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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黑衣谋士[VIP]


    苏归转身时, 一侧宽大的袖袍不经意荡开,露出了佩戴黑色手套的左手。


    被袖管掩盖住的左臂与左手的连接处不经意泛出森冷的光泽和木质的纹理,这是一只机关手。


    商悯快走几步跟上去, 心中有些惊讶苏归竟然没有将断臂接回去。


    她见到苏归第一眼见对方身形正常,左臂和右臂皆无残损,下意识以为断臂被接回去了。


    以当世各种能人异士的手段, 把刚断掉的手臂接回去不算什么难事,苏归断臂时也不算无名小卒了, 请得起有名的医者来为自己续接断臂。


    可他没有这么做。


    “老师……”商悯是想直接问的,可是她刚刚才被弹了脑门, 担心再次越线会招致反感,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临时换了一句话问, “老师, 宋兆雪和郑留怎么办?”


    “既然来了,那就留在我身边, 没有什么怎么办。”苏归道。


    “您也要收他们为徒吗?”商悯道。


    收徒和收做侍从区别可大了, 一个是长辈对晚辈,一个是上级对下级。


    她觉得苏归其实一个徒弟都不想收,他收她似乎更多的是因为长辈渊源,跟燕皇的命令关系不大。


    由他刚才的态度, 商悯产生了些许诡异的直觉,她觉得,苏归收她为徒其实是一种敷衍和无可奈何。这种敷衍不是针对商悯,而是针对燕皇, 他拒绝不了皇帝的旨意,是以无可奈何, 只能照做。


    但,苏归又在商悯面前承诺会保护她。


    这句话委实不像是谎言。


    所以商悯姑且猜测,苏归仍旧顾念昔年结义情谊,他不想伤害商悯,并且决定尽力护住她。


    既然有情,那为何断臂绝义?


    “我不会收他们为徒,哪怕我会是他们名义上的老师。”苏归的话异常简短。


    商悯心里一跳,品出了他的潜台词。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苏归会保护商悯,但是不会管宋兆雪和郑留,因为这俩人不是他的徒弟,只是个挂名的,是死是活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为什么是我?”商悯忍不住问,“因为我父王和姑姑吗?”


    苏归停下脚步,垂眸望她,右手已经抬了起来,商悯条件反射地捂住额头。


    可是苏归这次没弹她脑瓜,只是把手放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推了她一把,让她走进宽阔的后院。


    后院是一片演武场,木人、武器架、梅花桩一应俱全。


    宋兆雪和郑留在演武场一角等候,见商悯和苏归出现不禁惊讶地看向她,尤其是宋兆雪,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几遍,好似不明白她为什么得了大将军单独照顾。


    苏归指着那边道:“你们过来。”


    宋兆雪悄悄看了一眼郑留的反应,见他一言不发不禁翻白眼:“端什么波澜不惊的架子。”


    二人来到苏归面前行礼,便听见这位镇国大将军道:“今后,你们不用住承安园了,直接住我将军府,行礼衣物和侍从稍后会迁来。待几日后粮草备齐,兵马齐聚,陛下下令,你们就随我去西北攻谭。如去攻谭,不许带侍从。”


    三人闻言皆是心里一紧。


    世家大族的后代哪个不是养尊处优,像商悯这种经过血腥历练的终究是少数,而且就算她见了血,也不代表她就有能力上战场了。


    当初地宫沙盘推演终究是虚假的幻境,商悯在幻境中当然不必担心遭遇危险,真正的战场肯定不会如幻境那样。


    “我将军府没什么规矩和忌讳,府中没有多少人,也没有什么地方是你们不能去的,这几日随意就好。其余诸事,你们找管家,他会安排,若无大事,不要找我。”苏归不急不缓地说完,算是摆明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三不管。


    这种不管事的态度才是最可怕的,因为苏归连表面的重视都懒得做出来。


    宋兆雪磕磕巴巴道:“大将军,陛下叫我等拜入您门下……”


    “你们不是已经在了吗?”苏归反问。


    宋兆雪一噎,低头不说话了。


    郑留反应快:“晚辈愚钝,不知今后是称您为大将军还是老师?”


    “皆可。”苏归态度依旧。


    郑留眉头一皱,没再说什么。


    “我公事繁忙,你们自行安排吧。”苏归说完最后一句话便转身离去,背影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商悯和郑留、宋兆雪面面相觑。


    宋兆雪下巴扬了一下,“商悯,大将军有同你说什么吗?”


    “我父王当年在宿阳曾经见过苏归,可是苏将军没什么特别的表现。”商悯半真半假道,“我也不明白他是如何打算的。”


    当初苏归也入过大学宫,商溯作为质子也在大学宫,有心人一打听就知道他们俩认识,这点是瞒不住的。而另一点商悯也确实没说谎,她确实不知道苏归到底想做什么。


    宋兆雪撇撇嘴,也没说信不信,只是道:“这位传闻中的大将军性情的确难以琢磨……咱们真的算是拜师了吗?”


    “应该算了?”商悯道,“大将军也不反对咱们称呼他为老师,那不就算拜了吗?也许是他不在意礼节,这才没有让我们行礼。”


    “那你我同门不得论一个次序?”宋兆雪嘿嘿一笑,“大将军未排次序,那咱们可以自己排啊。论长幼,我当大师兄。”


    郑留缓缓挑起一根眉毛,“你?大师兄?”


    “你不服?”宋兆雪眼神像刀子似的射过来。


    “既然大将军没排长幼,那咱们称呼照旧,若你不依,非要排个次序……”商悯顿了顿,“那我要当大师姐。”


    “好哇,原来你打这个主意!那不如咱们比试一番,赢的当老大。”宋兆雪摸摸下巴,“就比兵法和武艺,我和郑留比兵法,你和我比武艺,如何?免得郑留这小子说我欺负他不懂武。”


    “那我自然没有意见。”郑留这次答应得痛快。


    “正好院中有武器,咱们这就开始?”商悯指指武器架上的各式兵器。


    “有何不可?”宋兆雪笑得意气风发,无比自信。


    ……


    “为今之计,只有这一个法子可以救谭国。”


    谭国国都。


    谭公立于勤政殿上,脸上余怒未消,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请,谭公自缢!”殿下黑衣谋士面不改色道。


    “大胆!”


    呵斥谋士者正是谭公长女谭桢,她已入朝辅政多年,不仅在治国上颇有作为,而且孝顺长辈德行高尚,乃是众望所归的国君继任者。


    “父亲,此人居心不良,何必听他废话,杀了便是!”谭桢腾的起身,快步行至殿前亲卫身边,一把拔出亲卫腰间佩刀,森寒的刀尖横在黑衣谋士咽喉处,“让一国国君自缢,其心可诛!”


    “谭公若杀我,便是要弃谭国百姓、弃天下百姓于不顾了。”黑衣谋士无惧刀锋,深深拜道,“请谭公听在下把话说完,要是觉得在下说得没道理,再杀不迟。”


    “桢儿,放下刀。”谭公见此人从容不迫,沉默半晌,终是松了口。


    谭桢不肯放下刀,语气激烈地对着谭公道:“父亲,不可!令国君自缢,无非是为了屈膝求全,谭国不曾献上沾染妖邪之气的宝镜谋害太后,一切都是燕皇算计,没做过的事我们为何要认?若谭国需舍一国国君才可存续,这与忍辱偷生何异?儿臣宁愿战死!”


    “大公主,在下之提议,非为了谭国一国,而是为了天下百姓。”黑衣谋士慢声道,“请谭公屏退左右,此话,不宜为外人所知。”


    谭公微微抬手:“都退下。”


    谭桢正欲说什么,谭公道:“好了,桢儿,你留下,凡是与谭国有关的事,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听到。”


    黑衣谋士无视谭桢架在脖子上的刀,轻声道:“谭公一定很疑惑,陛下为何要攻谭。”


    “许是因为我与陛下有几桩不愉快的陈年旧事。”谭公此话也不甚确定。


    “错了,这不是原因。”黑衣谋士语气悠远,“陛下攻谭唯一的原因是,陛下已不是当初的陛下了。”


    谭公一愣,似乎一时间没领会黑衣谋士的意思。


    “何意?”谭桢冷冷逼问。


    “就是我所说的意思。”黑衣谋士道,“不知何时起,龙椅上的皇帝意志不再,他仍然是皇帝,但只是被操控的傀儡,真正的主谋,另有其人。”


    谭公眼神一沉,“继续说。”


    黑衣谋士拱手:“那幕后主谋,攻谭不是为了国土,不是因为要得到谭国的金银珠宝,也不是因为与谭公您有什么恩怨,此人……不,此主谋,是想看到谭国血流成河。”


    “既无利益牵扯,也无恩怨纠葛,何人与谭国有如此大怨……”谭公心生凉意,“何人,能将堂堂皇帝视为傀儡?”


    可殿下黑衣谋士却话风一转,说起了已流传了千年百年,在各国王族中尤其广为流传的神话故事。


    “传说,上古妖魔作乱,百圣临朝力战妖魔,可妖魔过于强大,杀不净,屠不完,诸位圣人遂举世人之力铸造九根青铜神柱,分散各地,接引人族气运镇压群妖,封存妖力。气运在,天柱在,封印亦在,妖魔无法作乱。然时至今日,天柱封印衰弱,人族气运已散,妖魔即将冲出天柱封锁。”


    黑衣谋士望向宝座上的谭公,“您脚下的谭国,就存在着一根封印妖魔的青铜柱,而且是诸多青铜柱中封印最残破薄弱的一根……只待谭国国破城灭,血流成河,山河国运断绝,妖魔便可冲破封印,重现世间。”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玉盘将碎[VIP]


    谭国最开始并没有这么大的疆土, 不过是一个弹丸小国。


    在四百多年前,雄踞西北的肃国国君荒淫暴戾,欲侵犯周遭国家, 各国遂举兵讨伐。


    肃国被灭后,国土被瓜分得一干二净,谭国出兵有功, 分得了一块不小的土地,虽然这块土地中大半是荒漠, 但也比原来的疆土面积要大很多。


    这块谭国新获得的疆土中,有着肃国王族的王陵。


    到底曾经是跟随燕皇建朝立国的一代霸主, 没人会去动王族的寝陵,甚至每逢大祭,接管了疆土的谭国还要派司礼和祭司前去祭拜。


    根据遗留下来《肃国志》, 年代最久远的书卷上的确记载了“天柱”相关的内容, 上面提及天柱就在王陵之内。


    只是能人异士遍布天下的时代已经不再,传说中能搬山倒海的圣人也不出世, 妖魔踪迹难觅, 谭国甚至已经不再设“司灵”一职驱逐妖魔,因为生灵智的妖太过稀少。


    妖物都会趋吉避害,既然生了灵智,修为大成之前必然远离人族聚集之地, 妖魔作乱的事数年乃至十几年都不一定能遇到一次。


    就连宿阳皇帝手下的司灵与灵官,处理的也大多是一些沾染了妖气的旧物和施展了妖术邪法的邪器,真正需要直面妖魔鬼怪的情况甚为少见。


    天柱早已成了久远的传说,百圣临朝也是久远的神话故事, 是以谭公一听黑衣谋士提及镇压妖魔的天柱,便觉得荒诞不经。


    “山河国运断绝, 妖魔冲破封印?”谭公站起来,身体微倾,盯着黑衣谋士从容的脸,从牙缝里挤出一词,“荒唐!”


    “寡人竟浪费时间听如此荒唐之言,可笑至极!”他怒极,像是不信黑衣谋士所言,但愤怒之下又有压不住的惶恐和畏惧,这些情绪在他脸上混合成了一种怪诞扭曲的表情,就像望见山岳倾覆,大难临头。


    谭公抬手指着黑衣谋士,质问:“你说那主谋控制了燕皇?”


    黑衣谋士拱手:“正是。”


    “那主谋促使皇帝陛下进攻我国,是为了让我谭国血流成河,破除天柱封印,令妖魔现世?”谭公双目睁大,目光仿佛钉在了黑衣谋士脸上。


    “正是。”黑衣谋士道。


    “哈哈哈哈哈……”谭公忽然大笑不止,大手一挥,似是一锤定音,“一派胡言!”


    “若真照你所说,那我等跪拜的还是皇帝吗?皇帝都被妖物所控,那我们跪拜的岂不是妖怪?”谭公笑道,“我等年年朝贡,不是向皇帝朝贡,是向他背后的大妖朝贡?这大燕的天下,早已不是人族的天下,而是妖的天下,我等浑浑噩噩,还不知头顶的天下共主,早就不是人在当了?”


    黑衣谋士深深一拜,身躯伏跪下去,口中仍然是那两字:“正是。”


    谭公脸上刻意表露的笑意倏忽凝固,嘴角翘起的弧度险些就要维持不下去。


    “谭公不信,可砍了在下的头,在下愿以死证明所言非虚。”黑衣谋士语气幽幽,“当今诸侯都是圣人之后,宗谱、族志、国史,或多或少都有提及天柱与百圣临朝,但许是年代久远,很少再有国主当真。”


    要是告诉谭公燕皇攻谭是因为昔年过节,皇帝是老糊涂了,被奸臣蛊惑了,他可能更能接受。但告诉谭公,皇帝攻谭是妖魔现世的预兆,人族将要大难临头,谭公反而不敢信。


    大燕建朝八百年,但妖魔绝迹何止八百年?距离百圣时代足有两千年了。


    在大燕之前,并非没有别的王朝,那些偌大的王朝照样分崩离析,走向毁灭,而后新朝建立,人族依旧,天下共主换了人,可那依旧是“人”。


    王朝无法永恒,而人族必然千代万代世代昌盛。


    “天柱依托人族气运维持封印,它可存在了两千年了,王朝更替,人族气运总归会散,为何前几次,它的封印没有破碎?”谭公道。


    先有天柱,再有王陵,是王陵修建在了天柱四周,天柱存在的年岁远比某些王族存在的年岁久远。


    王陵为何非要建在天柱之下,这件事值得推敲。


    建朝立国时,那些开疆拓土的祖先是否预料到了这一天?


    黑衣谋士道:“再恢宏壮大的宫殿,也会有坍塌的一日,最开始时牢固的事物,不代表长久岁月侵蚀之下仍然牢固。王朝分裂后又会走向聚拢,人族气运分散后,总会有天命应运而生,荡平四海,重塑秩序,终结乱世。”


    “青铜柱下维持了两千余年的属于人族的天下,就如一块不断被敲碎,却又不断被修复的玉盘,王朝破灭则玉碎,王朝建立则玉盘粘合。今时今日,玉盘即将再度破碎,也需有一人将这破碎的山河缝补重聚。”


    谭公脱力般瘫坐,脸上的不可置信以及愤怒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茫然。


    愤怒也好,迷茫也罢,都无法解谭国之危。


    谭桢看着自己父亲苍老的脸,问道:“父亲,您信他的话?”


    谭公未答话,黑衣谋士便道:“若我要诓骗谭公,何不拿出更好用的借口?况且,传承久远的世家大族,圣人之后,祖上总该传下只言片语提点后代……要是连只言片语都无,只能说这一族确实是没落了。谭公,您当真对天柱与妖魔一无所知吗?”


    谭公默然不语。


    “你到底是何人?”谭桢眯起眼睛。


    黑衣谋士抬起头,面向谭桢,谭桢这才发现他的五官诡异至极,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一眼看上去都很清晰,但是那张脸无论如何都无法被烙印在记忆中,似溶于水的墨滴,一眨眼就消散了。


    她骇然后退:“你……你练了什么邪门功法?”


    “在下不过小小江湖客,见谭公贴下布告招才纳士,前来出出主意。”黑衣谋士低头,“大公主问在下是何人……”他似是思索片刻,“若要称呼姓名,就叫在下敛雨客吧。”


    谭桢生生压下即将脱口而出的“故弄玄虚”,沉着脸望向坐在殿上的父亲,见他久不发话,便对“敛雨客”道:“为何要我父亲自缢?”


    她不是什么愚笨之人,此刻意识到妖魔现世大抵不会是空穴来风,但又不知妖魔现世与请国主自缢有何关联。


    “据古籍所言,若国主甘愿在青铜柱下自缢献祭,可短暂激发天柱神力,一段时间内不至于使妖魔冲破封印,哪怕燕军攻破谭国,气运彻底断绝,天柱仍然能维持一段时间。”敛雨客神情平静,“一根天柱被动摇,其余天柱亦会被牵连。非自愿献祭无用,自愿献祭才可勾连天地,与圣人祖先通感。普通人献祭也无用,必须是一国国君,名入宗谱,受先祖承认,才有献祭资格。”


    “大燕攻谭已成定局,兵力、国力悬殊,谭国破灭只是时间问题,也许不到一年,世上就再无谭国了。”


    谭公微微抬头,轻声问:“若我自缢,天柱又能撑多久?”


    敛雨客沉默良久,而后道:“五年。”


    “五年?”谭桢愣了愣,“我父亲舍去一命,只能延续五年封印?那妖魔五年后破封与今日就破封又有何区别?才不过五年!”


    “这不一样。”敛雨客岿然不动,“若燕皇知道谭公献祭以续天柱封印,就会明白出兵只会无功而返,不但不能破除封印,还会折损兵力,继而放弃即刻攻谭,谭国百姓不必遭受战乱之苦。”


    谭桢冷笑:“五年后还不是一样。”


    “可谭公争取的这五年时间足够在下游说各国,揭露真相,届时各国可利用这段时间筹备兵马联合抗燕,届时改朝换代,碎玉重聚,天柱仍续,妖魔仍被封印……天下共主,依然是人族。”敛雨客垂眸。


    谭桢收刀,转身跪在殿下叩首,高声道:“父亲!不过是江湖术士的虚无缥缈之言,尚不能确认此人居心,亦不能确定天柱之危是否确有其事,请三思!”


    两行泪顺着谭公苍老的脸颊流下,不止是在哭谭国,还是在哭岌岌可危的属于人族的天下。


    “大燕就是那将碎的玉盘?”谭公喃喃,“那谁是修补玉盘的天命之人?”


    “在下不知。”敛雨客道,“我周游列国,不只是为了游说各国国主,也是为了寻找那位天命之人。”


    “何来天命?何为天命?为何要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不知道在哪儿的人身上?与其听天由命,不如我谭国即刻与各国去信,寻找同盟与我谭国共同抗燕。”谭桢坚持己见,“什么玉盘将碎?如果我谭国不再,那玉盘早碎晚碎又有何分别?国君自缢,还是为了一江湖术士不知真假的言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这是要抽断我谭国的脊梁骨啊。”


    谭公似是不想再说什么话,他闭上眼,“来人。”


    通向外间的铃铛被摇动,退到殿外的宫人陆续进来。


    “请这位客人去休息。”谭公疲惫抬手,指指敛雨客,随后对谭桢道,“桢儿,你也退下,为父要好好想想。”


    “不必,在下不会在谭国久留。”敛雨客临退前,望着殿上的老人道,“谭公,天下命运,现在就在您手中了。”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师姐师弟[VIP]


    “从今往后, 我便是大师姐了。”商悯神清气爽,四平八稳地端坐在横倒的梅花桩上。


    她衣袖微皱,裤腿染上尘埃, 但发丝不乱神情自若,姿态颇为从容。


    宋兆雪就不一样了,他趴在地上, 比试用的木质长柄刀断作两节,手腕直到手肘处的衣服都被真气震成了碎屑, 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脑门正中央一道的红痕异常醒目, 像是被什么给凌空劈中了。


    “愿赌服输,我宋兆雪服你。”宋兆雪揉着脑门从地上爬了起来,对商悯抱拳, “这声大师姐, 悯公主当得起,我虽年长, 但武艺不及你。”


    这拿得起放得下的做派令商悯又高看他一分, 受了他这次行礼,随后笑:“今后私下里便互称师姐弟,悯公主这称呼就不用再说了,三师弟。”


    此先二人虽有客套话让互称姓名, 但终究是客套,直到宋兆雪被商悯打服,这声大师姐和三师弟才让二人关系近了一些。


    听商悯提起“三师弟”这个次序,宋兆雪不由一阵牙疼, 眼神默默看向一旁风轻云淡状的郑留。


    谁能想到这小子显山不漏水,赢了兵法比试, 一下子把宋兆雪给比了下去,最后郑留推演沙盘之际败于商悯之手倒是让宋兆雪得了些安慰。


    你输我也输,似乎也不是那么丢人了。


    他极度不愿喊此人二师兄,一味不承认未免显得自己气量小,但两人有摩擦在前,他终究是没能咽下这口气,再度约战道:“这次是我输了,改日再和你论个高低。”


    “随时奉陪,三师弟。”郑留开口就将宋兆雪气了个半死。


    宋兆雪眉心直跳,阴阳怪气道:“二师兄先前说自己在王宫之中不受重视,也没去书院上过几天学,却不料如此深藏不露,佩服!佩服!”


    这话就是在直刺郑留心机深沉了。


    郑留也不是任人捏扁搓圆的性子,不过此时此刻既然已成同门,日后相处时日多,倒是没必要呈口舌之利,免得他日再起祸端。


    他瞥一眼宋兆雪,语气平平道:“三师弟作为独子,想必体会不到我作为十九公子的不易,我兄姐个个才干出众,我只是父王众多子孙中的一个,若我不懂藏拙,还能活到现在吗?”


    宋兆雪听了这话一时愣神,反觉得郑留言语直白,没了那弯弯绕绕,也不失坦诚,登时火消了一些,碍于面子还是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商悯将二人争锋看在眼中,拍拍手,面带微笑道:“即便今日已经争出来一个长短,可终究是达者为先,若是来日你们胜过我,我不介意开口称你二人为师兄。”


    言语之间却是不惧挑战极为自信,毫不担心老大的位置落入他人之手。


    说完这句话,商悯笑容收敛,微微蹙起眉,“我三人师从苏归大将军,今后就是同门。眼见攻谭之势难以阻挡,老师领军,我三人作为弟子要随大将军出征,安排的职务应当是亲卫或侍从。战场瞬息万变,刀剑无眼,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还是彼此照应为好。我等出身不同,但到底同属大燕臣民,不管之前有什么龃龉,在某些事情的立场上是一致的。”


    这话说得漂亮,顾全了身为诸侯国后裔的“义”,也占了一个“理”,且商悯胜过二人占了个大师姐的名头,也算树立威信,不管是宋兆雪和郑留都没法再说什么。


    事关身家性命,二人暂且放下了往日矛盾。


    宋兆雪看向商悯:“苏大将军……老师他似乎不怎么亲和。”


    他说得很克制,苏归实际上是完全不想管他们的事儿。


    “都说老师性情暴戾,阴晴不定,我跟他说了几句话,倒未曾这么觉得,严厉是严厉了些,可又没到暴戾的程度。”商悯皱眉苦思,“也许是当年战场上的传言……”


    “我以前在郑王宫倒是听过老师的事迹,当年伐梁,一城城主负隅顽抗抵死不降,与燕军数度交战,还斩落了燕军一名大将,老师当年还是一个小将,大将身死,老师临危受命接下大军指挥的重担,用兵奇袭,大破城池,血洗叛军,此后更是势不可挡。”郑留道,“当年苏归与现今为梁王的姬桓并称为两位杀星。”


    随着梁国宫变尘埃落定,大公子姬桓登位梁王,盖着燕皇御印的圣旨已经在发往梁国的路上了,姬桓这位梁王也得到了皇帝认可,无人敢言他得位不正。


    宋兆雪脸色古怪了起来,“梁王当年出名可是因为他……杀降,杀了几十万。咱们这老师,杀的看来不比梁王少。可他气息内敛,不见血煞之气外泄,足见他心性远非常人能及。”


    杀降算不得什么本事,姬桓杀的是甲胄尽除的手无寸铁之人,苏归可是结结实实地绞杀了几十万敌军,商悯怀疑他不杀降是因为他从没给敌人投降的机会。


    比试结束,正好承安园的宫女把商悯等人的侍从和行礼衣物收拾好送来了镇国大将军府。


    府中管家早就为他们三人分好了院落,他们会住在这里,直到攻谭之战开始,大军出征。


    商悯的小院居中,一左一右分别是郑留与宋兆雪的住所。


    她在院中看着雨霏等侍女收拾好一应物品,坐在椅子上,内心止不住感到空寂。


    “到了这儿,与承安园境况又不一样了。”商悯似是自言自语。


    雨霏为商悯斟茶,低声道:“来这儿前我听到宫人谈话,说姬初寒、翟静、赵乾三位的一应物品要挪去大学宫,想是他们马上就要动身去大学宫拜师学艺去了,其余的公主公子大抵也会同往。”


    其他人也就罢了,主要是今后与姜雁鸣传消息有些不方便。


    姜雁鸣一向谨慎聪明,想来也不需要商悯多交代他什么,初入大学宫除了去天工院学艺之外,还是明哲保身为好,结交盟友不急于一时。


    燕皇这一手分化打得商悯措手不及,违背了以往质子皆去大学宫的惯例,不知宋兆雪和郑留对此作何感想?


    宋兆雪的母亲宋王病弱,听闻在政事上颇为力不从心,朝臣强势,宋兆雪又来当了质子,宋王膝下再无其他子嗣,继承人之位难免不稳,宋国朝堂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宋兆雪来了宿阳虽然表现张扬跋扈,但实际上他也是在走独木桥,生怕行差踏错。这番师从苏归,只怕他心中甚为忐忑。


    至于郑留,一贯是沉默寡言能不多说绝不多说的的样子,实在是让商悯无从下手。


    在承安园因顾忌隔墙有耳不敢多言,到了镇国将军府,似乎依然未到好时机,商悯只得按下心思。


    再有一些时日就随攻谭大军离开宿阳了,战场虽险,但远离燕皇治下,未必不是个机遇。


    左右闲着无事,商悯慢悠悠闲逛到郑留院内,他身边就带了两个郑国王宫出来的仆从,在院子里忙来忙去,还要将军府的下人来搭把手,可见日子过得寒酸。


    郑留的住所内有张圆桌,他正坐在一旁。


    见商悯来,他也没起身搞那些虚礼,只道:“来了,坐吧。”


    “师弟不为战事担忧吗?”商悯也懒得客套了,有话便直问了出来。


    “忧心无用,大势非你我能改。”郑留道。


    商悯一听就笑了,“你这话真是有意思。”


    大势?什么才算大势?


