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以命相告[VIP]
胡千面不让商悯在这样隆重的场合露面, 怕她办不好事情还瞎添乱。
近前伺候的活儿当然是胡千面和小蛮招呼,涂玉安在殿外统领宫女太监,商悯就跟在涂玉安身侧, 像跟木头桩子似的站在殿门前。
她倒没什么事情忙,只需要在往来的使者和大臣递上礼单时大声念出礼单上的礼物和进献的吉祥话就行。
皇宫里里外外守卫森严,金甲军静默无声。
宫殿内站着的都是些四品之上的重臣以及关系亲近的皇室宗亲, 以及诸侯国来使。商悯看到了长阳君和孟修贤,还在殿外看到了舅舅姬令韬, 更远处是表哥姬言澈。
商悯还看到了苟忘凡和白珠儿。
苟忘凡站在御座近处,一改当日清秋殿上魁梧强壮的样子, 她这时外貌苍老皮肤松垮,身形佝偻,一看就是个寿命将近的老人的模样。白珠儿眼神淡然, 混在群臣之中, 不怎么显眼。
子邺也在。
他眉目低垂,与其他的臣子一样不去看宝座之上的帝后二人, 只是恭谨而安静地站着, 宛若青松。
昨夜商悯就与敛雨客去找过子邺,对他原原本本说了姬瑯意识短暂清醒并传下遗旨之事。
他听完怔愣许久,一句话都没说。
商悯不得不再次追问:“谈大人,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帮忙转告舅舅, 或有什么别的安排需要嘱咐与我?”
子邺注视着她,缓慢而决然地摇头:“没有。”
可他的眼神少有地变得有温度了,“多谢你。”
短短几字,蕴含千言万语。
商悯想, 子邺对姬瑯这个父亲是有感情的,也是有芥蒂和怨言的, 所以他既为姬瑯清醒而喜悦,又不屑于对他解释太多。
过往种种,子邺或许看开了,就像姬瑯放下了对权力的执着。
从此以后,姬瑯如何,就与他无关了,他已仁至义尽。
作为子女,子邺无愧于姬瑯,他找到了解开幻心蛊的办法并借商悯敛雨客之手让姬瑯回归了短暂的清醒。作为人臣,子邺劝谏皇帝,不忘己身职责,心系人族。
既然仁至义尽,问心无愧,那就不必多做解释。
商悯坦然接受了子邺的谢意,也认真道:“我也要谢你。”
深夜离去时,商悯心情忐忑。
她希望计划能顺利,希望有关于妖的一部分真相大白于天下,也希望众诸侯能齐心协力,抗燕除妖。
等商悯来到大殿之上,忐忑悉数不见。
皇帝和皇后端坐在金座之上,姿态端庄,神情慈和。
皇帝因为连日进药,苍老的脸上多了一些红润之气,看着精气神很足。皇后慈眉善目静静端坐,满头华发被头冠和凤头钗束起,明珠镶嵌冠上,异常华贵。
商悯之前听说皇后也要出席接受朝拜时就有点惊讶。
谭闻秋褪鳞失败受伤闭关,且她毕竟一直蛰伏,这样隆重的场面,她往年也很少现身,今年是有些反常了。
商悯隐隐觉得,谭闻秋身上残留着一些很显著的妖的习性。
比如遇到问题时,谭闻秋第一时间考虑的是杀人,而不是用计。
就如谭国那位送来国君头颅和请罪书的来使,谭闻秋直接杀了对方泄愤,并以对方刺杀皇帝为借口遮掩了过去。
放在任何一个国家,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杀来使,破坏了众多诸侯国从古至今都遵守的默契和底线,哪怕一个国君再昏庸,再没有底线,都很难干出来杀来使的事情……可是谭闻秋不在乎。
再比如,谭闻秋似乎不喜欢人类的服饰。
群妖议事,她随意披了件衣服蔽体,而下方的妖也不在意她穿着是否得体,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个,要不是为了融入人族,妖甚至可以不穿衣服。
哪怕谭闻秋学了很多人类的知识,了解一个王朝是如何运作的,也可以在政事上给出许多处理意见,但是她依然是妖,思维方式与人有着根本的不同。
谭闻秋应该不是很耐烦参与皇帝寿辰这样的场合,可她还是来了。
商悯看向皇帝和皇后的方向,又扫视殿内外,估摸时间差不多到了。
胡千面一甩拂尘,高昂的声音传遍大殿:“吉时已到,跪——”
文武百官、各国来使纷纷伏跪在地,齐声恭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数人的声音整齐一致,他们跪拜的动作也分外整齐,仿佛麦杆成片倒伏。
他们倒向同一个方向——权力的方向。
他们跪拜的动作一起,出现的不仅是直冲穹顶的声浪,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玄而又玄的气蕴……它无声无息地出现,就像是人族气运的具现化,朝着御座的方向流淌。
跪拜供奉祖先,宗庙会有香火功德汇聚,四海人臣跪拜皇帝,带来的自然会是人族气运的汇聚。
坐在皇帝身侧的谭闻秋看着这样的景象,面带微笑,她深深地、陶醉地吸了一口气,玄而又玄的无形气蕴被她如同长鲸吸水般攫取,吸入口鼻,吞吃入腹。
霎时间,谭闻秋像吃了灵丹仙药般精神焕发,有些泛白的唇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有了一丝血色。
修炼了观气术的商悯对这一丝丝气蕴的流淌分外敏感,她下意识想开启灵窍去看谭闻秋,可是敛雨客一再嘱咐她不可随意用观气术看不知底细的强者,她只得强行忍下。
如果她能用观气术,就会看到皇宫之上金光璀璨,龙脉现形,可是璀璨只是一时,再耀眼的金光也盖不住龙脉衰弱的现状。
金色云团之中有一黑色蛟形孽物缠绕龙脉,如寄生虫般贪婪地吸取龙脉生机,久而久之龙脉愈衰,孽物愈强。
黑蛟夺龙气,妖魔窃国命。
“众爱卿平身。”皇帝温声道。
之后的步骤,就如往年一样,彰显仁德、封赏功臣、普天同庆……一整套流程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时至正午,皇帝皇后率先动身,引众臣去后殿开宴席。
皇帝仍然在孝期,桌上没有任何荤腥,也没有酒水。
放在过去,皇帝需要在宴席之时亲自分肉,与群臣同享。今年没有分肉的环节,按照规矩是扛来了一张巨大的麦饼,以麦饼代替肉分与众臣。
胡千面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把镶嵌宝石的带鞘短刀。
皇帝面带微笑地接过,可就在他接过的一瞬间,他的胡须突然一抖,慈和的眼中闪过茫然。
宿阳城内,商悯与敛雨客站在一处地势较高的酒楼之内,她站在阁楼上,手中把玩着玉瓶,目光遥遥看向皇宫的方向。
“蚀心蛊已经发动了。”商悯眼神复杂。
计划成与不成,就在今日,就在此刻!
他们会成功,因为这种种谋划不仅有许多人参与其中,更有姬瑯亲自配合。
他想活,可是他更怕生不如死。他爱权力,但他更想保住人族的江山。
皇宫大殿上,皇帝身形一个趔趄,扶住桌沿才站稳。
他皱纹密布的脸上表情扭曲,脖颈和太阳穴的血管都在突突跳动,心脏处,蚀心蛊的蛊虫顺经脉血肉钻了进去,和幻心蛊蛊虫厮杀惨烈。
与此同时谭闻秋忽然感到她手持的幻心蛊母虫爆发出了激烈的异动,她心下骇然,众目睽睽之下受制于皇后的身份却不能表露出丝毫异常,只能佯装担心地伸手想要扶住皇帝。
“陛下小心!” 离皇帝最近的胡千面反应极快。
他堆着笑脸,看似动作轻柔,实际上力道极大地钳死了皇帝拿刀的手腕,另一只手稳稳扶着皇帝的后背,简单的动作立刻将他整个人牢牢控制住。
皇帝嘴唇颤抖,一片漆黑的眼中迸发出刺骨的杀意,他猛然转头,锐利的眼神仿佛两束利剑,直刺胡千面的脸庞。
姬瑯皱枯的手握紧刀柄,牙缝里挤出来两个怒意勃发的字眼:“放!肆!”
真气透体而出,他须发皆飞,明黄色的衣袍鼓胀,可怕的劲气竟然令他脚下站立的砖块崩出蛛网般的裂纹!
许多人都只记得姬瑯是弄权专政的皇帝,忽略了他在登位之前是文武双全的皇子,是在夺位之战中最终胜出的人!他有能力也有手腕,若无能力,他所取得的一切如何能与他的野心相匹配?
胡千面大骇,身体被劲气震开,接着心神失守之际被姬瑯含怒一掌轰出三丈远,噼里啪啦一阵骨骼爆裂的声音,胡千面撞向殿内梁柱,胸骨尽数粉碎!
姬瑯一脚踢翻了面前摆放麦饼的桌案,目光扫视殿内。
谭闻秋被震得站了起来,没等她做点什么,她突然以袖遮面,头部剧烈的疼痛让她眼眸闪烁不定,一时是暗金竖瞳一时又是人类的黑色眼瞳。
“该死,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她竭力压制身体内残存的意识,可是越调动力量她现形就会越快。
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暗中掐诀,想以母蛊控制子蛊,可是幻心蛊的蛊虫居然无论如何也不受控制了。
谭闻秋体内两种意识僵持之际,苟忘凡也险些失色,她想要冲上去,可是周围全是人,她不禁投鼠忌器,犹豫一息。
转瞬风云突变,转瞬形势颠倒,转瞬成败已定!
姬瑯苍凉一笑,在群臣目瞪口呆的注视中高举短刀,一刀刺穿了自己的胸腔,强行剖开胸骨,刹那血光迸现,血流如注。
他脸色煞白,头上的紫金冠滚落在地,拿刀的手在抖,但是却拿得极稳。
胸腔内,心脏在跳动,两只蛊虫在心脏中挤压扭动,几欲破心而出。
“我名姬瑯,文圣子孙,奉祖命,镇守天柱。”姬瑯张开双臂,“今妖魔窃国命,我被妖术所控,无力阻止,唯有一死,以命相告!”
