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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装作糊涂[VIP]


    今晚算是商悯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


    参与试炼掉下崖底那次, 她脑子里没有太多的记忆,醒来时就已经在崖底待着了,这次她却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鞭打。


    三十下, 一下不少。


    武国的鞭刑只需要一下就能叫一个身强力壮的普通人跪地不起,三下就能叫人瘫软抽搐,五下就能叫人生生疼晕过去。


    疼晕过去就叫醒继续打, 三十下鞭刑能扛过来那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了,活生生打死的也不在少数。


    胡千面这顿鞭子比起武国的鞭刑不遑多让, 商悯眼前发黑,血哗啦啦淌了一身。


    此刻她正盘膝坐在中军帐内, 苏归两掌抵着她的后背为她运气疗伤。


    “天柱”。


    “殿下”。


    这是胡千面在商悯面前提及的令她无比在意的两个词。


    天柱是什么,商悯知道。武国境内的青铜柱就是天柱,天柱分布于各诸侯国之中, 是上古时期就存在的, 书卷记载,青铜柱有凝聚气运镇压妖魔之能, 说是镇世神器也不为过。


    天柱共有九根, 武国、梁国、郑国、宋国、赵国、翟国、谭国,以及大燕疆域内中分别有一根青铜柱,剩下的最后一根青铜柱在北地群山之外,鬼方部族的领地内。


    从胡千面只言片语, 可以断定他们这一伙妖魔希望天柱碎掉,也许他们潜伏在皇宫之中的目的正是这个。


    妖魔绝迹,似乎与青铜柱有脱不开的关系,他们希望复兴妖族, 所以才要想方设法破坏青铜柱?


    以及,商悯见过胡千面之后还确定了一个事实。


    胡千面并非幕后主使, 他只是幕后主使的手下之一。


    操控皇帝,主导攻谭的幕后主使,正是胡千面口中的“殿下”。


    以胡千面对人族的态度来看,他是不会在私下里心悦臣服地对人族的皇后太子之类的人物恭称殿下的。


    人族有“殿下”的称谓,说不定这个称谓在妖族也是一样,是对地位尊崇者的敬称。这说明,那位幕后主使在妖族中地位较高。


    按照大燕的习惯,皇帝敬称为陛下,只有皇后、皇太后、皇太子、诸侯王等人才有资格被称为殿下,连商悯这等公主公子都没资格被叫做殿下,旁人顶多敬称“某公主”或“某公子”。


    能被称为殿下的人很少,如果妖族有一个众妖之皇,且他们的称呼习惯也与人族差不多,那胡千面的上司,要么是个在妖族中堪比诸侯王的存在,要么是深受妖皇信任的“皇亲国戚”,最少也是王侯那个级别的。


    除了胡千面和涂玉安,倒是还有一个人值得注意,那便是大燕丞相柳怀信。


    柳怀信明面上是听皇帝的话的,可是上次他来长阳君府提醒孟修贤,这个行为就很不同寻常。他可能察觉到皇帝并不是实际下令的人,也察觉到有人在暗中操控着皇帝,只是不确定此人是谁。


    那么,那藏在幕后掌控全局的大妖,究竟藏身于何处呢?


    商悯沉思了许久许久。


    如果换她是那只大妖,那么为了把握朝堂动向,她可能直接藏身于朝堂之中,以朝臣的身份参与攻谭大事。


    她有陶俑化身,推己及人,焉知那大妖没有类似的神通法术?


    胡千面表面为人实则是妖,也许朝堂中的大臣或皇宫中的妃嫔,乃至皇族宗亲也早已被妖顶替。


    柳怀信终究是个人,妖不可能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可能更多的是把这位丞相当做棋子,柳怀信确实是个合格的棋子,可只有一个棋子是不够的。


    朝堂中必然有其他人也是这位大妖安插的棋子。


    比如苏归……但苏归从不在攻谭事宜上发表看法,哪怕他的确是攻谭主将。


    大燕有三公,一为丞相,掌政事,二为太尉,掌军事,三为御史大夫,掌大小官吏。


    御史大夫之位空悬许久了,因为前任御史告老还乡,这一任御史上台半年上奏说自己能力不足以担任御史大夫之位,之后似乎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柳怀信趁机越俎代庖,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独掌大权。


    至于太尉,似乎更多的是一个吉祥物,太尉年过八十,早年战功赫赫,近些年担着太尉的职务,听说也身体康健,可是很少参与军国大事。


    攻谭事起之时,长阳君除了联络宗亲,还试图联络过太尉,可是她似乎并不想插手此事,长阳君的拜贴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太尉大人会是那位大妖吗?


    商悯脑海中一闪念。


    可能是,但并无证据。


    若不是太尉,那会是谁?除了朝臣,谁还能离皇帝最近,能时时把控局势参与到攻谭之中?


    太子可以吗?


    可以,可是太子年少无势……不,这也许只是表象。


    大妖隐藏许久,一定精于蛰伏,太子势弱与他是否有隐藏身份并无关联。


    也许那大妖正是看中太子身份贵重但无权势,不容易惹人怀疑,所以以身替之。


    根据这一点,也许可以扩大搜索范围。


    皇后可以吗?似乎也可以。


    坐在这个位置不得干政,皇后又出身于谭国,谭国出事她心慌意乱前去祈求皇帝收回成命,这一切的举动都十分符合她的身份。


    同时皇后身在宫中,可以实时控制皇帝,监视宫内外的一举一动,也方便联络胡千面……太子和其余几名妃嫔、公主公子也满足这些条件。


    符合条件的人越筛选越多,商悯心烦意乱。


    她似乎有些草木皆兵了,不过草木皆兵也好过无知无觉。


    还好她窥见了真相的一角,不然她置身于妖窝窝里,那些妖对她垂涎三尺她还不知道,那岂不是可能随时丢掉小命?


    “你的伤势已复原七成。”苏归的双掌离开商悯的后背,他收力,接着道,“接下来几日,你骑马待在我近处,以防你伤势发作,我来不及救援。”


    “好。”商悯假装乖巧地点点头,然后用充满求知欲的眼神盯着苏归。


    “可是想知道这伤势因何而来?”苏归道,“我心中并无头绪,你体内无蛊虫,若是巫蛊,那人必定取到了你的贴身物件,知晓你的生辰八字……”


    “世上真有巫蛊?”商悯愕然。


    “这术不是什么人都能施展的。”苏归沉思。


    商悯“哦”了一声,瞄了瞄苏归。


    “看我做什么?”苏归反问。


    “我是觉得,老师和别人不大一样。其实我知道一些老师和父亲姑姑的旧事,我一直以来都觉得,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好。老师,您关心我,为我疗伤,还答应护我周全,教我各种技艺……您为什么要对我好?”商悯犹犹豫豫地问出了压在心底的疑惑。


    “悯儿,”苏归的大手覆盖在她的头上,“糊涂一点,不好吗?”


    商悯道:“那我只能装作糊涂了。”


    “装的也好,真糊涂也罢。”苏归道,“我不希望你知道太多,也不希望你做太多无关的事,你待在我身边,我护着你,让你平安。这是你唯一要做的,也是我唯一要做的,旁的,你最好不必知晓,也不必来问。”


    商悯这下真被苏归搞糊涂了,她还要刨根问底,苏归却曲起手指在她脑门上一敲。枂謌


    “今夜你就在中军帐调息疗伤,我为你护法。”


    他起身走到一侧观看战报,商悯烦闷地揉揉头顶,盘膝运功。


    今夜还没有结束。


    顶替白小满这件事实现得可谓十分圆满,但是开头圆满是不够的,商悯还想探听到更多的消息,得知更多与妖有关的秘辛。


    从商悯得知攻谭之战是由妖主导的那一刻开始,这场战争的性质就变了,这不仅是人与人的战争,还是人与妖的战争,只有触及隐秘真相的少数人,才有参与这场人与妖的战争的资格。


    演好白小满这个角色,仅仅会装傻当然不够。


    商悯还需要掌握更多的情报,与胡千面和涂玉安有关的情报,这个情报,只能从白小满的嘴里撬。


    她眼帘阖上,灵识分出一缕。


    这丝灵识转眼跨越数百里,来到了长阳君府。


    商悯的第一具身外化身陶俑摇晃着落地然后膨胀变大,显示出她本来的面貌。


    这次在书房等候她的是孟修贤。


    他抬抬手,先是摸摸商悯的脸,“你姥姥说你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不重。”商悯摇摇头,答得简短。


    “去吧,侧面柴房下是地牢,那玩意儿在那儿关着。”孟修贤把手放下,拍拍她的肩膀,“你爹教过你处置犯人吗?”


    “我不会用刑具,只会打人。”商悯诚实地道。


    “没有区别,一个是用武器打,一个是用刑具打,都一样。”小老头笑呵呵地道,“去吧,别让你姥姥等急了。”


    “好。”商悯转身钻出书房,闪进柴房中,找到了地牢机关,随后踏入幽深的地道。


    长阳君站在灵烛的灯火中,目光俯视着被镣铐扣得结结实实的白小满,他琵琶骨被刑具整个钉穿,血顺着墙壁淌了一地,头垂着,无力维持人形,显露出半人半妖的可怖姿态。


    尖牙利齿,面生毛发,眼瞳青绿,嘴吻细长,小腿关节与狐狸的后腿一模一样,脚趾上也生着森白的利爪。


    “他经不住拷打,其实都说得差不多了。”长阳君对商悯道。


    “是我来晚了,让姥姥亲自动手受累。”商悯道,“还不确定这妖孽吐露内容是真是假,妖躯强悍,这伤势要不了他的命,且让我再审讯几遍好了。”


    “好。”长阳君赞同得微微点头。


    商悯转身,慢悠悠地从墙上拿下一柄铁鞭,笑容中有些咬牙切实的意味。


    “鞭子打人多疼,我可是知道的。”她笑道。


    白小满身体一颤,目露恐惧,“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我不想跟着师傅和师祖,是他们找到我,为我开了灵智,我宁愿做山林里的野狐!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再也不吃人了!”


    商悯啪的一甩鞭子,“你就算改吃素,也没用。”


    作者有话说:


    推荐两个好盆友的文文,第一篇是人外妹妹x男妈妈,女攻文,触手怪赛高!!


    第二篇是古穿,太子妃x太子暗卫,暗卫上位的故事,作者存稿很多喔。


    下面是文案!


    《触手怪就不能纯爱吗》/红姜花


    3221年,宇宙进入星际航行时代,李安迪则是穿梭在星系之间的独狼雇佣兵。


    在一次普普通通的运货任务中,由于飞船出现问题,李安迪迫降在了某颗生态保护星球上。他不小心闯入生态保护区,惊醒了CO1432号保护体。然后李安迪就亲眼看到保护舱体破裂,破茧而出的却是一名唇红齿白、身形纤细,有着飞蛾般巨大鳞翅的姑娘。


    李安迪本想直接离开,却没想到她突然睁开了双眼。


    破茧之后的保护体,立刻进入繁衍期,她朝着眼前唯一的男人伸出了覆盖着软壳的双手。


    一夜过去,可可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产下了卵,但卵却不见了。


    她懵懵懂懂追着自己的卵离开保护区,一路追过荒漠,最终抓住了“偷”卵的罪魁祸首。然后可可发现,这个罪魁祸首沧桑且英俊,还挺好看。


    可可气鼓鼓地环住男人的腰。


    ——谁把我的卵搞坏了,谁就得原数赔我几个宝宝,这不过分吧?


    虫母甜妹×孤狼硬汉。就要卡哇1就要卡哇1就要卡哇1!


    是GB,女主孤雌繁殖,男妈妈带球跑,他逃她追他插翅难飞(?


    《我对太子暗卫有想法》安以默


    1.林元瑾穿越十五年以来战战兢兢,乖顺听话,生怕惹出纰漏不慎殒命在这吃人的古代。


    不料一朝被皇帝赐婚于当今太子,惨遭陷害,流落山林。


    本以为会死在山崖之下,却有一位黑衣少年只身前来救她。


    偏偏长着张与太子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我乃太子暗卫,卑贱之人,太子妃不必知晓。”少年眉眼冷清,眼尾上扬似锋利刀刃,伸出手将她抱了起来。


    “奉命前来救您。”


    暗卫,即太子之影,替太子挡灾挡伤,替他做一切他不愿做之事。


    2.林元瑾嫁进东宫后,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风光。


    太子在表里不一,昏庸易怒,不能人道,求助于巫医,不得救后又迷上男风。


    连拜堂成亲的婚仪,都是暗卫替太子成的礼。


    那人无声无息,日日夜夜守护着她,保她不被毒杀,不被权势倾轧。


    林元瑾眼里没有待她敷衍刻薄的太子,只有救过她的少年暗卫。


    却不知,对他而言,林元瑾也是他作为工具惨遭算计的一生里初次产生的私欲。


    他本该认命,随时准备替太子送死,却终究为了能“名正言顺”起了杀心,着手筹谋夺得他本应得到的一切。


    直至一日,皇后召见太子妃,身侧坐着少年暗卫。


    他却垂眸不语,只耳廓通红,心虚地避开视线。


    林元瑾误以为两人情愫暴露,大祸临头。


    皇后言:“我要你为我崔氏,为太子诞下一位皇太孙。”


    3.皇帝多疑,将降罪于太子。


    真太子畏罪潜逃,太子影卫顺势顶替其身份掌控宫闱,夺权上位


    等太子见时局平稳,苟且偷生归来。


    却见那冒名顶替之人安然端坐在宝座上,对他的太子妃呵护有加。


    那人眉目矜贵,笑容清浅,看到狼狈的他时还怔了下,只眼底不动声色起了杀意,轻声暗语。


    “她嫁的是太子,如今,我就是太子。”


    第82章  非我族类[VIP]


    商悯知道一些审讯技巧, 不过这技巧从来没有实践的机会,这些知识大多是她从书本上或者其他渠道道听途说来的。


    武国的司法无比严格,商悯在武国时也囫囵吞枣地也看过相关的书籍。


    问嫌犯问题时, 提过一遍的问题最好打乱顺序再提问,反复提问,如果辅以肉刑, 让犯人没有思考的时间,那么从他口中挖出的情报真实性就更高一些。


    这些道理长阳君也懂, 所以她也建议商悯再来审几遍。


    “我问你,你今年多大了?”商悯审视白小满, “修行的岁月有多久,化为人形的时间又有多久?”


    “今年六十二岁,化为人形刚满五个月, 开灵智有两年了……”白小满低声下气地说。


    商悯一下子就笑出了声了, “配合是挺配合的,可惜说的全是假话。”


    白小满惊愕抬头, 慌了神。


    迎接他的是商悯的铁鞭。


    一道黑色的鞭影落下, 重重地鞭打到了他的身上,铁索碰撞发出叮当脆响,碰撞到肉身上又传出沉闷的碰撞声。


    白小满惨叫出声,狐类的哀嚎响彻地牢, 他浑身哆嗦,脊背弓起,双手的十根指头骨节暴凸,痛苦得恨不能满地翻滚, 甚至要维持不了人形了。


    如果不是铁索已经洞穿了他的琵琶骨,迫使他只能以如此形态受刑, 他一定会控制不住地变成白狐狸的样子。


    “你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抓你吗?”商悯一脚踹在白小满的身上,冷笑,“满嘴谎话,把我们当猴耍?”


    白小满低着头,十指握紧,猛然抬头望向商悯,后腿一登指尖利刃弹出就要刺向她的脖颈。


    商悯脸色一寒,还没等她出手反击,一旁的长阳君便身形一晃闪到她面前,右掌往前一推,掌风夹杂恐怖的劲气不偏不倚地印在了白小满的胸膛上。


    “轰!”


    紧接着噼里啪啦一阵爆响,白小满胸骨凹陷,肋骨尽数碎裂,眼珠都被这一掌打得突了起来。


    他口中猛喷出一口血雾,整只妖像被投石索投出的石球一般轰地砸在了后方墙面上,连带那堵墙面都出现了网状的龟裂。


    坐在书房的孟修贤眼皮一跳,低头看向自己脚下,感觉到下方的地牢中传来了细微的震颤。


    “本来以为做得够厚了,看来还是得加固啊。”他呷了口热茶,若有所思。


    眼看白小满被打得半死不活,商悯欲言又止地看着长阳君,长阳君收回手,“不小心下手重了一些。”


    铁锁叮铃铃一抖,白小满摇摇晃晃直起身,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他看看商悯又看看长阳君,“嗷”的一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真的是听者落泪闻者悲伤。


    可惜他的两个听众都铁石心肠。


    “我只是想把年龄报小一点,这样兴许你们能放我一马,”白小满抹着眼泪,“我今年一百三十五岁,开灵智确实只有两年,化形五个月……你们人类的东西我也是现学,三个月前我还只会四肢着地走路,学了好久才学会用两条腿走……这次是真的,不骗你们!”


    “你师傅年岁几何?”商悯不动声色地问。


    白小满不料商悯竟然连他有师傅这等隐秘之事都知道,瞬间就傻眼了,他呆呆地看着商悯,反问:“你怎么知道……”


    他话刚说一半商悯就扬起铁鞭,鞭影如织,对着他一顿暴打。


    很难说这些鞭子不夹杂商悯的个人仇恨。


    等不多不少地打完了三十鞭,商悯神清气爽,之前堵在胸口的郁气立刻缓解了,甚至比苏归为她运功疗伤还要有效。


    “我师傅三百八十岁!”白小满痛哭流涕,嗷嗷直叫。


    商悯嘴角扯了一下,心道,如果这是他师傅的真实年龄,那白小满就是个当之无愧的“大孝子”,挨了几顿打就轻易说出了这么多东西。


    他从出生到现在都没受过这样的毒打,遇见师傅之后师傅真的把他当亲儿子养,走路吃饭都是手把手教的,这也就造成了他被过度溺爱,还没见过什么大风浪。


    虽然他内心深处有着狐狸狡诈求生的本能,可终究还是太稚嫩了。


    白小满说自己宁愿做一只野狐,不知这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你师祖多少岁?”商悯紧跟着又问。


    白小满这下子卡壳了,他道:“我不知道师祖多少岁。”


    “不知道?”商悯笑了,“那我再问你……”


    她一甩鞭,铁鞭缠住白小满的脖颈,用力一拽,让他面色涨红眼睛翻白。


    “那位‘殿下’,是谁?”她眼中流露出真情实意的杀机。


    这是商悯最想知道的问题,只要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许多事情就迎刃而解。


    她会知道她的敌人到底是谁,整个人族的敌人到底是谁。


    攻谭之战,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


    大燕上下被那位幕后黑手耍得团团转。


    就算谭国破灭了,对于大燕又有什么好处吗?什么都没有。


    大燕失去了供奉还算尽心的诸侯,失去了其他诸侯王的信任,失去了成千上万担的粮食,还会至少失去几十万条人命,这对于社稷是重大的打击。


    “我知道我们忠于殿下,但我不知道殿下是谁……”白小满眼中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恐惧与茫然,“我从来没见过殿下,只是听师傅和师祖提起过几次。”


    “哦?”商悯意味深长地发出了一个音,“那你觉得除了你师傅和师祖,还有谁会知道殿下的身份呢?”


    白小满脑瓜极速运转,他想了半天:“也许……也许小蛮姐姐会知道。”


    “小蛮?”商悯心往下沉。


    又是一个不认识的名字,这个名字的主人必定也是妖。


    “你把小蛮的事一五一十说给我听。”商悯面无表情道。


    “小蛮姐姐是紫微殿的宫女首领,掌奉茶事宜,是蛇族,但我不知道她多大年纪,应该比我大不了多少,她比我聪明,做事也比我好。”白小满小声道,“我没见过她几面,只是她对我很照顾。”


    他垂下的眼眸中藏着天生就有的阴毒和狡猾,哪怕稚嫩,说谎对于他来说就像本能。


    有些话要说真的,有些话要说假的,这是师傅教他的。


    扮可怜不丢人,跪到地上求饶也不丢人,死了那才是真的丢人。


    去吧,去吧,去找小蛮姐姐和师傅师祖……别找我,我只是一只弱小的初出茅庐的小狐狸,什么都不知道……白小满心下祈祷。


    等她去找了小蛮姐姐,她会不费吹灰之力地杀了她,来多少人就能杀多少人。


    白小满只要这么一想,就觉得满心愉悦,身上的伤痛似乎都减轻了。


    而且,眼前审讯他的人似乎不知道小蛮姐姐的存在。


    这是不是说明,她根本不了解他们?


    如果不是被铁链子捆着,白小满一定会忍不住高兴地笑出来。


    “你的同类们都有多少,在宫中都担任什么职务?”商悯继续下一个问题。


    “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两个狐族的小辈在宫女那边待着,我平日里见不到她们。”白小满飞快地说了她们的名字,接着道,“另外还有一只蝎子精,一个树妖……但我只是知道他们存在,并不知道他们都是谁,我年纪太小了,师傅不让我知道那么多。”


    “这样吗……”商悯沉默,好像陷入了思考。


    她信了!白小满狂喜。


    商悯忽然笑着看向白小满,“你是个识时务的妖怪,我非常欣赏你。姥姥,把我们准备好的蛊虫拿出来。”


    长阳君眉头一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扔给商悯。


    白小满惊愕地看着她。


    商悯递出小药瓶,道:“吃下这蛊虫,然后回到皇宫做我的内应吧。你这么怕死,不会违逆我的,对不对?”


    白小满瑟缩一瞬,几乎没有犹豫多久就主动点了点头。


    只要回到师父和师祖的羽翼之下,一切都好办了,蛊虫吃了也没什么,师祖会有办法的。大不了还可以去求殿下,殿下爱每一个新生的妖族,她把每一只妖都看成她的孩子,她为他们开启灵智,指引他们,她一定会帮助他。


    在白小满即将接过药瓶的那一刻,商悯突然把手往后一收。


    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如寒冰般刺骨。


    连犹豫都不犹豫就直接答应她的条件,这无疑是反常的。


    可能在妖的观念里服从强者很正常,但是商悯又凭什么断定妖类的观念就是如此呢?她只能用人的思维去揣度妖。


    也许是因为经验欠缺,也许白小满真的不想待在皇宫,也许是他有别的底气……所以他轻易接受了要被种下蛊虫的条件。


    这种“轻易”,令人生疑。


    “慢着,今日背叛你的同族,他日也必然能背叛我。”商悯放下拿着药瓶的手。


    白小满一愣,急于剖白心迹,“不!我不想留在皇宫,我只想浪迹山间,自由自在!我要活命,根本不想……”


    “是吗?或许吧。但是我们人之间还流传着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商悯一巴掌扇在白小满脑袋上,他的头重重落到地面,血染红了他半人半兽的面孔。


    “你在说谎,”商悯垂眼看他,“你知道殿下是谁……其实我也知道殿下是谁,我只是想试试你,但是你说谎了,浪费了最后活命的机会。”


    白小满抬起头,脸上满是恐惧,这次他是真的害怕了。


    殿下的身份是所有妖族死死保守的秘密。


    不管他怎么想活命,怎么出卖同族,也绝对不会出卖殿下,其他妖也必然一样!


    商悯微微俯下身,在这一刻她的心中转过千百道念头。


    那些不久前曾经在她心中浮现的人名又一次在她脑子里过了一边。


    当朝太尉、太子子翼、皇后谭闻秋……以及许许多多的名字。


    会是谁?谁才是那个大妖?或许大妖根本就不在这些人之中……或许那位存在从不显露于台前,也不屑于以身入局。


    但是事实果真如此吗?真的是这样吗?


    商悯知道,她只有一次试探的机会,只有一次!


    她轻轻张嘴,口中吐出一句话:“是皇后谭闻秋,对吗?”


    “嗡!”白小满的大脑轰然震响。


    哪怕他被关进地牢,被反复拷打,他也从未感到如此的恐惧。他不自觉后退,彻底失了应对,眼神麻木而惶恐。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对面的商悯和长阳君在看到他的反应后脸色齐刷刷地变得煞白,她们彼此对望,眼神中透着古怪和异样,仿佛在竭力忍耐着得知消息的惊异。


    白小满骤然明白过来。


    他上当了!


    她们两个根本不知道谁是殿下,她们是在诈他,想观察他的反应,他竟然傻乎乎地受骗了。


    是他自己出卖了殿下!


    悲恸和绝望涌进心间,白小满倒地痛苦地嘶叫。


    他疯狂挣扎,身体不顾铁链的束缚强行变幻为妖躯,爪子抓挠地面,发出凄厉的咆哮。


    咔嚓一声,铁链生生勒断了他的琵琶骨,让他整个后背都被铁链撕扯开来了。


    白小满伸直利爪想杀了商悯,可这是徒劳无功,重伤的他不复敏捷。商悯一脚踏在他的脊背上,直接踢断了他的脊椎骨,他如一摊烂泥委顿在地,再也直不起身体。


    妖血溢满地牢,白小满没有力气杀人,也没有力气逃走了,他半边脸贴着地面,青碧色的妖瞳死死地盯着商悯,透出刻骨的恨意。


    这是他对商悯的恨意,更是妖对人的恨意。


    “殿下会把你们……都杀了。”他咧开满是鲜血的嘴,用尽全力说出这句话。


    渐渐的,白小满没了生息。


    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的眼睛也没有闭上,直到生命流逝的最后一秒,他都在用尽全力诅咒商悯。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家国抉择[VIP]


    “他死了。”商悯在说完这句话后就陷入沉默。


    “可惜没能问出更多。”长阳君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们两个就站在那里, 好像谁都不愿意打破地牢里的寂静。


    商悯脑子里一团乱麻,她试图抽丝剥茧,但是白小满的话带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 她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理清思路。


    长阳君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质疑。


    “白小满有没有可能在骗我们?”她道。


    “有可能。”商悯没敢把话说死,“如果是这样,那他的演技也太恐怖了, 我觉得不像是在骗我们。因为他此先去市集买人吃,不会跟摊主讨价还价, 单纯到缺心眼。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我们已经盯上了他,那就是他的真实表现, 他的心机多半不深,起码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深。”


    长阳君慢慢点头,不再言语。


    她回忆以前与皇后见面的点点滴滴。


    作为皇室宗亲, 长阳君退休在家后就很少去皇宫了, 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会去拜见太后、皇帝和皇后,而皇后身体不好, 这是满皇宫都知道的。


    除非是新年伊始和祭祖这样的大日子, 皇后一般不见客。


    长阳君是很怜悯皇后的,一个无权无依的人要在皇宫生活并不容易,可正因为如此,长阳君才觉得难以接受, 乃至觉得荒诞离奇。


    可怜的皇后,不被所有人重视的皇后……是操控天下局势的幕后黑手?