    照现在情形,其实攻谭并非大势。若是大势,为何皇族宗亲反对?若是大势,为什么燕皇还费尽心思算计各诸侯国派不派援兵相助?


    是以攻谭并非大势,反而是逆势而为,一个不好会导致大燕分崩离析的那种逆势。


    郑留要是把大势换成“皇命”,他方才那话才算通顺,可是以郑留的聪明,怎么会词不达意曲解了自己要说的话?


    联想到郑留疑似“重生”,知晓前尘后世变迁,这话倒有了别的说头。


    此大势,非彼大势。


    郑留所言之“大势”,应当是“命数”?


    命数不可违,这才是他想说的意思吗?


    商悯思量,却觉得哪里不对,而后又听他讲道:“我若是谭公,要保谭国子民,恐怕只有一条路可选,那便是自杀谢罪,认下自己的错处,看能否换得陛下怜悯,免去兵戈之争。”


    “哦?师弟如此认为吗?”商悯表情不变,“师弟聪慧过人,那能否请师弟再预测一下,若谭公认错自裁,陛下会不会宽仁处置,免去谭国之罪,停止攻谭?”


    郑留摇头,“我认为不能。兵马粮草已在筹备,要是陛下留有余地,应当给谭公反应认错的机会,先问罪,再筹兵,可是陛下并未如此。”


    商悯和郑留都清楚攻谭缘由并不简单,只是碍于在将军府中,话不好明说,只好隐晦。谈论战事是正常的,若是谈了不该谈的恰巧又被人听见,那就不好办了。


    商悯上下打量郑留,看着这小子无懈可击的脸不禁想揪起他的衣领子问个明白。


    你到底是不是重生?你到底能不能预知前尘旧事?你能不能把话敞明白了说别在这儿打哑谜了!


    尽管心中多有不耐,商悯还是稳住脸色道:“疑心易生嫌隙,师弟刚与三师弟冰释前嫌,望你我二人间也不要产生什么龃龉才好。”


    郑留听闻她如此说,把面庞转过来直视她的双眼,一字一句道:“郑留不想令师姐生疑,也请师姐信郑留从未有危害师姐之心。”


    他微微抿着唇,眼中掠过极其复杂的情绪,几乎让商悯来不及捕捉。他先前不让商悯喊他阿弟,这时候喊起她师姐居然这么顺畅。


    末了,郑留扯了下嘴角,道:“若师姐实在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其实是……”


    他嘴唇开启,字音还未吐出,天空中忽然乌云密布,一道霹雳凭空而生,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贯穿了天地。


    狂风四起,日光骤暗,天地震怒!


    郑留要说出口的那三字瞬息隐没在了莫大的雷鸣声中。


    商悯震骇,望向院外的天上,只见一道霹雳过后乌云顿消,再无一丁点痕迹,适才的一切恍如梦境。只有院外的仆人呆呆望天,昭示了那离奇的一幕并非是商悯的想象。


    她缓缓转头,看向眼眸深黑静静注视着她的郑留。郑留脸色无端苍白些许,手掩住嘴唇轻微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抹去手心里的殷红血迹。


    他轻声道:“非我不想说,而是……”


    而是,不能说。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最近陷入了一些困境,沉浸在了自我纠结和内耗中,实在是不该,如今想明白了,重新调整状态。新年新气象,也该重新开始了。


    第64章  乱世棋盘[VIP]


    天机不可泄露!


    商悯脑海中闪出这句话来。


    若郑留所知之事乃是必定发生的“命数”, 那么他一旦向旁人透露什么无异于泄露天机。


    世上真有命数吗?世上……真有天道吗?


    商悯怔怔看着郑留苍白一片的面孔,不知不觉间里衣被汗水浸湿。


    她不是被那晴天霹雳给吓到了,而是惊觉自己对于此方世界的了解实在是过于疏浅。


    这里曾有圣人行走于大地, 曾有群妖作乱为祸人间,有王朝建立又倾颓,也有无数平凡人居住在这土地上。


    人有魂魄, 亦有转世轮回之说,圣人绝迹, 可也有立地成圣交感天地的传说。


    商悯知这方世界有种种神迹,也知神诡之事非此刻的她所能参透, 那则天命有三的谶言便是如此,这谶言她只当真了一半,并不打算将其当成第一要紧事。


    可商悯从未想过世上竟有“天道”。


    郑留泄露天机引来天地震怒, 那晴天霹雳便是上苍给予他的警告, 怪不得他从不肯明示商悯他所知之事,怪不得他从不在商悯隐藏自己的特殊之处却也不肯将表面心迹的话讲到明处。


    “天道是有自己的意识的吗?”商悯忌惮地看一眼天上。


    晴空朗朗, 不见雷霆。


    她却不敢再将此话问出口了, 这疑问在她心里转了一圈,随即她又产生了一个疑问。


    若真有“天道”,那这天道应当是站在人族这边的吧?


    商悯脑海中忽而闪过一道灵光,忆起姑姑赵素尘曾说过的话。


    “圣人肉身亦会腐朽, 可神魂永驻,遨游于自在天地,穿梭于太虚之间,与天同寿。”


    既然与天同寿, 那与“天”又有何分别?


    商悯前世读过的诸多故事中也有描绘过“天道”,天道本身在这些故事中也有不同的说法, 有的天道被描述为平衡世界主导一介兴衰的究极意识体,虽虚无缥缈,但确实存在。有的天道则是宇宙万物至理的象征,它是规则、是真理,但无自我意识,实为不存在之物。


    从郑留获天罚警告一事,可以看出商悯所处之地的天道,乃是有自我意识的。


    再联系圣人的传说,难道此界天道并非天之道,非无情死物,而是人之道?


    圣人死后神魂存于天地,默默观测此世兴衰,千代万代,传下谶言,在王朝更替妖魔现世的危难之际为人族指点迷津,争一线生机?


    商悯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大有可能。


    死人能干涉现世吗?答案是可以!


    因为武国的王陵地宫中沉睡着无数战死者之魂,商悯的舅爷爷商琮意识仍在,还可以参与到历代继承人遴选的试炼中。


    连舅爷爷的魂魄都在,焉知各代先王的魂魄没有留存?既然先王神魂有可能留存,那么再之前的人呢?那些掩盖于历史尘埃中的先贤,那些传说有移山倒海之能的圣人……


    若他们还在注视着世事变迁,那么那些留存至今的神魂在想些什么?又在等待什么?他们想要去做什么?


    商悯思及此处,不由大汗淋漓。


    乱世之中,人人皆是棋子,所谓天命预言,可能只是更高位者用来扰乱对手棋路的招数。


    那预言中的三位天命究竟是应运而生,还是被人所遴选?


    就像当初商悯参加的继承人试炼,她通过了遴选,于是便是武国列祖列宗钦定的下一任武王。


    是谁遴选了天命?


    是谁在利用天命之子下这乱世棋盘?


    千百个纷乱繁杂的念头像风暴般席卷商悯的脑海,她从前便知自己渺小,于是处处谨慎,她也知自己不能陷于被动,所以积极寻求转机。


    她也有野心,她站在宿阳城中,眼睛已经看向了那无上皇位,那天下共主的至尊宝座。


    “无碍!”商悯唇齿间吐出这两个字。


    郑留微微侧目,默然注视着她。若不是他坐得离商悯足够近,只怕听不见她此刻所说的那二字。


    商悯缓缓松开手,手中的茶杯不知何时已经被她的手掌给捏成了一捧齑粉。


    不管是何人的谋划,是人是妖还是传说中的圣,都不能阻商悯想做之事,它只是为她和武国要做的事增添了一丝不可控的变量。


    商悯敬畏“命”,因为她知道在这样的神诡世界,命数是真的有可能存在的。


    但商悯不信命。


    世事无常,有些事非人力能改,却也非天命所能定!


    几个呼吸间,商悯神色如常,再不见震惊惶然。先前她通身气度已然十分沉稳,此刻仿佛心境在转瞬之间又有了变化,她更为从容内敛,从前身上若有若无的锋芒也被收起,像被隐入鞘中的神兵,利刃仍在,只是不显露于人前。


    商悯看向郑留,唇边笑意如常,“不小心捏坏了师弟的茶具,我待会儿去我院中取一套新的送给你。”


    “小事而已。”郑留垂下眼帘。


    今日,商悯算是承了郑留一个人情。


    他看似什么都没说,却提醒了商悯一件天大的事,一件最关键的事——天命之争,是有更高位的存在背后推动。


    郑留的“重生”,商悯自己的“穿越”,是否都是天命之争的一环?看似是偶然,实则是被人为推动的必然?


    商悯深深看了郑留一眼,起身告辞,怀着满腹心事回了自己院落。


    无人知晓,方才雷光乍现雷鸣骤响的一瞬,在皇宫中养病不起的皇后谭闻秋身上幽影浮动,一条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虚影融入了她苍老的肉身。


    谭闻秋猛然睁开眼角下垂的双目,一双暗金的竖瞳一闪而逝,她凭空摸出一盏铜镜,对镜轻声道:“天有异象,你方才可有看见?”


    一道尖尖细细的声音从铜镜中飘出:“属下无能,雷光散得快,贯穿宿阳城,叫人无从查起。”


    “你先留意着,我马上就要进入褪鳞期,无事不要打扰我,谭国之事就按我交代你的去办,若有大变故,可强行将我唤醒……着重去查那些诸侯国送来的孩子们,尤其是那六个国家的……”


    “是,属下遵命。”


    “还有,”谭闻秋说出最后一语,“多注意苏归,别叫他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干出不该干的事。”


    ……


    时至子时,商悯揉揉眼睛,放下手中的书上榻,准备驭使长阳君府的身外化身转递情报。


    近几日朝堂人心浮动,攻谭在即,一众诸侯国心思难辨摇摆未定,在情况明朗之前,商悯只有跑得勤快一些了。


    她躺在榻上还未闭眼,忽而院中起风,院中苍树叶子被吹动,沙沙声响惊动商悯,她手臂寒毛一立,骤感不对劲,紧接着就开口唤道:“雨霏?”


    无人应答,雨霏就在外间守着,怎么就没了动静?


    商悯太阳穴微跳,暗生警觉,还没待她做出什么动作,一缕声音竟钻入她耳中,“出来。”


    她眼皮一跳,认出了这声音是谁,于是匆忙披上外衣推门而出。


    院中树下,苏归高大的身影静静而立,商悯眼睛一扫,竟见雨霏安然睡在门口……不是晕过去了,而是真的睡着了,沉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梦之中。


    “老师,为何现在来找我?”商悯不动声色地望向苏归。


    他站在漆黑如墨的树影中,手中捏着一片飞叶把玩,见商悯发问,随手便将树叶丢下,看向她的眼神平静淡漠,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莫测之感。


    “商悯,你过来。”苏归轻轻向她招了下手。


    商悯静默一瞬,倒未过多踌躇,直接抬脚走到苏归身前。


    以苏归的实力,拿捏她根本不需要什么手段,还是老老实实过去的好。


    苏归伸手按在商悯头顶,一股劲气从她颅顶经脉直直灌过体内,冲开奇经八脉,一时间她体内真气浮动,突然一涨,顺着这股劲气冲破了关隘,从第五重突破到了第六重!


    商悯周身一轻,灵台清明,回过神看向苏归的眼神止不住地诧异,“您这是……修为灌顶?”


    “只是试试你的修为,顺便为你打通经脉,不料你根基深厚,顺势突破了。”苏归收回手,神色淡淡,“灌顶有损根基,我不会用这种办法提升你的实力。”


    商悯一头雾水,欲言又止。


    苏归道:“今后每个无月之夜,你都来接受我的指点,此事不许对任何人提及。”


    今晚天色略阴,月亮被云层掩盖,正是无月之夜。


    不等商悯追问,苏归就闭了闭眼,道:“我对你父亲有过一诺,他如今以往日承诺要求我做你老师指点你修行,我便遵从,旁的,你不需要知道。”


    “好,我记住了。”商悯松了一口气。


    她内视经脉,见体内并无异样,真气流转速度快了不少,丹田真气也更为雄浑,修为提升后神识强度似乎也有上升,待她入身外化身便可感知一二看到底提升多少了。


    商悯不敢尽信苏归,他重诺是好事,但是商悯也要留个心眼,她多次内视检查,见体内没被他留下什么暗手,心放下了大半,当即盘膝而坐运气巩固内力。


    少顷,她结束运气,胸腔缓缓起伏,然后睁开眼睛,思索道:“老师,不知您能教我什么?”


    “枪法你有传承,我教不了,你想学什么,你提,我便教。”苏归道。


    “当真?”商悯蠢蠢欲动,“老师,我想学传音入密,您不是会吗?刚刚我在屋里都听到您的传音了。”


    学会这一招,以后跟人说悄悄话就不用担心被偷听了。


    “以你修为,是可以学了。”苏归眉梢一动,神情有些意外,“我以为你更想学兵法。”


    “饭总要一口一口吃嘛。”商悯微笑,“老师可不要嫌我贪心就不教我了。”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夜晚授艺[VIP]


    传音入密倒也好教, 苏归说了要点,商悯一一记下,发现此法只对武者的真气浑厚程度和控制力有要求, 如穿针引线般收束声波,控制口中所说之话,将这话传到特定之人的耳朵中。


    商悯练了半个时辰就掌握了要领, 她清清嗓子,嘴唇微微动了动, 一句话顿时钻入苏归耳中。


    “多谢老师授艺。”


    苏归似是也惊讶商悯学得竟然如此之快,端详她的面孔道:“在武道上, 商溯的天姿不及你。”


    “是吗?”商悯没想到自己得到这么高的评价,脸上露出了微笑,却听苏归又道:“只是宿阳城中有传闻, 说你在读书上没什么天赋, 这倒是更让我意外。”


    商悯:“……”


    苏归看她脸色垮下来,眉毛不禁又挑了一下, “本以为是藏拙, 没成想你是真的不通文墨。”


    “学生每日看书不敢怠慢,也学得了一些知识和道理,许是我以往过于重视武而忽略了文。”商悯说得半真半假,“今后学生定然加倍苦读。”


    “我并不是在敦促你, 文一道上,我教不了你,只是以为你跟在赵素尘身边,在她的教导下总该是有长进的。”苏归语气平淡地说完这句话, 看着商悯稚嫩的脸,终叹了一口气。


    赵素尘学问做得好, 当年大学宫也是极有名的,商悯觉得苏归怕是在疑惑姑姑怎么教出了她这么个学生。


    不管苏归与曾经的义弟义妹变成了陌路人还是仇敌,他对他们的本事是了解的。


    年少相识,惺惺相惜,他不在意商悯是不是个草包,他在意商溯和赵素尘怎么会教出草包。


    商悯懊恼地想,要是没有坠崖磕到脑袋,现在她也是文武双全的全才。记忆迟迟没有恢复,各种汤药也喝了一些,但是不见效果,想是急不来,所以她只能自己加班加点学了。


    她的进境已然十分快了,几个月苦学下来怎么也能赶上其他王公子弟学了三年的水平……


    想到这里商悯萎靡下来,感情她现在的文化水平只相当于小学三年级?


    不过她现在也就十一岁,再头悬梁锥刺股玩命学个小半年也能赶上小学毕业的水平了吧?差距还是不大的!


    “以你现在的修为顶多能做到传音一丈,须知,传音入密并非灵识传音,话要先说出来才能传出去。旁人听不到你的话不代表读不懂你的唇语,除非你学会腹语,否则少在人前用传音入密的招数。”苏归教导她也算尽职尽责,接着问,“接下来一个半时辰,你想学什么?”


    “自然是兵法。”商悯恭恭敬敬道。


    这可是苏归亲口说的,她想学,他便教。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好顾忌的?送上门的名师不要白不要,就算明天苏归忽然转了性子要杀她,她今天也得先把本事学到手。


    更何况苏归不像是朝令夕改的小人,他与商溯昔日的承诺是什么商悯不得而知,她只知道父亲在保她,苏归也确实决定信守承诺,在这段时间,商悯是安全的。


    “好。”苏归手按在了商悯身后,揪起她的衣服,她霎时眼前一花身体腾云驾雾,几个起落间,她被苏归带到了别院书房。


    书房的门被推开,苏归不紧不慢地点上了书房的灯。


    暖黄色的烛火照亮了宽敞的书房,一张巨大的立体沙盘摆在屋内,木偶小人、战马、战车、各式火器一应俱全,沙盘地形错综复杂,山川湖泊微缩其间。


    苏归大手一挥,沙盘上山川地形眨眼更替,河流移位,山脉被铲平又隆起,接着地形被层层遮盖,让人无法看透。


    他站在商悯对面,和她隔着巨大的沙盘相望。


    商悯身前,高举着“武”字旗帜的重骑兵军阵整装待发,那些木偶士兵和兵马像活了一样扭动着,后方兵营还有装载了粮草和武器的营帐、供士兵休息的帐篷,还有主帅居住的帅营。


    再看苏归身前,燕军亦高举旗帜,但是军营被迷雾遮掩,商悯不知道对方布局,也无从知晓两军交战之地的地形。


    “沙盘推演,你应当认得。”苏归道。


    “是认得。”商悯点点头。


    “两军交战,若要探明敌方虚实,需探地形、探敌营、探敌军数量及兵种,是以我把沙盘遮了起来,山川地形也已做更改,我不知道你的虚实,你也不知道我的。”苏归声音平缓,“念你年幼未接触过战事,就操控你最熟悉的武国军,双方兵力差距不大。”


    “好。”商悯笑了,“父亲教过我兵法,却不曾与我在沙盘上对垒。我很好奇,在老师看来,是父亲行军打仗厉害,还是老师您厉害?”


    这是明着刺探,苏归并不在意商悯小小的越线,他道:“单论兵法,他不如我。”


    “哦?”商悯摸摸下巴,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怀疑之色,口中却赞道,“不愧是老师。”


    “人各有所长,文我不如赵素尘,武我逊于杨开宇,治国我不如商溯……可论打仗,他们皆不如我。”苏归手掌一吸,一把椅子被引了过来。


    他一甩袖袍,衣摆落下,人便端坐在椅子上,幽深的眼眸直视商悯,“商悯,且让我看看,你是璞玉,还是朽木。”


    商悯毫不怯场,笑道:“请老师不吝赐教。”


    ……


    武国军派出斥候探路,苏归亦派出手下燕军斥候。


    随着两路兵马探明地形,笼罩在棋盘山的迷雾渐渐散去,沙盘逐渐明朗。


    不知商悯会选择何种战法?苏归的视线并未过多留在沙盘上,反而久久地注视着商悯。


    商悯并不抬头,她全神贯注地盯着沙盘,眉头微皱,似乎在思索权衡着什么。


    她低眉沉思的模样极像商溯。


    昏黄的烛火下,苏归一时晃神,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经金兰兄弟年少的样子……亦透过这丝相似追寻至二十多年前,看到了自己少年时的影子。


    那时四人齐聚,他们也曾沙盘对垒,长亭对饮。


    可惜时过境迁,人散去了,就再难重聚。


    “商溯还好吗?”苏归问出这话时,自己都不禁愣了一下。


    商悯正指挥沙盘人偶跋山涉水,不料他发问,茫然抬头,懵懵地说:“老师适才说什么?学生没注意听……”


    “无事。”苏归垂下眼,令麾下燕军斥候兵分三路,一路后方接应,两路继续向前。


    商悯关注沙盘的同时分出心神思索一瞬,抬头瞄了一眼,见苏归被烛火映照的年轻得不像话的面庞没有半分情绪,不由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


    她收回目光,只用寻常的语气道:“父王很忙,极少有空陪我,他身体一直很好,若是不好,也没法治理好偌大的武国了。”


    苏归听到商悯的回答并不作声,良久,他轻轻颔首。


    不久,沙盘上两军派出的斥候狭路相逢,武国军斥候人数占优势,商悯嘴唇动,下令:“追击燕军斥候。”


    燕斥候即刻败走,唯余两人逃窜山林,商悯眉头一皱,立刻令斥候停止追击,传信至后方大营。


    苏归面色不变,心下暗叹商悯谨慎,不逞一时之快,若是她的兵马再追击一段,就会遇上另一队埋伏在山里的燕军斥候。


    商悯根据斥候探到的情报重整兵马并列阵。


    过了一会儿,她似是无意道:“素尘姑姑也很好,她虽然不通武艺,身子骨不强健,但是身体不曾出过大毛病,我十一岁生辰时她送了我一枚赤金长命锁。”


    她从脖子里掏出来一枚系挂着红绳的金灿灿的长命锁,上面的铃铛叮当一响,引得苏归的眼神停留在上面片刻。


    商悯把长命锁放回了衣服里,接着道:“我来宿阳时,是叔父和杨大哥护送。老师知道杨大哥吗?他是杨开宇杨大将军的孩子,我的义兄,叫杨靖之,他今年也有十七了,我父王总夸他有当年杨大将军的风范。”


    苏归的目光再度落到了商悯的脸上,商悯气度沉稳,似乎方才之语只是顺口一说,于是他也收敛目光,专注于沙盘。


    商悯也不懊恼,感情牌这东西偶尔打一打就好,不指望苏归有什么触动。


    沙盘局势渐渐胶着,黑色阵旗的武国军行至山间峡谷设伏,黄色阵旗的燕军若要取阵地便只能冲杀过去。


    两军缠斗至一处,武国军正巧占据地利,燕军人数虽少,但作战进退有度指挥精妙,双方一时间打得有来有回,耗在了此处。


    眼看没法占到便宜,商悯面上显露焦急之色,似是有些慌了神。


    可正在这时,一支黄色的轻骑兵队伍不知何时越过了山林,居然绕至武国军后方大营侧方,闪电般发动了奇袭。


    燕军漫过营地,只是瞬息就将武国后方大营推平,然而大营之内竟无粮草,也无守备军坐镇。


    苏归所控制的燕军夺取了武国大营,可是既没有剿灭敌军也没有夺得粮草军备,直接扑了个空。


    苏归讶然,低头看己方营地,果然见黑色的武国军也已跨过山林欲要突袭燕军大营,瞧这人马数量,除去峡谷处与燕军胶着的那些士兵,武国军竟然是倾巢出动了。


    商悯指挥兵马,没留下丝毫余地。


    燕军大营守备军立即出来迎战,峡谷处的燕军欲要回援,武国军却放弃固守峡谷关隘奔出迎敌,硬是将这批燕军拖在了此处。


    然燕军毕竟不是吃素的,更何况大军指挥还是苏归这般老将,不消片刻黑色军队便损失惨重。


    另一头奇袭燕军大营的武国军也没讨到好处,守备军人数仅有武国军三分之一,此时在敌营中自然是敌人占据地利,商悯用人数优势硬拖住守备军,同时在燕军大营横冲直撞,毁坏军备并尽可能多地屠戮敌军。


    待燕军大营被破坏得差不多,燕守备军也死得差不多了,武国军残部十不存一,被回援的燕骑兵包围,而后灭杀。


    放眼整个沙盘,再无黑色战旗,只余被派去奇袭的一支燕军骑兵和零散的燕军残部立在战场上。


    燕军胜,武国军败,胜负无比明了。


    可商悯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脸上露出了微笑。


    苏归眉毛皱起:“为何要笑,输了为何得意自满?”


    “学生是输了,但是输给了苏大将军也算在情理之中。”商悯面上毫无羞耻之意,反而挑挑眉道,“老师您纵横沙场多年,若把您的兵法谋略比成十分,学生我恐怕只有三分四分,我以三分实力换十分实力的苏将军损失惨重,也算合得来。”


    “你倒心宽。”苏归又道,“为何弃后方阵地?”


    “我倒是想过固守阵地改攻为守,说不定能多撑一些时间,不至于败得那么快。我也想过直接两军对垒硬碰硬,可惜我这么想,老师却未必肯给我这个正面冲锋的机会,战场终究不是全然以人数定胜负的。”


    商悯认真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上了这个沙盘,看到老师调度军备的样子,我就知道此战我必败,老师指挥军队的本事学生不及,所以学生在想如何才能输得漂亮些。”


    “固守阵地是能多撑一些时间,可是那又有何用?”她指着沙盘一角苏归的燕军,笑言,“您是燕军大将,来攻打我武国,我既然为武国指挥,定要深谋远虑些,我不敌苏大将军,却要尽可能让您麾下死的人多些,粮草军备多消耗些,这样就算我输了,也算输得有意义。”


    所以燕军虽然抢占武国大营却没捞到好处,因为商悯早就对己方下令摧毁粮草军备,那一支燕军骑兵攻占的只是一个空壳子,并且骑兵队伍远离燕军大营,致使来不及回援,让商悯得以顺利突袭敌营。


    苏归皱起眉头微松,看一眼商悯:“这说的才像个样子。”


    商悯着眼的并不是这一场战争,而是国与国的战争。


    苏归这样的敌人是可怕的,假如现实中也发生了这样的战争,对方军队听到苏归的名号恐怕就会产生不战而逃的想法。


    商悯没把握胜过苏归,但是她有把握让苏归损失惨重,就算不能,她麾下的军队也会做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准备,免得被抢夺了己方粮草补充对方的军备。


    “方才观你指挥,大方向没错,只是偶有反应不及,情有可原。你兵法谋略只有三分实乃自谦,占到五分是可以的。”苏归瞥她一眼,“这两分,加在你的大局观上。切记,不可自满。”


    “在老师这种兵法大家面前,学生哪敢自满呢?”商悯摆摆手谦虚道。


    “夜深了,你回去歇着吧。”苏归起身,商悯赶紧跟在他身后。


    她忽然眼珠一转道:“有时我觉得,当一个王似乎也不难。”


    苏归站定回身,低头看商悯,眼中含着警告之意:“这叫不敢自满?”


    “老师,您说您文不及姑姑,治国不如父王,武学也比不上杨叔父。”商悯道,“人各有长短,父王的文也不见得比姑姑好,要是杨叔父还活着,武艺上想必也能与父王一较高下,父王近年没与老师进行过沙盘对垒,学生就不妄议父王与老师兵法孰优孰劣了……为王者不需要样样都强,不是吗?”


