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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苦肉之计[VIP]


    商悯一噎, 收回目光道:“没什么,你脸上粘了一粒沙子,可能是风吹过来的……刚刚又掉了。”


    “是吗?”郑留将信将疑。


    商悯看看手里的馕, 把自己那块夺回来,把郑留的塞回他手里,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啃了起来。


    郑留额外瞧了她两眼, 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吃饼。


    商悯今天可算见识到什么叫做鸿运当头了。


    郑留就是名副其实的鸿运当头, 满身外溢的紫气,这是大气运的象征。


    紫气就是祥瑞之气, 可见紫气东来这个词是有根据的。身负大气运的人身上就会呈现出紫气,身负霉运的人则是被混沌的灰色缠绕,而人本身的气运是纯白色, 气运越盛, 气运光柱中所带的紫色就越多。


    郑留身上全然看不到白色,而是通身紫气, 那气运光柱之粗壮宏伟遮蔽了周遭的一切色彩。


    照理来说商悯只要运转观气术, 目光所及之处的人气运都将显现,攻谭大军就在此处,十数万人的气运凝聚在一处的场景应当无比震撼人心,可是几十万人的气运在郑留面前也黯然失色。


    商悯第一次用观气术看人, 心中尚且不确定郑留气运盛是因为他王侯后代的身份还是有别的原因,若是因为他的血脉,那宋兆雪……


    她视线默默地移到宋兆雪身上。


    只见宋兆雪身上也有紫光外溢,但同时还有代表霉运的灰气缠绕, 紫灰两色各占一半,远不如郑留的招人眼。


    看来宋兆雪身上有几分运道, 但是若行差踏错也有性命之危……


    那苏归呢?


    商悯悄悄看向苏归,眉心灵窍一开,苏归的气运光柱顿时显现。


    一道整体死灰夹杂着少许紫气的光柱洞穿天地,这死灰之气强盛到几乎能与郑留的紫气分庭抗礼了。


    商悯大吃一惊,眼神立刻古怪了起来。


    若说郑留是被上天眷顾的人,那么苏归就是天弃之人。气运霉成这样,他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一个奇迹……可是他的气运之中又夹杂着些许紫气,也许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意,代表他的命运有否极泰来的可能?


    等吃完手上的馕饼,商悯站起来活动筋骨,目光朝四周一扫,整颗心顿时都沉了下来。


    人皆有命,凡是活着的人都会有气运显现,在观气术之下,每个人身上都会显示出一道气运光柱来。


    或长或短,或全然纯白,或泛着些许紫气与灰气。


    可放眼望去,周遭的亲卫与远处的士兵身上大多被死灰色笼罩,她在灵窍开启的状态下几乎要看不到众人的面孔了,死灰色笼罩了整个攻谭大军,如同乌云蔽空……天不再是湛蓝的,而是可怖的灰。


    死灰之中仅仅夹杂极少数的紫气,而最强盛的紫气就在商悯身边,郑留的身上。


    商悯坐下,眼神有点呆愣,想道:“他们,全都要死……”


    她知道参战士兵多半活不了,可是当这个结果直观地呈现在她面前,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平静。


    按照既定的轨迹,攻谭大军会慢慢消耗,一场战役顶多死个几千上万人。这些人分几十批慢慢赴死,和一下子全死光,给人的感觉是不同的。


    但不管是慢慢死,还是一下子全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要死。


    也是,攻谭本就是个局。


    谭闻秋也不在乎这些人死不死,甚至她觉得这些人死了正好。


    如果商悯以观气术去看谭国军队,看到的恐怕也是这样的景象。


    这大战,人族不会有赢家。


    真正的赢家藏在清秋殿里,她会看着遍地尸骸发出冷笑。


    商悯眼神复杂地低下头,只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坟冢,无数人前仆后继向前走,他们不为胜利,只是被驱赶着赴死。


    她果然不喜观测命数推演天机的招数。


    就像人正在努力解谜,结果忽然有人揭晓了谜底,告诉你,你的一切挣扎不过是徒劳无功,未来早已注定。


    观气术的确给商悯带来了便利,让她能看穿妖身,但是她却不想要观测气运的本事。这样的本事确实可以帮助商悯快速分辨一个人是否有威胁,是否值得结交,然而那些不被上天眷顾的人,他们难道就失去了价值吗?


    显然不。


    商悯转念一想,记起观气术数要领上的一句话。


    人的气运是会时时变动的。


    哪怕是那些气运光柱中夹杂着紫气的士兵,也不一定能逃脱死亡的结局,气运死灰,也不代表一定会死。


    观气术深奥,远非商悯能参透,她只会观测气运,不会解读。她也不想去解命数,随意几句话将一个人未来的命运盖棺定论。


    若一味依靠观气术,那便不是人使用术,而是术牵着人的鼻子走,失去了自己的判断,仅凭一眼就在人的身上打上抹不去的标签,这是本末倒置。


    行军至傍晚,全军扎营休息。


    又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


    越靠近谭国,周围风沙越大,气候越干旱。已经有许久没遇上一场雨了,天上总是碧空晴朗,夜晚也是月亮高悬。只有看不见月亮的朔月,苏归才会对她授艺。


    商悯看了一眼升起弯月的天上,又看了看中军帐。


    她猜到苏归是在骗她,他根本不是中了蛊虫,但是月阴之力对他身体影响极大一定是真的。


    在商悯的视野里,中军帐被扭曲的妖气环绕,六根尾巴半边狐脸半边人脸的妖物正痛苦地翻滚,但是今晚参军和其他几名将军还要进帐议事,商悯也要打打下手干点杂活儿。


    她走进中军帐,准备在议事开始前提早摆沙盘。


    也许是修行了观气术后对各种气的感知变得更敏锐了,商悯在踏进帐篷的下一刻就感到了庞大的压迫感,好像面前站着一个择人欲噬的庞然大物。


    她呼吸一窒,气息稍有错乱,苏归立马抬眼看她。


    “悯儿,你身上又出现莫名其妙的内伤了吗?”他眉头微皱。


    “没有,今天晚上冷,受了冷气,胸口有点不舒服。”商悯解释。


    苏归招手叫她靠近,给她把了脉,这才松开眉头叫商悯去摆沙盘。


    他神色如常地坐在帅椅上,从袖中取出玉瓶,倒出一枚血色丹丸服了下去。


    几乎就在下一刻,他身上躁动的妖气倏忽平息,盘踞他身上的狐狸缓缓阖上眼,像是睡着了,充斥军帐的凶厉妖气一收拢,商悯甚至觉得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商悯看出苏归没想避她,就顺口问:“这就是老师压制蛊虫的药吗?”


    “嗯。”苏归指指沙盘,“摆吧,今日传来军情,宜安城果然已经失守,把它的旗帜换成黑色的。”


    “是。”商悯应了一声。


    深夜时分,议事结束,中军帐众人散去,商悯也一如既往地回营帐休息了。


    帐中只有苏归。


    他轻轻抬手,一道结界以他的指尖为起点慢慢铺开。


    等结界笼罩,苏归取出一面铜镜,问:“何事?”


    “方才为何不回?”镜中闪过胡千面模糊的面孔。


    “在与将士商议如何夺宜安城。”苏归漠然地解释完,又问一遍,“何事?”


    “两日后信鹰送达,它脚上的铜管里放着一枚蚀心蛊,你给商悯服下。”


    苏归眼神落到了镜子里胡千面的脸上,一时没有说话。


    “这是殿下的吩咐,武国知道有妖在宿阳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见他久久没反应,胡千面提高了声调,表情也变得阴沉了,“殿下要利用商悯,我早就告诉过你,饶她一命是殿下开恩,你总不会指望着殿下把那个孩子当宝贝似的供着吧?该用她时就要用,只一句话,她是商溯的孩子!”


    苏归沉默。


    胡千面没工夫耐着性子等他回话,就刺道:“如此优柔寡断,这可不像你,我劝你不要惹殿下生气。”


    “我方才是想到了别的事情。”苏归的神情晦暗不明,“我会给她服下蚀心蛊。”


    “这不就好了吗?皆大欢喜呀,苏大人。”胡千面跟变戏法似的收起阴沉的脸色喜笑颜开,“以后这商悯就是咱们的人了,这蛊虫可培养不易,珠儿日夜以精血饲养才把它给养到成熟,您要小心点,再养一个可得十年呢。”


    “好。”苏归平静地道。


    蚀心蛊,中蛊者会保持自我,但唯独会对母蛊持有者言听计从。


    这蛊一种下,商悯就会成为被妖操控的傀儡。


    苏归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他手执铜镜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自言自语:“不是他们干的吗……”


    他收起铜镜,走到帐外,遥遥看向商悯休憩的营帐。


    他这些天翻来覆去,始终琢磨着一个问题——谁要害商悯。


    她身上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出现那些伤势?


    他以为这些伤是谭闻秋留在商悯身上用来要挟商溯的后手,可是又有点不对劲。


    今夜胡千面突然传信,要给商悯下蛊,苏归这才恍悟……商悯的伤不是中了同命蛊或者巫蛊之术,不是谭闻秋和胡千面在她身上留下了那些手段。


    如果是殿下留的,那么今晚胡千面不会来找他。


    因为后手不会留两次,既然已经拿捏了商悯的性命,就没必要给她下蚀心蛊,下了蚀心蛊,也没必要再下同命蛊或施加巫蛊。


    可除了殿下,还有谁会对商悯虎视眈眈?


    “呵,有趣。”苏归的面庞上浮现出微不可察的寒凉笑意。


    有两种可能……


    一是谋害商悯的另有其人。


    二是他中了商悯的计,苦肉计。


    以商悯人小鬼大的性子,这真不是没有可能。


    苏归也信她敢对自己下狠手,因为她从不缺乏孤注一掷的勇气。


    可若真的是这样,他就要开始反思了,是不是他对这个孩子太过宽容,以至于她觉得能用自己的性命来要挟他?也许她也在试探他……


    试探他对她的保护,究竟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太子名讳[VIP]


    “今时不同往日, 你可要警醒着点,皇宫不比行宫,这儿有无数只眼睛盯着呢。”


    商悯去御前当差的第一天, 涂玉安早早把她从床铺上揪了起来,去宫殿的路上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她哪里出了纰漏。


    “我都记住了师傅。”商悯老实地道。


    “那你把我刚刚说的话都复述一遍?”涂玉安逼视她。


    商悯想了想, “第一条是不能显露妖身,人前人后都不可以。二是少说话, 多做事。第三不能偷吃,第四……呃, 如厕要避着同僚,第五……”


    她结结巴巴说不清,涂玉安曲起手指弹她了一个脑瓜崩。


    “要根据衣服的颜色和纹样辨别来访的大臣, 如果辩不出来, 那就每个都弯腰行礼,对于后宫的娘娘还有来往的公主皇子也是如此。看到大臣只需弯腰, 见到娘娘们和皇帝老儿的孩子们要跪下。”涂玉安重复了一遍, “这下都记全了吗?”


    “记全了!”商悯点头如捣蒜。


    “唉!”涂玉安重重地叹了口气,“旁的也不需要你多做,最多也就是些洒扫的活儿,你把规矩学好, 再过一段时间就去太子身边当差……”


    “全凭师傅和师祖做主。”商悯道。


    涂玉安对商悯的态度很满意,接着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事情,比如这个大臣那个大臣,这个娘娘那个娘娘, 哪个公主难对付,哪个皇子比较骄纵……


    商悯表现出一副听得头昏脑胀的样子, 涂玉安也没指望她一下子记这么多,走到紫微殿前就收了声。


    妖的确有操控人心智的本事,但他们没有办法控制所有的人,那么多的妃嫔、宗亲、大臣,全部用妖术迷惑住显然是不现实的。


    皇帝在明面上不可以有任何闪失,所以紫微殿也会有许多臣子来往禀报要事,也有许多事情需要皇帝亲自拿主意。


    正因如此,胡千面和涂玉安才这般谨慎。


    胡千面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打量一番商悯,斥道:“把腰弯下去,别挺着背,免得别人看见不知道你是主子还是奴才。”


    “是,师祖。”商悯赶紧把腰弯了下去。


    “别叫师祖,叫胡公公。”胡千面面色不善,“还有你说话的腔调注意点,语调要尖,不然不像太监。”


    商悯捏着嗓子道:“是,胡公公。”


    “这才像样。”胡千面也掐起嗓子,笑眯眯地甩甩拂尘,拿腔拿调道,“跟杂家走吧。”


    真是好敬业的一只妖。


    “……”商悯吸了一口冷气,用尽毕生的定力把嘴角使劲往下压了压。


    进入紫微殿,商悯发现近身侍候皇帝的人远比正常的要少,大部分的宫女太监都在外间侍候,近身侍候的仅有胡千面与小蛮。


    也许是怕宫女太监发现异常,所以近身的活儿大部分都是小蛮在做,胡千面还要指挥绣衣局办事,留在宫中的时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多。


    今天胡千面就有绣衣局的事要办,他只把商悯接进紫微殿,叮嘱:“多听小蛮的话。”


    然后就火急火燎地走了。


    踏进皇帝安歇的偏殿,小蛮笑意盈盈地走过来拉住商悯的手:“太好了,总算有人能替替我的班了,天天守在他身边,我可吃不消。”


    商悯讶异于小蛮的大胆,毕竟此地可不止有一个侍候的宫人,他们并不是妖。


    可是那些宫人听到小蛮的话之后也没什么反应,站在那儿就跟木头桩子似的……是什么妖术,可以让满宫宫人形同摆设?


    商悯不能追问,只能敷衍道:“姐姐辛苦。”


    “也不算很辛苦,反正脏活累活有人替我做,就是那皇帝身上的味道不好闻,会影响我的食欲。”小蛮伸了个懒腰,高高兴兴扯着商悯的手往里间拉。


    “你呀,也不用那么听师傅和师祖的话,他们是吓唬你居多,因为你不习惯这里,所以要多听。”她声音轻快道,“这儿没什么规矩,皇帝就是最大的规矩……而我们,是规矩之上的规矩。”


    “只要别在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类面前露馅,私底下其实怎么样都无所谓,你甚至可以让那个皇帝从龙床上起来,他睡地毯,咱们去睡那龙床。”


    小蛮发出一阵愉快好听的笑声,笑声中并不含有丝毫的嘲讽和凉薄,反而只是真心实意地为这件事情感到有趣。


    里间是明黄色的龙榻,柔软的丝绸垂挂在床柱之间,皇帝如一具尸体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板正得就像已经死了。


    商悯不动声色地开启眉心灵窍,观气术下,一道里层紫色外层死灰的气运光柱从皇帝身上延伸而出。


    紫光极其强盛,因为他是大燕皇帝,天下最有权力的人类。哪怕他受妖摆布,如同行尸走肉,天下人族的气运还是汇聚在他的身上……


    死灰色同样同样强盛,枯败之象在他身上显现。


    同时还有一股绿莹莹的妖气布满皇帝全身,那绿色在他心脏的位置最为明显,浓郁到化不开。


    皇帝身上的味道的确不好闻……


    以商悯这具化身的嗅觉来说是这样。


    那是一股类似死尸的味道,生命即将枯萎的味道,只闻一下,商悯都感觉自己的鼻子受到了猛烈的攻击。


    小蛮抬脚踢了踢皇帝,皇帝睁开混沌的双眼,僵硬地坐在床上。


    她抬抬下巴命令:“你起来,站到一边去。”


    皇帝顺从地离开了床榻。


    商悯看得心中翻起惊涛骇浪,没想到妖对皇帝的控制程度如此之高。


    她更是感到错愕和扭曲。


    堂堂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竟被一只小妖随意摆弄,完全丧失了尊严,沦为行尸走肉……


    如果是她被这样对待,那她宁愿去死。


    “小满,你躺下试试,这床可软了。”小蛮笑嘻嘻地把商悯摁在龙床上,“可是师傅不让我经常睡龙床,不然那狗皇帝被赶下床会得风寒,又得治病……啊,师傅还说这皇帝毕竟是皇帝,身上有气运,有龙脉之气,怕我用皇帝的东西会压不住这气运带来反噬。不过,偶尔躺躺龙床坐坐龙椅是没什么关系的。”


    商悯呆呆地躺在床上,没感受到龙床的温暖和柔软,心中不住泛起冷意。


    小蛮没叫商悯躺多久就一把将她扯了起来,拉着她一路小跑到与偏殿互通的书房,书房里摆了一把金色的龙首椅,它纹样华贵,两端的龙首扶手中各衔着一颗红色玛瑙,无比尊贵。


    “正殿的龙椅只有殿下能坐,咱们坐偏殿的过过瘾就好。”小蛮冲商悯努努嘴,“愣着干什么,去坐呀。”


    商悯一步一步走到龙椅前,慢慢坐下了。


    她神情有点茫然。


    照理来说,她是想当皇帝,坐上龙椅也应该感到激动,可是她心中只有悲凉和叹息。


    商悯端坐在龙椅上,两只手扶着华贵的龙首扶手,俯视着皇帝批改奏章的书房,心中一片空白,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意。


    她不是这把龙椅的主人,即便她想成为它的主人,但这并不妨碍她认清——目前的她并没有坐上这把龙椅的资格。


    商悯想起来年少时去故宫游玩,还曾经被摁在龙椅上拍照留念,那龙椅自然是仿制的赝品,但她当时坐上龙椅时心中还是有激动和好奇的,不似现在,只有麻木。


    “小满,是什么感觉?”小蛮用手肘戳戳她。


    “没有感觉。”商悯摩挲龙首,实话实说。


    “不开心吗?不兴奋吗?”小蛮眨眨眼,“没有那种把狗皇帝踩在脚下的快乐吗?”


    “没有。”商悯笑笑,“让我坐龙椅,还没有让我吃两只大鸡腿开心。”


    “好嘛,枉费我一番心意!那今天中午就吃鸡腿吧,看姐姐我对你多好。”小蛮看了一眼天色,“狗皇帝该起床了,再过半个时辰,他就该面见大臣。”


    她的声音兀自低了下来,“今天那位大人也会来。”


    “哪位大人?”商悯总算逮到了提问的机会,赶忙问。


    能被小蛮称为大人,说明地位不简单,应当是个妖。


    不知道当日群妖议事此妖有没有出现,白小满认不认识……别叫露了破绽。


    “哦,对,你还没见过他。”小蛮提起这桩事,有点心不在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介绍他。唔,师傅师祖都对他很不冷不热敬而远之,但是又告诉我,不可以对他不恭敬……总之,规规矩矩就好。”


    “平日里的政务都是柳怀信处理,这次有几件大事姓柳的处理不了,所以又让他来了……真让人心烦,我不想见到他,要是师祖或碧落当差就好了。可是他们又不能一直在,那位大人这段时间又要经常来……”


    看来皇帝已经完全丧失自我意识,处理不了政务了。谭闻秋了解人类的政治,可以给出指导意见,但是她面色苍白,身体好像有点问题,似不能经常批改政务。


    那么这位“大人”,是专门替皇帝处理奏折的?


    “小蛮姐姐为什么讨厌他?”商悯凑过去哄她,“姐姐讨厌他,那我也讨厌。”


    小蛮对商悯的讨好非常受用,她笑了一会儿,还是端正了脸色,声音中浮现出前所未有的阴沉:“他的气息让我不喜欢,像殿下,但是又有一股子狗皇帝 的臭味……他的存在玷污了殿下,是殿下的污点。”


    宛若木偶的宫人们鱼贯而入,每个人的表情都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一如既往地伺候皇帝洗漱,一如既往地为他更衣,伺候他用膳,一如既往地簇拥着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来到书房。


    而皇帝也如以往的每一天一样,坐在了龙椅上。


    商悯就像在观看着一场默剧,一场傀儡戏。


    所有的人偶都按照既定的剧本演好了一切,她和小蛮是观众。


    没过多久,小蛮的身体忽然紧绷,商悯耳边也传来了陌生的脚步声。


    “那位大人”到了。


    殿门开启的一瞬间,小蛮拽了一下商悯,示意她一起伏跪下去。


    小蛮跪地道:“参见子邺大人,奏折已经准备好了,您可以即刻批阅,都是一些关于谭国的战报。”


    “嗯。”头顶飘下来一个男声。


    商悯非常想抬头看看这人到底是谁,长什么样,可是她低着头,只能看见面前一双黑色的官靴。


    此人的衣摆下端是紫色的,说明此人的官位品级在五品以上,二品以下,他应该是借面圣的由头进入皇宫的。


    商悯悄悄吸了一口气,一股千年寒潭的味道进入鼻腔,与谭稳秋身上的气息极为相似,但是又有细微的不同。


    子邺,小蛮叫他子邺……


    好熟悉的名字……商悯没来得及思考,便听到面前穿官袍的的男人问:“是个生面孔。”


    “是狐族的孩子,比其他几个小辈机灵一些,就带在身边教了。”小蛮答。


    “叫什么名字?”


    “回子邺大人话,我叫小满。”商悯道。


    “与你的名字倒是很相似,小蛮。”子邺平淡道。


    “当初殿下赐我名,小满非要哭着闹着和我叫同一个名字,觉得只有我的名字最好,因为是殿下亲自起的。殿下拗不过他,就叫他小满了,他正好是小满那天被我们找到开了灵智。”小蛮低眉顺眼地解释。


    子邺没再说什么,径直去了桌案旁,打开了一本奏折读了起来。


    小蛮起身,拉了拉商悯,发现她愣在了地上。


    接着商悯自己站了起来,浑身都出了一层虚汗,她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心跳维持正常。


    因为她突然想起子邺这个名字是在哪里听到过了。


    这是,大燕先太子的名讳!


    姬子邺!


    她如同见鬼,慎而又慎地转头看了一眼正在观看奏折的子邺。


    结果又瞥到子邺腰侧坠着一枚象征着官位身份的赤金色玉佩。


    ——大燕司灵。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大燕司灵[VIP]


    谈与谭同音, 烨与邺同音。枂籬ɡё


    谈烨,姬子邺。


    皇帝与谭闻秋的亲生孩子,大燕先太子, 现任司灵。


    她终于想起来一件被她忽略的事,非常重要的事。


    谭闻秋的确是有孩子的,先太子姬子邺被皇帝厌弃、被废, 被囚禁,而后病逝。究竟是不是病逝还是两说, 说他是被赐死也不是不可能。


    得知谭闻秋真实身份乃是大妖之后商悯需要思量的事情太多,导致她完全忽略了先太子的存在, 忽略了谭闻秋曾经生下一个孩子的事实。


    在见到子邺以前,商悯会怀疑谭闻秋是狸猫换太子,太子其实不是她和皇帝生的, 是抱养的。可是现在商悯不再怀疑子邺是不是谭闻秋亲生的了。


    他身上的味道, 和谭闻秋太过相似,也和那半死不活的皇帝太过相似。


    朝夕相处, 都不一定能染上这么深重的味道, 这味道是由内而外散发的,就是他本身的味道。


    一心想要复兴妖族的谭闻秋和人皇生了个孩子。


    这件事情给商悯带来的冲击力不亚于她当初得知宿阳皇宫里真的有妖。


    怪不得小蛮说“那位大人”是谭闻秋的污点。


    谭闻秋自己都不一定会爱这个孩子。


    血脉纯不纯粹倒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这个孩子是她和仇人生的,谭闻秋不厌恶他就是万幸了。


    但是姬子邺没死, 而是活到了现在,是不是说明谭闻秋对他并不是没有感情……还有一种可能,姬子邺身上有值得她利用的东西,他活着能给她的复兴大业带来助益?


    “你们俩谁来给我研墨?”子邺忽而开口问道。


    随着他的问话, 他的视线再度落到了小蛮和商悯身上,不知是不是错觉, 商悯总觉得子邺的目光在她身上逗留得久一些。


    他的眼瞳比正常人瞳色略深,叫人一眼望不到底,也察觉不出其中的情绪。他面孔平平无奇,就是普通的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的样子,但气质着实不凡,商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气质拯救了一张脸。


    子邺与谭闻秋的气质很相似,宛若千年寒潭,站在那里无喜无悲,似乎不管外界如何都无法激起他一丝的情绪涟漪。


    因为这通身气质,哪怕子邺顶着一张叫人难以注意的脸,也不妨碍他成为人群的焦点。


    这张脸不是子邺原本的脸,因为商悯曾经听说大燕先太子容貌俊美,长得不差,再者他假死,总不能还顶着自己原本的面孔招摇过市。


    小蛮不假思索道:“小满,你去,我在外间等着通传其他的大臣,免得你不知道怎么应对。”


    “是,姐姐。”商悯垂下头。


    小蛮转身离去,没把刚刚商悯的异样放在心上。


    她第一次见到子邺时也是这个反应。他与谭闻秋相似的气息叫人心悸,可是他身上又确确实实夹杂着人类的气息,容易让嗅觉错乱。


    商悯眼皮狂跳,跟鹌鹑似的挪到桌案旁,拿起墨锭正要磨,却听子邺又道:“磨朱砂锭,不要磨普通墨锭。”


    “是。”商悯赶紧换墨飞快加水研墨。


    她低头不再说话,磨墨期间感觉到子邺的目光一直在她头顶停留,好像要在她脑门上盯出个洞来,直把商悯看得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换成任何一只妖,哪怕是被谭闻秋揪到她腿上趴着,商悯也不曾如此紧张。


    毕竟谭闻秋不会观气术。


    子邺现身份为大燕司灵,他有可能会观气术。


    司灵内部流传的错误版本的观气术,说不定就是出自他之手,他掌控司灵上下所有灵官,未尝不是在为妖族铺路。


    但凡子邺修行了观气术,他只要开启眉心灵窍看商悯一眼,商悯身份立刻就要暴露,她也不敢看姬子邺身上的气运光柱是什么样的。


    观气术要领上也有一句话,那就是观气术修行至最高境界可以感受到其他修行了观气术的人的注视。


    要是子邺修为高深,商悯一开灵窍,他立刻就能感知到她的窥视。


    可是子邺窥视商悯,她不一定能感受到。


    她大致判断自己的观气术处于较高阶段,也许是大成,但绝不是登峰造极。


    子邺抬手,掌心一摄,一把木椅滑行至他身下,他坐下,拿取一支毛笔沾上商悯刚刚研磨的朱砂,打开奏折在上面留下朱批。


    商悯瞄了一眼,发现子邺的字迹工整大气,和皇帝的字迹一模一样。


    已经沦为傀儡的皇帝就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房的龙首椅上。


    无知无觉,不言不语。


    不管是商悯还是姬子邺,都没有分给他丝毫的眼神。


    如果他恢复意识,看见自己的儿子坐在自己面前平静批奏折,会是什么心情?