    这怎么可能?!


    “悯儿,你怎么想到是她的?”长阳君复杂地看向商悯。


    “很简单,不要去想谁才是最有可能操控局势的人, 要去想,谁是最不可能操控局势的人。”商悯严肃道, “攻谭并非易事,幕后黑手至少在几十年前就开始布局了,要想成功发动攻谭之战,就要做到朝堂上下一声……若有群臣反对,这场仗就很难打起来。”


    长阳君道:“你的意思是说,清肃朝堂也是攻谭计划的一环?”


    “是,我正是这样想的。”商悯颔首,“对方藏了几十年,为的就是今天这一天。一个这么懂得蛰伏的妖,当然也明白给自己安排一个无害的身份,她的身份越无害,就越没有人能怀疑到她。因此在攻谭之事中,谁最没有嫌疑,谁就是最有嫌疑的。”


    长阳君也明白过来,她越想越心惊:“所有人都怜悯谭闻秋,怜悯她的故国将要遭受劫难,谁也想不到攻谭是她一手主导的,人们只会当她是受害者!”


    “没错。”商悯苦笑着说,“其实我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恰好猜了个正着。如果幕后大妖不以身入局,只是作壁上观,我们谁能找到她的踪迹?”


    长阳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老态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皱纹比之前更加深刻。


    “我不甘心大燕亡在妖邪手中,也为谭公不值,为谭国和谭国上下百姓不值。”长阳君悲叹,“昔年流传天下将要大乱的谶言,我便想,若故国亡了,我该如何?可那是我心中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从未敢深想。”


    “后来你母亲嫁去了武国,我突然间又想到了这起子事。如果商溯野心勃勃欲剑指宿阳,我待如何?如果悯儿也要争这天下,要反燕,我又该如何?”她苍凉道,“这里毕竟是我生活了一生的家,我长大的地方。在这里我有一二知交好友,只是朝堂风雨如晦,时局所迫,他们有的已远走宿阳,有的已经离世。我也有几位亲厚的长辈,只是他们也大多年迈逝世。”


    “姥姥……”商悯安慰地拉住了她粗糙的手。


    “悯儿也不用说什么宽慰的话。”长阳君道,“这些事已经在我心里面藏了几十年,我没能得出答案,现在是该想个清楚明白了……”


    “您已经想好了吗?”商悯迟疑地问。


    “还没有,再给我一点时间。”长阳君温和地摸摸商悯的脑袋。


    商悯听话地点头,没有再劝。


    先前姥姥和姥爷其实已经隐隐展露了态度了,他们明白大燕积重难返,也觉得在皇帝这般治理下这偌大王朝迟早倾颓,同时认为若再这样下去众多诸侯国就要举旗造反。


    然而,他们一切的心理准备都是建立在这是皇帝自己作死的前提下的。


    他们不是愚忠,不会殉主。


    皇帝死活他们并不关心,也不在意,他们只是尽本分,仅此而已。


    但是,商悯不敢想大燕倾覆之日若是到来,他们会不会殉国。


    国与主,终究是不同的。


    长阳君与孟修贤看似洒脱,实际上却有一番自己的抱负,只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抱负无法实现,做不了治世贤臣,他们便明哲保身。


    他们对人对事有自己的要求,不过标准并不轻易显露于人前。他们自然也有自己的底线,有想要践行的“道”。


    商悯尊重他们,所以她没有劝。


    此刻长阳君与孟修贤面临的抉择并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说清的。


    虽然各国贤能人才也会另投明主,但这是因为他们都是大燕人,大燕不在了,哪里来的大燕人?


    劝说长阳君和孟修贤趁势不对跑路他国,这是行不通的,商悯也想过带姥姥姥爷逃到武国,让他们远离宿阳是是非非。


    可是今日一听长阳君心中埋藏了几十年的问题,商悯就知道自己劝不动,老人家总有自己的想法。


    这就相当于问长阳君,当她的孩子和她的故国同时掉进河里,她会先救哪一个。


    问她在救商悯和救大燕之间她更想救谁。


    选了商悯,代表的其实并不是长阳君要支持武王夺取天下登临皇位,而是代表她要放弃自己的国家了,这如何能使她不心如刀割?


    这根本不是一个能选择的问题。


    如果大燕当真亡于昏君,商悯觉得自己能劝得动,可是如果大燕亡于妖邪,商悯怕姥姥会冲出去和妖邪拼命。


    看着长阳君略微恍惚的面孔,商悯默默转移话题:“白小满提到了小蛮,紫微殿的宫女首领。我并未留意过这个人,小满和小蛮发音也太相似了,会不会是他情急之下编来骗我们的?”


    “不,真有这个宫女,是近半年才提拔上来的。”长阳君收敛心神,答道,“若她也是妖,那皇宫真的是一个巨大的妖窝……还有白小满提到过树妖和蝎子精……”


    “我觉得,凡是白小满知道身份的妖,要么是他的直属上司,比如涂玉安和胡千面,要么是跟他身份地位差不多的,如果有的妖连他也不知道身份,那说明他们地位超然。”商悯沉思,“不过他知道‘殿下’是谭闻秋……真不知道他嘴里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


    “四面皆敌啊。”长阳君感叹。


    “我宫里的那具化身算是顺利度过今晚了,今后前途如何还未可知。”商悯道,“您二老放心,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另外我欲修书一封寄回武国,跟我父亲讲这些事。”


    “传信渠道通过层层加密,可是妖物手段防不胜防,要更加小心,这次你传信,最好再加一道密,不要把话白纸黑字写在纸上。”长阳君忧虑道。


    商悯依言点头。


    《武律》她背得还算熟,这次写信她打算把信的内容转变成暗号和短句融进武律之中,到时父亲可以根据武律破译出她要说的话……就是这办法比较费时费力。


    待商悯灵识回到数百里之外的中军帐,天色也快要亮了。


    她满身血地回自己帐篷换衣服,昨夜疗伤紧急,她衣服上的血都已经干了。


    营地之中炊烟已起,宋兆雪和郑留起得比较早,他们出帐吃饭,看见商悯如此狼狈被吓了一跳,


    “老师虐待你了?”宋兆雪无比吃惊。


    “练功岔气,背上的几条经脉被真气引爆了,流的血有点多,不是老师为我运气,我就死了。”商悯随口瞎编了一个让人信服的谎话。


    她精神状态恢复很多,虽说脸色还不大好看,但是行动自如,宋兆雪倒也没有继续大惊小怪,只道:“那你以后可得小心点儿……”


    郑留仔细看了看商悯,商悯也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的,一下就读懂了他的表情。


    “你刚才这借口是现编的吧?”他的眼神如此说。


    商悯:“今夜可有空?我想与师弟一论兵法。”


    郑留一怔,点头:“好,今晚若无议事,参军账应当是空的,我们可以去那儿。”


    “好。”商悯应下。


    商悯不忍让姥姥和姥爷面临如此抉择。


    她也的确同情谭国上下遭受无妄之灾。


    更她觉得心里窝火的,当然还是那幕后黑手,她表面为皇后,实际上是天下乱局的操盘手。


    商悯不想让姥姥姥爷面临家国抉择,不想让攻谭计划执行如此顺利,不想让谭国不明不白地被灭,更不想让那大妖自以为胜券在握,猖狂得意。


    必须想个法子……想个能狠狠掀翻棋盘,打乱那大妖布局的法子。


    大妖想攻灭谭国,不是吗?


    商悯偏偏要在她自以为胜券在握的事情上横插一脚。


    既然幕后大妖想灭谭国,那么她——必要保谭国!


    作者有话说:


    救命啊啊啊啊啊我今天设置存稿不小心设置成四月二十一日零点零零时更新,临睡了上后台一看才发现不对劲,救命,该设置成21:00:00的,手滑了!!我存稿很足的这是真的不小心设置错了,还好发现了!


    第84章  互为刀刃[VIP]


    皇宫里。


    商悯的身外化身被打完那顿鞭子后干脆果断地晕了过去, 直到现在都在房间里躺着。


    这具化身的当真是命途多舛,挨完这顿打,又要挨那顿打, 连带着商悯本体一起受累。


    刚开始让雨霏打伤自己不过是权宜之计,胡千面那顿鞭子是真的让她恨上了。


    涂玉安似乎差事很忙,帮她稳住伤势之后就出门办事去了, 商悯化身醒来之后就维持狐狸形态趴在被窝里闭目养神。


    她发现如果显出妖身,这具化身对于灵识的消耗就会小很多很多。


    顶替白小满的身份后, 商悯必须时刻留意周遭的动向,不能收回灵识让化身回归陶俑的状态, 这让她精神很容易疲惫。


    休息了几个时辰,天已经亮了。


    宫院外行走的人很少,这是一个僻静的养伤之所, 宫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都离她很远。


    不过似乎有人专程赶来看她了……不, 是有妖来看她了……因为这地方不会有人专程来。


    是陌生的脚步声。


    不同于涂玉安和胡千面走路时的轻盈敏捷,这道陌生的脚步声有一种拖拉感, 似乎此妖习惯于走路时不完全抬起脚底, 导致鞋底一直摩擦地面。


    纤细的人影映在琉璃窗上。


    “咚咚咚。”


    屋门准确地响了三下,每下的力道都一模一样。


    来者似乎是个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人。


    商悯掐不准是不是应该说一句:“请进。”


    好在来者并未期望得到屋内“白小满”的回应,她敲完门后直接进来了。


    身着青绿色宫裙的女子提着食盒推开了门,与她一同出现的还有一股仿佛雨天的气息, 像被雨淋过的土地,被雾气沾湿的树叶。


    这些气息中还夹杂着危险的甜腥味,是人血的味道……还有剧毒的蛇类的味道?


    商悯第一次闻到这些气息,一时间不能判断, 但是这具化身有着妖的本能,她的判断应当八九不离十。


    “师祖让我给你送饭。”她说话的嗓音不急不缓, 还混着一种绵长的气音,有点像蛇类吐信,“我给你拿了鸡腿,我记得你爱吃这个,我给你挑了两个最大的。”


    她面带微笑地把食盒打开,一股甜滋滋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食盒的第一层果然摆着两只大鸡腿,血淋淋的,上面甚至还粘着一根鸡毛。


    商悯:“……”


    她鼻头耸动,无比感谢自己现在是妖,这味道闻着倒也不是很难受,反而有点让她食指大动了。


    商悯瞅着绿裙女子,试着说:“谢谢小蛮姐姐。”


    小蛮满意地点点头,“师祖打你那顿好像确实让你长了不少记性,现在知道说谢谢了,不错。”


    果然是小蛮!


    试探成功,商悯胆子大了一些,她小心地又接了一句话,“就算师祖不教,也该对姐姐说谢谢。”


    小蛮这下咯咯笑了起来,她细细长长的手指摸了一把商悯脑袋上的白毛,“姐姐没白疼你!”


    她高高兴兴地掀开食盒第二层,指着里面的物什笑道:“你瞧,我还给你带了什么?”


    商悯定睛一看,在被窝里摆动的狐狸尾巴都僵住了,她控制不住心理厌恶身体一抖,小蛮立刻低头问:“怎么了?嫌我带得少?”


    这第二层食盒放的不是生鸡肉了……是人肉。


    一条完整的人的手臂,被放置在食盒的第二层。


    生鸡肉商悯可以面不改色地咽下去,甚至她还可以表现出好吃爱吃的样子,可是人肉,她真的不能吃。


    生理上的食欲是一回事,心理上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看清这“食物”的一瞬间,商悯想吐。


    “我再不敢吃人了。”商悯缩了一下脑袋,表现出惊吓过度的神色,“师祖打我,我怕,再也不吃了,再也不吃了……”


    “你这孩子真是胆小,挨一顿打算什么,咱们几个谁没挨过师祖的打?谁像你似的,一次就吓成这样。”小蛮嫌弃地看着她,“怕什么?这是你姐姐我的私人库存,我放在冰库里好久了,知道你被人打伤又被师祖罚,我特意挖出来一块解冻了让你吃,你反倒不吃,真是暴殄天物!”


    “姐姐吃,我不吃,不敢吃,再也不敢了。”商悯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好吧好吧。”小蛮随手拿起食盒里的胳膊。


    她的樱桃小口沿着嘴角猛然裂开了两条裂缝,嘴吻变长,上颚下颚张到最大,甚至大到能把人的脑袋整个吞下去!从商悯仰视的角度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上颚生了两排利齿,虎牙变成锋锐的蛇牙。


    “咕咚。”胳膊整条入肚。


    小蛮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优雅地从袖子里扯出一方绣着玉兰花的手帕,轻轻擦了擦唇角,然后又从荷包里拿出口脂小盒补了补被蹭掉的妆。


    商悯赶紧收回目光,盯着眼前的两根大鸡腿,一口咬了下去埋头苦吃。


    “唉,冻肉就是没有新鲜的好吃。”小蛮抱怨,“师祖很谨慎……小满你也太不小心了,要不是你被人发现了,师祖多半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我不是教过你吗?别去那人多的地方!不过你倒是会想,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买奴隶吃就隐蔽很多。嘿,等会儿我把这法子教给碧落。”


    “不行,师祖会罚。”商悯停下啃鸡腿,谨慎劝阻,“不要告诉别人,师祖他很生气。他罚我时说,如果不罚我,以后每个妖都会效仿,要是你们被逮到,可能不止三十鞭。”


    “唉,好好好,倒也是这么个理。暂且忍过这么一段时间吧,以前也不是没忍过。”小蛮撇撇嘴,“每天都有人死,死在战场上,死在水灾里,饿死的病死的那么多,这些人死得多浪费啊,他们死在我们嘴里不是正好吗?反正,人终归是要死的,饿死病死还更痛苦呢,要是死在我们嘴里,顶多就痛那么一下……”


    商悯啃完了鸡腿,也打了个饱嗝,“我吃饱了……下次再多带两条鸡腿,谢谢小蛮姐姐。”


    “好,那你歇着吧,我先走了。”小蛮伸了个懒腰,收拾好食盒推门而出。


    商悯想了想,赶忙叫住她:“我的差事……”


    “师祖让人找了个借口把你调皇宫里来了,以后你不用去郊外宫殿了,听他的意思,是要把你留在身边亲自教,你可警醒着点儿吧。”小蛮同情地看了看她,合上屋门,拖着脚步离开了。


    商悯舔了舔沾血的嘴唇,感到情况不是很妙。


    这几天养伤,不会有什么事找上门,应付好少数几只妖就可以,过几天伤养好了,可就要直面胡千面了。


    昨日刚入宫时,商悯抱着多打探到一点就是赚到一点的念头,现在她却是想真的好好蛰伏下来,长期地蛰伏下来。


    人类对妖族的了解太少了,而要了解他们,就只能深入虎穴,与虎谋皮。


    ……


    白日里行军商悯再也没莫名其妙受伤,苏归看上去松了一口气,今夜不授艺,商悯到了约定好的时间就去了参军账。


    郑留果然已经在等她了。


    他身边并未有什么兵书,想来也明白商悯找他绝不是为了论什么兵法。


    见商悯前来,郑留做了个请的手势,接着他从参军桌上拿出一黄纸,又取出一柄小刀在自己指尖割了一道伤口,血珠渗出,他借血在黄纸上写了一道无比复杂的符箓。


    符箓一成,周边便展开一道无形气界,将他们二人包裹在内。


    商悯静静看他画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郑留看了一圈符箓生成的无形气界,转过头来问她:“师姐并不感到惊讶吗?”


    “这几天让我惊讶的事情太多了,你会鬼画符这件事情还没有达到我的震惊阈值。”商悯翻了个白眼。


    “我郑国的圣人祖先擅长此道,你武国的圣人祖先所擅长的应当是铸器。”郑留笑了笑,“你我皆有家学传承,确实没什么好惊讶的。”


    “比起你会鬼画符,还是你不打算装了让我更惊讶一点。”商悯揉揉太阳穴。


    “师姐似乎有许多烦心事。”郑留道,“可惜,虽有隔音气界,但这气界,顶多只能蒙蔽视听,蒙蔽不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向上一指,微微摇头。


    “我们在很多事的立场上应当是一致的吧,师弟。”商悯注视着他,笃定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而你,也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等着我来找你。”


    “正是如此,看来师姐是真的知道了。”郑留微叹,“不瞒师姐,我的确一直等着这一天的到来,我所想之事无法说出口,甚至也不能亲自去做。幸好有师姐在,我知道,师姐定能领会我的意思,那些事我不必说出口,师姐也能猜到,甚至能想得比我所知的更加深远。”


    郑留重回过去,曾想过改变一些事情,一些重大的事情。


    无人知道,他曾经试图给谭公送密信,妄图改变攻谭之战的局势。


    既然可以未卜先知,那何必唯唯诺诺?不如成为天下棋盘的棋手,让利用自身优势搅动风云,让各国王侯为他所用。


    此念一起,郑留便欲行动。


    他懂得如何控制信鹰,只要陌生的信鹰出现在谭国王宫之上,那么自然会有护卫将其打落,再将密信呈报给谭公。


    然而这个想法在刚开始执行的时候便失败了。


    当郑留在纸页上写下第一个字的第一笔,一道雷霆竟然直劈而下,轰碎了他宫殿外的一棵树。


    他自此知道,哪怕他重活一世,知晓众多秘辛,也不可为所欲为。


    一旦他泄露了天机,就会招致无法预料的后果。


    无法改变过去,为何又要将他送回过去?为什么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却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已经经历过的一切再次发生?


    直到燕皇突然传下质子令,郑留突然明白过来。


    未来是可以改变的,只不过不能通过他的手来改变。


    前世,燕皇从未传下质子令,郑留与商悯年至十五才在大学宫相遇。今生这个日子生生往前提了四年,他们的身份并非大学宫弟子,而是质子。


    有什么郑留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前世注定的命运悄然发生了改变,命定的轨迹产生了一丝丝偏移,但是这种偏移,并不是因为他。


    思及前世的种种和自己的结局,郑留在经历过漫长的思考后,做了一个决定。


    若不能亲自成为搅动天下风云的棋手,那他就借旁人之手达成目的。


    若那些事他不能亲口去说,亲手去做,那便找与他足够有默契的人,和她……一同完成这伟业。


    他与她相识,故布疑阵,处处暗示,显露自身价值,为的就是达成这个目的。


    从此,他与她可以互为刀刃。


    是彼此利用,也是彼此成全。


    郑留知道,商悯一定会答应他的提议。


    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不破不立[VIP]


    商悯认为, 她与郑留可以在很多事情上达成立场一致。


    她不在乎郑留有什么野心。


    人的才能与野心总是要相互匹配的,有才能的人若无野心,这绝无可能。


    郑留是个有才能的人吗?无疑是有的, 即便商悯并不清楚他的才能具体有几分,可是他眼中的野心作不了假。


    第一次见面时,郑留便说:“我本应有一身本事, 为何非要仰他人鼻息当缩头乌龟?”


    他还说:“若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便能明白我为何要找你。与其受困于现状, 不如主动寻求转机,我们是同一类人, 谁能比我们更适合做朋友呢?”


    现在,一切都明了了。


    郑留在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一直在等商悯抽丝剥茧挖掘出真相, 等商悯主动找上门与他结盟。


    这次他们的盟约不会像驿馆初见时那样只是口头协定, 他们要摒弃无用之念,暂时携手同行, 成就共同的“大业”。


    此番“大业”, 与逐鹿天下有关,却相关不大,只能算是逐鹿天下的第一步。


    因为在争夺天下之前,他们要先解决共同的敌人——妖!


    人族不存, 夺天下又有何意义?


    拥有前世记忆的郑留,无疑比常人看得更远。


    此刻他的确是在筹谋与商悯除妖,可他的目光必然已经看向了大妖伏诛以后。


    他所思所想之事绝不局限于人族或妖族,他图谋的, 定是整个天下。


    所以商悯并不担心郑留会做妖族走狗。


    这倒不是因为商悯足够相信郑留人品,觉得他担得起人族大义, 而是她觉得郑留若要图谋天下,那么同样在图谋天下的妖族必然是他眼中钉肉中刺,他欲除之而后快。


    这样一个有野心的人,怎么会甘心做他人马下卒呢?更何况郑留其实是有傲骨,他内敛低调,不代表他愿意卑躬屈膝受人折辱。


    “师弟,可曾听过‘天命有三’?”商悯微笑,“我看以师弟才能和奇遇,当得起这三分之一。”


    “师姐谬赞,以师姐的才干与抱负,必然也当得起天命之称。”郑留笑笑,“我不敢以天命自居,也不想当那劳什子天命。师姐可能很困惑,不明白我为何会有这等想法,可是我想告诉师姐——天命乃是人定。”


    “这倒是巧了,我与师弟想法不谋而合。”商悯眉毛挑了一下,“我其实并不在意何人为天命,这天命是不是我,其实也与我无关,因为不管我是不是,都不能阻我做想做之事。”


    郑留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声音放低了许多,“师姐悟得比我早。”


    “我内心有诸多想法,想要与师弟商议。”商悯道,“首先便是……”


    “师姐且慢,我心中也有诸多想法想告诉师姐,不如这样……”郑留扯过一张纸,随意撕作两半,将其中一半递给商悯,然后脸上露出细微的笑意看着她,似乎是起了玩心,“你我将心中所想之事写于纸上,看我二人所想是否一致。”


    “好啊。”商悯觉得有趣,拿过纸指尖蘸了蘸茶水,侧过身去在纸上写下二字,回身看郑留。


    郑留也写好了字,他们对视一眼,都露出微笑,将纸推过去交换了所写内容。


    商悯低头去读,郑留的纸上也唯有二字。


    “保谭。”她念。


    郑留也垂着眼帘,看着手中的纸,轻声道:“保谭。”


    二人不约而同,同时写了“保谭”二字。


    郑留脸上的微笑不易察觉地变深了,连声音里也带了一些笑意。


    “我与师姐,果然心有灵犀。”


    “没想到师弟也是如此打算。”商悯也笑,“早知如此,就该早早来找师弟。”


    “此刻也不晚……不,应当是恰到好处。”郑留道,“师姐何时来找我,何时便是‘恰到好处’。只因师姐是自己寻踪觅迹知晓了真相,不是借我之口或他人之口得知。此时不晚,因为一切还有余地。”


    此时也不早,因为就算保了谭国,谭国也不可能成为今后他们逐鹿天下的大敌了,这样才算恰到好处。


    “一切还有余地,但也没那么多余地了。”商悯不知郑留话外音,“即便你我欲保谭国,能做的事也太少,大燕主力军箭在弦上,我们保不了谭国上下,也阻止不了这大战,所以,我们要取舍。”


    “取谁?又舍谁?”郑留定定地看着商悯,“如何取,又如何舍?”


    “师弟,你是在给我出难题吗?”商悯失笑摇头,“我是有办法,一个比较直白但是有效的办法,只不过没有好的人选去执行,也不确定他人会不会按照我所设想的那样做。”


    她忽然间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只静静地坐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椅子扶手,陷入了深思。


    现在的她,其实很容易心软。郑留沉默地看着商悯想。


    在他面前坐着的,是年仅十一岁的商悯,一个杀过敌,但是没法轻易做出关乎几十万乃至上百万人性命的抉择的商悯。


    舍一人,商悯毫不犹豫。


    舍十人,商悯也可以不眨眼。


    她的心肠的确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渐变狠。


    舍百人,舍千人,商悯能较为平静地接受,告诉自己,这是必要的选择,是可以接受的牺牲,舍这千百人,是为了保其余数万人。


    但是舍万人,舍几十万人呢?


    商悯能说服自己冷静地接受吗?几十万人,毕竟不是几十万头猪。各国纷争,动辄折损兵马无数,损失钱财无数,可是纷争还是不断被挑起。


    各国掌权者看到这么多人命被填进战争的深渊,更多的是会想这些逝去的人会让自己国力变弱,会动摇自己的统治,而不会想这么多人都有各自的家人,他们理应长命百岁安居乐业。


    他们是想不到吗?还是他们压根不会去想这个问题。


    又或者他们想到了,但却并不在意。


    商悯终究不是天生的为王者,她前世是芸芸众生的一员,那段记忆让她比天生上位者多了一份谨慎,多了一份怜悯。


    若她不曾记得前世,她或许做下决定会更容易一些,因为她已经离普通人的生活太远了,远到难以共情。


    她生来就是为了做王,不管是人命、权力,还是亲情,通通可以成为筹码,帝王心术会成为她思考的本能。


    哪怕商悯今世做好了准备,可要让她去牺牲芸芸众生,她依然会犹豫。


    郑留平静地看着商悯思考,目光一刻也没有从她脸上离开。


    他要见证一个为王者的蜕变。


    他了解她,无比了解她。


    她曾问他:“师弟,芸芸众生的性命是否该成为某个人野心的踏脚石?”


    郑留茫然于她会这么问。


    “就比如某国原本国力昌盛,国君励精图治,可是国君的宗亲不甘心,决定造反,于是发动兵变,从此国家内乱,无数人死在动乱里。那些听从兵变者命令的普通人,他们就该死吗?”