    这话的潜台词实际上是,为王者只需善用人,善御下,善用制衡之道,文臣、武将就算强过王又如何,还不是为王所用?


    “方才老师已然对学生留手了,不然学生哪里是老师一合之敌?老师推演沙盘调兵遣将的本事学生拍马难及,盼望以后能学得几分真传……”商悯吹嘘两句,窥觑苏归的表情,看他无甚反应,就假装没心没肺地感慨,“可惜杨叔父英年早逝去,靖之大哥年少,要是杨叔父还在,那我武国也有不输老师的大将了。”


    “悯儿。”苏归忽然唤了她一声,紧接着就抬手并起两指。


    商悯条件反射地捂住额头,连忙后退一大步,生怕他又给自己弹一个脑瓜崩。


    苏归叹了一口气,放下手,语气中第一次浮现出了无奈的情绪。


    “怕被我打,那为何我打你那一次后你不记打,还要再说这些话?”


    商悯放下手,心里发虚地小声嘟囔:“许是我觉得,您不会害我。”


    苏归神色微动,眼神复杂地道:“你去睡吧。”


    他身形一动,推门而出,背影隐入夜色,了无痕迹。


    再看天上,乌云已经散去大半,一轮弯月半遮半掩地挂在云端。四下寂静,无一人影。


    商悯吐出一口气,凭记忆摸回了自己的小院。


    雨霏仍然歪倒在门前。


    商悯晃了晃雨霏,她骤然惊醒,长久做暗卫的条件反射差点让她把商悯按倒在地,待看清眼前人,雨霏大惊失色,“公主!属下无能,竟睡着了……”


    “不是你的错。”商悯单手用巧劲把跪在地上的雨霏拽了起来,雨霏登时察觉到商悯的内力似有进益,托起她不费吹灰之力。


    “宿阳卧虎藏龙,苏归大将军那样的人物要让你睡着,你也没办法。”商悯叹气,使用传音入密,“只能说,幸好他没想着让你和我永远睡着。”


    “不,还是属下过于无能!”雨霏咬牙。


    “不是你无能,是他太厉害。”商悯宽慰一句,“天下能胜过苏归者,不知有几人?更何况他所学功法似乎有些……邪门。”


    她脑海中闪过苏归年轻得违反常理的面庞。


    商悯倒是想借着父辈的旧情使苏归心软,她还想,要是能招揽苏归就好了。但是招揽苏归这件事就连父亲他们也没能完成,商悯暂时还不敢想那么远。


    苏归念旧情是真,但是无情也是真,要是当年苏归和父亲他们的情谊真的深到如同手足,那苏归何不来武国,非要留在燕?


    天下群贤弃旧主择明主也是常有的事,同为大燕子民,没有叛国一说。


    是大燕许诺给了苏归什么,让他执意留下?


    商悯怀揣心事,觉得今晚不宜去长阳君府了。


    授艺拖了太久,已经到了寅时,她怕打扰两位老人休息,他们这几日为了攻谭忙活,好歹要睡个囫囵觉。


    今日沙盘推演,商悯有意藏拙,她本可以做得更好。大抵是在沙盘推演上有几分灵性,商悯在调度军队时其实能做得更从容些。


    苏归也的确很留手,只用了常规战术,不然商悯一个照面被摧枯拉朽,这场沙盘推演就起不到考校的作用。


    目前看来苏归对于商悯显露出来的水平还比较赞赏的,双方都达成了自己的目的,皆大欢喜。


    但即便苏归真心收徒,商悯却不能不留个心眼,二者立场从根本上去就不一致,苏归或许有意保她,她却不能全然信他。


    今时今日,大燕和武国并未有战争发生。


    他日若有……面对两军倾轧,政治权衡,苏归是否还会像可靠的师长那般护她?又是否会依然遵守他与父亲的承诺?


    商悯从不敢将自身性命寄托于他人口头承诺之上。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森罗鬼域[VIP]


    夜深露重, 皇城在夜色的掩映下显得更加森严,那层层叠叠的飞檐和立于檐角的脊兽反射着微微月光,恍惚看去还真以为是活兽立于琉璃瓦之上。


    苏归就站在皇宫最高处的揽月楼上, 默默俯视着这些宫殿。


    若有宫人侍卫看到苏归必会大吃一惊,因为宫门早已落锁,外臣非召见不得入宫, 若无召入宫,形同谋反。


    可是苏归就这么出现了, 他悄无声息地站着,来回巡逻的金甲卫就像没看见揽月楼上站这个大活人似的直接忽略了他。


    零星的宫灯在宫墙走道下飘荡, 随后又渐渐隐入黑暗。


    繁华奢靡的皇城不复白日的喧闹,一切都是那么安静。


    “殿下急召,可是有要事嘱咐于我?”苏归慢声道。


    他身后的黑暗里突兀地闪出一双碧绿的兽瞳, 紧接着一盏宫灯无火自燃, 照亮了漆黑的揽月楼。


    一角绣着精细纹样的太监袍出现在了宫灯昏黄的灯光里,碧绿的兽瞳倏忽隐没, 仿佛从未出现。


    大燕皇帝最倚重的御前大太监, 日日照顾皇帝生活起居的忠实仆人胡千面嘴角含笑,对苏归行了一礼。


    “没什么要事,不过是例行一问罢了。”胡千面语气格外和善,嗓音不复平日里待人接物时的谄媚或倨傲, “苏大人可对那三个孩子考校了?不知可有发现什么?”


    “那宋兆雪不过寻常孩童,寻常心性,寻常天赋,郑留性情内敛, 举止低调,颇有忍性。”苏归不急不缓, “商悯有几分天姿,但总归年幼,瞧着除武道上天赋上佳外,其余资质只能说平平罢了。”


    “哦?果真?”胡千面一甩臂弯上搭的拂尘,“毕竟是六国王族的孩子,他们见惯了争权夺利,人小鬼大,不能以寻常孩童度之,说不定是在藏拙呢。”


    “自然是有这种可能。”苏归平静颔首。


    “劳烦苏大人继续看顾着他们,事关我族大计,可千万千万把他们给看好了,看牢了。”胡千面慈和的脸庞在昏黄摇曳的宫灯下叫人难以看清,“那郑留,您着重看看,瞧他是不是殿下要找的人。”


    “至于商悯……”他做出沉吟的样子,随后如愿以偿地感受到苏归的视线投在了他的脸上。


    “大人放心,您请求殿下的事,殿下已经有决断了,她今夜派在下来,正是要在下告知您呢。”胡千面唇边弯起的弧度扩大了些许。


    “请讲。”苏归敛去目光,嘴唇微动。


    “商溯必定要死,他不死,于我族大业是个阻碍。”胡千面微笑,“至于他的孩子,杀了最好,斩草除根,不过既然苏大人相求,殿下也不是不能破例。您所求之事,殿下准了。”


    苏归沉默一瞬,轻声道:“谢殿下。”


    “但其中种种,还需要好好谋划。”胡千面和善道,“她能活,可殿下也需要用她做些事情。”


    苏归不语。


    “大人莫要担心,一个孩子罢了,殿下怎会与她为难呢?殿下答应您的不会食言,只是商悯身份特殊,谁让她正好是商溯那位天命的孩子呢?”胡千面惋惜道,“留着她也好牵制商溯,她可是我们重要的饵,当然也要好好看着,说不定到时候杀商溯……她能派上大用处。”


    苏归无甚表情,就连眼睫也没颤动一下。


    胡千面的目光在苏归的脸上流转片刻,“待武国破灭,我族完成大业,您自然也是大功臣,届时将商悯修为废去,记忆抹去,藏在乡野间平平安安作为普通人生活然后老死,也算是一件好事,全了您的道义,也保了您义弟的孩子,商溯就算死了,也算死而瞑目,死得其所。”


    苏归这次久久不说话,他眼神看向皇城深处皇后居住的清秋殿,弯腰拜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叩首道:“苏归,谢殿下。”


    胡千面看苏归跪下叩首,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


    等苏归起身,胡千面道:“苏大人,时候不早了,在下要回去复命了,您也请回去歇息吧。”


    胡千面一转身,踩过苏归的影子,脚尖一动,眼角看到脚下苏归的影子正在灯火的映照下挣扎扭动,那影子似妖非妖似人非人,狰恶邪异。


    再扭头看苏归,他的脸色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苍白了一些,身体避开了撒下的月光,仿佛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胡千面一惊,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竟然忘了这件正事。”


    他连忙从怀中掏出一药瓶,药瓶中的赤色丹丸色泽妖异。


    “这次的药量够您压制好久的妖血了,应当足以支撑您打完攻谭之战,大人记得按时吃,为了炼制足量的药,殿下可是从自己身上剜下了拳头大的一块血肉做药引。”胡千面将丹丸递给苏归时语气有些沉,他扫过苏归万年不变的脸,不自觉道,“大人,您不要辜负殿下的信任。”


    “这是自然。”苏归轻轻摇晃药瓶,当即倒出来一枚丹药吞入腹中。


    他脚下因躁动不安的妖力而扭曲的影子缓缓平息,变成了正常的样子,苍白的面庞也逐渐有了一丝血色。


    苏归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战场上的血煞之气容易使我体内妖血发作更频繁,这些药,我担心撑不了多久。”


    思及苏归从前那次妖血发作时的残暴表现,胡千面心底打个寒颤,不放心地嘱咐道:“若药不够了,请务必提前传信,我好协助殿下备药。”


    “劳烦你了。”苏归道。


    “好歹是半个同族,您得殿下看重,用不着说什么劳烦。”胡千面和善道。


    苏归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身影一晃,便融入了夜色,从揽月楼离去了,正如他来时一样,没有惊动任何人。


    此间事了,胡千面也从揽月楼上下来了。


    在揽月楼下提宫灯等候胡千面的也是一名太监打扮的人,他和胡千面一样,都生了一副好皮相,面容白净,就是那眼角眉梢上挑着,让人无端联想到了狐狸这种精明的动物。


    可是他的行为却和精明沾不上边,因为他正提着宫灯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涂玉安。”胡千面眼皮一抬,喊了一声,那名唤涂玉安的太监一下子就被吓醒了。


    他提着灯敏捷地窜到胡千面身前,弯着腰讨好道:“师傅,我就睡了一小会儿。”


    “行了,走吧。”胡千面翻了个白眼,眼睛一瞄,瞥见涂玉安太监袍后面一大团毛茸茸的鼓起,顿时脸皮一抽,抬起拂尘一鞭子打了过去。


    “哎呦!”涂玉安捂着屁股嗷嗷大叫,宫灯都摔落到了地上。


    “尾巴要藏好,杂家……”胡千面当太监习惯了,平日里的自称脱口而出,感觉不对劲后才改口,“为师告诉过你多少次了?”


    “是。”涂玉安苦着脸捡起宫灯,唯唯诺诺道,“师傅,我做人没几年,还不是很习惯……”


    胡千面冷冷道:“借口,还是你不够谨慎。”


    “是是是……”涂玉安一缩脑袋,可还是忍不住嘟囔,“可是偶尔露出来又有什么要紧的?就算被发现了,遮掩过去就行了,再不济还可以把那人吃了,毁尸灭迹……”


    一提到吃人,涂玉安不禁口舌生津,神色颇有些垂涎欲滴,“上次吃人还是在很久之前,那味儿我都快忘了,就记得好吃了。”


    胡千面再度抬起拂尘,又是一鞭子抽下去,涂玉安也不敢躲,生生挨了一鞭子,又是哎哟痛叫出声。


    “没出息!”胡千面恨铁不成钢,“大事当前,容不得丝毫闪失,你若行为不谨慎惹人猜忌坏了殿下的大事,届时我亲自料理你。”


    涂玉安吓了一跳,赶紧认错:“师傅,我都是说着玩的,我再也不敢贪吃了!从今以后我一定加倍小心。”


    “你最好如此。”胡千面警告他。


    涂玉安眼珠一转,鼻子抽了抽,赶紧岔开话,“那个杂种终于走了,我闻见他身上的味儿就不舒服,人不像人,狐狸不像狐狸。到底他娘是狐狸还是他爹是狐狸呢?师傅,你知道不?”


    “谁知道?”胡千面脸阴了下来,“要不是殿下倚重他……”


    他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涂玉安嬉皮笑脸道:“殿下第一倚重的,当然还是师傅您呐。”


    “别贫嘴,让你办的事儿,你办得怎么样了?”胡千面问。


    涂玉安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那几个小辈我正在抓紧教,就是不怎么聪明,还老是犯错,不过进步是挺明显的,现在已经知道走路不能四肢着地,吃饭要用筷子了。”


    “好,你多费点心思,我们的族人还是要越多越好。”胡千面对这个进度还算满意,“这么快就学会用筷子吃饭,比你当初聪明一点。”


    “……”涂玉安不敢反驳。


    皇宫宽敞的宫墙走道下,宫灯飘忽不定,屋檐脊兽的影子被月光投到地上,留下写意的影子,偶尔有夜鸦飞过,在宫墙上停留,发出难听的鸣叫。


    胡千面踩过那些脊兽的影子,宫灯只只映出他半边脸。


    他不像是行走在皇宫大内,反倒是像行走在森罗鬼域。


    鬼域乃妖魔所居之地。


    而某种程度上,这皇宫大内,的确与森罗鬼域并无分别了。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倾覆之危[VIP]


    昨夜商悯和苏归沙盘推演切磋授艺委实消耗了一番心神, 是以睡得很沉,不过天刚一亮,她还是在生物钟的驱动下醒了过来。


    商悯躺在床上, 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琢磨离开宿阳后该如何安置雨霏等侍女。


    随军出征不能带侍从,这是苏归昨日就说了的。


    按照规矩, 雨霏等人需要老老实实地留守承安园或大将军府,直到攻谭之战结束, 商悯回宿阳继续当质子,雨霏等人也继续当她的侍从。


    这几位好用的人手就这样闲置, 实在是有些浪费,尤其是她们名为侍女实则是暗卫,个个身怀绝技。


    雨霏不必提, 是商悯的侍从中修为最高的, 也就是面对苏归那样的高手她才会毫无招架之力。


    剩下的三人,一人精通易容缩骨, 一人医毒皆通, 一人善潜伏探听情报。


    有些事商悯无需亲力亲为,只是不光是她自己,就连她身边的侍女也是被人关注监视的,若不是特殊情况, 商悯还真不能随意安排她们的去向。


    等商悯随军出征,这几名侍女受到的关注也会小一些,那时她们才能发挥最大的用处。


    想到这儿,商悯算是明白自己在宫内行动拘束的症结所在了


    ——她在宫里没关系户。


    父王商溯在朝中安插有眼线, 消息传递无比迅速,可是这份方便也只能体现在消息传递上, 关系户的存在只能说是让情报递送得更快更隐蔽了,无法解决商悯等人被监视的问题,她本人还是受拘束的,不能轻易做出什么大动作。


    而这个时候,若是有人能给她和她身边的人行个方便,解除监视,那岂不是一下子就解开了症结?


    虽然如此想了,可商悯也知道要拥有这样的关系户实在太难。


    要么搭上绣衣局的线,要么拿捏住宫里的太监宫女管事,行买通之举实在是不现实,利诱得来的关系户又不牢靠……


    这世上从没有什么关系是永远牢靠的,血缘亲人尚且会背叛,就连身边的侍女商悯也是时刻留个心眼,信她们但不尽信。


    要想解开症结,终究是要走出那一步。


    商悯手指轻捏了一下随身携带的荷包,荷包里的陶俑小人让她略微安心。


    若无人可以尽信,那商悯就只有让自己去做自己的可尽信者了。


    时间还来得及。


    筹集粮草半个月动身都显得仓促了,要准备充分,至少二十天起步。


    攻谭之前,筹备兵马转运粮草可是一个大工程,想攻打下谭国,兵马是以十万为计数单位的。


    以谭国人口和兵力,短时间内至少可以调动军队二十万,若强行征兵,这个数字又要往上加。


    灭掉谭国,又需要动用多少的兵马?


    哪怕各诸侯国兵马齐出,沿途有兵站,边城有囤粮,十数万的军队所需要的粮草筹措起来依然无比困难。


    更重要的是,今年各地旱涝频发,粮食收成并不乐观。


    假如一位士兵每日消耗粮食三斤,十万大军就是三十万斤,二十万大军就是六十万斤,打仗三月,至少耗粮五千四百万斤!


    这还只是保守估算了,行军打仗何其苦累,每日三斤粮食只是仅仅够军队维持战斗力罢了,战场上少肉食,士兵只能靠多吃粮食来维持战力。


    三个月攻不下谭国,所消耗的粮食又该多上多少?假若此战一拖一年,消耗的粮食更是堪称天文数字。


    假如谭国决心抵抗,那么占据地利的它会成为一块难啃的骨头,因为不是所有军队都能适应那边的气候。


    要是攻谭之战放到几十年前,那时天灾还未如此频繁,各国也算繁荣昌盛,皇帝刚登基正值壮年,打下谭国自然不在话下。


    可如今的大燕,已经不是当初主导伐梁之战的大燕了。


    当年伐梁动兵百余万之巨,耗时一年,战场埋骨将士数十万,各诸侯国折损将才人口无数,消耗粮食兵马无数。


    如今的梁国,甚至还没从当初旧梁被灭的阴影中走出,人口和耕地还在恢复状态。


    当年数个城池被屠,死在这场大动乱里的百姓不计其数,后来清算旧梁叛党又杀了个人头滚滚,要想重现梁国以往作为六强国的繁荣和光辉,不知还得多少年。


    而其余各国也折损了许多人口,钱财可以掠夺,粮食和人口可不是说有就有的。


    伐梁之战后,燕皇树立了威望,各诸侯国实力也削弱少许,此后数年,各国摩擦明显减少,六强国蛰伏休养生息,已有许久没有大的战役了,顶多是国与国间的小打小闹。


    可是随着伐梁之战结束,大燕并未进一步走向昌盛。


    紧接着到来的,是朝堂内斗。


    太子之位屡次更替,朝堂上动荡不安,党同伐异之事几乎被摆在了明面上。现今太子姬子翼年仅十五,难当大任,燕皇又年老,不知还能在龙椅上坐多少年。


    民间涝灾旱灾频发,纵有官员治水,也有翟国司工大人研制水车图纸无偿推广至各地,可依然治标不治本。


    光从商悯的舅舅姬令韬忙活着治水就可以知道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


    商悯居于宿阳,难以知晓民间现下是何种光景。她只知道,传到她耳朵中的民间惨象若是有十分,那么受灾实际的情况必然要比这十分更惨烈上十倍。


    攻谭之战打不好,大燕恐有倾覆之祸啊。


    商悯从榻上爬起来,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渐亮,料想姥姥姥爷应当起床了,就眼睛一闭灵识投入身外化身。


    长阳君府内,被放置在书架上的陶俑小人颤动一下,从书架上掉了下来,下坠的过程中陶俑极速膨胀,待落地时已变作商悯的模样。


    出乎她的意料,二老竟不在。


    商悯思量片刻,觉得他们应当是又因为攻谭之事早早进宫了。


    她左右看了一圈,正欲离去,耳畔却忽然听到外间有人的呼吸声。


    商悯眉头一皱,立刻从桌下拿起蚀音灵烛,手指一捻,在真气的作用下灵烛上燃气火苗,她通身被隐匿进结界之中。


    她脚步后退两步,躲到了角落里,恰在这时外间的人也推门进来了,是个侍女打扮的女子。


    商悯本以为是进来打扫的下人,却不料这女子合上屋门轻手轻脚地行至书架边缘翻找了起来,动作迅速麻利,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


    商悯一时大惊。


    没想到长阳君府中竟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潜入书房,幸好她反应够迅速点燃了灵烛,只要这侍女不踏进灵烛笼罩范围内,就算商悯站在书房里耍枪她也发现不了这儿藏了个大活人。


    侍女迅速翻找一遍书架,没找到有用的东西,然后开始翻找床底,甚至敲打屋内家具寻找暗格。


    眼看侍女即将走到跟前,商悯并不慌张。


    她手持灵烛不紧不慢地绕过了侍女,走到被搜查过的书桌旁,甚至在椅子上坐下了。


    随后她托着下巴,默默看此人翻来覆去地找东西再将物品小心归位。


    不过片刻,这侍女便神色如常地退出了书房。


    瞧着像是惯犯。


    商悯深深地皱起眉,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片刻,看出此人步态轻盈气息稳重,脚尖落地竟没有丝毫声响,应当是习过武,轻功修为不弱,其通身真气并无外泄,想必是精通敛息法门。


    这样的人留在姥姥姥爷身边,是个大隐患。


    方才商悯本想将此人擒住,又担心打草惊蛇。


    长阳君府就算不如皇宫防守严密,可也是有护院的,等闲人混不进来。


    那侍女应当是细作,而且她在这里潜伏的时日不短了,也必然不是第一次偷偷进书房了,否则不会表现得对这里的一事一物都如此熟悉。


    看来以后得加倍小心,每次商谈秘事前先点蚀音灵烛是个好习惯,还好这蜡烛耐用,是上古妖兽的膏脂制成的,据说长明不断也能燃上个几百年。


    只是……这扮作侍女的细作是谁派来的?


    这个问题一出现,商悯心中就有了答案。


    “这皇帝一天天能不能消停点。”她不由叹气。


    与武国交往过密倒也算是一个值得被监视的点。


    姥姥长阳君手中已无兵权,老爷孟修贤这几年也退休养老了,老两口俩平日里修身养性,每逢皇族祭祀,长阳君才会以宗亲的身份露个脸,主持一下祭祀。


    舅舅在朝中有官职,不过只是四品官,职位不高不低,权力不大不小。舅舅人也低调,从来不冒尖,一直都是本本分分干好自己的事情。


    那位商悯还没见过的表哥姬言澈官职也不高,只是在司灵一部有一个灵官的差事罢了,甚至还没出师,官职只有六品,是名副其实的芝麻小官。


    这样的身份本不值得猜忌,但是架不住老两口有个当武王的女婿,还有个当质子的外孙女。且长阳君在宗室里辈分算比较高的,还有点威望和影响力。


    以燕皇的多疑,对皇室宗亲和朝中大臣行监视之事简直再正常不过。


    何况,如今局势不同了。


    攻谭在即,大燕正值战时,众多诸侯国出兵态度未明,长阳君又和众多宗亲大臣联合反对攻谭……这一桩桩一件件算下来,想不招致皇帝的忌惮和猜疑都难啊。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一番筹谋[VIP]


    商悯眉头越皱越紧。


    看来以后也要减少一下在长阳君府现身的次数, 免得暴露……姥姥姥爷一时半会回不来,还是等晚上再去和二老见面吧。


    她思及此处吹灭灵烛,身影一闪重新变作陶俑, 意识回到了镇国大将军府。


    正巧雨霏来叫商悯洗漱,她便洗脸梳头用了些饭,独自去了大将军府的演武场练武。


    昨夜修为突破, 还没好好适应体内膨胀的真气。


    商悯没用游龙青鳞枪,而是从摆放着武器的架子上挑了一把白蜡木杆制的长枪。


    她紧握枪杆, 气沉丹田,在演武场院子里舞了一套虎虎生威的杨家枪, 枪尖划地飞沙走石,杆随心动如臂使指。


    一套枪法结束,商悯将枪杆猛杵到地面, 轰的一声闷响, 气劲爆裂,地面的沙土以枪尾为圆心骤然向外炸开一丈, 在她脚下留下了一圈规整的圆弧。


    她收力调息,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觉得自己浑身的筋骨都舒展开了,前所未有地畅快。


    “好枪法呀!”宋兆雪不知何时也到了演武场,正倚着墙边一脸惊叹, 就差鼓掌了。


    “三师弟谬赞。”商悯回头一笑,主动相邀,“可要对练?你我点到为止。”


    宋兆雪是个不记打的性子,一听立马蠢蠢欲动, 提起长刀应道:“好!”


