样的处理办法,他就是要把这件事撕开扯明白。


    “二十年前,还是质子的商溯将要归国,苏归于城外相送,当着我三人的面,砍下了自己的左臂。”


    “言:古有割袍断义,但我四人情同手足,割袍不足以断义,今日我苏归自断一臂,以还昔年情谊。”


    一字一句平平淡淡,似乎赵素尘在写这封信时有意保持冷静,只是简单地叙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可是赵素尘写信时到底是怎样一番复杂的心情,恐怕只有她自己才了解。


    商悯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起伏不定的心绪继续读:“断臂则恩断义绝,苏归是敌非友,性情乖戾偏执,从不与人为善,悯儿在他身侧,需万分小心。不过,苏归杀人无数,但不伤孩童,悯儿年幼,料想苏归不至于过分为难与你。”


    “另,借兵之事,武国已知晓,悯儿不必忧虑,我与你父王自有打算。”


    落款唯有二字,“素尘”。


    商悯读完信,真气一荡挥手将信纸震成齑粉,脑袋里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上午她刚被燕皇叫走,这信怎么下午就来了?父亲和线人的传信渠道和情报打探能力这么厉害的吗?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三位同门[VIP]


    “姥姥, 父亲的线人,到底是怎么把信交到你们手上的?”商悯出声询问。


    孟修贤道:“是我被宫里太监搀起来时,一名宫女递的。每回传信, 传信者面貌身份皆是不同,可见传信之人神通广大,人脉颇广。”


    “此人身份为何, 我与你姥爷不想探究,也不能探究。”长阳君道, “悯儿要是想知道此人是谁,我们俩怕是帮不上忙。”


    商悯倒不是一定要知道此人是谁, 而是她对父亲的线人的身份产生了一些好奇和猜测。


    她原本觉得父亲说不定是买通了皇宫里的某个宫女太监,毕竟这样的人好掌控,也好拿捏, 身份不显眼, 还能打探到许多事。


    或者父亲干脆是培养了自己人进入皇宫之中当细作。


    但商悯此刻一想,又觉得自己先前所做的猜测过于局限了。


    首先, 宫女太监除非混到了胡千面那种御前太监的级别才有机会探听到政事, 皇帝近侍口风很紧,外围宫侍根本探不出什么。


    收买朝中大臣获取消息也是个办法,天下虽有诸侯国,但本质上大家都是大燕子民, 各国有识之士入宿阳为官是很普遍的。父亲要是能接触到武国出身的官员,甚至刻意培养一人让其去宿阳为官,也许就能驱使此人为武国所用。


    可与前者一样,非近侍宫女太监, 非朝堂重臣,根本不可能探听到机密情报。


    分化质子、将商悯送去苏归手下的事无疑属于机密, 它不仅关乎国策,还涉及了燕皇许多阴暗的小心思,燕皇只有可能跟极其信任亲近的人谈及此事。


    武王的线人,要么就藏在御前宫侍中,要么是朝堂重臣的一员。


    这可真是有意思了。


    商悯收敛心神,思量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严肃道:“姥姥、姥爷,悯儿有事想拜托你们。”


    “何须如此郑重,到底是何事?”长阳君忙问。


    “若师从苏归,我必然远行,随那位镇国大将军奔赴西北参与攻谭之战。可宿阳这边,我亦有谋划,不想就此放弃。”商悯道。


    “有什么是需要我们做的,直说便是!”孟修贤豁达道,“老一辈攒下如此家业,不正是为了后代能放手施为吗?”


    “商家也传下过一些奇物,我有幸得一绝世珍宝,若沾染某人血液,便可变化为此人模样,只是我对这奇物了解也有限,使用方法我尚未摸透。”商悯说到这里歉然道,“不瞒姥姥姥爷,此刻的我便是身外化身,之前不说,实在是因为……”


    长阳君不客气打断:“好了!我们俩又不是迂腐之辈,大事当前,我们怎会在意这点小事?若你一见到我们就将这么重要的秘密和盘托出,我反而要训斥你轻信他人。”


    商悯机灵地打圆场:“姥姥姥爷不算‘他人’……”


    “兄弟姐妹双亲姑舅叔伯也不算他人,可你看各国王族争权夺位,有多少是被自己人杀的?”孟修贤乐了,“小心是好事,悯儿就该一直这么小心。哪怕是亲人,也不可毫无保留。”


    “是。”商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接着道,“我想把一枚制造身外化身的陶俑小人交给姥姥姥爷保管,直到我找到一个合适的人,然后……”


    她话说一半,然而长阳君立即意会,目露奇光:“然后顶替此人!”