    “师姐是怎么想的?”郑留好奇商悯的答案。


    “我认为他们不该死,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听从。”商悯道,“若胜了,胜利的果实也只由少数人分食,与那些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那时郑留不知道师姐乃是武国王女,但他仍然十分惊讶,因为这个问题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


    郑留几乎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是,那些普通人不该死,但不会有人考虑他们该不该死,他们做不了自己的主,因为会有他们的主人为他们做主,国君即为此国百姓之主。师弟以为,根源不在于他们该不该死……而是控制他们性命的人想不想做。”


    “师弟所想与我所想,其实并不是同一个问题。”商悯无奈道。


    “我明白,可我只是想劝师姐不要自寻烦恼。”郑留道,“老师教过,在其位谋其事。师姐出身不凡,其实不必考虑那些普通人如何,这不是师姐该考虑的。”


    “为王者爱民,是为了获得民众拥戴,好坐稳王位。为王者征战,是为了扩大疆域,攫取钱财与人口,更好地延续统治。为王者诞育后代,是为了让国家能始终被他们一家把控,千代万代,王权不衰。”郑留当时年轻气盛,不以为然道,“若我为王,我只会想为王者之事,何必要去想百姓之事呢?爱民,不过是为王者坐稳那个位置的手段之一罢了,师姐可见有哪个国君把百姓看得比自己王位、自己的抱负还要重要?”


    商悯异常迟疑,然后她出乎郑留的意料,缓慢点了下头。


    “我见过,只是那个人不认为自己是国君,那个人的抱负也不是征战天下,而是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便不再开口。


    那是郑留头一次觉得自己猜不透商悯在想什么了。


    以往,他们就算观念有所分歧,郑留也能理解商悯的意思,可今天的商悯有点让他理解不了,甚至让他觉得难以琢磨。


    为什么商悯会产生那样的思想?是谁影响了她?大家族出身的她是不是自小受尽宠爱,所以才让她有了这么天真矛盾的想法?


    权力者的野心和普通人的命,从来都是不可兼得的。


    既然有野心,那势必就要舍去另一样,否则只会徒增烦恼。


    郑留从过往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心中慢慢想:商悯无疑也是有野心的,她的野心不比他小,因为她的目光同样不局限于一地一国,而是放眼整个天下。


    她想要登高位,想要成为“人皇”。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明明有野心,却非要去考虑那些无关紧要之人?


    不过没关系,郑留知道商悯会想通的,她现在毕竟年纪还小,只是暂时心软而已。


    她会妥协,也会做好取舍,放弃无关紧要的人,她会逐鹿天下,走上和前世一模一样的道路。


    “要保谭国,便不能让谭国孤立无援。”商悯在漫长的沉思后开口说话了。


    郑留盯着她,等着她说出那句话。


    “这天下必要乱起来,我们没有更多的选择了,乱世并非由我们而起,而是由那位大妖而起,一旦我所想之事成功,这天下只会更乱。相比由人而乱,我更不能接受此世由妖而乱。”商悯道,“我欲将大妖藏匿皇宫的消息告知各诸侯,令各诸侯齐心反燕。”


    郑留唇边勾起笑容。


    “此为釜底抽薪之计,是我等唯一的,也是最有效的筹码。若不以此事为筹码,我等绝无可能游说各国,令众诸侯国抗燕。”商悯靠在椅子背上,脸上的神情并不轻松,像是被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也许,那大妖就是想天下大乱,也许各诸侯反叛就是她想看到的场面,但是她想看诸侯反叛,却绝不想看到诸侯因妖而举起反旗……”


    “她一定有所顾虑,所以她不能现出真身,她实力不一定很强,最起码没法移山倒海,不然她一妖岂非能灭我人族全部?她藏起来,说明她有害怕的东西……她一定怕我们人族发现她的存在,不然她何必要藏?”


    商悯直切症结。


    百万人命系于一身,人族命运前途未卜。


    只有他们知道皇后是妖,只有他们知道妖族有大图谋。


    这是机遇,更是责任。


    他们可以把握先机,利用这一点争夺天下大权,但是天下所有人族的命,真的能作为争权夺利的筹码吗?


    妖族已经深深地缠缚在大燕这棵大树的根系上,宫女太监、朝堂大臣、一朝天子,乃至天子后宫……


    妖族如附骨之疽,无法根除,他们从大燕身上汲取养分,除非将大燕这棵树也连根拔起,否则根本无法将攀附在大燕上下的妖也根除干净。


    “不破不立。”商悯轻声道。


    “届时,便可重塑乾坤,改天换日。”郑留道。


    “改天换日?不。”商悯看向他。


    郑留一愕,没料到她会说“不”。改天换日,她就有更大的机会登上人皇之位,为何要说不?难道她不想做那天上唯一的曜日吗?


    “战事将席卷天下,改天换日是必然,但这不是目的,只是一个结果。”商悯敛眉,语气沉重,“这是舍数百万人,而保数百万人。”


    当人皇也不是结果,而是她实现抱负的手段。


    商悯不全是因为想要当那天上唯一的曜日才想登皇位的,她有野心,可不全是为了当皇帝。


    难道她人生的最高点就只局限于成为皇帝吗?


    当然不!


    皇帝当然不是她人生的最高点。


    她当上皇帝后,还要看四海升平,人族昌盛,天下一统,再无纷争,还要看土地结满稻穗和小麦,人们老有所依幼有所养,哪怕天灾降临,也不会有人饿死冻死。


    这,才会是她人生的最高点。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天地至理[VIP]


    商悯在想如何才能使皇宫藏匿大妖的情报通传各国, 并使各国诸侯相信。


    送情报的方法其实也不难想。


    最下乘的方法就是让武王商溯给各国送上密报,可莫名其妙的消息,凭什么使人相信, 除非武王为消息真实性作保。


    但这样一来,武国无疑就将成为众矢之的,商悯的故国会代替谭国成为大燕的首要攻讨目标。


    武国不怯战, 且占据地利,真要打起来倒也不怕, 可是若一开始武国便消耗如此多的国力,恐怕会在接下来的大动乱中置于不利的境地。


    且, 若由武王告知天下诸侯皇宫藏妖,各国举兵征讨,自然也要武国先出这个头, 聚集大军给众诸侯做出个表率来。


    枪打出头鸟, 大争之世,先动手的不一定有好下场, 默默蛰伏积攒力量的往往能笑到最后。


    “师姐欲联合各诸侯抗燕, 不是不可行,可是师姐也要想清楚,各个诸侯真的肯受我们摆布,听话地按照我们的计划行事吗?”郑留提醒, “越是久居高位者,越是有自己的想法,他们恐怕不会按照我们设想的那样做,除非我们能给出一个让他们无法拒绝的理由。”


    “保人族天下, 算一个分量足够的理由,只是我父王之前也说过, 如今王位上坐着的,多是庸碌之辈,早就忘了祖先教诲了,也不能指望他们担得起大义。”商悯叹了口气。


    她用指尖蘸了一点茶水,在纸上写下一字。


    ——义。


    “义?”郑留笑了,“师姐似有未尽之语。”


    商悯颔首,又用手指沾水,在纸上写:势。


    “势,天下大势。”郑留道。


    商悯也道:“人无不乘势而起,乘势而动,国也是如此。一国动,或许其余诸国会观望,可两国动,他们就会坐不住,若能联合六强国,哪怕只联合两三强国,也足够造势了。”


    “造势,是为了让皇宫藏妖,皇帝被控制的消息广为传播,变为天下百姓天下诸侯不得不信的事实。”商悯瞥了一眼郑留,“天下诸侯藏有反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旧梁前车之鉴,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郑留自然地微笑:“的确如此啊,我郑国其实一直在囤粮练兵,宋国也是动作频频,想必师姐的武国也是如此吧?”


    商悯并不回答,只道:“所以皇宫藏妖其实只是给了各诸侯一个借口,一个举起反旗的借口。他们的野心就如火.药,只等一点火星子引爆,我们的消息就是火星子。”


    “的确如此。”郑留目露赞同,随后感叹,“其实有时我很不理解,为何那些身居高位者往往很在乎义与礼,连打仗也得找个借口打,就不能直白地说我想要你们国家的肥沃土地,所以我就要打你吗?”


    “那些国君不缺吃不缺喝,不缺人侍奉,他们就缺道德礼仪。”商悯耸肩,“俗话说得好,越缺什么越在意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们平时太缺德了,太不讲道义与礼仪了,因此万分在意道义。”


    郑留一愣,似乎深以为然,“师姐说得极有道理,师弟豁然开朗。”


    “我随口说的,你不会真信了吧?”商悯抿嘴笑了一下。


    “原来师姐是诓我。”郑留看向她,“我诚心请教,不知师姐可否为我解惑?这回可不要再随意说了。”


    商悯看了看郑留貌似虚心求教的脸,真的认真思考了起来。


    她没有思考多久,就道:“他们在意道义,也许是因为他们被洗脑了……不,他们不是被洗脑了,是因为道义是这个体系重要的一环,是维持他们统治的关键所在。”


    郑留诧异地抬起了眉毛。


    “人为何要忠君?诸侯为什么要听皇帝的?为什么皇帝不能随意生杀予夺,为什么连天上地下唯一的皇帝也要遵守道义?为什么皇帝不遵守道义就会被骂成昏君,底下的宗亲臣子还要造反?”商悯道,“因为正是道义维护了皇帝的统治啊。”


    郑留注视着商悯:“愿听教诲。”


    “算不上教诲,别摆出这么正经的脸看着我。”商悯摆摆手,“道义嘛,下则要求天下人忠君、讲究礼仪道德、尊老爱幼,上则要求国君爱民勤政,礼贤下士。你想想看,如果没有道义的存在,天下岂不是要乱套?人们不忠君,不讲礼仪,没有道德,国君动辄打杀百姓,诛杀臣子,不理朝政……”


    “有道义在,国君做出爱民勤政的样子,底下的百姓才会认为这套道义是对的,是值得遵守的,因为国君已经作出了表率。如果国君也不遵守道义,还随意违反道义,那不就是在说明这套道义是假的吗?既然是假的,那底下的人为什么还要遵守呢?为什么还要按照道义的要求忠于君主呢?”


    “道义乃是人定,是上位者维护自身统治而定下的,制定这套道义的人,也必将处在道义的束缚中,它束缚民众,也束缚国君。要是因这套道义而受益的上位者反过来违反了道义,那么必然会遭到道义的反噬。”商悯道,“依我看,这也算是一种利益交换吧。”


    “国君许臣民幸福安定,臣民许国君统治永续。”


    “国君许臣民幸福安定,臣民许国君统治永续?”郑留一字一句慢慢道。


    “不错,这就是我的理解,一家之言,师弟不必放在心上。”商悯说完,话锋一转,“正因如此,‘义’在我们的计划中是不可或缺的一环,若无‘义’在,其余诸侯国便不会轻易举兵攻打大燕,因为他们是道义的拥护者,也因为道义而受益,他们不能违反道义。”


    她末了总结:“以势催义,借义生势,各国才能趁势而起。”


    “师姐大才。”郑留眼神无比复杂,“我不如师姐看得透彻。”


    商悯不料郑留发出如此赞赏,而且看上去还这么真心实意,这倒叫她不好意思了。


    可实际上,郑留不全是因为商悯的那番见解才心情复杂的。


    他是突然想到,商悯从前与他都是谈论国策偏多,像这种鞭辟入里的见解,他其实不经常听商悯提起。


    谈论国策时商悯会说这等国策哪里好哪里不好,但从来不会这样深入地暴露自己的思想。


    刚才她那番话,往小了说那是冷静理智,见解独到。


    往大了说那就是天生反骨仔,生来就是干造反的料,因为她看的太透彻,造反这种事情对于她来说不存在任何心理负担。


    她不觉得不向皇帝效忠有什么不对,甚至也不觉得百姓造国君的反有什么问题,在她眼中,那套框定了上至皇帝下至百姓行为规范的“道义”,真的只是个工具。


    也许是前世在大学宫的时候商悯摸不准他的真实身份,也许她也怀疑过他是某个王侯的后代,所以从不肯在这方面深谈。


    现在商悯如此直白地对他说了这些话,多半是由于她确定他郑留也是个心存反心的,说这番话没什么顾忌了,所以就这么说了。


    原来前世的商悯始终对他怀有戒心,竟然是今生,他才第一次触及她内心深处的想法。


    原来商悯并不天真,怜悯百姓也不是出于软弱,而是因为她看得太透,导致她想得太多,这才显得矛盾。


    这番关于道义的见解,是郑留从来没有深入想过的,他是有这方面的认识,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不知水因何能载舟,舟又为什么倾覆……


    郑留看见大舟倾覆,只会想“这舟不好”“这水不好”,却不会去想行船过水亦有规则,一拨桨一抚浪暗合天地至理。


    输给商悯,郑留心服口服……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


    “师姐可有想过哪国值得联合?”郑留问。


    “翟国。”商悯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个国家,“别国我不确定,但翟国我有把握。”


    郑留一凛,心中又添一份惊讶,“为何?师姐似乎没有接触过什么翟国的人?他们的三公主翟静……”


    “我与静公主只有一面之缘,我这么想,不是因为同翟国的公主有什么交情,而是我觉得翟国是有大义在的。”商悯道,“送出水车图纸,福泽天下,翟国司工大人的善举值得天下传颂。臣子如此,国君定然不差,应当是重视农桑提拔贤臣的君主。我愿联合翟国,与翟国共商除妖大事。”


    郑留呼出一口气,道:“师姐远见,师弟不得不佩服。”


    商悯扶额:“郑留,你小子能不能不要我每说一段话你就夸一句,我身上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我有吗?”郑留一怔,随即笑了,“我每一句夸赞都是出自真心,也许是心之所感,所以我不觉得这是夸赞,只觉得是自然而然就把这些话说出口了。”


    “仅有翟国,可是不够,哪怕算上谭国,恐怕也不够。”郑留道,“至少还要再联合一国,才能造势。”


    商悯思索许久,缓缓说出下一个想要联合的国家,“赵国!”


    “为何?”郑留反问,眼神有些捉摸不定,“我以为,师姐会选宋兆雪的母国,宋国。”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交浅言深[VIP]


    “宋国?我是有想过与宋国联合。”商悯摸了摸下巴, “不说别的,就单说宋兆雪……他现在是我们的同门,关系算是近一些, 不管是联络感情还是拿捏他,都会容易一些。”


    “那师姐为什么不选宋国呢?”郑留问。


    “因为宋兆雪做不了宋国的主,作为独生子的他或许能说动宋王, 但是宋王可能左右不了宋国朝臣。”商悯惋惜地摇摇头,“宋王病弱, 因为身体不好,她在朝政上也逐渐无力起来。你说宋国这些年也动作频频, 在练兵屯粮,可是一旦宋国举兵,他们长期以来积累的各种内政弊端就会在短时间内暴发, 算是个不稳定因素, 换一位强势的君主可能就能镇压有不轨之心的臣子和宗亲,但是宋王……我怕她有心无力。”


    “既然要挑选可以联合的对象, 那么我们可以联合的国家最好内政稳定, 免得一时联盟一时反悔,徒增事端,动摇其余诸国出兵的决心。”


    郑留侧目,而后笑:“那师姐怎么不选我母国的郑国?”


    “你那位六十多岁的父王太难搞了, 你有主意有野心的兄弟姐妹们也太多了,在出兵一事上很难达成一致吧?”虽然是问句,但是商悯的语气和眼神都透出确信的意思,“郑王的每个孩子都想登位, 要是大燕搞一出招安,承诺不反燕者可得郑王位, 这不一下子就把他们给搞定了吗?就算搞定不了全部,也能分化几位吧?郑国政权分裂,只在一夕。”


    郑留浑身一震,目露惊色,仿佛被箭矢正中心窝。


    他张了张嘴,许久不语,而后露出苦涩的笑:“师姐,你难道也会推演天机吗?”


    商悯愣住,“不是吧?”


    还真被她给说中了?


    郑留靠在座椅上苦笑连连,再也不敢轻视商悯。


    他因重生占尽先机,所以受困于天不得擅自泄露天机,但这种未卜先知的感觉让郑留不自觉把自己放在了高人一等的位置上,他对于所有人都持有一种微妙的俯视的态度。


    可是商悯随意几句话宛如闷棍将他打醒。


    未卜先知又如何?只是因为他经历的多罢了。商悯甚至没有那些记忆,就能句句直戳要害,六强国各自的短板暴露无遗。


    商悯所说的招安正是郑留前世发生过的事情。


    “父王年近七十,我长姐大我三十余岁,都快五十了,她想当王都快想疯了,早些年父王的孩子夭折很多,其中就有她的手笔。因为死的子嗣太多,父王很是伤怀,我出生时,他给我起了个名字,叫‘留’,希望我能存活下来。”郑留道,“或许是运气够好,我确实顺利活到现在了。二哥去得早,三哥装作窝囊废,剩余几个活到成年的兄姐也一个比一个狠。”


    “你长这么大真是不容易啊。”商悯同情地看着他。


    “父王近些年正在逐渐放权给长姐,不是因为他不在意权力了,而是他年纪大了,压制不住我大姐了。”郑留的话语中少有起伏,似乎对于父王和那位大姐没有任何感情,“我三哥应该很慌吧?其实父王的所有孩子都一样慌,毕竟以大姐的性格,她登位后必然不会放过他们,她甚至连我这样毫无威胁的年幼孩童都不会放过。”


    这么说,郑留前世,郑国就陷入了夺权内乱?


    郑国大公主要登王位,其他的公主公子也想登王位,长此以往,郑国政局必然分裂。


    “以师弟才能,当得起王位继承人,只是不凑巧,生得晚了些。”商悯笑着刺探。


    她疑心在郑留的前世,他是郑国王位争夺战最后的赢家。


    郑留显然读懂了商悯的潜台词,他矜持地点了点头,“谢师姐夸赞,既然师姐也如此认为,那可见师弟我确实担得起这个身份。”


    二人相视一笑,默契地换了个话题。


    “赵国政局稳定,赵王赵长绮性情是出了名的不好相与,不过她正当壮年,也从未听说过赵国政局不稳,可见她虽然性情不好,但是治国还算有方。赵国公子名赵乾,是过继过来的,她也没有什么亲生的孩子,她将此子打发来当质子,除了别无选择之外,我认为同样有敷衍之意……敷衍,就说明她对皇帝不怎么服气啊。”商悯思索着说,“这是我个人感觉,师弟以为呢?”


    “师姐所想极有道理,师弟万分赞同。”郑留颔首。


    “那就好。”商悯放心了一点。


    “师姐可知,赵王为何性情暴戾还没人敢反抗她吗?”郑留意味深长道。


    商悯不需要思索就能给出答案,“因为她不仅狠,还有手腕。”


    “正是!”郑留道,“这位赵王,出生年月可是排行第五,老赵王的第五个孩子,排名算是靠后了,一个在出生年月上并不占先机的第五子,最后能登顶王位,当然是靠心黑手狠。”


    “她杀姊屠兄上位?”商悯道。


    这些风言风语商悯也有所耳闻,不过知之不详。


    她对赵王印象最深的还是商溯生辰,她派人送来好几只虎豹猛兽当贺礼……


    “对,不止,传说老赵王的死也蹊跷,毕竟他死的时候才四十来岁……由此来看,赵王真是手段凶狠,叫人生畏。”郑留拍拍手,“自她二十岁登位,赵国中凡是有人反抗她,都被她给处置了。”


    “师弟这么一说,倒叫我心里犯嘀咕了,希望她不是性情阴晴不定,出尔反尔之人。”商悯道。


    “只要她肯与我们联盟反燕,这天下大势就已经形成了,至于她是不是会出尔反尔……依师弟愚见,在灭燕之前,赵王是不会轻易出尔反尔的,她的野心,远超师姐的想象。”郑留斟酌道。


    “好,有师弟点头,也叫我心中一定。”商悯面孔严肃,“另外还有一事,我拿不准主意,想要问问师弟。”


    “请说。”郑留道。


    “也是方才说到招安一事,让我心里有点不安了,梁国为燕皇走狗,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商悯眼神沉了下来,说话的语气也不自觉变低,“但我觉得,梁王姬桓可能不仅是皇帝的走狗,而是……”


    不是皇帝的走狗,那还能是谁的走狗?


    妖的走狗!


    郑留眼皮一颤,没料到商悯会产生这种想法。


    他没有立刻给出回答,反而凝神思考了起来。


    前世他回到郑国时,梁国已经被灭了,是被武国灭的。他回归郑国后忙于夺位,花了三年才得以坐上郑王的宝座,因此他对梁国以及梁王的印象其实不深。


    郑留想到,当初各诸侯混战,梁国一心护持大燕,做守卫宿阳的屏障,不惜落得国破城灭也不肯投降,甚至梁王姬桓守城而死……梁王,是这么有气节的人吗?


    “师姐可有见过姬桓?觉得他人如何?”郑留迟疑道。


    “父王叔父还有我,对姬桓的评价都是心狠有余才干不足,为人也不怎么光明磊落……当然我也知道,在那个位置上没法光明磊落。”商悯道。


    郑留问:“师姐觉得梁王对大燕忠心吗?”


    商悯答:“忠心?我不这么认为,他自己都是谋反上位的,一个谋反上位的人却说自己对大燕忠心?这话不可信。”


    “这样吗……师姐所担心之事,的确极有可能为真。”郑留面色凝重。


    商悯叹气:“倒也不意外。只要我们想灭燕,就必得灭梁,如果只是灭梁也就罢了……我是担心梁国境内的天柱。”


    妖族的图谋与天柱有着莫大的关联。


    天柱碎裂与妖族复兴,恐怕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天柱镇压妖魔也不是传闻,而是事实。


    群妖绝迹的今日,妖族要想复起,就必须要让天柱碎裂。


    “还有最后一件事,师姐要如何使六国相信皇帝是被妖控制了,而不是他自己头脑发昏了。”郑留道,“师姐既然能想得如此细致深入,想必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是,我考虑过。”商悯对郑留微微一笑,“这法子有些难以实现,但只要实现,对我们百利而无一害。”


    “师姐可否告知?”郑留来了兴致。


    “还请师弟多点耐心。”商悯笑了笑,“此事牵扯众多,难度极高,我并无十分把握,此时告诉师弟,如若不成,未免让师弟空欢喜一场……请师弟再多等一些时日,待我功成,师弟自然知晓是什么法子了。不能告知师弟,还请师弟不要与我生嫌隙才好。”


    “哦?如此,那我便静候佳音了。”郑留也不在意商悯拒绝透露自己的谋划,只是这样笑着说,“能被师姐说出口的谋划,就算没有十成把握,也应当有五六分,我等着便是。”


    见郑留这般答,商悯松了一口气。


    人与人其实最忌讳交浅言深,今夜他们已经说得足够多了,这已经是极限了,更进一步的事情,事关性命、事关大势,商悯不能轻易对郑留说出口,哪怕他们已经是最紧密的盟友。


    郑留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样子,静静地看着商悯。


    他真的不在意商悯对他隐瞒什么,因为他有自知之明。前世相处数载,她依然对他有戒心,更何况今生呢?


    他不介意,甚至有些期待了。这种心情就仿佛有火焰在心里燃烧,让他胸腔一片滚烫。


    师姐啊师姐,让我来见识一下……年仅十一岁的你,身为质子的你,远离故国支持的你,究竟要以什么样的手段,达成你想做的事。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谭公亲启[VIP]


    再有七日, 大燕主力军便会来到与谭国交战的战场。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商悯回帐时,还在仔细考虑与郑留结盟之事。


    郑留知道的多,却不能去做, 商悯置身于宿阳的漩涡中,虽然也触及了真相的一角,但对于天下乱局与妖族秘辛知道的终究太少了。


    她如果是郑留也会很郁闷, 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能做, 这简直比卡着脖子还让人难受。


    因此郑留找上了她。


    结盟,自然是双方实力对等关系才能更稳固长久, 郑留无权无势,能依靠的只有商悯,而商悯手头人脉资源颇多, 这正是郑留所欠缺的。


    商悯看出, 郑留有意将自己摆在军师的位置上。


    他不参与行动,但是参与制定计策, 商悯要是想要增加计策的成功率, 就得仰赖郑留的情报。


    这样的盟友关系,极易让郑留牵着她的鼻子走,一次两次的还好,次数一多, 商悯的步调就会全然被郑留所掌控所引导,这是她不能接受的。


    郑留最好只是军师,别干出什么越界的事。


    商悯不想杀郑留。


    不仅是因为她察觉出郑留的前世似乎与她多有纠葛,还是因为……其实郑留这小子也挺对她胃口的, 与他相处比较有意思。


    他们两个其实算是同龄人,虽然外表都是十多岁孩童的模样, 但是一个经历了重生,一个又有穿越的奇妙过往,二人心智皆是不同与寻常孩童,冥冥之中又在此相遇,让商悯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不知郑留会不会也是同样的感觉……


    在郑留的前世,她与他应该是那种虽然有纠葛,但是谈不上深仇大恨的关系,不然郑留对她的态度肯定又会有微妙的不同。


    也许他们是逐鹿天下的对手,既是敌人,也是志同道合的同行者?


    商悯这边琢磨着,却不知回帐的郑留也在想同样的事情。


    从前,他们的确是敌人,也的确志同道合。


    但是与商悯推测不同,他们二人的确存在深仇大恨,郑国间接害死武王,致使商悯不得不结束游学回国继位,而郑留归国后也致力于争夺王位。


    他想,他对商悯似乎是又不甘又怨恨的。


    “若你欲登郑王之位,他日,我必杀你。”郑留在心里反复咀嚼这句话。


    商悯当然也了解他。


    郑留从来不在她面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抱负。


    他也曾经对她说过,家中父亲的孩子众多,但是他觉得自己的能力不比任何人差,他配得上父亲的位置。


    在郑留心里,也从来不存在放弃王位的选项。


    商悯知道这一点,但是她还是放过了他。


    那个时候郑留想,也许师姐还是对他心软了,可也许是师姐觉得他不可能登上王位……与她决裂后,郑留反而更加坚定了要夺得王位的念头。


    一半是为了圆自己多年夙愿,一半则是出于自诀别之日起在他心中滋生的扭曲的偏执。


    你不想让我登郑王之位?因为我要登王位,所以你要杀我?