他说罢,双手伸入胸腔,生生挖出自己的心脏,高举在面前。
鲜血如瀑,腥气四溢,两只在心脏中游弋的蛊虫破心而出,在众臣面前现形。
作者有话说:
第122章 人间惨剧[VIP]
鸦雀无声, 落针可闻。
姬瑯趔趄后退半步,捧着心脏的双手在颤动,猩红从他被剖开的胸口向下蔓延, 遮盖了华贵的明黄色,将他胸前张牙舞爪的金色龙纹染得模糊不清。
鲜血还在流淌,流过衣袍, 流过鞋面,流到青黑色的地面上……
“啪。”爆裂开的心脏滚落, 姬瑯却还保持着双手高捧心脏的姿势。
那团已经看不出心脏形状的血肉就这么掉在了地上,两条蛊虫离体后蠕动两下, 不动了。
姬瑯双目发直,望向大殿外的天空。
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口中发出“嗬”的一声可怖的呼吸声, 若风箱扇动, 一口血雾从他口中喷出,把花白的胡子染上红色。
姬瑯猛然向前倒去, 咚的一下, 先是双膝触地,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宛如平民跪拜一国君主,后人跪拜祖宗先贤,凡人跪拜天地鬼神。
血顺着姬瑯的胡须滴落, 他的眼白迸出血丝,气息虚弱,嗓音因口含鲜血而模糊沙哑,叫人难以听清:“我……愧对……”
这句话未说完, 姬瑯勉力支撑的上半身骤然前扑,接着他一头撞在了地上, 僵直的双臂无力垂落,耷拉在地面。
他五体投地,就像在对着这大燕的天下行跪拜大礼。
那双失去了神采的眼睛,眼皮直至最后也没有闭合,因为它们的主人死不瞑目。
姬瑯的胸膛不再起伏,气息消失了,他的心脏被弃于地上,再也不能跳动,他的嘴角仍有鲜血滴落,但是他再不能开口说话。
姬瑯死了。
他死在自己寿辰这日,死在文武百官朝拜之后。
他在挖出自己的心脏后,倒毙当场。
整个大殿气氛冻结,众臣呆若木鸡。
从姬瑯剖心到倒毙,不过数息时间。
他怎么突然做出这等惊世之举,他怎么突然……死了?
“陛下!”高台宝座上,凄厉的恸哭传入所有人耳中。
众人闻声望去,看见皇后谭闻秋跌倒在地,泪如泉涌,几乎昏死过去,却想爬到姬瑯的尸身前。
“世上有妖!世上有妖!”她鬓发散乱,凤头钗叮当掉落,口中连续两遍重复着这四个字,痛哭流涕,“我……”就是那个妖!
她只说出来了第一个字,剩下的半截话没能说出口。
因为宝座一侧奉茶的小蛮惊慌失措地扑了过来,扶起了谭闻秋,同时一指点在她的后颈,她身躯一软,昏倒在地。
“来人啊!护驾!快传医者!”小蛮焦急的声音唤回了众人的神志。
岐黄院院首白珠儿腾地排众而出,越过所有人来到谭闻秋身前,面容紧绷地为她诊脉医治。
一时大殿哗然,有数名官员宗亲被这等场景吓得两眼一翻昏倒在地,更有不堪者瘫软失禁。
“有妖!”有官员大惊失色,口中不住道,“有妖在皇宫!”
他环视一周,疑神疑鬼,如同惊弓之鸟,“妖在何处?!”
有人脸色惨白却抓住了重点:“陛下身中妖术,被那怪虫钻进了心脏!”
苟忘凡身为在场官职最高威望最强的当朝太尉,用身侧柺杖猛杵地面:“肃静!”
她声音虽老,但是仍有气势,足以震慑群龙无首的大臣们。
嘈杂的大殿为之一静。
苟忘凡拄着拐杖走上前,颤巍巍地高喊:“金甲军大统领平南王姬麟何在?!传令下去,速速派金甲卫围住大殿,不得放走一人!”
她话音刚落,轰隆隆的铠甲碰撞声逼近。
金甲卫潮水般涌进,噌噌拔刀之声连绵,刀剑尽数出鞘,银色的刀光映照进所有人的眼中,金甲士兵将大殿内的臣子、宗亲和宫侍悉数控制。
平南王姬麟疾步而来,看到姬瑯的尸体后不可置信地后退数步,然后悲痛跪倒,身上的铠甲碰撞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对着姬瑯的尸身叩首,伤痛难忍:“陛下,臣救驾来迟!到底发生了何事?今日寿宴,怎会有如此惨剧?!”
苟忘凡扫视殿内,站出来主持大局:“陛下以命相告妖魔现世,妖魔何在,尚不知晓,陛下身中妖术,竟也无一人察觉!司灵一部司掌妖魔诸事,谈烨,你……”
“陛下崩世前,已告知妖物何在!”子邺骤然抬首,打断苟忘凡的话,越过众人来到殿前。
苟忘凡面色微变,不料子邺当场说出这番话,她看了一眼皇后,心思急转之下以为子邺要叛离殿下。
她脊背弓起,甚至欲当场现形带谭闻秋杀出重围。
姬瑯挣脱蛊虫束缚恢复神志,所有妖都没料到,姬瑯剖心以证有妖,更是把他们打得措手不及。
这是一个局吗?一个编织得无比精细,让他们暴露真身的局!
不,等等!或许并非如此……苟忘凡心中转过千百种念头,划过万千种思量。
如果是一个编织精细没有破绽的局,一个引妖魔出洞揭发身份的局,那么姬瑯就该当场叫破谭闻秋真身,而不是还没来得及说出真相就猝然身死!
对……一定是这样,姬瑯必然是死前没来得及说出众妖身份,而不是他不想说,否则狗皇帝剖心后的第一句话就该是:“皇后是妖,她对我下蛊!”
他一定是偶然挣脱束缚,机缘巧合神智清醒,随后才在心神激荡之时说出了那番话!因为没来得及思量,所以姬瑯没有第一时间说出有用的东西……
天赐良机!
苟忘凡心中重燃希望,而让她希望燃烧更加炽烈的是子邺接下来的话。
子邺抬手一指,殿内众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重伤吐血身体不断痉挛的胡千面。
胡千面本就泛白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更加苍白,只一个目光交错,他看到姬子邺深沉的眼神,立刻就明白了子邺为何指认他为妖,而不是指认谭闻秋。
——舍他一妖,而保殿下。
燕皇所言,他被妖术控制,宿阳必然藏匿大妖。那么问题来了,谁会是那个大妖?
是谁,都不能是谭闻秋。
既不能是谭闻秋,那么只能是他!被皇帝亲手打伤的绣衣局大统领,深受皇帝信赖的胡千面!
胡千面心中悲叹,面上冷笑,当即仰头发出一声凶戾渗人的长啸,那声音躁动鼓膜,没有踏上武道的普通人听到后霎时双耳渗血头痛欲裂。
胡千面身体鼓胀,嘴吻变长,本就细长的眼睛更加狭长,一双人类的黑瞳转为青碧的兽瞳,双手双脚关节反转四肢着地,森白的利齿闪烁寒芒。
他撕破了红色的太监袍,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出真身,一只身长两丈皮毛火红的妖物一跃而起,五只狐尾疯狂舞动,只是一个旋身横扫就将身边的金甲卫连同四周的大臣们尽数拍飞。
可这样的动作牵扯到了胡千面的内伤,他再度吐血,身形一顿。
“竟真有妖魔!”平南王姬麟见真有妖物现形先是大骇,随后向前冲去,大喝,“殿中金甲卫结阵迎敌!无关者退下!”
随着姬麟这句话,金甲军悍不畏死一拥而上,殿内武将未着盔甲也没有佩戴武器,再加上多年以来政局动荡,众臣之中混迹酒囊饭袋,他们被妖物所慑,无几人敢上前拼杀。
苟忘凡不忘装成一副年老体衰有心无力的样子,急得直敲柺杖。
应宴而来的长阳君姬娴一把挥开身侧的孟修贤,扯开碍事的外袍就要冲上去,头也不回地交代:“你到柱子后面躲着去!”
孟修贤吓得魂飞魄散,当场跪在地上死死抱住她的腿:“娴儿你别乱来啊!”
长阳君怒声道:“起开!我要会会这妖孽!”
子邺亦迎身而上,腰间象征着司灵身份的赤金色玉佩光芒大放,他嘴唇微动,右手并剑指直指胡千面。
一束金芒从玉佩中直射而出,胡千面一被这金光照耀就仿佛整只妖进了油锅,身上滋滋作响冒出白烟,血肉消融毛发枯萎。
他翻滚挣扎,惨叫呻.吟,金甲军围上去,眼看他就要被当场格杀。
正在这时,殿上不知什么时候飘来了色彩绮丽的云雾,大片大片的云雾折射着夺目的光彩,很快又消于无形。
欲围捕胡千面的金甲卫纷纷攻势一缓,面容呆滞地站着,被拉入了幻境之中。
平南王姬麟亦是恍神,面露挣扎,极力挣脱魇雾。长阳君眼神空茫,脸上怒意收敛些许,似乎也陷入了呆滞状态。
子邺身侧的金甲卫突然一动,举刀就砍,然而他这动作却不是奔着胡千面去的,而是奔着子邺去的。子邺闪身躲避,手中神通便被打断,金光消隐。
胡千面抓准时机弹身而起,没有冲向殿门,而是身影如电从侧面奔逃撞碎了朱红的木门。
他回眸一望,留下一句话:“皇帝老儿今日已死,本座却命不该绝!”
几个起落间,胡千面火红色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冲破金甲卫的包围后,宫侍岂能阻他?