    姬子邺与自己的父皇同坐一桌,又是什么心情?


    皇帝是什么时候丧失自我意识沦为傀儡的……当初废太子,是他本身的意思吗?要是这样,子邺也许会对他有怨言,甚至对他产生仇恨。


    如果是谭闻秋救了子邺,延续他的生命,是否会让他在人与妖之间重新选择?


    这样的仇恨是否足以支撑大燕太子姬子邺主动转投妖族?


    人妖混血的苏归,妖身本体呈现出半人脸半狐脸,子邺可能也有妖身本体,毕竟他生身母亲是谭闻秋,所有妖族敬仰的“殿下”。


    子邺当然也是人妖混血。


    若谭闻秋只是单纯夺舍,那么这妖族血脉无疑是流传不到子邺身上的,可关键在于谭闻秋也能显出妖身,这起码说明她身上是有妖血的。


    她的转生不仅能转生灵魂,还能将自己的血脉也带到下一具身体中。


    要不,使用观气术看他一眼吧……就一眼。


    ……不行,要忍住。商悯努力克制住冲动。


    也许子邺只是没有时刻使用观气术观看妖物本体的习惯,不代表他不会观气术,商悯用观气术可能会引起他的警觉,届时他眼睛一扫,她就无处遁形,暴毙当场。


    然,还有一种可能。


    子邺看穿了她的伪装,知道了她的身份 ,但是选择视而不见,隐而不发。


    由这,又能延伸出来两种结果。


    其一是子邺想让商悯放松警惕,再禀报谭闻秋,最后将她活捉,或者留着她钓鱼,看能不能钓出更大的鱼……


    其二是子邺虽然受到谭闻秋钳制,但是并不忠于谭闻秋,所以他看破不说破,也不在乎谭闻秋的利益有什么损失,甚至他对商悯的潜入乐见其成。


    子邺是大燕先太子,受过正统的皇族教育,曾经以死相谏,阻止燕皇吞并梁国。


    此刻再回想这件事,商悯已经分不清他是在阻止燕皇,还是在阻止燕皇背后的谭闻秋。


    子邺也是现任大燕司灵,他理应精通各类秘术法诀,尤其应该精通观气术,他曾经看出玲珑球被人动过,这则消息他有没有向上禀报?又或他没有来得及向上禀报……


    如果他第一时间就用观气术看破了“白小满”身份有异,他却不露声色,还神色自然地叫她研墨……这该是多么深的心机,多么强的忍性。


    他究竟站在哪一边?


    人的一边,还是妖的一边?


    被人族和妖族共同孕育的他,认同的是哪种身份?


    人……他曾经受万民敬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妖,胡千面和涂玉安对他敬而远之,小蛮视他为殿下的污点,可是他又确实在为妖做事,对他沦为妖族掌中之物的父皇视而不见。


    千百种念头在商悯脑海中旋转碰撞。


    她一边感到浑身发虚,一边面色如常地整理子邺批改过的奏折,一本一本放在旁边摆整齐。


    不过一个时辰,子邺就快批完所有的奏折了。


    改完了奏折,他就要离开皇宫,但作为白小满的商悯并不能轻易离开皇宫,姬子邺再来皇宫时不一定是她当差。


    万一呢,万一姬子邺站在人族这边呢?


    万一他一离开紫微殿就要直奔清秋殿向谭闻秋告状呢?


    万一他是被谭闻秋要挟的,万一他是商悯的潜在盟友……万一,他仍认为自己为大燕太子,心系天下万民,仍认同自己所受的教育,听圣人之言。


    妖族天地共弃,不能与圣人通感,不能修行观气术。


    如果姬子邺会观气术,他必能通感,他必不是妖族!


    商悯猛然间如醍醐灌顶,扭头看向姬子邺,眉心灵窍霎时开启,一道半数紫色半数灰色的气运光柱冲天而起!


    这紫色是商悯除郑留和燕皇以外看过最强盛的紫色,这也是商悯唯一看到能与苏归的气运光柱相媲美的灰色。


    一道蛟形的虚影张牙舞爪地盘绕着姬子邺,这虚影不像是因他而生,而像是道锁链般将他束缚。


    姬子邺似有所感,面色微顿,接着放下了毛笔,缓缓抬眼,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商悯。


    他深黑的眼瞳与商悯化身的眼瞳对视。


    她双目突然生出异样的刺痛,不至于叫她难受,却仿佛整个人被一眼望穿,就像姬子邺的目光直接看破了她的躯壳,看到了她的神魂。


    “小满,你似乎很怕我。”子邺静静看她。


    商悯吸了口气,“不怕,是敬您。”


    “那就好,你没必要怕。”子邺低下头,看完最后一本奏折,随后将它放在桌上,平淡地吩咐,“收好吧。”


    商悯提起的心蓦然一松,她垂首整理奏折。


    子邺自顾自起身,迈步,走到了紫薇殿外,一路远去了。


    他去时和来时一样平静淡漠。


    见子邺离开,小蛮欢快地走进殿内,手上提着食盒。


    “终于走了,你瞧,我带来了莲子糕,是十三公主送来的,与其便宜皇帝,不如便宜你我喽。”她拆开食盒,给商悯拨了几块小的,她自己两手齐下拿了几块大的嗷呜吃了下去,含糊地点评,“人类的饭有时候还是挺好吃的,你吃呀,小满。”


    “好吃好吃……十三公主呢?”商悯吃的同时抽空问。


    “打发走了。”小蛮眯眼笑,“无关紧要的人,打发走就好了。在御前干事也是有好处的,好吃的多。”


    “子邺大人下次什么时候来?”商悯小声问。


    “怎么,你也怕他?”小蛮见她点头,摸了摸她的脑袋,又道,“不知道哦,可能过一两天就会再来吧。下次让碧落服侍好了,好事轮流干,坏事也轮流干嘛。其实他也比较好伺候,就干一些磨墨的活就好了,政务啊什么的他最在行,没他还真不行……”


    商悯味同嚼蜡。


    在刚刚与子邺简短的对话中,他们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达成了微妙的默契。


    他叫她“小满”,叫她不要怕他,暗示不会泄露她的身份。


    他感知到商悯用观气术了,他果然也会观气术。


    大燕先太子,大燕现任司灵……姬子邺。


    商悯在心里反复默念他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第104章  傀儡皇帝[VIP]


    御前当差的第一天, 除去上午遇到子邺之外,剩下的时间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一天里,皇帝见了数位大臣, 所谈之事皆与攻谭有关,又见了柳怀信一次,吩咐他安抚好南方百姓。


    南方水患频发, 多了许多流民,但是因为要打仗, 朝廷分拨不出多余的赈灾钱粮。


    柳怀信苦着脸来,苦着脸走。


    他是大燕丞相, 不是神仙,变不出粮食来。


    傍晚前,皇帝还见了姬令韬一面。


    因为治理水患的官员已经亲自南下了, 一贯低调的姬令韬也不得不忙活起来, 亲自来宫里汇报水患治理事宜。


    好在只是寻常汇报,姬令韬进宫两刻钟就离去了。


    商悯旁观一天, 渐渐看出了异样。


    皇帝为傀儡, 但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变得和真人无异,与众多大臣对话时说话顺畅,但是他很少接受大臣的提问,也不接受大臣的建议, 他只是一意孤行。


    与其说他在与大臣们议事,不如说他是把大臣叫过来,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他们听,然后再依据自己的想法颁布政令。


    大臣们不需要有自己的决断, 也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更不需要质疑皇帝的决定。


    若有某大臣说:“赈灾粮不能抽调这么多补给攻谭大军。”


    皇帝就会直接打断, 要求大臣按照他的意思来。


    若有大臣说水患治理不利,但是又想不出好的治理办法,皇帝在这时就不会给出指导意见,而是会直接发怒痛骂底下的官员都是一群庸碌之辈,食俸禄不干活,必须要给想出一个治水办法。


    与其说皇帝是在下令……不如说他变成了一个只会传达命令的人偶。


    不会思考,也没有自己的想法。


    司工与司农两位大人从紫微殿出去后,等走远了才敢悄悄说话。


    “陛下越发独断了……”


    “他听不进我们说什么,唉,罢了,本本分分就好。”


    这话能飘进商悯的耳朵里,自然也被小蛮听得清清楚楚。


    “长时间这样下去可不行,官员们这几日只是渐渐觉得皇帝独断,往后怎么想,可就不一定了。”她面色阴晴不定,“我这就去禀报给殿下,叫殿下想个法子……”


    小蛮还是很谨慎的,她叫商悯临时看守紫微殿,自己先一步去往清秋殿禀报了。


    商悯从小蛮的话中琢磨出一点门道。


    这皇帝以前的言行举止,不像这段时间这么僵硬直白。


    他变得这么直来直去是近期发生的事情。


    想想的确是如此,商悯进宫面见皇帝那天,皇帝跟她你来我往一番言语交锋,思路和语言表达都很清晰,完全不像今日书房里的表现。


    说不定,皇帝以前是谭闻秋亲自控制的,现在谭闻秋身体出了问题,没法时刻操控皇帝了,她只能把想法灌输到皇帝这个傀儡身上,让傀儡去吩咐大臣做事,导致皇帝的言行举止少了一些圆滑,少了一些随机应变……


    商悯又打开眉心灵窍看了一眼皇帝的心脏位置,绿色的妖气缠绕,仔细看其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这也许是他沦为傀儡的症结所在了。


    就是不知到底是蛊虫还是别的东西,下手去碰会不会被种下这东西的妖察觉到……绿色的妖气不像是谭闻秋的,硬要说的话有点像小蛮的妖气,有毒物特有的特征。


    商悯等得无聊,就伸手去揪老皇帝的胡子,揪了两下他没反应,商悯就无聊地给他胡子编成麻花辫。


    她托着下巴拿过后方书架上的铜镜搁在皇帝面前,让他照镜子,而皇帝眼神呆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扎成麻花辫也挺好看,是吧?但你要是清醒着,看着我这么给你扎胡子肯定要不高兴。”商悯在他耳边小声嘀咕,“我真是跟小蛮姐姐学坏了,不过师傅师祖不会怪我的,小蛮姐姐还会夸我绑得好。”


    商悯慢悠悠把话说完,不禁感慨自己入戏太深,染上了一些妖的坏习性。不过她原本也看皇帝老儿不顺眼,就是他被控制叫她感觉可怜。


    商悯翻手收起铜镜,眼角余光一瞥,心下一凛,看到皇帝的手指居然在异样地颤动,他小拇指抽搐,似乎想要做出什么动作。


    商悯又抬头一看,竟发现他的眼角的肌肉也在不明显地抽动,极其细微,松垮的眼角皱纹遮住了肌肉的颤动,要不是他的眼睫毛在抖,商悯一定会将这动静忽略。


    “小满,传膳了,得伺候狗皇帝吃饭。”小蛮的声音传进殿中。


    商悯不动声色地向外看一眼:“是,姐姐。”


    她假装扶起皇帝,实际上手掌有力地摁住皇帝的手,把他抽动的小拇指给摁了下去,皇帝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抽动的眼角也平息了下来。


    小蛮进来一瞧,看见皇帝下巴上的麻花辫胡子噗嗤笑了,“绑得真好,小满手真巧,但是现在得解掉了,不然会被那群传膳太监看见。”


    商悯赶紧把他胡子上的麻花辫扯散,一不小心还揪掉了好几根胡子,也许是她手太欠胡子被揪得太疼,小蛮转身后皇帝的眼角似乎又抽了一下。


    商悯扶皇帝去用膳的时候开始认真思考,不断刺激皇帝激起他的愤怒,是否有可能让他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冲破妖术的迷惑。


    这老头年轻时也算武艺不凡,不是什么花架子,要不是他文武双全也不会当上皇帝。


    夜间,宫侍换班的时间到了。


    小蛮领着商悯守在殿门旁。


    商悯远远看到一名宫女自夜色中走来,她一身黄衫,与小蛮的一身绿裙相得益彰,就是她通身气质要比小蛮清冷太多,往那一站面无表情,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好惹的硬茬子。


    “你可算来了,今天怎么晚了?”小蛮迎上去问。


    “刚从岐黄院过来,去师傅那取药。”黄裙宫女抬抬手,给小蛮看她拎着的一小串药包,她视线偏过来,打量商悯,“你今天没有给小蛮添麻烦吧?”


    她语气冷硬,但不乏关切。


    她跟白小满关系应该不差,可不及白小满和小蛮亲近。


    “没有,小蛮姐姐很照顾我。”商悯迅速思考,小心拿捏说话的态度,“活不是很难做,小蛮姐姐也没舍得让我去外头洒扫。”


    “你去歇着吧,小满我接着带,爷爷说要让小满等他当差回来,好教他神通。”黄裙宫女点头道。


    小蛮同情地看了眼商悯,干脆地对黄裙宫女道:“那我走了,你多教小满,少骂他。”


    黄裙宫女目送小蛮步伐轻快地离开,然后对商悯偏了下头,“愣着干什么,去烧水,给狗皇帝煎药。”


    商悯:“……哦。”


    她心里抓耳挠腮,因为小蛮和黄裙宫女说话的全程没叫过对方名字,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


    见商悯不动,黄裙宫女疑惑问她:“不会烧水?”


    “会烧水,不会煎药。”商悯小心翼翼道,“你教我怎么煎?”


    黄裙宫女啧了一声,不耐烦道,“水烧开,药包全部倒进去煮半个时辰……还有,要我教你,连声姐姐都不叫吗?就小蛮是姐姐,我不算吗?我好歹也大你五岁。”


    商悯:知道你是姐姐,但不知道你到底是哪位姐姐。


    黄裙宫女没立刻听到那声姐姐,登时生气了,她一把捏住商悯的脸蛋肉两手往两边狠狠一扯,直接把她的脸扯成大饼。


    “你叫不叫!”黄裙宫女眼中闪出一双琥珀金色的竖瞳,凶厉的妖气直逼商悯。


    她的气息跟小蛮的气息有相似之处,大概也是蛇妖,但是她身上更多的是草木的清香和甜腻的毒物的味道,与小蛮身上雨后湿润的气息有些区别。


    商悯哽了一下,使劲挣脱了黄裙宫女的双手,揉着脸把目前知道的所有妖的名字在脑子里过了一圈,豁出去用极小声音叫了一声:“碧落姐姐。”


    商悯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不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


    黄裙宫女顿时眉眼舒展,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自言自语道:“好好好,我终于也是姐姐辈了……”


    叫对了!商悯被攥紧的心总算松懈下来。


    碧落很快收起笑,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把药包甩给商悯,“去煎药,不懂的问我。嗯,这声姐姐不是白叫的。”


    商悯抱着药包去煎药,一丝后怕慢慢涌上心间。


    如果她不是碧落,那么商悯就只能出手偷袭她然后转身狂奔逃窜了。


    顺着碧落的话单叫“姐姐”不加前面的名字也可行,但是只能蒙混一时,今夜她都要和她相处,商悯怕自己再度露破绽,让碧落先一步警觉起来。


    这样,她的偷袭就很难奏效了。


    只有在碧落主动近身,对她不设防的时候,商悯才最有可能偷袭成功。


    到煎药的茶室,商悯打开药包,扫了一眼里面的药,被里面五颜六色的毒物惊了一下,她轻嗅,鼻子立刻皱了起来。


    这些都是毒性十足十的毒物,但似乎彼此相生相克,反而成就了一副好药,就是不知道效用是什么……


    商悯对药不大了解,她只能看出开这药的人一定是一等一的用毒大师,也是一等一的医者。


    会是树老木成舟吗?


    她又细细闻了一口,在药包上闻出了碧落的味道……还有另一股更强大的陌生气息。


    不是木成舟。


    这个气息商悯没在群妖议事上闻过,碧落也没在群妖议事上出现,也许是有事情绊住了……那天出现的远不是全部的妖族。


    碧落的师傅不是涂玉安或胡千面,她对胡千面的称呼似乎是“爷爷”,而不是师祖。碧落从岐黄院来,她师傅是在岐黄院?


    商悯不敢大意,赶紧煎好药端了过去。


    碧落拿过药碗一勺一勺地给皇帝喝下绿油油的汤药,神色颇有些眼馋的感觉。


    “暴殄天物啊……要是给我喝,我的功力必将大进。”她轻声道,“可惜他要死了,不能让他这么快死,白瞎了这些药。”


    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蚀心幻心[VIP]


    绿油油的汤药味道飘了出来, 碧落垂涎欲滴,但还是强忍不舍把那碗汤药给皇帝灌了下去。


    皇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红润了许多,气血丰盈, 连心脏的跳动都变得有力了。


    就是那汤药的味道真的不好闻,商悯不自觉干呕了一声,后退一步, 招来碧落一个白眼。


    “不识货,药里的毒物可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寻常毒物没那样的效果,必得是北地的雪蟾、南疆的红线蜈蚣、西域的赤甲蝎……天南地北的五毒之物混合, 再辅以珍贵的药草调和,才能有这样的药效。”碧落扼腕叹息,“这样的好东西竟然进了狗皇帝的肚子里, 还得给他喂够七天, 啧,真是烦。”


    她对商悯吩咐:“剩下的药包我放在偏殿的描金匣子里, 要是轮到你当差了, 你得记得煎了药给他喝,一天一次,不得有漏。”


    “好的,我记住了。”商悯道。


    伺候皇帝喝完了药, 他就该就寝了,宫侍除了需要守夜之外也没什么需要干的事情。


    碧落指挥商悯把皇帝搁在床上,她自己则大喇喇地横躺在偏殿的软垫上打瞌睡。商悯刚把皇帝给摁在床上,就看见他的手指又开始了不正常的震颤, 这次他的食指和尾指都在轻微动弹。


    商悯打量一眼面庞呆滞的皇帝,伸手把他的眼睛合上, 若无其事地用明黄色的锦被盖住他颤动的手。


    她竖起耳朵,听到碧落呼吸均匀,似乎已经进入了浅眠状态。


    没有多少时间用来犹豫了,商悯不动声色地握住棉被下皇帝干枯苍老的手,在他掌心飞快地写下两字。


    “别怕。”


    皇帝颤动的手骤然一停,然后开始了更剧烈的颤动,他的心跳速度有所提升,似乎急切地想要抓住商悯的手,就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这突如其来的小变故可把商悯吓了一跳,她赶紧注意着碧落的动作,然后又迅速写下一字:“静。”


    皇帝的动静彻底停止了。


    他安静地躺着,宛若尸体,就如今天早上一样。


    真是叫人意外,他有微弱的自我意识,还懂得配合商悯,似乎努力地想要醒来,可惜,这凭借他自己实在太难了。


    皇帝的挣扎似乎越来越剧烈,反抗意识也更强,不知道是不是妖对他的控制变弱了,还是说今晚的毒物版十全大补汤让他身体恢复了很多,连带着神志也清楚了一些。


    安抚完皇帝,商悯歪在一边假装闭眼打盹。


    远在长阳君府的另一具身外化身膨胀落地,她抬脚离开君府,没有惊动任何人。


    等行至郊外翠微湖,商悯左右环顾,等看到立在荷叶上垂钓的敛雨客时神情一松,旋即一跃而起踏水奔至,也立在了荷叶上。


    几尾小鱼被微微荡起的涟漪惊走,敛雨客抬眼笑道:“深夜来此,定是有要事。”


    商悯开门见山,没说任何客套话,直接道:“可有一种妖术可以控制人的神智,让人变得如同傀儡?中了此术的人,心脏处有绿色妖气呈现,妖气最浓处有虫子的影子在蠕动。”


    敛雨客一听,凝重道:“听你描述应当是一种蛊虫,但具体是哪一种还不好说……能控制神智的蛊,每一种都极难培育,我只知道两种。一种是蚀心蛊,中蛊者与常人无异,性格和思考的方式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但唯独对母蛊持有者言听计从,不会反抗。”


    “不是这种。”商悯摇头否决,“我知道的那个中蛊的人已经没有任何神智了,就如同傀儡人,一言一行都不能由自己做主。”


    “那应该是另一种,名叫幻心蛊,中蛊者会被困在蛊虫编织的幻境中,意识永远沉沦其中,只留下一具空洞的躯壳被人摆弄。”敛雨客低声道,“幻心蛊培养比蚀心蛊简单许多,但也要耗费七八年的功夫养成,蚀心蛊的喂养时间更是十年起步。每一种蛊虫,都需要饲蛊者耗费心血浇灌,若是普通的蛊虫,一次培养数只不是难事,但若是幻心蛊和蚀心蛊,饲蛊者一次仅能培养那一只,而且还有相当大的可能失败。”


    商悯脸上不由浮现出庆幸的表情,“我们该庆幸这个东西没有办法批量培育,不然当今朝堂是什么光景,各个诸侯国又会是什么情况,我简直不敢去想……”


    “拾玉,中蛊者是谁?”敛雨客定定地问。


    “还有谁值得让妖花费数年时间去培养一只蛊虫呢?”商悯朝皇宫的方位偏了下头,“自然是天上地下最大的那位。”


    敛雨客发出沉重的叹息,“果然。”


    “有没有解开蛊虫的办法?”商悯问完,自己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没有,是吗?不然你刚刚立刻就会告诉我。”


    “是,没有任何办法。”敛雨客道,“唯一一种办法就是挖出蛊虫所在的心脏,可是没了心脏,人就是死人了。”


    “既然无法以外力解除,那么靠中蛊者自己呢?如果意志坚定,能否凭借自身意志力冲破幻心蛊编织的幻境?”商悯沉思。


    “绝无可能。”敛雨客斩钉截铁道。


    “为何?”商悯皱眉,“敛兄就如此确定吗?”


    “梦总是要醒的,但人也总是要入睡的,幻心蛊最可怕的一点就是让人在反复的折磨中丧失意识,中蛊者以为自己能醒,甚至还能感知到外界,但不久之后又会被蛊拉入梦境……如此反复几次,直到信念崩溃,然后那个人就将彻底丧失反抗之力。”敛雨客道。


    商悯心惊,“让中蛊者以为自己能摆脱控制,也是令他们意志屈服的手段?”


    “是。”敛雨客眼中出现怜悯之色,“生不如死。”


    他声音放轻:“我不知道皇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中蛊的,他每一次短暂清醒,自以为自己能挣脱幻境,其实都在更快地走向意志磨灭的结果。”


    商悯沉默很久。


    倒不是她对杀皇帝这个决定产生了犹豫,而是她觉得好歹是堂堂人皇,四海万民共同朝拜的天下共主,落到这田地实在是太可悲可叹了。


    要是让皇帝去选,可能他也会选择干脆地抹了自己的脖子。


    死了,也好过被妖反复利用,把屠刀对向自己人。


    得知这件事情,只是让商悯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皇帝必须死!


    “有没有一种妖族秘法,能让妖在转生到人类身体里的同时,还保存自身血脉,并且让这血脉能够被遗传到下一代身上?”商悯又问。


    敛雨客面上显露惊奇之色,他听到商悯的话后一字一句思量,然后道:“是有夺舍或转生的法子,但是舍去了肉身就是舍去了血脉,不过凡事总有例外,确实有一种办法能够让血脉也流传下去……”


    商悯听他继续讲。


    “转生到自己的血缘亲族身上,待转生后记忆苏醒,可以通过各种秘法使血脉返祖……这般,才同时满足你说的那两个条件。”敛雨客看着商悯,“你说的,是谭闻秋吗?”


    “是啊。”商悯道,“人妖混血少,可总归是有的,上古时代,人妖通婚吗?会不会有某些家族身上有一丝妖血,虽然稀薄,但的确存在?”


    敛雨客不知商悯又是从何处得来的联想,忍不住道:“有这种情况,拾玉,你……”


    商悯沉默片刻,将苏归与子邺的名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暂且隐去苏归,只提子邺。


    “大燕司灵谈烨就是半妖,我用观气术看见了他的妖身,是蛟形,他的身份其实是……”商悯正欲继续往下讲,敛雨客忽然打断她。


    “观气术?”他无比愕然,“慢着,你的观气术就算已经开始修炼了,满打满算修行的时间也不足一天吧?你能看破妖身?”


    “是,确实挺好用,不愧是正确版本的观气术,司灵部中的观气术就没有这样的效果。”商悯匆忙解释完,继续道,“谈烨他就是子邺太子,可是他好像……”


    “子邺?先太子子邺?”敛雨客脚下的荷叶出现了裂痕,他险些落入水中,表情精彩纷呈。


    似乎从出生以来到现在,敛雨客脸上都没有出现过这么丰富的表情,商悯短短两天带给了他巨大的惊喜。


    观气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修成的,通感之所以难,是因为这是一种与天地交流的方式,与圣人交流的方式,商悯一天之内速成观气术简直骇人听闻,无异于一天之内建成宿阳城。


    这压根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相比之下,先太子子邺还活着的消息叫敛雨客惊讶,却不至于让他震惊到失态,因为他卜卦时已经有所预感,气运越盛者,越容易被他所感知。


    观气术之下,这城中有几位大气运者一目了然,除非有意屏蔽天机,否则气运光柱无所遁形。


    “我来宿阳第一天,就看到那个气运光柱了,只是,我不确定他是谁。”敛雨客收起惊色,慢慢道,“除了皇帝,便是他。那紫色,简直是冲天而起啊。”


    商悯下意识想开启灵窍,扭头看一眼宿阳城。


    龙脉是什么模样,观气术下的宿阳城又是什么样?