    好,那我偏偏要登上王位让你看看。


    之后郑留得偿所愿,坐上了那个他很久以前可望不可即的宝座,他是郑王了,权力就在他手中。


    得位的喜悦短暂地充斥他的大脑,然而这喜悦就像大火燃烧过后荒野,燃烧时壮烈凶猛,不可阻挡,可燃烧之后便只剩下遍地荒芜,一片空虚。


    后来的后来,郑留与商悯再次相遇,他们一个是郑王,一个是武王。


    商悯一语成谶,他们果然相逢于战场了。


    她一向守诺……可,这次竟也丝毫没有留情。


    她一枪洞穿他的心窝。


    她居然真的杀了他。


    然后郑留便回到了过去。


    偶尔半夜惊醒,过往的回忆缠身,郑留总会想起商悯对他说过的话。


    “今日,我不杀你。”


    “他日,我必杀你。”


    这份怨与恨纠缠了郑留许久,直到他因质子令去往宿阳,在驿馆碰到了商悯。


    这时的她和当年初遇时一样性情不拘小节,又因自小受尽宠爱气质显得明媚大气,与他的内敛与沉默截然相反。


    除了眼神和面庞更稚嫩,其余的似乎没什么不同。


    就连初遇时的那句含着惊讶的“师兄”,也一模一样。


    他们交换了姓名,这次是真名。


    她不再说自己叫拾玉,他也不说自己是赵存。


    也是,初遇时便对彼此说谎,连最基本的姓名也是假的。


    虚假的开头,自然换来的结局也不怎么好。


    谎言催生的情谊,也难分辨其中到底有几分是真。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郑留握紧了拳头,指甲都抠进了肉里,可是商悯对他的心情茫然无知,只惊讶而懵懂地回身看他。


    这时郑留突然觉得没趣儿了。


    他来宿阳前,就知道商悯也会作为质子前往,那时候他在想,他要以什么样的面目面对她,又要怎么审视今生的她……他们这一世还会是仇敌吗?他们还能是同窗师姐弟吗?


    还能回到以前无话不谈的时候吗?


    那无时无刻不烧燎着他心肺的怨与恨,在这一刻忽然平息。


    就如他登郑王位后的喜悦一般,虽然经过长久的燃烧,但时机一到却转瞬熄灭,仿佛支撑他产生怨恨的燃料也已经消耗殆尽了。


    郑留看着商悯一无所觉的眼睛,忽然想到,现在与以往不同了,商悯年幼,还没有成为纵横天下的武王,她只是一个质子,在宿阳他有千百种办法能置她于死地。


    只要他小心地隐藏,谁会发现他的秘密?


    只要他悄悄地动手,便能除去一个大敌,不仅是郑王位,就连天下似乎也唾手可得了。


    联盟的对象就非要找商悯不可吗?翟国不也是个好选择?


    可是郑留犹豫了。


    前世今生加在一起,他从未这么犹豫过。


    在这一瞬间,他心中掠过千百道念头,最终却在商悯开口邀请他喝茶时装作平静地答应:“有何不可?”


    在商悯欣喜转身的时候,郑留的眼角的余光看着她的侧脸,默默在心中道——


    “商悯,今日我不杀你。”


    一报还一报罢了。


    她也曾经放他一命。


    既然如此,郑留自然也可以放她一马,她毕竟有着他不具备的优势,是一个很好的结盟对象。


    他说服了自己。


    待一切尘埃落定……等所有的事情有了了结,看看谁,才是世间唯一的皇!


    ……


    宿阳内,长阳君府中。


    商悯置于书架上的身外化身嗖的落地,膨胀变大,而后她一刻不停地走到书桌前,拿起纸笔在其上写:“谭公亲启……”


    写完这行字商悯突然顿住,然后把纸揉成一团,震成粉末。


    这回倒不是因为她写的字太丑,而是因为她的字太好看了……字迹是会暴露身份的,商悯在经过长久的书法练习后字体终于得了一二分神韵,纵然比不上书法大家,可写在纸上也显得清清爽爽。


    这回得刻意变个字形才行。


    商悯重新取一张纸,写上那句话。


    而后继续挥笔,特意用成熟老迈的口吻写:“今天下道路晦涩难明,妖魔重现世间,吾不忍见诸国混战,生灵涂炭,不欲睹人族为妖邪所取,故特书之,愿公毕其书。”


    “妖藏之禁中,吾不知此妖身为谁,亦不知此妖何谋也。唯有此告天下之诸侯,庶免乎山河之覆……”


    不能写妖是谁。


    因为皇后出身谭国,商悯怕谭国留有妖族内应,是以不能将她所探知的内容全盘告知。


    万一谭闻秋知道自己暴露,会不会给自己换一个别的更好用的身份?一切都说不准。所以商悯万分谨慎,不敢打草惊蛇,引起谭闻秋怀疑。


    在商悯书写此信的同时,百里之外的宿阳城郊,身披斗篷头戴斗笠的男人正站在船头,准备渡过这条小河。


    忽然间他似有所感,取下斗笠,茫然地看着天上,语气中带着疑惑:“天象为何又有变动……是谁?”


    此人正是敛雨客。


    他略一思索,当下便盘膝而坐,从袖中取出算筹,对着天象推演天机。


    可不管如何推演,这天象的诡异变动始终如同一团乱麻,便是如何抽丝剥茧也瞧不出变故因何而起。


    “难道有人的命数竟不被天地所知吗?”敛雨客皱眉,重新算了一卦,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他目光远望,看向此行的目的地——宿阳。


    原本他下一站的目标是翟国,可是先前天象偶有异动,他便临时改了道,只因他算出引起天象异动的人身在宿阳。


    可是等他赶到宿阳,引起天象异动的人却已经不在大燕国都了,敛雨客扑了个空。


    方才他本以为再度引起天象变动的人和之前乃是同一人,结果推演之后却显示并非一人,反而另有其人……敛雨客刚刚又对第一次引起天象变动之人卜卦,结果却又让他大吃一惊。


    他居然连第一人也卜不到了,错综复杂的命数就像被纠缠在一起的丝线,一根丝线波动,连带着其余所有的丝线都跟着动,叫人不知从何算起。


    “是谁的命数不被天地所知,又是谁的动作引起了命数变动。”敛雨客收起算筹,眼中有些许担忧之色,“圣人们编织好的命数被打乱,于这天下而言,到底是福是祸啊……”


    敛雨客担忧的一切,商悯并不知晓。


    她吹干纸上的墨迹,审视了一遍所写内容,将这封信好好地封进了蜡丸之中。


    她的谋划成与不成,谭桢的态度尤为重要。


    联络谭国谭桢,是商悯实施谋划的第一步。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你是何人[VIP]


    信不可只通过一个渠道发出, 就如鸡蛋不可以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除了信鹰,也可走别的渠道,比如武国商会。


    武国商会是隶属于武国的特务机构, 明面上商会的确在从事一些商业上的事情,不过商会毕竟是显露于明面的,以绣衣局的手段, 真有可能被盯上。


    要验证商会送信的渠道是否好用,其实很简单, 让他们送去一封假信即可。


    商悯思及此处,备好信件, 又往陶俑化身上撒了一些药粉遮去气息。


    时隔数月,她总算有机会去商会一趟了。


    商悯离开长阳君府前翻找出一身宽大的衣服,接着浑身的骨骼发出噼啪爆响, 整个人身形抽长, 身高拔高一尺,肩背也变得宽阔了些, 随后五官蠕动, 组合成一副平平无奇的面孔。


    现在的商悯变成了一个身量稍矮小的成年人。


    不是她不想继续拔高自己的身高,而是她已经适应了自己原本的身高,知道以自己的体型如何对敌如何使用招式最顺畅,如果身高猛长, 她就会不适应如今的对敌方式。


    夜晚时分,商悯没惊动任何人,独自翻出长阳君府。


    她轻功疾行来到了白日里宿阳最繁华的街道,七拐八拐来到一栋建筑前, 绕至后门,轻敲门板。


    “咚咚, 咚咚咚……”


    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过后,后院的门开了。


    商会管事就站在门后:“阁下深夜前来,可是货物出了什么问题?”


    “是有些问题,虽是小问题,但不好不禀明商会当家的,还请通传一二。”商悯说出暗语。


    管事放下心,侧身邀商悯入内。


    一路穿过装潢压制的的商会大堂,管事带商悯上楼,来到最顶层阁楼上。


    门被推开,商会大当家崔三娘已在屋内等候,三娘不是她大名,也没人知道她的真名,只是传闻她家中行三,亲近的人叫她一声三娘,而商客和底下的人则尊称她一声崔老板。


    崔老板自然不知商悯身份,但能得到那个暗号的定是“贵客”。


    武国商会是武国在宿阳安插的最大的情报据点,各路人马来到商会,目的各不相同,所使用的暗号也不同,商悯使用的暗号乃是最高级别的那种。


    崔老板不敢打量商悯形貌,甚至还从自己位置上站了起来,单膝跪下低声道:“卑职逢月拜见大人,商会上下听凭大人调遣。”


    逢月是个代号,崔老板不过是一个假身份,就如商悯身边的雨霏,她本名也不叫雨霏。


    “起。”商悯从怀中拿出一信,拍到崔老板手上,她的声调也被真气改变,变得沙哑深沉,“你安排人把这个送到重光手上,他知道该怎么做。”


    重光也是一个代号,崔老板的联络人,武国的探子不需要知晓彼此身份,只需要知道如何把手头的消息传递出去就行了。所有的探子之间都是单线联系,就算一人遭遇不测,也不会对整个情报传递渠道造成重大影响。


    崔老板在所有的探子中属于级别比较高的那种,因为她直接把控着武国商会。


    “另还有一封信,送归武国,你得亲自跑一趟,亲手交给‘乾’,不可有丝毫差错。”商悯着重交代。


    崔老板一凛,立刻俯身道:“定不辱命!”


    商悯只对她说了这两句话,然后转身便走,崔老板目送她离去,随后唤来管事:“我要离开这儿一段时间,你守着商会,一切照旧。这封信,你派个可靠的暗卫送给重光。”


    管事一愣,道:“是。”


    他面孔五官微微蠕动,肩膀收窄,体态悄然间发生了变化,易容了崔老板的模样,他默默坐到崔老板的位置上,神态举止和说话语调都与崔老板一般无二。


    “老板放心,交给我便好。”他道。


    崔老板放心地点点头,不敢耽搁,换了身衣服即刻出发。


    商悯身外化身躲在远处,看了一眼夜色中的商会,心中祈祷:“这地方可千万别被渗透了……”


    要是白小满的身外化身在就好了,狐狸鼻子就是灵,进去闻一圈说不定就知道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狐狸鼻子可能只能闻到妖的气息,如果被收买或者被安插进去的是人,那狐狸鼻子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


    时至后半夜,在皇宫养伤的白小满在经过一天一夜的修复后已经能下床活动了。


    这其中有妖类恢复能力变态之故,也有受伤后涂玉安尽心为她疗伤以及小蛮为她送了足够多的血食的缘故。


    小蛮每隔三个时辰就会来一趟,食盒里除了装几根大鸡腿,还会往里头放一些鹿肉猴脑之类稀罕的东西,这些都是宫里的贵人们要吃的滋补膳食。


    就是小蛮很生气他们这些妖只能吃贵人吃剩的边角料,并承诺下次给她偷一只熊掌带过来。


    “以前在山林里混日子的时候,我可没本事猎熊吃。”她笑嘻嘻地说,“当然现在其实也不是很敢吃,偶尔偷一次就行了,可不能被发现……毕竟……”


    小蛮脸上露出了少许惧怕的表情,不敢再说下去了。


    商悯闷头舔鹿腿,把肉啃得精光,心中止不住好奇。


    为什么小蛮这妖怪觉得鹿能吃鸡能吃,甚至人也能吃,怎么熊就不能吃了?


    难不成这儿藏着个比小蛮厉害的黑熊精,知道别人吃它同族就会不高兴?


    算算时间,再有一刻钟小蛮就该来送饭了。


    商悯窝在被子里舔了舔自己爪子,有点好奇熊掌到底是什么味道。


    然而她没等来小蛮送饭。


    来给她送饭的居然是胡千面。


    那轻盈敏捷的脚步声在院子外响起的一瞬间,商悯背毛都炸起来了,胡千面速度极快,压根就没给她留下做心理准备的时间,脚步声响起的下一秒他就直接推门了。


    从院门到屋子少说有三丈,胡千面速度也太快了。


    那天晚上他追捕商悯时的速度绝对是有所保留的,可能是身后带了一大群太监侍卫,顾及被别人发现,所以只展现出了相当于人类武林高手的速度,而此刻他的速度甚至无限接近于瞬移了。


    胡千面一进门,眼皮一耷拉,就瞅见一双青碧色的狐狸眼瞪得溜圆,见他进来了,还往被子里缩了缩。


    “瞧你这点出息。”胡千面没好气地把食盒摔到商悯床上。


    “拜见师祖,师祖不生气了吗?”商悯探出脑袋,装作垂涎欲滴的样子瞥了一眼食盒,同时又强忍食欲怕怕地看向胡千面。


    “记吃不记打。”胡千面也是无语,他手指一动,食盒一下子弹开,露出一只硕大的熊掌。


    商悯兴奋地舔了一下嘴唇,正打算去吃的时候突然顿住,眼中恰到好处了流露出一份迟疑,“小蛮姐姐呢?她有没有吃到熊掌?”


    “她把皇帝老儿的滋补熊掌扣下来给你了,两只前掌,剩下的一只不是你能肖想的了。”胡千面道。


    这句话在商悯心里转了一个弯。


    熊掌当然是紧俏补品,宫里面能享用的除了皇帝当然就是皇后了,小蛮真是胆大包天,连皇帝的熊掌都能扣下,这是不是说明皇帝不是被妖术迷惑那么简单,他连自主能力都已经丧失,所以连个熊掌都没法享用了。


    商悯没刺探到小蛮的下落,多少有些不甘心,她装作不舍地咽了口水,说道:“那我这只给小蛮姐姐吧,她想吃好久了,我吃鸡腿就行……”


    “她一时半会回不来了,你吃吧,放久了不新鲜。”胡千面冷笑一声,“现在你和小蛮倒是好得不行,可不是当初争抢殿下赐名的时候了。”


    还有这么一出过往……小蛮和小满姓名相似就是源自于此吗?


    商悯舌头一卷,肚子一吸,把几只鸡腿整个吞下肚,然后打了个嗝,熊掌依然一口没碰。


    这也算是一个妖术神通,是她在进食的过程中摸索的,能力就是把比她脑袋大很多倍的物体整个吃下肚。


    “小蛮姐姐对我好,有好吃的都想着我。”商悯道。


    一直询问小蛮的下落会不会惹胡千面怀疑?她不敢再问,只是顺着胡千面的话说。


    “叫你吃就吃,怎么我打你一顿把你的馋瘾也给打下去了吗?”胡千面见商悯明明馋得直流口水却强忍着不肯看熊掌一眼的样子,勉强解释了一句,“她奉命去外头杀个人,没两个时辰回不来。”


    商悯强压下震惊,乖乖说:“哦,好吧……要不拿去冰库冻着?”


    “随你。”胡千面转过身,拂尘一卷收走了熊掌,临走时目光严厉地扫了她一眼,“过两日你伤好了,我要查验你的狐族神通有无好好练习,别想着养伤就能逃过一劫。”


    商悯:……什么神通?


    胡千面飘然而去,商悯在床上思考了好一会儿。


    她还尝试运转体内的妖力发功,看能不能逼出那狐族神通,可惜她的努力没什么成效。


    难道是白小满那天与她们对阵,从嘴里吐出的那团颜色绮丽的云雾吗?


    除了五颜六色比较晃眼之外,似乎没什么神奇的地方……也许就是因为白小满学艺不精,所以才能被他们捡个便宜。


    商悯一阵牙疼,她对着房间的空地张开嘴,尝试从喉咙里吐出点什么东西,比如五彩斑斓的云雾……可她呕了两下,似乎只能做到把刚刚吃进去的饭吐出来。


    得找个机会学学那狐族神通,要是小蛮在就好了,她比涂玉安好糊弄。


    但是狐族神通会不会只有狐狸才能学?小蛮是蛇族,应当是不会这神通的。


    不过可以先从她这里打探一点情报,免得直接问涂玉安露了馅。


    商悯凝神思考片刻,开始想小蛮到底要去杀什么人……她要杀的人应该实力也不差。


    妖族行事作风较为野蛮,是以实力为尊的,白小满对小蛮敬称姐姐,说明小蛮的实力比他还要强,她要杀的起码是长阳君那个级别的高手。


    若是如此……商悯觉得自己可能知道小蛮要杀谁了。


    宿阳城外,崔三娘猛然回身看着身后的“人”,冷声问:“你是何人?!”


    “别问,也别怕。”翠绿色的毒气逸散而出,小蛮面带笑意,语气舒缓,“放心,一口的事而已,我不像别的同类,会在猎物身上咬一口,看他们挣扎而死……因为师傅教过我,杀人要一击毙命!”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一场算计[VIP]


    就在毒气溢出小蛮衣袖的下一刻, 崔三娘见势不对即刻远遁,身影化作残影飞掠而去。


    相比杀人,轻功才是她的强项。


    她的首要使命从来不是什么与敌搏杀, 而是把手头的东西安全地送到该送的地方。


    手头情报事关重大,“乾”代表的就是武国的王!


    那位来访的大人命令她要把信亲自交到乾的手上,说明这封信的价值非同小可, 哪怕拼上性命也必须要完成任务!


    小蛮微微一笑,下一瞬, 一道碧绿的残影从她衣服的领口嗖嗖窜出,只余下轻薄的衣物堆积在地, 犹如蛇留下的遗蜕。


    小蛮居然一开始就使出了全力。


    碧绿的大蛇显露原形,妖身粗如水桶,长约三丈。


    她竖瞳收缩锁定猎物, 分叉的舌头微微吐出, 眨眼就确定了猎物逃窜的方向,优美的蛇颈先是卷曲, 紧接着爆发出恐怖的速度弹射而出, 宛若碧绿的闪电。


    只是三个呼吸,硕大的蛇头便追上了崔三娘,她回头一望心头大骇:“这是什么怪物?!”


    崔三娘速度不减,一时间与小蛮僵持, 她始终逃脱不掉,而小蛮也始终不能追上。


    碧绿色的蛇身并未摩擦地面,反而借助周身的惨绿雾气悬浮地上三尺,她游过之地花草树木纷纷被毒气侵染变作绿色的汁液, 地面也染上可怖的惨绿色。


    崔三娘欲回身反击之时,小蛮蛇嘴一张, 一束青色匹练从她喉咙间喷射,眨眼跨过数丈距离,唰的一声洞穿了崔三娘的胸腹。


    甜腥的毒气弥散开,剧毒即刻发作,崔三娘的脸色变得惨绿无比,当即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


    “人也不是很强嘛,害我用上炼化了百年的本命剧毒。”小蛮嬉笑一声,硕大的蛇头口吐人言,“师傅真是小心过头了。”


    眼看崔三娘就要不活了,小蛮蛇躯一扭,重新变回人形,她手一招,远处的衣服轻飘飘地回到了她手上,她穿上衣服,食指点了一下崔三娘的腰腹伤处,一大团墨绿色的毒汁被她吸出。


    小蛮把这团毒汁吞入腹中,生气地踢了一脚不省人事的崔三娘,“为了尽快拿下你一下子消耗了六成本命剧毒,都怪你都怪你!”


    师傅说,能活捉就活捉,不能活捉就把人杀了,拿到那封信。现在这情况,崔三娘已经没有反击之力了,那么应该算是活捉,说不定能从她嘴里挖出好多情报。


    小蛮蹲在崔三娘面前,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口袋,从胸口的位置掏出了那封已经被血染红的信。


    她正要打开蜡封,一双眼瞳忽然一缩,蛇信子吐出,像确认了什么一般猛然转身。


    远处天地交接之际,郊野密林之中,一位身穿黑衣的男人慢慢走出,而后取下了遮面的斗笠。


    他的五官仿佛被无形无质的面纱所遮蔽,明明能窥见面部的轮廓,可那面容却无论如何也刻不到人的记忆里。


    “这位姑娘,为何要在此杀人呢?”他语气平淡道,“可否放你脚下那位可怜人一条生路?敛雨客在此谢过了。”


    他没有看到她展露妖身。


    小蛮放下心来,粲然一笑,“放了她?不行!除非你拿命来抵!”


    “你若能拿走我的命,那也不是不可。”敛雨客一双黑瞳默默看她。


    突然间小蛮感受了莫大的危机感,兽类的直觉疯狂跳动。


    她脸色骤变,手抓住崔三娘的衣领子提着她便逃,同时袖中手指掐一法诀,铺天盖地的绿色雾气从衣袖中溢出,遮蔽了周遭的一切。


    小蛮脚步腾挪,跑得极其干脆,连敛雨客都是一愣。


    敛雨客双指一并,一道气刃从手中生出,他朝前一指,碧绿的雾气从中间一分为二,空出一道容人通过的道路来。


    这神乎其技的手法令小蛮不住震惊。


    人类中何时出现了这等强手?不是说圣人的时代过去后武者再也不能突破那层桎梏了吗?


    她大骇之余心中更添危机感,决心立刻回去将此人的存在禀报给师傅和殿下。


    然而未等小蛮做什么,敛雨客倾身走了一步,脚下土地宛若缩地成寸,只是一步他便移到了小蛮身后,剑指向前,气刃迸发!


    小蛮眼睛瞪大如同见鬼,她举臂要挡,衣服遮盖下的手臂上生出坚硬的护体鳞片,可那气刃嗖的一下竟连她的手臂一同斩下!紧接着把她整只妖都拦腰斩断!


    “啊!”她惨叫一声。


    手中拎着的崔三娘跟着她的下半身以及她的两条手臂一起啪的摔倒了地上,碧绿色的妖血泼洒而出,把大片的土地都染成了妖异的绿。


    小蛮双目无神地望向敛雨客,咳了一口血,眼瞳渐渐失去光彩:“你……是谁……”


    她倒地,没了生息。


    “杀人者,人恒杀之。”敛雨客俯下身,搭上崔三娘的腕脉,为她体内注入真气疗伤。


    幸好那妖物的本命剧毒已经被她自己吸了出来,只是身躯内剩下了一点余毒,且因为那剧毒而大受损伤,不然要想将毒全部逼出简直难如登天。


    敛雨客稳定了崔三娘的伤势,缓缓站起身,看向一个方向,眼神状似平和。


    “那边的朋友,看了一出好戏,可否出来一见?”


    枝叶繁茂的密林之中,树冠微微摇动,一道矮小的人影飘然落地,没激起一粒尘埃,一片落叶。


    “前辈勿怪,晚辈是来救人的,不料前辈先出手了。”商悯语调缓和,彬彬有礼,先言谢意,“若非前辈,晚辈万万不敢轻易招惹那位使毒的姑娘,前辈仗义相助,救下三娘性命,晚辈在此拜谢了。”


    她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她伤势已无大碍,只是免不了修养一段时日。”敛雨客道。


    这位敛雨客甚好说话,态度称得上温和有礼,似乎真的是仗义相助的江湖侠客。


    商悯松了一口气,却没心思多加攀谈。


    她没犹豫多久,快步走到敛雨客身旁,蹲下身为崔三娘把脉,见她身体情况的确如敛雨客所说才松了一口气。


    崔三娘煞白的脸上眼皮微微颤动,她眼睛掀开一条缝,一看见商悯就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密信!”


    “无碍。”商悯只说了这两字。


    崔三娘以为密信已经被夺回,放心地松开手腕,嘴里又喃喃念:“定有细作……还有那绿蛇……”


    她神志不清,嘴里颠三倒四没个囫囵话,不一会儿就又晕了过去。


    商悯喂给崔三娘一粒疗伤丹药,同时考虑如何打探敛雨客的身份和目的。


    敛雨客先她一步开口问:“那用毒的姑娘似乎截走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你不去她身上翻找吗?”


    “是该找一找。”商悯小心地走到小蛮的尸身前,避免沾染那撒了一地的绿色毒血,忽而感到疑惑。


    妖死了,身体是会不会复归原形吗?


    怎么小蛮……


    她脚尖踢了一下小蛮的尸体,不料她的尸身却像被戳破的气球一般干瘪了下来,最终地上只剩下一层断成两截的蛇蜕,上面还有碧绿的妖血。


    与蛇蜕一同显现的,还有地面一个被蜕皮遮掩住的空洞。


    “她没死,只是逃了。”商悯陈述事实,心中并无多少意外,“他们这一族群的天赋神通千奇百怪,以蛇蜕换一命,真是奇特。”


    敛雨客眉毛轻微地往上抬了抬,道:“是我大意了。”


    “前辈知道妖?”商悯转头探究地望他。


    “知道。”敛雨客也在看她,“倒是你这个后辈也知道妖,令我更加惊讶。”


    “不过是偶然发现的,我正在追查此事。”商悯认真讨教,“若前辈知晓关于那些妖的事,可否告知一二?”


    “我倒也想,可我知之不多,也同样的追查此事。”敛雨客上下扫了商悯几眼,“那密信被截走,当真无碍吗?”


    商悯笑了笑,但不说话。


    “这是一个局。”敛雨客恍悟,随后笑,“不错,若你这样的人多一些,或许我要操的心能也少一些。”


    “不知前辈来到宿阳目的为何?”商悯问得直白,“听前辈言语,我二人仿佛志同道合?”


    “或许是。”敛雨客别有深意地看了商悯一眼,“请恕我冒昧,可否告知我你的真实姓名,以及生辰八字?我想为你……卜上一卦。”


    ……


    皇宫大内。


    小蛮拖着一身伤势逃回了皇宫,她一身修为十不存一,用本命剧毒耗去大半妖力,蜕皮钻洞逃生又耗去大半妖力,此刻的她已经是强弩之末。


    她跌跌撞撞来到胡千面当差的地方,胡千面一闻到她身上散发的血味就放下手头的事快步赶来。


    他冷厉道:“出了什么事?”