    “好法子!”孟修贤一拍大腿,大声赞道,“这好东西,且细细想想如何去用它,找谁合适?”


    “顶替一般人物总是无用,我想从绣衣局入手。但若是顶替了位高权重者,与同僚日日相处,免不了露馅,是以想趁今年遴选入宫太监的机会挑个合适的人……如此也好离胡千面近一些。要是能获得此人的欣赏与提拔就更好了,可以更接近皇帝。”


    商悯初步有了计划,只是略带惋惜道:“此事也可从长计议,因为我的修为与灵识不足以操控身外化身那么久,待修为突破,倒是可以一试。”


    “遴选太监的时间足有三个月。”长阳君道。


    商悯松了口气,“突破修为时间倒是够用。”


    “人选我们这边会帮你留意,悯儿只管安心。”孟修贤说着,脸上浮现出恼恨之意,“可恨那皇帝拿你开刀,竟要把你派到苏归手下。早听闻此人性情阴晴不定,不知道你在他那儿要遭什么罪。”


    长阳君心疼地摸了摸商悯的头发,“悯儿可累了?快回去吧。”


    商悯眨眨眼,“姥姥,身外化身其实不用回去,前几次我都是藏在鸟窝树洞里,这次我的身体变回陶俑,你们把我摆在书架子上就行了。”


    维持身外化身将近一整个白天,商悯确实有一点累了。


    她给两位老人锤了一会儿腿,然后身体缩小,直到缩成了拇指大小的小陶俑。


    孟修贤弯腰从地上捡起来小陶俑,新奇地把玩片刻,对着它小声道:“悯儿?我对着这个说话,你那边能听到吗?”


    陶俑没反应。


    孟修贤遗憾地叹了口气。


    长阳君无语地道:“灵识撤回本体,怎么可能听得到你说话?”


    “我又不修行,对你们这套不懂嘛。”孟修贤悻悻嘀咕。


    ……


    第二日一早,商悯就被叫醒了。


    宫女恭恭敬敬地道:“苏归大将军已同意收悯公主为弟子了,今日想见公主一面,行拜师礼。”


    睡意昏沉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商悯:“现在就去将军府?”


    “公主可用完早膳。”宫女道,“与公主同行者还有郑国公子郑留,以及宋国公子宋兆雪。”


    商悯一愕,反应过来后问:“他们今后就是我的同门了吗?”


    “正是如此。”宫女道。


    早膳商悯食不知味,也不敢耽搁时间,匆匆用了些饭就登上了马车。


    马车在承安园转了一圈,车帘子忽然被掀起,一身檀褐色衣袍穿着颇为正式的宋兆雪登上马车。


    十四岁的少年本该意气风发,可宋兆雪脸色不怎么好看,登上马车后硬邦邦地对商悯点了下头,就坐在一侧一言不发了,跟之前嚣张跋扈的样子大相径庭。


    不一会儿马车帘子又被掀动,郑留登车。


    他直接略过宋兆雪对着商悯颔首,简短道:“倒是有缘。”


    商悯打量郑留两眼,“不是有缘,是过分有缘了。”


    宋兆雪阴阳怪气道:“这不是不通武艺的郑留公子吗?怎么也敢拜在镇国大将军门下啊?”


    “不通武艺也可做军师和文将,有什么敢不敢的。”郑留不咸不淡地回道。


    宋兆雪绷不住嘎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么狂?到时候可别吓破了胆。”


    商悯左右看看,也不避讳他们间的恶劣关系,直言道:“好歹是要做同门的人,何必如此?”


    “只是有些怀疑某人够不够格做我同门而已,悯公主不要误会。”宋兆雪转头对商悯微微一笑,“既是要做将军随侍,免不了要上战场历练,血流成河的场景,不知道郑留公子是否受得住?”