    “别看,起码现在不要看,若你没有达到我这种修为,冒然去看可能会被感知超群修为高深的大妖察觉。”敛雨客慎重道。


    “明白了。”商悯赶紧按下心思,与敛雨客对视,眼神无比郑重,“敛兄,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请说。”敛雨客道,“你我无需客气。”


    “我想去见子邺太子一面,我不适合单独去见他,我修为太低,难以事事周全。”商悯道,“若我要做的事,他能帮我,那就再好不过了,好过我一个人单打独斗……”


    “是什么样的事?”敛雨客问。


    商悯几番犹豫,长叹一声,不再隐瞒:“让皇帝解脱。”


    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各论各的[VIP]


    放在今日之前, 商悯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自己的意图告知敛雨客。


    她拿不准敛雨客到底是什么态度。


    照常理来讲,敛雨客已经知道必将改朝换代才能重塑乾坤,但是他信的是天, 信的是圣人。人皇受命于天,朝代更替也有圣人的手笔。


    二人相见以来,敛雨客只提及妖物, 对于被妖控制的皇帝并未过多谈起,所以商悯摸不准他对于那位龙椅上的皇帝到底是什么想法。


    说到底, 让皇帝随着王朝更替而死亡,或因妖而死亡, 跟商悯主动去杀皇帝是两码事。


    敛雨客料定皇帝必定要死,但他未必想看到皇帝因商悯而死。


    杀皇帝,这是大逆不道, 有悖人伦道义的。


    这种念头是绝不该有的, 就算有,也不该将这种想法摆在明面上, 尤其是商悯和敛雨客虽志同道合, 但到底相识未久。


    然而皇帝被幻心蛊控制的事实已经展露,商悯的谋划一下子就有了转机。


    原本的皇帝虽然被妖控制,但是攻谭并非他的本意,让天下大乱也不是他的本意, 待妖物尽除,他兴许还能再抢救一下,指不定还能恢复神志。


    所以商悯不能直接提出要杀他,这不符合道义;商悯提出清君侧解救皇帝, 这才符合道义。


    现在的皇帝身中幻心蛊,再怎么抢救也抢救不过来了, 等待他的只有死和继续做傀儡这两条路。与其继续当傀儡,还不如直接送他一个痛快。


    所以商悯可以提出杀皇帝,这是符合道义的。


    敛雨客是不是遵守道义的人,商悯尚不清楚,正因为不清楚,她才不能轻易将那些话说出口。


    现今皇帝中蛊解了商悯后顾之忧,所以她可以放心大胆地求助于敛雨客了。


    “让他以这样的方式活着,受妖摆布,坐视自己的江山四分五裂,的确太过残忍了。让他解脱,也好。”敛雨客几乎没有思索就道。


    他的干脆让商悯微微挑眉,心中大石落地。


    “拾玉,我本不想问你到底从何处得来消息,可是你接二连三的带给我惊喜,不得不让我产生好奇。”敛雨客笑笑,却并未向商悯提出疑问,反而话锋一转,问了另外一个问题,“能否告诉我……助皇帝解脱之念,是你今时今日才有的吗?”


    商悯的面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倒也不意外敛雨客能猜到。


    毕竟相识以来商悯在他面前少做伪装,也不怎么掩饰自身想法,他根据商悯的言行很容易就能推出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继而猜出她想做什么样的事。


    招揽一个人,如果不能使对方发自内心地认同自己的理念,那么对方就算一时间接受了招揽,也迟早会离开。


    敛雨客这种人,不图财,不要名利,不贪权势,所思所想皆是为了天下,为了圣人所谋。


    若要招揽他,便只能显示出自身与众不同的理念与胸襟抱负。


    “自然不是。”商悯微笑,“只是皇帝中蛊,给了我一个理由罢了,说是理由,你也可以把这当成借口。”


    商悯卸下了假面,摊开双手,“世人做事,总离不开一个合理的借口,我也需要一个借口。”


    总听人说君子论迹不论心,实际上论心还是很重要的。


    尤其是在商悯和敛雨客之间,在杀皇帝的事情上。


    没有皇帝中蛊,商悯照样会杀他,敛雨客猜到了这点。


    “不错,杀皇帝一事,不可被外人知晓是你做的,但万一被人知晓,有了中蛊作为借口,也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敛雨客的眼神在短暂的变化后重新平静了下来。


    他的情绪平复得太快,以至于商悯以为自己刚刚看到的是错觉,她偏了下头,好奇道:“敛兄不在意皇帝死不死?”


    “我在意,但仅仅是因为他是皇帝,身系万民。此情此景,很难说他继续活着对人族有益。如此,死了也好。”敛雨客脚下的荷叶早已裂开,他闪身掠至另一处荷尖,目光垂下,注视着湖中的游鱼。


    “你心中装着诸多奇思妙想,也有着许多与常人不同的见识,你不敬天,自然也没必要敬人皇。更何况你为质子,在宿阳战战兢兢过活,对大燕无甚感情也在意料之中。”


    他看得通透,倒是让商悯惊讶了。


    “我以为敛兄既信天命,也会对那受命于天的人皇有所敬畏?”她探究的目光落在敛雨客身上。


    敛雨客笑了,“拾玉,上古时代,没有皇帝,没有所谓的人皇,倒是妖族有许多妖皇。”


    “没有?”商悯一愣,回忆自己以前看到过的古籍,发现确实如此。


    凡是记载圣人之世的古籍,上面从未提过有关于皇的字眼。也许是年代久远,许多内容也已经失传,商悯也只能根据零零散散的记载拼凑出上古时代的模样。


    “上古,圣人共治天下,他们传下所学,令后人践行所学之道。人族团结一心,共抗妖族。”敛雨客道,“天柱铸造后,圣人们依照天柱格局划分天下,从而催生了‘皇帝’这个新鲜事物。”


    他说话的语气意味深长,可在商悯听来有玩笑的意味。


    即便是新鲜事物,但皇帝也存在了整整两千年了,两千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


    足以让“皇帝”这个存在从新鲜事物变得根深蒂固,变成不可撼动的权力的象征。


    “人皇的存在是为了让人族永续,而非单纯让其享受万民供奉。享受了万民供奉,自然要承担起治理天下,延续盛世,镇守疆土的重担。”


    敛雨客说到这儿,神情不复轻松。


    “当今诸侯,基本上全都是圣人之后,他们继承了圣人的血脉,也自然该继承祖先的遗志。可时光荏苒,许多东西早已磨灭,记得祖先圣言的人寥寥无几……现在的诸侯后代当王,更多是想让自身享受供奉,而非想担起天下重任。”


    “所以,敛兄不在乎皇帝死还是活。”商悯静静道,“只有心系万民能承担天下重任的皇帝,才是一个能被你在乎死活的好皇帝。”


    “话糙理不糙,是这样。”敛雨客道。


    “敛兄时常提起上古时代与圣人,叫我敬佩你的学识,就是你那语气,总让我以为是哪个从上古活到现在的老古董。”商悯调侃,“妖可以转生,圣人可以吗?”


    敛雨客动作一停,视线再度无声无息地落到商悯身上,“拾玉何出此问?”


    “只是想,圣人们身躯不复,但神魂永存,如果他们想,未尝不能找到机会重归世间吧?”商悯笑着道,“说不定当天下置于危局,自会有圣人转生降世,借自身之力拨动乾坤。”


    “好想法。”敛雨客收回视线,“说不定会有。”


    “今夜事忙,敛兄,若你方便,便带我去往司灵府中吧。”商悯道,“若不能,那我另想办法。”


    “哪里的话,我怎会说不方便?”敛雨客温和地伸出手臂,“拽住我一只衣袖,免得你跟不上。”


    “好,我为你指路。”商悯颔首,依言抓住。


    “不必。”敛雨客看向宿阳城内城的方向,“他的气运那么显眼,我想不知道他在哪里都难。顶着这么一根气运光柱招摇过市,也不用秘法遮掩,简直像在故意引人过去。”


    “这个东西怎么遮啊,会不会是子邺不知道怎么遮?”商悯探头问,“我也想把我的遮一遮,观气术者看不到自身气运的模样,但我觉得有备无患……”


    “观气术修到大成后,将观气术运转路线按照反序逆行经脉,重新运转一遍即可。”敛雨客道,“听你描述他在观气术上的造诣,他不知道这个法子才是稀奇,所以我才说他是在故意引人过去……我们走吧。”


    话音刚落,商悯身体一轻,眼前一花,风声掠过耳畔,她连忙闭紧嘴巴,免得风直接灌到胃里。


    跟着敛雨客商悯可算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风驰电掣……要是她将来轻功也能这么强,那何愁逃跑跑不掉呢?


    敛雨客一停,商悯就小心翼翼道:“敛兄,先前你说收徒的话还算数吗?”


    敛雨客眉毛一动,“想学?”


    “想学!”商悯重重点头,笑容满面,“以后各论各的,人前我叫你老师,人后我叫你敛兄,你照旧喊我拾玉就好,这是我在小学宫就用的学名……如何?”


    “有何不可呢?”敛雨客大大方方地应了下来,“称呼照旧吧,老师这个称呼就免了,知交好友切磋授艺自是常事。”


    说话间,二人已踏进一府邸中。


    不是姬子邺私宅,而是大燕司灵府。


    今夜子邺未曾离开司灵府,敛雨客顺着气运光柱直接找了过来。


    司灵事务本就不忙,子邺未离开当然不是在忙着批改公文,而是司灵府有许多藏书,他闲来无事总爱翻看,哪怕这里面保存的每一本古籍,他都已经看过无数遍。


    今日他照旧端坐在书案旁,点开一灯,慢慢阅书。


    其实他本不需要点灯,自二十年前那场变故之后,他就变得与妖一样,能在黑暗中视物了。


    突然屋中烛火被不知从哪儿刮来的风吹灭,整个书房霎时陷入寂静,仿佛被无形的罩子盖住,外界的声音传不到里面,里面的声音也不能传到外间。


    子邺似有所感,放下书卷,缓缓坐直了。


    “贵客登门,有失远迎。”他抬眼,无喜无悲的深黑眼瞳中映出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你们比我预计中来得要快,因为今天我才见到那个孩子。”子邺眼神扫过商悯,话语也毫无起伏,“说吧,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商悯上前一步,拿回主动权,“这也是我们想知道的,姬子邺,你想要做什么,又站在哪一边?”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两面金蟾[VIP]


    “有趣, 你们主动来寻我,当然应自报家门。”子邺眼神先是望向商悯。


    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仿佛将她一下子看了个通透,人偶无气运, 他若能看穿白小满的人偶之身,也必然能够看穿商悯此刻的人偶之身。


    面对突如其来的二人,子邺表情依然平稳。


    他一抬手, 重新点燃了被吹灭的烛火,火光照亮了他平平无奇的侧脸, 也照亮了书案的一角。


    案上书卷堆叠,乱七八糟的机关零件和金蟾摆件散落一桌, 但是书案边坐的人并不在乎这乱糟糟的景象。


    子邺接着看向敛雨客。


    他眉头微蹙,神情有了些微变化。


    刚刚他被商悯吸引了注意力,这时看敛雨客, 一眼望去居然感觉对方深不可测。


    “别看了, 小心头晕。”敛雨客微笑提醒。


    “阁下不简单啊。”子邺眉目一垂,突兀地放弃了深究敛雨客的来历, 食指轻揉了一下眉心。


    商悯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扫视, 察觉出一丝门道。


    子邺方才是开启了灵窍用观气术看了敛雨客,结果却被提醒小心头晕,以他的观气术造诣,也看不透敛雨客吗?


    商悯不禁跃跃欲试, 想起自己也没用观气术看过敛雨客,只是看他一眼会头晕的话,似乎也没什么不能看的……


    她抬头瞥了一眼敛雨客,眉心灵窍悄然开启。


    霎时间满目金光溢入眼中, 这金色比郑留的紫色还要刺目亮眼无数倍,仿若天边朝霞, 云端炽日!


    只是一眼就让人双目灼痛,恍惚间好像有无数道人影逆光而立,或站或坐,向下投来慈悲而遥远的注视……


    “都说了,不要看。”一只宽大的手掌盖住了商悯的双眼。


    她的视线突然被阻断,双目的刺痛也有所缓解,她“啊”了一声,低下头,敛雨客也顺势把手掌移开。


    商悯揉了揉眼睛,懵懵地又看了看敛雨客,这次没开灵窍。


    那刺痛来得快,去得也快,瞬息消失,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不适,不过头晕是有一些。


    她看过紫光与灰色的光,但是这金光又是什么光?观气术要领上可没说气运还有其他颜色。


    那站在漫天金光中的人影是幻觉吗?子邺用观气术看到的也是这种景象?


    “我名谈烨,任司灵一职,你们说的那位先太子,早已不在人世。”子邺道,“不过,既然能查到这里,想必你们也应该知道了我身上都流着谁的血。”


    他说话的语气极其平静,用毫无情绪波动的语调说着这些看似矛盾的话,听得商悯微微皱眉,心中浮现出些许困惑。


    不管是子邺还是谈烨,都是他,区别是一个是真名,一个是假名,为何要说子邺已死?这里的死难道是指心死,以及身份已死,而不是指他人已死?


    如此说得通,但是也不必这般故弄玄虚,而后又承认他们的猜测。


    “你二人是谁,能否告知?”子邺问。


    子邺首先看向了敛雨客,以为他是二人中的主导者,因为论修为气势,他强出商悯化身太多。可谁料敛雨客不作答,只是把目光看向商悯。


    子邺微微一愣,复又将目光放回商悯身上,沉默地等她开口。


    “我是武国人,你就叫我‘无’吧。”商悯最终还是没有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


    不说自己是武国公主但是说自己是武国人,这当然是仔细考量过的。


    群妖议事,所有的妖都已经知晓武国可能探知到了他们的存在。子邺是谭闻秋的孩子,还为大燕处理政事,虽然他没有出现在群妖议事上,但商悯认为他极有可能已经知道了妖对武国的忌惮和怀疑。


    此时告知他武国人的身份,既是为了试探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也是为了试探他对武国的态度。


    “哦?”子邺神情难辨,玩味地重复一句,“武国人?当真?”


    他为何会做此反问?商悯一愕,眉心跳了跳,总觉得他的态度不对劲。


    她试着道:“岂能有假?”


    子邺笑了。


    这是商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笑容,但是他似乎是很久没笑了,导致这个笑有一些古怪。


    “为什么要笑?你不信我所说吗?”商悯这下是真的不解了。


    “不,我是在为武王高兴,没想到他手底下竟有如此人才,能探知到这种秘事。”子邺轻轻鼓掌,看着敛雨客,“我能看出阁下来历非比寻常,不知你跟在她身边,是为了什么?”


    “不过是兴之所至,结伴同行的朋友罢了,你把我当成她的护卫,也无不可。”敛雨客道。


    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


    商悯沉下心,回忆自己进入这个房间以来说的每一句话,以及子邺说的每一句话,发现了一个问题——子邺没有正面开口承认自己的身份。


    他不说自己是先太子,反而说先太子子邺已死。


    他也不直截了当地说自己是谭闻秋和皇帝生的孩子,只是半是承认半是暗示地道:“想必你们也应该知道了我身上都流着谁的血。”


    他和郑留一样,不能直接说出这些话,所以只能暗示!


    世间的秘法千千万万,焉知没有一种秘法可以让人对某件事闭口不言?


    商悯一瞬间恍然大悟,看向子邺,拱手道:“阁下似有难言之隐?”


    子邺像是也没料到商悯反应如此之快,怔了怔,脸上的表情真切了一些:“人人都有难言之隐。”


    敛雨客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赞赏地看了商悯一眼。


    商悯嘘了口气,有点无奈。


    实在是她和郑留那小子打交道多了,对于各种打马虎眼的话有了充分的经验,要不然还真不一定能分析出来子邺的困境。


    她并未立刻问话,反而想起了另一桩事……


    子邺意识清醒,观其言行举止,对妖并不忠心,也不太服从于谭闻秋,反而一直有着自己的小心思。


    否则在紫微殿,他见了“白小满”不会开口叫她不要怕,也不会在商悯敛雨客二人寻至时如此镇静,敛雨客说对方开着气运光柱就像在故意引人过来找他……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姬子邺依然站在人族这边。


    只是他受制于妖,或受制于妖的诡异手段,既不能吐露真相,也不能行背叛之举。


    他眼睁睁看着皇帝被控制,眼睁睁看着大燕大厦将倾,他一定想要做些什么,所以有了这一系列举动。


    若是他从假死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谋划着做点什么事……那他的行动绝不会局限在商悯和敛雨客身上,因为他们的出现才是偶然,是在子邺意料之外的。


    在商悯和敛雨客二人出现以前,子邺难道不会做些别的事情吗?他真的能坐视大燕山河破碎吗?


    商悯的眼角被晃了一下,那是一缕金色的烛光,烛光被他桌上的金蝉摆件映射,照进商悯的眼中。


    她忽然一愣,仔细打量那金蟾摆件许久许久,熟悉感一下子从心底蔓延。


    子邺也顺着她的目光看来,落到了金蟾摆件上,随即他眼神立刻变得琢磨不定了,惊疑地抬头盯着商悯。


    敛雨客将他们两人的表情变化收入眼中,突然笑了笑,“两面金蟾,不久前我还刚和你说过这个宝贝,瞧,这儿就有现成的。”


    两面金蟾,子母一对。将信笺封进特制的金丸中,再放入其中一只金蟾的口中,金丸就会从另一只金蟾的嘴里吐出,如此便可传信,极其隐秘快捷。


    “阁下好眼力,寻常人是认不出这物件的。”子邺话语中并无夸赞的意味。


    “两面金蟾……”商悯笑了,“谈大人,在下可否借一借这金蟾?最近正好能派得上用场。”


    子邺道:“恐怕不行,这东西于我也有大用。”


    “不知这两面金蟾现今是否还有人能炼制,又或者谈大人这里有没有多出来的一对,好借我用一用。”商悯意味深长道。


    “恐怕也不行。此物是古时候传下来的灵物,放眼整个大燕,可能也只有我手中这一对留存完好。”子邺微妙道。


    “好,都说君子不夺人所爱,我今日还是做君子吧。”商悯摸了摸下巴。


    子邺注视她:“今日做君子,来日做小人?”


    “那要看在谈大人眼里,何种行径是君子行径,何种行径是小人行径。”商悯笑笑。


    子邺深深看她一眼:“你真的是武国人?”


    “如假包换。”商悯拱手。


    子邺好像一下子确认了什么,眼神有些恍惚地望着她,好像在仔细从她脸上寻找什么痕迹。


    商悯的脸是经过易容的,子邺当然看不出她本来面目,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末了,子邺居然苦笑一声,道:“你比他聪明。”


    商悯愕然,眼中流露出些许不可置信。


    竟然真的是他……


    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直以来都有一个人,暗中给商溯传递情报,让商溯获知朝堂之事,同时那个人还在宿阳手眼通天,能把手伸进皇宫内部,并且把来自武国的密信传递至长阳君手中,再由她转交给商悯。


    商悯始终在想,到底是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手段,什么人能身居那样的高位,什么人能心甘情愿地将大燕朝堂的情报传递给武国……父亲到底是从哪儿找来了这么位高权重,又对武国忠心耿耿的人?


    现在商悯终于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是他,是姬子邺!


    她简直目瞪口呆,被这一系列的变故搞得措手不及。


    商悯之所以识破了对方身份,是因为她认出子邺桌子上的金蟾摆件,这个金蟾摆件,和商溯书房里的金蟾摆件一模一样。


    这就是用来传信的两面金蟾!


    商悯想要来试探并尝试招揽子邺,却没料到子邺竟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人。


    她扶额,对他一拜道:“原来是您,失敬失敬。”


    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以毒攻毒[VIP]


    两面金蟾不是俗物, 寻常人是认不出的。


    敛雨客能认出,是因为他本来就眼力不凡见识又多,换成商悯, 她是真的认不出,她仅仅只是看出这个金蟾和父亲桌子上的金蟾长得相似。


    要是站在这里的不是她,怕也会把这个东西当成寻常的摆件。


    金蟾本就有招财进宝官运亨通的寓意, 寻常人家摆不起金的,也会摆一个铜的或木漆雕金的, 任谁一眼看到这个金蟾,也会下意识忽略过去。


    商悯观子邺神情, 觉得对方这时也在仔细端详她的脸庞,他当然不是要从她已经易容的脸上寻找与故人相似的容貌,但确实是想要从她身上挖掘到熟悉的气息。


    子邺恐怕已经认出了她的身份。


    商悯一思量, 就有了推测。


    不管是父亲还是子邺, 都不是不谨慎的人。


    两面金蟾这样的灵物,虽然轻易不会被人认出来, 但放在外面终究是有风险的。


    当初商悯去父亲的书房, 父亲没有收起这个灵物,反而在她面前把玩,是因为父亲对她本就不设防,也不觉得她知道这是两面金蟾会有什么不妥, 但是她到底少不经事,所以父亲没有明说。


    今日与子邺相见,子邺也没有收起两面金蟾,要么是因为他刚与武王通过密信还没来得及收起, 要么是他没料到今夜二人忽然到访,一时疏忽……或两者兼有。


    子邺为武王密探, 定然了解武王的性子。


    事关重大,商溯怎会在无关人面前显露自己有两面金蟾?只能是商溯极其信任,极其重要的亲信,才会知道他有一尊两面金蟾。


    方才商悯与子邺初见,子邺问她是否真为武国人,是由于他的确不相信她是。


    原因很简单——


    武国并不知道宿阳有妖,武王也不知道。


    否则商溯怎么可能不告诉商悯,任由她走进妖窟里?


    在武国不知道宿阳有妖的前提下,却突然蹦出来一个武国人,不仅发现了妖的存在,还主动找上了门……若她真的是武国人,那么武王必然已经知晓宿阳有妖,可是从他与武王的传信来看,武王又全然不知此事。


    难怪子邺不信商悯。


    商悯想通了关窍,马上意识到子邺并非全然自由,他似乎不能对人和人吐露妖相关的事,就如郑留不能透露关于未来的事……因此他能说的和能做的非常有限,仅能拐弯抹角地暗示。


    子邺说:“你比他聪明。”


    这个“他”,大概指的就是商悯的父亲商溯。


    两人互通密信,只怕已有数载,他百般暗示,商溯仍不知宿阳有妖,他简直像在抛媚眼做给瞎子看,怪不得会说商悯比他聪明。


    商悯心思流转,心知自己所思种种不过是猜测,若要确定,还需一番求证。


    知晓子邺具有“难言之隐”,就相当于把握住了与子邺交流的技巧。


    与郑留相识久了,自然会有这方面的经验。


    “谈大人口中的他,是指谁?”商悯提出第一问。


    子邺波澜不惊,“两面金蟾子母一对,我所说的那人,即为与我手中母蟾相配的子蟾的持有人。”


    “那谈大人可知,我是谁?”商悯说出了第二问。


    商悯的身份其实呼之欲出。


    她自称为武国人,受武王信任,驾驭着稀罕的陶俑化身,对宿阳局势极为了解,同时甘愿掺和进宿阳的漩涡中,也不乏胆识与气魄。


    光凭这些,本不足以断定她的身份。


    但子邺敏锐地察觉到,商悯身上还有一个更与众不同的特质——她能做主。


    武国商会的当家崔三娘,掌管商会事宜,得力手下无数,身份足够高,但是崔三娘不能做这个主。


    若无武王命令,她绝对不能来寻子邺,绝不敢擅自行动。


    崔三娘若要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也绝不敢自称是武国人,除非她得到了上级的首肯。


    商悯一开始就介绍自己为武国人,这其实是向子邺透露出了两个微妙的信号,也可以说是暗示。


    其一是,她与武王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暗示自己就是武王派来的人,其二是,她得到了“首肯”,有资格替武国,或者说替商溯做一些决策。


    试问,如果她真实身份为商溯的属下,且子邺已确定商溯不知妖藏宿阳,也没有派来人与自己接触,那么她此举岂非与越权无异?


    可观商悯言行她底气十足,越权便不存在了……只剩下了一个解释,她有能力做主。


    哪怕武王不知情,哪怕武王并没有做下决策,商悯也依然有资格去做一些没有得到上位者允许的事情。


    因为,她也是上位者之一。


    “我自然也知道你是谁,只希望我没有猜错。他知道你做到这种程度,会为你欣慰。”子邺细细瞧她,语气放轻了一些,“我能做的有限……但我会帮你。”


    商悯沉默半晌,对子邺拱手:“谈大人,我想借金蟾一用。”


    子邺拿过金蟾,把它轻轻放置在桌面上,金蟾与木桌相碰发出“嗒”的一声细微的闷响。


    “请。”他道。


    商悯上前,手指刚放到金蟾的嘴上,它便吧嗒一开,吐出一枚金色的丸子,金丸一捏便分做两半,里面是一个空腔。


    子邺随手扯过一张宣纸,又拿过一根毛笔,在早就干涸了的砚台上倒了点茶水把干掉的墨润开,随意道:“条件简陋,将就写吧。”


    商悯沉吟片刻,抬手在纸上潦草地写了一段话,然后将这截纸捏成一团封进金丸中,送入金蟾口中。


    金蟾咕咚一咽,等再张开嘴巴,口中的金丸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个时间,父亲说不定还在批改政务,也许很快就能有回信。


    商悯在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与存初相遇,您如何评价此人?”


    存就是指郑留,商悯一时间想不到什么能让父亲能瞬间联想到她和郑留身上的代称,所以只能这么写。


    当初商悯与郑留结识,但不知对方是否可以结交,所以去信向父亲询问。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少之又少,是父女间的密信,若金蟾另一端的人真的是商溯,他必会知道发来金丸的人是谁。


    若另一端不是父亲,商悯也不至于泄露了关键情报。


    她食指有节奏的敲击桌面,时间流逝,她看似平静实则焦灼地等待回信。


    敛雨客一言不发,好像真成了她的侍卫,不必要时不开口,子邺就像一尊雕塑似的坐在椅子上,与商悯一起陷入长久的等待。


    商悯没等太久,金蟾口中忽然发出一声轻响,她连忙把指头伸进它口中取出金丸,捏开一看,上面写着四字:“当断则断,恐伤人伤己。”


    商悯松了口气,脸上展露笑颜。


    郑留是敌非友,与他相交,需当断则断,免得最终伤人伤己……这正是父亲告诫她的话。


    “谈大人,您与他相交已久,他丝毫没意识到笼罩在大燕国都的阴影吗?”商悯问。


    “意识到,和知道是有区别的,前者是怀疑,后者是确定。”子邺幽幽道,“否则,我怎会说你比他聪明呢?就算意识到了,他又该施展何种手段去确认?”