    见小蛮形容凄惨,他一惊,顾不得她回话便在她体内灌入妖力疗伤。


    “师祖,我被人截了,崔三娘被救了,此人自称敛雨客,他很强,打伤了我,但我带回了信……崔三娘,她看到了我的妖身。”小蛮压下口中的血腥味,从怀中掏出沾染了红红绿绿鲜血的信笺。


    胡千面捏碎蜡封,眼神愤怒又急切地展信,定睛一看,额头上猛然暴起无数青筋,差点暴怒到显出妖身。


    小蛮茫然地看着胡千面,信纸飘落在地,她低头看去,只见纸上写着的只有短短五个字。


    “吾乃汝祖宗。”


    “噗!”小蛮再也压不下胸口翻腾的气血,一口血喷了出来。


    “吾乃汝祖宗?”胡千面神情捉摸不定,而后怒极反笑,“好,很好,没想到我竟有被算计的一天……”


    这五个字宛如五个连环巴掌,狠狠地扇在了他的脸上。


    对方发两封密信,一封留在商会中的密信上写疑心皇帝身中妖术,一言一行被人操控才决意攻谭。


    这封信的内容被探子传回来之后,胡千面立刻就有所警觉,怕发信之人顺藤摸瓜揪出妖族所在。


    再联想到不久前白小满遇袭一事,他坐不住了。


    他必须要抓到袭击者是谁,所以草木皆兵,马上就安排小蛮去截那第二封更重要的信,同时下令活捉崔三娘,想要更进一步探查对方底细。


    结果,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是别人做的局。


    不仅小蛮重伤,他们的弱点和所惧怕的事物也全然暴露,连埋在武国商会里的暗钉子也被揪出来了。


    对方料定,但凡商会中有他们的探子,但凡他们得知了这封信的内容,他们必然会来截这封信,因为他们不敢赌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对方料定,妖族的软肋就是怕自身存在被暴露。


    对方无比确信,他们会主动往这个局里跳!


    在他们决定向武国商会出手的那一刻,他们的存在就已经藏不住了。


    胡千面确认了这个事实。


    如果是派绣衣局的高手出手,那倒还有隐藏的余地,但是他偏偏为求稳妥,直接派了小蛮亲自走一趟,因为他不想让那封疑似写了与妖相关的密信辗转外人之手。


    那封信每经一个人的手,他们暴露的可能性就会增加一分,当然是小蛮去截信更安全。


    然而正是这个想法让胡千面没了回转的余地。


    他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是否也在做局人的算计之中?


    有个人查到了一切,而那个查到妖族身上的人,与武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可以说就是武国人,否则那人不会去借武国商会做这个局。


    但是没道理啊,武国又怎么会察觉到这一切……如果武国不是自己发觉的,那又是谁告诉了武国?武国背后难道还有人在指点?


    那个人想要借武国做什么局?


    亦或者,那位天命之子商溯,在他们没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在谋篇布局了?


    活了几百年的岁月,胡千面头一次感到脊背发凉,觉得自己被从头到脚,算计了个彻彻底底。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拜见殿下[VIP]


    “为我卜卦?”商悯一愣, 疑惑顿生。


    她摇头:“晚辈不信命,不必劳烦前辈为我卜卦。”


    “既然不信,那卜又何妨?小友心智坚定, 即便算出了什么,不信就是了。”敛雨客笑笑,“还是说小友对我的来历心存疑虑, 所以不愿告知我你的姓名与生辰八字?”


    “怎会?前辈若要对我不利,何须在此废话, 直接拿下我,然后逼问就行了。”商悯也笑道, “只是前辈一提起卜卦,我就想起了些以前知道的秘闻,对与此类推演天机的手段既感敬畏又觉得不可尽信, 是以拒绝。”


    “原来如此。”敛雨客温和道, “还未告知小友我的来历,是我无礼了, 我名敛雨客, 一江湖浪客罢了,今日相遇也算有缘,不如你我互通姓名,来日也好再会。”


    “晚辈正有此意。”商悯心道敛雨客不像个真名, 既然如此,那她也没必要说出本名了,于是拱手,“我名拾玉, 武国人士,因缘际会来到宿阳, 偶然探知妖族所在,正为此苦恼,不知前辈因何来到这大燕国都?”


    “一半是为了寻人,一半同你一样。”敛雨客道。


    “寻人,为寻何人?”商悯问,“前辈要为我卜卦,也是与寻人有关吗?”


    “的确如此。”敛雨客只说了这四字。


    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商悯的面庞上,似乎看出这不是她本来的面目,但却并不戳破。


    突然间商悯心里一跳,皇宫中的白小满化身传来异动,她不敢耽搁,对敛雨客行了一礼:“晚辈有要事处理,在此别过了。”


    商悯迟疑少许,又道:“既然前辈也为妖而来,且救下了三娘,想来也是不愿看妖族乱这天下,你我目的一致,今后可勤加走动。今日我实在有事,脱不开身,可否另约一地改日再会,晚辈想与前辈好好相谈一番。”


    在商悯眼中,敛雨客身上充满了谜团,不知师承何处的武艺,不费吹灰之力镇杀小蛮的修为……他突然出现,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他这样的人,哪怕是江湖侠客,也应该有名声流传在外,除非他一直低调隐居不问世事。更可怕的是他的面孔,商悯一看过去,连灵魂也仿佛被吸进了一口深潭中,实在邪门!


    敛雨客到底是什么人,来宿阳是为了什么?


    商悯心有疑虑,但是更加不愿意错过与这等人物结交的机会,所以她主动迈出了这一步。


    “自然无不可,若你想见我,便来宿阳城外的翠微湖找我好了。”敛雨客道,“你我相遇便是有缘,不如平辈论交,直呼姓名即可。”


    “好,改日再会。”商悯扛起地上的崔三娘,一路向城内奔行。


    一直到把她抗进宿阳城外围的一个空屋据点内,商悯才放松下来。


    这个地方是长阳君置办的,除了长阳君和孟修贤,知道这个地点的只有她自己,再加上一路上她去除了留下的气味踪迹,应当足够隐蔽,给崔三娘养伤是够了。


    不多时,崔三娘悠悠醒转。


    她虚弱地起身,一转头看到了黑暗中站着的商悯,立刻就要跪下谢罪。


    “卑职大意,险些酿成大错。”崔三娘还没跪下就被商悯抬手一扶,然而她跪得太结实,商悯这具化身修为又不如她,一时间没扶动。


    “叫细作不明不白地混进去,若是平常,我的确会认为你有错。不过敌人的模样你也看到了,妖物绝迹千年,他们的手段终究不是现在的我们能参透的。”商悯沉吟片刻,“武国商会,怕是不得不废弃了。里面还有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你可有数?”


    崔三娘神情惨淡,“自我接任商会管事,自认为将这儿打造得如同铁桶,我以为里面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背叛,但事实却是我遭遇伏击……属下已不知谁可信,谁不可信。”


    “既如此,那还是另起炉灶吧。”商悯静静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袭击我们的那方人马一定暴跳如雷恼羞成怒,他们会血洗武国商会,就是不知是什么时候,又会拿什么借口。”


    她叹了一口气,眼中的忧虑几乎要藏不住了。


    崔三娘脸色更加惨白,心在滴血,“是我毁了商会……毁了武国在宿阳十数年的积累。”


    “不是你毁了它,是妖毁了它,与其郁郁不平,不如想想如何弥补损失。”商悯瞥了她一眼,“被毁了,总比傻乎乎被妖利用要好,天知道他们在商会里藏了多久,探听到了多少。”


    “是,卑职明白。”崔三娘深吸一口气,重新振作。


    商悯借传信引爆深埋于商会中的隐患,此事有利有弊。


    利是他们知道了内部有细作,避免了更大的损失,弊是……武国被动地与妖撕破了脸皮。


    现在,胡千面一定已经知道武国知晓妖的存在了。


    武国必成为谭闻秋与胡千面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或许一时间不能对武国怎么样,但一定会想到通过商悯制衡商溯!商悯可是整个人都被打包送到了攻谭大军内,要拿捏她的小命简直太容易了。


    “商会的暗卫是我精心培养了好多年的,失去一个都是莫大的损失,若能确定其中有人可信,卑职想尽力救援。”崔三娘道,“那妖物的同伙夺信不成恼羞成怒,必会以雷霆手段对商会下手,我这就赶回商会……”


    “不必,没有那么急。”商悯拍拍崔三娘的肩膀,让她坐会床上,“起码在今晚,他们不会动手,明日应当也不会。”


    “为何?”崔三娘愕然。


    “因为他们被吓到了。”商悯微笑,“就像猫,受到惊吓后要过好一会儿才敢再次行动,他们也是这样。”


    商悯已经差不多摸清胡千面的路数了。


    他很小心,可以说小心过头。


    他很聪明,聪明到想太多。


    今夜他连遭算计,然后又突然蹦出来了敛雨客这个武力超群的拦路虎,他一定担惊受怕,惊怒交加,但却不敢轻易再行动了。


    商悯摸得清胡千面的路数,胡千面却摸不到商悯的路数,他不知道他的敌人想干什么,不知道敌人到底知道了多少,也不清楚敛雨客是不是敌人请来的外援。


    放在平常,胡千面可以找个由头说武国商会窝藏反贼,然后率绣衣局的高手进去搜查顺便杀个血流成河。


    但是现在妖的存在已经暴露,他必然极其畏惧将妖与皇宫与绣衣局联系起来,他怕藏在暗处的不知名的敌人更加证实心中的猜测。


    小蛮被截杀,只能说明对方知道妖的存在了。


    小蛮被截杀后不久绣衣局就去清洗武国商会,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敌人妖族和绣衣局有联系,甚至就藏在绣衣局内吗?


    所以,胡千面必不敢动。


    崔三娘不知商悯为何如此有把握,但她不安的心的确因商悯平稳的话语而逐渐安定。


    她道:“是,一切听从大人安排……还未请教大人代号,不知以后如何称呼?”


    “我没有代号,随你怎么称呼……算了,还是取一个吧……叫‘无’。”商悯道。


    无,说大白话就是“没有”,这个代号取得万分随意。


    不过崔三娘思索一阵,总觉得这个“无”字充满了深意,有虚无之意,这位神秘的大人一定有自己的用意。


    虽然她修为弱小,但是似乎智谋不凡,否则不会轻而易举地诱使细作露出破绽,而且妖……这等绝迹的存在在她口中好像没什么可畏惧的。


    崔三娘不敢以修为随意评判他人的能力,君不见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大官大多数都不会武吗?这也不耽误他们大权在握掌控朝堂。


    商悯转身离去,“你今晚安心养伤吧,有事我会告诉你……商会那边我会先着人盯着。”


    “是,大人。”崔三娘恭敬拜道。


    商悯离开的脚步有些急。


    皇宫里,有大事要发生了,她必须集中全部的灵识小心应对。


    她养伤的小院里飘来了一道道危险的气息,哪怕隔着门板,这些气息也隔绝不掉,极具穿透力,还裹挟着恐怖的压迫感,令商悯的小院仿佛一下子变拥挤。


    她身体颤栗。


    这是这具化身的本能,因为白小满不过是个新生妖族,化形没多久,实力处于最底层,所以面对比自身修为更高深的妖会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就像普通的狼碰见了狼王,这是刻在血脉里的畏惧。


    难道这么多气息都是……


    涂玉安推门而入,看见商悯四肢瘫在床上,骂了一声:“你小子,瞅你吓的,没出息!”


    “我动不了了。”商悯无辜地看着涂玉安,试图卖可怜。


    群妖似乎要汇聚皇宫了……这样的大场子,商悯不敢参加,因为她怕遇到认识的妖,从而暴露自己。


    化身死了,她本体也玩完了,冒险和玩命,商悯分得很清楚。


    涂玉安骂骂咧咧地提起床上小白狐狸的后颈,直接把整只狐狸揣进了他的袖子里,然后抬脚就走,同时不忘交代:“殿下召集众妖议事,你辈分小,听着就行,但是不能不去。”


    商悯闻言放下了一点点心,但也就那么一点点。


    “殿下要说什么啊?”商悯谨慎地问。


    涂玉安忧虑道:“事关我族大计……你去了就知道了。这是殿下这次转生后,第一次召集这样的集会。”


    这次转生……难不成还有之前的很多次转生?


    商悯压下心里的震惊,一路上装作乖巧地被涂玉安提到了清秋殿,皇后的宫殿。


    踏进宫殿的一瞬间,一层无形的结界扫过了商悯,是隔音结界,同时殿内细微的交谈一下子传进了商悯耳朵里。


    她没来得及听,就被涂玉安揪着跪到了地上,他伏跪在地,声音高昂:“拜见殿下!”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群妖议事[VIP]


    殿下……


    商悯强忍着抬头去看的欲望, 也恭恭敬敬地拜了下来,“拜见殿下。”


    说实话,她还真有点难过去心里那个坎, 之前跪胡千面的时候她心里其实就很不适,但是为了活命,商悯跪了, 她一向分得清轻重缓急。


    此刻跪拜也是一样,暂时的忍耐是为了长久的蛰伏。


    还好现在是狐狸的形态, 四肢挨地勉强算是跪,消解了她心中的一丝不适。


    “起来吧。”这是一道很平稳的女声。


    乍一听, 让人察觉不出年纪,似乎很年轻……又似乎很沧桑,两种矛盾的感觉混杂在一起, 给人一种奇异的感受。


    随着她开口, 殿内所有细微的交谈声为之一静。


    商悯跟随涂玉安起身,这才有机会看到“殿下”。


    她长得和年轻时候的谭闻秋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就是那位所有妖口中的殿下。


    谭闻秋披散青丝, 面孔稍显苍白, 一身绣着华丽纹样的衣裙随意披在身上,似乎她并不在意外在的穿着,这件衣服套在身上只是为了蔽体。


    一双暗金色的竖瞳并不咄咄逼人,但却自然而然地显出一份威严, 她周身也并无威压,脸上也没什么刻意摆出来的严肃表情,可就是让人难以忽视她的存在。


    不仅是因为她坐在最上首的位置,更是因为她是天生的上位者, 通身的气质是用权柄与鲜血造就的。


    涂玉安规规矩矩地扯起商悯,要把她带到不引人注目的位置。


    她抓紧机会眼珠一扫, 把大殿内汇聚的几个“人”的面孔深深印刻在脑海中。


    殿内至少站了十来个妖,每个妖都是以人类化形的面貌站着的,一眼望去,他们的外在容貌和正常的人没什么区别。


    他们站立的位置并未严格排列,但前后顺序大体是按照实力来排的,越是靠近谭闻秋,他们身上的气息就越强。


    商悯耸动鼻头闻了闻,咽了口唾沫,只觉得殿内混杂的气息让这具化身不自觉腿脚发软。


    最温和最无害的气息要数身边的涂玉安和站在谭闻秋身边的胡千面了,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实力不如在场的其他妖,而是商悯化身也是狐狸,习惯了“同族”的味道,自然觉得温和无害。


    “小满,你过来。”谭闻秋的视线忽然落到商悯身上。


    商悯大气不敢出,身边的涂玉安也没什么表示,她硬着头皮低眉顺眼地迈着四条腿去走过去,等走到台阶前,她小心地看了一眼谭闻秋。


    谭闻秋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抬起手对她招了招。


    商悯避无可避,只得一步一步上了台阶,蹲到谭闻秋跟前。


    谭闻秋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揪住商悯的后颈皮把她提溜了起来,放在自己双膝上,长着指甲的指尖轻轻给她顺毛。


    商悯用尽全力让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免得谭闻秋感觉到自己身体僵硬。


    “可怜的孩子,听说你被人给打了,还中了毒,差点丢了命,现在可好了?”她语气透着温和。


    她是上位者,也是所有妖的母亲。


    商悯愣住了,忽然觉得谭闻秋的形象与她想象中的全然不同。


    她认为她是老谋深算控制天下棋盘的幕后黑手,冷酷无情,手段凶残,可是从没想过她会像关心孩子一样关心手下的妖。


    商悯瞥了一眼胡千面,十分想说自己那次受的伤还没有胡千面打的那顿鞭子重,不过她也就敢想一想,因为胡千面的目光也落到了她身上。


    “我好多了,殿下,已经可以走了。”商悯小心地道。


    她闻了闻谭闻秋身上的气息……那是一股宛若千年寒泉的气息,看似无色无味,实际上冷冽彻骨。


    她还闻到了小蛮的味道,雨后湿润的泥土沾染了浓烈的血腥味。


    “小蛮姐姐受伤了……”商悯顺着味道四处寻觅,发现小蛮的味道在谭闻秋袖口的位置变得浓烈了。


    “是啊,她也受伤了。”谭闻秋轻轻抬了下衣袖。


    一条碧绿的小蛇顺着她的衣袖缓慢游出,小蛇腰腹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其中隐约还能看见跳动的内脏。


    小蛇萎靡地盘在谭闻秋膝上,无力地看了一眼商悯。


    “是我们俩太没用了,不但没把事情办好,反而坏了事。”小蛮张了张蛇口,声音虚弱,“小蛮恨不得以死谢罪!”


    “是我们俩太没用了。”商悯赶紧跟上接了一句,“殿下尽管罚我们吧!”


    她不敢多说,却不得不主动说。


    商悯不知道白小满怎么与殿下相处,多说多错,可是如果连个正常的反应都没有,这不是更让人怀疑吗?


    妖是极难伪装的,除了气味难以伪装,妖身更是难以伪装,要不是商悯有祖先赐下的奇物,不然她就算想破头也想不出该怎么伪装成一只妖怪并成功打入群妖内部,她也从未听说过世界上有让人变妖的奇异功法。


    商悯显露妖身,由白小满鲜血生成的化身的气味也和他一样,修为的倒退也用合理的借口蒙混过关,任哪个妖都不会想到这具躯壳是她捏出来的,也不会想到这躯壳中的灵魂属于人类。


    “你们粗心大意,我是想要罚你们,不过小满已经由你师祖代为惩罚,小蛮身受重伤,且那人来头似乎不小,败北不是她的错……此事暂且揭过。”谭闻秋的指尖抚摸小蛮的头,“我盼望你们将功折罪,以死谢罪还是免了,只要活着,一切就有弥补的机会,只要活着……就还有复起的希望。”


    胡千面默不作声地跪下,“殿下,是我管教不力,是我计划出错,造成今日的苦果,小蛮和小满的那份惩罚也该我来领受……请殿下责罚。”


    谭闻秋一双暗金色的眼瞳定格在胡千面身上,嗓音低沉:“好。”


    她衣裙下的双腿猛然化作覆盖着黑色鳞片长约数丈的长尾,那粗壮的长尾猛然横扫,轰的一下把胡千面打飞了出去,他在半空中翻滚数周口吐鲜血,直接被打回了原形,火红色的狐狸坠落,在地上抽搐了半晌才勉强爬了起来。


    殿内群妖噤若寒蝉,纷纷低头伏跪在地。


    “属下领罚,谢殿下留情。”胡千面支撑起身体,血顺着他的嘴角一滴一滴落到地面上。


    “你们所承受的每一分痛苦,身体的每一处伤痛,都如同伤在我的身上。”谭闻秋环视大殿,微微叹息,从袖中取出一丹丸。


    丹丸散发淡淡幽香,整体呈肉色。


    “此人丹乃树老花费心血炼制,可复原伤势。小蛮,胡千面,你两个分了吧。”谭闻秋道。


    胡千面看上去感激涕零,小蛮也是羞愧难当,他们吃下了丹丸,下方几只妖露出垂涎与艳羡混杂的眼神,仿佛这丹药对他们来说是无上恩赐。


    唯有商悯一阵恶寒,谭闻秋身上如母亲般温暖的错觉在她心里瞬息烟消云散。


    人丹,用活人炼制成的丹药。


    还好谭闻秋没给商悯赐药,不然众目睽睽之下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推拒。


    果然妖就是妖。


    不管是慈母般的温和,如师如父的关怀,还是同辈的嬉笑打闹,都掩盖不了他们凶残的本性,而他们其实也不想掩盖这种本性,他们如今掩盖只是为了在人之中生存下去。


    谭闻秋轻声道:“我们暴露了,今时不同往日,我们的敌人知道了我们的存在。”


    “人类是最聪明的,也是最容易受到挑拨和蒙蔽的;人类最擅长内斗,可他们也是最团结的。他们迟早会挖掘出真相,他们会发现自己受到了愚弄,然后他们就会向我们……竖起战旗。”


    “我们可以杀了商溯,杀了那些天命们,有多少,杀多少。”一道男声率先响起。


    这是个化形外表是中年男人的妖,他身上竟然还穿着官服,似乎是当差途中临时跑到了清秋殿与群妖议事。


    从官服来看,此人是守门将,应当是卫队首领那个级别,平日里他工作职责就是带领军队驻守城门,是个职务不大不小的武官。


    商悯不动声色地伏在谭闻秋膝头,朝男人的方向嗅了嗅,苦涩的味道在鼻尖散开……他的本体是毒物,可能是蝎子。


    “不可行。”另一道声音响起了。


    这道女声稍显老迈,嗓音粗壮。商悯下意识看去,立马就吃了一惊。


    好一位虎背熊腰的奇女子!此人肩宽臂阔,身材高大魁梧,脸上满是皱纹,满头华发整整齐齐地用簪子簪起。


    商悯一看对方腰间的玉佩,认出她的身份,心中满是不可置信。


    她是……她是当朝太尉!


    当朝太尉名苟忘凡,不问政事多年,所有人都觉得她在颐养天年,可实际上苍老的不过是她的外表,妖怎么会老呢?


    “谢擎,你做人做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没有学会人的思考方式?”苟忘凡望向他,“这是杀人就能解决的吗?杀再多人,我们该暴露还是会暴露,杀得多了,反而会让那些诸侯更快地将矛头对准我们。”


    “除非杀尽天下人,否则无法解妖族之危,更无法复兴我族。”一个老学究打扮的老头幽幽开口,“杀尽天下人,谈何容易?人族有人口数千万,我妖族有多少?”


    他目光隐含悲意,“数上所有小辈,开灵智的能为殿下所用的,才那么一点……殿下每为一只初入道的小妖开灵智,便会消耗本命精血,若殿下频繁如此,怕是会……”


    “晦气!”苟忘凡立刻呵斥,“你也是,在人群中这么多年,净学会了些悲秋伤春的调子,让你为殿下分忧,你何故说这丧气话?”


    那老头闭口不言,不敢与她对视。


    “今日召集诸位,是想集全族之力,解我族危难。”谭闻秋俯视大殿,“武国、郑国、翟国……气运汇聚,天命降世。武国必然已经知晓宿阳有妖,可是,他们知道了多少?假若只有武国知道,那事情倒还好办,挟持商悯,危难或许可解……看看对于商溯而言,是女儿重要,还是人族的大义重要……”


    “若此事他国也察觉,我们该当如何?”


    一时间大殿沉默,无妖应声。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千年谋划[VIP]


    谭闻秋的思路, 与商悯所料一模一样。阅瑕礼戈


    她眯起狐狸眼,假装很享受谭闻秋的抚摸,实际上在仔细听着下方的动静。


    这些妖虽然混迹人群之中, 但似乎对于人类社会的种种规则并不适应……不过也不能怪他们。


    妖往往修行至少百年才有机会开灵智,开了灵智也不代表能化形,化了形还要像人类孩童一样学习各种知识, 这样才能进入人群中生活。


    在场的众多妖,做了几百年的妖怪, 可做人的岁月可能只有做妖岁月的零头,难怪他们不适应。


    蝎子精谢擎仍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哪里不对, 犹自对苟忘凡抱拳:“杀了商溯,再挟持商悯,那么武国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就是商泓与商谦, 我们没必要在明面上动手, 可以悄悄潜入武国刺杀武王。反正做王的,大大小小的刺杀也经历过不少, 谁会怀疑到我们头上?杀了商溯, 说不定能让武国陷入内乱,免得商溯挑头起事,对我们不利。”


    “你说得轻巧,谁去刺杀武王?”胡千面似乎也不赞同谢擎的想法, 出言反对,“即便现在人族妖族都无法成圣,商溯一身实力也堪称圣人之下难觅敌手,若要杀他, 要么苏归去武国走一趟,要么殿下亲自出手……”


    他环视殿内, 冷笑,“在座诸位,可有谁有万全把握?”


    苏归……她的老师。


    他果然也是妖吗?


    商悯心情复杂,一时间竟不知作何感想。


    就算心中有猜测,但是当答案来到了她面前,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不是不能接受苏归是妖,而是不理解为什么苏归是妖,却还是许下诺言要保护她。


    苏归与商溯三人决裂,甚至不惜断臂绝义,是否就是料到了有今日?


    “若是苟大人实力还在全盛时期,倒是可以,可惜……”老学究打扮的老头看了看苟忘凡,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我这些年推演天机折损了不少寿命修为,否则也能试试。”


    说话的老头身上有一股清香的草木味,应当是树妖藤妖之类的存在,就是不知道他以什么身份藏在人群之中。


    商悯暗暗思索。


    是文官吗?她曾经向姥姥姥爷要过文武百官的名册,一时间想不起来有官员与他有着相同的特征。若不是文官,这气质倒像教书做学问的。


    听这老头所言,妖族数量稀少。


    商悯认为谭闻秋不会将有限的同族安插到不重要的职位上,所有妖族必然身居要职……白小满这种除外,他当底层太监是为了历练涨涨人情世故。


    例如小蛮与胡千面,他们是御前的人,直接控制着皇帝,胡千面更是统领绣衣局这个大燕最大最强势的特务机关。


    苟忘凡身居太尉之职,掌管军国大事。


    谢擎看守皇城城门,可里应外合。


    商悯怀疑当朝丞相柳怀信之所以还是人而不是妖,是因为这群妖怪不太擅长和人类耍心眼,他们更信奉强者为尊,论心眼子他们逊色人太多,所以才见机拉拢了柳怀信这把刀。


    可即便如此,柳怀信这个拥有人族顶尖心眼子的大燕丞相还是慢慢发现了不对劲,以至于他来提醒昔年老朋友孟修贤了。


    文官、武官、皇宫、绣衣局……还有什么是谭闻秋没掌控到的?