    “兆雪公子为独子,长于深宫,难道上过战场,见识过血流成河?”郑留眼皮一抬,“与其怀疑我,不如先怀疑一下你自己。”


    宋兆雪:“习武与不习武的差别你去了那儿自然会懂。”


    “有武无道,与莽夫无异。”郑留道。


    宋兆雪冷哼一声,“多说无益。”


    “既知无益,为何要说?”郑留反问。


    宋兆雪一时气结,脸色涨红,憋了半天愣是没想到该怎么回这句话,毕竟的确是他挑事在先。


    商悯适时开口:“既然今后会是同门,不知如何论长幼?按年龄次序排吗?”


    “我也不知道,苏归大将军从未收过徒。”宋兆雪立刻回答,心中庆幸商悯给了他个台阶下。


    郑留看了他一眼,沉默下来。


    商悯看了看身边的两位同行者,暗自疑惑这么多质子,为何燕皇偏偏选他们入苏归门下。


    商悯无比确信自己就是被重点照顾的那个人,宋国国君体弱多病,威胁远不如武国,郑国质子又是送过来糊弄人的弃子的,郑王的孩子有那么多那么多,郑留委实是个小透明。


    不管是宋兆雪还是郑留,都不是重点关照对象,他们在燕皇眼里大概算是商悯这条大鱼的添头?


    揣摩皇帝的想法实在是太费脑子,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如果是正常的君主倒是可以揣摩,毕竟做事是有章法的,但是燕皇行事显然有些诡异了,让人难以琢磨。


    一路穿过逐渐变得热闹的街道,马车来到了宿阳城西侧的将军府。


    三人依次下车。


    商悯脚踏实地后抬头一看,镇国将军府五字牌匾字迹遒劲,只需一眼就会被其吸引,那字中仿佛透露着无尽沧桑,反而不带有铁血杀伐的锐气。


    将军府管事站在门口的相迎,引他们入府。


    商悯随口问:“敢问管家,这牌匾是哪位墨宝?真有大家风范。”


    “牌匾上的字乃是陛下赐府后大将军亲手所书。”管事笑道,“公主对书法颇有研究?”


    “我对书法钻研不深,也不怎么会写,但字好不好看我是分得清的。”商悯谦逊道。


    一看到牌匾上的字,商悯便产生了一种感觉。


    苏归能写出这样的字迹,似乎并不像旁人所说的那样偏执乖戾?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将军苏归[VIP]


    踏进镇国将军府, 商悯一路上居然没有看到什么下人。


    青石板路方方正正,经过园林也只看到了被修剪得规规矩矩的苍松和一些好养活的灌木,园中不见一株果树花卉, 与商悯等人居住的承安园大相径庭。


    园林是一个大家族的脸面,但凡是有权有势的人家都会把自家的院子打理得雅致得体,到时候不管是邀请亲朋相聚还是宴请客人脸上也有光。 n就算不搞点名贵的奇花异草, 起码也得种点牡丹月季吧?


    可是苏归好似对外在事物全然不在意。


    要么是此人境界已超然物外,毫不在乎外界评价, 要么是他没有可以邀请到家里做客的朋友同僚。


    宿阳城内,似乎确实没有苏归结交朋党拉帮结派的流言。


    前方带路的管家忽然驻足, 转身对商悯和郑留、宋兆雪三人一拜,“请悯公主随在下去前厅,兆雪公子与郑留公子去后厅, 稍后, 大将军自然会与二位相见。”


    宋兆雪瞥了一眼商悯,脸上飞快地掠过了一丝疑惑与探究, 接着点头应好。


    郑留目露思索, 被带离时他侧头看了看商悯迈入前厅的背影,又默不作声地把头转了回来,跟着下人一道离开了。


    管家叩响了木门:“大将军,悯公主带到了。”


    “进。”屋内飘出一个浑厚的声音。


    管家将门打开, 垂首立在一边,做出请的手势,但他自己却没有入内打算。父辈的感情纠葛过于复杂,但再怎么复杂, 苏归也不可能现在就对商悯下手。


    商悯也不犹豫,抬脚就踏进了屋内。


    屋内没有像寻常人家一样燃着熏香, 屋内仅有一桌两椅,以及一扇分隔前后的青山流水图屏风。


    商悯第一眼没见到屋内有人,她躬身行礼:“晚辈商悯,见过镇国大将军。”