    商悯一噎,感觉也是。


    “不知该如何解前辈难言之隐?”她问。


    子邺顿了顿,“我没有难言之隐。”


    商悯:“……”


    她又察觉到一件事,子邺先是说“人人都有难言之隐”,接着又说“我没有难言之隐”……也就是说,子邺的难言之隐包含了不能对别人吐露他有“难言之隐”。


    既然不能说,那解法当然也无从谈起了。


    “呵……”敛雨客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直接笑出了声。


    无论说还是写,子邺能透露出的内容都是很有限的。


    不管是妖的存在,抑或谭闻秋的异常,还是自身的难言之隐,恐怕都被“禁口令”包含在内了。


    他能对商溯传的,只有一些朝堂事宜,只有被“燕皇”拿来与众臣商议的决策,子邺才能毫无顾忌地告诉商溯,就如质子令。


    谭闻秋通过“燕皇”传下质子令,燕皇若想下令就必召集群臣商议,这样质子令就从妖遏制诸侯的阴损手段转变为了大燕的内政决策,变为了可以说的内容。


    不怪商溯和子邺打交道那么久都没能触及到底层真相,实在是无从说起,也无从问起。


    “你应当有很多事要说,金蟾可借你几日,改天还我。”子邺说到这儿,眼眸淡淡地扫视她,“东西是不能乱用的,尤其是在你不了解它的效用时……比如那个被人悄悄拿走又悄悄放回原地的宝物。不是每一次,我都能恰好保你们。”


    被姬言澈拿走的象牙玲珑球,他果然发现了!


    商悯一凛,道:“是,多谢谈大人,在下受教。”


    “今夜拜别前,我还想一问……”她拱手,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人身中蛊虫,该怎样解它呢?大人见多识广,说不定能帮我。”


    “若此蛊有药可解,那么不管是服药镇压,还是请下蛊人解开,都是一个好的选择,若是此蛊无药可解,人亦无药可救,恐怕唯有将蛊毒加倍,不为别的,只为送他一个痛快。”子邺低声道,“言尽于此。”


    他只能说这么多。


    商悯深深看他一眼,拿起两面金蟾,对敛雨客点了下头。敛雨客笑着也对子邺拱手,手按在商悯肩上,身形一闪,便带她远去。


    直至司灵府在夜色中遥遥不可见,商悯才喃喃道:“蛊毒加倍,以毒攻毒……我好像懂了。”


    “还以为拾玉需要我提醒,毕竟你并不了解蛊。”敛雨客笑道,“这不是一个能轻易想到的法子,看来他是独自思考了很久,才想出这唯一的解法,可惜的是他不能实施。”


    “谜底就在谜面上。”商悯道,“若是把身体当做一个养蛊的容器,把另一只毒蛊放进容器中,二者自然会厮杀起来,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一个吃掉另一个,或者两败俱伤……这就是以毒攻毒。”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  蜘蛛珠儿[VIP]


    “你要办的事办完了, 不过今夜我的事还没办完。”敛雨客道。


    “料想敛兄等在翠微湖也是有事找我,总不能是闲来无事专程坐在那等我的。”商悯略一思量。


    “是,只不过你这边的事比较急迫, 就先陪你走这一遭。”敛雨客颔首。


    商悯听到他如此说便问:“可是你白日里有什么发现?”


    “既然皇宫藏妖,那调查他们的最好办法自然是去皇宫走上一遭。”敛雨客面露遗憾,“不知谭闻秋修为深浅, 我不敢冒失闯入,所以只好在周遭走一走, 没想到真叫我发现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皇宫周边都有什么?大多是一些府衙官邸。


    “我本来想查细致些再带你过去,但是今夜见了子邺太子, 又涉皇帝中蛊,便不得不现在就领你去了。”


    敛雨客话没说完,商悯就眯起眼, 心中浮现猜测, 而后道:“敛兄,你不会是去岐黄院了吧?”


    “哈哈, 真是每一步都和拾玉料想的一样。”敛雨客笑了笑, “没错,我就是去了岐黄院。”


    岐黄院其实就是人们口中的医馆,里面汇聚了天下最顶尖的一群医者,与民间医馆不同的是, 岐黄院专为皇族权贵治病。


    武国也有岐黄院,但是一个半民间半官府性质的医馆,岐黄院院首是有官职在身的,不仅为达官贵人看病, 还在民间出诊,与宿阳的岐黄院有所区别。


    商悯与碧落初见时, 碧落对小蛮说她刚从岐黄院过来,去师傅那取药了。


    这说明碧落的师傅可能就在岐黄院。


    她的师傅总不可能是个人,所以有妖假扮医者入岐黄院行医这个结论是很容易被推导出来的。


    此妖善医、善毒,碧落也是毒物化为人形,师徒一脉相承,也算说得通。


    “我对敛息还算精通,入内无妖发现,恰好探听到那妖名叫白珠儿,她本体是蜘蛛,是岐黄院御医,也是院首。”敛雨客看着商悯,“你可有听说过她?”


    “蜘蛛……”商悯回忆群妖议事上闻到过的许多气味,其中毒物的味道寥寥无几,如果是毒物,她应该能分辨出来。


    “很不凑巧,我没听说过她。”她摇头,“谭闻秋一方的水很深,我见过她身边的许多妖,但没见过全部。”


    “无碍,今夜我们可以再去岐黄院探探。”敛雨客带着商悯穿梭于夜幕中,他们身影飘忽,这次速度比去司灵府时慢了一些,可以在路上交谈。


    “这白珠儿,是不是就是那位擅长养蛊种蛊的妖?”商悯思索,“皇帝身边有个妖叫碧落,若岐黄院无别的大妖,她的师傅极有可能就是白珠儿……既然是蜘蛛精,那么擅长用毒和蛊术是很合理的。”


    她长叹:“皇帝寿命将尽,身体虚弱,那群妖在想办法给他续命,他们也知道太早失去皇帝这么好用的工具会对他们不利。”


    “竟是这样……据我观察白珠儿确实擅长蛊,岐黄院地下有一暗室,里面满是用于养蛊的容器。”


    敛雨客好奇地看了一眼商悯,依然没有追问她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要以毒攻毒,其实是有条件的。皇帝所中的是霸道的幻心蛊,蛊虫凶残,想让两蛊相斗,那么另一只蛊最好选用与幻心蛊差不多霸道的,而且最好是同类不同种的蛊,不能也用幻心蛊。”


    “比如,蚀心蛊?”商悯一点即通,“同样都是有操控人心智的效用,同样无比霸道,需要耗费数年培养。”


    “希望白珠儿别叫我们失望。”敛雨客也在思索,“妖寿命久远,不知她何时投靠了谭闻秋,又是何时奉她之命开始培养蛊虫的。”


    人究其一生,能培养出的幻心蛊和蚀心蛊都是有限的,精通蛊术的人极其稀少,要是在白珠儿这里寻不到蚀心蛊,天下之大,又该去何处寻?


    二人不语,很快就来到了岐黄院附近。


    敛雨客止住脚步,带着商悯落地,随后用眼神示意她伸出手,自己则从指尖逼出一滴血珠,用这滴血珠虚虚地在手上画了个符箓。


    霎时血光一闪,符箓没入她掌心,商悯整个人的存在感都消隐了。


    “你会鬼画符?”商悯扭头瞅他,觉得这画符手法有点眼熟。


    “不错,我所学是杂乱了一些,但好处是关键时刻就能派上用场。”敛雨客笑笑,“走吧,这下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都不会被发现了。”


    商悯随着他的身影纵身一跃,从岐黄院院墙上翻了过去。


    夜晚的岐黄院没什么人,二人摸黑走了一阵,商悯耳边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她连忙注意隐蔽,侧耳倾听,听出了这熟悉的脚步声。


    “是胡千面,他来岐黄院了。”商悯对敛雨客道。


    胡千面的脚步声来到了岐黄院正厅,白珠儿一袭白衣,端坐在正厅正在等他。


    胡千面一入内便一甩拂尘,用妖气设了个隔音结界,商悯不禁懊恼地咬了一下嘴唇,想偷听的打算落空了。


    敛雨客面带微笑地轻拍商悯肩膀,不紧不慢地拔下了自己的一根头发,这根长发伸展化作长线,顺着缝隙悄然飘到了正厅门前,钻进了门内。


    敛雨客把发丝另一端放在商悯手心,指了一下她的耳朵,她会意地把发丝放在耳畔,细微的说话声顿时顺着这丝微微颤动的头发传来。


    结界就像一面门扉,关上了就听不到声音了,但若是设法越过了门扉,声音自然还是能传出来的。


    商悯惊诧地看了看敛雨客。


    “只设隔音结界,不设警戒结界,所以他们发现不了,可能是对自己的听觉和嗅觉足够自信吧。”敛雨客笑容不变,“要是他们再顺手设个警戒结界,哪怕是蚊子和头发丝他们也发现得了。不过你可能想不到,这种偷听方法还是我现学现卖的。”


    商悯顾不得与敛雨客交流,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白珠儿和胡千面的对话上。


    胡千面道:“殿下的意思是,最好给柳怀信也用上蚀心蛊。”


    “至于?他不是服服帖帖的吗?给他用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枚蛊,蚀心蛊前几天送走一只,现在我们手中可是就这两只了,再给柳怀信用……幻心蛊倒是还有。”白珠儿低声道。


    她的声音透着沉稳的气度,有着医者特有的气质,不急不缓,嗓音柔和而笃定。


    “幻心蛊没法让中蛊人在受控的同时保持思考,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殿下褪鳞被扰遭受重创,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她没法时时刻刻控制着皇帝,也不能对子邺大人放权,对政事了解又熟悉皇帝处事风格的只有柳怀信……我们现在离不开这位大燕丞相,可他为人奸猾,我怕他发现些什么……”


    “好吧,既然是殿下的决定,你稍后就去地下暗室去取吧。”白珠儿不再劝,“送出去那枚已经用上了吗?”


    “苏归还没收到信鹰,算算时间,应该明日或者后日他就能收到了。”胡千面道,“要不是狗皇帝登位时我们的第一枚蚀心蛊还没养好,也不至于退而求其次用了幻心蛊,平白多出事端来……”


    白珠儿哼了一声,“你当那蛊是想成就成的?你以为我不想一晚上造出来千八百枚蚀心蛊吗?”


    胡千面一哽,“我就顺口一说,没有怪你的意思。”


    白珠儿冷笑:“你最好是这样……等过两天我养好了损失的精血就会着手准备培育第四只蚀心蛊。”


    “辛苦你。”胡千面道,“这次有几成把握养成?还是需要十年吗?”


    “八成吧……手熟了些,成功的机会也大了不少,要是能不断吞吃人丹弥补我养蛊导致的精血亏空,五年可成,若无人丹,八年可成。”


    “不断吞吃人丹……要多少才够?”


    “一月至少一枚。”


    “还好,十人成一丹,一个月十人而已,不难找。”胡千面松了口气,“要是你狮子大开口十天一丹,几年间这么多人消失恐怕得出乱子。”


    “有什么可出乱子的……宿阳不能捉人就去灾患频发之地,大把大把的流民,我们不吃,他们也是死。”


    “等我去禀报殿下商议此事,如今众妖各司其职,找不出一只清闲的妖南下帮你抓流民啊。”


    白珠儿慵懒道:“这就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了,我只是个奉命养蛊的。”


    胡千面无语。


    “行了,还赖在我这干嘛?赶紧滚,你不是还要教徒孙吗?你家那个笨瓜还没学会魇雾吗?”


    胡千面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不说话那就是没学会了。”白珠儿笑了,“果然没有碧落聪明,当初我就教了她半个月……指望蚀心蛊和幻心蛊速成,不如指望小满早日学会魇雾,兴许他能帮我们大忙。”


    胡千面:“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小满不通人情世故,让他使用魇雾,他又该怎么御使幻境把人操控得天衣无缝呢?你和我都如人类稚子那般学了二十年,才把自己变得像人了,他才成人没多久……总不能他用魇雾造幻境时还要旁边有师长一字一句指点他怎么塑造幻象吧?这跟没练成有什么区别……不懂人心,魇雾威力就大打折扣。”


    白珠儿沉思:“这倒是。再说小满终究是不如我的碧落聪慧……”


    “告辞。”胡千面一句话截断她话头,调头就走。


    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但并没有远离岐黄院。


    商悯放下敛雨客的发丝,眼皮跳了跳。


    “那只狐妖去地下暗室拿蛊虫了,我们可以慢一步跟上。”敛雨客缓缓扬起眉毛,“拾玉,你本体似乎就在苏归手下啊,他们送出去的蚀心蛊,是让苏归给谁用的?”


    “该不会,又是我吧?”商悯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


    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  子母两蛊[VIP]


    “照常理来说, 蚀心蛊这样的宝贵之物,一旦用了,便要追求利益最大化。”商悯道, “普通人不配让妖动用蚀心蛊。”


    “可你恰好不是普通人。”敛雨客道,“妖认为你父王是天命,你是天命的孩子, 武国的公主,注定继承王位, 是商溯最不会去防备的人。他们要是能控制你,便可以间接控制武国, 商溯的动向也会被他们所获知,一举多得。”


    商悯无奈摇头,又提出假设:“除了我, 也可能是我身边的倒霉师弟们。”


    就如郑留, 郑留也有资格被下蛊,那冲天而起的紫色光柱就是他是大气运者的有力证明, 他的存在也会为妖族复起增添变数。


    至于宋兆雪……他可是宋王独子。要是控制了他, 再放他归国继承宋王之位,宋国岂不也算是投入了谭闻秋麾下?


    “不过,妖选择对你或你的师弟们下蛊,而不是试图对武王、宋王和郑王下蛊, 倒是能说明一个问题。”敛雨客宽慰道,“正因为这三国上下犹如铁桶,王宫守卫严密,妖才没法将蛊运送过去谋害他们, 所以谭闻秋退而求其次,选了你们。”


    妖族的爪牙还没有渗透武国, 这是个好消息。


    “你的话倒是让我有了些许安慰……怎么说呢,我现在既希望谭闻秋是想用蚀心蛊害我,又希望她想害的别是我。”商悯挠挠额角,“唉,但是害了我的师弟们,总归也是不好的,不是我,便是他们俩。”


    “此话怎讲?拾玉对你的师弟们颇为爱护?”


    “那不至于,我们没太深的感情。我对他们的唯一期望就是希望他们能做到大难临头各自飞,别对我耍心眼,也别扯我当垫背……他们其中之一若中蛊了,我岂不是要被叛徒包围了?”商悯唏嘘道。


    一个苏归就得让她全神贯注应对了,要是再多一个,那简直不敢想。


    敛雨客失笑,“那为何你说你希望谭闻秋想害的人是你,又别是你?”


    “就如敛兄所说,谭闻秋害我而不害我父王,是因为她的手伸不到武国王宫,害我而非害我师弟,是因为武国和武王对她威胁更大。”商悯眼中显出忧色,“那么反之推论——她不去害郑国宋国以及这两国的质子,是因为她觉得他们构不成威胁,所以没必要费蚀心蛊。”


    她抬起头看敛雨客,眼中疑虑更甚,“那么请问,谭闻秋凭什么觉得他们没威胁呢?”


    是不是因为,谭闻秋已经在宋国和郑国留了后手,是不是因为她已经在借助一些手段暗中控制着两国内政,所以,她才有恃无恐?


    敛雨客眼神变深了,“你所虑不无道理。”


    他道:“天柱格局之下,妖与人一样,就算将自身修为推演至巅峰,也终究不可能跨过那道门扉,所以现今人族中的最强者,与妖族中的最强者,实力差距是有,但不是非常显著。可妖族有一个人族没有的优势,那就是他们能活得足够长……”


    “活得长,他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布局,有足够的机会试错。”商悯感慨,“谭闻秋数次转生,这一次她身份为皇后,那么之前呢?她前几次转生之后,身份为谁,有没有召集众妖,又做了哪些布置?”


    敛雨客略做思索,道:“方才胡千面提到了褪鳞,叫我进一步确定了先前心中所想。这是一种在妖族中也极为阴损的秘法,若有妖渡劫失败,便能借助自身血脉之力与自己后代的血脉之力共鸣,一缕残破神魂也随着血脉进入到自己后代的身体中,与后代一同成长,残缺的神魂也在新的躯壳中得到了温养,等待苏醒。但是夺来的身体终究不是自己的,需要经过数次褪鳞,夺舍者才能泯灭掉这具躯壳原主人的意识……”


    “这么阴损?那可是自己的后代!”商悯吸了一口凉气。


    她正欲感叹妖族凶残,忽然想到人其实也不差什么。弑杀亲人的事各国屡见不鲜,只要人想向上爬,那么身后必将是一路骸骨。


    “所以这样的法子在妖族中也不被允许使用,应该早已封存了。谭闻秋所谓的转生,就是这种秘法,褪鳞失败,也就是说皇后本人的意识还在那具躯壳中,只不过陷入了沉睡。”敛雨客道,“然而让我不解的是,谭国出身的皇后,和那位顶替了谭闻秋的大妖,真的有血缘关系吗……谭国宗室,怎么会是人妖两族混血呢?”


    “我所知的褪鳞夺舍秘法只有一次施展的机会,谭闻秋可不是只转生了一次。”


    “说不定是谭闻秋改了秘法,或者依据褪鳞夺舍秘法创造出了新的转生之法。”商悯沉思道,“此刻纠结这个并无意义,只能留待之后调查。此时我们只需要知道谭闻秋已经做了什么,以及她将要去做什么。”


    “你说得没错。”敛雨客眼神朝胡千面离去的方向看去,“他取完蚀心蛊离开暗室了……今夜之后又会多一个被妖控制的可怜人。”


    柳怀信也不算可怜人,坏事儿干了不少,现在又有钱又有权,不过他心中是有一定的底线,不会把事儿做尽做绝。


    商悯摸摸下巴,心中起了别样的心思。


    “有没有办法能让人假装中蛊?”她问。


    “你想救柳怀信?”敛雨客反问。


    “是,他可为我等所用。”商悯颔首。


    “可惜,没有这种办法,不然你也能用这种办法解了蚀心蛊之危。”敛雨客笑,“何不迂回一些?蚀心蛊也是子母一体,妖用蚀心蛊母蛊控制柳怀信,你想办法拿到母蛊,不一样能让他为我们所用吗?”


    “可以是可以,就是母蛊身在何处尚不知晓,母蛊失窃,谭闻秋必加倍警觉。”商悯惋惜道,“罢了,此事从长计议,尽管想要事事周全,却很难做到。”


    他们二人静默一会儿。


    过了片刻,敛雨客道:“胡千面走出岐黄院了,白珠儿也去了药房……我们走吧。”


    “好。”商悯应下。


    身形变换间,他们到了丹室侧方,这是用来囤积炭火的地方,敛雨客熟门熟路地摸了一把墙上的暗格,一个洞口缓缓敞开,机械齿轮运作的声音咔咔响起。


    商悯条件反射地紧张四顾,还下意识想耸动鼻头抖抖耳朵看有没有人发现他们。


    唉,真是当妖怪当出职业病了。


    “放心,听倒是不会有妖听见,但是……你瞧。”敛雨客指指暗室洞口。


    商悯俯下身一瞧,乍一看没看出什么门道,直到她把真气汇聚在眼眶四周,眼力提升,才发现洞口四周竟然沾着纤细的透明蛛丝,蛛丝遍布整个暗室通道。


    “蛛类对于蛛丝的震颤格外敏感,我们一碰就会被察觉。”商悯皱眉,“胡千面是怎么走过去的?”


    “他怎么过我不知道,但是我走过去没有技巧,就是单纯靠自己的轻功躲过去的,料想胡千面也是这样过的。”敛雨客勾起唇角,“上次只是在蛊室门口看了一眼,没有踏进去过,只盼蚀心蛊别太难找。”


    商悯心神一定,“差点忘了,你已经来过一次了……”


    敛雨客身影一闪,衣袍翻飞间穿过了层层叠叠的蛛丝,姿态从容。


    末了他还回头一看,这一眼直接把商悯的好胜心激起来了。


    她抬脚欲施展轻功,脚步一顿,还是不敢托大。她慎而又慎地收回了脚,把碍事的外袍脱掉留下里头一层贴身的衣物,这才敢施展轻功追上。


    “不错,里层蛛丝密,我带你一程。”敛雨客笑道,“看好我的动作,跟紧。”


    一根丝线系上了商悯的腰,敛雨客身体先动,如同穿雨而过的飞燕,动作精准而轻巧地越过前方三四根蛛丝。


    商悯眼前一亮,心知他是在刻意教她身法,于是模仿敛雨客发力姿态提气一跃,顺着腰间丝线的力道向前,同样精准而轻巧地穿过那些蛛丝。


    她小心地擦了把汗,对他露出一个笑。


    接下来就简单多了,他们一个教一个练,敛雨客动作越来越快,商悯也练得越发纯熟,终于穿过层层叠叠的蛛丝来到了底层暗室。


    幽暗的地下,扑面而来一股腥臭气……是尸体高度腐败的味道。


    商悯看见暗室第一眼,就忍不住想吐。


    哪怕她看过集体处决战俘,那样的场面也不及眼前的场景来的叫人恶心。


    十几具尸骨被钉穿在墙上,有些只剩白骨,有的刚刚糜烂,无数黑漆漆的小虫子在那些骸骨上钻进钻出……原来敛雨客说的培养蛊虫的容器,是指人的尸体。


    他对这样的可怖场景并不在意,商悯则汗毛直立,脸色紧绷。


    黑漆漆的小虫子宛若黑色的地毯,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一拥而上,它们以为新鲜的食物来了,要将他们吞噬殆尽。


    敛雨客并起剑指割破手掌,一道金焰升起,笼罩蛊室的结界悉数消融。


    金色的光照亮幽暗的地下,光芒所到之处,蠕动的黑色虫海刹那褪去,在他脚下留下了一大片空地。


    他闲庭信步般走到暗室最中间,修长的手直接穿进了一具骸骨的胸口,挖出了一颗猩红的心脏,拧碎心脏,两枚一大一小的赤红虫蛹正在他掌心扭动。


    敛雨客手上并没有沾染污秽,他翻手收起蚀心蛊的蛹微笑,“运气真不错,子母蛊都在,要是母蛊被谭闻秋取走,子蛊被种到皇帝身体里的一瞬间,她就能感觉到,并且令躁动的蛊虫平静下来。”


    “还挺顺利,我们要快点走了,此地不宜久留……”商悯注视着那两枚鲜红的蛊,“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祈祷了。”


    “祈祷下蛊顺利?”敛雨客提起商悯的肩膀,带她穿入蛛丝之间,一起离开了地下暗道。


    “祈祷白珠儿别那么快发现蚀心蛊失窃,起码在皇帝寿辰前别发现。”商悯回头看一眼暗道,把衣服从地上捡起来穿好,“她说需要再修养几天才能开始养下一枚蚀心蛊,希望她这几天别进蛊室。”


    他们又检查了一遍现场,确保没有任何遗留的痕迹,这才趁着夜色离开了岐黄院。


    “放心,就算他们发现失窃,也查不到我们的身上。”敛雨客道,“更何况母蛊已经在我们手上了。”


    “也是……”商悯道。


    他们窃蛊的唯一目的,就是以毒攻毒,好解除皇帝的蛊,只要把这枚蛊在皇帝寿辰接受文武百官朝拜前交到白小满化身手里,计划就能成功。


    二人正行于夜色,商悯表情一变,哀叹:“灵识要撑不住了……”


    “这么突然?”敛雨客惊讶看她。


    “让我歇一个时辰,敛兄你先拿着我的人俑。”商悯没办法了,原地解除了化身。


    敛雨客接住坠落的陶俑,放在手里面把玩两下,“果然,是武圣的手法炼制的……”


    皇宫里,商悯假扮的白小满正在接受胡千面的训斥。


    “你看人家碧落,学了半个月就会用天赋神通了。”胡千面冷冷道,“今夜你要是吐不出来魇雾,看我怎么收拾你。”


    作者有话说:


    第111章  请清君侧[VIP]


    “是, 师祖,我一定努力。”商悯唯唯诺诺应下。


    胡千面在白珠儿那边好一顿没脸。


    白珠儿脾气怎么样他是知道的,被骂几句也无所谓, 反正习惯了,但是他受不了白珠儿炫耀徒儿的嘴脸……她的徒儿越优秀聪慧,就越衬得胡千面手底下的徒子徒孙拿不出手。


    即便胡千面知道白珠儿有故意的成分在内, 他心里还是憋不住这火气,毕竟人家碧落半个月学会天赋神通是事实, 再看白小满,个把月还没摸到门槛。不指望这小子那么快就掌握幻境, 可是就连吐魇雾都时灵时不灵。


    妖比妖,气死妖啊!


    “说完了你还愣着干什么,练啊!”胡千面呵斥。


    商悯:“……”


    怎么练?尝试从嗓子眼里面呕出来一团色彩绮丽的雾吗?


    她私底下已经试过无数次了, 怎么发力都没用。


    不管是把妖力聚集在腹部, 还是聚集在喉咙口,再怎么气沉丹田, 该吐不出来那团雾还是吐不出来。


    可能是技巧有误……商悯不是天生的妖, 她只能用妖力模仿人体内真气的激发方式,对于妖类天赋神通的施展方式没有一点点头绪。


    “唉,我再给你讲解一遍,”


    胡千面看着徒孙清澈而愚蠢的眼神, 疲惫地说起那套翻来覆去说了无数次的施法要领。


    “首先,沉心静气,调动血脉之力,待周身气血沸腾, 就将妖力凝聚在喉部喷发……”


    关键点不在妖力,而在于血脉之力。


    血脉之力怎么凝聚?人族没有血脉之力这一说, 气血她倒是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商悯想尝试搬运气血,但是不知道白小满修炼时的经脉运转路线。


    人与妖的经脉有很大的不同,贸然用人族的功法运转妖力,是会走火入魔的。不过妖族的天赋神通和所修炼的功法似乎都依赖于血脉,搬运气血说不定是刻在骨血中的本能,就如蛇一破壳就知道怎么狩猎。


    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试着引导自身气血。


    心念一动,隐藏于血肉之中的力量竟真的被她的意念调动了。


    四肢百骸微微发烫,她连忙引导这传说中的血脉之力凝聚在咽喉,然后聚拢妖力嘴一张,猛然将嘴里含的一团妖力吐了出去。


    “咻!”


    一团拳头大小压缩到极致的七彩妖力在她口中爆发,简直像被射出去的箭矢,嗖的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跨五六丈距离撞到了墙上。


    轰然声中,绮丽的色彩爆开。


    那堵厚实的宫墙在胡千面的注视下轰隆倒塌,砖块瓦片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胡千面:“……”


    一大群夜巡的侍卫听到动静蜂拥而至,看到胡千面后纷纷问:“胡公公!这里发生了何事?是不是有刺客?”