    商悯一想,有了答案。


    “大学宫。”她默念。


    这老学究模样的树妖极有可能藏身于大学宫。


    因为当年天命降世的谶言,就是出自大学宫院首之手。


    既然有谶言,且天命确有其人,那么谭闻秋不会不加以防备。


    当年院首卜卦,卜出这些内容后是主动宣扬还是身边人泄露?除非院首自己活腻了,或者他认为将预言散布出去有利于人类抵抗妖族做好准备,否则不太可能主动将自己卜卦的内容说出去。


    如果不是主动宣扬,那么就只能是从大学宫内部泄露的了……


    “老木头,你还是少找借口。”谢擎不屑地哼了一声,排众而出在谭闻秋面前跪下,“殿下,我没有把握杀商溯,但我有三成把握与他同归于尽,只要殿下下令,哪怕燃尽修为与血肉妖魂,我也会为殿下除此大患!”


    “殿下要的不是三成把握,是十成。”苟忘凡目光如刀,“哪怕是九成,也不行!”


    “我无十成把握,那就让苏归去!”谢擎与苟忘凡针锋相对,他似乎对苟忘凡多有不服,这份不服直接表现在了脸上。


    “老木头不提也罢,商溯怎能劳殿下亲自出手?那么只有苏归。”他讽刺得笑笑,“苟大人实力毕竟不如当年了,否则合该您去。”


    苟忘凡眉眼沉沉,抬手一挥。


    只见黑影闪过,啪的一声清脆到刺耳的巨响,谢擎突然像个陀螺似的原地转了十来圈才咣当倒地。


    他脸上多了一只硕大的巴掌印,面颊高高肿起,熊类猛兽肉垫的形状清清楚楚地印在他的脸上,末端还有爪子划出来的五道血印。


    他被打了个七荤八素,整个人都摔懵在地上。


    苟忘凡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他当众受辱难堪却不曾伤他性命。


    “近些年我也在修身养性,学了些人类的道理,养气功夫也渐长了。若是放在从前,这一巴掌拍肿的就不是你的脸了……不,你的身体是不会有肿的机会的,因为我会把你的外壳连同壳里的肉都拍得稀碎。”苟忘凡语气不变,“注意你对我说话的态度,谢擎,你该庆幸你对殿下还有用……所以我不会杀你。”


    她说完对谭闻秋拱手:“殿下勿怪,我从小脾气暴,您是知道的。”


    谭闻秋没开口,胡千面四下一看,圆滑地打圆场:“有什么矛盾私下里解决就好了,今日议事闹到殿下跟前,实在是不好看。”


    谢擎身体一抖,勉强爬了起来,再不敢与苟忘凡对视。


    妖就是这样,弱的服从强的,强的一旦显露颓势,便会被新的强手吞噬。谢擎自认为是强手,但是跟苟忘凡比还是嫩了点。


    “苏归主持攻谭大事,不可脱身,不过商悯一直是他在看顾……”胡千面话没说完,便见到谭闻秋微微抬手。


    他立刻止住话头,专注地看向她,等她说话。


    “杀天命,这样的事,我八百年前就已经干过了。”谭闻秋抬起头,似乎是在看大殿的穹顶,又似乎是在看别的东西。


    “可是我败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是人族太奸诈,圣人们太老谋深算,他们框定了太多的东西,规则、命数、天下格局,乃至所有!”


    “因为有天柱在,哪怕殿下有滔天本领,实力依然只能被限制得与凡人无异。”


    “如果殿下能解开那层桎梏,无论拦路的人有多少,人族军队集结数百万,也绝不是殿下一合之敌……”


    殿内不断传来激愤之声,每只说话的妖都无比愤怒,无比不平,他们言语中充斥的怨与恨若能计量,那么他们的怨恨必将冲破大殿。


    商悯直面了这种宛若实质的怨恨,不自觉头皮发麻。


    谭闻秋指尖轻敲扶手,咚咚之声响起,激奋之声顿息。


    群妖静了下来,看着谭闻秋,他们要聆听君主的命令,母亲的教诲。


    “你们说得都对,但是却没有说到根本上。”谭闻秋的声音响彻大殿,“气运是会流动,它只会从一方流向另一方,而无法凭空消失。杀了一个天命,气运自然会流向另一个有能力担任天命的人身上,这样的人杀不尽,杀不绝。”


    “的确如树老所说,除非杀尽天下人,否则无法解妖族之难。”


    苟忘凡沉声道:“殿下定有解法。”


    “是有解法,是一个我正在学习的解法,也是我希望你们去学习的解法。这个解法,目前苟忘凡和木成舟学得最好,悟得最透。”谭闻秋道,“天柱所框定的规则,不仅针对妖,也针对所有的人。妖不能成圣,人也不能,妖与人都没了移山倒海的本事,那些功法神通的威力远不如上古时代。就武力而言,妖与人被限制在了同一个水平上。可是,正是这一点造就了人的昌盛。


    “妖的智慧萌发很晚,比不过人,妖要繁衍也比人困难许多,人类有智慧,也有庞大的族群,这是他们延续的根本。”


    她停顿片刻,似乎也在思考。


    “从前那套我实力强你实力弱,所以你必须服从我的规则不管用了,天柱的约束造就了新的格局,人族依据新的格局创造了一套新的规则,那套规则叫做‘道义’。”谭闻秋反问,“什么是道义?”


    “道义是弱肉强食的遮羞布……道义也是弱肉强食的拦路虎,它是基石,更是工具。”她自问自答,“因为有道义在,上位者压迫下位者有了借口,因为有道义在,上位者又不敢轻易压迫下位者。它是大燕王朝许许多多人的底色,是我们最不了解,最难以利用的东西。”


    谭闻秋从宝座上站了起来,俯视金碧辉煌的大殿,商悯和小蛮也从她的膝盖上掉了下来,规规矩矩地卧在一旁。


    她张开双臂,道:“人类依然在遵循着弱肉强食的法则,只不过方式更隐蔽,更让人难以参透。而我们还抱着以前的那套不肯撒手,以至于只能看到表象,而看不到深层。”


    “攻谭之事,让我参悟到了一个以前没有悟透的道理——要瓦解人族,就要学会人的思考方式,按照人的规矩做事,在他们的规则内布局。”


    “就像下棋,如果你不按照棋盘上的规则行事,就会被踢出这场棋局。”


    “从前的我鲁莽直接,若有天命降世,我便杀天命。可是只会杀人,只会粗鲁地动用武力是最下乘的……因此我选了另一条路。”她道,“这就是我坐在这里,用皇后的身体跟你们说话的原因。”


    “商溯,可以杀,但不是现在。”


    “既然我们的目的是颠覆这王朝,那么今日的局面,何尝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呢?只是我们不够小心,所以留下了破绽……不过没有关系,会有机会弥补的……千年的谋划,也不是白做的。”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翠微湖中[VIP]


    “当年大学宫院首卜卦, 说有天命降世,却并未透露天命有三人。”谭闻秋微笑,“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圣人们也懂啊。”


    “皇帝不可能由三个人轮流来做,最终的胜者只会有一人,那个人就是继燕皇之后的下一代人皇。可这也造成了一个问题, 原本应该凝聚在一个人身上的气运被分成了三份,这也许是障眼法, 也许是人族的圣人们设置的一场磨砺,只有三人角逐中的胜者才能当皇。”


    “那位真正的天命若想登基, 就势必要使其余二人臣服,如此,气运才可凝聚。”


    苟忘凡若有所悟:“我若是那剩下的两人, 必然不甘心做他人的踏脚石。”


    “人类对权力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 既为天命,必然剑指人皇之位, 有登顶的机会, 便不会甘心匍匐于他人脚下。”木成舟捋捋胡子,“这三位天命之间,也必有一战。”


    “不错。”谭闻秋抚掌,“我们要做的其实很简单……平衡。利用大燕平衡各方势力, 使三方天命不至于一方过强,其余势弱,最好让他们始终三足鼎立,三败俱伤, 我等坐收渔翁之利。”


    “殿下所想是不错,可是在下担心……万一三方天命联合, 欲首先除去我族,我们该当如何?”木成舟神情忧虑。


    他所担心的始终未变,妖对于人而言始终是异类,他们暴露太突然,敌人察觉太早,致使他们陷入了被动。


    “你未免杞人忧天了。”谢擎被打了一巴掌后收敛不少,连带着对木成舟也不敢直呼老木头了,“就算武国知道宿阳有妖又如何?他们还能知道殿下的身份吗?就算怀疑又如何,他们拿什么证明皇帝老儿是被控制的?武国若敢造谣生事,大可以给他们扣一个反贼的帽子!”


    确实是这样,商悯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怎么样能证明皇帝是被控制的?无论怎么思考,都很难证明。因为皇帝置身于妖的监视之下,小蛮和胡千面只是外层保险,以谭闻秋的谨慎,她恐怕会亲自看着皇帝。


    “谢擎这次说的还有几分道理。”苟忘凡瞥了他一眼,“小蛮没能除掉那个崔三娘,但好在暴露的只有小蛮……敌人为何要用信试探我们?因为不确定,所以才要试探。他们极有可能并不了解我方虚实,若我们动了,可能反而会坐实他们的猜想。”


    木成舟微微颔首:“不如以不变应万变,看武国会有什么动作,我等再从长计议。”


    他抬头看向谭闻秋:“殿下,请听在下一言。”


    “你说吧。”谭闻秋道。


    木成舟犹豫半晌,跪在地上叩首,而后道:“在下恳请殿下备好万全之策,若我等在大燕的筹谋再次失败,请殿下做好转生的准备……按照人的话来说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殿下在,哪怕再等待几百年有又何妨?”


    谭闻秋沉默片刻:“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明白……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局,为什么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攻谭,而不再等二十年,将大燕上下腐蚀一空之际再动手?”


    木成舟微愕,“不是因为院首卜卦吗?”


    他细细一思量,身上顿时留下了冷汗,不由觉得可怖。


    院首卜卦只说了天命将要降世,但是从未说过什么时候要降世,怎么偏偏殿下决意攻谭的时候原本不显的天命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气运越来越强盛,是圣人们早已察觉到了他们妖族的一举一动吗?


    谭闻秋似乎也知道木成舟心中所想,叹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猜得对,天上那群人知道我按捺不住,必定会选择这时候动手……因为我们的亲族要撑不住了。”


    她闭上眼,眼角明明没有流下眼泪,却让人无端感到悲伤。


    “天柱一刻不停地吸取他们的妖力,吸了两千多年,衰弱的同族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魂飞魄散,好一些的也肉身陨灭只剩妖魂留存,不解救那些被镇压的族人,他们就真的死了,再无挽回的余地。我们等不了下一个八百年了,我们的时间就只剩下那么多。”


    “所以不会再有下一次转生了。若不成功,天柱不碎,妖族复起就会难上千倍万倍,我被镇压在谭国天柱下的本体肉身也会湮灭,到时,我魂飞魄散也只是时间问题。”


    “殿下……”


    一时间殿内气氛沉重。


    怪不得谭闻秋拿谭国开刀……原来是她的本体就在谭国天柱下,她是想解救出自己的本体。


    妖族已经到了背水一战的时候。


    “你们每一个,都是我的孩子。”谭闻秋走下宝座,站立在群妖之中,目光在每一只妖脸上停留,“我开启你们的灵智,教导你们,让你们能在这个人族昌盛妖族式微的世道存活……因为我对你们寄予厚望。我已被天柱镇压两千年,可你们自出生起便在天柱之外,你们生来自由,是我族的希望。”


    “若我死去,接下来便轮到你们接替重担。”


    众妖齐刷刷地跪下,十数道声音说了同一句话——


    “必不负殿下所望!”


    ……


    商悯紧绷的心神放松下来。


    众妖重点谈论武国和商溯时她极度不安,生怕这些妖怪凶性发作直接跑去找她爹拼命。


    幸好谭闻秋决定继续蛰伏,群妖中比较有头有脸的苟忘凡和木成舟也不赞成直接杀商溯。


    商悯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放回了肚子里。


    要是他们真的这么干了,对于武国无疑是个巨大的麻烦。


    商悯对妖的思维了解程度一般,但是她了解人的思维。


    谭闻秋在学习人,模仿人,所以商悯先前的猜测正中要害。


    他们果然怕了,不敢再轻易动手,因为他们意识到自己动得越多,暴露得越多,连武国商会也能暂时逃过被血洗的命运。


    商悯想挑动各诸侯反燕,是因为她认为这天下不破不立。大燕积重难返,已经变成了从根系上腐烂的庞然大物,除非推倒重建,否则不可能复现往日盛世。


    谭闻秋煽动乱世挑起诸侯混战,是想打破当今的统治格局,令人族因为利益纠纷而互相征伐,变作一盘散沙,再让妖族趁势复起。


    这次参与议事,商悯收获很大。


    那些以前不曾了解的她终于找到机会了解了,始终蒙在妖物身上的那层神秘的面纱也被摘下了。


    现在的商悯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打算,知道了他们的目的,甚至可以直接参与群妖的计划。


    妖落入被动,而她占了先机。


    待群妖议事结束,商悯被涂玉安塞进袖子里揣走的时候,眼尖地看见涂玉安袖子里手帕湿了大半。


    他还边走边抹眼泪。


    妖们对谭闻秋的敬仰和爱不是一般深啊。


    “小满,你可要争气啊。”涂玉安悲伤地拍拍袖子里的商悯,“殿下也对你寄予厚望,殿下亲口说你的妖族神通在我族历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的,你要好好练习,早日成为殿下的助力。”


    “是,师傅,我一直都记着呢。”


    商悯说完,腹诽:白小满早死了,你这些耳提面命他是必然听不到了。


    不过这倒是一个好机会。


    “师傅,我的天赋神通,我实在是……”她从袖子里露出头,狐狸脸上面露难色。


    她点到为止,而涂玉安立刻上钩。


    “你练得不好,为师一直知道,可是狐族就剩咱们三个半,师傅实在找不来和你有同样神通的狐族长辈教你,那苏归的天赋神通和你有点相似,可是他为人孤傲,和咱们关系也算不上多好……待我拜托殿下,请殿下出面让苏归教你,或许有用。”


    他眉头紧皱,接着瞪了袖中小狐狸一眼:“你练不好天赋神通,固然有无长辈教导的缘故,但是你生性懒惰也占很大一部分原因,你以后可给我警醒着点!小心你师祖抽你。”


    三个半的狐族……白小满、胡千面、涂玉安,这三只狐狸是确定的,那剩下的半个必然是苏归了。


    商悯惊奇地想,原来老师是半妖,想来是妖族和人族的混血……她的脑回路顿时和她的便宜师傅重合了,到底是老师的爹是妖怪还是他娘是妖怪?


    “你师祖让你后天去御前当差,他亲自看着你。”涂玉安告诫,“私下里怎么样都没关系,但如果周围有宫女太监侍卫,或是有大臣、宗亲、妃嫔,你得把表面规矩做好了,不能有丝毫差池!”


    “是是是。”商悯连声应道。


    “规矩都还记着吗?”涂玉安问。


    商悯本身也知道御前行走的礼仪,但不好表现得太过熟悉,因为白小满还不太适应人的规矩,于是她谨慎地收着说:“记得大部分。”


    涂玉安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好像非常不相信她规矩学得这么好,“但愿如此。”


    商悯:“……”


    早知道就说只学会一半了。


    她阖上双目,灵识远飞,控制另一具身外化身奔至郊外翠微湖。


    若无群妖议事,她不会如此着急,可是听了议事内容,她就意识到必须尽快见敛雨客一面。


    敛雨客知道的,是否比她今日探知的还要多?


    商悯一路狂奔,等到翠微湖时天色微亮,今天还真是一整晚都没有消停。


    她脚步渐渐停下,眼睛看向翠微湖中的翠微亭,敛雨客竟然已经在此等候了。


    商悯略一思索,脚尖点地跃上水面,涟漪泛起,她踏水而过,仿佛蜻蜓低飞。


    敛雨客抬起头,赞道:“你修为虽低,轻功却是不凡。”


    “毕竟是保命的功夫,不敢不认真练。”商悯笑着拱手,然后随意地坐在了敛雨客对面,“您怎么知道我这时要来?”


    “我不知道你何时要来,我只是坐在这里等你,因为我知道你迟早会来,而我也必须见你。”敛雨客也笑了,“拾玉,请恕我冒昧……你其实并没有来这儿,是也不是?”


    他在笑容中别有深意:“此刻在我面前的,不过是你御使的傀儡罢了,对吗?”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推演天机[VIP]


    商悯不自觉微微后仰, 眼睛眯起,以前所未有的眼光打量着敛雨客,神情中有着深重的戒备。


    “我已猜到前辈来历不凡, 但没想到前辈竟然能一眼看破此身来历,叫我不得不惊叹。”商悯索性不再掩饰,眼神紧盯敛雨客, 直来直去道,“前辈师出何门?不知可否告知?”


    任谁被一眼看破底牌都无法淡定, 商悯的反应已经格外冷静,敛雨客看在眼里, 心中对她又添一份赞赏。


    “不必紧张,请听我慢慢道来。”敛雨客微笑,“你可知观气术?”


    “知道。”商悯若有所悟, “观气术上可观人气运洞察妖邪真身, 下可勘测风水识别妖气……我大燕司灵一部,每位灵官都会修行此法, 可惜练至大成者寥寥无几。前辈莫非会观气术?”


    “不错。”敛雨客目光远望, 似乎看破了郊外层层密林与高大的城墙,直接看到了金碧辉煌的宫殿。


    他看了很久,方转过头来,“拾玉, 你的人偶之身几乎毫无破绽,甚至有呼吸心跳,能幻化血肉,与真人无异, 但终究是灵物所化,它只是能暂时存放你的灵识, 终究是死物。唯独有一样东西,是你这具身体幻化不了的。”


    “是什么?”商悯额头上流下一滴冷汗,“难道是……气运?”


    “是。”敛雨客微笑,端详着她的面孔,“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这只是你驾驭的一具化身罢了。外表逼真,实则空空如也,没有灵魂,也没有气运,我也无法依据你这具化身来推出你的命数。”


    商悯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敛雨客没有打扰商悯的沉思,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她。


    身外化身实在是太过好用,以至于商悯以为它真的毫无缺陷。对于商悯来说,陶俑化身唯一的缺陷就是不能受伤,否则会连累本体,除此之外堪称完美。


    现在敛雨客向商悯指出了化身的另一个缺陷——无气运显现,与死物无异。


    她是否该庆幸,群妖议事时没有一只妖修行了观气术?


    若真有妖修行了,她无知无觉地走进大殿,等待她的恐怕就是被当场格杀,连千里之外的本体也会即刻暴毙。


    商悯不禁感到后怕,脸色也变得极度难看。


    她对敛雨客行了一礼:“谢前辈提点,若不是前辈今日指出,恐怕我就是过上许久也无法知晓这个弱点,前辈今日救我一命。”


    她忌惮底牌被人看破,此刻却已知晓敛雨客并无恶意,甚至可以说颇为友善。


    敛雨客先是讶异,随后笑道:“那就好,我还以为我会话多讨嫌。”


    “怎会?我不是分不清是非好歹的人。”商悯道,“前辈,观气术妖族是否也可修行?”


    “不用担心,据我所知不能。观气术乃圣人所造,修行此术的第一步便是通感,与天地通感,妖族为天地所弃,是学不会观气术的。”敛雨客道。


    商悯闻言大松一口气,可是心却并未完全放下。


    司灵一部上上下下都修观气术。


    司灵大人之所以为司灵,自然是修为最高深的……一位修行观气术多年的司灵,真的察觉不出满城的妖气吗?真的看不出龙脉的异常吗?还是说司灵尸位素餐多年,手底下也都是一群酒囊饭袋,所以对于观气术并不擅长?


    这自然也有可能……因为商悯的表哥姬言澈当灵官也有几年了,没听说他修行有什么进益。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司灵一部已经被妖腐蚀,听从谭闻秋的调遣。


    商悯眉头一皱,想起今日表哥正好休沐在家。


    待会儿回家可以让姥姥去找表哥要来观气术的法门,叫敛雨客看看有无异常,毕竟大大小小的灵官修行多年都修到了狗腿上,也是多少有些离谱了,可能是这门术从根本上就是有问题的。


    但是,回家一趟要来观气术再跑来找敛雨客实在是有点麻烦。


    “前辈,您能不能将观气术的法诀传授与我?”商悯不好意思道,“我心中有点想法,想要那这法诀和我所知的法诀比对一番,若我自己能学会,那真是再好不过,今后也可省去许多麻烦。若这法诀涉及前辈家学传承,那即便不传授与我也没关系。”


    “不算什么家学传承,这术在古时候凡是修行者人人都会几分。”敛雨客说罢,念出口诀。


    商悯记性不算差,他重复了三遍,她就全部记了下来,然后背给敛雨客让他确认没有遗漏。


    商悯心中默背温习,忽而听敛雨客道:“你修炼时有什么不懂的,也尽可以来问我。”


    她心里一动,觉得敛雨客实在是好说话过头了……她又不是他的徒弟,即便在除妖一事上志同道合,可这仅仅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商悯半开玩笑道:“前辈传道于我,该不会是想收我为徒吧?”


    敛雨客一愣,像是从未考虑过这个选项,但紧接着他又微微低头认真思索了起来。


    末了,他居然抬首问:“那你愿意吗?”


    商悯可被吓了一跳,她立刻起身道:“担不起前辈厚爱,不是我不想拜你为师,而是事出突然……我方才不过随口一问,是我太冒失了。”


    “不必紧张,你这样倒显得比我还要守旧了。我听说,当今收徒与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一师一徒,收徒是个严肃的事情,可今时今日天下设立学宫书院,凡是向学的人都可以拜入某位师者门下,学成之后还可以继续拜师……难道不是这样吗?”敛雨客语气中带着疑惑,“我想,我是该与时俱进的。既然如此,教你也没什么问题。”


    怎么敛雨客这语气像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古董似的……


    商悯下意识抬头想看看敛雨客年纪,虽然五官印不到脑子里,但大致的年龄是能判断出来的,瞅着也就二十多岁。


    该不会他和苏归一样驻颜有术吧?


    “前辈几年几月生人?”商悯问。


    敛雨客笑而不语。


    商悯看着他脸上神秘的微笑,不禁扶额:“几百岁的妖我都见过了,前辈就算说自己两千岁,是从上古时代活到现在的,我也不会惊讶。”


    “若真如此,你当真不会惊讶吗?”敛雨客反问一句。


    商悯愣住:“啊?”


    看着她呆愣的神情,敛雨客轻笑出声,“你还说你不会惊讶?无聊逗趣的话罢了,别放在心上。”


    他停顿稍许,“我今年二十有五,四海为家,没有故乡,自出生以来便随师傅隐居山野,世人不知我的姓名,我也对世事知之不多,只是祖上有圣人传承,我们这一脉也一直遵循圣人教诲,今天象有变,是以出山……盼望己身略尽绵力,助人族重塑乾坤。”


    “原来如此。”商悯信了几分,但心里到底有所保留。


    “拾玉小友,我此时所求和昨夜所求,其实乃是同一事。”敛雨客看着商悯,声音郑重些许,“可否告知我你的真实姓名与生辰八字,我想为你卜上一卦。”


    商悯心道,果然又是这件事。


    她不自觉苦笑,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敛雨客提醒她身外化身的缺陷,无异于救她一命,接着又传授给她了观气术的法诀,这两个人情,商悯算是欠下了。


    “若你不愿意,便当我没有提过。”敛雨客脸上依然挂着微笑,“提出这样的请求,我确实是唐突了,可是你我实在有缘,我也实在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我出山便是为了此事,今日与你相逢,也许是命数的安排呢?”


    “你在找什么人?”商悯道,“你怀疑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是。”敛雨客道,“你驾驭的身外化身不是凡物,哪怕是上古时代,也少有灵物能与它媲美,我不知你从何处得到了它,铸造它的人必定是首屈一指的炼器大师,即便上古百圣临朝群贤尽出,这样的大师也是少见……所以你的来历,其实我能猜到一二,无非是那几位的后代或者传人。”


    “至于我在找什么……”他笑笑,“刚才说了,我想略尽绵力,助人族重塑乾坤,所以我要找的,自然是一位有能力完成乾坤伟业的奇才。”


    “这话可真是折煞晚辈了,我哪里能被前辈认为是奇才?”商悯也笑了。


    “单从你察觉妖邪所在,便已经不简单了,况且你这身外化身,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获得的。”敛雨客静静道,“拾玉,可否告知我你的姓名呢?”


    商悯忍不住叹气。


    “我让你为难了吗?”敛雨客也是无奈地微叹,“抱歉。”


    “前辈今日教我,我无以为报,既然如此,那告知您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商悯道,“还请前辈等我一下。”


    要是敛雨客强行逼迫,商悯真拿他没什么办法,可关键是他并不打算强行逼迫,商悯还是拿他没办法。


    她把脚上的鞋子脱了下来,随便朝亭子上方一扔,鞋子翻滚着落地,鞋尖朝向商悯。


    她麻利地穿上鞋子,重新坐了回去。


    “这是何意啊?”敛雨客不解道,“为何要扔鞋?”


    “方才我也为自己算了一算,我的鞋说可以告诉您我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商悯笑道,“虽然方法粗漏,但这也算是听天命了,怎么不算是卜算呢?”


    “天意不过是给一个理由,你若打定主意,即便鞋尖朝内,依然不会告诉我。”敛雨客哭笑不得。


    “前辈知道这个道理,为何还要卜卦信那天命?”商悯微笑,却并未想要敛雨客的回答。


    她看向他,道:“我名商悯,今年十一,正月初三生。”


    “多谢。”敛雨客说了一句,眼帘微垂,即刻开始推演卜算。


    可他的推演刚进行到开端便停了下来。


    敛雨客仿佛是不可置信,紧接着又推演了一遍,还是刚开始就卡住了。


    他眼神莫名道:“拾玉,你的生辰,当真是正月初三吗?”