待姬麟等殿内众人挣脱魇雾的控制,胡千面早已逃之夭夭。
“荒唐……荒唐!”长阳君猛拍手,捶胸顿足,她仰面流泪,行至姬瑯的尸身之前,扑通跪下,“陛下身中妖术,无一人发现,竟需要以死相告,才能令朝堂众臣、令天下诸侯知晓有妖魔现身!先前太后薨逝,今日陛下驾崩,难道……难道天要亡我大燕不成?!”
在场要数长阳君辈分最高,她一跪,满殿宗亲被她的哀痛之声惊得回过了神,也跟着跪,跟着哭。紧接着,大臣们也跪下了,殿内殿外,无一人站立,无一人不面露惶然。
这不仅是在哭燕皇,也是在哭他们自己。
妖魔现身的惊吓,皇帝剖心的骇然……还有预感天下大乱的无助。
他们养尊处优的生活快要宣告结束,他们即将面对的,是风雨飘摇的江山。
大燕将要倾覆,王朝将要毁灭。
在场的人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大厦将倾的恐惧。
平南王姬麟对长阳君行礼,郑重道:“在场宗亲,君上年龄最长,德行出众,陛下……驾崩,需得安排丧仪,遵循礼制,送陛下入皇陵安眠,此事,恐怕只有您能主持了。”
姬麟说完,长阳君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起身面向众人,威严道:“妖物未除,金甲卫和司灵上下所有灵官,必要寻出那妖物,将其斩杀,以告慰陛下在天之灵。”
所有的人都心情沉重惶惶无助,唯有苟忘凡、小蛮等妖大松一口气。
幸好,皇帝只是短暂清醒了一小会儿。不幸中的万幸,姬瑯没来得及说出谁才是真正的大妖。
如果这是一场局,那么这个局是有漏洞的……妖族仍有机会,殿下没有暴露,他们的谋划没有白费,不必舍弃在宿阳苦心孤诣营造的一切。
就连被迫现身的胡千面,也被小满那孩子及时救下了。
小蛮扶着殿下,头脑一阵晕眩,心情大起大落。
白珠儿诊治完皇后,面色凝重道:“娘娘无事,只是惊吓过度晕了过去。”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但是白珠儿只能这么说。
危难暂解,白珠儿心中没有丝毫的放松,反而更加紧绷。
她看了一眼苟忘凡,悄悄传音:“别高兴太早了。”
苟忘凡一顿。
“狗皇帝心脏里的另一只蛊虫,如果我没认错的话,是蚀心蛊。”白珠儿声音发冷,“这只蛊从哪儿来,又是谁、在什么时候把它喂进了狗皇帝的嘴里……你,有想过吗?”
苟忘凡遍体生寒,手指轻微颤抖了一下。
皇帝不说谁是大妖……当真是偶然吗?
作者有话说:
第123章 大胜特胜[VIP]
宿阳城酒楼之中, 商悯松开了紧握着玉瓶的手,她手臂垂下,神情有释然, 有沉重。
“结束了,很顺利……一切如我所料。”她用轻缓的语调陈述结果。
这样的结果称得上是胜利,而且是大胜特胜。
商悯想要露出一个微笑, 可是她嘴角动了动,这个微笑还是没能露出来, 她嘴唇抿了抿,手搭在酒楼的栏杆上, 眺望着金碧辉煌的皇宫。
宿阳城内,平民百姓一无所知,他们在街巷中忙碌穿梭, 为了讨生活努力, 为柴米油盐发愁。
他们不知道一朝之皇已经崩逝,对大殿之上的混乱景象一无所知, 不曾预料到他们的生活将会发生重大变化……命运奔向了未知。
宫内宫外, 两个世界。
“我让胡千面逃了,谭闻秋昏了过去,苟忘凡主持局面。殿下没有暴露……”商悯眼睛眯了起来,“真是吓了我一跳, 真正的谭闻秋的意识好像在最后关头醒了过来,她差一点就要说出真相了,还好没有,这在我意料之外。感谢小蛮姐姐反应够快, 让她晕了过去。”
“小蛮姐姐?”敛雨客侧目,问道, “听到你叫她姐姐,让我意外。”
“扮成妖的后遗症之一罢了,说顺嘴了。”商悯意兴阑珊,“我偶尔还会意识错乱觉得自己身上缺了点零件,比如尾巴和兽耳什么的……”
传递蚀心蛊之前敛雨客就已经知道了“白小满”其实是陶俑幻化的,实际上也受商悯操控。
“想必你的生活很辛苦,也很惊险。”敛雨客善解人意道。
“不过这样的生活是有好处的,我与那些妖朝夕相处,除了他们的同类,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们的人。”商悯道。
敛雨客沉思片刻,“为什么要放走胡千面?”
“敛兄不会没猜到我为什么这样做。”商悯笃定道。
“猜到了,但是担心你所想与我想的有偏差,胡千面死不死,似乎并没有什么差别。死了一个胡千面,不是更能洗清谭闻秋身上的嫌疑吗?”敛雨客慢声道,“众臣会以为控制皇帝的妖已经死了,谭闻秋也可以高枕无忧,安心地继续做自己的皇后或者太后。”
“敛兄,你可能是避世太长时间,太久没有和人打交道了,所以不了解人了。”商悯远目眺望这座繁华的国都,“人,只相信眼前所见,他们最擅长自欺欺人,尤其是寿宴之上多庸碌之辈,多酒囊饭袋……只要蒙住他们的眼睛,他们就可以假装事情不存在。”
敛雨客微微坐直了一些,凝视商悯的侧脸道:“你是指……”
“胡千面如果死在他们面前,他们就真敢相信妖邪尽除了,他们不会联想到妖是有同伙的,他们不敢这么联想,因为他们害怕了!”
商悯道:“舅舅剖心而死,接着妖魔现身,被顺利诛杀,他们会在短暂震惊后立刻开始庆祝大燕成功除妖。”
“敛兄可能会想,这等荒唐事,怎么会发生?人当真会如此愚蠢吗?的确,除去庸碌之辈,在场的人中也不乏有识之士,可是,谭闻秋势大,我怕她封锁消息操控朝臣,只有当消息满天乱飞封无可封,我们才不算白忙活,庸碌之辈才会丢弃幻想,停止自我麻痹。”
商悯转过身,与敛雨客的眼睛对视,“我救胡千面,让他逃走,一是为了让人族警觉,知晓妖孽未除,哪怕他们风声鹤唳如惊弓之鸟,也好过醉生梦死自我欺骗……二是,我施展妖族天赋神通魇雾,可以让众臣在回过味儿来之后察觉到,当日大殿上,有不止一只妖!”
“此妖能御使幻境,帮助胡千面逃脱,这孽畜就藏在大殿之上,可是他们却不知道谁是妖,他们会疑神疑鬼,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既有两只,那么更多妖藏身宿阳也在情理之中。”
胡千面死了,线索就此中断,反而不能起到最好的警示效果。
放他活着,宴席上目睹妖魔现形那一幕的人会战战兢兢,不敢再自欺欺人。
“这其三,是帮助你的那具妖族化身取得众妖信任。”敛雨客古怪道,“就连子邺指认胡千面,也是在配合你。不过我很好奇,姬瑯清醒后一击打伤胡千面,也是你设计好的吗?”
事情紧急,许多谋划是在寿宴开始前不久才完善好的,商悯没来得及细细对敛雨客解释。
“敛兄这可猜错了。”商悯抚掌而笑,“舅舅打伤胡千面是我二人故意设计,子邺的配合才在我意料之外,我没来得及跟他说这件事,宴会开始前我才找到机会用魇雾与舅舅商谈细节。”
她若有所思:“他也是足够机敏了,不愧是他,此举也可洗脱他身上的部分嫌疑。”
那心脏中的两条蛊虫,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过去的。
假设皇帝剖心证妖是一个被精心设计的局。
那么操控这个局的人,必要满足三个条件。
首先,此人已经察觉皇帝中蛊。
其次,此人见多识广,想出了以蛊破蛊的奇招,且能找到与幻心蛊对应的蚀心蛊作为破蛊的引子。
最后,此人必须有能力接近皇帝,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蛊虫喂到皇帝的嘴里。
三个条件缺一不可,而同时符合这三个条件的人,少之又少。
知道皇帝中蛊的人本来就少,基本只有谭闻秋身边的亲信。
如此一来,子邺就会成为谭闻秋首要的怀疑对象。他有能力,也有动机这么做。
但子邺直接指认胡千面保谭闻秋,一下就把自己从被怀疑的境地里拉了出来,在明面上,他变为可以信任的了。并且子邺身为大燕司灵,竟然没有辨认出皇帝身中妖术,这可是大过失!等待他的要么是撤职问罪,要么是将功折罪。
大燕正是用人之际,司灵职位特殊,轻易不可撤,那么子邺就只能将功折罪。
“算算时间,武王密信也应该已经发至各国了。”敛雨客道。
“嗯。”商悯颔首,“再过两日,皇帝遗旨还有今日宴会上发生的一切,也将使天下知晓……”
“谭闻秋醒了吗?”敛雨客问,“不知,此刻的她,是在想什么?”