    “不,是本公公在这儿练功时不慎击倒了院墙……都散了吧,明天早上遣人过来修补。”他三言两语将这些人糊弄了过去。


    等侍卫全都散尽了,胡千面目光幽幽地扭头看商悯:“你小子真会给我找事。”


    “对不起,师祖。”商悯还是唯唯诺诺,“但这次好像成功了,是吧?”


    “下次轻一点,让你嘴里吐魇雾,不是让你嘴里喷火.药!”胡千面用拂尘狠狠敲她的头,引得商悯“哎呦”痛叫一声。


    眼见乖徒孙成功了一半,胡千面气儿顺了不少,斜睨她道:“会把魇雾吐出来不算本事,能用魇雾制造的幻境缠住活物,让他们深陷幻境,这才是本事。”


    “那接下来怎么练啊?”商悯凑过去问,“拿什么练习幻境?”


    胡千面想了想:“我。”


    “啊?”商悯呆愣地看他。


    “啊什么啊?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以为你的幻境能伤到我吗?”胡千面不耐道,“直接对我施加魇雾,控制幻境,让我看看现在的你能造出个什么幻境来。要是能困住我,你也能出师了。”


    商悯脑筋转动,觉得这确实是一个练习的好办法。


    胡千面对她是不设防的,而且胡千面也算是谭闻秋手下得力干将,修为比较高,若真能控制他……不行,不能好高骛远。


    白小满化身的修为本就已经打了个折扣,想要靠这点微末的修为控制住胡千面不现实。


    就算商悯作为人类更懂人心,可以把幻境玩出花,也不一定能控制住胡千面。


    白小满懵懂,哪怕制造幻境是他的本能,恐怕也不知道该造出什么样的幻境使人沉沦,商悯对胡千面施加魇雾时必须藏拙。


    “师祖,您准备一下,我这就开始练习。”商悯认真道。


    她调动血脉之力,用比上次轻了九成的力道轻轻吐出一团彩色的云雾,云雾离开她的嘴,很快就向胡千面缠去,从他的七窍之中钻入。


    霎时,胡千面的神魂被商悯拉入了一个奇异的虚幻之境,幻境中的一切事物都能随她的心意而变动。


    商悯连忙收束内心的想法,专注地构造幻境中的景象。


    置身虚幻之境的胡千面绷着脸,入目所及是一片空白,他耐着性子等待面前的虚无幻象构建起来。


    他没等多久,就看到彩色云雾逐渐凝聚,眼前的景象缓缓发生了变化……抬头一瞧,胡千面发现自己居然坐在了皇帝用膳的偏殿中。


    一大群小太监小宫女举着杯杯盏盏,端着各色食盒鱼贯而入。


    “居然还挺逼真,小看小满了。”胡千面欣慰地暗想,“用当皇帝后的权力欲望使身处幻境的人沉沦,竟然还能想到这一层,虽然有些生硬了,不过说明我没有白教,往日我说的话,他果然是有好好听进去的……”


    一个个宫女太监把食盒摆上桌面,随着传膳太监一声:“菜上齐了,皇上您慢用。”


    面前摆放的几十个食盒被人齐刷刷地揭开。


    只见白生生的大鸡腿在这几十个食盒中码放得整整齐齐。


    每个鸡腿都是新鲜屠宰,每个鸡腿都带着血,每个鸡腿都大小均匀个头一致,散发着莹润的油光,看上去无比肥美,让妖食指大动。


    胡千面眼角抽搐。


    他手一挥撕开了幻境,拧着眉毛瞪向努力制造幻象的乖徒孙。


    “白小满”似乎是造幻境造着造着把自己也给想饿了,正在一边造幻境一边擦流到嘴边的口水。


    胡千面张了张嘴,颓败地低头,喃喃说出那句很久之前就说过的话:“我胡千面聪明一世,怎么教出了你们几个不争气的徒子徒孙……”


    他说完仰面长叹,对商悯摆了下手,失魂落魄地远去了。


    “师祖,您怎么突然要走?今晚不用继续练了吗师祖?”商悯探头追问。


    “想练就去找碧落吧,你先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胡千面的声音渐行渐远。


    商悯瞧了瞧胡千面离开的方向,思考了一瞬,悄悄回到当差的紫微殿。


    碧落正在打瞌睡,皇帝依然在龙床上沉眠。


    此时碧落是背对着商悯的,她没骨头似的趴在桌子上,似乎全然没有防备。


    商悯眼睛一眯,有一瞬间想对碧落偷袭使用魇雾……但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碧落敏感地弹身而起,回过头盯着她。


    “你刚刚是不是对我打了什么坏主意,小满?”碧落化形后圆圆的人类眼瞳一缩,变回了竖瞳。


    蛇类最擅长感知危险。


    商悯脸上露出笑来,凑到碧落身边哄她:“师祖教会了我魇雾,让我找你练,我以为碧落姐姐睡着了,正想用魇雾让你做个美梦呢,还能再试试我的神通。”


    “信你的鬼话,你肯定是觉得我欺负你了,想捉弄我报复回来。”碧落脸贴近商悯的脸,她口中吐出分叉的蛇信,舔了一口商悯的侧脸,冰凉的触感让商悯险些打个激灵。


    “练习也就罢了,毕竟是爷爷让我陪你练,你要是敢捉弄我,我就给你来一口,让你好好吃点苦头。”碧落喉咙里发出隐秘的嘶嘶声,森白的蛇牙在她唇间一闪而逝,“到时候你就哭着去找我师傅帮你解毒吧!”


    “不敢,不敢。”商悯讨好地笑笑,“我哪里敢捉弄碧落姐姐呢?”


    碧落审视了一会儿她的表情,满意地点头:“谅你也不敢。”


    她对商悯勾勾手指,坐没坐相地歪在软垫上,“来让我见识见识你的魇雾,师傅说,殿下可是对你寄予厚望,到底是什么神通,让殿下这么看重?”


    “那我开始了。”商悯歪了歪头,嘴唇轻微张开,色彩绮丽的雾气被她轻吐而出,云雾弥漫,很快就化于无形。


    这次她比前两次还要熟练,甚至还能控制魇雾转为无色。


    决定天赋的是肉身,还是悟性?


    也许白小满肉身天赋足够好,但是欠缺了悟性,商悯使用白小满化身正好弥补了这一点,所以她只是练了几次就熟练了。


    魇雾入体,碧落的表情先是迷茫,然后缓慢地眨了一下眼,阖上了眼皮,呼吸均匀,陷入了沉梦之中。


    梦中她回到了山林之间沐浴雨水与朝阳,无比轻松自在。


    商悯喊了一声:“姐姐?碧落姐姐?”


    她没反应,无知无觉地沉睡。


    商悯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宛若死尸的皇帝,想到她也许可以用魇雾进入皇帝的幻心镜之中,但是她进去会不会也被幻心蛊囚禁意识?


    商悯没有莽撞行动,她安静地等碧落醒来。


    过了约有一刻钟,碧落还是没有自行挣脱幻境,这让商悯脸上慢慢浮现出了奇异的笑意。


    又过了小半刻钟,碧落才逐渐意识到自己身处幻境,尝试挣脱。在幻境中的碧落开始挣扎反抗时,商悯立刻就将她放了出来。


    碧落一醒,身躯便是一抖,她警觉四望,看到商悯后放松下来,打量着她神情复杂道:“不愧是让殿下重视的魇雾……确实厉害。”


    “姐姐花多久才能出来?”商悯好奇问。


    碧落嘴一撇,似乎不愿意承认自己被幻境迷惑住了心神,色厉内荏道:“困住我?你还是修炼个几年再说吧。我在里面的时间久是因为我想家了,山里比皇宫自在!”


    商悯脑袋一缩,装作不敢再问的样子。


    碧落被困,除了有她自愿进入幻境的原因在,狐族的魇雾神通确实强力也是重要因素,且碧落修为并没有高出白小满多少,他们二人的年龄甚至只差了五岁……五岁,对于妖来说只是个零头中的零头。


    要不是商悯的白小满化身修为一时半会追不上白小满本体,碧落绝对没可能挣脱幻境。


    经过刚刚的一番尝试,商悯确定在碧落拼尽全力反抗的情况下,她能困住她至少半刻钟。


    要是换成小蛮呢?


    小蛮修为比碧落高出一些,即便不能控制住她太长时间,一瞬间总是可以的。这一瞬间,往往是反败为胜的关键。


    商悯心中有了底气。


    她与碧落道别,回了自己居住的小院缩进被窝里,收回了投入这具躯壳的大半灵识,又将灵识重新投入敛雨客手中的陶俑化身中。


    “回来了?”他神态悠然地对她点头,将两面金蟾塞到她怀中,“你现在一定需要这个。”


    “我父王可有再传信?”商悯掰开金蟾的大嘴瞧了瞧。


    “没有,他可能觉得你不一定身处安全之地,不敢传信。”敛雨客道。


    “我这就给他去信。”商悯面色肃然。


    总算有了绝对安全的传信渠道,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商悯终于有机会将这些事情告诉商溯了。


    妖、谭闻秋、苏归、六国……以及武国本身。


    商悯不是武王,武国的任何决策最终都要商溯亲口拍板确定。


    这不是能轻易决定的事情。


    一位王的决策,关乎整个国运。


    敛雨客心领神会地摆开纸笔,在月色下帮她研墨。


    商悯提笔写下第一句话:“攻谭之战,既为人祸,也是妖祸,大燕皇后谭闻秋真身为蛟,化形转生欲摧毁天柱,复起妖族。”


    “恳请父亲秘密将此事通传各国,同时动用各处密探、暗钉散布消息,好让天下人得知皇帝身中妖术,攻谭名义不正,各路诸侯当不忘祖先教诲,齐心协力……清君侧。”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作为父亲[VIP]


    今夜的时间格外漫长。


    商溯坐在宫殿中, 一缕微弱的月光透过琉璃窗照进了书房,但是又被桌边的一盏灯火驱散。


    他长久地注视着桌子上的金蟾摆件,手指中捏着字条, 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直到宫侍入内禀报:“王上,右相大人来了,正在殿外等候。”


    “快请。”商溯回过神。


    沉稳的脚步声逐渐接近了, 赵素尘走入书房内,绕过屏风, 先是行礼拜见,接着询问道:“二哥, 是出什么大事了吗?”


    今日下午他们才刚刚在宫中与众多大臣议事,赵素尘回府没几个时辰就在半夜被急召入宫,容不得她多想。


    “是大事, 但是没有那么大。”商溯头疼地揉揉额角, 把金蟾和展开的字条放在桌子上,“你看看, 这是谁写的。”


    赵素尘抬脚上前拿起一观, 不禁愣住了,“这……悯儿?”她思索片刻,无奈道,“这字, 是本来就这么丑,还是为了遮掩身份故意写丑的?离家这么久,习文练字应该不曾落下吧?她一向懂事。”


    “四妹。”商溯加重了语气。


    赵素尘莞尔:“我知道,二哥是忧虑悯儿竟然自己找上了他。”


    “也不知这孩子是怎么查到他身上的, 这不应该……他不是不谨慎的人。”商溯百思不得其解,“有没有可能是子邺预感自己自身难保, 所以将金蟾转交给了悯儿?可是若是他有这种打算,应当在传信时告知我才对。”


    “你该对悯儿的敏锐有信心,我觉得不是子邺自身难保了,而是悯儿抽丝剥茧查到了子邺身上。”赵素尘道,“既然悯儿来信,那我们等着就行了,今夜她必然会再次传信……自她去宿阳,很少有机会向我们写信了,只有我们给她去信,也不知她过得怎么样。”


    即便有子邺看顾,子邺也时时向他们讲述商悯的动向,但是他人的传信终究没有商悯亲手写信来得让人放心。


    商溯沉默半晌,金蟾始终没有动静。


    这让一贯运筹帷幄的武王都不免心情焦灼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赵素尘,道:“你先去偏殿歇息,我再等等。”


    “我也再等等,平日本就歇得晚,不碍事。”赵素尘道。


    两位商悯最亲密的长辈默默在书房坐着。


    放在平常他们在等待的时候当然要顺便批改政务或者拿书阅读一下,可现在他们谁都没了这个心思。


    “鬼方动向如何?”赵素尘忽然问,“今天下午可有接到战报?”


    “暂无动静。放在往年,开春之后他们总会安分一段时间,可是今年不大一样。”商溯道,“忠顺公已经前往边城大军坐镇了,算算时间,他明日就能到,料想鬼方也会老实一些。”


    赵素尘眉毛微蹙,复又展开,“希望如此。”


    “你说,我会不会是对悯儿隐瞒太过了……她早慧我们是知道的,可是我不想让她肩上背着太沉的担子,去做质子已经身处险境,要是再告诉她那么多事,她晚上会不会睡不着觉?”商溯低声道。


    “你对悯儿隐瞒,才会让她晚上睡不着觉,她不知道,就会身犯险境去查个清楚,不然她不会自己找上子邺。”赵素尘摇头,“我不觉得你隐瞒有什么不对,我甚至觉得你逼得太紧了,她才多大,你就让她去完成试炼,去观刑……”


    “我何尝不想让她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可路是自己选的。”商溯叹,“她要做王,就必要经历那些苦楚。”


    赵素尘也叹息道:“我也有错,你主张隐瞒,我当初是一力赞成的。我以为我们的时间虽然不多了,但还是有的,起码可以再拖五年,等悯儿再长大一些。去了宿阳,低调一些就能避祸,可没曾想局势急剧变化,那天机……”


    商溯目光沉沉地看过去,“别再推演天机了,四妹,我不想你也英年早逝。”


    “很少推演了,因为推演出来的内容赶不上局势变化,解卦解出来的东西总是有误,远不如先前准确。”赵素尘忧虑道,“不过妖魔重现世间这一点是准的,然我们始终不知他们何时重现,天柱周围守卫的黑甲军增添数倍,可是它只在悯儿进地宫后动了那么一下,很快又沉寂了……妖族若不从天柱中破出重现世间,又会从哪里重现?”


    商溯不语,他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书房静默,只余灯火摇曳,偶尔灯芯爆开噼啪作响。


    他们等了一个多时辰。


    忽然间“叮当”一声将他们从漫长的思考中惊醒。


    商溯抓向金蟾,掰开蟾口,从里面取出了金丸。


    赵素尘马上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商溯身侧,与他一同观看。


    刚读完纸上的第一句话,商溯的手便是一抖,赵素尘呼吸一窒。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一字一句地读了下去。


    让人窒息的沉默在书房中蔓延。


    直到商溯和赵素尘都读完了这封信,依然久久未动。


    过了很久,商溯方放下手中的信纸,他竭力压制着手臂的颤动,起身与赵素尘对视。


    赵素尘眼中还有未散的骇然,长久以来案牍劳形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头晕目眩,她晃动了一下,踉跄后退,扶住后方的书架方才站稳。


    商溯上前搀住赵素尘的胳膊,将她扶到椅子上坐稳。


    “我们一直以来都在等妖魔现世……可从未想过,妖魔早已现世。”她脸色苍白,“怎会如此?”


    商溯听她发问,下意识又拿起商悯写的信看了一眼。


    信上语言简洁,除了开头请求商溯将妖魔现世的消息通传各国,还一条一条列了其他的消息和相关佐证,每一条都让人目瞪口呆。


    哪怕商溯经历过大风大浪,赵素尘也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人,仍被这些消息所震撼。


    其一,自然是谭闻秋表面为国母实则为蛟妖。


    其二为苏归真身乃人妖混血。


    其三为姬子邺为谭闻秋与皇帝孕育,也身怀妖血,被下了“禁言咒”,不可吐露任何与妖相关事情,所以始终不能将真相告知商溯。


    其四,是大燕攻谭的主要目的是动摇天柱封印,谭公自缢是为了稳固封印。


    其五,梁王姬桓多半已投靠谭闻秋麾下,当朝太尉苟忘凡、绣衣局大统领胡千面、御前宫女小蛮与碧落、岐黄院院首白珠儿、大学宫木成舟,乃至于宿阳城的守城将军谢擎真身全部为妖……


    其六,妖可数度转生。


    商悯疑心谭闻秋在转生的漫长岁月中,分别在六强国中都留了后手。


    其七比起以上几则消息根本就是毛毛雨,商悯在边边角角的位置加了一句话:“武国商会内有细作,传信渠道不可用,怕信鹰被妖族使用诡异手段截获,是以不敢信鹰传信。”


    末了,商悯还道:“鬼方近些年蠢蠢欲动,或与天下局势有关,谭国天柱之危已被谭公所解,五年内无碍,可鬼方部落混战,并未一统,偏偏最后一根天柱还在鬼方境内。若战事席卷天下,最先被动摇的,必然是梁国天柱与鬼方内的天柱……”


    一封信所写内容有限,商溯看到末尾,紧握着信纸的手指在抽动。


    他的手腕忽然被赵素尘牢牢抓住,她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回过神来,说话的语速很快:“悯儿叫你秘密通传各国,以清君侧,但不可暴露谭闻秋真身。各国如果共同举兵,那质子们留在宿阳已无意义。这质子令,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她盯着商溯的双眼,语气冷静,“叫悯儿回来,接她回来,她不能待在宿阳,也不能待在苏归身边了,今时不同往日!”


    商溯顿了顿,拍拍赵素尘的手背,她因用力而爆出青筋的手这才放松,垂放在膝上。


    “你跟我一样了解悯儿,你看她的语气,像是想要回来吗?”他苦笑。


    赵素尘欲言又止,看了他半晌,才道:“金丸就两枚,她肯定还有很多话没写,一枚不够,你把金丸放回,看她还要说什么,让她快些写完……”


    “好。”商溯放回金丸,宽慰赵素尘,“你莫慌。”


    话虽如此,可他也是慌的,只是强撑着罢了。他在安慰赵素尘,也在安慰自己。


    “即便慌,也没用了。”赵素尘脸上尽是苦笑。


    他们两个谁都没质疑商悯传信内容的真实性,倒不如说,因为商悯的传信,过往令他们疑惑的种种都有了解释。


    商溯早在当年为质宿阳时就与子邺结识,二人那时关系不错,但到底碍于身份没有深交,后来子邺被幽禁,而后“假死”,居然主动联络了商溯。


    商溯大感惊异,惊异于子邺假死,更疑惑子邺为什么找上了他,又为什么主动要做武国在宿阳的探子。


    他问过,子邺只说:“将来的某一天,武国会帮我一个大忙,此举不光是为了我,更是为了天下人。我通传的任何内容,你都可以不信。不过我希望你信,可最好不要全信……我们结盟,对你对我,对整个天下,都百利而无一害。”


    商溯在经过思考和验证后与子邺建立了稳定的合作关系,子邺的消息屡次帮助了武国。


    他说他与武国各持所需,传信也是自愿所为,可是商溯始终不知道帮助武国的行为又能给子邺带去什么。


    金蟾吞下金丸,过了片刻金丸吐出。


    里面果然是商悯刚写下的又一封信。


    信上道:“父亲,我不欲回归武国。我化身之二留在宿阳,本体跟随苏归,一可为我武国探听消息,二可监视众妖动向。既来宿阳,我便已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请父亲放心,悯儿惜命,虽欲孤注一掷博得胜机,但绝不会舍命争胜。望父亲珍重,悯儿等您回信。”


    商溯半是欣慰,半是心疼,他放下信纸,自言自语道:“好……不愧是我武国的下一任王。”


    “你不劝一劝她吗?”赵素尘轻声问,“本体归国,化身留宿阳也无不可,总不至于三个身体都身困危局,险上加险……我记得你说过,陶俑化身是有缺陷的。”


    “不劝了,她有能力自己做决定,也知道她的决定会招致什么后果。悯儿她,一直都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肩上背负的担子。”商溯长出一口气,抚上了胸口,刻着他和商悯名字的命牌正悬挂在那儿,“作为父亲,我能做的是为她兜底,支持她的决定……作为镇守天柱的武王,我也有责任为此出一份力。”


    作者有话说:


    第113章  命有大劫[VIP]


    “你不问一下你生辰的事吗?”敛雨客停下研墨的动作, 这些墨已经足够商悯写信了,“遮掩生辰,也是屏蔽天机之举, 你父亲必然知道些什么,就连谭闻秋也认为你父亲才是武国的天命。”


    商悯没急着继续写信,而是耐心等商溯给她写来回信。


    他们已经到了郊外的翠微湖了, 月亮将要西沉,黎明就要到来。


    凉风吹拂, 把商悯的焦灼与烦闷吹散,荷叶的清香和湖中的的蛙鸣给她的心境带来了短暂的安宁。


    “我不问, 是希望父亲能主动告诉我。”她双手抱胸,感觉有些疲累,“他和姑姑总把我当孩子, 他们培养我、器重我, 认为我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但暂时还不是一个合格的王。在其位谋其事, 他们一向觉得作为王的事是我父亲需要考虑的, 而我只需要学习并了解少许,不需要了解全部。”


    “你叫商溯父亲,不叫他父王。”敛雨客温声笑了。


    商悯一怔,“嗯”了一声, “人前我一般叫父王,私下里,叫父亲居多。他是一位好王,也是个好父亲。”


    但是她的弟弟谦儿不敢在私下里称商溯为父亲, 人前人后,他都叫父王。


    与商谦不同, 商悯对于商溯极少有惧怕和敬畏,她敬商溯是因为他是养育她的人,而非因为他是国君。


    “你还有位姑姑?”敛雨客随口一问。


    “不是亲生的,我有堂姑姑表姑姑,但是没有亲姑姑。”商悯态度也很随意,“商氏传承已久,王族人数相比别国王族不算多,但也是个大家族。走动少的亲戚,哪怕血缘亲厚,在我眼里也不如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来的亲近。”


    说话间,金蟾一响。


    金丸吐出,商悯探手去取,展信阅读:“为父已知,悯儿可放手施为。今夜我便拟信,秘传各国,五日内,皇帝身中妖术之事必叫众诸侯知晓。”


    五日,时间差不多……皇帝寿辰就在三日后,消息传遍天下也需要时间,差不多能赶上。


    “鬼方确有异动,商泓已前去边城镇守。我会留意诸国动向,也会秘密清查武国上下,以防不测。”


    商悯紧绷的情绪微微松懈,继续读下去。


    “我不知苏归真身为人妖混血,虽料到你此去宿阳会身处险境,却没想到这险境竟来自于妖。错信苏归,是我与你姑姑大意了,本以为他重诺,看在昔年情谊的份上不会对你出手,可我二人只算到了家国仇恨,从未算到人妖殊途……原谅我和你姑姑。”


    他们倒也没有错信苏归,苏归确实是信守承诺了,对商悯的教导并不藏私,也打算好好护住她。


    可苏归的保护是有条件的。


    他认为商溯是天命,是会阻碍妖族复起的人,所以他只能与商溯为敌,与曾经的金兰之交断义。他的确对商溯、赵素尘、杨开宇三位金兰弟妹有着很深很深的感情,否则断义之时,他怎会砍去自己一条手臂,用如此决绝的方式斩断这段情谊?


    因为他有愧。


    人妖殊途,苏归与他们必定走向陌路,最终刀剑相向,他要对曾经的金兰之交举起屠刀。


    如果谭闻秋对苏归下令要他杀商溯,他会应下吗?商悯不想去想,可又不得不想。


    她觉得,苏归会应下。


    他,一定早就做好了准备。


    断义就是因为他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苏归保不了商溯,商溯是天命,商溯在,妖族复起大业就要受阻。


    他可以保商悯,只要商悯对妖族大业没有威胁,他就能保住她,所以他亲自把她带到身边照顾。


    但现在,苏归极有可能为了妖族大业对她下蚀心蛊。


    商悯身处军营,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听群妖议事上众妖的议论,苏归堪称谭闻秋之下最强的战力了,他甚至不需要对商悯耍心眼,单只手就可以将她摁住,将蚀心蛊种到她的身体里。


    商悯捏紧手指,强迫自己收回思绪继续看纸上的字。


    “另有一事,为父觉得你已经做好了决定,不需要我去劝,可你姑姑坚持要我把这件事跟你说清楚。若你归武国,没人会觉得你是临阵脱逃,你尽可以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来,武国是你的家。”


    她眼中突如其来地涌上一股热意,然后她眨了眨眼睛,热意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敛雨客看见她眼角一闪而逝的水光后一愣,妥帖地背过身欣赏起了湖中月色。


    商悯一向很会控制情绪,假扮成白小满后她控制情绪的能力更是渐长,深呼吸几次后很快就平复了起伏的心境。


    “三枚陶俑,你已用其二,化身虽好,可你不可丧失谨慎之心。为父不问你化身何用,又安插在何处,只愿你平平安安,切莫以身犯险。”


    “若为父所料不错,谭闻秋是不会怀疑到你身上的。可如果你在宿阳探听到了什么消息,或者察觉到了谭闻秋要将矛头对准你,你不可拖延,必须即刻归国。”


    “望吾女安好。”


    商悯心情一沉。


    信到这里读完了,她还是没听到父亲正面提及她生辰的事……他似乎有足够的信心确定谭闻秋不会怀疑她是天命,那么他是不是也早有预料,谭闻秋会首先怀疑他才是那个天命?


    她按捺不住,匆忙扯过纸又写:“一江湖侠客为我卜卦,算出我生辰有误,父亲可知这是为何?”


    商悯投入金丸,眼神闪烁不定。


    没等多久,金丸被吐出,上面写了一行解释:“本不应瞒你,你姑姑早在十一年前就已经卜出你为武国天命,并算出你命有大劫,若更换生辰屏蔽天机,劫数或许可解……你我父女实为同日生,你生辰正是正月初一。”


    商悯表情复杂地捏着这纸看了又看。


    天命,天命……妖族受困于天命之说,长久蛰伏,不敢轻易行动。


    父亲也信天命之说?他之前来信劝她不要信天命之说,不是因为他真的不信,而是认为她不该知道那么多,好让她不要刨根究底吗?