    商悯眉毛拧了起来,“既然我决意告知前辈,那就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说谎。我的名讳,前辈没有听说过吗?我乃武国大公主,武国上下所有臣民百姓,都知道他们的公主是正月初三生的。”


    “我不是在怀疑你。”敛雨客起身踱步,最后转身,语气笃定道,“你的生辰是被改过的,你绝不是正月初三生的。”


    “不可能!我……”商悯腾地从亭子的石凳上站了起来。


    她忽然停住,想到,如果她的生辰是被改过的,那么更改的人必然是父亲和姑姑,因为姑姑说母亲生产时她陪在身侧。而商溯作为她的生父,不可能不知道她到底生在哪天。


    商悯的心漏跳一拍,又猛然想起她过十一岁生辰宴的时候,父亲不知为何,在正月初一的晚上送了她奶奶传承下来的那把游龙青鳞枪,而没有选择在晚几日之后的初三交给她。


    正月初一是父亲的生日,明明不需要给她送礼,明明晚几日再送就好……


    难道……难道她的生日不是正月初三,而是和父亲同日出生,生于正月初一?


    “前辈,请再推演一下,试试正月初一。”商悯眼神复杂。


    “好。”敛雨客答应下来。


    如果她的生辰真的是被改过的,父亲为什么要改?敛雨客借生辰年月日推演天命为谁,如果出生日期与天命有关,父亲这么做,难道是在遮掩天机吗?


    商悯抿唇,看向敛雨客,心中一片混乱。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何为天命[VIP]


    卜卦还在继续, 这次敛雨客的推演比上次顺畅很多。


    算筹摆开,他眼睛微闭,眼缝中有金光流转, 似乎进入到了一种奇异的状态,玄而又玄,交感天地, 通达万物。


    渐渐的,商悯听不到敛雨客的呼吸声, 也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了。


    仿佛面前坐着的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可是他分明又在那里坐着……就像已经成了天地的一部分, 融入自然之中。


    许久,敛雨客面色陡然苍白,他睁开双目, 两行血泪顺着眼角流下。


    他轻咳一声, 用袖子遮住了嘴唇,待袖子拿开, 敛雨客的嘴唇居然也沾染了血色。


    “前辈!”商悯紧张地喊了一句。


    “无事……推演天机往往以寿命为代价, 只是这次格外重一些。”


    虽然疑似受到了反噬,可是敛雨客依旧神态平和。


    “许多于推演天机一道有所建树的人,往往不肯轻易将自身所算到的东西公之于众,因为其中的因果代价他们承受不起。”


    这解释商悯信, 因为郑留通晓未来,却不能随意将那些话说出口,清秋殿群妖议事,被谭闻秋唤作“树老”的木成舟也说这些年折损了不少修为和寿命。


    商悯迟疑地问:“那……前辈是算到了什么, 但是不能告诉我?”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敛雨客脸上竟然罕见的掠过了一丝茫然,“我什么都没有算到。”


    他的眼神定格在商悯的面庞上, 就像是见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就好像,你的命数跳出了既定的道路,谁都算不到,谁也无法得出定论,谁都不知道你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的。”


    “什么?”商悯乍一听皱了下眉,很快又舒展眉头,笑道,“那这应当是好事了,如果连自己的命数都能算到,那未来该多么无趣?”


    “不,拾玉,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敛雨客仔细地看着商悯眼睛,极具穿透性的目光仿佛直接望进她的心里,“人皆有命。”


    “人皆有命?”商悯品味这句话。


    “凡是活着的东西,哪怕是一草一叶一花一木,也都是有命数缠绕的,它们会生长,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枯萎衰亡,兽类也如此,凡诞生于世上的活着的生命都有各自的轨迹。”敛雨客道,“可你,没有。”


    商悯琢磨半晌:“按前辈的话,我岂不是不算活着?”


    “这就是矛盾所在,你是活着的,可是你无命数缠绕。”敛雨客话语中也带着困惑,“若你本体在我面前就好了,或许我可以用观气术查看你的气运。”


    “是不是有人为我遮去了命数,这才让前辈探查不到。”商悯慢慢道。


    可能是父亲和姑姑做的,姑姑透露过她也会卜卦,也许是她发现了什么……然后又联合父亲做了什么。


    “可能是,但是任何手段都应该留有痕迹,你身上却没有。”敛雨客收回眼神,沉思,“非我自傲,以我在此道的造诣,天下无人能胜过我,哪怕大学宫圣手亲自出手推演也是一样。在你的身上,我只看到了一片虚无。”


    “没有命数的人会不会英年早逝?”商悯担心道。


    “既然命无定数,我自然也不知道你会不会英年早逝。”敛雨客笑了,“你为何不猜自己会不会长生不老?”


    “圣人都不能长生,我不做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商悯道,“不过,前辈所言,倒是让我想起之前听过的一个故事。”


    “能否讲来听听?”敛雨客好奇道。


    “传闻,人死后魂魄都要统一去往同一个地方,掌管那个地方的人名叫阎王,阎王有一本生死簿,世间万物的生死寿数都记载在上面,有一天一只猴子闯进阎王殿拿走生死簿把自己的名字从上面划去了,从此这猴子超脱轮回,长生不死。”商悯道,“我无命数,与这猴子不入生死簿有点类似,叫我觉得有意思。不过他能长生不死,我却不奢望能那样。”


    “确实是有意思的故事。”敛雨客若有所思,“命数非天定,而是自己定……好一只猴子。”


    商悯怀疑自己命数是被人为遮掩,同样怀疑自己命数无定是因为她是穿越者。


    不属于此界,自然就没有命数了。


    可是也不像,商悯脑子里面虽然多了一段记忆,但到底是有娘生有爹养的。


    身为武国公主,她的命数应当与武国国运勾连才对,怎么会什么都算不到呢?怪哉怪哉。


    “前辈算了卦,应当能确定我是不是您要找的人了。”商悯道,“此刻,前辈可有定论了?”


    “暂无。”敛雨客静静看她。


    “也许,前辈要找的那个能完成乾坤伟业的奇才是我父亲。”商悯想起了群妖议事时谭闻秋说的话,她和其他妖都坚定不移地认为商溯才是天命。


    “不如前辈去武国看看,我父王会将前辈奉为座上宾。”她笑道,“说不定等您去了,就有定论了。”


    “若不是路途遥远,武国我真的会去一趟。只是现在是多事之秋,我只恨没有拾玉这样御使化身的本领,只能先去别的地方再去武国。”敛雨客也笑笑,“我有我要完成的事。”


    “那前辈打算如何去做呢?只是要去找那个人吗?”商悯问道。


    敛雨客答:“也许不是一个,是三个。”


    “天命有三?原来前辈也知道。”商悯微笑,“我猜,前辈接下来应该会去翟国或郑国,他们离宿阳近些,前辈去着也方便。”


    “拾玉,你是真的知道不少。”敛雨客眼神讶然。


    “是,我知道不少,也许比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要多。”商悯与他对视,沉吟片刻,又问,“敛雨客前辈,您为何要去找那几位天命?只是因为命数吗?”


    “只是?”敛雨客重复这个词,然后笑了,“难道命数这个理由还不够吗?那几位上天注定的天命之子,不值得我用尽全部的力量去寻找吗?”


    “或许值得,但是对我而言这是一个无所谓的选择,可以去找,不找似乎也没什么所谓。”商悯道,“什么是气运,什么是天命?天命之子,连上天都站在他们那一边吗?连虚无缥缈的运气也会流向他们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敛雨客平缓道,“我也要问你……什么是天?”


    商悯当然也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尤其是当她从各种途径得知这个世界的“天”是有自我意识的,圣人的神魂不会消亡,而是始终在天地之间遨游。


    连谭闻秋也认为是圣人阻止妖族复起,遴选天命就是圣人□□的手段。


    然而,有意识的到底是“天”,还是天上的圣人呢?


    “圣人是天的一部分,但圣人不是天。天无知无觉,不会给他人编织命数,世间万物命数如何,天并不关心,也不在乎……它甚至可以是不存在的。”商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圣人存在于天上,但不能代表上天。他们或许仍然注视着世间,或许仍然在保护着人族,或许天命就是他们选定的……但我依然认为,圣人,或者说——‘人’,是不能成为‘天’的。”


    “‘天’如果是有私心的,那便不是天。妖族被天柱镇压,不是因为天道不公,而是因为成王败寇,人胜了妖,仅此而已。”


    说来有意思,至今商悯见过的妖族,从来不会埋怨什么天道不公,只会辱骂天上的圣人多管闲事老谋深算,可见他们觉得自己落到这步田地都是人族的错,而不是老天的错。


    “很新奇的想法,不过不无道理……今日我受教了。”敛雨客认真道。


    “前辈,您何必去找那天命?”商悯平静地看着他,“我认为天命之所以为天命,并非是由于此人乃是圣人们亲手遴选,而是因为,此人为人心所向。”


    敛雨客大感惊愕,一双眼睛几乎要在商悯脸上盯出个洞来。


    在这个遵从礼法道义,敬畏祖先,坚信人皇受命于天的年代,商悯的想法堪称大逆不道。


    “你有没有想过,天命之所以能成为人心所向,是因为圣人们在幕后推动?因为有他们的推动,有他们在清扫障碍,天命才能成为人心所向,才能成为气运的汇聚点?”敛雨客低声道。


    商悯扬起眉毛,“前辈这么说,我也不意外。”


    敛雨客知道她还有未尽之语,于是就摆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可是我口中‘人心所向’的‘人’,其中也包含了圣人,难道圣人不算是人的一员吗?我头一次听百圣临朝的故事时,就有人告诉我圣人也是人,纵然可以移山倒海,但超脱不了生死,所以依然是人。”商悯道,“从妖族和前辈的口中,我知道圣人依然在保护着人族,延续着我们这个族群的气运。”


    “如果有这么一个人,她镇压了妖魔,平定了乱世,万民敬仰,无人不服,那么即便她不是圣人所遴选的三位天命之一,难道圣人就不会认可她了吗?届时,她自然会成为人心所向,这个‘人’,包含了所有人。”


    “又或者……当她当真走到了万民朝拜无人不服的那一步,真的还需要得到圣人的认可吗?圣人,可以扭转万民之心吗?”


    敛雨客沉默地凝视她,像是被她的胆识和心胸所震憾。


    “前辈,您不需要去找那天命。”商悯站起身,对敛雨客拱手,“要是您有足够的耐心,甚至可以亲自培养一位天命,教导此人知识、谋略、大局观。您也可以相信自己的判断,从此世的千千万万人中选出您认为能担起天命之责的那个人。”


    “不必依靠命数,不必依靠卜算,也不必去相信‘天’。何人值得您去辅佐,您就去辅佐,若您认为此人偏离了天命之道,也可就此离开,另寻一位可以成就乾坤伟业的奇才。”


    “你……是这么想的吗?”敛雨客眼神复杂,“你接下来想说什么话,我已经知道了。”


    商悯洒脱一笑:“前辈,我信我能成为那个天命。我认为,您也可以信我就是那个天命。”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相逢恨晚[VIP]


    敛雨客沉默了很久很久, 眼神空茫,像是在思考,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良久, 他回过神来,依然是那副温和的笑:“你几乎要说服我了,拾玉。”


    “几乎, 也就是指没有说服。”商悯神情不变,并不气馁, “看来前辈有自己坚持的东西。”


    敛雨客眼神有些奇异,不光有观察与探究, 还有好奇:“有件事,哪怕不需要推演天机,我也可以断定。”


    “是何事?”商悯疑问道。


    “哪怕你不是那天命之一, 只要你不早夭, 必然可以做出一番宏伟大业。要成就宏伟大业,能力、见识、心胸, 乃至虚无缥缈的运气, 都缺一不可。你无疑有见识和心胸,偶然发现宿阳藏身妖邪,这当然也算运气。”敛雨客意味深长道,“至于能力, 口才也算是能力,具有远见的目光同样是能力的一种,你旁的能力我暂不知晓,但……你还年轻, 有的是时间去提升自己的能力。”


    他抚掌而笑:“拾玉,我信你是天命。我如何能不信呢?”


    “前辈信我?”商悯惊讶于敛雨客的干脆, 同时有些怀疑为什么他这么容易就被说服了。


    “瞧,我说我信你是天命,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为何我说我信了,你反而惊讶。”


    敛雨客玩笑道,随后收起笑容,脸色微肃。


    “如果不是你坐在我的面前,告诉了我你的身份,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方才说出那番话的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我也不会相信一个年少的孩子会拥有那样的胸襟和抱负。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孩子。”


    “若连你这样特殊的人都不是天命,我又该去往何处寻找天命?还有谁有资格做那天命?所以,我信你。”


    商悯脸上毫无喜意。


    她想了想,道:“前辈这么说,倒是让我挫败。”


    “挫败?”敛雨客一愕,神情捉摸不定道,“你的回答总是让我意外。你想做那天命,我认同你为天命,为何要挫败?”


    “前辈认同我,只是因为我说出在您看来的惊世之语,令前辈觉得胆识不凡,是以另眼相看罢了。”商悯摇摇头,“您并非真正认同我的说法。”


    敛雨客打量她:“哦?”


    “人人皆可是天命,人人皆可争做天命,天命并非天定,而为人定。”商悯道,“这才是我的想法。”


    “我没有说服前辈,前辈也不觉得我说的是对的,只是您觉得说出这样惊世骇俗之语的人必然不凡,所以才觉得我是天命。”


    敛雨客若有所思,而后道:“不错。可这又有何区别?”


    他像是真心不解,又像是刻意考校,神态始终肃然。


    “莫非你认为,圣人不该选定天命,不该救这乱世危局,他们遴选救世之人的行为,是错的?他们选出的人,也是错的?”


    “晚辈怎敢如此作想?”商悯微笑,她沉吟片刻道,“还是来打一个比方吧。”


    敛雨客道:“请赐教。”


    商悯讶异于他如此谦逊讨教,仿佛不是在同一个小辈说话,而是在与一位得道高人论道。


    她忙口称不敢,而后道:“其实道理是很好懂的。一对当官的父母对自己的孩子寄予厚望,他们认为自己的孩子将来必将出人头地,也能进朝廷里面当大官,但是孩子对当官不感兴趣,只想着远走经商,这时候做父母的就会和他们的孩子爆发激烈的冲突。”


    “长辈会想,当官有什么不好?前方的道路我已为你铺平,你只需要沿着既定的道路走下去,就必然能出人头地,我们苦心孤诣为你谋划来的这一切,你为什么不领情?”


    “我大概明白了。”敛雨客有所明悟。


    商悯继续讲:“他们的孩子会想,我可以经商,可以做学问,可以走南闯北拜师学艺著书立说,世间有千百条道路,为何独独要选择当官?你们如何能断定,我最终的成就,比不上你们为我规划的那条道路所能得到的成就?”


    她想到了前世的种种,笑叹道:“这时候孩子的长辈又会说,我们为你选定的这条道路,一定是最稳妥的,最安全的,你选择自己的道路,不但有可能失败,走到终点的过程中也可能会更艰险……”


    “既然有十成成功的把握,为何非要去选那五成?哪怕你有五成的可能性能赚到更多的名望地位以及财富,也不及那十成来得稳妥。”


    “如果换做你,你宁愿去选那五成?”敛雨客轻声问。


    “不,我还没有说完,况且我所讲述的这个故事,其实并不能代表什么。”商悯道。


    “后来,孩子说服了他的长辈,长辈也同意这个孩子去经商了。”


    “这不该是一件好事吗?”敛雨客道。


    “可是长辈同意孩子去经商,是觉得自己的孩子能通过经商出人头地,能赚大钱……而非真心实意地觉得经商确实是一条可供选择的道路。”商悯道,“他们只在乎结果,剥夺了选择,忽略了选择是一个人应有的权利。”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进行选择。人族所经历的现在和所面临的将来,并非是当官或者经商这样无关紧要的抉择。”


    敛雨客没用动怒,没有指责。


    “人族选择的一端是生,另一端是死。”


    他的眼神此刻变得温和而仁慈,他这样看着商悯,到真像商悯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说着一些幼稚的话,做着一些幼稚的宣言。


    他的眼神像在说,迟早有一天,你会像理解父母一样理解圣人们的谋划。


    “不,您依然没有理解我在说什么,我们说的是两码事。”商悯笑了笑,眼中同样没有恼怒,依旧平静。


    “比起不给选择,让我挫败的是您……或者说那些长辈,那些圣人,拒绝去相信那种可能性。因为有失败的可能,就拒绝去承认有那么一条道路,有那么一丝可能。”


    她认真道:“您可以说圣人选择的那条路是最稳妥的,但不能说其他道路就是必然失败的。”


    “您说您认为我是天命,可在我看来,您就像那最终妥协让孩子经商的长辈。他们同意让孩子经商,孩子才能经商,如果孩子在经商一道上取得了成功,他们只会觉得还好当初他们同意让孩子经商了,而不会觉得幸好是孩子自己坚持了自己的道路。”


    “您不觉得命由人定,依然觉得命由天定,您认为我的命由天而定,所以我必是天命,您不觉得我能改写自己的命数,把自己变成天命。”


    “哪怕我最终成为人皇,您也依然觉得这是命数的安排,是圣人的谋划,是他们选择了我,他们支持了我……而不是我,选择了我。”


    敛雨客终于明白过来,他长叹:“原来如此……所以你觉得挫败,因为我并没有相信你,而是仍然相信天,相信圣人们的判断。”


    “我没有资本让前辈相信我,圣人所说即为圣言,值得人去践行,我所说之言,哪有圣言叫人信服?”商悯郑重道,“前辈若要去找天命,那便去找吧。”


    “我以为你是在招揽我,所以用尽全力说服我。”敛雨客玩味道,“难道不是吗?”


    敛雨客值得招揽,他会推演天机,随手便能拿出观气术法诀相赠,传承来历神秘,不管是上古秘辛还是当今局势,他都知之甚多。


    这样一个人,不招揽到手是一种损失。


    “我当然是在招揽前辈。”商悯笑。


    “可我也知道,前辈是不会轻易听从我的话的,您说赐教,我愧不敢当,但我斗胆认为,我的话确有几分道理,也让您觉得值得去考量一番。”


    “您尽可以花时间去想,也尽可以去找那天命。您当然也能去辅佐天命,只是听了我方才的话,您心里自会出现一杆秤,当您真的见到那个天命,心中自然而然便会想——这位天命,是否比我以前遇见的那位商悯,更值得叫我效忠?更值得我尽心尽力地辅佐?”


    “只要您心中会这样想……那晚辈的目的,便达到了。”


    敛雨客听罢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十分洒脱,声音回荡在湖心亭四周,这大笑绝对是发自内心。


    若非四周有他布下隔音的手段,湖中的鸟雀与青蛙都会被他的笑声惊走。


    “好心胸,好格局,好志气!”


    良久,敛雨客方止住大笑。


    他眼中迸发神采,情不自禁击掌赞叹,“的确,从今日起,不管我走到何处,遇到何人,你的话都会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深处,今后我见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位疑似天命的奇才,我都会将他们放在心里和你做对比。”


    拉拢贤才却不死缠烂打,心存招揽之心却不显急切。


    敛雨客从商悯从容的话语中体会到了她的自信与坦然,她不急于招揽,她认为待敛雨客见过其他天命,依然会选择她!


    “拾玉,你是我此番出山遇到的最大惊喜,可惜此地无美酒,否则我要与你畅饮,可惜这也不是饮酒的好时候,因为你本体不在此处,且年岁太小,饮不得酒。”敛雨客起身,对商悯行礼,“从前我在书上读过一见如故,相逢知己的故事,当年便心向往之,不知这是何种感觉,今日,我觉得我是体会到了。”


    “初见我便说你我平辈论交,可你仍称前辈,现在就彻底免了这虚礼吧,今后你不要称前辈了,我欲与你结为忘年之交,不如……”


    “不如……我叫你敛兄?”


    商悯先是惊讶,然后是调侃,她面带笑意,也连连拱手:“不过相逢知己,不是说二人志趣相投观念一致才能是知己吗?”


    她也不是忸怩拘礼的人,年龄和辈分对于她来说根本就无所谓。


    即便招揽不成,结为忘年交她可是求之不得。


    “你我皆为人族的宏伟大业奋斗,志趣当然一致,而观念不一也不影响成为知己,说不定与这样的朋友相谈起来更有醍醐灌顶之感,就如你我今日。”敛雨客笑着躬身一拜,道,“不必推辞,今日受教了,拾玉。”


    “能得敛兄教导,也是我之幸事。”商悯也是一拜。


    二人直起身相视一笑,神态皆是轻松不少。


    商悯道:“这忘年交……敛兄今年不是二十有五吗?也算不上特别忘年。细究下来,你我年龄仅仅相差十数岁,的确算得上是平辈。我敬佩敛兄武道修为,这才敬称前辈。”


    “唔,许是常年隐居,人虽不老,心却老了,时常忘记自己才二十多岁。”敛雨客微笑。


    商悯识趣地不再追问,只道:“敛兄,你若想找那天命,想必要去翟国一趟,我有书信一封,可否交由你,带给翟王?”


    敛雨客一顿,“自然可以。”


    他看着商悯,郑重其事道:“拾玉,你可知谭国祸事因何而起?”


    “知道。”商悯也看着敛雨客,端正了脸色,“敛兄也知道?”


    “知道一部分……也可以说是推演出了一部分。拾玉所知的那部分,可否告知于我?同样的,我也会将我知道的东西和盘托出。”敛雨客道。


    “有何不可?”商悯毫不犹豫道。


    敛雨客笑了,“瞧,拾玉,你我果真是有缘。困扰我许久无解的事,在遇到你之后就有了转机。”


    “于我而言,同样如此。”商悯道。


    这下,两人真的是相逢恨晚了。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兵行险招[VIP]


    敛雨客将自己出山以来所做的事娓娓道来。


    他出身于隐天宗, 这是一个隐世不出的江湖门派,虽然名声不显,但是传自上古, 历史久远,宗门内弟子稀少,传承却未断绝。


    敛雨客所知晓的许多秘辛, 以及习得的诸多武艺都是来自于宗门传承。


    他的宗门中有个世代相传的祖训。


    燕八百年,时至必亡, 天柱倾时,当有天命救万民水火, 镇杀妖邪。


    到现在,大燕的确有了八百年的寿数,距离祖训所说的倾覆之日越来越近。


    隐天宗遂派遣弟子出山。


    一是为游历各国, 查看天柱是否依然如上古之时那样坚不可摧, 二来是看大燕是否真如祖训所说的那样将要倾覆,三来, 便是为了寻找那天命。


    敛雨客甫一出山, 大燕攻谭令便传遍天下。


    他大感讶异,忙卜卦推演,竟算出大燕攻谭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天象显示是有妖邪作乱, 当今人皇前途晦暗无光,有驾崩之势。


    敛雨客不敢耽搁,他首先去的,就是谭国。


    “依前辈所言, 国主自缢,献祭天柱, 当真可以让天柱再维持稳固五年吗?”商悯发出疑问。


    “的确可以。”敛雨客颔首。


    “那若是每任国主每隔五年就去献祭一次,岂非可以保天柱封印永续?”商悯琢磨,“要是需要国主献祭了,国主临时退位,推举一名宗室后代当上国君,再让新国君去献祭……似乎也没什么不行?”


    就是这么一来,国君就成了消耗品了,名副其实的高危职业,谁当上谁就要死,死亡率百分百,顶多有五年时间好活。


    商悯的想法简直堪比活阎王,不过她也就这么说一说。


    对于某些人丁兴旺的王族来说,死个把人不算什么,就是这样下去国君就成了吉祥物,吉祥物是不可能握有国家实权的,否则奋起反抗怎么办?要是真这么干了,可能反而会催生另一种实权职位,类似于君主立宪什么的……


    “哪有那么容易?”敛雨客苦笑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般轻巧,想必各国王族也不会拒绝这种办法,只每五年死一个王族就能让天柱永续……那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商悯心里一动,感觉如果这种方法为真,各个诸侯还真有可能就这么干。


    握有权力的始终只是那一小部分,献祭而已,挑选一个人填上去就行了。


    “献祭是要满足条件的,这第一点,便是要国君受到天柱承认。”敛雨客视线定格在商悯身上,“各国的天柱之下,也是历代先贤的埋骨之地,你以为,里面埋葬的只有王族吗?天柱下沉睡的魂魄,早已经和天柱融为一体,你也可以认为他们就是天柱本身。”


    商悯好奇道:“如何算是被承认了?”


    “有过登基大典,祭过祖,拜过天,受封于人皇。”敛雨客道,“得位正,才能被称为国君。”


    “此外是不是还有第二点?”商悯疑问。


    “第二点,便是要气运强盛。”敛雨客道,“一位不受民众敬仰的暴君,家国气运不会汇聚在他的身上,这样的人是不能献祭的。”


    “老谭公治国严明,算是一位难得的好君主,所以气运汇聚,能够献祭。”商悯了然,“哪怕换了谭桢继位即刻献祭,她也不能献祭成功。”


    “是。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献祭,只能用一次。”敛雨客缓缓道,“只有在最危难的时候,走投无路的时候,才能用献祭的法子。一根天柱伫立两千余年,不是每次危难都可以用献祭延续天柱的封印。以这种办法延续封印的机会,有,且仅有一次。”


    “天柱以国运为存续的根基,它汲取龙脉之力,汇聚万民气运,若龙脉衰弱,民心不齐,它必然倾倒。五年之期一到,若谭国被灭,谭国境内的那根天柱封印就会有破碎之险。”


    “我还以为立刻就会碎,只是有破碎之险……”商悯道,“因为天柱分散天下,分布于各国境内,由众诸侯王镇守,所以一柱动摇,并不会使封印彻底受损,必得所有天柱齐断,镇压妖族的封印才会彻底丧失作用?”