    可惜他答应得虽有气势,一杆长柄刀也耍得赫赫生风, 但于商悯交手不过百十招便败下阵来,甚至比昨日他们首次切磋败得还要快。


    宋兆雪脸红一阵白一阵,捏着刀杆不服气道:“明日我们继续对练。”


    “还是等你腰上的伤好了再说吧,上次我下手似乎有些狠了,你别留下什么病根。”商悯眼神在宋兆雪的腰侧停留片刻,那是她昨日与他切磋对练时击打的其中一个位置。


    其他地方的伤到还好,是皮外伤,腰上的伤却正在要害处,让宋兆雪动作迟缓了不止一成,让他今日发挥失常。


    “不过是小伤,还是我技不如人。”宋兆雪摇摇头。


    都是从小练武的习武之人,宋兆雪心中也知道自己落败绝不止是因为腰上有伤,而是通过昨天长时间的切磋,商悯已然掌握了他的出招习惯。


    他出刀她便挡,他躲闪她立刻追击,甚至对于某些招式都能未卜先知了,往往他的刀才刚挥出去,商悯便已知道这刀要往哪里砍,见招拆招,令他打得无比憋屈。


    昨日切磋,他们你来我往打了一炷香的时间。


    今日切磋,胜负不多时就已分晓。


    实在是让宋兆雪不得不佩服商悯的天姿。


    “师弟的刀法可是宋王所教?”商悯问。


    “嗯,这是我族传承刀法。母亲身体大不如前,授艺只能口头指点,她说我学得不差,也很有天分,只是一看悯……师姐的枪法,我就知道这话肯定是在安慰我了。”宋兆雪脸上多了些苦涩的意味。


    “怎会?我也跟不少人切磋过武艺,你的刀法可算不上差,反倒很有灵气,这是实话。”商悯安慰,“宋王尚还年轻,调养好身体应当不难。”


    宋兆雪看了商悯一眼,表情更加郁郁,低声道:“难。”


    这下商悯不说话了,她举起手拍拍宋兆雪的肩膀,没打探人家宋国的宫闱秘事。


    可是宋兆雪却像打开了话匣子,把刚刚练武时用的木质长柄刀丢到一旁,一屁股坐在了演武场上,眼神略有颓丧道:“原本母亲身体很好,只是在生我时……”


    “难产伤了身?”商悯看宋兆雪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了,“我娘也是。”


    “不是,是我的一位姨母谋反了,趁我母亲生产时逼宫,叛乱平了,可也致使她生了一场大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五岁之前都是乳母带的,她忙于朝政,没心力看顾我。”


    宋兆雪叹了一口气,撇撇嘴,“我来宿阳前,大臣们还向我母亲提议过继一个宗室的孩子,免得宋国后继无人,母亲将这事压了下来。我感觉那些大臣巴不得我死了。”


    “这就是气话了,那些大臣肯定希望你活,但是他们不得不劝王做好打算。”商悯也不避讳,“现在,我们的身份与以往不同了,我武国的朝堂上也必然会讨论类似的事情,我还有个弟弟呢。”


    “也是,我们几个成苏归攻谭的随侍了,这消息要是传回宋国,那些大臣们更要嚷嚷了,真是让人心烦。”宋兆雪揉揉脸颊,闷闷道。


    商悯与宋兆雪对视一瞬,走到他身边向他伸出了手,宋兆雪用力握住商悯的手,从脏兮兮的地上站了起来。


    他们的谈话虽然涉及各自的母国朝堂,可并不涉及隐秘之事,因为他们所说的东西都是彼此早已知晓的。


    只是从身边人口中获知,和听本人亲口诉说是有区别的,后者是一种交心的表现。


    “我在宋国少与同龄人相处,母亲在经历那件事后对宗亲多有防备,和我年龄相仿的同族同辈人与我相处也总是战战兢兢的。”宋兆雪耷拉着脑袋,低头瞅了瞅商悯,“你年龄比我小,但真有师姐的派头,我是很服气的。师姐,先前在承安园时师弟莽撞,对你多有得罪,还请师姐不要见怪。”


    “不过是小事,我哪里会放在心上呢?况且那也不算是得罪。”商悯说到这儿玩笑道,“说到底,三师弟又不是在针对我,所以这气自然不是我在受。”


    至于是谁在受气,当然是郑留了。


    可是郑留也没把宋兆雪的小挑衅放在心上,反倒是宋兆雪次次沉不住气发作,这受气包反倒像是在说他自己。


    宋兆雪面露尴尬,不吭声了。


    “你二人争端,我也仅仅是例行劝上一劝。误会嘛,能解开自然是好,要是解不开,今后三人同门低头不见抬头见,关系不好闹得太僵。”商悯笑笑,“不如这样,以后你二人每有冲突,索性以兵法推演替代口舌拳脚之争吧,谁输谁赢,一目了然,还能涨涨技艺。”


    演武场外围飘来一句:“我并无意见。”


    宋兆雪抬头,看见郑留这小子闲庭信步地走来,不甘落后道:“我也同意。”


    “如此甚好。”商悯拍手笑道,“今后我们师姐弟三人便能同心同德,扶持前行了。”


    “慢着,郑留,你来演武场干什么?”宋兆雪怀疑道,“你又不练武?”


    “我去找师姐,师姐的侍女告知我人在演武场,我就来了。”郑留对商悯轻轻颔首,“拜在大将军门下,又要去战场,不懂些拳脚恐怕不行,这几日也是想请师姐指点一番。师弟自小体弱,不奢求这么快练出气感,只求能强身健体,不拖师姐和苏将军的后腿。”


    商悯还未答话,宋兆雪却一下子喜笑颜开,搓着手跃跃欲试。


    “郑师兄,教些拳脚而已,这么小的事情不必劳烦大师姐了,三师弟我可以代劳。”他兴奋得甚至连师兄都喊上了。


    郑留眼皮一掀,“你是想趁机磋磨我吧?”


    “哪能叫磋磨呢?”宋兆雪大义凛然,“哪个习武之人不是吃尽了苦头?每日扎马步,太阳底下暴晒,打木人打得双臂血痕累累,这些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你十岁起步已经晚了,还需要加倍苦练才是啊!”


    “不错,三师弟说得在理。”商悯赞同道,“我每日要加紧读书,恐怕没有多少时间来指点二师弟,不如三师弟代劳,你二人也可经常切磋兵法,互取所长。”


    郑留几乎没有思考多久就点头同意了。


    商悯还以为这又是郑留伺机接近她的伎俩,不曾想他是真的想学武了,这样也好,刀剑无眼,他也能有点自保之力。


    在大将军府的日子比在承安园舒畅自在得多。


    承安园是皇家园林,没个正经练武的地方,供贵族取乐打马球的马场倒是有。加之往来宫人甚多,住的各国质子也多,人多眼杂,反倒叫人不太好结交新朋友了。


    到了大将军府虽然依旧受拘束,可好在苏归是个不管事的,府中下人也少,整个环境都清静了很多。


    一整个白日,苏归都没有在镇国大将军府现身,想必是在忙着调度军队。


    到了晚上,商悯探头看了一眼天上,见今晚有月亮高悬于空中,就知道今晚苏归是不会来找她传授技艺了。


    “真怪,为什么非要等到没有月亮的晚上呢?是因为修炼的功法特殊吗?”商悯摸着下巴琢磨。


    夜晚的时间也不好浪费,白日里窥见细作探查长阳君府书院,这件事该早些告诉姥姥姥爷。


    商悯眼睛闭上,等她再睁眼,已身至君府书房,陶俑化身所处的位置正好就在蚀音灵烛笼罩之中。


    长阳君和孟修贤竟然已经点好蜡烛在等她了。


    长阳君见商悯现身松了口气,笑道:“今日回来,你姥爷发现书架上的陶俑被动过,就猜想是你来过了,是以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那姥爷可有发现屋内的其他东西也有被动过?”商悯严肃了脸色。


    孟修贤一愣,面露古怪之色,“倒没想过那人会这么大胆……”


    “到底是时局紧张,动作大了些。”长阳君苍老的面孔有些阴沉。


    商悯讶然:“你们知道君府有细作?”


    “知道,几个月前就发现了,只是一直没声张,也没拔除此人。”长阳君道,“比起府中被安插细作,我还是更担心不知道这细作是谁派来的。知道此人存在也好,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免得除了一个,又进来第二个。”


    “你看到的那人是不是进书房找东西了?”孟修贤描述了一番细作形貌,见商悯点头确认后松了口气,“是和我们知道的是同一人,要是再凭空冒出来一个那可就要闹笑话了。”


    “您二老有打算就好,还好我是白担心一场。”商悯心情轻松不少,“那就暂且留着此人,监视其动向。”


    她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嘱托:“日常的饮食也要注意,可别被下了慢性毒药或者蛊虫。”


    “放心,这样的阴损手段姥姥我可见过不少,害不到我们俩。”长阳君笑眯眯道,“今晚有个好消息,悯儿要我们帮你办的事,差不多已经办成一半了。”


    商悯眼睛一亮:“居然这么快!可是那人选有眉目了?”


    “绣衣局会从今年入宫的太监宫女中挑选有资质的加以培养,其余没资质的就入宫充当普通仆役,我设法弄来了绣衣局的初步遴选名单。”长阳君从桌下取出一张纸,上面写了十几个太监宫女的名字。


    “这些宫女太监还在行宫之中学习宫规,每个月固定天数,行宫会派宫人出宫采买,一般都是新入宫的来干这些杂活,名单上的人,也会去,是个动手的好时机。”


    孟修贤道:“至于选谁,还要从长计议。”


    “是,必须从长计议。”商悯沉思,“先不急着挑人下手……看能不能动用人脉调查此人的家底和人际关系,摸清此人的性格,最好挑孤僻一些,无牵无挂没有家人的目标下手。且,不一定要一开始就下杀手,可以想办法,先取得这人的血,血是让身外化身固定外貌的媒介。”


    “身份来历不难查,宫司处对于宫女太监的来历皆有存档记录,进了绣衣局的太监户籍存档被调走,这些东西就难查到了,普通的宫人还是比较容易查的,使些手段就能弄到。”


    长阳君思索,“那血……虽然有些麻烦,不过筹谋一番,也不是没有机会,放心交给姥姥办吧,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


    商悯听到姥姥这般说大松一口气,微笑道:“好,那悯儿就静候佳音了。”


    孟修贤眼神若有所思,“悯儿,你这身外化身的年龄外貌会跟着本体一起成长吗?”


    商悯眉毛一拧,“这倒是个问题,先前我还未注意过。我身外化身的修为会随着本体修为的提高而提高,可是外貌……不知书房中可有量尺?我这几个月长高了一点,量一量身外化身的身高便可知晓。”


    本体年龄随着时间的变化而成长,身外化身却永远维持小孩子的模样,这可是个大隐患。要是借他人外貌演化成的化身容貌也是永远不变,那商悯恐怕还要额外学一门易容的功夫。


    孟秀贤立刻翻找出了一卷软尺,给商悯测量了身高。


    商悯看了一下软尺上的标注,拍了拍胸口笑道:“身外化身的身高也生长了。”


    少顷她收敛笑容,“因为本体在长高,所以身外化身也变高了,但是被我冒名顶替的那个人是必然要死,死人不会长高,我怀疑到时候身外化身的容貌会永远固定在那一刻……而且陶俑化身的使用规则,我还需要摸得更透才行,当前的打算也只是理想的打算。”


    “不怕,总归没有到最要紧的时候,悯儿还可以试一试。”长阳君缓缓道,“若筹谋有误,此事不成,我等也好及时脱身,另投他路。”


    “好!”商悯重重点头。


    在宿阳,姥姥和姥爷就是她的坚实后盾,他们数年积攒下来的人脉和见识能派上大用场。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谭国来使[VIP]


    “还有最后一件事, 我想要和您二老提前商议。”商悯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那老皇帝,对长阳君府或许只是例行监视, 可我还是很不安,万一将来事变,皇帝对武国出兵, 姥姥姥爷和舅舅,还有表哥, 你们该怎么办呢?”


    她用很慢的语速问出了这句话,脸上的表情也愈发沉重。


    这个可能性是必然有的, 只是商悯不确定这件事会什么时候发生。


    “悯儿,不要当局者迷。”长阳君语气柔和了一些,“当年伐梁, 与旧梁有过姻亲关系的皇族宗室, 你可曾见到燕皇对他们做些什么?姥姥我活到现在,照样好好的。”


    “诚然, 皇帝对于这些宗室是有过打压和监视, 但他到底不曾为此动手杀人。就连此刻攻谭,皇后不还是在清秋殿里好端端地养着病,她之前跪在殿外求皇帝收兵,皇帝也没对她怎么样, 顶多是变相软禁,性命却是无虞。”


    这话显然有安慰的成分在。


    商悯依然忧心忡忡,“可是这不一样,皇后对皇帝并无威胁, 而且这皇帝行事诡异,让人不得不防。舅舅可有跟你们提起过‘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说过。”孟修贤与长阳君对视, 视线一触即分,他苦笑道,“皇帝被妖物所控制,这个猜测是太过惊人,姥爷我实在是不敢信呐。”


    姬令韬当差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进书房对他们讲了商悯的猜测,这可把他们俩惊掉了下巴。


    他们不敢信,原因很简单——他们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妖是什么样的。


    他们知道上古时代有妖,知道有用妖骨妖魂制成的奇物神兵,但妖几乎绝迹,他们终究没有见过任何妖,也没见识过任何妖术。


    燕皇要攻谭,他们只会想这背后一定是有什么政治考量,一定是有见不得人的阴谋,一定是皇帝年老昏聩了……他们唯独不会想皇帝是被妖蛊惑了。


    这个选项一开始就不存在于他们的脑海之中,所以他们不敢置信,也不想相信。


    更何况商悯的猜测是缺乏依据的,她提出的这个假设完全源自于自己的奇思妙想,既无佐证,也无线索可以追查。


    这教人如何去信?


    人族已经做了天地霸主两千年了,两千年前圣人降世大战群妖,从此妖族绝迹,而这两千年后的天下是人族一族的天下。


    人族纷争不断,偌大的王朝建立然后衰败,无数小国兴起,无数小国覆灭,天下共主换了又换。


    但不管天下共主怎么换,这天下终究是人的天下,毁灭王朝的是人,建立王朝的也是人。


    妖这种存在,实在是淡出这方世界太久了。


    这两千年间,史书上只会记载某国覆灭于内政,某国覆灭于叛乱,某国覆灭于领土争端。


    从来没有什么言论说,某国覆灭于妖邪作乱……除了虚构的民间话本。


    “也许是我错了。”商悯认真道,“我也希望我是错的。”


    长阳君与孟修贤几乎同时开口。


    “不要再告诉其他人你的猜测!”


    “莫要将此事说与他人!”


    “是,悯儿谨记。”商悯肃了脸色,而后交代,“也请姥姥姥爷小心谨慎,不管此事是真是假,都万万不要派人去皇帝身边探听,也不要去打探此事虚实……”


    如果皇帝被妖控制的事情是真的,那么此妖实力只怕甚为恐怖,手段更是诡秘莫测,其挑起各国争端,图谋甚大,姥姥姥爷身在宿阳这个漩涡中心,万事还是小心为妙。


    如果皇帝被妖怪控制的事情是假,商悯虽然可以松一口气,但同样要顾忌皇帝对姥姥姥爷的猜忌。


    让姥姥姥爷去打听一些小事,利用人脉帮她完成一些自己不是那么方便做的事,商悯是没有太大心理负担的,因为这些事情本质上不会给姥姥姥爷带去危险。


    但是打探皇帝就不一样了,这和探听宫人不是一个级别的。


    办不好,抄家砍头只在顷刻之间。


    “好,我们记着了。”孟修贤还是不放心,“悯儿,你万事要当心自己的安全,不可莽进。实在不行……当个缩头乌龟也没什么好丢人的,忍得一时,才有将来。”


    商悯一笑:“放心,我可是很惜命的。”


    “你在苏归那住得怎么样?”长阳君关切道。


    “还算可以,比在承安园舒服一些。”商悯说得含糊,“他没有为难我,只是说了到时候随军出征,要让我们充当他的亲卫。”


    一提起苏归,长阳君的脸上多了几分阴郁之色,只是这阴郁却不是针对苏归的,而是针对那下令的狗皇帝的。


    若不是这老东西想一出是一出,商悯哪里需要随军出征。


    长阳君和孟修贤此刻反对攻谭,也不全是因为此事是逆势而为会让大燕统治不稳,同样是因为不想商悯上战场。


    他们已经做得很谨慎了,他们不敢直接上奏折劝燕皇不要将质子派到战场上,怕又让皇帝怀疑加重,更坚定他派出质子的决心,所以只敢站家国大势的角度劝谏。


    实在是让人无比窝火。


    这几日,长阳君头上多了好几根白头发,孟修贤也瘦了一大圈。


    商悯看着他们的模样很是忧心,而他们同样为商悯而忧心。


    “他没有为难你,我便放心了。总算那小子有点良心,没忘了你父王当年对他的照顾。”长阳君哼一声。


    “照顾?”商悯疑惑地问。


    “你父王没告诉你吗?当年苏归和你父王关系不错,不过后来就没有什么来往了。”长阳君道。


    看来姥姥只知道他们曾经关系不错,不知道他们曾是结义兄弟。商悯道:“告诉了,只是父王没说得那么细。”


    这几日实在是把他们累狠了,长阳君脸上已经显露疲惫之色,孟修贤也是强打起精神说话。


    商悯看在眼里,不由道:“时候不早了,您二老快去休息吧,若每日我亥时一刻不现身,那今日便是不来了。”


    “好,你也要早些睡,还在长身体的年龄呢。”长阳君慈爱道。


    拜别两位老人,商悯灵识归位。


    看着一片漆黑的卧房,她深深叹了口气,趴到窗户边看向皇宫的方向。


    皇帝啊皇帝,你到底还是不是人族的皇帝?


    如果商悯没有前世的记忆,不曾听过段脱胎于另一个世界历史的玄奇神话,那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往这方面想,就算想到了,恐怕也很快就抛之脑后了。


    这荒诞的猜测,可千万不要有成真的一天啊。


    ……


    接下来一段时日,似乎分外平静。


    商悯时间安排的还算充实,上午读书,下午演武场练武,偶尔和郑留对弈,或和宋兆雪比武。


    苏归白日不归,夜晚才现身,这段时间都是如此,不是每一个晚上都是无月之夜,是以授艺也是断断续续。


    直到近几日下了雨,接连三天都是阴沉的无月之夜……这就意味着商悯已经连续三天半夜被苏归从床上揪起来传授兵法了。


    不知不觉到大将军府已有十日。


    今天商悯到了晚上打开窗户一看天色,就知道晚上又有得忙了。


    然而她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等了大半宿,熬得眼皮打架也没等来苏归,商悯撑在石桌上睡着了,最后是雨霏把她强行拖回了床上睡。


    可一躺到床上,商悯反而神思清醒了。


    接连几日的相处,她已经对苏归这个人有了一点点的了解,这个人极其重诺,而且极其守时,只要天上没有月亮,他必会在子时准时出现。


    但今日他没有出现,也没有人来传信告诉商悯一声。


    这说明苏归是临时有事忙得不可开交,不得已错过了时间,并且苏归向商悯传授武艺这件事情似乎是瞒着所有人的,连他的亲信也不知情,所以苏归并未差人来报。


    调集兵马粮草是非常忙碌,可是也不至于让苏归一个大将军都半夜不归吧?总归是有大臣负责的,苏归只把控大方向。


    商悯昏昏沉沉地睡去,第二日醒来,院中的侍女刚刚摆好早膳,隔壁的郑留便不请自来。


    “用膳了吗?”商悯随口一问。


    “回师姐,未曾。月戨”郑留一板一眼道。


    商悯愣住,“呃”了一声,看了看郑留,总觉得在对方脸上察觉到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似乎是等着她开口留他用饭了。


    她真的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这小子还蹬鼻子上脸了。


    “坐吧。”商悯古怪地看他一眼,转头吩咐侍女,“把老三叫来一起。”


    老三自然是指宋兆雪。


    侍女应声出门,不一会儿宋兆雪打着哈欠来了。


    进了门他先对郑留撇了下嘴,接着笑眯眯地看着商悯:“还以为大师姐只叫了我一个人。”


    “确实只叫了你一个人,我还没叫郑留他就自己来了。”商悯微笑。


    郑留对她挑了下眉,嘴角翘起的弧度有点微妙。


    “哦。”宋兆雪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也对郑留笑了一下。


    “坐,一起吃,我让做了北地的早食,不知道你们南方诸国的用不用得惯。”商悯道。


    今日可能有事要发生了。


    不仅是因为苏归昨夜未至,还是因为郑留反常地来找她了。


    他想对她说什么……他想看她有什么反应?


    商悯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刚往嘴里喝了一口,忽然间听到院子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雨霏进了屋门,表情不复往日平静,反倒十分严肃。


    她低声道:“大公主,郑公子,宋公子。方才奴婢听将军府下人说,谭国来使进宿阳了,他带来了谭国国君的请罪书……还有,谭公的头颅。”


    作者有话说:


    先放四章吧,本来想多放点存稿的,但是又想复健恢复日更的节奏,思维枯竭,怕没有充足的稿子维持,本来想阶段性存稿的一次性放出的,但是尝试了效果不太好,不管是效率还是别的都达不到预期。以后每天更新时间定在每日晚上9:00,如果没有更新,那么说明第二天是双更。


    第70章  罪该万死[VIP]


    几乎下意识的, 商悯想要扭头,去看看此刻的郑留是什么表情,想看看此事是否在他预料之中。


    然而她强行忍住了。


    因为商悯立刻反应过来, 不管此事是否在郑留意料之内,他表面上都不会做出任何反应,他会像初闻消息一般惊讶, 脸上的表情也是跟旁人一样充满震惊与疑惑。


    商悯静默一瞬,放下勺子, 抬眼看向雨霏,重复了一遍:“谭国来使, 带来了谭公的头颅?”


    “是,千真万确。”雨霏显然已经在得知消息时打探过来龙去脉了,“此时来使已经入宫了, 听说谭国来的人不多, 仅有一使节两护卫,一路快马加鞭而来。”


    谭国国都距离宿阳有一千九百里, 轻装简行, 快马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也要好几天才能到,路上也不知道跑死多少匹马……


    “谭公死了?”宋兆雪喉咙里跟卡了块东西似的,半晌才哑着嗓子问出这句话, “他死了?”


    “是。”雨霏垂着头又道,“据说谭公长女谭桢已继任国君。”


    “谭公是自裁谢罪,还是谭桢大义灭亲?”


    商悯听到一旁的郑留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中也带着显而易见的讶然。


    “事出突然, 奴婢无从知晓,将军府中的人亦是不知, 或许得等陛下会见完谭国使节后才有消息传出。”雨霏道,“奴婢会时刻留意,有了新消息再来通传。”


    “行了,你先退下吧。”商悯吩咐,“其他人也都退下。”


    宋兆雪对自己侍从使了个眼色,郑留也轻微摆了下手,满屋服侍的仆人缓缓退出,这下屋里就剩下他们三人了。


    早上桌上的气氛一下子沉寂了,商悯这时才有机会将探究的视线投向郑留。


    郑留眉头紧锁,见商悯看来只是无奈笑笑:“只是想来找师姐蹭顿饭,没曾想这件事情发生的如此不凑巧。谭公、谭国,不知命运如何啊。”


    “既然带了认罪书,那便是来认罪的,谭公恐怕是自裁。”宋兆雪的眼神在商悯和郑留之间游移,似是拿不定主意了,“依师姐和师兄所见,这场仗还打得起来吗?”


    商悯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嘴角,“我自然是不希望打起来,可惜,这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


    “打与不打,都是陛下说了算,我等远离朝堂,不了解其中曲折。”郑留道,“我只知道,这场仗不管是打还是不打,陛下都有自己的考量,其中的道理,恐怕就不是我们能参透的了。”


    宋兆雪眉心一跳,打量一下郑留,欲言又止。


    商悯有一瞬间有点想笑。郑留是个糊弄高手,一番话好像说了又好像没说,这种中庸的回答显然不是宋兆雪想听到的,也不是商悯自己想听到的。


    她想到前几次找郑留打探各种事情,得到的多半也是这种中庸的回答,满篇废话,所以她学会了另一种提问的方式。


    “谭桢……不,现在或许该称新任谭国主了。”商悯道,“谭国主即位,理应送上国书,交由陛下盖玉玺,颁发圣旨昭告天下,并送上国礼,如此礼成,她才是名正言顺的国君。如今这样的光景,这礼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师姐所忧虑之事对于谭国来说确实紧要。”郑留轻轻点头。


    “这么说,一个不小心,这新国君就要变成名不正言不顺的了?”宋兆雪道。


    “谭国真心认错,想必陛下也会重新考虑攻谭之事,这场仗也许不用打了。”商悯试探。


    郑留的视线在商悯的脸上流连,随后摇摇头,“师姐所想未免太过乐观,谭国此举万一只是缓兵之策呢?”


    “有理,”商悯看着郑留又道,“且请罪和自裁谢罪,终归只是谭国一面之词,谭公到底怎么死的还不知道……或者谭桢是弑父杀君上位,也未可知啊。”


    郑留这次意外地看了商悯一眼,再次颔首认同道:“师姐思虑深远,师弟我也觉得十分有理。”


    瞧,这不就问出来了吗?商悯心道。


    郑留说过,攻谭之势不可阻挡。


    商悯也觉得,此战必然是要打的。


    现在谭国已经认罪,还献上了国君的头颅,这诚意无论如何都算够了。


    如果龙椅上坐着的是一位仁慈的皇帝,哪怕太后真的是被有妖气的宝镜所害,一命还一命,他也该重新考虑攻谭事宜。


    问题就在于现在龙椅上的皇帝并不是仁君,反而一心想掀起灭国之战,既然如此,他就必须找一个新的由头,因为谋害太后的死罪已经被谭公拿自己的命填补上了,皇帝得找一个程度更重,能把谭国彻底摁死的新由头。


    比如谭桢谋反,弑父上位,献上头颅是为了避祸,又或者说谭桢怀恨在心,把父亲的头献上去只是为了让大燕暂缓出兵,实际上她自己也在调集兵马预备开战。


    出兵的借口总是很多,就算没有合理的理由,还可以编造一个理由。


    总之一句话,打你就打你了,还要挑日子吗?


    谭国真是命途多舛。


    商悯暗自摇头。


    既然天机不可泄露,郑留无法吐露那些还未发生的事情,那商悯还可以自己猜。


    她要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郑留就可以说她猜得很有道理,他也这么觉得,要是商悯猜得不对,郑留就可以发表别的看法,郑留若不方便直接说是或者不是,那就由商悯递上话头。


    如此,便可规避天机。


    因为本质上这天机并非郑留所泄露,而是商悯的推测,她只是恰好推测对了而已。


    但,万一郑留存心误导呢?万一他想要利用他能预知未来的事情来欺骗她呢?


    这个念头在商悯心里一闪而过。


    在谭国的事情上,郑留多半不会存心误导商悯的判断,因为这件事情几日后便能见分晓,他误导她是得不偿失,还会因此失去商悯的信任。


    可将来的事就说不准了,预知未来是郑留的筹码,他可以利用它得到商悯的信任,也可以利用这个能力致她于死地。


    突然,商悯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她无法知晓那狗皇帝是不是被妖控制了,那为什么不去向郑留求证呢?