    她早已经看开,天命是不是她,对于她而言都没有任何影响。


    商悯没有要说的话了,她放回了一枚空的金丸,以为今夜传信到此结束。


    可是没一会儿金蟾又是一响,金丸出现。


    商悯疑惑地拿起金丸阅信。


    这次金丸中的信字迹因为写得过快而略显潦草,但是流畅圆融,与商溯字迹不同……是姑姑写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父亲并非有意瞒你,也不是要诓骗糊弄你,他年轻时桀骜,不信天不认命,但你降生后,他却生怕真有命数,令你平白蒙受劫难,是以蔽天机,欲保你平安。悯儿,望珍重。”


    商悯愣愣地坐在翠微亭的石凳上,抿着唇沉默良久。


    敛雨客回头看了看商悯,温声道:“信传完了吗?拾玉这表情,叫我不知道是该同你说话,还是该接着赏那湖中的月。”


    “传完信了。”商悯轻声道。


    “应当是有所收获吧?”敛雨客笑问。


    “是。”商悯说着,胸腔起伏,眉毛往下耷拉了一点,说话的声音也变低了,“父亲赞成我的计划,他会配合我。”


    敛雨客道:“心情不佳?”


    “不,恰恰相反,我此刻心情甚佳,我只是想家了。”商悯默默道。


    “原来如此……我本应宽慰你,可我一个四海为家无牵无挂之人,又不知该说出什么样的话安慰你。”敛雨客笑道,“今夜事毕,月亮要沉下了,还是赏月吧。”


    他们一同抬头看着天上的月。


    明净的月色下,武国的王宫中,商溯与赵素尘同样在抬头看月。


    远离宿阳的攻谭燕军大营内,苏归走出军帐仰头望着明净的月亮,对着昏暗的天空遥遥伸出了手臂。


    哗啦啦拍打翅膀的声音响起了,一只黑漆漆的信鹰轻盈地落到了他的手臂上。


    与此同时,旭日初升。


    一缕天光破开了黑暗,号角声和锣鼓声喧嚣,军帐中的人陆续走出,他们要奔赴战场。


    苏归取下信鹰脚上的铜管,打开往里面看了一眼。


    赤红色的虫蛹正在铜管之内蠕动。


    商悯在这时恰巧从军营里面出来了,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中军帐的方向,正好看到苏归站在帐前,看似平静的目光也直直地看向她,毫无掩饰。


    商悯想了想,主动凑了过去,笑着问:“老师,这几天老是晴天,您有好几天没教我兵法了……今天晚上看着也是晴天,但我还是想学兵法,您有空吗?”


    苏归视线避开了她的笑脸,良久点头:“有。”


    “好。”商悯道,“那今夜再见。”


    这一日仿佛就这么毫无波澜地过去了。


    到了夜晚,商悯踏进中军帐。


    苏归已经坐在帅椅上等候了,他并未像以前几次一样,一见她进来就抽查她兵法背的如何,也没有摆开沙盘,要与她推演比试。


    他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看着她,问道:“悯儿,如果你不再是公主,不能做武王,却也可以衣食无忧幸福快乐地活下去,你愿意吗?”


    商悯一顿。


    她想到苏归会对她下手,可没想到他在动手前会问出这样的话。


    她毫不犹豫,毫不迟疑地与苏归对视,语气决然:“我不愿意!”


    作者有话说:


    第114章  退无可退[VIP]


    那句“我不愿意”一说出口, 苏归就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不愿。”


    他神色沉郁,与平日里的寡淡截然不同。


    同样是混血半妖,子邺也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可是他们俩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苏归就像沉默的火山,冷淡的只是外表,这是他对外展示的一面, 可是他实际上是个温和有耐心的人,从他教导商悯就能窥见一丝端倪。


    与故友断义, 正是因为他的太重情义,保护商悯, 也是他为了保全那份来之不易的友情,这都是他内在性情的证明。


    可是商悯也知道他内里隐藏着属于妖的暴虐,否则就不会有他战场上冷酷无情的传闻。


    “老师, 何出此问?”商悯以一种探究的眼神盯着苏归。


    面对师长, 商悯一向表现得很尊敬,她第一次向苏归展露直白探究的眼神, 没有掩饰, 没有迂回。


    苏归不答,他垂下了眼帘,避开商悯的视线,独自陷入了沉思。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又在做着什么权衡……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商悯快步走到帅椅前方,冷静地喊了一声:“我知道你为什么会那么问我。”


    苏归这才抬眸回望,与她冷静到可怕的眼睛对视。


    “你想保护我, 却有人想让我死,你违抗不了命令。”她歪了下头, “我是武国的公主,我的父亲是武王,我生来就要继承王位,可是有人觉得我父王包藏祸心,武国也成了那个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有人要求你杀了我,是吗?”


    她说的是谭闻秋,可在苏归听来,她说的是燕皇。


    商悯什么都不该知道,什么都不能知道,可是她指向的那个人与苏归实际效忠的殿下重合了。


    “不,是让我控制你。”苏归伸手,把手掌按在了商悯的头顶,像长辈一样轻抚她的发顶,“可是我想,那样的你也和死了没有区别了。”


    “所以,我的确在想要不要直接杀了你,给你一个痛快,免得你生不如死。悯儿,我不希望你太痛苦。”


    商悯手臂上的汗毛一根一根立了起来,她仔仔细细地看着苏归的眼神,看到他的眼中竟然有着慈爱与悲伤。


    他的感情绝对是发自内心,慈爱是真的,悲伤是真的,疼爱她不想她受苦是真的,想杀了她好像也是真的……


    “一开始来到大将军府,我就隐隐约约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商悯声音很轻,她没有动,也没有因苏归的话尝试挣脱或者逃跑,“你选择做大燕的将军,你早就选好了自己的路,否则你不会和我父王姑姑断义。那时候我就在想,要是那位下令,让你在战场上杀了我,你会不会照做……可是你又承诺保护我。”


    “现在的我十分后悔。”苏归眉目低垂,“我不该那么承诺,叫你对我生出了信任,又让你真心实意喊出那声老师。”


    信任……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商悯其实从始至终都没信过苏归能保她,不过她确实相信苏归是真心想要保护她。


    想要一个人死,实在是太过容易,没有苏归,也会有别人听命对她下毒手。由苏归监视商悯,她才有更多的活下去的可能。


    商悯道:“老师教我知识,这句敬称是该喊的。”


    “你既知道有这一日,为何不逃?”苏归问。


    “老师既要杀我,为何现在不动手?”商悯反问,“那个人命令你控制我,没有命令你杀了我,你想杀我,是希望我不要蒙受苦难,生不如死……我姑且认为,我活着,能带给那个人更多利益。你杀了我,那人就没法利用我控制我父亲了。”


    她话语如刀,直切要害:“老师,你此举是在抗命。”


    “我希望你别信我,也别敬我,你应该在发觉有性命之忧时干脆一些逃走,这样我有了放过你的理由,你也可以活命。”苏归收回了手,端详商悯稚嫩但坚毅的面孔。


    她长得像商溯,眼神也很像,不过性格不像,他们终究是两个不同的人。商悯要活泼一些,胆子更大一些,同样的年纪,商溯性情内敛,话也少。


    如果是商溯发觉苏归要杀他,绝不会站在这里静静与他对谈。


    他低声道:“悯儿,你逃吧。”


    商悯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抬头:“什么?”


    “如你所说,我在抗命。”苏归语气平稳,可眼中的悲郁好像要溢出来,“拿着我的令牌,骑着你的枣红马,就说我命你去后方传令,然后离开大军,有令牌在,无人会拦你。能不能走,就看你的造化了。”


    商悯恍惚道:“如果,我被抓了……”


    “我会让士兵向相反的方向追捕你,但我不会只派出一队士兵,你最好遮掩足迹……幸好周围都是黄沙大漠,我夜观天象,明日是大风天,你的足迹不会留存。”


    他把早就想好的一番话说了出来,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一开始就没想让商悯沦落到最坏的结局。


    “万一的万一,你被抓了,我就不得不杀了你,并向宿阳传信禀报,说你察觉不对,于是趁议事之时偷盗了我的令牌,欲潜逃回国。如果你没有被抓,我也会在明日一早集结军队时派人去各处寻你,然后再过一日,我再通禀宿阳,说你可能是叛逃了。”


    苏归讲得很慢,像是刻意留足了时间让商悯去细细思考,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寡淡,但淡漠中夹杂了一丝期许。


    “若你想活着,哪怕生不如死,那也可以。等你被抓回后,我会压下你叛逃的消息,命令亲信不许将你叛逃之事外传,然后你依然会待在我身边,但是没有自由……只是活着,如行尸走肉。”


    商悯的情绪在短暂的波动后迅速沉静,她听完了苏归的每一句话,而后道:“我明白了,老师,你是在叫我选吗?”


    “是,你可以开始选了。”苏归道,“我能为你做的不多,这是我能做的全部了。”


    “哪怕我逃走了……那又有什么用呢?”商悯幽幽道,“老师,我知道你很重情义,很信守承诺,你是我见过最信守承诺的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不管是杀我还是放我,都没有办法解决问题。”


    她上前一步,逼近苏归,锐利而坚定的眼睛对上了苏归的双眼,“杀了我,你会和武国,和我的父王、姑姑为敌。放了我,你最终还是会和我最亲的两个亲人为敌。他们不仅是我的亲人,不也是你的吗?否则你们四个当时为何会结为异姓兄弟姐妹?”


    苏归胸腔一个起伏,定定地凝视着商悯。


    “老师,我从不逃避问题,可是我觉得老师你,好像很擅长逃避问题。”商悯深吸一口气,话语毫不婉转,“你不想杀我,也不想与我父王姑姑为敌,但是你依然要这么做。你想放了我,然而你怎会不知道,我回了武国,你还在大燕,大燕昨日伐梁,今日攻谭,明日就能征武!杀我放我,都改变不了你们兄弟姐妹刀剑相向的局面,都改不了你身不由己的现状!”


    苏归手指一颤,身体情不自禁后仰了一下,靠在了帅椅的椅背上,他瞳孔颤动,像是被商悯的话语和眼神所逼迫,逼到无路可退。


    商悯眼睛眯起,观察着苏归的神情,“老师,今日你杀我,来日就要杀我父王和姑姑。你不肯放下那份情谊,放不下父王和姑姑,不然当时你为什么要放他们走……你在他们面前断臂绝义,就没想过立刻杀他们吗?”


    “够了,商悯,不要再说了!”苏归从帅椅上站了起来,可是他居然没站稳,一个踉跄扶住旁边的桌子,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声渐渐急促,恐怖的煞气从他身体中倾泻而出,把商悯震得后退数步。


    苏归从袖中取出玉瓶,倒出一枚丹药塞进嘴里,倾刻间,煞气收拢,他手臂上暴起青筋,眼中含了怒意。


    他道:“商悯,你别逼我。”


    商悯这下确定了。


    苏归真不想杀她,刚才说那些要杀她的话,其实是在吓她……他实际上是想逼她逃走。


    哪怕苏归早就猜到商悯是在一步步试探他的底线,真的受伤也好,苦肉计也罢,今日的话语同样如此,她就是在逼他表态,在他的底线边缘来回蹦哒,强迫他去做一个选择。


    “你想要的是什么?”商悯来到苏归身前,“大燕能够给你什么?”


    苏归沉默不语。


    “老师和我们之间,就没有一丝一毫和平共处的可能吗?老师想从大燕身上获得的东西,我武国给不了吗?还是说老师有什么其他的考虑……”她扶住苏归的手臂,引他坐在帅椅上,眼眸真挚澄澈,言语发自肺腑,“我不想与你为敌,父王和姑姑也不想,老师,为何非选择大燕不可?”


    “你太天真,不明白世界上的很多事早已注定,我虽不愿,但只能选择认命。”苏归眼神复杂。


    他被一个孩子逼得退无可退。


    为什么她不肯听话逃走,为什么非要把所有的事拆开扯明白……他警告过她了,可是她太不听话,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他的底线。


    “早已注定,凭什么就不能反抗了,哪怕反抗也会奔向注定的结果,那起码反抗了。”商悯道,“更何况,我从不认为有什么事是注定的。”


    “曾经,我也如你一样。”苏归闭了闭眼。


    待他睁开双眼,漆黑的眼睛已经化为猩红色的竖瞳。


    充满凶性的眼眸注视着商悯,让她的头脑乃至神魂都陷入无法思考的静止状态。


    “睡吧。”苏归轻声道。


    他话音刚落,商悯眼皮一合,咣当倒在了地上。


    “都忘记吧,忘了你的过往,你的一切……作为一个普通的孩子长大成人,归隐山野,远离战乱纷争。”他轻声道,“这条路不符合你的抱负,但是我能保住你的最好的路,我会杀了商溯,按照约定,你能活着。”


    宿阳城外,翠微湖中。


    商悯的身外化身一头栽进了湖里。


    敛雨客大吃一惊,把她给捞了上来,疑惑道:“拾玉,这是怎么了?”


    商悯抹干净脸上的水和乱发,呸呸吐出了湖水,大怒道:“一个死脑筋说不过我就玩阴的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5章  群策群力[VIP]


    “说不过就玩阴的?”敛雨客挑眉, “我倒是好奇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劝苏归投武,而他不出所料地拒绝了……不,或许也不算是拒绝, 因为他早就丧失了选择的权力。”商悯心中有怜悯,有惋惜,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谭闻秋控制了子邺, 当然也能控制苏归。


    她控制人的手段不尽相同,对皇帝是用幻心蛊, 对子邺是禁言咒,对商悯是蚀心蛊, 对苏归,她也定有办法使他臣服,让他言听计从, 为她所用。


    “我本以为他中了什么无法违抗的禁制蛊虫, 可是他还能为我抗命。”商悯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想杀我, 劝我逃走, 我不肯,然后他就想强迫我离开燕军,要删了我的记忆,让我做为普通人生活……这我怎么会愿意呢?”


    今夜商悯预感苏归要动手, 就留了化身在敛雨客身边好随时让他知道她本体的动向。


    但敛雨客能做的也仅仅就是这些了,他鞭长莫及,没法一下子跨越千里解商悯危难。不过,商悯本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觉得苏归不会把事情做绝。


    现在好了,事情是没做绝, 她是能活着没错,可是苏归一意孤行要给商悯安排另一条路。


    一条远离纷争,可永远无法触及权力,无法实现抱负的路。


    “你本体现在是什么情况?”敛雨客问。


    商悯愁眉不展:“被他强制入睡了,我本体醒不过来,只余化身中的灵识是清醒的,他用的应该是与神魂和记忆有关的秘法。”


    与白小满的魇雾很像,怪不得涂玉安之前还想让苏归教白小满神通。


    “我就怕等我醒来,我已经不在军营里了。”她道,“希望本体记忆不会受到影响。”


    敛雨客沉思。


    “不会,你的灵识被分成了多份存于化身之中,要是你的灵识全部聚集于本体,那他的确会影响你,可是当灵识被分出来后,他的秘法就有了破绽。”敛雨客道,“就像原本密不透风的网出现了空隙,让你的一部分灵识变成了漏网之鱼。”


    “我推测,你如果一直维持化身,不让化身中的灵识回归本体,那么化身不会受到影响,本体则说不准。但是如果你解除化身,灵识回本体,就会出现一段时间的记忆错乱,这种错乱应该不会影响你太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恢复。术一旦有了破绽,威力就大打折扣。”


    “那我就不解除化身了。”商悯头痛地敲敲脑门,“我的长辈们都太有主意,他们永远有自己的打算。父亲和姑姑起码会同我商议,可是我的老师,他心里藏了太多的事,背负了太多秘密,这让他一意孤行。”


    说苏归完全不在乎商悯的想法也不对。


    起码他在动手之前会问一问商悯,也给了她选择的机会,可惜他给出的选择每一个都不是商悯想要的。


    当商悯拒绝在他给出的选项中作出选择,苏归就会自己替她选择。


    “或许是没别的选择吧。”敛雨客别有深意道,“要他杀你,他做不到,坐视你生不如死,他也做不到。既然没法解决问题,那他就只有另辟蹊径了。你觉得,他身上没有被谭闻秋下禁言咒和蛊虫吗?”


    “可能有。”商悯沉思,“但是就算有,谭闻秋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对苏归怎么样了,他可是攻谭主帅,谭闻秋正用得到他,不会让彼此太难堪……吧?”


    她的一切推论是建立在谭闻秋思维正常且对苏归控制程度不高于幻心蛊和蚀心蛊的基础上的,实际情况如何,谁也不知道。


    苏归说,曾经他和她一样。


    他曾经不认命,又经历了什么,最终选择认命,服从于谭闻秋?


    “你看,你自己也不确定了。”敛雨客道,“可以肯定的是苏归放你走是承担了很大风险的,他不仅要面临责难,自身的性命也被谭闻秋攥紧了,也许苏归连求死都做不到。”


    “是。”商悯沉默了。


    “可这也是苏归自己的选择,他决定替你承担,替你抉择,他也是关爱你的吧?如果他会因放你走而面临责难,他一定也算到了。无论无何,他死不了,原因正如你所说,谭闻秋还能用到他。”敛雨客笑笑,“你与苏归的矛盾,不正与你之前同我说的长辈强行替晚辈安排未来道路的例子相吻合吗?”


    “老师关爱我,是由于我是父亲和姑姑在乎的孩子。他们三个才是关系最好最紧密的,对我,他是爱屋及乌。我结识老师不过数月,老师结识父亲姑姑已有数十年。”商悯很有自知之明,不敢高估自己在苏归心里的地位,“一码归一码,老师自认为自己背叛了结义亲友,他觉得自己亏欠父亲和姑姑,所以才对我多番看顾。”


    商悯不想欠苏归人情,不想浪费他的心意,可是苏归所作所为真的让她满腔邪火无处发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人人都有难处,若是难处能被轻易说出口,能被轻易解决,那便不是难处了。


    敛雨客侧目问:“你可有打算了?”


    “我想,我的确是该选了。”商悯默念功法凝神静气,几个深呼吸后,她心境沉寂下来,恢复了冷静。


    苏归的目的是让商悯远离攻谭大军,不被是是非非打扰,普普通通地长大,过着平静的生活。


    商悯的目的是除去妖族,稳固天柱,夺取人皇之位,实现自己开疆拓土光复太平盛世的抱负。


    他们所期望的事情是不一致的,矛盾爆发,乃是必然。


    商悯随军征讨谭国的原因也很简单。


    一是,随军出征本就不是商悯自身所愿,是谭闻秋借燕皇之口下令,她是被动出征。


    要是攻谭令刚下时让商悯自己选,她还真不会主动掺和进去,这不是找死吗?


    再者,身处燕军,跟随苏归,确实能学到很多东西,弥补自身不足。


    这其三,则是商悯欲保谭国,就得知道燕军动向。


    她本来想一具化身留在皇宫监视妖族动向,本体待在苏归身边探听情报,旁听军机大事,那些情报说不定可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保谭凭一方之力无法成事。


    通传众诸侯齐心抗燕,算是在给大燕以及燕军施加外部压力,利用职务之便盗取燕军军机情报,则能从内部影响攻谭战局。


    若谭桢知晓了燕军的攻打路线和战术布置,只要她不是对打仗一窍不通的庸才,也好歹能多挺一段时间,消耗大燕兵力,为众诸侯抗燕出一份大力。


    苏归强制逼走商悯,虽让她免遭谭闻秋毒手,可也令她的盘算落空了大半。


    商悯仰头望着天边皎月,在心中进行着权衡与考量。


    留,或走。


    若留,苏归不允,谭闻秋虎视眈眈,苏归护她一次,还能护她无数次吗?


    留下,苏归不对她下蚀心蛊,他自己也会被谭闻秋责罚,忠诚性会遭到质疑。对她下蚀心蛊,此蛊又无药可解,中了就药石无医,商悯不敢冒这个风险。


    即便跟在苏归身边能学到东西去,也能探听情报,可是离了苏归,商悯也可以请教敛雨客,只是敛雨客不懂兵法,精通的是武道,侧重点有所不同。


    至于情报……商悯想到了郑留。


    郑留会帮她,她十分确信这一点。


    郑留与她一样,都想保谭国。


    商悯神思清明,抬首望向敛雨客。


    敛雨客笑道:“看来,你已经考虑好了。”


    “是。我已经没有留在苏归身边的必要了,我得离开。”商悯平静道。


    “离开,去哪里?”敛雨客道,“回你的国家吗?”


    “不,不回武国,还不到回去的时候……倒不是我灰溜溜逃回去会惹人笑话,而是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安排。”商悯沉思一瞬,紧接着微微一笑,“我要直接去谭国,不过,要遮掩身份。”


    敛雨客闻之一笑:“好主意。谭桢求贤若渴,她父亲也曾贴下布告招才纳士,若你去谭国,定能起到大作用。当初的我,便是揭下了布告才进入谭国宫的。”


    商悯这些时日以来,兵法读了不少,沙盘推演练了不少,可是带兵打仗,那是一次没有,甚至连旁观都未来得及。


    既然在燕军混不下去,那就去谭国吧。


    从前的她间接拨动棋盘保谭,现在的她要直接亲身参与保谭。


    于大燕而言,这是只许胜不许败的攻谭之战。


    于谭国而言,这是关乎一国上下存亡的保谭之战。


    “这对我,对苏归,对谭国都是更好的选择。”商悯道。


    她低下头,眼瞳比往日更加深沉。


    她疑心武国也有谭闻秋安插的暗钉子。


    之前其实也有,那个钉子就是姬妤,武国的王后,商谦的母亲。姬妤死了,且她其实并不直接受谭闻秋控制,如今的武国真的犹如铁板,不被渗透吗?


    “苏归放我走,但不会对谭闻秋禀报是他主动放我走了,他只会禀报是我潜逃,这样他和我都能暂且逃脱一劫,这是最好的办法。”


    商悯理智地分析利弊。


    “可这样一来,一国公主叛逃,燕皇就得问罪武国……公主潜逃,却没有回国,武国会深感不解,并疑心公主并非叛逃,而是被暗害。”


    商悯道:“如此,大燕和武国也将爆发矛盾,攻谭的节骨眼上,谭闻秋会怎么选呢?安抚武国,还是借机发难?她又想借大燕平衡各方势力,又想让天下大乱……难选得很啊。”


    她又想了一阵,继续道:“我要是谭闻秋,不会立刻向武国发难,而是会把公主叛逃的消息封锁起来,先找人,找不到人再宣布公主失踪,这样就会留有余地。”


    此外,商悯心中还有一个打算。


    她会让商溯配合她,叫他在小范围做出她已经顺利归国的假象,再利用白小满化身观察谭闻秋这边是什么反应。


    商悯秘密归国的消息只告诉商溯的几个亲信就好,至于其他的人,没必要在这时就试探,目前商悯只需要保证她和商溯身边的人是可靠的就行,朝堂众臣可以留待之后排查。


    如果商悯秘密归国的消息扎了翅膀传到了谭闻秋那……就说明她的手已经伸向了商溯身边的人。


    敛雨客思索:“若是谭闻秋真的向武国发难,该怎么办?”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同样的招数,一次有用,第二次就没那么有用了。她污蔑谭国进献邪物导致太后薨逝,现在又想污蔑武国公主叛逃,好借机征武?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商悯讽刺地笑笑。


    “更何况过几日,皇帝身中妖术的消息就要传遍天下了,她此时把矛头对准武国,不过是更加坐实了皇帝被妖术控制的事实,否则,为什么接连做下这么失心疯决策,又是攻谭,又是征武……并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皇帝要死了。”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极低。


    皇帝必死于寿辰那日。


    “她腾不出手,既要攻谭,就没法伐武。若想背靠大燕,利用大燕,借大燕隐藏妖身,她就要受到众诸侯国与道义的制约。”商悯说得无比笃定。


    攻谭,已经把谭闻秋架到了火架子上,燕军顶着天南地北的旱灾水灾倾巢而出。


    她想天下分崩离析,但未必想大燕这时就分崩离析,借攻谭消耗各国人力物力,她才好坐收渔翁之利。


    商悯失踪,谭闻秋最有可能的举动是隐而不发,不会急不可耐地向武国发起责难。


    就算责难,也会等过上一段时间再说。越夏朸木各


    “好。”敛雨客深深地看了商悯一眼,“你此去谭国,就要与苏归直接为敌了,世人说,他用兵如神……”


    商悯一个恍神,笑了,“还真是这样……这也算是师徒对决了吧?”


    “没把握?”敛雨客笑问。


    “没把握。”商悯爽快承认,“但是算上父亲、姑姑、谭桢,还有我师弟和在宿阳的化身,以及敛兄等人,我就有一些把握了。”


    做谋士,需寻到伯乐,共同实现政治抱负。


    做将军,要有兵统领,要有军师相商,要有朝廷、民夫供给钱粮。


    做王,要有忠臣良将服从调遣,要有爱戴王的民众听从政令。


    世上,从没有什么事是一个人能做成的,商悯一直以来都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


    单打独斗,远没有群策群力来得稳妥。而商悯从来不需要单打独斗,她背后是武国,是很多很多人。


    夺天下,不能光靠孤注一掷的勇气。


    商悯既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也有遍问群贤,知人善用的胸襟。


    作者有话说:


    第116章  谭军突袭[VIP]


    商悯在军中失踪, 最先发觉不对的是郑留。


    第二日大军集结,他习惯性地向商悯休息的营帐看去,本以为会看见商悯站在军帐前伸展胳膊, 但是熟悉的身影并未出现。


    当下,郑留就感到一丝不对劲。


    商悯一向早起,因为她练武形成了固定习惯, 再者军队集结是要敲鼓吹哨的,这么大的动静, 她不可能没醒。


    “你看什么?”宋兆雪打着哈欠问。


    “师姐不见了。”郑留皱眉,又往中军帐的方向走了两步, 以为是苏归有事找她,可是当苏归从中军帐走出,郑留仍未看到商悯的身影。


    眼看炊烟已起, 他心中突生疑窦, 径直走到商悯的帐篷前喊了一声:“师姐?”


    从帐中走出来的亲卫兵与商悯合住了一些时间,知道她有时候会留在中军帐夜不归宿, 她看了看郑留, 解释道:“公子,悯公主昨夜未归寝,许是在苏大人处。”


    郑留一凛,道:“多谢。”


    他当即转身快步走到苏归近处, 思索一瞬,开口道:“老师!”


    苏归正吩咐亲卫要事,听到郑留的喊声只是顿了一下,等交代完该交代的事, 他方转过身,面色如常道:“何事?”


    郑留其实很少在人前叫苏归老师, 大多数时候都以大将军代称,只有他们师姐弟三人私下里相处的时候,或者有求于苏归的时候才唤他老师。


    苏归并没有真心将他和宋兆雪当作学生,所以郑留也不怎么喜欢往苏归身边凑,免得热脸贴着冷屁股,宋兆雪同样如此。他们俩也不见得真的把苏归当做老师般敬重。


    “师姐不见了,据说她昨夜未归帐歇息,老师可是留师姐在中军帐议事了?她现在在何处?”郑留道。


    “昨夜她午时就离开了中军帐。”苏归道,“已经找过了吗?营地各处都没有她的影子?”