“她怎么想,我也大抵能猜到。”商悯别有深意道,“她脑子里的第一念头,当然是该不该舍妖族在宿阳经营的基业,遁走避祸……而我知道,她必然舍不得,因为同样的事情,我已经试探过了。”
商悯是在一次一次的试探中,准确把握到谭闻秋的底线的。
她发现,只要没有被逼到绝境,只要还留有余地,谭闻秋就很难作出壮士断腕之举,因为妖族时间所剩不多,几乎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所以只能孤注一掷。
商悯的第一次试探,是白小满遇袭。
经过这件事,妖族已经有了暴露之危,妖族一方也猜到自身的存在可能没有他们想象中藏得那么严实,否则白小满不会出事……可是他们没能立刻查出什么,谭闻秋便没有擅动。
商悯的第二次试探,是武国商会的密信。
发出的密信之一记载了皇帝可能被妖术控制,胡千面大惊之下派小蛮前去拦截另一封密信,结果小蛮妖身显形,那封写着“吾乃汝祖宗”的假密信被送到了胡千面手里。
至此,妖族的存在彻底暴露,谭闻秋为此召开群妖议事。
但,由于商悯发出的密信中并未提及大妖为谁,所以谭闻秋一方便以为自己真身没有被人所知,更不敢轻举妄动露出踪迹,一直在蛰伏。
那封密信的内容,也是商悯精心所想,她只提有妖而不提及谭闻秋,就是怕打草惊蛇,将这条大鱼给惊走。
谭闻秋不想蛰伏,但是她不能不蛰伏。
究其原因,不是因为她忍性够好,不是因为她行事畏缩……而是因为她太敢于冒险了。
不破天柱,妖族皆亡。
谭闻秋把一切都赌在了这上面,她怎么能舍弃宿阳的基业,怎么能舍弃布置了无数年的暗线?
从谭闻秋化身皇后的那一刻起,她既因为这个身份获利,也被这个身份所束缚。她因这个身份能够触及人族权力顶峰,篡夺皇权,也因这个身份带来的便利而不愿轻易舍弃皇后的壳子。
商悯的连续两次试探,都没把谭闻秋逼得放弃身份。
这固然是因为商悯的逼迫始终留有余地,没有让妖族陷入绝境,可谭闻秋的赌徒心理也是重要的一环。
现在谭闻秋迎来了商悯的第三次试探。
这次商悯做了更大的局,一个更严密的局,在试出谭闻秋的底线后,她小心地谨慎地避开了谭闻秋本人,只把矛头对准了胡千面……然后不出所料,胡千面暴露了,谭闻秋又能保住自己身份了。
她一定大松一口气,感到无比的庆幸……她也会疑神疑鬼,忧虑自己身份暴露。她会加倍小心谨慎,细致排查身边有没有叛徒,也可能勃然大怒加倍敌视武国,或者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这次,谭闻秋会仍然不愿舍弃她的躯壳吗?
商悯猜,她不愿。
谭闻秋想看天下大乱,那么好,燕皇已死,妖族失去了傀儡,可是天下的确要大乱了。
这对于谭闻秋而言,这同样是一枚具有强劲吸引力的毒饵。
有什么能比天下四分五裂更能使天柱快速倒塌呢?她必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而要四两拨千斤挑动天下对立,皇后的身份能提供强大的助力。
因为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扶持新皇帝,新皇代表的是大义,是人族气运最终的流向。
商悯唇边勾起微笑。
饵料已经撒下,她编织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网,一点一点收紧。
世间有一百道逃生之路,商悯偏偏堵死九十九道,唯独给谭闻秋留下一道生路,一条破绽,让她心怀希望。那唯一的路背后可能也是陷阱,谭闻秋知道这一点,她依然不得不冒险往里跳。
商悯不想让她舍弃这具躯壳。
要是谭闻秋转生了,她该上哪找她?要是谭闻秋离开宿阳了,人族的军队就会失去一个明确的攻伐目标。
商悯要把谭闻秋死死束缚在皇后的宝座上,然后让她随着残破的大燕王朝一同被埋葬。
“今天的皇帝寿宴,我愿称之为皆大欢喜。”商悯道。
敛雨客听后一愣,笑道:“唔,确实算得上皆大欢喜。”
人和妖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谭闻秋没有暴露身份,为一喜。
胡千面保住性命,二喜。
姬瑯挣脱蛊虫摆脱傀儡宿命,堂堂正正地死去,三喜。
商悯使妖魔现世的秘密大白于天下,四喜。
子邺和“白小满”也能从这件事情中得到足够的好处,获得妖族信任和殿下倚重,喜上加喜!
商悯给自己的杯子蓄满茶,举杯倒在了地上,“敬舅舅。”
敛雨客也倒一杯茶,举起道:“敬姬瑯。”
商悯又倒一杯茶,再举杯,向那天上的炽日朗声道:“敬,陛下!”
作者有话说:
第124章 逼到绝路[VIP]
“殿下怎么样了?”
胡千面被涂玉安驮着匆匆赶来清秋殿, 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先问及谭闻秋的安危。
其实谭闻秋虽然晕倒,但并无大碍,只是体内两种意识交织争斗, 又加之褪鳞失败的旧伤发作,才被小蛮封锁穴道强制昏睡了过去。
胡千面才是受伤最重的。
他连人形都维持不了了,浑身的皮毛脱落了大半, 身上焦黑一片,露出了血淋淋的肉, 脊背上几处伤势较重的地方,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
涂玉安擦擦汗, 小心翼翼地把狐狸形态的胡千面放到地板上,一个不察牵动了他的伤口,让胡千面发出兽类的呜咽。
“殿下无碍, 一切等她醒来再说。”白珠儿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屏风后是皇后的床榻, 谭闻秋眉头微皱,正在沉睡。
苟忘凡出宫关注各方动向, 不在殿内, 除了她,主事的妖便是胡千面和白珠儿,但是胡千面这时重伤,只有白珠儿能顶上。
今日的事太过突然, 除非谭闻秋醒来亲自下达指示,任何妖都不敢轻举妄动。
“珠儿奶奶,您快为师祖诊治诊治吧。”
涂玉安袖子里钻出一个毛茸茸的白色脑袋。
商悯担心地蹭到胡千面身边蹲着,拿鼻头碰了碰胡千面的伤口边缘, 本想着安抚,没想到力道没掌握好, 把胡千面疼得一个哆嗦。
涂玉安赶紧把商悯拎走,“不会照顾就别照顾了,你照顾好自己就不赖了!”
商悯佯装委屈地缩在一旁,看看胡千面,又看看白珠儿。
“放心吧,你师祖死不了。”白珠儿语气很沉稳,“子邺大人出手有分寸,这些伤看着严重,实际上都是皮外伤,肺腑无碍,伤就好治。”
商悯愣头愣脑地问:“好治,那珠儿奶奶怎么还不给师祖治?”
“你个笨瓜,没药怎么治?”白珠儿不悦地皱眉,“碧落赶回去取药了,今日宴会,我身上可没带药箱,况且这伤不是人类的凡药能治好的,得找木成舟取人丹。”
“哦哦。”商悯垂头丧气,喃喃,“是我修为太低了,没有办法为殿下和师祖分忧……”
白珠儿审视了商悯片刻,忽而面带微笑地对躺在地上的胡千面道:“你有个好徒孙,就是他脑子不太活络。”
“小满确实是个好孩子,脑子不活络也不是大事,他年龄还小呢,以后慢慢教着就是了,所有妖都不是一开始就通晓人类常识的……珠儿姑姑别对小满太苛责了。”涂玉安拐弯抹角地维护乖徒儿。
白珠儿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带了一层温和的假面,哪怕不了解她的人,也一眼能看出这是客套虚伪的笑。听了涂玉安的话,白珠儿收起了微笑,面无表情时反而让她的神情显得更自然平和了。
“也是,毕竟是个行事不周全的孩子。”白珠儿状似自言自语。
商悯心下一凛,暗生警惕,表面只做懵懂状。
“珠儿姑姑,小满这孩子做错什么了吗?”涂玉安眉头一皱,不解道。
好师傅,多谢你替我问。商悯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白珠儿,等她开口。
“你见过子邺,不会不知道他是我们的人,他出手,必不会伤及胡千面性命,哪怕没有你,他应该也能找到机会逃走,就算逃不走,也总有后手在的。”白珠儿走到商悯身侧,带来一阵令人眩晕的毒物气息和苦涩的药香。
她俯身摸了摸商悯的脑袋,没管商悯把耳朵耷拉得紧贴在后脑上,“可是你一帮你师祖逃走,这件事性质就变了。”
白珠儿冷冷道:“人族会知道,世上有不止一只妖!他们会猜到还有一只妖藏在殿上,他们不仅要杀你师祖,还要找到你,杀了你,进而找到所有藏身人群中的妖,杀了我们!”
商悯浑身一抖,面目惊色,一半是装的,一半是来源于自己的真实反应。
涂玉安同样大惊失色,他赶紧替乖徒解释:“珠儿姑姑,小满是无心的,那样的情况,他怎么来得及反应啊!子邺大人发难突然,小满被吓到了……”
商悯失魂落魄道:“怎么会这样,我做错了,这可怎么办是好……”
她惶恐无助地紧贴涂玉安,害怕地望着白珠儿,又看着屏风后沉睡的谭闻秋,抓耳挠腮一阵子,强撑着道:“等殿下醒来,我向殿下认错。”
“好孩子,小满。”白珠儿深沉的眼眸里情绪藏得极深,“你担忧胡千面,这没有错,但我希望你干任何事之前,都好好地思虑好后果。”
地上的胡千面咳了两声,有气无力道:“好了,珠儿,小满不是故意的,他……”
“我知道你维护他,但恐怕你是太维护他了,让他始终长不了记性。这个道理,我要说明白。”白珠儿盯着商悯,“小满,你可知你错在了何处?”
商悯这下真的汗毛倒竖了。
谭闻秋说过,妖族中,学人类那套学得最好的是苟忘凡和木成舟,可是在商悯看来,白珠儿更在他们之上!
她没想到白珠儿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回过神了,其他妖心系殿下,因这变故六神无主,可是白珠儿格外冷静,更可怕的是白珠儿的思维居然与商悯的思维完全同步。
连胡千面和涂玉安都没及时想到那一层,白珠儿却想到了。他们被“白小满”相救的感动所蒙蔽,白珠儿则跳出了感情,直接看到了核心。
商悯下一瞬就产生了一个恐怖的想法——白珠儿怀疑她了,她在诈她!
商悯太阳穴抽痛,不自觉口干,用尽全部的急智猛然捕捉到了关键。
白珠儿刚才说:“就算逃不走,也总有后手在。”
后手!