    只是姥姥姥爷的嘱托犹然在耳,她不敢轻易将这件事说出口,更何况对方是不知底细不知目的的郑留。


    “师姐,听到这个消息我实在没胃口,先回去了。”宋兆雪忽然起身道。


    商悯道:“你去吧。”


    待宋兆雪离去,郑留对商悯笑了一下,“他心里正打鼓呢。”


    “你对他似乎还挺了解。”商悯也没了慢慢吃饭的心情,她端起碗把白粥一饮而尽,往嘴里塞了个包子。


    “宋国势弱,他不得不怕。”郑留剥开一个粽子,看见里面的蜜枣和碟子里的蜂蜜沉默了,然后勉强吃了一口。


    “味道怎么样?”商悯问。


    郑留犹豫地看着粽子,在触及商悯的目光时很快说:“很好吃。”


    商悯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那以后常来吃。”


    “实在不必了,太麻烦师姐了。”郑留礼貌地拒绝,接着说,“我身边的小太监会包咸粽子,里面有五花肉和咸蛋黄,师姐不嫌弃我可以叫人明日送来给你尝尝。”


    商悯想象了一下味道,沉默了,也礼貌地说:“不用特意麻烦人做,有缘再尝好了。”


    ……


    宿阳城,皇宫。


    谭国来使跪在大殿前的石砖上,已经跪了将近一个时辰了,他将漆黑的木盒抱在胸前,不敢松手,不敢放下,哪怕他双臂酸涩,连日奔波的劳累让他几乎摇摇欲坠,他也不敢放松分毫。


    因为木盒里装的是他们谭国国主的头颅。


    他奉谭桢之命前来,将国主的头和谭国的请罪书一同献给那位天下共主——大燕的皇帝。


    在他即将晕倒的时候,一袭红色的太监袍终于出现在了他面前。


    胡千面低着头和颜悦色道:“刘绥刘大人,陛下头疾缓和不少,现下醒了,宣您进殿。”


    “是,劳烦公公通传了。”刘绥起身后一个踉跄,站立不稳险些栽倒在地,胡千面眼疾手快地一托,这才让刘绥站稳了。


    胡千面目送刘绥缓缓跨入大殿之内,“嘭”的一声,朱红色的大殿门合上了,胡千面的脸上的表情迅速从慈眉善目变成了冰冷阴沉。


    他一招手唤来涂玉安:“封好了?”


    涂玉安点头哈腰,“封好了,保证一丁点声音都不会传出去,近处的人都是我们的。”


    “那就好。”胡千面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平日里的舒缓,“他们坏了殿下的大事,殿下要好好出一次气……”


    刘绥按照谭桢的吩咐,神态谦卑地步入殿内,随后跪倒,高举着那装着头颅的木盒道:“臣谭国左丞相刘绥,拜见陛下,陛下万岁!我谭国不知献上的朝贡礼中竟有如此邪物,致使太后娘娘病逝,谭公愧悔不已,自知罪该万死……”


    “愧悔不已……罪该万死?”龙椅上有人在念着这四个字。


    而念出这句话的却不是苍老年迈的男人的声音,而是年轻的女声。


    刘绥僵住,猛然抬头,见龙椅上倚坐的不是皇帝,而是一名外表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她脸色苍白,似乎大病未愈,满头青丝披散,未着簪饰,身上的衣袍也分外随意,毫不在意褶皱有没有抚平。


    只有衣摆的凤凰昭示着她与众不同的身份——皇后。


    可是皇后明明年过半百,怎会外表如此年轻?龙椅明明是皇帝可坐,何人敢行如此僭越之举?


    “公、公主……”刘绥如同见鬼,额头上立刻渗出了冷汗。


    皇后是谭国公主,刘绥甚至还见过她年少时的样子,这龙椅上的谭闻秋,模样分明和当年一般无二。


    “你们的确罪该万死,扰我褪鳞,坏我大计!”顶着谭闻秋面孔的女子轻轻一招手,刘绥的身躯立刻控制不住地向她伸出的手飘去。


    他怀中的木盒啪的掉到了地上,一颗已经有了腐败之相的头颅滚落在地,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一只长着青黑色鳞片的狰恶利爪死死卡住了刘绥的脖颈,“谭闻秋”的眼瞳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蛇一样的竖瞳。


    她把人提到自己面前逼问:“我问你,谭公死前,可有见什么人,可有得知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积重难返[VIP]


    大门紧闭的宫殿中, 无人知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胡千面和涂玉安一左一右守在殿门两侧,如同两尊门神,偶尔大殿内会传来恐怖的震荡和惨烈的哀嚎, 使朱门和雕花窗框都嗡嗡震颤,但这震颤声始终未离开大殿一丈,像是被无形的结界给束缚住了。


    涂玉安脸上隐隐浮现出畏惧, 胡千面则面无表情。


    哀嚎声在盘旋,恐怖的施刑还在继续……不过, 很快就能结束了。


    因为人类肉.体凡胎,经不住长时间的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有一刻钟,大殿内的动静终于平息。


    胡千面端正了脸色,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涂玉安紧随其后也进了殿。


    他一下子被殿内浓重的血腥味给冲了个后仰, 压抑的嗜血兽性险些释放。


    涂玉安舔了一下露出来的犬齿,将牙收了回去, 跟在胡千面后面跨过地上血肉模糊的物体, 一同跪倒在大殿上。


    “刘绥怎么处理?请殿下吩咐。”胡千面垂首道。


    “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谭闻秋双手搭在龙椅两侧自然垂下,眼睛微闭着,胸口起伏,像是在平息躁动的戾气。


    突然间她哇的吐出一口血, 藏衣服下的鳞片不受控制地起伏着,神色略有痛苦和挣扎,但又很快平静下来。


    “殿下!”胡千面吓了一跳,起身上前搀扶。


    谭闻秋略略抬了下手, 胡千面止住动作,转头对涂玉安吩咐:“向外通报, 刘绥欲行刺杀之举,被格杀于殿上,尸体你处理好,然后回来把大殿上的血擦干净。”


    涂玉安赶紧跪倒告退,袖子一卷扛着刘绥不成人形的尸身离开了大殿。


    “不该是这样的……肃国的传承早断了,我亲手葬送了王族,又亲手把那些典籍毁得干干净净,谭公从哪儿知道了这个法子?”谭闻秋用很低的声音喃喃。


    “许是谭国一脉也留存了那些典籍?”胡千面猜测。


    “我当年也亲自探查过了,谭国典籍上记载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谭闻秋抬起头,眼中的竖瞳闪烁不定,“有什么事发生了,我的布局被扰乱,是谁扰乱了我精心布置的一切?”


    “只有生擒谭桢后再逼问才能知道了。”胡千面一下就直切症结,“谭公自裁,生前必然嘱咐谭桢身后事如何处置,谭桢继任国主,理应知道这些秘事。”


    “咳……”谭闻秋咳嗽一声,面庞更加苍白。


    “殿下褪鳞失败,要好好休养,在下会嘱咐苏归将这件事办好的。”胡千面关切道。


    谭闻秋抹去掌心的血迹,神情有些恍惚,“我数次借人身转生,自觉已足够了解人,但是为什么……”


    无数次转生使她经历了太多的事,也经历过太多的失败,内心早已疲乏。


    以妖魂转生人身是她想到的唯一一个屏蔽天机的办法。


    每次转生后她会像人类孩童一样无知无觉,等成长到一定年岁,人类脆弱的肉身能承载庞大的妖力和繁杂的往事记忆了,人身中属于妖的一部分便会苏醒。


    届时只需要经过三次褪鳞,她就能彻底占领肉身,泯灭掉这具躯壳作为人的意识,再度成为完整的妖。


    可即便完整了又如何?为了屏蔽天机,她总是要再度转生,记忆也数度丧失。


    此时谭闻秋经历的,正是她这一世的第三次褪鳞。


    而在这一世之前,她不叫谭闻秋,她有过很多名字,而最开始的那个名字,已经足足有两千年没被人叫过了。


    天柱镇世,妖魔绝迹。


    无数大妖葬身于天柱之下,无数妖魂被束缚在封印之地,它们被天柱逐渐吸干灵气,碾碎意志。


    举世人之力、以天地为炉铸造的青铜柱下,是所有妖族的埋骨之地。


    人族的圣人们依托青铜柱划定规则。


    从此以后,新生的妖族要开启灵智比先前难上千倍万倍。


    从此以后,人族妖族皆不可成圣。


    从此以后,只要人族气运凝聚,天柱就永远不会倒塌。


    谭闻秋是一个侥幸逃脱天柱束缚的幸运儿。


    有天柱在,曾经可以移山倒海的无上伟力被压制得只剩一丝。


    谭闻秋甚至不敢轻易显露妖身,因为此身已是皇后,气运与大燕龙脉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联系,若现出妖身稍有不慎就会被宿阳的龙脉之气震伤,也就是近些年龙脉在她日复一日的蚕食下越来越衰弱,她才能偶尔显露出些许神通。


    若是她还有曾经的力量,何须借助人力才能颠覆这王朝?这宿阳城之内的百万民众,也不过是群妖一天的口粮。


    可悲可笑,她竟然要寄宿在人类的身体中苟且偷生,也要借助人的力量才能动摇人族统治,使青铜柱出现缺口。


    她也曾无限接近成功。


    但那已经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大燕的建立宣告着她的失败。


    又八百年过去,她准备好了一切,这次的她更谨慎,更会蛰伏,更会把握人心。


    她将复兴一族的伟愿隐藏在皇帝年老昏聩的表象之下。


    只要掀起这场大战,短则十年,多则二十年,这王朝必将覆灭。


    只要人族群龙无首,各自为战,大一统无法完成,天柱封印就会破碎,届时妖族何愁不兴?


    可是,那些死了还阴魂不散的人实在太碍事了。


    什么天命之子,什么谭公自裁……不过是延续人族气运维护天柱封印的手段罢了。


    “是我的存在暴露了吗?”谭闻秋自言自语,幽深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大殿的穹顶望向无垠的天空。


    胡千面脸色微变,“殿下是说……”


    “暂不确定。”谭闻秋微闭双目,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她’的意识还是不肯消散,我要继续闭关。哪怕国主自裁稳固天柱,攻谭亦刻不容缓,灭了谭国,许多事就能办得顺利多了。”


    谭闻秋在许久之前的漫长岁月中不是没想过直接弑杀君主让天下大乱,她也这么干过。


    但是每当她这么干,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杰出的人站出来,带着一大群人拨乱反正重塑纲纪。


    只杀一两个人,靠她自己不难办,但杀一群人就难办了,尤其是这些杰出的人分布于五湖四海,一个一个是杀不完的。


    长久的经验告诉她,只有当偌大的王朝从根子上烂了,从头到尾都被蛀虫腐蚀,已不再是臣民心之所向,推倒起来才会格外容易。


    人族的王朝只会亡于人族之手。


    控制皇帝是第一步,培植朝中党羽清除异己放任奸臣是第二步,建立绣衣局收拢权力掌控全局是第三步,掀起大战动摇诸侯国的信任是第四步。


    现在已经走到第四步了。


    “不急……不急。”谭闻秋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我们还有一点时间,小小的意外,不过是让天柱倒塌之日往后拖延了几年。”


    “大燕积重难返,必然倾倒,到时那些天命们才会展开真正的角逐。任圣人们百般算计千般筹谋,他们也只能在天上看着,因为,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殿下圣明。”胡千面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在下相信殿下定会达成夙愿。”


    谭闻秋手指微动,胡千面身形一矮变作皮毛火红的小狐狸,仰着头被谭闻秋摸着毛茸茸的脑袋。


    涂玉安端着水盆悄悄进殿,假装没看到这一幕,兢兢业业地跪着擦拭大殿上的血迹。


    殿下对刘绥施刑时下手太狠了,殿上石板台阶连数丈高的穹顶上都溅满了血,叫涂玉安看得连连摇头。


    等擦完了各处血迹,涂玉安捡起谭公的头颅嫌弃地放进盆里端走了。


    他都有点可怜这谭国了。


    你们干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在褪鳞和天柱的事情上惹殿下生气呢?要是乖乖的,殿下可能只会攻破谭国屠灭宗室,结果谭国非要垂死挣扎一下。


    现在好了,谭国上下,从公卿大臣到底下百姓,全都得死。


    ……


    第二日,谭国来使对皇帝行刺杀之举的消息震动朝野。


    燕皇下旨,令各诸侯国响应攻谭。


    圣旨下发,五日内便由信鹰传至各国。


    梁国即刻响应,愿出兵十五万,赵国其次响应,愿意出兵十万,宋国愿出兵七万,并供给足量武器。


    翟国言国力衰弱只能借兵五万,但愿为大军制造机关战车与投石机助大燕攻谭。


    郑国地处东南路途遥远,武国则在北地,都因路途遥远无法借兵,愿以粮草相助。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国稀稀拉拉地借了一些兵马粮草。


    至此,大燕总共凑了六十万攻谭大军。


    五月中,粮草备足,大军启程。


    自从来到宿阳之后,商悯一直被拘束在承安园和将军府中,如今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繁华的宿阳城便离开了这里。


    “你说,我们能赢吗?”宋兆雪脸色苍白。


    这是被这么大阵仗给吓得了,他从来没见过大军集结的样子,人山人海,竖起的长矛利刃如同密林,一眼看不到头。


    “难说。”郑留一如既往地给了个中庸的回答。


    商悯安慰宋兆雪:“放心,我们这些将军亲卫一般是不需要亲临战场的,我们既不用打前锋,也不用指挥大军,顶多是干一些传令的活儿。而且就算咱们被俘虏了,身份在这儿放着呢,一般情况下不会有性命之忧,顶多受点折辱,被拿去谈条件什么的……”


    “被俘虏那还不如杀了我算了。”宋兆雪闷声道。


    商悯侧目,笑道:“相信不会有这一天的。”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万事俱备[VIP]


    从宿阳到谭国, 路途并不算十分遥远。


    当然,这个不算遥远是跟去往武国的路途比的。


    到了夜晚,大军安营扎寨, 商悯等人的帐篷被安排到了主帅营侧面。


    行军打仗毕竟不是秋猎郊游,能让身份贵重者一人住一顶帐篷。且都到了战场上了,资源紧张, 一切以大事为先,能单独住一顶帐篷的只有攻谭主帅苏归和几名品阶较高的大将。


    抛去出身, 商悯等人应该去住亲兵营,可他们的身份又在那儿摆着, 这叫安排帐篷的军需官犯了难。


    他人微言轻,不好得罪人,用这点小事去麻烦苏归亲自定夺又显得他办事不力太过无能。


    商悯与宋兆雪和郑留通了气, 三人主动找上军需官要求与其余亲兵同住, 这才算解了这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宋兆雪和郑留以及其余两名亲卫同住一顶帐篷,商悯与另外三人合住。


    苏归的亲卫共有百十余人, 帐篷拱卫在帅营四周, 商悯等人的帐篷则在最近处。


    待一行人安置好,便有传令兵来报:“悯公主,大将军叫您去中军帐。”


    “好。”商悯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抬脚就跟着传令兵离开了。


    到了中军帐, 账中已经摆好了一桌巨大的沙盘,苏归正站在沙盘前观察地形,沙盘上代表谭国的地界上,已经有一座位置偏东南的城池被插上了赤红色的小旗。


    “陇坪城。”商悯根据位置辨认出了那个城的名字。


    “不错, 陇坪城。”苏归问道,“你看过地图了?”


    “我把谭国地图背下来了。”商悯道。


    “除了城池位置, 山脉河流的走向也都背了?”苏归意外地看着她。


    商悯点点头,“全都背了。”


    事关小命,商悯自然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临行前半月她就已经背下了谭国的所有地图,何处有山脉、何处有盆地、何处有大漠,哪里有河流能获得饮水补给,她全都记得。


    “不错。”苏归不吝夸赞,对商悯吩咐道,“你来帮我摆剩余沙盘,蓝色的旗帜代表主城,你把它们插在谭国的地界上。”


    商悯依言拿起一把蓝色小旗,探身过去,将旗帜分毫不差地插在正确的位置。


    “老师,为什么只有陇坪的旗是红的?”商悯指着沙盘问。


    “因为那里已经被燕军攻破了。”苏归回身坐在中军帐帅椅上。


    商悯一愣,“前线已经开打了吗?”


    “虽然我等主力军未至,但边界城池还是有守备军的,大燕与谭国三日前就已开战,战报消息不经你手,你不知道也正常。”苏归平淡道,“陇坪主将一味守城,被燕军击破城门,如今守城大将已被斩首示众,一万守城将士也伤八成。只是燕军也伤亡惨重,陇坪急需支援。”


    说话间,郑留与宋兆雪进殿,拜见了苏归。


    “来齐了,正好,不用我再说第二遍。”苏归道,“如今你们跟在我身边,不用做什么多余的事,多听多看就好。本就是历练,我也不指望你们能帮上什么忙,只要不碍事就行。”


    一番话听完,宋兆雪脸色憋得通红,实在没忍住道:“老师,郑留与商悯年十一岁,确实是小,但我今年十四了,并没有比那些将士小上几岁,我看有的将士也才十六七的模样,夜晚随亲兵巡逻的活,我还是能做的。”


    苏归不意外宋兆雪能说出这些话,他只静静地看他一眼,“你要是能受得了那种苦,可以跟着去。”


    “是,学生遵命。”宋兆雪脸上的红消退了一些。


    恐怕在苏归眼里,他们几个就是来战场上长见识的二世祖,不管是皇帝还是他们的母国,其实都不期望他们能有多大的本事。


    行军打仗学个六七分,了解了就行了,毕竟又不指望他们御驾亲征,倒是治国用人之策需要着重学。


    宋兆雪和商悯的身世比较相似,两个人都被长辈倚重,若没有当质子这一遭是必定要成为王位继承人的,因此他们的安危格外要紧。


    倒是郑留,在郑国时就是无人在意的十九公子,来了宿阳还是低调做事,要不是商悯日日和他相处,恐怕会直接忽略这个人。


    郑留沉思片刻,对苏归道:“老师,学生可否跟在参军身边打个下手?学生自小体弱,连铠甲都难以穿上,但既然随军出征,总不好当个闲人,跟着参军大人也好给自己找个事情做做,不至于成为拖累。”


    “可以。”苏归应允。


    宋兆雪和郑留都给自己找了能起到作用但又不是非常重要的小活计,既不会在苏归面前碍眼,又不至于学不到东西。


    商悯瞟了瞟苏归,大着胆子开口:“老师,您看学生的沙盘摆得怎么样?”


    “城池位置分毫不差,摆得很好。”苏归道。


    “那学生今后跟在老师身边打下手好了,不管是传令还是摆沙盘画地图,我都能做好。”商悯顿了顿,补充,“端茶倒水也行。”


    苏归打量商悯一眼,轻微颔首,“可。”


    宋兆雪呆呆地看着商悯,忽然感觉有点后悔揽了个巡逻的活儿,无奈话已经放出去了,临阵退缩未免显得自己受不了一点劳累,只得含泪吞下苦果。


    “散了吧,去歇息,明日天一亮,我们要继续启程。”苏归道。


    他一挥手,商悯刚刚摆好的沙盘旋转着飞速缩小,最后变成了巴掌大的罗盘,被苏归收入袖中。


    苏归这儿的宝物还挺多的……商悯好奇地看了一眼,没开口问,转身离开了中军帐。


    “唉,怪我开口太快了。”宋兆雪敲敲脑袋,表情抑郁。


    “过段时间再向老师开口吧,我感觉你也可以跟郑留一起去参军大人手下历练历练。”商悯笑了一下。


    郑留道:“若说历练,自然还是跟在大将军手下更能得到历练。”


    宋兆雪嬉皮笑脸地凑到商悯跟前讨好道:“大师姐,过几天你帮我在老师跟前说点好话呗,说不定老师一松嘴就让我也跟在身边了呢?到时候我负责端茶倒水,你负责聆听教诲,可谓是双赢啊。”


    “我尽量。”商悯没把话说死,但也实话实说,“只是我感觉老师恐怕不会喜欢人多……”


    “不喜欢人多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恐怕是老师看不上咱们。”郑留道,“所以我才没开口留在中军帐做事,老师不会答应的。”


    “老师好像的确对大师姐比较另眼相看。”宋兆雪若有所思,接着对商悯一笑,“师姐莫怪,我的确有点嫉妒了。”


    “时候不早了,我得去找亲兵营的队长商量一下今后巡营的事,明日见。”宋兆雪拱手,身影消失在营帐之间。


    郑留随口道:“那小子其实心眼多着呢。”


    “多,但是比你少一点。”商悯指出,“只要别对我使心眼儿,那就是好心眼儿。”


    “的确如此。”郑留对商悯笑笑,“我也要去拜见参军大人了,再见。”


    “不送。”商悯随意地摆了下手,转头要掀开帘子进了自己的营帐。


    不料她脚步突然一个踉跄,一时间头晕目眩,差一点栽倒在地。


    郑留一把扯住商悯让她站稳,眉毛也皱了起来,“师姐,你怎么了?”


    “……没事。”商悯揉了下脑袋,“昨夜没怎么睡,今天又骑了一整天马,可能是累了,头晕了一下。”


    她想把胳膊从郑留的手里抽回来,一抽,没能抽开。


    郑留仔细观察商悯的表情,确认她的确没有大碍后才松开了手,“师姐早些休息,我刚刚看过了,军医的营帐在西侧。”


    “好,你也是。”商悯与他道别。


    回到自己的营帐,商悯几乎立刻就瘫倒在了行军床上。


    天色今日行军,实在是让商悯身体疲乏。


    其实身体上的疲乏都是小事,以习武之人的体质睡一觉就活蹦乱跳了,她的疲乏主要是精神上的疲乏。


    因为从昨晚到现在一整天,商悯的身外化身都保持在活动状态。


    前阵子商悯已经突破了太虚真经第六层,经过这几天的修行,通身的真气也逐渐稳定,她想要试试修为突破后身外化身究竟能不能维持一整天。


    就在刚刚商悯终于测试出了结果。


    答案是可以,但前提是本体和化身都不能进行激烈的运动。


    今日行军,商悯本体是骑马的,骑马也需要投入一定的心神,若有不慎就会摔伤。


    而商悯的化身就在长阳君府,为了测试出化身的持续极限,她在书房的空地又是打拳又是踢腿的,将她会的所有拳法和腿法都操练了几遍。


    还好商悯也有意收力,不然这么大的地方还真不够她摆开架势的。


    练了一个下午,商悯就有些受不了了,不仅头昏脑胀,而且太阳穴也隐隐作痛。


    她停下动作后休息了许久,头痛这才缓解。


    方才商悯差点跌倒,便是因为灵识再也承受不住同时控制两个躯壳,化身被迫解除了。


    若是本体和身外化身同时保持意识,且身外化身活动剧烈,那么化身的保持时间就会缩短,若只是适量地战斗,化身保持个一天不成问题。


    这个好消息算是解了商悯燃眉之急,这是她替身计划成功的首要条件。


    接下来还要试试能不能在抽离身外化身意识的同时,让化身保持在激活状态。


    在以往,商悯的意识撤出身外化身后它就会变回陶俑小人,要是商悯顶了别人的身份,半夜睡觉时从一个大活人变回了陶土俑,那乐子可就大了。


    这段时间以来,商悯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研究身外化身上。


    姥姥姥爷已经想办法弄来了几个目标人物的血。


    商悯离开宿阳前,特意将一枚空白的陶土人俑送到了长阳君府。


    现在万事俱备。


    只等明日她灵识恢复精神饱满,就可尝试制作一个出新的身外化身。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狐狸尾巴[VIP]


    苏归带领的这一支燕军, 从宿阳要赶到陇坪需要行一千六百多里,军队可日行六十里,紧赶慢赶, 抵达两军交战地也需要一个月。


    商悯随军也算增长了不少见识。


    从前她对行军打仗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书房里的沙盘推演仅仅只是一种模拟,依托于沙盘上的木偶假人, 且模拟和锻炼的都是两军交战时的各种战术指挥。


    像如何行军,如何指挥后勤, 行军时何时休息何时启程,这些都没法通过沙盘推演学习。


    战场上的法则从来都是复杂的、多变的, 这里头学问很多,不是随便调来兵马就可以去打仗了。


    除了用来打仗的主力军,还需要给主力军配备一支辎重部队, 辎重部队负责安营扎寨、运送粮草, 为将士们提供食物和衣物。假如大军有十万,辎重部队人数起码要占到五分之一才能使军队保持战斗力。


    商悯骑马走在大军之中, 处在离苏归较近的区域, 被众多亲卫包围,她的目光止不住好奇地四处张望,看到的每一点新奇的东西都飞速化作她的经验。


    在书本纸页上得知的理论,和在沙盘上学到的东西终于有机会融会贯通。


    “唳——”


    晴朗的天上突然传来鹰啼。


    那只苍鹰俯冲而下, 敏捷地停到了苏归举起的木质机关义手上,他取下鹰爪上绑的卷轴,展开一看,眉眼沉凝了下来。


    几位副将骑马靠近, 苏归环视一周,沉声道:“陇坪再遭谭军攻城, 西边的宜安城城门被谭国军攻破,两处皆是战事紧急。谭国军与守城军巷战,守城军暂时打退了谭国军,但是守城大将李邵元却被俘虏。谭国军虽退,可宜安失守,恐怕也就在这十日之内了,陇坪亦是危在旦夕。我等需迅速前去,支援兵力。”


    “宜安乃重城,怎会如此!”众将士一片哗然。


    商悯听了一耳朵,表情也凝重了起来。


    宜安是一座主城,攻破了宜安,谭国军便可长驱直入,直挺中原。


    不过听来谭国军的人数应该不算太多,否则也不会在攻破城池后又败于巷战,待过一段时日谭国军缓过劲来调兵增援,拿下宜安岂非轻而易举?


    这宜安的守城大将是什么人?竟然如此无能,守城都守不好。


    “李将军被俘,对于我军声势可是一个大打击啊。”胡须花白的参军思索道,“若老朽没记错,李邵元李将军似乎是八公主的表外甥?也算是和皇家有关系……他这……该如何处置啊?”


    如果是普通将军倒还好说一些,最怕的就是和皇家沾亲带故的。


    “将消息递给宿阳,陛下如何处置,为臣者便如何处置。”苏归道,“拟信一封,传回前线,令所有将军不得与谭军交涉,若谭军以李将军性命相胁要与我大燕谈什么条件,一律回绝,一切等陛下定夺。”


    商悯听出了些门道。


    苏归表面上是说要听从陛下的安排,实际上用的是拖字诀,等消息传一个来回,说不定李将军的尸体都凉透了。


    她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平心而论,商悯并不希望谭国输,她内心深处甚至有一点期待谭国绝地反攻给大燕一个深刻而惨痛的教训,然而这太难了,一国之力,怎能抗衡六强国?