    “还没有,不敢以小事劳动众人寻找,只是先问问。”郑留谨慎道。


    “如果是去了军营别处,那么待会启程她自会出现。”苏归似乎没把商悯的下落当回事,随口敷衍了一句就要离开。


    可是郑留身影一闪拦在苏归面前,“与她同帐居住的士兵说师姐昨天晚上没有回去,她不会不回去,老师没有留师姐在中军帐,她也没有理由去往别处。她不见了。”


    苏归停住脚步,上下打量郑留,眉梢微微挑起。


    郑留给苏归的印象除了内敛还是内敛,他没跟郑留交流过几次。郑留的处事哲学是明哲保身,闷声干大事,除非必要他甚至不会跟苏归说话。


    三棍打不出个闷屁的沉默寡言之人,今日突然主动找上门,还是为了别人,这让苏归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


    苏归沉吟片刻,唤来亲卫:“来人,巡视营地,寻找悯公主下落。”


    亲卫领了命,立刻差人去办了。


    郑留松了一口气,深深看了一眼苏归,道:“谢老师,希望师姐没事。”


    可是,天公不作美。


    军队还没完成集结,忽然天色昏暗,狂风大作,沙尘席卷。


    铺天盖地的沙砾跟随风起舞,连太阳都从天上消失了,天空变成了可怕的黑黄色,沙子被刮到营帐上发出密集而细碎的拍打声。


    刚集结好的军队不得不散去,聚集在帐篷中稳固营帐的支撑柱,可是还有几顶帐篷扛不住沙尘暴,帐篷顶整个剥离,里面的士兵被吹了个人仰马翻,燕军大营乱成了一锅粥。


    郑留和宋兆雪身份贵重,是被重点保护的。


    可怖的风声和沙子刮擦帐篷的声音钻入耳中,郑留脸色极度难看。


    “你不要怕。”宋兆雪好像觉得这时候要肩负起年长者的责任,于是便出言安慰。


    郑留冷冷道:“我没怕。”


    宋兆雪想了想,以为自己猜到郑留心中所想了,又道:“师姐不傻,她遇到沙尘暴会自己钻进近处的帐篷里。”


    “如果是那样,倒也好。”郑留脸色绷了起来。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明显,他透过帐篷的缝隙看着黄沙漫天的景象。


    说外头伸手不见五指有点夸张,但是能看到的距离不足三尺。大西北沙尘暴频繁,他们已经抵达了谭国边境附近,要想深入谭国,就要越过前方十里处的一大片沙漠。


    郑留觉得,商悯一定是出事了。


    这沙暴来得太巧,抹除了一切可能留存的痕迹,若沙暴结束还找不到商悯……那她是去了哪里?


    过了许久,风沙依然不散。


    正当郑留焦躁难安之际,营帐外忽然传来了高昂的号角声,这号角声和呼啸的风声混杂在一起,让人不是很能分辨得清。


    营帐内的士兵有许多是十几二十岁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只在练兵时学过辨认各种信号,若是天气正常没有风声,他们尚且能够辨认出这号角声的意义,可现在,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号角已经响起。


    重活一世经历过数次战争的郑留瞬息认出了这号角声,这道声音简直熟悉得深入骨髓。


    他脸色大变,高喊:“敌袭!”


    帐外,与郑留的高喊声一同响起的是传令士兵声嘶力竭的吼声:“谭军突袭!列阵备马迎敌!敌人就在三里之外!”


    他驾马狂奔,马匹在军营之中横冲直撞,还好燕军为了避免受地形影响已经给士兵和准备了面罩等遮蔽风沙的物品,然而沙暴这等天灾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燕军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仓促出营备马迎敌。


    可是谭军来得比燕军的列阵速度更快!


    三千全副武装的谭国骑兵冲破风沙朝燕军杀来,每位骑兵都用特制的头盔遮住了脸,防备风沙侵蚀。


    更叫人惊讶的是他们所骑并不是马匹,而是骆驼,风沙之下,骆驼的速度不比马匹慢到哪里去,倒是马匹易受沙尘影响。


    沙暴之中燕军骑兵威势十不存一,步兵更是东倒西歪几乎无法站稳。


    骆驼骑兵手执长矛利剑冲入燕军大营,他们目标明确,直奔后方军需帐,特制的火油火炬在漫天风沙中仍旧灼灼燃烧。


    谭军前方冲锋一发现军需帐方位即刻调整方向率全军冲杀而至,拦路的零散燕军仓促之下不成气候,宛若土狗瓦鸡,甚至还没在风沙中看清敌人的样貌就被一矛捅穿身体。


    天时地利人和,待谭军杀到燕军军需要害处,燕军竟还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反抗。


    他们实在太快!不仅快,而且明显是有备而来。


    眼看谭军就要顺利点燃粮草,漫天的风沙深处突然破出一支金甲军。


    苏归身披金色甲胄,骑一匹白色骏马,率数百亲兵与谭国的骆驼兵迎面对冲!


    这数百亲兵也是面罩遮脸,身下之马同样全副武装,连眼睛都被特制的白色纱巾遮盖,透景不透沙,马匹的口鼻也被护甲遮住,透气却不会使沙子钻进去。


    苏归一马当先,手执黑色长戟笔直地切入谭国骑兵之中,仅仅一个照面就将骆驼兵前锋挑落,随后一枪洞穿敌人心窝。


    鲜血挥洒间谭国骑兵接连倒毙于苏归马下,骆驼发出难听的嘶鸣,谭军的冲势瞬间被阻。


    金甲亲卫军顶上缺口,其余燕军在短暂受挫后迅速调整,阵型逐渐成型,呈合围之势朝谭军聚拢。


    骆驼与马相比最不占优势的就是速度,它们耐力十足适应恶劣气候,可锐气不如驾驭马匹的骑兵,一旦被围,几乎没有突围的可能。


    谭军骑兵阵列中发出尖锐嘹亮的哨声,因苏归杀到而被冲散的阵列重整,他们毫不恋战,趁围阵未成调头就跑。


    驾着骆驼的谭国军逐渐消失于风沙之中,苏归沉着脸:“停止追击,清点损失。”


    很快就有将士来报,语气颤抖:“禀将军,粮草一车未毁,水车却被破坏了八成,正在加紧修补,可水漏了许多……”


    声东击西。


    表面要毁坏粮草,实际上他们的目标是水车。西北干旱,少有取水地,附近荒凉无村落,缺水可是件要命的事情。


    苏归微微色变:“侦查的信鹰为何没有发现谭军埋伏在远处?谭国军已经突进到这处阵地,前方战报为何未至?”


    “属下这就去查。”那将士惶恐退走。


    “水还够喝几天?”苏归问。


    军需大臣也是匆忙赶到,他擦擦汗道:“省着点用……大约够全军用上两日?”


    “两日。”苏归脸色一寒。


    他记得地形图,前方最近的取水地是在陇坪河,走到那处,正好需要两天,原本预计最多再过四日就能赶到前线收复失地,如今是赶不到了。


    “连环计。”苏归道,“不可越过沙漠去陇坪河取水,谭军定会在那里设下埋伏,我们折返,去后方经过的那处村落取水。”


    “是,我这就去传信。”军需大臣不敢停留,当即上马传令去了。


    不管是冒险去陇坪河取水,还是折返取水,都是谭国想要看到的。


    大燕主力军与谭国军的第一次交锋便小小落了下风。


    骚乱平息,大军重整,就连风沙也渐渐停歇了。


    这次谭军突袭伤亡没多少,可是水车被破坏着实让燕军大受损失,连赶赴前线的时间都要被推迟了。


    不过,这也帮了苏归一个小忙。


    “商悯没找到吗?”他问身边的亲兵。


    “回将军,并未。”亲兵答道。


    “若过了半个时辰还没找到她,你便替我拟信,与今日的战报一同传到宿阳,禀报陛下,说武国大公主商悯在谭国骑兵突袭燕军大营后就失踪了。”


    亲兵道:“是,属下遵命。”


    苏归转过身,又看到了郑留的身影。郑留这次没有上前询问或请求什么,只远远地看了苏归一眼就安静地离开了。


    “还是没找到吗?”宋兆雪眼中也浮现出了担忧。


    “估计,是找不到了。”郑留说了一句,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


    “什么叫找不到了?”宋兆雪第一次在郑留脸上看见这么沉郁可怕的表情,他一时愣住,呆呆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苏归一向办事利索,过往的种种犹豫,是因为他还没有做好决定。就如断臂绝义,他决定了,就去做了,毫不拖泥带水。


    现在他想好了要商悯离开是非之地,那么他即刻就会着手把事情办成。


    苏归用神通秘法让商悯强制入睡后,就将她秘密带出了大军,化作妖形夜奔百里,把她送到了一处运河河畔,用神通控制住了一名船商,让他照顾商悯。


    待商悯醒来,她会什么都不记得,只以为自己出身不知名的隐世江湖门派,下山是为了游历。


    然后商悯会被苏归留在她体内的一道意念所引导,过上平静安宁的生活,隐居山野之间。


    计划很顺利,商悯的确被苏归送到了船上。


    等她一醒,她应该已经随船到翟国了。


    然而与苏归料想不同,商悯没有如他所想昏睡数日,得益于灵识强大,她只睡了六个时辰就从沉睡中挣脱了。


    商悯揉着发涨的脑袋,搞清楚状况后悲叹一声,当场跳河,奋力游到岸上,打算买个返程的船票坐回去。


    但是买船票的钱从哪儿来?


    她下意识摸摸身上,茫然地从怀里掏出了厚厚一沓银票和鼓鼓囊囊装着碎银子的小布兜。


    商悯从来没有拿钱的习惯,因为有雨霏替她安排好一切。她也不需要花钱,通常是吩咐一声想要的东西就被人送来了。


    商悯一查银票面额,不禁大惊失色。


    ——这钱她就算大手大脚地猛花,也得花三辈子才能花完。


    苏归这是把他全部身家都掏给她了吗?


    就算他欠她十多年的压岁钱,也没必要一下给这么多吧?


    商悯心情复杂地买了船票,坐上了回程的船。


    作者有话说:


    第117章  两边动向[VIP]


    从买票等船再到坐上船, 商悯足足花了一天一夜。


    世道变了,大战将起,商人也是要保命的, 运河通行的商船减少了许多,船只更多的是从西北方离开,敢于坐船西行北上去谭国的人几乎没有。


    购置船票没花多久, 时间全花在等船上了。


    等商悯坐上船,船舱甲板来回转了一圈, 也没看到船上有多少人。问了船夫,船夫答这趟船不是为了送船客, 而是为了去把滞留在谭国的商客给接走。


    “攻谭令传下两个多月了,商客们为何不早作打算,要等燕军逼近才撤走?”商悯不解地问。


    船夫打量一番商悯的衣着, 她身上穿了件灰扑扑的衣裳, 脸也伪装得平平无奇,看着不像殷实人家的孩子, 便只当她不谙世事。


    他解释道:“能走的早走了, 剩下的这些商人走南闯北倒卖货物,手上积压的货没法轻易出手。这仗一打,商路就要断了,不仅让来往商客没了财路, 还害得不少经商之人赔得家破人亡。”


    言外之意,是打仗会导致家破人亡,破产也会家破人亡,商人们为了挽回损失只得冒险滞留谭国, 走投无路之时再逃走。


    谭国不像其他国家那般物产丰富,商客来了谭国, 往往能挣到些好处,谭国国策也利于通商,少收关税,久而久之成了商贸胜地。


    商悯不知该说什么好。


    打仗对于两国的影响是全方位的,从上至下一个都逃不了,况且这场战争影响的不只是两国。


    西南方的李国也在与谭国交战,谭国东面是程国,因国小力弱只是借了大燕一些粮草,倒未与谭国开战,但是封锁了边境线,派重兵把守。东南则是大燕,国土相接,往来商道自攻谭令后已经断绝。


    至于运河,就更有些说头了。


    运河连接陇坪河,陇坪河源头则在谭国境内,是谭国人的母亲河。开凿运河的工程是肃国、李国、翟国、大燕共同商讨推进的。


    可是因为工程太过庞大,涉及水系过多,又需要使河流改道安置两岸居民,是以运河修了百年,直至肃国灭亡也没修好。


    谭国建国后,运河又修了几十年,方才正式贯通。


    这西北大运河以陇坪河为源头,贯穿西北与西南,连接李国国境内的水系,最后又汇入翟国的静水河之中,比梁国境内贯穿南北的那条运河还要浩大壮观。


    商悯跳船的地点就是李国边境。


    “那这些商客,是要去往哪里?”商悯接着问,“他们可有做好打算,去别国讨生活?”


    船夫道:“大多是要去翟国,翟王宽宏仁善,愿大开运河口岸庇护商客入翟国避难,一些商货,翟国也愿出钱购置,并免除租借货船的费用,只是货物收购价比市价低了四成,不过这已经算好的了,总比赔个底朝天强。”


    商悯听闻此言,先是为这些商客感到一丝安慰,然后又想到翟王庇护商客入翟国无疑也是在招揽贤才,没有什么比国君仁善的美名更能吸引人才了。


    翟王庇护商客显然也不是一句话的事,他需要李国配合谭国的动作,不得关闭口岸禁止通船,又要分拨钱款购置商货。虽然已经压价收购,翟国稳赚不赔,不过一时间拿出那么多钱,吃掉那么多商货,财政还是有些紧张的。


    翟王,应当也听过与天命相关的谶言。


    当今天下,凡有识之士,都知道攻谭不过是天下大乱的前奏,更惨烈的战争还在后面,众诸侯国早就开始备战了,他们就像蓄满火.药的木桶,只等一场猛烈的大火将他们尽数引燃。


    翟国此举,很有可能是在借机准备战时物资。


    “也不知武国战备情况如何,得提前问问父王。”商悯看着船舱外的河景和两岸灯火沉思,然后拿出了一份地图细细研究。


    地图商悯已经记在心中,不过还是直接看图纸更加直观。


    她打算先想办法与燕军碰上头,因为她得找郑留一趟。


    隐灵飞矢敛雨客今日帮她炼制了三根,这东西传信是很灵敏,可是有一个使用条件,就是要想传到固定的人手中就要取得这个人的头发绑在箭矢上,或用血抹在箭杆上,如此才可精准定位。


    商悯上哪儿变出来郑留的头发?


    她要想与郑留长期传信隐秘交流就得先去薅他足量的头发带走,然后再给郑留留下她足量的头发让他保管。


    隐灵飞矢是消耗型灵物,优点是传信距离足够远,缺点是一根只够传信三个来回,得省着用。


    白小满的尸身边边角角都利用上也只够炼制十根,每一根飞矢都要用在刀刃上。


    回程需要不少时间,商悯本体躺在船舱里闭眼休息,皇宫中的白小满化身则在奋力苦练魇雾神通。


    胡千面板着脸坐一旁监督她。


    商悯刻意留了几分,释放魇雾时成功率在六成和八成之间来回浮动,有时候还会刻意吐出来哑火的魇雾,假装魇雾时灵时不灵。


    可实际上只要她想,回回都能吐出五彩斑斓的雾,并把胡千面拉进幻境里,就是这幻境对于胡千面这个修为的妖来说脆得像纸糊,连一息都困不住。


    商悯练了个把时辰,胡千面很是欣慰,“很好,已经能保证十次里面有八次吐出有用的魇雾了,不再是花架子,进步非常大!殿下知道一定会很高兴。”


    能从他嘴里听到这种夸奖真的很不容易,足见商悯这两天的表现让他有多满意,也侧面反映了白小满究竟有多么迟钝不开窍。


    商悯经过这段时间的摸索逐渐搞清楚了胡千面的性格,说话也大胆了许多。


    胡千面很忙,白天他要忙着查案、抄家、杀人,晚上他要忙着教“白小满”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天赋神通,抽空还要指点一下涂玉安和小蛮。


    商悯一直很好奇小蛮本体是蛇妖,为什么拜在了胡千面门下,而没有和碧落一起拜师白珠儿,这几日她旁敲侧击试出了答案。


    原来小蛮虽然辈分小,但是年龄并不比涂玉安小几岁,她只是开灵智晚,化形时心智跟不上,那时白珠儿忙于炼蛊没有心思教徒弟,所以一直是涂玉安和胡千面照顾她,于是拜师也顺理成章。


    后来碧落来了,白珠儿也腾出手来收了徒。


    其实小蛮还是白珠儿教得多,胡千面很少在妖术方面指导她,多是教她一些人情世故。


    “师傅说,要是能请教苏大人就好了。”商悯道,“他的天赋神通和我的很相似,说不定请教了他我会变得更厉害。”


    “上次与他交谈我顺便问了。”胡千面脸拉老长,“他不想教,我也不想再求他,殿下闭关,我怎好劳烦她?此事可能就这么算了。”


    唉……商悯暗自叹息。


    她每回提起苏归就是想从胡千面或涂玉安口中知道他的天赋神通到底是什么,可是这俩妖光顾着愤愤不平,天赋神通是只字不提,实在是让商悯有力没处使。


    “他也太不把师祖和师傅放在眼里了!”商悯义愤填膺,“师祖,等我修炼有成,就揍苏归一顿给您好好出口恶气。”


    “乖小满,你有这份心就行,等你修炼有成,不知道得过几百年。”胡千面无奈道,“可话又说回来,如果要在我们中选一个有机会战胜苏归的妖,那个妖可能就是你了。”


    商悯直愣愣地问:“师祖努力修炼,还是打不过苏归吗?”


    “蜃梦之下,众生沉眠。”胡千面苦涩道,“师祖我对上他,恐怕一个照面就会陷入他编织的蜃梦里,然后被他食尽灵识,吞吃神魂……”


    商悯像是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打了个寒颤。


    “别怕。”胡千面摸了摸商悯的后脖颈,就像给小动物顺毛似的,“总归,他是我们这一边的。”


    商悯心思一动,试探着开口:“师祖,要是那次遇袭时我修为没有被吸走就好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哪怕修成了魇雾,威力还是小……我很努力地修行了,但是效果甚微,这修为恐怕是没法短时间内恢复了。”


    白小满于市集遇袭,妖力被灵物吸走,导致修为倒退——这是商悯精心编织的谎言,用于解释化身修为降低的漏洞。


    胡千面闻言搭上商悯的腕脉探了探,道:“确实没恢复……这也不是个事儿啊,再等你修上个几十年慢慢恢复什么都晚了,灌顶有损根基,不然我真想给你灌上。”


    “碧落姐姐说,狗皇帝喝的十全大补毒物汤除了延年益寿也可以提升修为。”商悯嬉皮笑脸地蹭过去,身后变出一根毛茸茸的大尾巴摇来摇去,“那个汤药闻着不是很好闻,好像也不是很好喝,但是如果能提升修为,我觉得我可以忍一忍……”


    “你小子,机灵鬼。”胡千面横她一眼,“行了,我知道了,狐狸尾巴收起来吧。”


    “好嘞!”商悯咻的把尾巴变没了。


    “你也算对殿下有用,她会允许的,下次让碧落给你多带一份汤药,你好好补补。”胡千面道。


    商悯眼睛一亮,“哪里能劳烦碧落姐姐呢?我抽空去一趟拿就好了,今晚可以去吗?我想早点喝到肚里,尽早提升修为……”


    “你等白天再去吧,拿着我的令牌,就说是为狗皇帝取药。”胡千面说完这句话,格外强调道,“去了之后态度恭敬一些,她喜欢有礼貌的小辈……嗯,你还要记得告诉你珠儿奶奶,你已经学会魇雾了,她一定会很惊喜。”


    商悯笑着应是。


    很好,需要解决的事情又少了一件。


    明日一早去岐黄院,正好可以和敛雨客接上头,把蚀心蛊拿到手……


    作者有话说:


    第118章  寿宴之前[VIP]


    第二天一早, 又轮到“白小满”和小蛮当差。


    皇帝的寿辰早在一月前就已经开始筹备,现下已经接近尾声,小蛮作为御前宫女, 今日要抽时间检查各项布置,确保不出错。


    就连胡千面也难得有了清闲的时间,他停下了绣衣局的活儿, 因为皇帝寿辰期间杀人抄家不吉利。


    按照以往惯例,皇帝要大赦天下, 封赏大臣,彰显恩德。皇后谭闻秋也要出席寿宴, 与皇帝一同接受文武百官朝拜。


    朝拜之后,就是寿宴,诸侯国来使、文臣武将以及皇帝的子女会在这时献上寿礼。


    今年的寿宴上没有酒水, 没有荤菜, 规模比之以往更是小了许多,一是为了节俭, 二是为了给太后守孝。


    商悯去白珠儿所在的岐黄院取十全大补药时, 小蛮还交代她:“你早些回来,这两天事情有点多,我要去查看宫殿的各种布置,你多替我看着皇帝。”


    “好。”商悯麻溜地拿着胡千面的令牌跑出了宫。


    一出宫门,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着大街纷繁复杂的人气儿,既为脱离皇宫感到轻松,同时又不自觉舔了一下牙齿。


    当了一段时间的妖, 妖类的身体和她人类的心智产生了冲突。


    妖性之所以难训,难在控制本能。


    商悯如今闻着满大街的人味儿, 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眼睛告诉她,这些都是她的同族,可是她的鼻子和胃告诉她,这满大街的都是食物。


    吃十人提升修为,吃百人抵几十年苦修,吃一城人功力大进。


    妖吃人有什么不对吗?站在妖的角度,可能的确没什么不对。不是妖吃人,就是人杀妖。


    可站在人的角度,怎能坐视同族被妖食尽?商悯时刻牢记身份,不敢因胡千面和小蛮等妖的关怀与爱护麻痹大意。


    她没敢拖时间,紧赶慢赶跑到了岐黄院,向看门的出示了一下腰牌,守门侍卫露出讨好的笑容:“原来是胡公公的人,您请进,白大人正在抓药,请您稍候片刻……公公瞧着面生,不知如何称呼?”


    “本公公叫白小满,连我都不知道?”商悯斜眼看人,还不忘挺直了腰杆儿,双手往后一背掐着嗓子道,“今后可要记牢了!”


    “是是是,原来是白公公,失敬失敬,不如先到前厅喝茶?”侍卫满脸堆笑地把人往里面迎,立刻有一个药童赶了过来殷勤地为商悯端茶倒水。


    白小满也算阖宫名人了,谁不知道有个新晋小太监被涂玉安看中调到了御前当差,接着这小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得了胡公公青眼,混得风生水起,前途不可限量。


    商悯跷着腿坐着喝茶,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又有一名药童恭敬道:“白大人忙完了,叫白公公过去。”


    白大人和白公公,恰巧都姓白。


    商悯听得别扭,起身整理整理衣裳抚平褶皱,大摇大摆地去了白珠儿所在的药房。


    白日里的岐黄院人声鼎沸,人来人往,大小医者忙碌地制药、备药、审阅脉案,空气中飘散着药香,有些苦涩,但是闻之让人心情舒畅。


    任谁也想不出这岐黄院下是个养蛊场,里面埋葬尸体无数,培养蛊虫无数。


    商悯前脚一跨进药房,大摇大摆的步幅就收敛了,白珠儿放下手中的医书,打量一番商悯。


    “好大的派头,又是叫岐黄院侍卫小心相待,又是让我手下药童端茶倒水,看你走路姿势,倒是和涂玉安胡千面像了个十成十,说话的腔调也学了个十成十,不愧是他们俩教出来的。”白珠儿笑了,“门关上。”


    她离商悯喝茶的地方甚远,可对她的动向掌握得清清楚楚。


    商悯听话地去关门,将院外的嘈杂隔绝,白珠儿抬手设了结界,确保此间交谈不会为外人所知。


    “小满见过珠儿奶奶。”商悯老老实实道,“小蛮和碧落两位姐姐也教我很多,她们说,我不需要看人脸色,就算我欺负人,他们也不敢说什么,在外这样的态度反而能少去许多麻烦。”


    “你礼仪倒是学得不错,确实懂人那一套了。”白珠儿道。


    山间精怪性子野,往往适应不了人间的繁文缛节。


    商悯道:“师祖说,珠儿奶奶喜欢有礼貌的孩子。我懂的不算多,但是殿下、师祖、师傅和姐姐们的话总是没错的。”


    她像是刚想起自己还没禀明来意,就赶紧道:“师祖让我来拿药,我得吃点补药提升修为,皇帝老儿的药也快吃完了,师祖的意思是,让我多拿点,免得来回跑打扰奶奶。”


    “好了,我知道你要拿药,去拿吧。”白珠儿指了指柜子,“往上数第三个格子。”


    “是。”商悯依言拿药。


    药包入手,毒物的味道飘进鼻中,和她先前闻到的一模一样。


    拿完了药,白珠儿也懒得再叙什么家常话关心小辈,直接道:“赶紧走,别碍眼。”


    商悯行礼,正要退出屋子,推门时突然脚步迟钝,转过身道:“珠儿奶奶,师祖叫我告诉您我练成魇雾了,他说您知道了肯定高兴。”


    白珠儿:“……嗯?”


    她眼中这才生出了些兴趣,对商悯招招手道:“回来。”


    商悯转过身疑惑看她。


    “练成了?”白珠儿笑了两声,“谅他不敢拿这种事诓我……你,施展叫我见识见识。”


    她的语气是强硬的命令。


    “哦,好。”商悯表现得低眉顺眼没什么脾气,她嘴唇微张轻轻一吐,彩色云雾向白珠儿缠绕。


    白珠儿眉头一皱,不同于胡千面主动入幻境的平静顺畅,她就像一头择人欲噬的野兽,眉毛上方光洁的额头突然生出六条微不可见的细缝,细缝猛然张开。


    她双目眼白尽数变黑,宛若两颗黑星,额头上六条细缝中的眼睛同样漆黑一片,它们滴溜溜转动,然后八只珠眼视线汇聚,定格在商悯身上。


    商悯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像被无形的大手攥住了身体,这股气息压迫得她尾巴绷直,妖类趋利避害的本能使她差点显原形夺路而逃。


    彩色云雾飘进白珠儿七窍就如泥牛入海,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跟被白珠儿生吞了似的,魇雾幻境被强行切断。


    白珠儿吞噬了商悯的魇雾,似乎是品味了片刻,随即咧开嘴微笑:“不错,很有意思的神通……好好学,好好用……好好提升修为。”


    她看商悯的眼神就像在看猎物,垂涎三尺,不加掩饰。


    商悯浑身发毛,退了几步,收起尾巴,留下一句“小满告退”就慌里慌张地推门逃走。


    等远离了岐黄院,商悯才松了一口气。


    这白珠儿性格很有些乖张,她是妖,也受殿下调遣,可是她妖性比胡千面等人还要显著,碧落跟她像极了。


    妖和妖,会同类相残吗?