胡千面其实是有后手的!
这意味着就算胡千面被子邺当场斩杀,他也依然能活着,关键就在于这个后手……商悯如醍醐灌顶,思维霎时开阔。
白小满天赋神通为魇雾,苏归天赋神通是蜃梦,每只妖都有天赋神通,那么胡千面的天赋神通是什么?
忽然,商悯想到了小蛮。
小蛮具备本命剧毒,但是本命剧毒是蛇类本身就有的,不是成为妖后修炼的。小蛮的天赋神通,应当是蜕皮保命。
被敛雨客一击切成两半,小蛮依然保住一条性命,只是元气大伤,这遗蜕替命之术,才应该是小蛮的天赋神通。
那小蛮拜入胡千面门下,而不是拜入同为毒物的白珠儿门下,就不仅仅是因为白珠儿事忙这个简单的理由了。
胡千面和涂玉安都想拜托苏归教导白小满魇雾,原因是他们神通相似,只是最后未能成事。若小蛮和胡千面天赋神通也相似相通,那么她拜入胡千面门下岂不是顺理成章?
否则,为何偏偏是胡千面,而不是苟忘凡木成舟或别的妖?
胡千面极有可能也有替命神通!所以他根本不怕被杀,也不怕死。
因此子邺指认胡千面时,他没有任何不甘和绝望,当场就配合了子邺的指认!商悯当时还震惊于胡千面对殿下的忠诚,现在看,他压根就是心有底气,万事不慌。
大意了!商悯心都在微微颤抖。
她了解妖,但是没有完全了解,她知道白珠儿危险,但是没有料到白珠儿如此聪明,如此敏锐。
白珠儿在试探“白小满”!
她的天赋神通又是什么?
她怀疑白小满是真冒失还是假冒失,还是在试探白小满知不知道胡千面的天赋神通?
妖族的天赋神通,不应被外人所知,这就像人通常不会告诉别人自己的私房钱藏在哪儿,哪怕关系亲近,也不太会随意告知。
摆在商悯面前的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白小满,知不知道自己师祖的天赋神通具体为何?
他们关系那么亲密,胡千面养着他教导他,他会不会将自己的天赋神通告知白小满?
如果他知道,那么面对白珠儿的责难就该诚惶诚恐认错,说自己思虑不周,没想起来师傅是有后手在的,好心办坏事了。
如果白小满不知道,那么他一定会很糊涂,很委屈,以他的脑袋瓜根本想不出白珠儿为什么那么严厉,明明他救了师祖立功了……因心中有困惑和委屈,再加上一直以来的缺心眼性格,他必然会多问一句:师祖的后手是什么?我又不知道,怎么能按照珠儿奶奶说的那样思虑呢?
可惜此时站在这里的不是白小满,是商悯。
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假设白小满不知道胡千面后手是什么,商悯就不能不多问一句……白珠儿已经把陷阱给挖好了,她都故意提及“后手”了,商悯不接这个包袱就会显得刻意。
白小满是笨了点,就是由于笨,他才会垂直入坑,他回避话题反而显得聪明了,聪明人才懂避重就轻。
商悯要答得聪明,也要让自己回答显得不太聪明。
她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斟酌只在一瞬。
“我知错了,是我太莽撞了,我没想到师祖有后手可用,只顾着担心师祖了,小蛮姐姐一直说子邺大人他……我真的怕师祖会死。珠儿奶奶别骂我了,我以为、我以为我今天是个功臣……”商悯耷拉着脑袋,神情消沉,眼中有委屈和茫然,眼角的余光偷偷看胡千面和涂玉安的反应。
她正面提及后手,但话又可以从两方面解读。
第一种是她知道胡千面有后手存在但一时间没想起来。
第二种是她压根不知道师祖有后手可用。
两种解释,都说得通。
胡千面嘴巴一张刚想说话,白珠儿就蹲下来捏住了胡千面的嘴,让他收声,涂玉安欲言又止地看着白珠儿,想出言制止又不敢。
胡千面瞪着白珠儿,朝她翻了个毫无威慑力的白眼。
白珠儿喉咙里发出一声气音:“嗯?”
她眉毛一挑,与商悯平视,直接道:“小满,你师祖,有没有告诉你他的天赋神通是什么?”
商悯一瞬间倍感惊悚,脑壳都要炸了。
她从未觉得离危险如此之近,她被白珠儿用一句话逼到了绝境!
商悯身在妖族之中,行事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可是她仍不能规避危险,这种危险从一开始就存在,只是她一直小心地绕开,使危险没有被引爆。
这份危险,来源于白小满的过去。
任商悯伪装得如何真,与众妖相处如何自然,她也没法知道白小满过往经历的一些细节,她的弱点,是她经不起别人的盘问。
她扮演的“白小满”,从前没有被人盘问的契机,也没有这样的场合,甚至不会有人去怀疑她,所以她顺风顺水。
现在这份危险被白珠儿引爆了,契机到来了,她就是在盘问商悯。
商悯心思急转,眼神扫过胡千面和涂玉安,一句话脱口而出,“师祖没告诉我。”
白珠儿眉梢一动,松开了握住胡千面嘴的手。
胡千面用尽力气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你个四条腿的蜘蛛精,没事就爱发神经,突然握住我嘴干什么?!都说了小满不是故意的,我没告诉他我可以舍尾替命,他冒险救我有什么错!你胆小怕被人发现就把气撒在小辈身上,丢不丢人啊?活五百年越活越回去了!小满勇敢机智一心孝顺我,我看你是嫉妒我有个好徒孙……”
白珠儿脸一黑:“再骂一句试试,别想让我给你治伤了!”
胡千面立刻闭嘴。
要不是此刻是在清秋殿,商悯恐怕要虚脱倒地。
白珠儿,好一个白珠儿。
她思维不仅能与商悯同步,而且她也率先想到了皇帝剖心之事的诸多疑点。那心脏里的蚀心蛊作不了假,能炼制这种蛊的人少之又少,她首先要往自己身上怀疑,往身边人身上怀疑。
胡千面等人笃信一个事实——纵使弱肉强食,纵使妖族窝里斗,但是面对人族妖不可能背叛妖。
苏归和子邺那种半妖另算。
可是白珠儿一场盘问展现了她与众不同的思维模式——妖可能会背叛妖,妖内部也可能出问题。
她怀疑白小满,这很不同凡响。
她的思维很冷酷理智,商悯几乎能猜到白珠儿为什么会怀疑上她。
因为在燕皇剖心事件中,商悯是极少数的直接参与者。
姬瑯、胡千面、子邺、谭闻秋、商悯。
连苟忘凡和姬麟都不算直接参与,因为他们的举动没有改变什么,只是在顺势而为。
这五个人一排,子邺和商悯就成了白珠儿的首要怀疑目标,她要先排除他们的嫌疑,再去怀疑别人。
群妖之中竟有白珠儿这样的存在。
她深藏不露,也不在殿下跟前冒头,没有担任重要官职,岐黄院医者的身份比起太尉、将军、司灵差了太多,她只是发挥所长,炼蛊医人。
商悯不禁感到后怕。
胡千面和涂玉安对“白小满”的回护过于强烈,他们的话很难有什么参考性,商悯能猜中正确答案,运气占据多数,再来一次,如果她选错,等待她的就是被群妖围攻,乃至身死。
推门声传来,一道黄色的身影快速来到白珠儿近前。
碧落手捧玉瓶道:“师傅,人丹拿来了。”
她献上玉瓶,面带忧色地对白珠儿隐晦摇头。
白珠儿脸色骤变,浑身的气息都阴寒了下来。
她横了胡千面一眼,拿过玉瓶随手把人丹扔在地上,人丹轱辘滚了老远,她冷笑着看胡千面表情狰狞地爬过去啃。
涂玉安想过去把丹药捡起来,不过商悯比他更快,她蹿过去把丹药捧进胡千面嘴里。
一颗丹药下肚,胡千面长舒一口气,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无数小肉芽蠕动,伤处长出新肉。
“胡千面……”
屏风后的床榻传出微弱的声音。
胡千面猛抬头:“殿下!”
他不顾伤势就要过去,最后还是涂玉安把他拖到了谭闻秋榻边,商悯紧跟着也趴在谭闻秋榻前了。
白珠儿俯身道:“殿下,胡千面伤势需要时间恢复,苟大人在稳住群臣,有什么事请吩咐我。”
“把子翼叫来……皇帝死了,他需要登基。把他带到我近前照顾,不能有丝毫闪失!”谭闻秋支起身体,苍老的面孔逐渐变得年轻,满头华发也褪去,“姬麟在何处?”
“他率兵镇守皇宫,金甲卫随时供殿下调遣。”白珠儿道,“殿下,当务之急,是查清楚狗皇帝是怎么死的,是谁帮了他。”
“我知道。”谭闻秋闭了闭眼,随后双眼睁开,金芒电射而出,盯在白珠儿身上。
白珠儿一甩衣袍扑通跪下,叩首认错:“殿下,珠儿有罪!蚀心蛊丢失,我竟丝毫未觉,请殿下责罚!”
作者有话说:
第125章 赏罚分明[VIP]
“看到姬瑯心脏中的蚀心蛊时, 我就在想,它会不会是从你手中流出的。”
谭闻秋没有动怒,她眼神冷酷如万年不化的寒冰。
白珠儿伏跪在地, 把头压得极低,脊背在颤抖。
“殿下,请相信我, 我从未做过背叛之举!于妖族而言,天柱不破, 众妖皆亡,失去殿下的庇护, 人族会将我们赶尽杀绝!于我而言,殿下更是如师如母,我怎会做出伤害殿下的事呢?”