    “正是。”敛雨客颔首,发出深长的叹息。


    “怪不得……怪不得啊。”商悯若有所悟。


    曾经在她心中产生的许多困惑,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拾玉是想起了什么吗?”敛雨客问。


    商悯道:“姬氏乃是皇族,传承久远,想必也知道己身之责,更知晓天柱之秘。”


    “不错,他们必然知晓。”敛雨客道。


    “圣人们将天柱分作九根,散布于天下各地,并派不同的家族镇守,是因为他们知道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倘若天柱只有一根,毁去便无转圜的余地,若将天柱分为九个,那么即便几根倾倒,也不会引来灭族之祸。”商悯道。


    就像只在门上装一把锁和在门上装九把锁,哪怕那一把锁无比坚实,也不及九把锁齐上来得保险,因为开启九把锁是需要时间的。


    要是王朝倾覆,那把锁就算再坚实又有什么用呢?腐朽的时候,该碎还是会碎。


    “原来这天下格局,是如此形成的。”商悯了悟,“燕皇最强势的时候,也不敢强行吞并他国,竟然是由于有祖训在。诸侯国的存在固然会使各王侯滋生野心,使皇帝遭遇群虎噬龙,可是没有他们却不行,这是双刃剑。”


    众多诸侯国高度自治,受大燕管辖,听皇帝命令,但是这样的管辖和听从都是有限的。


    依天柱而划定的王朝格局,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至于在王朝衰亡之际一股脑全玩完,起码还有几个国能顶住。毕竟那么多诸侯国,总能出几个国力强盛国君贤明的。


    大燕推翻了前代王朝统治,燕的开国皇帝便是前代王朝分封出去的诸侯后代,这些历史书里明明白白写着呢。


    商悯早些时候就在想,当年伐梁之战,燕皇就有意收归梁国土地,结果先太子极力反对,最后不了了之,燕皇还捏着鼻子封了新梁王。


    当时她猜先太子这么反对他爹集权是被制度给洗脑了,没想到他这么做是为了“祖训”。


    当年燕皇欲集权,除了他自己的野心外,更有可能是谭闻秋在背后推动,也许早在那时,她就已经在尝试颠覆天柱封印了。


    “我疑心,当代梁王姬桓是那位大妖谭闻秋的人。”商悯直接说出了心中猜测,“她吞并旧梁不成,总要搞些新的花样,梁王极有可能已经是她的傀儡了。”


    “谭闻秋。”敛雨客念着这个名字。


    “那位大妖不仅有着皇后的身份,更有着皇后的面貌,她绝不是控制了皇后或顶替了皇后那么简单……更像是夺舍,她占有了那具躯壳,就像我,不过区别是我的躯壳是自己捏的,她是捡现成的。”商悯分析,“她原本的名字肯定也不叫谭闻秋,我只知道宿阳的妖都叫她殿下,她一定地位尊崇。”


    “妖与人不同,他们谁也不服谁,不会像人族,只有一位公认的皇帝。若妖不满某位妖皇的统治,他们就会自封为皇,妖族有很多皇。”敛雨客沉思,“那位谭闻秋,可以说是逃脱于天柱之外的仅存的大妖了,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完全有资格自称为皇,可是她竟没有……她背后,会不会还有别的妖?更强的妖……”


    “不,我觉得没有,她有当皇的气度,有复兴一族的野心,可她没有自称为皇,说不定是有别的原因。”商悯慢慢道,“她爱自己的亲族,我认为谭闻秋应该是某位妖皇的后代,她对自己长辈无比敬仰,所以甘居殿下之位。”


    “这样倒也合理。”敛雨客认同道。


    敛雨客知道的也太多了……妖族内部的风俗习惯和继位传统在他的宗门文献上也有记载吗?他对妖的了解远超商悯。


    “你可有见她显露妖身?”他又问。


    “见过,但是太快了,我没有看清。”商悯迟疑半晌,“只看见她的下半身是黑色的长条状,有鳞片,有点像蛇,但是有腿和爪子……”


    “应当是蛟龙属,她不太可能是蜥蜴。”敛雨客思索,“很难对付。”


    “不是很难。”商悯幽幽道,“是根本就不可能对付,光她露出来的下半身体型就已经无比巨大了,我怀疑刀枪插在她身上都不能让她鳞片颤动。敛兄,你不会是想冲去皇宫杀妖吧?”


    “在你眼中我是如此莽撞的人吗?”敛雨客茫然问。


    “可能是敛兄表现得太胸有成竹,太从容了,我又不知你实力深浅,只知道你当前的实力是我所不能及的。”商悯哭笑不得,“看来是我太想当然了,以为敛兄可以杀妖。”


    她顿了顿,“要是真能杀妖就好了……杀一百个一千个妖,也不如直接杀了最大的那个来得一劳永逸。”


    “道理是这个道理。”敛雨客道,“可惜……今时不如往日了……”


    “今时不如往日?”商悯追问一句。


    敛雨客并不作答,反而换了个话题。


    “我数次卜卦,不能卜到那妖物的踪迹,没曾想那大妖竟然夺舍皇后,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我寻不到她了。”他道,“她的气运早已和谭闻秋的气运融为一体,与其说她是夺舍了皇后,不如说,她就是大燕货真价实的皇后。她借皇后和大燕的气运屏蔽了天机,真当是兵行险招……”


    兵行险招。


    这四个字,何尝不是商悯心中所想呢?


    这段时日她一直在想着自己的谋划。


    郑留曾经追问过商悯想要做什么,商悯只说让他等一等。现在敛雨客在跟前,他能帮她,但是她依然不打算将自己要干的事告诉他。


    事关性命,事关大计,她在完成前不能告诉任何一人。


    杀一百个一千个人,也不如直接杀了最大的那个来得干脆彻底。


    谭闻秋借皇帝之手操控局势,借皇帝之手主持攻谭,借皇帝之手颠覆天柱封印。


    皇帝,皇帝是谭闻秋布下的迷阵的阵眼所在。


    杀了皇帝,谭闻秋自然就没了可供操控的工具。


    杀了皇帝,她明面上的身份要升为太后,她若要借大燕平衡各方势力,就得找个新的皇帝供她操控。


    太子姬子翼,可能就是谭闻秋准备的后手。


    但是一个年少的皇帝,在明面上显示出来的威慑力当然比不上一位年老且积威已久的皇帝,他不如老皇帝好用。


    谭闻秋是在利用大燕皇族,可是也正是因为她的这种行为,她自身也与大燕皇族绑定在一起了,只要她想利用皇族,就很难脱离现有的身份——不管是皇后的身份,还是太后的身份。


    商悯要除掉皇帝。


    不仅要除,而且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所有人的见证下除掉,让他们发现皇帝死得蹊跷。


    这是皇帝被妖操控的佐证,是破掉谭闻秋布局的最佳方法。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周游列国[VIP]


    商悯道:“敛兄可有纸笔?”


    “恰好带在身上。”敛雨客道, “你是要写交给翟王的书信?”


    商悯颔首,“正是,我这边事情紧迫, 碰面时间可能不凑巧,也不能劳烦你总在翠微湖等候。想必敛兄来到这里,也是有自己事情要做的。既如此, 递交给翟王的书信还是现在就写的好。”


    敛雨客陷入沉思,半天没说话。


    商悯也跟着皱起眉头, 静静看他思考。


    她不觉得敛雨客会爽约食言,既然他答应了要送书信, 那一定会送,她觉得对方就是这样的人。在人族大事上,敛雨客不会含糊。


    “拾玉勿怪, 我适才想到了一个主意, 也可以说是一个提议,想讲与你听。”敛雨客露出微笑, “我在谭国与谭公会面后, 曾告诉谭公,我要游说各国,让众诸侯齐心抗妖,共谋我族大事。今日与你相见, 我看出你也抱有同样的目的。”


    “不错,正是如此。”商悯点头,心中隐隐浮现几分猜测,然后笑了, “敛兄不会是想邀我一同周游列国吧?”


    “那你想与我同行吗?”敛雨客跟着问。


    商悯敛眉道:“事出突然,请让我想想。”


    她从未想过离开宿阳, 但是仔细一想,宿阳已经有了她的本体化身与白小满化身两个分.身了。


    她的第一具本体化身现在其实作用不大,在武力上很难提供助益,最大的作用就是传信以及外出探查,这样的传信方式很方便及时,并且安全,但是并非不可替代。


    今时今日,商悯虽然处处谨慎小心,却也知道这样的局势容不得她太保守内敛。


    宿阳留一个白小满化身已经足够她探听情报了,本体化身也可以派往别处。


    况且商悯内心深处,其实也想周游列国。


    不为别的,就为长长见识。


    她对各国的了解只停留在书面上和他人的言语中,想知道一个国家适不适合结盟、国君秉性如何,自然是要亲身体察该国民情才能确定。


    书信所传达的内容,远不如人亲口说来得叫人信服,商悯更想亲自面见翟王与赵王,看清楚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并试着说服他们,让他们与武国结盟。


    但,白小满化身身处妖窝窝,这让商悯获得情报更加便利,同时也将她自己置于了极其危险的境地。


    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再无翻身的机会。


    若白小满化身遭遇危险,宫外无人接应,那岂不是要玩完?


    长阳君本就处境危险,处在监视之下,商悯不想让姥姥再冒险。


    雨霏和崔三娘倒能接应,以她们俩的武功,能起的作用甚至比商悯的本体化身还要大,但是要与她们俩接上头,最难的就是传信……


    商悯眉头紧皱,举棋不定。


    “拾玉不必着急决定,我不会立刻就走,会在宿阳待上几日,待我离去之日,再告诉我你的决定吧。”敛雨客宽和道。


    “我是想与敛兄周游列国,只是宿阳这边牵绊过多,要是有即时通信手段就好了。”商悯顿了顿,“最好是那种这边一说话,对方就能立刻听到的通信手段。”


    她说的就是电话,要是没有电话有电报也行……然而在这种环境下徒手搓电报机还不如寻一件好用的上古灵物。


    “这……可是有些难。”敛雨客道,“上古有种妖鸟,俗名两只耳,将那妖鸟杀死取下它两只耳骨,可制成一种可以千里传音的灵物,只是这妖鸟早就灭绝,纵然有灵物流传,也不知到底坏了没有,落到了谁的手里……”


    “姬氏皇族传承久,他们的宝库里应该有点珍贵之物,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恰好找到你要的那一种。”


    可能真的会有,毕竟姬言澈还给商悯偷来了司灵库房里的象牙玲珑球。


    可见这玩意儿虽然现在很少有人知道怎么用,但还是有部分留存于世。


    商悯心里立刻活络开了。


    宝库,白小满去着就很方便,但是要找一个合适的由头才行。至于自己悄悄潜入她是想都不敢想,妖的鼻子灵着呢。


    “除了两只耳,还有别的能用于传信的灵物吗?”商悯问道,“敛兄不如将你知道的那些种类都告诉我,万一我能碰到,岂不是皆大欢喜?”


    “还有一种叫做两面金蟾,子母一对,将要传的信塞入金丸之中再放进蟾蜍嘴里,金丸就会从另一只蟾蜍嘴里吐出,如此便可互通书信,十分隐秘。”敛雨客如数家珍,“隐灵飞矢也是一种传信奇物,炼制起来较为简单,但是是一次性物品,需要取妖物身体的一部分,比如毛发、鳞片和骨头来炼制。


    “若有材料我现在就能炼,可妖物本就难寻,这隐灵飞矢更是要求用修为高深的化形妖怪做材料,而且还得是刚脱落不久妖力充沛的材料,像被遗弃的蛇蜕是不行的,它里面没有妖力残留。冒然在宿阳杀妖,恐会引起谭闻秋警觉啊……”


    敛雨客还在说着,就看到商悯眼睛一下子亮了。


    “妖尸可以吗?死了没多久。”商悯的语气里透着兴奋。


    敛雨客扬起眉毛,“不超过七天吗?”


    “不超过。”商悯脸上露出笑容。


    “那就好。”敛雨客也笑了,“我可以帮你炼制一些,或者炼制方法教给你,你自己去炼。”


    “敛兄,多谢!”商悯对他深深一拜。


    “为人族大事,不必言谢,该我谢你。”敛雨客一抬手将她扶起,“解决了这件事,拾玉是否愿意跟我去周游列国了?”


    “后顾之忧已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商悯笑道,“只是敛兄为何突然劝我随行?这让我不解。”


    “不是你随行我。”敛雨客笑声清朗,“是我随行你。”


    商悯既讶异又疑惑,“敛兄是说,此番周游列国,是以我为主?”


    “不错,我正是这样打算。”敛雨客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她,“你去周游列国,你去游说王侯,由你来说服他们结盟共商大事,除非你向我求助,要求我参与其中,又或者你的计划要失败了……除这些情况之外,我不会干涉你的想法,也不会阻挠你的行动。”


    “这是为何啊?”商悯茫然看他,“为什么突然做下这样的决定?”


    “这不正是你说的吗?你的话确有几分道理,也值得我仔细考量,现在的我,就是仔细考量过了。”敛雨客笑笑,“与各国结盟,并非儿戏,非我一人能够成事,我刚出山不久,其实对此世了解不深,由我劝说,可能反而坏事。拾玉通晓各国历史,了解此世危难,且人品口才俱佳,更是胸有沟壑,具备远见卓识,由你去做这游说者,说不定比我去做更好。”


    商悯依旧惊愕,看着他微笑的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怎么这般看我?”敛雨客笑容更深,“拾玉没有信心担此重任吗?”


    敛雨客本以为商悯会被激将然后即刻答应,谁知她摇摇头,“结盟大事事关天下,事关人族存亡,我如何能托大,说自己有信心能够承担这样的重任呢?我没有信心,我只有决心。”


    “我有决心担此重任,并决心将此事做到最好。”


    “好,我果然没看错你。”敛雨客赞道。


    “敛兄,是在借这件事情考验我吗?”商悯皱眉,“你用这件事的成败,衡量我有无做天命的资格?”


    “不,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这是受你的启发。”敛雨客脸上的神情还是那么温和,“我不会将人族的未来设置成一个考题,用来考验你,我没有那种资格,也不该有这种想法。很抱歉,没法告诉你更多。”


    商悯摸摸下巴,怀疑地盯着他的脸瞧了又瞧,欲言又止。


    “你说得对,孩子可能不会喜欢父母为之安排的一切,他们会自己寻找出路。”敛雨客道,“你就是那个叛逆的孩子,我想看看,你作为‘人’中的一员,会为‘人’寻得怎样的出路。”


    “那恭敬不如从命,待此间事了,你我便上路吧。”商悯缓慢道,“最多再有七日,我们就能启程。”


    敛雨客一怔:“比我预想中要快一些。”


    商悯微微一笑。


    因为再过几天,就是皇帝的寿辰。太后刚逝世,不好大办宴席普天同庆,但是朝堂上下依然要参拜叩头恭贺万岁,各国也会送来贺礼。


    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一场深谈,天色从微亮转为大亮。


    旭日升起,金色的耀阳照亮了皇城内外,却照不亮幽暗的地牢。


    商悯回到长阳君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白小满的尸身收拾干净。


    妖物的尸体轻易不会腐坏,白小满化作原形后就是狐狸模样,处理起来没有心理负担。


    剥皮拆骨,封存内脏和血肉……待按照敛雨客教的方法将妖尸处理好,商悯擦了把汗。


    这些材料她打算给敛雨客一部分,自己留一部分慢慢学着炼。


    算算时间表哥也应该起来了,商悯从地牢转悠出来向长阳君一说,她很快就将姬言澈叫了过来。


    商悯举着蚀音灵烛藏身在屏风后,听长阳君问姬言澈话。


    她没立刻提起观气术的事,只是问:“叫你还回去的象牙玲珑球,你还回去了吗?”


    “已经还回去了。不知奶奶要这个玲珑球是有什么用?”姬言澈的声音里带着迟疑,“我知道,奶奶定是有大事,否则不会要求我去拿司灵宝库里的东西,就是……”


    长阳君:“……你不会叫人给发现了吧?”


    “这,应该不至于吧?就是我还回去的当天,司灵大人查了库房,问我是不是有人动过玲珑球,我说没人动,他就走了。”姬言澈犹豫地说。


    商悯听罢,心里咯噔一声。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观气大成[VIP]


    大燕司灵姓谈, 名烨,四十岁出头,执掌司灵一部已十五年有余。


    在妖魔绝迹的今日, 司灵一职实为闲职,是名副其实的吉祥物,每日的活计最多就是处理一下沾染了妖气的邪物, 以及看守古时候流传下来与妖相关的宝物。


    司灵部中当差的灵官,往好听了说是降妖除魔的, 往不好听了说,那就是世家子弟混进去谋闲差的地方。


    名为灵官, 实为仓管。


    手中既不握有实权,又没什么上升的路径。


    宿阳的官宦贵族,家中若有哪个小孩不争气, 身边亲友便会劝:“好歹送去当个灵官吧, 多少有个差事做,总不至于整日游手好闲招猫逗狗, 干出些不成器的事儿。”


    姬言澈被送去当灵官当然不是为了降妖除魔, 也不是为了修炼修出门道,而是长阳君府在刻意藏拙。


    长阳君和孟修贤年轻时都足够得势,一个靠军功被封为“君”,一个在官场上左右逢源混得风生水起。


    长阳君出身皇族, 辈分高,既有爵位又手握实权,孟修贤也不差,虽是文官, 但除了当朝丞相,往下数的重臣首先便是他。


    这样两个人还偏偏结缔了婚约, 变成一家人了,文臣与武将、皇族与重臣,这身份算是占全了,如何能不惹上位者猜忌呢?


    所以长阳君先是交了兵权,只留爵位,孟修贤也逐渐低调,最后光荣退休。


    若不是他们两个放权放得够干脆,今日的大燕,不知是否还会有长阳君府。


    好处是不能都占全的,什么好处都占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贪心太过,不肯放弃到手的东西,最终只会被宿阳这口泥潭所吞噬。


    姬令韬自入朝为官以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从不掐尖冒头。


    姬言澈更是直接被塞进了司灵一部当灵官,身上被打下了游手好闲的标签。


    只有这样,才能保长阳君府上下平安。


    “你将司灵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复述出来,不得有半点遗漏。”长阳君声音低沉,“当日情景如何,你也要细细告诉我。”


    姬言澈不敢大意,连忙道,“司灵大人是会不定时巡查库房,我拿走玲珑球的前一天,司灵大人刚刚查过库房,据我以往观察,至少三天内他是不会过来的,就算十天半个月不过来也有可能,只不过保守起见,我只能将玲珑球拿走三天。奶奶用完,我立刻就还回去了,当天就遇到司灵大人再次巡查库房。”


    “他可有异样?”长阳君问。


    “他首先问我,库房有没有人来过,我说除了和我一起看守库房的灵官再无人来往。接着他又问,宝库的锁有没有被动过的迹象。”姬言澈道,“当时我心中就警觉了,于是装作惊讶,反问他宝库的锁怎么会有人动……可是我没能刺探出什么,司灵大人没有回答我。”


    “他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问玲珑球有没有人动,我也说应当没有……司灵大人没再说什么,径直走了。”


    商悯手指一下子捏紧了,她心道:司灵这几句话绝不是空穴来风,他是真的察觉到玲珑球被动过了,否则为什么他不问别的宝物,只问玲珑球?


    长阳君静默一瞬,也斩钉截铁道:“这不是巧合。”


    “奶奶,是孙儿没收拾干净首尾坏事了吗?”姬言澈紧张道。


    长阳君起身在书房踱步,似乎陷入了焦灼之中,呼吸的频率也稍显急促,没一会儿她停下脚步,转身对姬言澈道:“不必紧张,错应当不在你。”


    商悯也是如此认为。


    从司灵的问话来看,姬言澈拿走玲珑球时他毫不知情,但是在姬言澈将玲珑球放回原位后,他反而发觉到了异样……难道是玲珑球上面残留着白小满的气味吗?不,不至于。


    宝物被还回去前,商悯就已经用除味的草药泡过好几遍了,也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好几遍,确认它不管是色泽还是别的细节都和刚拿到手时一模一样,这才敢叫姬言澈放回去。


    难道司灵修为高深,一眼看出玲珑球有被使用的迹象?


    商悯心里嘶了一声,颇感棘手。


    “只要在他问你话时,你没有露出破绽,他应该不会想到是你动的。”长阳君拍拍姬言澈的肩。


    姬言澈仔细回想了一番,“应当没有破绽。”


    “你性子直,但你办事我是很放心的。”长阳君沉声道,“只是没料到出现了小小变故。司灵……司灵……还以为他真的是在朝堂上混日子的,没想到,他不简单啊。”


    司灵谈烨,是在藏拙,还是已经投靠谭闻秋麾下?


    “奶奶可还有要事嘱咐?”姬言澈问。


    “瞧我这记性,被这么一打岔险些忘了正事。”长阳君道,“你把观气术要诀默写一份给我。”


    “啊……这……”姬言澈有点迟疑,“我当灵官时立誓不外传功法,借玲珑球也就罢了,反正已经还回去了,这外传功法……”


    “除了口头立誓,司灵大人没做别的限制?”长阳君眯起眼。


    “没有。”姬言澈老实地摇头。


    “那你还犹豫什么?”长阳君一巴掌抽在姬言澈脑门上,呵斥,“你这傻小子,当真是死脑筋!难道在你眼中,你奶奶和爷爷就是贪这么点功法吗?问你要这玩意儿,肯定是有大用!我何尝不知背誓乃小人行径,我是教你要遵守信义,但也教了你要灵活变通,若无大用,我平白问你要这个做什么?”


    姬言澈被说得哑口无言,脑袋一缩抽过纸就飞速去写。


    长阳君气消得也快,瞥了他一眼,叹气道:“罢了,不怪你,你太年轻,既没有从军入伍也没有身居要职,司灵一部终究是养闲人的地方,你那些同僚也都是不上进的,既无勾心斗角,也没有争权夺利,你被保护得太好了,意识不到这意味着什么……我只告诉你,这些事如果我们不去办,不光是长阳君府上下,就连你武国的妹妹也要死!”


    姬言澈浑身一震,惶恐地抬头看长阳君冷肃的面孔,他眼神连变,抿唇道:“孙儿知道了,方才是我愚钝,奶奶有事尽管吩咐我去做。”


    长阳君其实也不知道商悯要这个观气术有什么用,她并没有说得太细,也没提到自己遇见了敛雨客。长阳君只是觉得商悯这么做自有用意,不会无的放矢。


    观气术书写完毕,长阳君拿来一看,对姬言澈挥手:“你下去吧。”


    姬言澈不明就里,但极为顺从地离开书房,还带上了门。


    商悯从屏风后转出来,长阳君递给她写了观气术的纸,无奈道:“你看你表哥,性子又直,又不知道变通,我们把他教得太古板了。”


    “表哥天性善良,守信重诺,只是世道容不得人太善良。放在盛世,他能做帝王忠臣名留青史呢。”商悯道。


    “只盼不是愚忠就好。”长阳君哼了一声。


    商悯一目十行看完观气术,脸色登时一沉。


    “果然是有问题,几句重要口诀被改了,还有几句关键要领被删了,可以看出是被精心更改过的。”她随手毁去这张记载了司灵内部观气术的纸页,眉头不展,“司灵上上下下修这被篡改过的法诀,走火入魔倒不至于,但是修到最好,也顶多只能看看宅子风水,观气运观妖气是不用想了,怪不得那群灵官都是吃干饭的,没一个发现有妖。”


    观气术修行不好,他们大多只会被告知没有修行的天分,毕竟它确实是有点用的,修炼不到大成,只能怨自己学艺不精。


    “灵官可能是吃干饭的,但是那掌管一司上下的司灵大人,一定不是吃干饭的。”长阳君冷笑,“谁知道他动着什么心思,又是谁的人。”


    商悯补充:“连是不是人都不一定呢。”


    她想了想,“我要临时修炼一门法决,需要全神贯注,这具化身我就先解除了,武国商会那边,姥姥的人多留意一些,不可接近,也不要离太远。只要绣衣局的人不去拿人,问题都不大,光天化日,妖不会出现在闹市。”


    “好,你放心。”长阳君道。


    商悯收回灵识,人俑落地。


    大燕军队中,此刻正值休息之时。


    兵马暂歇,炊烟升起。


    商悯盘膝默念观气术口诀,按照其上要领放任自己头脑放空,神魂升起……


    一瞬间,她便进入了玄而又玄的奇妙境界。


    若是敛雨客在此,恐怕也要惊掉下巴。


    数不尽的人被卡在了观气术的第一道关——通感。


    舍我忘我,摒弃五感,遮去肉眼,而用心眼观世间万物,仿佛融于天地之间,抵达入圣之境。


    天赋寻常者,数年不得要领不得入门乃是常事。天赋优秀者,修行个十天半个月也就能入门了。


    这个时候是看不到人身上的气运的,顶多能看到金木水火土五行的颜色,何处水气丰盈,何处木气浓郁,何处阴阳平衡……再往上的境界,才是能察觉妖气。


    最高的境界,能看破妖身,洞察气运与龙脉走向。


    而商悯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观气术的人,从不会到入门,只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如果她这时睁开眼睛,便会发现自己的双目已经能看清楚阴阳五行。


    商悯没有停下,而是继续运转观气术。


    她眉心似乎开启了一个灵窍,哪怕眼皮闭合,好像也能感受到周遭的一切,她的呼吸越来越轻,神魂似乎脱离躯壳,游于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郑留的声音将她唤醒:“吃午饭了。”


    商悯睁眼,茫然道:“哦。”


    她修炼过于忘我了,时间过得还挺快,眼睛一闭一睁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郑留递过来一块馕饼,她啃了一口,想试试自己观气术练得如何,就抬首看了一眼正前方的苏归。


    只这一眼,商悯手里的饼都掉到了地上。


    只见一只半边人脸半边狐脸,身后生有六根血色长尾的诡异妖物盘身于苏归躯体之上,眼神异常凶厉,犬牙森然,长尾舞动,外貌之狰恶是看一眼就会让小孩做噩梦的程度。


    商悯赶紧收回目光,想看看旁边的郑留洗洗眼睛。


    她刚一扭头,就被刺目的紫色光芒闪瞎了眼。


    紫色的光柱贯穿天地,而光柱的源头就是郑留。


    他拧着眉毛从地上捡起馕饼,拍拍尘土,把脏掉的馕饼和他自己干净的馕饼换了过来,然后把干净的递给商悯。


    “吃吧……你在看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郑留疑惑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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