    虽然六强国并不是真心实意想要帮助大燕攻谭,但你出一点兵,我出一点兵,也算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了。


    这极有可能成为压死谭国的最后一根稻草。


    商悯怜悯谭国。


    可不幸的是她身在大燕军中,要是大燕输了,说不定她自己也会自身难保,因此她心态矛盾。


    正思索间,远处的天空竟又传来鹰啼。


    苏归眉心一动,伸出手臂,又一只苍鹰落到了他身上。


    展信阅读,他神色间更添严肃。


    “地处谭国与翟国夹缝的李国也与谭国开战了,看来谭桢是想攻入李国后迂回作战,绕开大燕兵力最强盛的地区,途经李国直取宿阳。”苏归道。


    李国……商悯回忆了一下,记起这也是大燕的狗腿子,只不过相比梁国并不强盛,大燕数度派出公主与李国和亲,国君的身上流着的都是大燕姬氏的血。


    这次攻谭李国响应热烈,即便国小力弱,但还是借出了数万兵马和数千斤粮食。


    参军一时无言,“大将军,这如何是好?”


    “若李国的大将军不是庸碌之辈,就会知道守城是最好的办法。”苏归望向天际,“谭国拖不起这场战争,赢的,必然是大燕。”


    ……


    宿阳城内,长阳君府中。


    商悯留下的陶俑小人摇晃着从书架上落地,蚀音灵烛已经点燃,长阳君坐在桌案前等着她。


    “悯儿。”长阳君的脸上并无欢喜之意,只是看到商悯来了才勉强露出一个笑脸。


    “姥姥,可是为了战事忧心?”商悯问后四下一看,“怎么不见姥爷了?”


    “柳怀信在主厅拜访,他在招待。”长阳君一副不愿意多谈的样子。


    “柳相为何前来?”商悯一惊,忍不住皱眉。


    受姥姥影响,她对这位大燕丞相的印象着实差劲,作为皇帝手下的头号走狗,柳怀信干的坏事可不少。


    比如攻谭这件事,如果是放在几十年前的朝堂上,就算没有群臣反对,起码也会有一两个忠贞之辈站出来提出相反的意见,而柳相登上高位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朝堂上下一声”。


    这句话,在攻谭之事上体现得格外明显。


    当日皇帝在朝堂上决意攻谭,柳怀信首先跳出来高呼陛下圣明。


    在他之后,其余众人也纷纷跪地高呼陛下圣明。


    只有少数文官和少数武官直挺挺地站着,他们不肯跪地高呼陛下圣明,但也不敢提出相反意见,而在大多数人都跪下之后,剩余的人也都稀稀拉拉地跪下了。


    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于反对攻谭。


    这偌大的朝堂,已经宛如一滩死水了。


    满朝文武分明都是活人,但他们高呼陛下万岁的样子只能让人想到应声虫这个词。


    在以前也不是没有忠贞之辈,也不是没有刚正不阿的贤臣,可惜这些人在朝堂上从来活不过几年,就算活了也难以出头。


    姥爷孟修贤处世圆滑,且与柳怀信有几分当年的情谊在,总算顺顺利利地熬到退休了。


    现在柳怀信又来拜访姥爷,实在是叫人心里不安。


    “稍后他走了,就知道他找你姥爷到底是要做什么事儿了。”长阳君微叹,抬起满是皱纹的手指了指桌上并排摆开的三支玉瓶,“共收集到了三个人的血,你来看一看。”


    她抛给商悯一份纸页,上面清楚地写了这三份血液的主人的详细信息,从出身籍贯到关系网,巨细无遗。


    “一下子三人的血?”商悯惊喜道,“姥姥,咱们家人脉这么强?”


    “往上数几辈,皇帝是我太爷爷。长辈留下的资源,哪怕只剩下很少的一点,也足够派上大用场。”长阳君呵呵一笑,“身居高位,宫中若是没有自己的人,那依然会寸步难行。这些暗钉子平日里轻易不能动,也不好吩咐他们去做什么,但既然此时能用到他们,那就用。”


    商悯低头看这张纸,发现这三瓶血的主人都出身偏北方的地区,这是为了避免商悯用身外化身说话时不经意间哪个语气词露了馅,南北方的口音是有很大差异的。


    除此之外,这三人都身世干净,并没有多余的亲人在世。


    出身都没什么问题,那么剩下要挑的就是他们三人的性格了,商悯偏向于孤僻一点的,存在感低的。


    她盯着这张纸思考了良久,指向最后一位道:“就他了,一个小太监,十三岁,叫白小满。”


    “我也叫人观察过他,此人木讷寡言,做事规规矩矩,不惹事,也不跟别人相交,确实是很合适的人选。”长阳君颔首。


    商悯拿过玉瓶,拔开塞子,只在瓶口处看见了一枚干涸的血滴。


    “我们的人假意过去帮忙干活,然后用钉子在这个叫白小满的小太监手上划了一个口子,取到的血有限,不知能不能用。”长阳君道,“若是不能,我再想别的法子。”


    “试试就知道能不能用了。”商悯用手指蘸了血迹,从书房的暗格中取出陶土俑。


    她深吸一口气,怀着激动的心情把血抹了上去。


    灰扑扑的陶俑小人一震,似有变大的趋势,可很快动静就平息了。


    “不能用吗?”长阳君有些失望。


    “不,应当是可以的,只是办法没找对。”商悯笑了,“姥姥别忘了,离开这儿前我也在府中留下来装有我血的瓶子,以防止陶俑化身制造失败。”


    长阳君想起来有这么一遭,于是翻找出了商悯遗留的瓶子。商悯再度拔开玉塞,从瓶中蘸取了自己的血,忐忑地将自己的血和白小满的血一起抹到了陶土俑上。


    忽然间陶土俑急剧变化!因为变形太过剧烈,这枚陶土俑甚至直接从商悯的手中掉了下去。


    它在地上鼓胀变形,扭曲成一团,一会儿变成类人的样子,一会儿又变成类犬的模样……等等,好像不是犬!而是……狐狸!


    商悯目瞪口呆,后退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这枚陶土俑在经历过剧烈的变形后平静下来,最后转化成了太监白小满的模样。


    与商悯第一具陶俑化身不同的是,这具外貌为白小满的身外化身浑身赤裸,可脑袋上顶着一双毛茸茸的白色狐狸耳朵,屁股下面压着一团软软的大尾巴。


    “啪!”长阳君震惊地摔下了板凳。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狐族姓氏[VIP]


    “狐、狐狸!”商悯震惊地后退了一步, 脸色大变。


    长阳君自己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嘴唇和双手轻微颤抖。


    祖孙俩对视一眼,表情不约而同地变得格外难看。


    长阳君摇晃着倒退, 几乎是瘫坐在了椅子上,本就苍老的面孔仿佛一瞬间又老了十岁,面容尽显疲态, 眼神甚至因为过于震惊而显得茫然。


    陶俑小人居然变化成了半人半狐狸的模样。


    书房内一时间静默无言。


    商悯和长阳君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商悯的血就是她本人的血,这份血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所以出问题的只能是白小满的血。


    白小满是狐狸,是化形的狐妖?


    商悯忽觉遍体生寒, 前些日子荒谬的猜测一下子变成真的了。


    她曾经想见识一下妖怪到底是何种模样,然而当见识妖怪面目的机会真的来到她面前,她的内心却充满了无措, 甚至惶恐。


    “姥姥。”商悯张了张嘴, 打破了书房内死一样的寂静,“姥姥, 咱们家的人脉也过于给力了。”


    长阳君回过神, 嘴角抽动,声音有气无力,“定是巧合。”


    “是,定是巧合。”商悯面上露出了些许苦涩的意味, 目光看向长阳君,“那白小满,是狐妖化形?”


    商悯并不是想向长阳君寻求答案,只是她实在太过震惊了, 仿佛只有将当下的问题重复一遍才能帮助自己停转的大脑恢复正常。


    白小满是妖,一只混进皇宫里的妖怪, 一只顶替了太监身份的妖怪。


    长阳君只觉得天旋地转,几欲晕倒。


    之前商悯猜测的内容一句一句浮现在她的脑海中——皇帝会不会是被妖怪给控制了?


    “宿阳城有一只妖怪,就说明这座城里面还藏着一群妖怪。如果这妖怪已经混进了戒备森严的皇宫里,就证明皇宫之中也有不止一只妖。”商悯用极其缓慢的语气道,“白小满不过是新入宫的太监,甚至连规矩都还没学好,没有正式入皇宫伺候。在皇宫之中,定然也有妖邪身居高位。但,此人是谁?”


    “悯儿何以见得?”长阳君干枯的手抓住椅子把手,似是在寻找漏洞,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也许没那么严重,这白小满不过是第一个……皇帝只是年老昏聩……”


    “姥姥,”商悯轻声打断她,“姥姥你看,这白小满并未去势。”


    太监入宫都是要去势的,陶俑小人初次变化身上并未穿着衣物,所以白小满的身体特征一览无余,是长阳君看到狐狸耳朵和狐狸尾巴太过震惊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说不定白小满是修炼了什么特殊的法术,所以才能隐藏身体特征,但商悯不得不再往深处想一层……万一白小满是因为在宫中有同族接应,根本不需要像别的太监一样接受去势,所以才身体零件齐全呢?


    长阳君嘴巴开开合合,最终颓败地长叹一口气。


    白小满显露妖身对她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一个从来没见过妖的人,让她相信皇宫藏匿大妖,这无异于击碎了她保持了几十年的世界观,没有当场崩溃,已经是意志力坚强的结果了。


    地上有着白小满面孔的身外化身扭动了几下,飞速缩小。


    因为商悯还没来得及将自身意识投入到新的身外化身之中,它没法长久保持。


    她表情沉重地上前捡起这枚绘制着全新面孔的陶土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商悯脑海中飞速掠过几个有头有脸的宫女太监。


    若白小满是妖,且他在皇宫中是有同伙接应的,这个同伙会是谁?


    首先能插手太监遴选,此人必定位高权重人脉资源广,能做到这件事的,总共也就那么几个人。


    假若再加上皇帝被妖怪控制的猜想,顺着思考下去,将范围进一步缩小到能到皇帝近前侍候的那一小撮宫人身上……


    突然,商悯心中有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胡千面。


    御前大太监、绣衣局大统领、皇帝最信任的近侍,胡千面!


    错不了,一定是他。


    当这个名字出现在商悯心中的一瞬间,她就已经认定了这个结果,胡千面必然也是妖!


    她做出这个判断的依据,当然不只是因为胡千面面如白玉眼睛狭长的长相很符合狐狸的特征,也不只是因为此人既满足御前侍奉又满足位高权重的双重条件。


    还是因为,胡千面他姓胡。


    不管是前世的神话传说中,还是今生的各种杂谈话本中,狐妖的姓氏分支都趋近于一致。


    胡氏、苏氏、玉氏、白氏、涂山氏……这些都被当做狐族的常见姓氏。


    胡千面的姓氏无比符合商悯长久以来形成的对狐类精怪的刻板印象,再加上白小满本身姓白,似乎佐证了狐族姓氏的真实性,所以她才第一时间就认准了他。


    这么一想简直一发不可收拾,商悯越来越觉得胡千面极度可疑,连带着皇宫里的其他宫女太监也被她怀疑了一遍。


    姥姥好像说过,负责教导新晋宫女太监的人名叫涂玉安,姓涂。


    这个姓氏很少见,暗合涂山氏。


    宫女太监她从前其实并没怎么留意,只是记得几个比较能管事的宫侍的名字,对于这类人知之不多,但是她知道很多大臣的名姓。


    “白小满无父无母,孤身进宫,或许是刻意安排。”商悯敏锐道,“姥姥,涂玉安和胡千面是否也是身世相似,无父无母,独自一人……”


    长阳君额头上流下了冷汗,“是!”


    商悯眼神一沉,“果然是这样。”


    做到胡千面这个位置,连丞相都要礼让三分,绣衣局大统领可谓是人人敬畏,如此一来,自然有人想要投其所好,也有人想抓住他的痛处,既然如此,那自然要从他的过往背景下手。


    胡千面身世孤苦,父母早逝,在朝堂中并不算秘密。


    涂玉安本身也是绣衣局的一名管事太监,虽然比不上胡千面千人嫌万人憎,但也是挺招人恨的,若有人留意此人,自然也会顺带查清他的身世。


    妖狐化形,编造身份来历是个麻烦,要是平白多出来一对父母,岂不是有暴露的风险?还不如身世孤苦长辈死得干干净净的好,起码叫人难以抓住把柄。


    所以,涂玉安、胡千面、白小满,他们的身世极度相似。


    确实只有民间穷苦人家才会想着把孩子送去当太监谋一个生路,皇宫里的太监确实有不少身世孤苦的。


    可是当商悯把这三个人单拎出来一看,原本不是很可疑的地方也变得极其可疑了。


    长阳君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巨大的冲击让她头昏脑胀,无力地靠着椅子背。


    商悯赶忙上前搀扶,听到她低声道:“这天下,还是人的天下吗?若皇帝都被妖怪控制,这天下岂不是成了妖的天下?”


    “那攻谭是为了什么?质子令是为了什么?将大燕置于有倾覆之危的境地里,又是为了什么?”她剧烈地咳嗽,胸腔不断起伏,几乎要控制不住体内激荡的真气,手中的椅子扶手被捏成了一捧碎屑,“满朝文武日日跪拜的,到底是谁?!”


    “姥姥!”商悯的手稳稳地扶住长阳君的手臂和后背,慢慢帮她顺气,“姥姥,莫要气急攻心,这只是猜测罢了,还远没有到最糟的时候。”


    长阳君睁开微闭的双目,反手抓住了商悯的胳膊,用前所未有的严肃的语气道:“宿阳若有变故,悯儿,你可即刻归国!临阵脱逃,也比不明不白地死在妖物手里要好。”


    商悯没料到姥姥已经想到了这份上,她安抚道:“好,我记住了。您和姥爷也是,今后要韬光养晦,少掺和进漩涡之中。”


    “你要把我的话记进心里。”长阳君目光沉凝,“皇宫那样的地方,也能混进去妖,那皇宫之外呢?宿阳城人口百万之巨,里面藏着多少妖?”


    她苍凉一笑:“这满朝文武,尽是应声虫,我曾道如今官场上混的全是软骨头,却不知那头戴乌纱帽穿着朝服上朝的官员们,究竟是人是妖?”


    商悯沉默。


    白小满是狐狸,胡千面和涂玉安很有可能也是狐狸,在宿阳城中潜藏的妖怪,是否以狐妖居多?


    根据白小满姓氏和身世特征,她扩大了范围搜索范围,开始根据姓氏排查朝堂官员,试图找出可疑之人。


    很快商悯就找到了一个无比可疑同时也与她关系极近的人选。


    她的老师,她父亲和姑姑的结义兄弟——苏归。


    此念一起,商悯的内心便如排山倒海般剧烈翻涌了起来。


    他姓苏,年逾四十外表却无比年轻,他曾说这是修炼了特殊功法所致,但也许这只是托词。


    商悯从未听苏归提起过他的双亲或其他亲戚,就连父亲商溯也未提过。


    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大将军竟然别无亲眷,无父无母,无妻无子,连远亲也无,身世家底干净得可怕。


    更重要的是,假设攻谭乃是大妖在背后主使,那么作为攻谭主帅的苏归,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听命的,是否并非皇帝,而是那藏在宿阳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妖?!


    商悯瞳孔放大,简直要忘记呼吸了。


    许久许久之后……她轻轻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里躺着的那枚陶土俑。


    所有的震动与摇摆,所有的茫然与惶恐,都化作做一往无前的决心。


    解开真相的钥匙,其实已经在商悯的手中了。


    她手向前一伸,陶土人俑落地,而后急速膨胀,她灵识投入这具身外化身,“白小满”的身体从地上站了起来,雪白的狐狸耳朵和尾巴收敛,变成了与正常人一般无二的模样。


    “你还要以身犯险吗?”长阳君沉声问,“若他只是普通的小太监,我不会阻止你去,蛰伏起来便无人在意你了。可这个白小满身怀与妖相关的巨大秘密,你要是去了,便是将自己送到了豺狼虎豹的口中,随时有性命之忧。你说过,你身外化身受的伤也会反馈至本体,化身死,你亦死!”


    “早知道当初不告诉姥姥这件事了。”商悯活动了一下这具新的身体,笑了笑,“我只需要蛰伏一段时间后抓住机会,与涂玉安或胡千面交谈一番,若他二人言语之中露出端倪,我自然可以确定他们也是妖。达成这个目的,我便能撤。”


    长阳君抿着嘴唇,长久地注视着她。


    “姥姥莫要担忧,悯儿此刻感到万分庆幸,幸好我们恰好取到了白小满的血,幸好阴差阳错,我们有了揭露真相的机会。”商悯低声道,“此事,不仅关乎己身,更关乎天下,我人族的天下!”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体内蛊虫[VIP]


    长阳君一时无言, 只定定地看着商悯。


    良久,她垂下眼帘,把手掌搭在了商悯的肩膀上轻轻一按, 力道并不重,可又好像重若千斤。


    商悯给这具身外化身穿上早就准备好的衣服,对着铜镜看着镜子中陌生的脸。


    顶着白小满的面孔让商悯有些不适应, 但更让她不适应的是这具身体。


    与女人不同的生理特征倒在其次,而是这具身外化身过于强悍了, 通身轻盈,仿佛只需要轻轻一动就能爆发出寻常人不具备的破坏力。


    商悯的上一具身外化身只继承了本体不到一半的实力, 这一具白小满的身外化身,商悯本以为能力会继承自己的身体,但似乎是受妖族血脉影响, 体内流淌的并非熟悉的真气, 而是另一种难以驾驭的“气”。


    她摊开右手,五指一张, 森白的利爪从手指末端中弹射而出, 每根指头上的利爪都长约半尺,简直宛若匕首,反射出粼粼寒光,与此同时她的右手上覆盖了一层白色的狐狸毛。


    只要心念一动, 身外化身的任意一个部分都可以随时兽化。


    商悯拿起桌上的一只毛笔,把笔杆放在右手弹出的利爪上用非常轻微的力道那么一划,刷的一下,笔杆上出现了一道清晰平滑的断口, 毛笔应声而断。


    她又走到了桌子跟前,收回利爪, 单用一根手指轻轻一抬,万分沉重的楠木桌子被她一根手指轻轻松松地抬了起来。


    商悯皱眉,“妖族实力不容小觑啊,虽说我本体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但那是因为我修炼了真气,这妖族的躯壳比人的身躯更强韧,力量也更大。”


    “依你的感知,你本体与白小满的实力相差几何?”长阳君问。


    “尚且不知白小满本身实力如何,有什么天赋神通,也不知这身外化身能用到他几分力量,如果是只按五成算……”商悯思量一瞬,“用上游龙青鳞枪,以命相搏,是我胜,不用枪,我无绝对把握胜之。”


    “书中说,妖怪化形要几百年的修炼,这白小满也不知道行如何,杀他难不难。”长阳君眯起眼睛,“既然要顶替他入宫,那就不能让他活着。你顶替的只是个普通人那也便罢了,哪怕不杀此人,只秘密控制住,也可保你安稳,可这白小满……”


    此事难办,不仅难办在如何演得天衣无缝,更难在怎么顺顺利利把白小满杀了。


    偷取血液和杀妖,显然不是一个难度的。


    “狐妖的嗅觉似乎格外灵敏。”商悯慢慢吸了口气,辨认鼻腔之中的各种味道。


    因为第一次使用狐妖的身体,她有些不习惯。


    香料味、书墨味,还有各种细小复杂的味道一起涌进她的脑海。


    她的听觉也变得无比敏感,姥姥的心跳声、屋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甚至树叶飘落到地上的声音也格外清晰。


    商悯闭着眼仔细分辨:“我能闻出这书房中残留着四个人类的气味,其中一个是姥姥你的,剩下的三人,应该分属于姥爷、舅舅,还有那细作。”


    “或许我只需要驾驭着这具化身来到胡千面近前,就能闻出他是不是狐妖。”她睁开眼睛,“这也给我们提了一个醒,我们不止需要防备他人的监听与监视,甚至还要注意处理好自己身上的味道。”


    商悯对着自己嗅闻了一下,清楚地闻到了她的化身身上传来了一股狐狸味儿。


    别人都说狐狸味儿是骚的,不过商悯用狐狸的鼻子闻自己,那味道是香喷喷的。


    “姥姥,我身上有味儿吗?”商悯好奇地问。


    长阳君抽抽鼻子,然后摇头:“你身上没有任何味道,我闻不出。”


    “可能是妖类的嗅觉和人不一样。”商悯低语。


    她没有当妖的经验,也是第一次闻到这么多丰富的气味,有些气味是和她脑海中的事物对不上号的,这感觉让她很有些新奇。


    院子之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商悯比长阳君更快一步地听到了来者的动静。


    “是姥爷。”她道。


    长阳君诧异地聆听片刻,等孟修贤的脚步声接近,才点了点头道:“是他。”


    孟修贤推开屋门,面色如常,因为他是看不到蚀音灵烛范围内的人的。待他走近,他脸上慢慢露出惊诧的表情,“化身这么快就造好了?”


    商悯与长阳君齐齐苦笑了一声。


    这反应惹得孟修贤捋了捋下巴上的白胡子,不确定道:“可有变故?”


    “一言难尽。”商悯无奈道,“姥爷,还是您先讲讲柳相前来所为何事吧。”


    “悯儿用这张脸跟我说话,我还真是不习惯啊。”孟修贤先是笑了一声,接着说起了正事,“柳怀信来这一遭,着实让我惊讶,毕竟我们已经多年没有来往了……这次他来找我,只为了一件事,就是劝我和你姥姥不要再掺和攻谭之事,临走时他还说,他已仁至义尽。”


    长阳君古怪地与商悯对视,又看向自家老伴:“他还挺厚道。”


    孟修贤摸胡子的手一顿,“厚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我从未听你嘴里说过夸他的话。”


    “柳怀信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商悯沉思,“在这个节骨眼上……”


    “极有可能。”长阳君也道,“他作为当朝丞相,皇帝最信任的人,说不定察觉到了什么。”


    “你俩打什么哑谜?”孟修贤纳闷道,“刚刚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啥?”


    长阳君这才看向孟修贤,把他摁到了另一张椅子上坐,“你先缓口气,听我慢慢跟你讲,别一个怒极攻心昏过去。”


    “好。”孟修贤此时茫然无知,还没意识到前方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


    军帐之内,商悯本体睁开双目,看了一眼旁边。


    苏归正靠在中军帐内的躺椅上闭眼休息,黑色大氅被他枕在身下。


    商悯看了他一眼,然后避开了他的脸,但是没忍住又看了他一眼。


    今晚她留中军帐是因为苏归召众将士谈论战报,商悯在旁边忙活来忙活去按照苏归的吩咐摆沙盘,顺便旁听。议事结束,商悯提出留下看兵书,正好今晚是无月之夜,苏归要按照约定授艺了,所以也就准她留下了。


    方才看完书商悯见苏归在休息,就也假装瞌睡眯了一会儿,灵识去往身外化身。


    看样子苏归是察觉不到人灵识的变化的,这让商悯松了口气。


    就是此刻的她已经对苏归的身份产生了怀疑,看见他的样子就止不住心里发毛。


    不过他的长相也不像胡千面那般一脸狐狸样,他眼睛也不细长,神情也不奸诈,胡千面哪怕脸上刻意做出一副慈悲模样,可还是让人觉得眼里藏着算计。


    “可是有问题?”苏归眼睛未睁,口中却道,“直接问便是。”


    商悯吓了一跳,做出一副老实样:“没有问题,就是刚才不小心睡着了,怕老师怪我懈怠,所以多看了您几眼,没想到您未曾休息。”


    苏归这才睁眼看她,“你去休息吧,不早了。”


    “是。”商悯低声应了一句,临走时却又忍不住回头问,“老师,为什么每次您教我东西,都要选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是有什么讲究吗?”


    “没什么讲究。”苏归面色不变,“是我幼时因一场变故误食了一种奇异蛊虫,每至月亮出现便会因月阴之力而躁动,虽可吃药镇服,但终究在我身上留下了点病根,只有无月之夜我才会好受一些,所以总挑这时教你。”


    商悯斟酌着问:“蛊虫躁动,身体会很痛苦吗?”


    “还好,有神医为我医治,服药后这蛊虫只是让我通身气血躁动,心绪烦躁罢了。”苏归道。


    这么说服药后确实症状减轻了很多,心绪烦躁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也不知若不服药,会是什么症状?


    商悯点点头:“学生明白了,老师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她掀开帘子走出中军帐,琢磨方才苏归的话。


    事实当真如此吗?


    还是下次再旁敲侧击一下苏归所修功法之事吧,到底是什么功法能让人的脸保持这么年轻的状态?


    要是推说她自己也想永葆青春,所以才好奇他的功法,应该可以蒙混过关。如果连连打探,苏归可能会有所联想,届时说不定会被怀疑居心不良。


    路过郑留和宋兆雪居住的军帐时,她脚步不自觉有些减缓。


    商悯想见郑留,向他求证一些事,从他口中挖出一些事。


    军营实非交谈之地,可是行军时兵马簇拥,更难以说成什么事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郑留恰好从军帐中钻了出来,他见到商悯在他的营帐前停驻不禁表情讶异。


    末了,郑留压着嗓子道:“一起走走?”


    “你怎么还没睡?”商悯小声问。


    “宋兆雪打呼噜,我睡不着。”郑留无奈道。


    商悯嘴唇抿了抿,看着郑留的脸,终于下定了决心。


    也许是她的表情太过郑重,令郑留有所察觉,他轻声喊了一句:“师姐?”