蜘蛛没有泪腺, 不会流眼泪。可是白珠儿有了人身, 她头颅低垂,竟真的流泪了。
“若不是殿下从南疆寻到了我, 将我点化, 我此时恐怕还是一只无知无觉的野兽,纵使活过数百年岁月,依然浑浑噩噩,不得开启灵智……殿下赐我姓名, 教我本领,让我知晓人世间的种种,我绝不会行背叛之举!若我真帮了姬瑯,便让我劫雷加身, 神形俱灭!”
发誓有用吗?商悯看着白珠儿想。
若无用,那发誓干什么?要是真的有人行背叛之举, 岂非对天发誓便能取信于人?不过天上真的有圣人,说不定因果报应也自在其中,也不能断定是全然无用的。
“珠儿,你一直是我亲自教导的妖中最聪明,也最叛逆的。但,我从不觉得你会背叛我。蚀心蛊是怎么被放到姬瑯的身体里的,我需要一个解释。”谭闻秋走下了床榻,站在白珠儿面前,“它是如何被弄丢的,又是在何时被姬瑯吃下了肚?”
白珠儿抬起头,开口就将胡千面拉下了水:“近几日进过蛊室的只有胡千面,若有人在他到来之前盗蛊,胡千面应当能察觉。”
胡千面伤势恢复了许多,他喘着粗气也四肢伏跪,惶恐道:“殿下,那日我依您命令去取蛊给柳怀信服用,最重要的几枚蛊一向是放在蛊室最中央的容器中的,我去拿蚀心蛊时,容器完好无损,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方才我派碧落回蛊室看过了,蚀心蛊的容器被人掏开,这说明盗蛊者是在胡千面之后进的蛊室,并在短短两天内找到了机会把它喂给了皇帝……”白珠儿神色冷静,“在皇帝近前服侍的,只有胡千面、涂玉安、小蛮、小满,还有我的徒儿碧落。”
“小蛮何在?”谭闻秋垂眼一看,发现少了一只妖。
“禀殿下,苟大人预感燕皇身死皇位更替可能有变故,已经派小蛮去子翼身边了。”白珠儿道。
胡千面冷汗津津。
姬瑯剖心,他难辞其咎,这蛊,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到了姬瑯的肚子里,御前伺候的妖,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有责任!
但是有一件事,胡千面非常确定,正因为确定,他才冷汗直流,越想越怕。
“殿下,绝不可能有陌生人接近狗皇帝喂他吃蛊虫,他一刻也没有离开我们的视线,睡觉时小蛮、碧落和小满也都是紧挨着狗皇帝睡的,就连如厕也不曾让皇帝独处,我和玉安伺候时更是如此,不敢有一点错漏!”胡千面咬牙,“我愿以性命担保,我等对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谭闻秋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轻声道:“好孩子,我并不怀疑你们,也不认为你们会弃我而去,投奔人族,你们不会这么做。你们无意,他人却有心……也许是你们太不谨慎,露了破绽,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她的嗓音很低沉,浑身不自觉泄出来的威压显示出她的心情没有那么平静。
“我需要知道我们是哪里露出了破绽,是谁那么不谨慎,导致出现了错漏,以至于连皇帝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出了事。”
谭闻秋的眼神首先定格在了白珠儿身上,“首罪在你,你没有看管好蚀心蛊,连蛊虫失窃都不知道。”
白珠儿被谭闻秋严厉的话语压倒,她重新低下了头,没有做任何辩驳:“珠儿认罪,领罚。”
白珠儿脸色苍白地伸出手,右手呈刀掌,左臂则伸直,她眼神一狠,右手挥下,就要自断左臂!
“啪”的一声,白珠儿的右手手腕被谭闻秋死死握住,她愕然抬头,嗫嚅道:“殿、殿下……”
“傻孩子,我没有要求你以这种刑罚惩罚自己。”谭闻秋面露疲色,深深一叹。
“我上次犯错时,殿下说如果我再犯错,就要再受断肢之罚。”白珠儿声音有点发抖,“我立誓不再犯错,不让殿下失望。蚀心蛊丢失,坏了殿下的大计,我甚至该以死谢罪。”
“你犯错了,错在不够谨慎。蚀心蛊丢失,我明白你是无心的,这和你吃了毛俅不一样。”谭闻秋松开白珠儿的手,俯视她惊愕茫然的脸。
毛俅是被白珠儿吃掉的兔妖的名字。
说实话,这个名字早就被白珠儿抛之脑后了,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她愣了一下才把名字和那只被她吃进肚的兔子对上号。
可是谭闻秋一直记得这个名字。
“毛俅也是我的孩子,你们每一只妖,都是我的孩子。我的一个孩子伤害了另一个孩子,你杀了他,吃掉他……我心痛,无奈,我必须要罚你。”谭闻秋语气冷了下来,“因为你始终没有参透我教给你的道理,你没有把同族当成同族,你只把他当成食物,妖性始终控制着你的理智,你的心被贪婪和食欲占满。”
白珠儿怔怔地望着她。
谭闻秋状似毫不留情:“这样的你不是我期待的孩子,你融入不了人,不仅不能助我大业,甚至还是我大业的阻碍。当言语教化无用,我就需要给你一个痛彻心扉的教训,让你记住我教给你的道理。”
“殿下……”白珠儿因羞愧而低下了头。
“你吃掉毛俅时满心恶欲,我罚你是应当。蚀心蛊丢失之事你有失察之过,但确实是无心的。”谭闻秋道,“我是想要罚你,不过不再是断肢之刑。”
“妖族,经不起丝毫的波澜了,我们不能再错下去,皇宫有妖的消息将传遍五湖四海,危险迫近……不,它已经到来了。”谭闻秋抬起白珠儿的脸,暗金色的竖瞳无比锐利,“你需得将功折罪。”
白珠儿一听,立即坚定道:“必不负殿下所托!”
谭闻秋复又把视线落在了胡千面身上。
胡千面似乎无颜面对她,不敢看她的眼睛,只道:“我的错,并不比珠儿小,殿下,我……”
“你的忠诚我一直知道。”谭闻秋回身坐在了床榻边上,伸手摸了一下胡千面的头,他的额头有一大片烧焦的伤口,现下已经愈合了不少。
她若有所思:“若不经你们的手……还有什么方法能让皇帝吃下蛊虫?”
当然是膳房。
伺候皇帝吃饭的工作,是胡千面小蛮等人亲自来,但是端过来的饭并不是他们亲自做,把蛊虫下在饭菜里,其实是一个很好的招数。
商悯有意让他们往这个方向想,但是又不敢吱声,免得自己显得太过机智。
还好,谭闻秋自己想到了这一点。
“你去把这几天来过紫薇殿还有皇帝寝殿的所有宫女太监挨个排查一遍……侍卫也要。”她吩咐,“要着重去查膳房的人,尤其是饭菜。”
“我这就让人去查皇帝这几天到底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胡千面道。
谭闻秋吩咐完之后在床榻上坐了许久,也沉思了许久。
她突然道:“会是……他吗?”
这下,所有的妖都瞬间听懂了谭闻秋的潜台词,也瞬间明白了她口中的“他”是谁。
是子邺。
只能是他。
不管是胡千面白珠儿,还是涂玉安和苟忘凡,他们其实都在怀疑子邺,但是殿上子邺维护谭闻秋的举动又让他们对子邺的怀疑打消了许多。
白珠儿敢把胡千面拖下水,但不敢把子邺拖下水。
胡千面在这件事情上本就有责任,白珠儿怀疑他和他身边的人是顺理成章的,无可指摘的。哪怕是胡千面,也不能对她有什么怨言。
白珠儿不敢提子邺,胡千面也不敢,原因很复杂。
子邺其实是谭闻秋心里少有的禁区。
所有的妖都称呼子邺为“大人”,以显示尊卑,因为他的确是殿下亲自孕育的孩子,继承了殿下的血脉。可是他不人不妖的身份受到所有妖的排斥,这个“所有妖”,当然也包含了谭闻秋。
她不想提到他,不想见到他,但是她在使用他,放养他。
子邺对谭闻秋的态度也很疏离。他从不主动见谭闻秋,也不太主动参与妖族事务,像议事之类的场合,他就从来不去。
他在群妖之中似乎是超然的,也是卑微的。
白珠儿很有眼色地保持沉默,没有为谭闻秋分析子邺的动机和他有无下手的能力和机会。
胡千面支支吾吾半晌,也说不出来个什么。
谭闻秋本也不是在向两只妖求证什么,她默然良久,道:“把子邺叫来,还有柳怀信……以及姬麟。”
商悯一愣,脑子里一时没有转过来弯。
叫子邺是为了盘问他,这很好理解。
柳怀信今天没有出现在皇帝寿宴上,说是生病告假了。现在谭闻秋叫柳怀信,也不是不能说通,毕竟他已经吃下蚀心蛊了,变成了铁杆妖党,同时又保留了人类的思想,谭闻秋想另辟蹊径让柳怀信出出主意也可以。
可叫姬麟……这是要干什么?
她真的茫然了。
单独以皇后的身份叫来姬麟,商悯是能理解的,毕竟要保子翼登基,姬麟的力量必不可少。
但是,同时把这仨人都叫来……
商悯心情微妙。
她回想刚才谭闻秋醒来,第一时间就问了姬麟在何处,白珠儿答姬麟在守皇宫,金甲卫可随时调遣。
商悯的心沉落谷底。
她以为谭闻秋问姬麟只是因为他是金甲卫大统领,是少有的手握实权的皇族人,可事实似乎并不是这么简单。
姬麟,难道也是妖党?