    既然是要拜师,自然是要自称晚辈,要是论爵位官职品阶,商悯还真没必要給苏归一介二品武官行礼,拜师礼未成,不可直接称老师,可碍于上一辈的纠葛,称呼又不可太过亲密,免得触到禁忌,思来想去,那就只有先称官职了。


    “不必行礼。”一个人影映上了屏风。


    商悯低头时看到了一双紫金长靴从屏风后缓步走出,站到了她的面前,高大的人影直接将她笼罩。


    她抬了下头,终于看到了苏归的真实面貌。


    那是一张显得极其年轻的脸,根本不像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看上去顶多二十多岁,面庞如玉,眉眼温润,不带半点杀伐戾气,反而像清风柳叶,让人难以将其和“将军”二字联系起来。


    商悯茫然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有何疑问?”他垂眼看她。


    “阁下是……大将军的长子吗?”商悯懵懵发问,“大将军在何处?可否劳烦通报?”


    面前的人勾起唇角,忽而一笑,“我就是苏归。”


    商悯瞠目结舌,将要说出口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将军驻颜有术,是晚辈冒犯了。”商悯反应极快。


    “不必如此,是我修行功法特殊,虽有一副年轻面孔,实际上和你父亲是同一辈人,甚至年龄还比他大上两岁。”苏归声音很淡,他站着静静将商悯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目光仿佛一把尺子精准地丈量她的每一寸身体。


    过了很久,他才说:“坐吧。”


    商悯左右一瞧,屋里只有主位上摆着两把椅子,实在没有她能坐的地方。


    这时苏归探手一抓,主位上的椅子被一股劲气凭空吸动,椅子腿摩擦地面,吱呀一声被推到了商悯身侧。她犹豫一瞬,感觉苏归是个不大讲究礼数的人,就放心地坐在了椅子上。


    苏归坐在了剩下的一把椅子上,看着商悯的脸轻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商悯一愣,即刻答:“您是镇国大将军苏归,陛下亲封的二品将军,旁人称您为战场上从无败绩的军神。”


    “别装傻。”苏归语气不变,眼睛没有离开商悯的脸庞。


    商悯看看他的神情,做出一副讷讷的样子道:“父王和姑姑说,您和他们是结义兄弟。”


    她很谨慎地省去了“曾经”这个词,想试试苏归对几十年前义结金兰的旧友还有没有情分在。


    出乎商悯的意料,苏归脸上居然没有露出任何情绪波动,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商悯,似乎对这句话既无感慨,也无怨愤,而后他道:“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好像这件事就这样一锤定音了。


    商悯被这一连串变化搞得摸不着头脑,一脸疑惑地道:“那您就是我的老师了吗?”


    “是。”苏归道。


    “我要向您行礼敬茶吗?”商悯找了一圈,空旷的屋子里居然连个茶壶的影子都没有。


    “不必,都是虚礼。”苏归道。


    “那……老师,您会保护我吗?”商悯权衡再三,低声问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今年十一岁,不想英年早逝。”


    这回苏归思索了片刻,缓缓点头:“在你长大前,会。”


    商悯忽然发现,苏归的底线比她想象中要高不少,于是她得寸进尺,忍不住悄悄越过那条线试探:“老师,私下里我能叫您大伯吗?”


    既然是义结金兰,商悯都叫赵素尘姑姑了,到苏归这里也该叫声大伯。


    苏归对商悯的照顾,是出于昔年情谊,还是出于别的原因?


    苏归身体一顿,像是没料到商悯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不由怔住了。


    他又打量商悯两眼,突然探身抬手,食指中指一并,用商悯来不及反应的速度在她脑门上狠狠地弹了一下。


    “啪”的一声清脆的爆响,商悯哎哟一声,身下的椅子嘎吱一响,向后退了一尺有余,她差点被弹得从椅子上倒翻出去。


    她捂住脑门,抿着嘴透过指缝观察苏归的脸色。


    “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试的也不要试。”苏归的表情说不上是生气,语气仍旧淡淡,“今日逾矩,记打一次。”


    他起身,引商悯去后厅,转身时对着她低声说:“商悯,不要让我后悔收你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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