    “你每次喊我师姐,我都觉得很怪,不过现在算是习惯了。”商悯笑笑,“走吧,转两圈。”


    郑留颔首,迈步向前。然而他才走两步,便听到商悯咳嗽了一声,借助遮唇的动作掩住微动的嘴,声音收束成线,径直传入他耳中。


    “郑留师弟,我有一事,必须向你问个明白。”


    “我认为皇宫大内藏有大妖,不知以师弟的才智,觉得此事有几分可能成真,几分可能为假?”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假话真话[VIP]


    郑留迈向前的脚步猛然顿住了, 连呼吸也停顿了一刹那。


    不过一息之间,他又神色如常,抬起手臂伸向商悯的手, 用指尖在她手心里写了个字。


    “十”。


    十成把握,谐音为“是”,双重含义。


    寒凉的夜色中, 郑留沉默地收回了手,商悯则握紧五指, 一瞬间就明白了郑留表达的意思。


    这一次,郑留没有与她拐弯抹角地打机锋, 而是头一次正面给了肯定的答案。


    这其中固然有商悯提问方式得当之故,可郑留在商悯问出这个问题的那一刻,仿佛一下子卸下了伪装, 收敛了看似内敛实则暗藏锋芒的面具。


    此刻站在商悯面前的不再是那位来自郑国的公子, 而仅仅是郑留。


    “为什么,会觉得我叫你师姐很怪?”郑留出声询问。


    “……”商悯回过神, 张了张嘴, 有心搬出从前那套半真半假的说辞,说她在武国的小学宫有个师兄,与郑留长相相似。


    可实际上那个师兄并不存在于这方世界,商悯所拥有的, 只是那虚无缥缈再也无法触及的记忆。


    “我有个师兄,跟你长得很像。”


    最终,她只是这么说,再没添什么多余的解释。


    “这次是真话吗?”郑留又问。


    他的眼神中有着叫人难以招架的执着, 这种执着甚至浓烈到让商悯感到了一丝不安,就好像她干了一件天大的对不起郑留的事, 狠狠地伤了他的心。


    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让商悯心底泛起古怪的情绪,她道:“是真话。”


    “你师兄还活着吗?”郑留的敏锐出乎商悯的意料,“你两次提起,语气似乎都带着缅怀。”


    “如果没有英年早逝那应该是活着,只不过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商悯并不悲伤,她感到释然,“他会过着他的生活,有他的家人和事业,我也有我的。第一次见你时的解释,其实不完全算是谎话。”


    “第一次见我时?”郑留忽然笑了一声。


    这笑简直莫名其妙,似乎种种复杂的心绪都藏在了这笑声中,还没待商悯捕捉到其中暗藏的特殊意味,郑留便转过身轻声道:“罢了……罢了……”


    他连说了两次“罢了”。


    然而口中字眼虽然表示作罢,他的的表情和眼神却全无作罢之意。


    商悯不由担心自己这是被记恨上了,她仔细一想,第一次见郑留时即便说了个半真半假的话,但他们那时确实是不熟,郑留不至于如此在意吧?


    商悯不确定地问:“可是我哪时冒犯了你却不自知?”


    “哪时”自然不是今生今世,她问的是郑留的前世,他重生前的那段日子。


    商悯想,在郑留的前世,他们应当是认识的,并且关系匪浅。


    要么是有着极深的过节,要么是有着极深的交情。


    可要说有过节,那也不像。毕竟郑留一见面便要与她结盟,之后种种似乎也表示他并不想与她为敌。郑留要下什么大棋,商悯并不知晓,所以她防备他。


    “没有,未曾。”郑留笑笑,“师姐不要自扰,是我先前想多了,我从未有怪罪之意。”


    他停顿片刻,“师姐一贯比我有主意,不过,若师姐有什么烦心事,请尽管来寻我,师弟不才,愿为师姐排忧解难。”


    没等商悯点头,郑留便道:“时候不早了,我回账歇息了,师姐也早些歇息吧。”


    他转身就走。在转身的那一刻他又戴上了面具,变回了内敛低调的郑国公子,步伐轻缓地离去了。


    商悯被郑留一连串的变化搞得猝不及防,她迷惑地看了眼他的背影,怀揣心事在原地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回去。


    ……


    回到营帐后,宋兆雪的鼾声已经停了。


    他瞅一眼郑留,压着声音:“大半夜不睡觉瞎逛什么?去拉尿吗?”


    郑留一看见宋兆雪的脸,也不知是被勾起了什么烦心事,他面无表情躺回被褥里,低喝:“闭嘴,滚蛋。”


    宋兆雪懵了,他看着郑留已经闭上的眼,郁闷地躺回被窝,接着后知后觉想起这是郑留头一回没对他阴阳怪气,因为他这次直接开骂了。


    “有病吧,在哪受了气撒我身上了?”宋兆雪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很快翻个身又睡死了。


    军帐中唯有郑留彻夜难眠。


    她知道了,她终于知道了。郑留对自己说。


    但是,她原来对他撒谎了。


    这个念头在他心头反复徘徊,他想将这个念头压下去,可是无论如何强迫自己不去在意,这个念头就像在他脑海中扎根了一样,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抑制。


    这个谎言源自于很久很久之前。


    在那段被埋葬的过往中,燕皇未传下质子令,天下诸侯子弟没有齐聚宿阳,他度过了一个不受重视但相对轻松的童年。


    十五岁那年,他凭借自己才智终于得到了父王的关注,父王特准他前往问天山大学宫学艺。


    按照大学宫的规定,入学宫学习者,不问出身,有教无类,他隐去姓名,与众多学子一起拜入了那座象征着知识与权力的学府。


    他还记得登上问天山那天,一名与他年岁相仿的少女与他擦身而过,却突然间回头叫住了他:“师兄?”


    她的语气中似乎有茫然。


    郑留一开始没意识到她是在喊自己,直到少女拉住了他的衣袖,他才惊讶地回看过去:“师兄?是在叫我吗?我还未拜入学宫,担不起你一声师兄。”


    那少女一愣,松开了他的衣袖,很快面露笑意道:“我一见你就觉得有缘,想来日后定是同门,叫一声师兄也无不可。”


    郑留并未多想,他那时只觉得少女面善,心下也感到有缘,便以化名自报家门:“我为郑国人士,姓赵,单名一个存字。”


    他母亲是赵国人,是以化名姓赵,存乃留,是个好名。


    那少女也道:“我姓孟,武国人,叫拾玉。”她多补了一句,“这‘拾’乃十全十美之意。”


    郑留不知这位拾玉也是化名,只是以为少女半路喊他可能是遇到了麻烦,所以主动问:“你可是有事要人相帮?”


    “大学宫太大,不知武院在何地?我迷路好一会儿了。”她微笑,“师兄可知道?若能为我带路,拾玉感激不尽。”


    郑留也不知武院在何处,恰好他也要去武院,便同她一起找,又一起参与了院前比试。


    院首以比试成绩列好弟子排行,告知所有人最强的就是武院大弟子,其余人对其不可不敬。


    于是名叫拾玉的少女脚尖点地飘然登台,一手轻功惹得满院弟子不住惊叹。


    院首指着她道:“从此以后,拾玉就是你们所有人的大师姐了,若你们能胜过她,首席弟子之位自然由胜者来当。”


    拾玉下台后走到郑留身边,笑容灿烂:“看来方才是真的叫错了,我得叫你师弟。”


    “拜见大师姐。”郑留比试输给了她,这声师姐叫得真心实意,但他也不是那么容易服输的人,只想着今后功力若有精进一定要再同她比试。


    拾玉因为当了大师姐而分外高兴,可是她的开心却不全是因为当了大师姐。


    不知怎么的,郑留喊她师姐似乎让她感觉格外有意思。


    他每次以师姐相称,拾玉都会露出有点不适应又有点满足的古怪表情,然后她会笑着回他:“师弟,是有什么事吗?”


    年少时在大学宫的种种仿佛一场幻梦,安稳的环境让郑留觉得在这儿的日子是他有限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可不知什么时候,幻梦就被残酷的现实打破了。


    在这场幻梦醒来之前,郑留与她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挚友,他对她讲他的抱负,但不曾吐露自己出身王族,她对他讲她读过的邹国禁书《科举法详解》,并对其中主张大加赞叹。


    郑留知道,名为拾玉的少女必然出身不凡,否则不会读过此书,不过她既然敢与他谈论禁书,那么说明她信他。


    她定然也有宏大的政治抱负,不然不会对这书如此称赞。


    此人为可造之材,也有治国之能。郑留如此想。


    若能将她收为己用,他夺得郑国王位岂非又多了一分把握?


    许是存心结交,又或许有别的原因……郑留与她关系越来越好,几乎到了相逢知己相逢恨晚的地步。


    但是……但是,世间种种,终究逃不过阴差阳错,躲不了一个世事无常。


    梦是要醒的,人是要分离的。


    天下大战已起,他不能再蛰伏,他要回郑国夺他的王位,她说家中遭逢变故,她是家中长女,要回武国继承家业。


    他曾豁达地想,天下之大,总有再见之日。


    拾玉则说,如今诸侯混战,梁国被灭,武、郑两国战事已起,今日后再相逢,希望不是在战场上。


    这番话宛如当头一棒,郑留忽然清醒了。


    同为大燕子民,怀才不遇另寻明主是常事,郑国朝堂也有出身他国的名臣。拾玉对故国感情深厚,冒然开口或许会惹她不快。


    可郑留终究没忍住,拉住她道:“师姐,我不知你家中发生了何事,若无法支撑,不如过上些时日来郑国投奔我……武国同郑国和燕军在大运河交战,武国大败,连武王都生死不知,师姐的家族何不另择他路?我其实是郑国的公子,行十九,真名郑留。今我兄姐战死,我有几分把握登上那个位置,若有师姐在……”


    然而他话未说完,便被拾玉一掌狠狠震退。


    她表情变了,连诀别时的不舍也消失不见,眼神中迸发出刺骨的杀机。


    郑留不是她的对手,相比惊慌,他更多的是茫然,茫然于为什么她突然想杀了他。


    “……郑留?这名字,怪不得。”她念出这个名字,忽而笑了,这笑容里再也没有发自内心的愉快,反而满是自嘲与悲凉,“我名商悯,武国公主,行一。”


    听到她姓名的一瞬间,郑留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他望着着她冷肃的面孔,一时失声,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你一直想赢过我,上次你向我约战,我只说了下次……那便是这次。”商悯手腕一转,手中多了一杆密布青黑色鳞片的长枪。


    “郑留。”她抬眼,第一次喊出他的真名,“来比试最后一场吧。”


    这场比试,郑留毫无悬念地一败涂地。


    他麻木地躺在地上,遍体鳞伤,但是没伤到任何要害。


    商悯低头俯视,用枪斜指他的咽喉。


    天上阴云密布,倾盆大雨落下,雨水顺着枪杆向下流淌,一滴一滴冰冷的雨水淋在他的脖颈上,让他分不清这寒意是来于肉身,还是来自于心底。


    这是最后一次比试,比试点到为止,而今后便只有生死相搏。


    “郑留,看在过往情谊的份上,今日我不杀你。”商悯一甩枪,枪上雨珠划过一个弧度,连带着枪锋锐气在积水中激出一道平滑的半圆。


    “若你欲登郑王之位,他日,我必杀你!”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捉妖大事[VIP]


    今夜, 商悯亦是彻夜难眠。


    前半夜的她在担心那宿阳城内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妖,后半夜的她则在思考郑留的过去。


    准确地说,是她与郑留的过去。


    也许是郑留表现得太过了解她, 而她却对郑留一无所知,这让她产生了不平衡和危机感。


    其实这危机感从一开始就存在,只是郑留虽然有意结交, 但是起先的态度大多模棱两可,很少暴露自己真实的情绪。


    所以商悯对郑留的在意停留在一个非常有限的程度, 她只在意郑留握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消息。


    郑留会是敌人吗?


    她心中闪出父亲的告诫——郑留是敌非友。


    郑留拥有怎样的曾经?她前世与他是什么样的关系?


    郑留无疑知道很多事情,比如皇帝决议攻谭后, 他说这场仗必定会打,他还说,如果他是谭公, 唯一的办法就是自裁谢罪看能否平息皇帝的怒火。


    后来谭公确实自裁了, 他自裁的消息传到宿阳的当天,郑留就已经未卜先知, 提前来她居住的院落找她, 他还暗示,即便谭公自裁,攻谭恐怕也无法停止。


    这一桩桩一件件,郑留全都说对了。


    这说明了一个重要问题, 那就是不管在郑留的前世还是今生,攻谭、谭公自裁都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且日期一模一样。


    那么再往前推算,太后之死也是必然发生的事情, 因为太后之死是皇帝攻谭的借口,是一系列事情发生的前提。


    郑留不可吐露前世之事, 这是否证明,“天机”不允许郑留做出逆天改命之举?


    既然无法逆天改命,那重来一世又有何意义?


    商悯突然想到,郑留他可能跟她一样,也死过一次。


    就如商悯穿越是因为登山掉崖,郑留重生,是否也是因为他的人生中发生了某个重大的变故,危及生命,于是他借此契机重返过去了。


    假如此猜测成真,那郑留又是怎么死的?


    商悯心中又诞生了强烈的直觉……如果郑留真的死过一次,那么他的死必然与她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


    三日后,宿阳城,傍晚时分。


    商悯顶着白小满的身外化身于街市间穿梭。


    她身上撒了遮掩气味的药粉,面貌也做了一些乔装。


    本体离开宿阳时商悯特意恶补了一通易容缩骨术,现在她已经可以用得比较熟练了。


    也许是狐族对于外貌变幻之类的法术独具天赋,所以商悯用这具化身施展易容缩骨术格外顺手,效果比本体还要强三分。


    此时她一副孩童模样,外表平平无奇,没有人会注意她。


    商悯正在去与一人汇合。


    热闹的街市之间穿插无数小巷,她拐进一个胡同,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又拐了几道弯,终于见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披着斗笠的男人站在街巷尽头,看到商悯时眼神微顿,随即与她接头,待确认了彼此身份,他才从怀中掏出一枚象牙玲珑球,递到商悯手中。


    “此物扔到妖物身上即可自动激发,化作玲珑锁困住妖邪。”他顿顿,犹豫地补了一句,“书上是这么说的。”


    商悯嘴角抽了抽,从身上掏出了一块手帕搭在手上然后才拿过象牙玲珑球,只说了一句:“多谢。”


    此人其实是商悯的表哥姬言澈。


    作为司灵大人手下的灵官,他平日里在一边当差一边学艺,极少回到长阳君府,这还是商悯与这位表哥第一次相见。


    本来以两人的亲缘关系,他们俩说话万万不至于如此生疏,可是长阳君说言澈为人老实木讷,只会读书,有点缺心眼,千万别在他面前表露自己身份,免得他误事。


    姬言澈在司灵处当差,平日里可以接手处理不少与妖相关的各种奇异物品,其中不乏古时候传下来的一些灵物。


    于是长阳君拜托他从司灵府中寻来了用于束缚妖邪的玲珑球。


    姬言澈为人老实,但办起大事并不含糊,他也不问长阳君要这东西有什么用,只尽力寻来了。


    “诸多灵物在司灵府中均有记录,你用完后要还回来,时限三天。”姬言澈话语简短,“三日后我们另约地点碰头。”


    说完他便要转身离去,可临去前他脚步顿住,不放心地回身交代:“此物已有数百年无人用过,也不确定它是否保持完好,是不是真的有用,我不知你寻此物是为了作何用途,若是……我言尽于此。”


    姬言澈最后看了商悯一眼,见她点头,才匆匆离开了这处地方。


    商悯把象牙玲珑球拿在手里研究了一下,有心想用自己的身外化身实验一番,但还是决定等回府后再做尝试。


    天色渐深,商悯翻墙回到府中。


    一到书房她就迫不及待地对姥姥说:“东西拿到了,我这就试试!要是被束缚姥姥你得救我出来。”


    长阳君没来得及答应一声,就见商悯把那象牙玲珑球往裸露的皮肤上一砸,结果玲珑球没有任何反应。


    商悯一噎:“……这东西放几百年放坏了吗?”


    长阳君眯起眼睛,浑浊的眼瞳中精光闪过:“你变换成妖身再试试。”


    商悯一听,身外化身上的衣袍一扁,一团白毛小狐狸从衣服堆里拱了出来,接着小心翼翼地用鼻尖碰了碰象牙玲珑球。


    嗡的一声震颤,玲珑球层层叠叠地旋转,嗖的一下就把商悯的身外化身吸进了球内。


    长阳君大吃一惊,赶紧弯腰从地上捡起了玲珑球,透过象牙雕花外壳,可以看到玲珑球最中心的空洞中束缚了一只正在吱哇挣扎四肢乱蹬的白毛狐狸。


    突然间白光一闪,一枚绘制白小满面孔的陶俑从里面掉了出来。


    长阳君赶紧捡起陶俑对着不动的小人喊了两声:“悯儿!悯儿!”


    喊完她才想起这个状态的商悯是听不到她说话的。


    好在商悯很快就回到了白小满的化身之中,她跌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穿回衣服道:“感觉进去的一瞬间,我浑身的妖力都要被吸光了,灵识只能被迫回到本体。”


    “看来玲珑球确实是有用的。”长阳君缓了口气。


    商悯紧接着试了半兽化状态会不会被玲珑球束缚,又试了化身受伤时伤势是会反馈给白小满本妖还是商悯的本体。


    结果让人不容乐观。


    如果商悯的化身只是局部兽化,触碰玲珑球时这玩意儿毫无反应。


    如果在驾驭白小满化身时受伤,伤势会直接呈现到商悯的本体上。


    刚才她让姥姥在干活时容易被割伤的位置划了一道非常细小的伤口,只是划破了一点皮,连血都没见,手指上多了一道红痕,感觉微痒,丝毫不会引起注意。


    这样即便伤势反馈到白小满的身上,他可能也当做是意外,并不会过多关注。


    可是这伤势却反馈到了商悯本体身上,她正在军帐外和其他亲卫一起端碗吃饭,一下就看到了自己身体同样的位置出现了一道红痕。


    这样的结果其实也在商悯意料之中。


    陶俑化身是由她和白小满的血制造成的,化身的面貌被固定为白小满,能力也继承自白小满,如果还能靠陶俑杀人,那未免过于理想。


    “看来有些麻烦,因为我需要在白小满出宫时顶替他的身份入宫,这个时机很难把握,所以我必须全程参与。与白小满战斗时我体表并不能有明显伤口,不然军营里的我就会被别人发现异样,他们会问我身上的伤是哪儿来的。”商悯凝重地说,“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我必须要把白小满打得现出原形,玲珑球才能发挥作用。”


    本体若在,那此事可以一试,可是商悯现在只有两个身外化身,要把白小满打得现原形实在是有难度。


    正在她思索之际,长阳君笑道:“悯儿勿忧,打得现原形虽然难,不过如果有帮手的话,那还是不难做到的。”


    商悯眉头微蹙,“可是白小满的实力与我本体相差无几,不是悯儿自傲,咱们君府中的家丁侍卫实力达到我这个程度的几乎没有。雨霏我让她留在将军府了,如果是趁白日借口采买让她出来接应那倒是可行。至于其余的几位暗卫……叫出来的人多会惹人怀疑,一人已是极限了。”


    “还有一点,妖怪打不过总会逃跑,狐族的敏捷我可是知道的,两个人恐怕留不下白小满,再多一人比较有把握。捉妖兹事体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只用我们可以信任的人,一时间,悯儿还真没什么好人选。”


    长阳君笑了。


    她起身走到书房书架旁,一拍机关,书架应声而动,旋转到了背面,露出了放置在架子上的一柄被保养得寒光烁烁的长刀。


    她单手取下大刀,干枯的手指屈起,轻弹刀背,一声清越的刀鸣在蚀音灵烛的笼罩下回响。


    长阳君挺直腰背,看似苍老干瘪的身躯爆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爆豆子般的声响。


    一瞬间她的身高拔高了不少,气血充盈,真气鼓胀,整个人的精气神全变了,面孔虽老,可神态却像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三十余年未上战场,倒有点想念以前奉姑母圣旨南下平叛的时候了。”长阳君一甩睡袍,利索地挽了一个刀花。


    “幸好,技艺未曾生疏,就是骨头有些生锈。”炫目的刀光下,她满意地点点头,“我是老了,但还拿得动刀,也能助悯儿砍下那孽畜的头。”


    商悯当场傻眼,张大了嘴巴,忍不住鼓掌:“姥姥,果然您就算年纪大了,也是个厉害的老太太!”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市集私宅[VIP]


    时间很紧迫, 最好的行动时间就是明日白天。


    因为象牙玲珑球商悯只能借走三日,而明天正好是行宫太监外出采买的日子。


    出宫的太监名录已经被拟好,白小满赫然就在其中。


    这个活计虽然累, 但却是比较难得的放风时间,那些太监也惯会偷奸耍滑,很多都会趁着这一日的时间去办些别的事情或者潇洒快活, 至于采买的累活儿,自然是丢给那些刚入宫的新人。


    “今晚你且养精蓄锐, 明日可是有一场硬仗要打。”长阳君在商悯即将解除身外化身时交代。


    “是。”商悯认真道。


    其实她心里面是存了个疑影的。


    白小满身份不同寻常,为了掩人耳目, 所以扮成太监。根据姥姥打探到的消息,白小满确实安静不惹事,表面看上去就跟平常的太监一般无二。


    他出宫, 会不会是有别的事情要办?他身边会不会跟随着别的妖?


    这些都是商悯需要去考虑的。


    不过风险大不代表商悯就要畏畏缩缩了, 机会难得,错过了这一次, 下一次又会到什么时候?况且若能借此机会探明皇宫内那位大妖的虚实, 即便冒的风险再大,她也愿意去尝试。


    一夜安眠,商悯运转真气强迫自己入睡。


    明天行军路途较为平缓,她一心二用操控身外化身, 应当不会出什么意外。


    ……


    第二日,天气晴朗。


    待商悯灵识投入白小满的身外化身,看见长阳君已经穿戴整齐,身上覆盖一层薄却防御力不俗的软甲。


    孟修贤坐在一侧, 他脸上一半是担忧一半是追忆,“好久没见你这幅打扮了, 君上风采不减当年啊。”


    “那是当然。”长阳君哼笑一声。


    她无比爱惜地擦拭着自己那柄大刀。


    此刀刃长约四尺半,是斩击利器,不是很灵活,由此可见长阳君的招式风格大开大合,走的是刚猛路线。


    商悯对于这具身外化身使得还算顺手,她适应了几天,感觉用这具身体战斗正好可以将她学过的掌法与擒拿手结合起来,最后辅以身法技巧,对敌不成问题。


    “昨夜你走后,我想穿上我以前的那套金甲,但却发现身材已经比不上年轻的时候,盔甲套身上会晃荡。”长阳君惋惜道,“不过软甲倒是穿得。算了,金甲本就不能穿出去招摇,软甲足以。”


    她给商悯也备了一套软甲,叫她穿在身上。


    除此之外,二人均已在身上撒上遮掩气味的药粉,商悯也用狐狸鼻子亲自确认过了她们身上没味道。


    但没味道的前提是她们身上没有伤口,没有流血,否则血腥味随风而散,身上的味道就藏不住了。


    “雨霏会在集市附近与我二人汇合。”商悯道,“姥姥,您不要逞强,若此事不成,我们就撤。”


    孟修贤只说了四个字:“万务当心。”


    “好。”长阳君提刀,在脸上扣了一只面具,“想不到我竟然有被小辈担心逞强的一天。”


    万事俱备,商悯与长阳君手持蚀音灵烛,避人耳目悄悄离开。


    白日的街巷热闹非凡,她们一路走小路,手持蚀音灵烛乃是双重保险。


    商悯与长阳君并行片刻,很快就发现姥姥不仅内力深厚,而且轻功很有一手。她的轻功并非雁过无痕的路子,论步伐轻盈无声她比不上商悯,可若论速度,商悯比不上一把年纪的长阳君。


    各派技法风格本无优劣之分,长阳君早年在军中,自然是用这种迅猛的轻功更合适。


    不多时,她们就已飞奔至市集附近。


    太监采买的商铺通常是固定的,商悯仰起头,用鼻子深深地嗅闻一会儿,声音不自觉放低:“有很重的香味,和我这个身体上的一模一样……白小满来了。”


    她们站在下风口,所以白小满的气味随风飘来,味道略淡,商悯由此判断出白小满离他们距离很远。


    集市往来人员众多,给商悯的嗅觉造成了干扰。


    她与长阳君对视一眼,决定先去找雨霏汇合。


    雨霏今日来迟了,商悯在约定地点等了约有一刻钟,身穿一身暗色劲装腰配长鞭的雨霏才现身。


    等她走入蚀音灵烛内,她低声道:“拜见君上,在下来迟!在将军府时糊弄管事耽误了些时间。”


    “不妨事。”长阳君率先开口。


    商悯缄默不言。


    这是她们俩商量好的。雨霏毕竟是暗卫,她不需要知道太多,商悯也无需对她解释。化身的身份事关重大,商悯只假装自己是同样听命于“商悯”的下属便可。


    至于长阳君,商悯随军出征前便已告知雨霏必要时会通过长阳君对她指派任务,只需对上她事先安排好的暗号,雨霏便可听命于长阳君。


    长阳君从怀中拿出除味药粉,命雨霏撒于周身,末了问:“可有按照我安排的路线前来?”


    “一路都是绕开市集顺着风向过来的。”雨霏低声道。


    “好,稍后你我在此等候,待目标被引入灵烛之内,再一同出手,务必将其当场拿下。”长阳君道,“若不成,则随机应变,首先考虑避人耳目,掩护我等身份,接着再考虑除掉此人。”


    “是,君上。”雨霏紧握腰间长鞭,“不知目标擅长何种功法,是何流派?若能告知,属下也好小心应对。”


    先前传信时为避免消息泄露,无法告知雨霏更多,许多事只能现在再说。


    雨霏不知内情,但她认为,既然连商悯的外祖母长阳君都亲自出手了,想必此事定然万分重要。


    “擅长爪法,力大无穷,行动敏捷,应当是逃跑的好手,我三人齐出,杀了他其实不难,难在如何不引人注目地杀了他。”商悯此时接口。


    “此人……此妖嗅觉无比灵敏,我等最好不要受伤,也不要将血滴落在地面上,否则会被他认出身份,他极有可能还有同伙。”


    “妖!”雨霏一震,随即面容冷肃,却并未发问。


    她习惯了听从安排,不需要问的她从不去问。


    “将此妖物当场格杀是下策,最好是将其打得现出原形,我等再以灵物缚之,带离现场,秘密处决。”商悯道,“如果他决心鱼死网破,在这周围弄出大动静,届时我们想不引人注目都难,这支灵烛笼罩的范围终究有限,就算竭尽全力催化令其燃烧,也只能束缚住方圆十丈之内的声音。”


    雨霏沉声道:“明白,定不辱命。”


    商悯看了看雨霏和长阳君,对她们点了下头,“随时接应我。”


    她转身离开灵烛笼罩之处,一闪身进了街巷。


    再隔一段距离,就是白小满所在的集市,那种香喷喷的狐狸味越来越重了,商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来到了近处。


    她藏在头发下的耳朵变幻成狐狸耳,轻微地一抖,周边的声音顿时更加清晰。


    商悯听到白小满在跟人讨价还价:“二十两银子,不能再少了。”


    他似乎非常不熟练这种事情,说话支支吾吾的,有点呆愣。


    “我身上只有十八两,是我好不容易攒的,都给你,多的没有了。”


    似乎是商贩的粗嗓门女人道:“这女孩长得又漂亮又水灵,长大后定然是个美人胚子,便是抬进官老爷家做小妾也使得!你才给十八两?必须二十两,一分都不能少。”


    白小满委屈道:“那算了……你把她给我留着,我下次来买,可以吗?”