作者有话说:
第126章 姬麟拜见[VIP]
等待子邺、柳怀信和姬麟来时, 谭闻秋把目光放在了商悯身上。
商悯一个机灵,爬到谭闻秋脚边用很小的声音说:“殿下,小满也有罪, 罪在思虑不周鲁莽行事,珠儿奶奶说我的行为会引来众臣猜忌,小满不知该如何弥补……”
她脸上满是愧疚。
今日的谭闻秋格外宽容, 这也不难理解。
动荡之际,攘外必先安内, 白珠儿和胡千面都是谭闻秋手下不可缺少的战力。
白珠儿的蛊术更是难以替代,她本就叛逆, 也格外有主意,谭闻秋之前就断其四肢以作惩罚,此时如果再施以重刑, 白珠儿恐会真正与她离心。
谭闻秋未必真的相信白珠儿是无意中丢失蛊虫, 但是她却要这么说,一作安抚, 二是稳住群妖内部的动荡。
而胡千面, 商悯发觉谭闻秋对胡千面的信任超出其他妖许多。谭闻秋对白珠儿只是口头安抚,在面对胡千面时却伸手去摸他的头……这份宠信,是其他妖不具备的。
由此可见,谭闻秋对白珠儿说的话含有一部分身为上位者的考量, 对胡千面,她却几乎没有盘问什么,直接就信了他。
“好小满,你在危急关头冒着暴露的风险救你师祖, 这份心难能可贵。”谭闻秋语气放缓了一些,“你意识到了自己的错, 这很好。你长大了,不是那个贪吃顽劣的小狐狸了。”
她俯身双手掐住商悯的腋窝把她抱了起来,放在膝上,手指慢悠悠地给她顺毛。
商悯:“……”
不是吧,又来?
这位殿下是不是相比外形狰恶的蜘蛛更喜欢毛茸茸的狐狸?胡千面这仨狐狸是被她当宠物养的吗?
不过涂玉安就没被谭闻秋摸过头……商悯斜眼去瞅涂玉安,看见涂玉安满脸艳羡地盯着她瞧,看到商悯在偷看他后他佯装无事地撇开脑袋。
“胡千面的身份算是废了,绣衣局大统领,御前大太监,这两个重要职位得易主了。”谭闻秋低头注视着商悯,“小满,我希望你能接替你师祖的重任。”
商悯一惊,下意识道:“我不行,我什么都不懂,师祖暴露了,还有师傅啊!我只是一只一百多岁的小狐狸……”
“涂玉安本就与胡千面关系密切,并且同在绣衣局任职,这是阖宫皆知的事情。胡千面为妖,他身边的人也会被怀疑是妖,纵然有子邺从中周旋,涂玉安还是有些危险,他虽然不需要淡出人们的视野,但是最好低调一些,远离那些招人眼的位置……”谭闻秋道。
商悯犹疑道:“可是还有小蛮姐姐和碧落姐姐,御前的事,她们可以负责,我、我帮她们打打下手就好了。”
“可是只有她们不够,碧落我打算调任去绣衣局,让她担任一个不高不低的职位,逐步升迁。”谭闻秋很有耐心,“这样绣衣局有碧落和涂玉安,子翼这个新皇身边有你和小蛮,可保万无一失。”
商悯品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感觉。俪彁
胡千面,狐有千面……她知道白小满的这具化身在易容上很有天赋,如果这是狐族的共同特性,那么胡千面的易容换脸之术应该也不会差,为什么谭闻秋不让胡千面换个身份重新潜伏到子翼身边,偏偏要用白小满这个小辈呢?
除非……除非,谭闻秋因今日寿宴的变故要做出别的动作了,她要指派胡千面去干更重要的事。
“我真的行吗?”商悯喃喃自语,“师祖总说我笨,我怕我犯错……”
谭闻秋还未开口,白珠儿眼神一动,出声道:“殿下,我有一事想问小满。”
“你问。”谭闻秋一瞥。
“小满,殿上围住胡千面的金甲卫少说有十数人,你是如何用魇雾困住他们的?”白珠儿沉声发问,“你才学了没几天,纵然这几天喝的补药让你的修为提升了一些,可是你的魇雾幻境竟然能逼真到困住金甲卫吗?甚至姬麟也被你阻挡了片刻……碧落对我说过,你的幻境粗糙,除非主动入幻境,否则很容易挣脱。”
在白珠儿身边跪着的碧落心虚地瞧了白珠儿一眼,又看了看商悯。
商悯探头解释:“珠儿奶奶,我的幻境挣脱也没那么容易,要是小蛮姐姐这种修为,确实很容易挣脱,至于碧落姐姐……但是上次练习时她没在我幻境里挣扎几下我就主动放她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我使出全力能困住碧落姐姐多久。”
白珠儿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定是碧落觉得自己轻易落入魇雾幻境丢了面子,有几分不服气,给白珠儿汇报时就掺杂上了点情绪,嘴硬说以她的修为破掉魇雾不费什么劲儿。
她这么说,白珠儿还真就这么信了。
白珠儿扭头剜了碧落一眼,没有放松对商悯的追问,又道:“即便如此,你一下子让十几个人陷入幻境还是有些令我吃惊了,那些金甲卫真气修为不算弱。”
“魇雾能不能困住人,取决于幻境的逼真程度。”胡千面替商悯解释了一句,随后也扭头问,“小满,你当时制造了什么幻境?难道是你突然开窍了,情急之下依然构筑了一个逼真的幻境?”
他倒没怀疑“白小满”故意藏拙,只以为是徒孙长本事了,这会儿还满脸惊喜地看着她。
“这怎么可能嘛,师祖,我有几斤几两,您还不知道吗?”商悯把脑袋缩了回去,“当时情况那么紧急,我根本来不及想构筑什么幻境,我就是把大殿上的情景原封不动地投影到了幻境里,然后把子邺大人和师祖的位置换了换……”
“怪不得!”涂玉安喜笑颜开,“这样既保证了幻境逼真,也能让金甲卫放开师傅了,我就说那金甲卫怎么去围攻子邺大人了。”
“倒是有几分小聪明。”白珠儿打量商悯,“可惜小聪明不缺,唯独大局观少了一些。”
商悯暗地对她翻了个白眼。
白珠儿穷追不舍让商悯分外警惕,让人气馁的是以她的身份和现在的局势,她很难对白珠儿下手。和敛雨客一起杀掉白珠儿不知是否可行……可是这么做太招人眼了,白珠儿刚对商悯展露怀疑接着就横遭不测,这么做反而不利于商悯隐藏。
此事得从长计议。
况且,该杀的只有一个白珠儿吗?苟忘凡、木成舟、谢擎……哪个不该杀,哪个不该除?
在查清妖族党羽有多少,分别藏身何地之前,商悯不能随意杀妖打草惊蛇,她怕妖族转入暗处,更难追杀。
殿外传来了沙沙脚步声,伴随着轻微的鞋底拖地的响动……是小蛮。
小蛮推门进殿,跪下禀报:“殿下,我已将子翼从太子府接到了清秋殿偏殿。”
“很好,你去守着他,必要寸步不离。”谭闻秋道。
“是。”小蛮利落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谭闻秋对胡千面招了下手,胡千面立刻上前。
她把手掌贴在胡千面的脊背处,一股阴寒的蓝黑色妖气从穴道被推入胡千面体内。
谭闻秋单手运气,为胡千面化开人丹的药力,顿时他本就恢复了许多的肉身血痂脱落,连绒毛都重新长了出来。
胡千面浑身一抖,震落了满身血痂,他恢复人形跪地磕头:“谢殿下!”
“你去吧,这次我们要忍,但是在某些事情上,也没必要忍了。”谭闻秋的声音里像含着一块冰,“先前武国商会设计了我们,害小蛮重伤,我等中了他们圈套,这个账,我还没来得及跟他们算……既然事已至此,不需要再顾及什么了。”
她轻轻挥手,淡声道:“你去,把武国商会的人都杀了,一个都不必留,你这就去他们商会附近监视动向,到了晚上马上动手。”
“是!”胡千面大喜过望,当即反身离去。
商悯只看到一道红色的残影飞出了清秋殿,接着消失不见。
她心一沉,但是并不怎么感到慌张。
因为武国商会就在她和敛雨客所处的酒楼附近,胡千面再怎么快,去到那儿也是需要时间的,等他赶到,商会的人早就散了。
这几日崔三娘伤势好了大半,早在暗中排查商会可疑人选,挑出了一些可信之人。
商悯就知道,皇帝身中妖术的推论由武国而起,设计皇帝剖心的屎盆子也必然被谭闻秋扣在武国头上。
她这么扣一点问题都没有,因为事实还真就是这样的。
商悯一向是做一步就想到下一步,妖族暴露于宴会之上,谭闻秋没有办法立刻报复幕后主使武国,那就要往别的方向使劲儿,报复武国商会就是个好选择。
谭闻秋下令屠商会商悯一点都不意外。
倒不如说,她一直在等这一天。
谭闻秋不能借绣衣局的手报复,那就只能是她手下的妖亲自动手。
敛雨客微笑:“看样子是那狐狸快来了吧,我去会会他?”
“不,不要。”商悯目露深思,“情况有些偏差,你不要出面了,让他扑个空吧。”
“怎么?不是要我生擒可能来袭的妖吗?”敛雨客询问。
“屠杀商会不过是顺便的,谭闻秋目的不是这个。我想看看,谭闻秋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她想派胡千面去做什么事……”商悯指尖敲敲桌面,“皇宫、绣衣局……她不把胡千面安排在这里,是想让他去干什么?”
皇宫里,清秋殿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这次的脚步声沉重稳定,有着习武之人特有的气势,行走之间盔甲碰撞的声音十分清脆,可见来者是个武道修为不俗的武将。
碧落起身去开门。
姬麟一身金甲踏入殿内,一步一步走来,他卸下武器和头盔,头颅谦卑地垂下,向谭闻秋行礼:“拜见殿下。”
作者有话说:
第127章 人妖混血[VIP]
碧落在迎姬麟进清秋殿后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谭闻秋微微抬手。
涂玉安对商悯使了个眼色, 商悯立刻跳下谭闻秋的膝,走到涂玉安身边,从清秋殿侧门离开, 白珠儿和碧落也跟着他们退出了清秋殿。
商悯在离开清秋殿正殿前循着姬麟的方向深深地嗅了一口,记住了姬麟的味道。
寿宴上人太多了,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 姬麟的味道被人群遮盖。这时商悯再去闻姬麟的气息,整颗心马上沉了下来, 眼神也变凝重了。
她怎么在姬麟身上也闻到了谭闻秋的气息?