    无疑会。


    就如狐狸吃兔子,蛇类吃老鼠,蜘蛛要捕虫……更强的野兽,会捕猎更强更健壮的猎物。要是放在妖族盛世,弱小的妖也会被强大的妖吞吃。


    现在妖族式微,他们弱肉强食的本能被谭闻秋强行压制了,因为服从谭闻秋,他们才能和睦相处。


    商悯觉得,她就是被白珠儿给盯上了。


    她在白珠儿品来,可能是一只非常好吃的猎物,好吃到白珠儿差点压不住食欲。


    白珠儿不一定对她干点什么,但是那种垂涎的目光让商悯如芒刺背。


    她忽然耳朵一动,目光隐晦地看向街角,一袭黑衣的敛雨客缓步走来。


    他们二人错身而过,商悯面色如常地继续走,没人知道,她手中已经多出了一个玉瓶。


    玉瓶中,红色的蚀心蛊虫蛹挣扎蠕动。


    商悯回到皇宫,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胡千面告状。


    “师祖,我觉得珠儿奶奶想吃我。”她想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不作修饰。


    白小满就是这样的妖,要是话语婉转,反而不像他了。


    “什么?”胡千面眉头大皱。


    “她看我的眼神,就跟我看鸡腿的眼神是一样的,好像我就是一只大鸡腿。”商悯畏缩地嘟囔,“我以后真的不想去找珠儿奶奶了。”


    谁知胡千面听后没有丝毫惊讶,只拧着眉毛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还是避着点儿吧,免得她老毛病又犯了……”


    “老毛病?”商悯重复。


    “是啊,好多年前的事儿了,那个时候你还没来。唉,是个兔族的孩子,很乖很能干……真的挺可惜的。”胡千面惋惜道。


    “被珠儿奶奶吃了吗?”商悯眼角抽搐。


    “是的,被吃了,她要分给我一半,让我保守秘密,我拒绝了,直接去禀报了殿下。如今想想还有点小遗憾……不然我也能尝尝味道,真的是香啊,毕生难忘。”胡千面恍惚地回忆了一会儿,“那件事之后珠儿被殿下重罚了,你不要学她。”


    好家伙……这吃得也太狂野了。


    商悯整个人都麻木了。


    “每只妖都是殿下亲自点化,耗费了殿下的精血,师祖我谨记这一点,从不敢伤害同族。我也不会让你被吃,她要是过分了,就去找殿下。”胡千面安慰她。


    商悯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问:“殿下怎么罚的?”


    “八条腿被卸了四条,元气大伤啊,这么多年过去伤势是愈合了,腿也不知道长出来没有……她现在都不肯露出全部的本体,可能是觉得自己变丑了吧。”胡千面有点可怜她,又有点幸灾乐祸,“也是,要是我的五条尾巴就剩一条,我也会觉得自己丑得不能看。”


    “珠儿奶奶没有记恨师祖吗?”商悯好奇道。


    “那自然是记恨的,后来殿下教育了她几次,她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对,我们俩就重归于好了。”胡千面道,“她多半是馋了,不会对你怎么样。”


    他说到这儿,语气沉了下来:“吃兔子也就罢了,她要是真敢吃你,师祖就去杀了她。”


    商悯很怀疑胡千面能不能打过白珠儿。


    胡千面好像也心里发虚,补了一句:“殿下也绝不会再饶她。”


    商悯的疑虑被打消了一些,但这样的保证还是不能让她完全放心。


    她忧心忡忡地回到了皇帝的宫殿,熟练地打开药包,煎了两碗药,一碗给自己,一碗给皇帝。


    药煎好了,商悯首先把自己那份喝了,当即就觉得气血充盈,精神焕发,体内的妖力也开始了缓慢地增长。


    她面带笑容,从怀里摸出来蛊虫不动声色地放进了皇帝喝的药里,端到了他的面前。


    然后商悯掐住他的下巴,咕咚咕咚把一碗药全给灌了进去,末了还贴心地替他擦了擦嘴。


    作者有话说:


    第119章  以贤为帝[VIP]


    蚀心蛊入肚的一瞬间, 赤红色的蛊虫破蛹而出。


    它刚一孵化就展露了凶性,直接钻入了皇帝胃部的血肉之中,疯狂噬咬, 一路游走。


    蛊虫入腹,带给人的痛苦非比寻常。


    哪怕是沉浸在幻心蛊幻境之中的皇帝,也不可抑制地对这疼痛起了反应, 他脸色煞白,呆滞的瞳孔在颤动, 慢慢这颤动扩大到了整个面部,然后是躯干、四肢。


    他忽然口吐白沫, 两眼翻白,身躯直挺挺地往后一倒。


    商悯不料服下蛊虫后的反应会如此剧烈,她弹身而起, 手扶住皇帝的后脖颈, 免得他后脑勺撞到龙首椅上发出响声。


    商悯脸侧的耳朵变成了毛茸茸的狐狸耳,分心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生怕胡千面进来。


    幸好幸好, 此时只有她在陪侍,不然她也不敢就这么给他喂下蚀心蛊。


    宿阳城内,与敛雨客待在一起操控着母蛊的商悯化身也面露急色:“敛兄,这皇帝吃了蛊虫之后怎么一副疼得快要死掉的样子?”


    “通常来说是有疼痛反应, 但不会很大,可能是因为他本就年老体弱,再加上体内已经有幻心蛊,所以蚀心蛊再入体比寻常人更凶险。”敛雨客道, “控制住他,让蚀心蛊潜伏到心脏处再沉寂, 不然两只蛊虫会直接在心脏里面打起来,届时皇帝会爆心而亡。”


    “已经在控制了。”商悯擦擦汗,又抽出少许灵识汇聚在白小满化身中。


    皇帝的宫殿中,龙首椅上,商悯手脚并用牢牢地锁住了皇帝的双手双脚,两只脚踩在他的脚背上,两只手死死钳住他的手腕。


    皇帝嘴里被塞了本奏折,防止他突然叫出声把妖引进来。


    可是他的身体还在扭,商悯身后冒出来一条大尾巴,尾巴变长像绳索一般把皇帝的躯干捆得结结实实,这下他可算老实了。


    商悯灵窍开启,观气术之下,盘踞在皇帝心脏的绿色妖气微微躁动,虫子形状的虚影翻滚游弋,与此同时皇帝繁重衣服下腹部的皮肤鼓起了一个小包,蚀心蛊以可怕的速度在他皮肤下游动,寻找去往心脏的路径。


    它还没走到心脏,皇帝就有了支撑不住的迹象,他的眼神一时挣扎,一时清明,更多的是痛苦。


    商悯生怕皇帝突然闹出点事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束彩色云雾从她口中吐出钻进皇帝七窍,不同于幻心蛊的全新幻境在构筑,皇帝的大半意识被拉进了魇雾幻境之中。


    他僵直的躯干和四肢猛然瘫软,双目空洞瞳孔散大,呆滞地看着宫殿的穹顶。


    商悯嘘了口气,双手双脚和尾巴都没放松对皇帝的控制,怕他一个挺尸又挣扎起来。


    她眉头紧皱,按照心念构筑了一个与勤政殿一模一样的虚无之境,把皇帝的灵识安放其中,让他保持批改政务的状态,利用熟悉的环境麻痹他的感官。


    魇雾幻象构造完毕,商悯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幻境中的皇帝,他正一本接一本地在奏折上写朱批,陷入了麻木而机械的劳动中。


    看了半晌,商悯觉得没问题了。


    现在就等寿宴的时候控制蚀心蛊钻进心脏和幻心蛊打起来,届时皇帝会短暂地恢复神志……然后再爆心而亡。


    据敛雨客估算,皇帝恢复神志的时间能持续十息左右。


    很短,但这是他最后清醒的时间了。


    起码在死亡那一刻,他会是清醒的,会做回那个大燕皇帝,而不是受妖摆布的傀儡。


    商悯怜悯地最后看了皇帝一眼,正要将意识抽离魇雾幻境,可皇帝批改奏折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


    他举着毛笔,茫然地注视着手上的奏折,接着将奏折缓缓放下了,麻木的眼中竟然出现了闪烁不定的思考的情绪。


    皇帝缓慢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向商悯看来,细细地端详着她。


    很突然地,他笑了一声。


    商悯被他的笑声吓了一跳,惊疑地看他。


    “朕的胡子,好玩吗?”


    苍老的声音传入商悯耳中,满是皱纹的面颊尽显疲惫与沧桑,皇帝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商悯。


    商悯眉梢一挑,面色微愕。


    她想过皇帝有可能在魇雾幻境中恢复神志,但这一刻到来了,她还是猝不及防。


    光凭魇雾可能不行,蚀心蛊的入侵让幻心蛊幻境出现了漏洞,皇帝被囚禁了许久的意识终于重见天日。


    “好孩子,叫你费心了。”皇帝枯败的脸上满是苦涩。


    商悯眉心跳了跳,低头打量自己在幻境中的形貌。


    肉身的外表可以伪装,但灵识与神魂给人的感觉是伪装不了的,除非是在幻境之内,她可以借助幻境扭曲自己的外貌,不然灵识真身就会显露。


    她身躯的外貌和白小满一样,灵识就是自己的本来面目。然,商悯一向谨慎,她当然有记得在灵识驾临幻境时稍作伪装。


    理论上来说,皇帝就算意识恢复了清醒,也不该看穿商悯是谁。


    可是听皇帝的语气,他倒好似全然知晓了。


    “你知道我是谁?”商悯没用敬称,只直白地问。


    “大燕每一任皇帝,都会修行观气术。”皇帝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我知道你是谁,可是却不能看清我的枕边人是谁。”


    “陛下,你是何时被她控制的,为什么不能看破她的真身?大燕太尉真身为妖,你竟也没有看穿吗?”商悯拱手,连珠炮似的发问,“你看不出你儿子身上流着一部分妖血吗?还是说陛下当年学艺不精,看不穿妖物本体?”


    皇帝沉默了。


    良久,他道:“你身上也有姬氏的血,不要叫陛下了,叫舅舅吧。”


    商悯稍感意外,细想又觉得皇帝这么说实属正常。


    他有求于商悯,商悯助他挣脱幻心蛊,他无论无何也不能拿出君主的派头命令她了。此时的他,比起皇帝,更像是一个阶下囚。


    “你先前接见我,让我喊你皇伯伯。”商悯道。


    “以前是以前,以前的是我也不是我。”皇帝神态平和,竟然没有用“朕”的自称了,“我名姬瑯,今年六十有五,三十五岁登基,在这张龙椅上坐了三十年。我登基时,立誓要做出一番旷古烁今的大事业,我传下质子令,一步一步谋划伐梁……”


    他忽然停了下来,商悯皱眉问:“然后呢?”


    “然后就此止步。”他嘴角和眼中都是苦意。


    “刚开始中蛊时,我大部分时间是清醒的,只是偶尔会记不清自己做了什么事,我以为是我累了,可情况越来越严重,一点一点陷入了更深的幻境之中,直到十五年前,我彻底丧失了意识。”


    皇帝拍了拍身下的龙首椅,眼神苍凉。


    “在那之后,我不再是皇帝了,只是一个于家国无用的废物,一个愧对圣人教诲的小丑。我死后当有恶谥,我也不应葬入皇陵,千百酷刑施于吾身,也不足以弥补我对社稷造成的伤害。”


    商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他。


    等皇帝情绪平复了一些,她才问:“幽禁子邺是你自己决定吗?想要占领梁国疆土,也是你自己想法吗?”


    皇帝身体一顿,他嘴唇颤抖,道:“是。”


    这一个字仿佛用尽了他的力气,他瘫倒在椅子上。


    没有借口,也没有辩驳的余地。


    谭闻秋利用了他,或许一桩桩一件件事确实有她在背后引导,伐梁是她想看到的,可是在皇帝修行了观气术,没有被幻心蛊完全控制的时候,她不敢过多冒头,也没有那么多插手的余地。


    “妖定有办法隐藏妖身。”皇帝并不清楚他们隐藏妖身的关键在于转生秘法。


    褪鳞之前,妖魂人身,褪鳞之后妖身渐显,方才能被看破。


    他哀声道:“夫妻多载,我不知道她竟然是妖,不知道大燕依仗的太尉苟忘凡也是妖,我那长子,已经舍去了旧名,化名谈烨,现在对他母亲言听计从,可悲!”


    “哈……”商悯笑了。


    她实在是没忍住,这的确是一件可悲又可笑的事情。


    皇帝不了解子邺,哪怕他是父亲,是令太子臣服的君主,他此刻还是认为子邺会向着他的母亲,而不是人族。作为父亲,他对姬子邺的了解少到令人发指,作为皇帝,他识人不清,竟看不清谁才是忠于社稷的。


    为君为父几十载,他教导子邺,却不知道子邺是什么样的人。


    “何故发笑?”皇帝怔住。


    商悯止住笑意,冷漠道:“我不告诉你。”


    皇帝神情更显怪异。


    要是姬子邺在这里,他会急于向父皇剖白心迹吗?


    商悯很难揣测他的想法,可是如果换成她,她是懒得向这样的父皇解释的。清白很重要,但也要看是对什么人展露清白。


    对于某些人,真是多说一句话都欠奉。


    不过,商悯会把皇帝的话完完整整转述给子邺,让子邺决定要不要对皇帝解释。


    皇帝快死了,也许子邺不想他死不瞑目。


    商悯对皇帝实在是没什么感觉,现在也确定了他不是完全无辜,对他本就趋近于没有的敬畏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商悯原本有敬畏,是因为皇帝具备强权。


    皇帝没有了强权,也没有令人拜服的德行,自然也丧失被敬畏的资本了。


    现在的商悯,敬畏谭闻秋。


    “你要死了,就在明日。”商悯静静道,“舅舅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我可以尽力去办,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大燕。最好别交给我什么难办的事情,冒险的事我不做。”


    “我没有什么要交代的,需要办的事,也就那么一件,就在明日。”皇帝沉默一会儿,缓缓道,“我死后,应当是子翼那孩子继位,他才十五,你……能不能不要杀他?”


    话一说出口,他突觉不对。商悯也是在孩子的年纪,他却在求一个孩子不要杀了另一个孩子。


    皇帝心底感到无比扭曲和荒诞。


    “我尽量,如果他不碍事。”商悯慢声道,“你觉得,杀什么人是我能决定的?”


    她身体前倾,手放在桌案上,审视着面前的老人。


    “不,我杀谁是谭闻秋决定的,谁是她的刀,我就得杀谁,天下人就要杀谁!”


    皇帝一怔,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流了下来,他双目圆睁,浑浊的眼神难得清明:“好一个天下人!”


    他一生被阴谋、算计、权力、谎言、欲望包围,他理智地布置阴谋,冷酷地算计别人,满心欢喜地攫取权力。可他的欲望还没有被满足,突然就变得一无所有。


    生命的倒数第二天,他尝试捡起在几十年前就被他抛之脑后的亲情,他可怜子翼,不仅是因为他是他的孩子,还是因为这个可怜的孩子即将步上他的后尘。


    他发出请求,保护子翼,放过子翼,商悯答应了……也拒绝了。


    “我这一生,都是个笑话。”皇帝闭上眼,被虚假的幻境刺痛,不管在幻境里还是在幻境外,他都不是皇帝,“忙忙碌碌,终一场空……罢了,罢了……”


    他的面孔干枯而颓败,“武王之女,武国大公主商悯,上前听朕遗旨。”


    商悯惊讶地看着皇帝,思索一息,上前行君臣之礼,道:“臣商悯,听旨。”


    “朕在位三十载,无才无德,不辨忠奸,不能保社稷,使妖魔窃国命,是罪一也。未教子女,使以为有仁心者,二罪也。朕愎谏无仁行,与诸侯、人臣、子女生隙,此三罪也。及天下乱状,不能制,四罪也……”


    “今妖族现世,众诸侯当自勉之,朕寿命尽,未能回天,唯有三愿。一愿天柱危而复存,再无妖魔;二愿天下碎玉重聚,乾坤重塑……三愿,以贤为帝,复我盛世。”


    “若燕室不存,勿屠朕亲。”


    作者有话说:


    第120章  点一把火[VIP]


    遗旨, 自然是皇帝的临终遗言。


    “将我遗旨通传各国,好叫众诸侯知晓。”皇帝垂下松垮的眼皮,声音有气无力, “我醒得太晚,如今这般光景,只盼能挽回一二……天倾覆, 人无存,又何来大燕呢?”


    商悯没插一句话, 待他说完,敛眉道:“臣谨遵圣意, 必一字不漏将您遗旨传达各国。”


    到这份儿上,姬瑯终于是个皇帝的样子了。


    一位广受敬重流芳百世的千古一帝该是什么样子,商悯没见过, 她只听过、想象过。


    皇帝名义上是天之子, 实际上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无法做到完美无缺, 个人品德上也会有些缺陷, 可是在大是大非上,皇帝不能出错。


    姬瑯曾被权力蒙蔽了双眼,然而在今日,在人族大义上, 他没做错。


    连“以贤为帝”都说出来了,他是真的放下了,妥协了,了悟了。


    当了十数年傀儡, 他并不是对外界变化一无所觉,只是插不了手, 绝望地看着一些事情发生,他丧失了心力,被折磨得精气神全无。


    坐上皇位的人姓不姓姬,姬瑯已经不太在乎了,他也没法再在乎了。他最大的期望是坐上皇位的还是个人,是人就好。


    “悯儿,只要你想……”姬瑯忽然期盼地望着商悯。


    商悯眼眸微顿,回看姬瑯,平静地摇了摇头,无声地拒绝了。


    “唉……也是。我已经没什么用了,我是一个没有能力颁布命令的皇帝,一个不能使圣旨传达内外的皇帝……还需要借你的口,才能传出遗旨。”姬瑯扯扯嘴角。


    商悯道:“这遗旨,本也无关紧要。信的人会信,不信的人,只怕会将此当做胡编乱造的。”


    商悯知道姬瑯方才想说什么。


    她现在是掌握他命脉让他有机会清醒的人,是唯一识破妖物真身冒险潜伏皇宫的人。


    谁最有可能赢?谁最有可能击败谭闻秋?


    是商悯,是她背后的武国。


    姬瑯不敢将希望寄托在姬氏后代身上,他们身在宿阳,离谭闻秋越近,就被她渗透控制得越严密。一个潜伏几十载的大妖,她会什么都没做吗?


    姬瑯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


    此时,商悯只需说一声她想,她甚至能让皇帝现在就秘密立诏,让他立她为继承人。


    奉皇命,承天意,名正言顺。


    但是这立了和没立没区别,因为没人会认这份遗诏。


    “但是死人会认。”姬瑯眸光微动,“我进了皇陵地宫,魂魄归位,各位先祖自然会知晓。”


    “不必,舅舅那句‘以贤为帝’已经足够了。死人如何想,我并不在意,活人如何想,确实是我需要在意的。遗诏、旨意……是活人留给活人的借口,上位者给下位者递的台阶,它可以有用,也可以没用。”商悯神情始终沉稳,没有因为姬瑯的话而生出半分贪念与急迫,“通俗来讲,即为可有可无之物。”


    “我愿向众诸侯传达舅舅遗旨,只因这遗旨是正确的有用的,是众诸侯愿意笃信的。这是舅舅给他们递的台阶,全了他们道义与名声,让他们师出有名,免受诘难,为众诸侯齐心抗妖点燃一把火。”


    她想得分外清楚。


    “舅舅动了立我为继承人的心思,无非是看重我身上流着的另一半血,我是武国的公主,也是母亲的孩子,如果是我,舅舅也会心安一些,对吗?可是舅舅若是真的这么做了,这样的结果却不是其他诸侯想要看到的,他们不会认,所以这没有意义。”


    “仅你知我知死人知的旨意,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帮助,我不需要舅舅帮忙递这个台阶。”商悯平稳的话中充斥着底气,这种底气并不是来源于由天所启的谶言,而是来源于自身。


    “因为,我就是天命,我必是天命。”


    姬瑯一时愣住,随后笑笑:“我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也是最没有忍性的时候,我被先帝告知要立我为储君时欣喜若狂不能自已。”


    “不是我定力强,是因我从小就是储君,这种喜悦,我没机会有。”商悯道,“王立储君和皇立储君区别不大,储君只是有了登位的资格,到底还不是君。”


    姬瑯目光柔和下来,不再是君主,就像是一个慈祥的长辈,“真想看看那一天的到来。”


    他轻轻抬手,“劳你为我费心了,悯儿,你去吧,我想在这幻境中静坐片刻,我很久很久,没能这么清醒地思考了。”


    “告退。”商悯抽身而去。


    幻境一刻钟,现实不过几息。


    她松开钳制皇帝四肢的手和脚,放开了绑着他躯干的尾巴,最后把塞进他嘴里的奏折抽了出来。


    商悯小心地抚平皇帝衣服上的褶皱,帮他把张开的嘴合拢,确保他没有任何异常。


    灵窍开启,观气术下,代表蚀心蛊的红色妖气已经隐去了,她以母蛊驱使子蛊让它陷入了休眠状态。


    “小满,药还没喂好吗?”胡千面的声音传进殿中。


    商悯道:“喂好了,给皇帝老儿编个胡子辫玩玩,碗忘端出去了……”


    她三下两下给他的胡子编成了麻花辫,胡千面进来后无语地看了她一眼,“行吧,爱玩就玩吧,来人了给他解开。”


    商悯嘿嘿一笑,正要说两句讨巧卖乖的话,突然看到胡千面眼神一变,从怀里掏出来了一面铜镜。


    “这个时候联系我,想必是得手了。”胡千面脸色狂喜。


    他也没避着商悯,只是在书房里面设了一个小结界,接着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对着铜镜施展法术。


    “师祖,什么得手了?”商悯探头探脑要往铜镜上看。


    一般来讲,有大事的时候胡千面不会主动告诉她,但是也没有避讳她。


    胡千面实在太信任白小满,不告诉白小满,不是觉得他身份不够,而是觉得他不懂道理。


    对于商悯来说,这个试探的度有些难把握。她不知道对于某些事她到底该不该追问,所以就尽力维持并强化自己缺心眼的人设,经常说一些不经大脑的话。


    这样就算追问,胡千面也不会起疑。


    “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好好听着就行。”胡千面把商悯搡到一边,清了清嗓子。


    光滑的镜面泛起了涟漪,苏归模糊的面孔出现在上面。


    他没任何废话,单刀直入:“谭军突袭大营,商悯在大营遇袭前后失踪了。”


    胡千面听此噩耗,脸色大变:“找着了吗?”


    话刚一说出来,他就发觉自己问了一句废话,要是找到了,就没有这次禀报了。


    “怎么回事,什么叫前后失踪?”他脸拉老长,心里盘算待会儿怎么去回禀谭闻秋,“是之前还是之后,是不是谭军干的!”


    “昨日遇袭之前人就已经不见了,还没来得及寻找,就起了沙尘暴,谭军骆驼兵来袭,毁掉了我们的水车,我击退谭军,事后也未找到商悯。”苏归道。


    “昨日!”胡千面简直暴跳如雷,整张脸都扭曲了,“昨日的事情你现在才告诉我!你安的什么心?!”


    苏归语气也冷了下来,“一天一夜都在行军,水车被毁,燕军既要尽快赶到前线战场,又要折返取水,路上还要防备谭军骚扰突袭……众目睽睽之下,我根本没有机会取出铜镜禀报此事,此时扎营休息,我才能拿出铜镜。”


    胡千面眼神连变,几乎把怀疑显露在了明面里。


    他有意诈苏归:“怎么这么巧,你刚要对她用蚀心蛊,她就没了?”


    苏归道:“不知。”


    胡千面一向自诩聪明,当即就想出了两套合理的解释。


    一是苏归有意放商悯一马。


    他有这个心思,也有这个动机。


    二是武国察觉宿阳有妖后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联络到了商悯,不让她当质子了。


    “苏大人……你真是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一个黄毛丫头,在你眼皮子底下溜了。”胡千面脸颊都在抽抽,被气得了,“你今日所言,我会一字一句,据实禀报殿下,攻谭在即,苏大人安心领兵吧。”


    他没资格处置苏归,就放了个狠话。


    责罚是会有的,但肯定不会在现在就降下责罚,不然苏归怎么打仗?


    胡千面头晕目眩,看着手上的铜镜,抬手欲砸,最后生生忍了下来,咬牙切齿地把铜镜收好。


    “师祖,您消消气。”商悯很有眼色地凑过去给他捏肩膀,“不要因为这个苏归气坏了。”


    “我倒也想不气……可是我一想到这小子被殿下倚重还不知好歹,我就气上加气。”胡千面拍拍商悯的手,“好小满,你以后可要好好听殿下的话,别学苏归的做派,让殿下失望。”


    “我一向听话呀,听师傅师祖和姐姐们的,更听殿下的。”商悯道,“殿下身体本来就不好,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


    “师祖也在担心这个。”胡千面起身,颓丧道,“可恨我不能多为殿下分忧……这事,终究还是不能不去禀明殿下。我去去就回,你留下。”


    他背着手,愁眉苦脸地走了。


    商悯目送他远去,而后返回殿中,暗自模仿了一下胡千面掐诀勾画结界时的手势,然后摇头,走到皇帝身侧,自言自语:“这段时间真是够忙,不过也快忙完了。”


    一日时间,转瞬即逝。


    第二日,天不亮,皇宫里里外外就忙活了起来。


    皇帝在胡千面和小蛮的亲自服侍下换上了最隆重的朝服,佩戴上紫金冠冕、白玉龙纹腰带。


    商悯也终于第二次见到了谭闻秋。


    她一改先前年轻的模样,白发苍苍,颤巍巍地行来,也是一身华服。


    皇帝与皇后并肩而行,一路行至皇宫大殿。


    那里,文武百官跪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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