    “呦,还下次,这小姑娘到我这儿,说不定明天就被买走了,可等不到你下次来。”女人笑了,“这么想买这个孩子,不如朝你的同僚借点钱?这二十两不就有了吗?”


    白小满恍然大悟似的开口:“好法子,我这就去借。”


    他转头就对着身边的太监问:“能不能借我二两银子?”


    借了一圈,白小满终于凑够了二十两,欢天喜地地把那个小女孩买到手了。


    他牵着小女孩转身就走,还对着同僚道:“我去办点事,你们不用等我。”


    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而他身后的同僚发出嗤笑:“这小丫头片子都看得上。”


    “二十两,狮子大开口的价,他竟然眼都不眨地把人买了,他是不是傻?”


    “那采买的活儿都丢给我们了?他一个人在那逍遥快活!”


    “走呗,人家上头有人,都说涂公公要收他当干儿子呢。”


    太监们摇着头,各自散去了。


    商悯疑惑地听完,一时间想不出白小满花大价钱从人伢子那买个小女孩是要干什么,狐狸会对人产生色心吗?听白小满的话倒也不像……可不是为了色,那又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为了……吃?


    商悯浑身打一个激灵,连忙向白小满离去的方向飞奔而去。


    可是,她来晚了。


    随风飘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


    一处市集旁的私宅内,甜腻的气息简直比最美味的糕点还要让人垂涎。


    商悯突然被激起了食欲,连带着一双瞳仁都变成了青碧色的竖瞳,使用妖物身躯的她也继承了妖性,闻见血腥味不觉得作呕,反而觉得那是无上美味。


    她面色变幻,后退一步,确认这处地点离雨霏和长阳君的埋伏地不远,然后便飞速去寻人。


    一找到二人,商悯来不及解释,立刻道:“来。”


    长阳君端着蜡烛跟商悯行至私宅墙外。


    商悯轻轻对她点头,长阳君立刻会意,手指在蚀音灵烛上一抚,灵烛火苗窜高一尺,灵烛结界扩大数倍,一切声音都被束缚在结界之内无法逃脱,这栋小小的私宅一下子被完全笼罩在内。


    白小满的进食还在继续,喉咙吞咽的声音,舌头舔血的声音,肉块在牙齿间咀嚼的声音不断传入商悯耳中,她脸色极度难看。


    三人一同跃进小院,雨霏绕屋后,商悯在屋侧,三人一同包抄。


    紧接着屋内白小满的咀嚼声突然停了,他察觉到了异样。


    长阳君悍然出手,一把大刀直劈屋门。


    轰然巨响,白色的身影从破碎的屋门中一跃而出。


    一只已经完全显出妖身的狐狸舔了舔带血的嘴唇,青碧色的竖瞳中带有人性化的诧异。他眼神一扫,一瞬间就找到了三人中最弱的商悯,向她直扑过去。


    利齿密布的口中一道彩色的华光闪过,五彩斑斓的雾气被他喷吐而出。


    商悯不知这到底是什么妖术神通,根本不敢硬碰,身形朝右急退。


    白小满眼中闪过狡诈的光,吐出的云雾云雾竟然原地消失,它身体化作残影就要从缺口中逃走。


    商悯意识到受骗,五指弹出利爪反身扑上。


    白小满见如此情状,霎时大惊,口吐人言:“你也是妖!为什么要帮人!”


    他话未说完,便被商悯一掌击退一步,逃跑暂受阻。


    雨霏手中长鞭一甩,卷住白狐最脆弱的腰部朝后拉,同时手指中夹着的剧毒暗器激发而出直直钉在了白狐身上,白狐口中发出痛苦的哀嚎。


    长阳君抓准时机握刀上前,没用刀刃,反而用了刀背猛然劈在白小满的脊椎处,令人胆寒的脆响声中,白色皮毛的狐狸骤然浑身瘫软。


    商悯顺势而上,摸出玲珑球朝白小满身上一扔,嗖的一道白光闪过,白毛狐狸原地消失,只剩下一枚弹跳滚落的玲珑球。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吃人小事[VIP]


    “成、成了?”商悯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 又看向地上那只象牙玲珑球。


    长阳君快步上前捡起象牙玲珑球往里面一看,一只迷你缩小版的狐妖在球体中央的空洞中疯狂挣扎,才不过几息, 白小满的妖身就从修长矫健的模样瘦成了皮包骨,他身体中的妖力飞速流逝,才一会儿时间就不动了。


    幸好这孽畜贪婪, 急于进食,这才让商悯等人抓住了机会, 不然要她自己,还真没那么容易把他引到包围圈里。


    此时小院里面的主屋已成废墟, 砖瓦横梁坍塌一地。


    商悯走上前露出妖爪对着眼前的砖瓦横劈过去,砖块四分五裂散落四周,露出了下面血肉模糊的尸体。


    “看着才十三岁。”她叹息一声。


    这么年轻的生命, 竟然就这样变成了妖魔口中食粮, 实在是让人不适。


    商悯捂住口鼻,朝后退了一步, 观察这间小院。


    雨霏看了商悯一眼, 向长阳君拱手询问:“君上,为何那妖孽临死时说此人也是妖?这事我本不该询问,但是实在让我心生疑虑,不知公主可否知道此人身份?”


    “这事悯儿知道, 人就是她安排过来的,你不必担忧。”长阳君自然地笑笑,“至于那孽畜临死前为何要说那番话,是因为他认错了, 把一种模仿妖之形态的功法错认成了妖族的妖化。”


    雨霏这才垂首恭敬道:“是,属下明白了。”


    “有点问题……”商悯突然开口, “这处院落有问题!”


    白小满为何不选别的院子吃人,偏偏来到这一处院子吃?


    仔细看已经坍塌的主屋,屋内竟然连一件家具也没放,不然总该残留着一些碎片。


    这屋子太空了,空得不正常……


    这是一间被事先准备好的屋子,而这间屋子的主人多半不是白小满。


    白小满太蠢了,他甚至不会讨价还价,作为妖,他欠缺许多社会常识,不然也不会花费二十两的天价从人伢子那买来一个小姑娘。


    但是说他不懂社会常识也不尽然,起码他知道买东西是要花钱的。并且白小满定然也知道,作为妖,他不能随便在城内现身,也不能随便吃人,这会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如果吃了有户籍的普通百姓,那么失踪之人的亲眷总会报官,这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要是吃的是买来的奴隶,那就不算什么大事,因为奴隶没有户籍,只有奴契。


    商悯眼皮一跳,觉得这些事不是白小满一个懵懂到不懂得克制食欲的妖能自己参悟的,必然有一只比白小满更有经验的妖在背后指点他。


    那只妖教了白小满社会常识,教他如何隐藏在人类中间,而白小满学得并不好。


    如果他学得好,他就会更谨慎一些,不会轻易被人擒住。


    这间空屋,作用是什么,只是为了有个吃人的地方吗?


    不管这座宅院的主人是谁,商悯都意识到了一件事——白小满遇袭的事情瞒不了了。


    要不了多久,住在周边的居民首先就会发现不对劲,一间房子无声无息地塌了,这怎么也算是奇闻异事了。


    商悯转头对长阳君道:“你二人带着白小满即刻撤走,我留下。”


    长阳君也不废话,当即道:“好。”


    雨霏也欲转身离开,却突然被叫住。


    “雨霏,你得帮我个忙,你需要在我胸口打上一掌,再在我身上制造出些伤。”商悯道。


    长阳君脸色一变,面具后的眼睛露出心疼的眼神,可商悯已经打定主意,她不能去阻止。


    雨霏打量商悯,“要多重的伤?我的暗器上涂了几种不同的毒,身上也带了一些。”


    “可以稍微震伤内脏,让人觉得你是仓促中出掌,所以力量没有落到实处。”商悯慢慢说,“至于其余的伤口,最好划在腰间,大腿侧方,不要太深,我怕血控制不住。毒……选那种发作时间长,但效果猛烈的。”


    “好。”雨霏毫不磨叽,也没问商悯能不能撑得住,她举起右掌,轻飘飘地往商悯胸前稍微偏斜一点的位置一印。


    “噗!”商悯当即吐了一口血,她摇晃着后退两步,擦去嘴角的血勉强站直,“再、再来划利器伤!”


    雨霏面无表情地取出飞刃暗器朝她一甩,嗖嗖两下,商悯的腰侧和大腿处被精准地划上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好了。”雨霏深深地看了一眼商悯。


    长阳君轻轻把商悯扶到墙边靠着,最后嘱托:“小心,随时联络我。”


    商悯闷咳了两声,点了点头。


    看着二人携带玲珑球迅速离去,商悯总算松了一口气。


    腰侧和大腿处的伤口迅速发黑,她不再坚持,收回了投入到这具身外化身中的八成的灵识,只留下两分维持化身原貌,紧接着便歪倒在墙边,一副失去意识的模样。


    与此同时,远在大燕军中的商悯弯腰猛地一咳。


    她双手松开缰绳,死死地捂住了嘴,生生把涌到喉咙口的血腥气给咽了下去。


    旁边的宋兆雪吓了一跳,赶紧问:“你怎么了?”


    郑留转头望来,眉毛一下子皱了起来。


    商悯喘了口气,轻抚胸口,缓了好半晌,然后笑着解释:“好像是一粒沙子被风吹到嘴里了,把我呛得不行。”


    她体内气血一阵翻涌,依靠着自身修为强行压了下来,真气缓缓在胸口处聚拢,修复伤势。


    被衣服覆盖的腰间和大腿上无声地裂开了两道狭长的暗器伤,还好出血量不大,只是染透了里衣,外衣暂时盖得住。


    商悯借着长袖,不动声色地在腰间和腿间连点数下,真气打入穴道中封住出血,接着趁喝水的功夫悄悄往嘴里倒了一粒解毒丹和一粒疗伤药。


    战场冷箭防不胜防,这些东西她在宿阳就准备了好几瓶,为了这次的毒用掉叔父送的丹药的药力实在是浪费,普通解毒丹足矣。


    除了毒,身上的伤只是小伤,很好处理,沾血的衣服只需要用真气震碎就行了。


    唯一没有办法遮掩的是血腥味。


    对于人类来说,细微出血量产生的血腥味并不容易闻到,但是对于妖就不一定了。


    如果她受伤,如果苏归是妖……他必然察觉。


    商悯安静骑马,苏归在她右侧,两人相隔不远不近。


    她并不急于去观察苏归的反应。


    该知道的总会知道,该冒的险也一定要冒。


    试探苏归需要冒险,这是必然的,因为她必须要知道苏归究竟站在哪一边。


    他站在燕皇一边,商悯会暗暗警惕,也可能会试着把苏归拉到武国的阵营。但如果他站在妖的那一边,就说明苏归已经失去了被拉拢的可能性。


    他们间不仅隔着家国仇恨,还隔着人族与妖族千年的纷争。


    夜晚,相隔数百里的宿阳是晴天,此刻军营中却是阴天。


    没有月亮的夜晚,这代表苏归会按照约定授艺了。


    每次他授艺的内容并不固定,有时是兵法,有时会指点几句商悯的武学。


    苏归不善长枪,擅长用戟法,不过长柄武器的招式多有相似之处,可触类旁通,所以他的指点商悯也十分受用。


    时至子时,商悯掀开了中军帐的帘子。


    她才踏进账内,就看见苏归正坐着等她。


    他招了下手,示意商悯站到他身侧,紧接着他伸手扣住了商悯的手腕,真气在她体内游走一圈。


    苏归松开手,眼帘垂下,目光有些寒凉的意味,看得商悯心里一突。


    “内伤,中毒的迹象,还有轻微的外伤……”他的眼神极具穿透性,仿佛要从上到下把商悯解剖一遍,“悯儿,告诉我,你是在哪儿受的伤?”


    ……


    “你说,小满出事了?”胡千面缓缓转身。


    “是。”涂玉安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宫门下锁的时候,那几个太监没等到小满,就自己回来了,随后我出宫去寻,在市集的宅子里看见了他,他晕倒了,一身修为不知怎么的丧失了大半,还中了毒,受了内伤,我去的时候他身上剧毒发作,就剩一口气儿了,我往他身体里面灌了好些妖力才把他救回来……”


    “他为什么又去了那处宅子?”胡千面表情阴了下来,“他去偷吃了?”


    “是……”涂玉安低声为白小满说好话,“他修行才那么点时间,小孩子顽皮贪吃也是有的。小满还是知道轻重的,我听他的同僚说,他吃的人是买来的奴隶,这还是有进步的嘛,没有乱吃……”


    见胡千面沉着脸不说话,涂玉安又道:“师傅您看,小满他到底不像上个蛇族的孩子那么误事,起码他没吃自己的同僚,对比别的妖,他是真的很听话了,您别生他气了。”


    胡千面怒极反笑,“这还叫有进步?这还叫很听话?原本打算让他在底下历练一个月学学人情世故就提拔到绣衣局办事,现在还是让他继续历练着吧!”


    涂玉安一连声应是。


    “吃人,只是小事,吃人被发现,那就是大事。”胡千面身上溢出森寒的杀机,“吃人被发现后,那人竟然还打伤小满并全身而退,这是大事中的大事……”


    涂玉安机灵地顺着说:“要是因为吃人误了殿下的大计,那这大事,就罪无可赦了。”


    “不过师傅放心,小满连昏倒都维持着人形,他吃的那个人我叫人处理成被房子砸死的样子了,问题不大。”


    “不大?”胡千面表情阴晴不定,“你可有想过,那人为何盯上了小满?为何现场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气味?此人是谁……我们的存在是不是已经被人知道了?那个袭击者把小满打伤之后,为什么没有杀了他,反而退走了?”


    涂玉安脸上讨好的笑容僵住了。


    这些都是他不曾想过的,如今一想,他脸上不由露出惊恐的神色。


    “胡大人,白小满醒了。”屋外传来一道叫人听着就觉得阴冷的女声。


    “走,我要去亲自问他。”胡千面表情冷漠地踏出屋门。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巫蛊之术[VIP]


    在苏归审视商悯面庞, 问出问题的那一刻,身外化身中的灵识同样传来了反馈。


    苏归在问她从哪儿受的伤。


    胡千面带着涂玉安走进了“白小满”养伤的屋子。


    镇国大将军的目光逼视着商悯,让她不由自主地后背出冷汗, 而另一边,在胡千面踏进她房间的一瞬间,一股让人心醉神迷的香味顺着开门的风涌进了她的鼻腔。


    ——胡千面是妖。


    商悯连呼吸都暂停了。


    两边的情况都万分紧急, 都需要她全神贯注去应对,两种景象在她脑海中交织, 商悯竭力维持大脑运转,克服错乱的视觉, 让思路保持清醒。


    “我……我也不知道。”站在苏归面前的商悯展露出迷茫的模样喃喃道,“伤势突如其来,我怕行军途中引起队伍骚动, 所以强行忍了下来。老师, 你怎么知道我受了伤?”


    苏归对商悯的问题避而不答,他重复问:“你也不知道?”


    他眼神中并未明确透出信或者不信, 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商悯的脸, 而商悯脸上是纯粹的迷茫与空白。


    胡千面一方的情况更为紧急,灵识分散多具躯壳,脑袋同时处理两边的事情,商悯实在在没精力维持本体的表情了, 就这样表现出一副一问三不知的样子也好。


    苏归面无表情地把手搭在商悯身上,真气灌入她体内,似乎要寻遍她的每一处经脉,找到症结所在。


    他有点信了。商悯略微松了一口气。


    随即, 她的心被更深的恐慌与无措淹没。


    ——苏归是妖。


    就算不是妖,他也一定有着远超常人的嗅觉。


    武者本身受伤之后体内的气血波动, 只有搭在腕脉上才可以察觉出,再强的武者,也不可能隔着几丈的距离凭空察觉出商悯突然有了内伤。


    可是血就不一样了,通过血腥味是否浓郁是能够判断出伤势严不严重的。


    商悯在行军过程中突然受伤出血,所以苏归立刻就察觉了。


    清凉的真气在商悯体内循环一周,她本就不算很重的内伤立刻好了九成。


    苏归收回手,默默看着商悯,直把她看得心里发毛。


    “你进我帐中时,呼吸有所紊乱,本以为是你练功出了岔子,没想到是受了伤。”他再度发问,“商悯,你当真不知你这伤势从何而来吗?”


    皇宫之内。


    胡千面浑身裹挟着普通人闻不到的狐狸味走近商悯。


    商悯虚弱地抬头,看了一眼胡千面,然后飞速低下头不敢直视他,也不敢说话。


    这虚弱的样子倒也不全是装出来的,这具身外化身是真的虚,她被找到的时间有点晚,毒已经发作了,离见阎王就差三步路。


    她被涂玉安扛回来的时候就闻出这家伙是妖怪,身上一股子香喷喷的狐狸味。


    但是涂玉安对白小满那是好得没话说,看见她半死不活差点把魂都吓掉了,一身妖力不要命似的往她身体里灌,商悯身外化身体内的余毒立刻被逼出来了,伤势也好了大半,连化身的修为都顺带往上涨了两分。


    涂玉安好像忙于向什么人复命,走得匆忙,临走时还交代:“等你师祖过来了,你装得可怜一点,这样他就舍不得抽你了。”


    师祖是谁?商悯当时还在琢磨这位师祖会不会是操控皇帝的大妖,现在胡千面一来,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感情胡千面就是师祖,那涂玉安的身份,应该是“白小满”的师傅了。


    胡千面着实被气笑了,“现在知道怕我了,吃人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来我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呢?”


    “起来!给我跪下!”他呵斥。


    涂玉安在胡千面身后疯狂使眼色,嘴唇微动,一句话传入她耳中:“你这傻孩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跪下向你师祖请罪!”


    商悯脑袋一缩,顺着涂玉安的话手忙脚乱地要跪到地上,因为动作过于匆忙连床上的被子都带掉了,她整个人被棉被裹着一骨碌滚下来,被缠成了毛毛虫。


    她装出傻乎乎的样子在地上蠕动两下,涂玉安立刻心疼地要过去把她抱起来,对胡千面求情道:“师傅,小满这孩子才一百三十岁,他伤势严重得都站不稳了,现在得了教训,肯定已经知道错了,您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胡千面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怒道:“你教的好徒弟,看我不连你一起抽!”


    涂玉安吓得赶紧把手缩了回来,对商悯投以爱莫能助的眼神。


    商悯嗫嚅好一会儿,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师祖,我知道错了。”


    胡千面冷笑一声,甩了两下拂尘,语气和善道:“旁的事稍后再说。你先告诉我,今日袭击你的人是谁?”


    “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身高四尺,不知道男女,身上没有气味,穿一身黑衣裳,脸也被遮住了……”商悯小声道,“这个人手上拿了一个灵器,往我身上一扔,我就被困住了,身上的妖力也被吸走,我好不容易挣扎开,立刻又挨了暗器。”


    “身高四尺,不知男女。”胡千面立刻有所联想。


    那夜,他率人去承安园抓走谭国公子时,也莫名其妙跳出来了一个搅局的人。


    不,也不算是搅局,只能算是此人尾随,被他发现了。


    他至今记得那个人身上的气味……有点像没有生命的土的气息,可是又混杂着鲜活的生命的气息,是一种很特殊很古怪的味道。


    身高四尺这个特征实在太过显著,一下子就让胡千面想到了那一晚发生的事。


    那晚跟随他的小尾巴,和今晚袭击白小满的是同一个人。


    此人是谁,到底想要干什么?


    “那个人实力与你相差几何?”胡千面眯起眼,这个表情让他的面孔显得更加像狐狸了。


    “不如我。”商悯斟词酌句,“要不是那人手里拿着古怪的灵器,我也不会……”


    “灵器。”胡千面心念电转,“难道是专门对付我等族裔的特殊灵器?它长什么样子?你有没有现原形?”


    “是青铜锁的样式,砸到我身上就冒出来一串锁链,我被捆住后努力维持人身,没有现出原形叫人看到。”商悯面不改色地扯谎,同时观察胡千面的反应。


    象牙玲珑球极有可能是司灵一部独有的珍藏,商悯不能让胡千面往司灵的方向联想。


    而胡千面,他丝毫没有怀疑商悯话语的真实性。


    “那个人为什么袭击了你又放了你?”胡千面问。


    商悯木木呆呆地发出一声:“啊?”


    这个问题好像触及到了什么盲点,她低头抓耳挠腮,吞吞吐吐说不清。


    胡千面见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胡千面聪明一世,怎么会有你们这几个不成器的徒子徒孙?”他自言自语,“一个贪吃……一个更贪吃,还更笨。”


    涂玉安欲言又止地看着胡千面。


    聪明人的特点是想太多,聪明妖也是如此。


    胡千面就是那种典型的聪明妖。


    他长期身居高位,所以自傲自负,他长久地在皇宫之中隐藏身份,上至皇帝下至宫女太监都被他瞒过,所以他哪怕再谨慎,也会不可避免地产生懈怠心理。


    从头到尾,从涂玉安把商悯扛回来的那一刻起,只要商悯的扮演没有问题,他们就不会怀疑她是冒名顶替者。


    更幸运的是,白小满是只不大聪明的妖,一只没有适应人类社会的妖,这让商悯有了更多的施展空间,最起码在刚开始,她不必说太多话、做太多事。


    见到涂玉安和胡千面的第一眼,商悯就知道她已经回本了。


    她抓到了大鱼,而且是两条大鱼。


    哪怕她的筹谋就此失败,她的身份就此暴露,她也掌握到了足够多的线索。顺着涂玉安和胡千面一路追查下去,她迟早能抓住皇宫这口深潭中最大最难抓的那条鱼。


    “应当是因为此人实力不强,不料小满脱困,所以才在打伤他后仓皇逃走。”胡千面发挥聪明妖的本领进行合理推断,自圆其说,“只是,为什么选中了小满?”


    涂玉安赶紧问:“是不是小满经验欠缺,惹他人怀疑了?”他转头问,“这些时日以来,你身边可有出现可疑之人,在你周围做出可疑之事?”


    商悯做努力思索状,还没等她想出怎么回答,胡千面就冷冷道:“你指望他想出答案,还不如指望天柱自己碎裂。”


    商悯一惊,低头掩盖自己的表情。


    “今日的事,我们必须要查清,与小满交手的人极有可能知道我等身份有异,此人是个麻烦。”胡千面冷酷道,“白小满,你无视我定下的规矩私自犯戒,念你年幼无知,且是初犯,我今日就鞭打三十,以作教训。”


    “不要怪师祖无情。你还太小,不明白我们的图谋究竟有多么重要,殿下为了达成夙愿又经历了何等劳苦……你犯戒我若轻轻饶过,那便是开了个不好的头,今后岂非每个妖都敢犯戒?我必须罚你!”


    说罢,他扬起拂尘,丝毫没有留手,一鞭子狠狠抽了下来。


    “啪!”


    商悯的后背霎时皮开肉绽,血肉爆开,她口中发出属于兽类的哀嚎,这具身外化身甚至不受控制地现出了原形,白毛小狐狸四肢瘫软地趴在地上,尾巴都疼得竖了起来。


    涂玉安大惊失色,扑过去抱住胡千面的腿,哀求:“师傅!小满他差点没了一条命,您饶过他吧!”


    胡千面一脚把涂玉安踹倒,看了一眼地上的小狐狸,眼中露出一丝不忍,但很快又回归冷漠,再度扬起拂尘。


    中军帐内。


    站在苏归面前的商悯忽然脸色煞白,浑身颤抖,险些站不住。


    苏归神色一变,“商悯?”


    还没等他伸手去扶,商悯就栽倒在地,后背处被衣服覆盖的皮肤崩裂开来,爆出一蓬血色,里衣和外衣瞬间被这大股大股的鲜血染了个通透。


    商悯的痛叫声才喊出来了一半就被强行止住,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免得痛叫声传到账外,人也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那头的胡千面每打一下白小满化身,商悯的本体就要承受同等的痛苦,这王八蛋真的一点都没留手,一下一下又狠又快。


    “悯儿!”苏归向来神情寡淡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慌乱。


    他几乎手足无措,只能把真气输进商悯的身体中,他所修的功法似乎对于疗愈伤势效果极佳,商悯的痛苦立即减轻。


    等那头胡千面打完了那三十鞭,商悯身体骤然松了下来,她浑身冷汗,看着中军帐的帐顶,过了良久,她呆呆地转头望向苏归:“老师,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人……要害我?”


    “……或许是。”苏归沉默片刻后道,“有可能是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下了同命蛊,子母两蛊,母蛊中蛊者受伤,子蛊亦会受伤……但也不排除是传说中的巫蛊之术或别的可能。”


    商悯有秘密,这很正常,苏归并不在意她有秘密。


    但是他认为,商悯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方才如果没有他真气相护,商悯是真的有可能被这不知名的伤势搞得重伤而死。


    人的恢复速度和伤势耐受力与妖不同,妖身躯强悍,对于白小满来说可能只是疼几天的事情,对于商悯可能就是致命伤。


    太好了,苏归他这次全信了。


    商悯心想,这顿打也不算白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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