清秋殿是谭闻秋气息最浓郁的地方,那股宛若寒潭的味道极具辨识度, 但是这个味道不是谭闻秋独有的,作为她后代的子邺也有这股气息,只是稍淡一些。
商悯生怕自己把谭闻秋身上的味道和姬麟身上的味道搞混了, 她又耸动鼻头仔细闻了闻, 确认那股细微的寒潭之气的确是姬麟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郁程度比不上子邺。
商悯嘴角情不自禁地抽了一下, 严肃思考起姬麟也是谭闻秋子嗣的可能性。
姬麟今年三十九岁, 比子邺还小上两岁,从年龄来看倒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还有另一种推测。
敛雨客所知的妖族夺舍转生大法,施展的条件是只能夺舍血缘后代的躯壳,蛟妖占据谭闻秋的躯壳, 说不定正是因为谭氏族人身怀妖血。
如果姬麟在血脉里也有一丝妖血,要么说明姬氏本身也是人妖混血的后代,要么是姬麟这一支姬氏族人与谭国国主的家族有过通婚,所以被遗传了稀薄的妖血。
这可真是……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商悯开始觉得有点无语和荒谬了。
谭国和其他国家联姻也不少, 武国王族也有迎娶谭国宗女或者让谭国公子入赘的,然后这些两国联姻诞生的后代再去和别国联姻, 妖血一代一代遗传下去。
往上查一查宗谱,六国王族一个都别想跑。
商悯甚至想立刻用两面金蟾给商溯去信,叫他把宗谱抄录一份给她,好让她查查祖上几代有没有谭国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真要追溯血脉源头,谭国宗室不一定是最初的那个流有谭闻秋血脉的家族,可能是谭国宗室和某个家族结缔了姻亲才导致后代有了那一丝妖血……
宿阳城的酒楼里,商悯脸色难看得发黑。
敛雨客道:“不是已经传信给商会让他们撤了吗?拾玉何故担忧?”
“唉,敛兄,你不懂,我这不是担忧。”商悯拍拍脑门,无可奈何地长叹,“打个比方吧,鬼方和武国有世仇,他们杀了不少武国人,我武国人也杀了不少鬼方人,作为武国人我一直以斩杀鬼方为己任,结果有一天忽然有个人告诉我,我身上有鬼方血统,这要是换你,你不会觉得荒谬吗?”
“更直白地说,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的人,突然得知自己祖上就有妖,这简直……简直骇人听闻!”她用了一个程度极深的词表达自己复杂的心情。
“拾玉所言,应当是与妖族的夺舍转生大法有关吧?”敛雨客道,“你担心六国王族身上都有妖血?”
“是,这也太离谱了,刚才姬麟从我面前路过,我一下子就闻出他身上也有一股子谭闻秋的味儿,就跟子邺身上的一模一样。”商悯心中五味杂陈,“妖血,应该不是能随意激发的吧?”
她没有等敛雨客回答,独自推断道:“姬瑯舅舅懂观气术,就算没有登峰造极,也应当能看破妖身,他抚育子邺,可是直到子邺假死他都没发现自己的孩子是妖族混血。我怀疑,就连子邺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妖血……”
“我宗派的典籍上是记载了一些罕见的人妖混血的事迹。”敛雨客道。
“一些?居然不止一个!”商悯来了精神,“敛兄的门派老祖们还真是见多识广,神通广大。可否讲来听听,就当是听故事了。”
“人妖生出的孩子是有一些随机性的,人生小孩只需要思考会生女孩还是会生男孩,人妖共同孕育的孩子除了性别,还要思考这个孩子到底会是妖性较为显著,还是人性较为显著。”敛雨客伸手虚点了一下子邺所在的方位,微笑道,“妖性显著者,天生便可御使妖族神通,肉身强横,修炼更是迅速。”
“我知道妖族修炼的速度其实是很慢的,百年可能才抵人族十年。”商悯道,“这么说,人妖混血既有人的修炼速度,又有妖的神通与结实的肉身?岂不是没有缺点?”
“有得必有失,缺点自然有。”敛雨客道,“正因妖性显著,所以更易躁怒嗜血,凶戾难控,发起疯来六亲不认,如同疯魔。”
商悯吸了一口气,想到了苏归。
他可不就是凶戾难控吗?还得服药才能压制自己的凶性。
“人性显著者呢?”商悯追问,“是不是平日里与常人无异?”
“是。”敛雨客颔首,“这类混血,肉身与人一般无二,也不能使用妖族神通,需得激发血脉,才可蜕变妖身,脱胎换骨。”
“如何脱胎换骨?”商悯道。
“死一次。”敛雨客笑笑,“陷入濒死之境,若激发血脉,则活,没激发,就死。”
“好简单粗暴的方法,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商悯敛眉想,子邺恰好就死过一次,他被幽禁后“病逝”,可能就是在那之后觉醒妖血的。
“若众多王族都身怀妖血,都和那蛟妖有微弱的血脉联系,那她岂不是想转生到哪国王族里就能转生?”商悯双臂抱胸,单手托着自己的下巴,焦虑地咬了一下指甲。
她道:“这也太逆天了,谭闻秋真能这么干,那我们也不用费尽心思杀她了,根本就杀不掉。”
“你说得很对。”敛雨客语气带着安慰,“正因如此,你才没必要担心,她要是真能做到随意转生,将自身血脉通过姻亲散布至大燕各诸侯国,那何必这么小心翼翼?她的转生大法应当是有缺陷的,所以她不能无所顾忌放手施为。”
“我也这么觉得。”商悯沉思,“姬麟身上的妖血气息十分蹊跷,我姥姥身上就没有这样的味道。”
敛雨客莞尔:“你用狐狸的鼻子越来越熟练了。”
“能用到它的机会还是挺多的。”商悯道,“眼见不一定为真,外貌可以伪装,鼻子闻到的多半是真,气味可以隐藏,但是很难伪装。”
“如果姬麟的妖血是祖辈通过姻亲遗传的,或许查一查姬氏宗谱可以得到些蛛丝马迹。”敛雨客提议。
商悯一想也觉得有理:“好,我托人去查,宗谱我姥姥那应该就有。这般起码可以追溯祖源,要是谭闻秋真转生了,我们能缩小范围寻找,总好过大海捞针。”
皇宫里,商悯的白小满化身正被涂玉安领着往清秋殿偏殿走,说是她以后就要伺候新皇了,可以来认个脸熟。
踏进偏殿的下一刻,她视线望去,看到子翼正坐在偏殿靠窗的位置上,日光透过琉璃窗洒下,明黄色衣袍与金色的阳光交织一体。
小蛮规规矩矩地侍立在他身侧,看到涂玉安和商悯进来,她微微对他们二人点了下头。
子翼原本正看着窗外想事情想得出神,被他们进来的动静打扰,他很快收敛起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忧色,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仿佛还是那个尊贵的大燕太子。
商悯一时看岔了眼,恍神中还以为是子邺坐在窗边。
子邺易容后的面孔跟子翼一点都不像,但是当他们眼眸疏淡地坐在那里朝她看来,那种气质上的神似让商悯也忍不住暗道一句:“真像啊。”
她悄悄闻了一下子翼的味道,还好,没沾上谭闻秋的味儿,说明子翼没有妖血。
“母后如何了?”子翼起身问。
他眼中真的有关切。
“回太子殿下,娘娘醒了,交代我们照顾好您,并让您这几日都在清秋殿住。”涂玉安躬身回道,“您是太子,理应继位,但是到底年少,娘娘很是担忧,怕您有什么不测,或有什么人错了主意……您且安心住下,待娘娘召集宗亲及群臣商议完您的登基事宜,一切就可尘埃落定了。”
“孤知道了。”子翼嘴唇微动,“孤现下不能去见母后吗?”
“等娘娘与宗亲大臣议事结束,太子殿下自然可前去相见。”涂玉安把腰弯得更低,对商悯做了个手势。
商悯赶紧上前,按照涂玉安刚才的交代行礼道:“拜见太子殿下,奴才名叫白小满,是奉娘娘之命来伺候殿下的。”
涂玉安笑眯眯地介绍:“小满懂些拳脚,也粗通医理,人虽不聪明,但有一把的力气,今后定是殿下的得力帮手。”
“既然粗通医理,那怎么还说不聪明?”子翼疑惑道。
“禀太子殿下,奴才学得慢,所以总被说不聪明。”商悯作憨厚状。
实际上不管是白小满还是商悯都不通医理,顶多能认个药材。
涂玉安说她粗通医理说得理直气壮,是因为狐狸鼻子灵,能闻出来饭菜有没有下毒,熏香有没有问题……这也算是另类的粗通医理了。
子翼看了商悯一眼,嘴唇微微抿了起来,没有立刻回话。
在这微小的间隔里,商悯敏感地察觉到子翼并不喜欢她,这份不喜欢并不是针对她个人,而是针对那个下令让她来他身边伺候的人。
身为太子,子翼到底不是一无所觉的傻子。
涂玉安恍若未觉,仍旧微笑,话语中似乎通情达理,“殿下如果不满意,那就换掉小满。”
“不。”子翼很快回道,“就他吧。”
“小满你就留在太子殿下身边吧,好好干,别叫殿下失望。”涂玉安最后一句话一语双关。
他微笑着离去。
商悯对子翼起了好奇心,面上只和小蛮并排站着,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
小蛮传音道:“殿下如何了?方才我没来得及问。”
“殿下正在和姬麟说话,她让师祖杀了武国商会的人,给你报上次的仇。”商悯也悄悄回道。
小蛮拧紧的眉毛舒展了。
商悯意识到这是一个探听的好时机,她仔细思索了一番。
白小满是只小妖,因为师傅师祖庇护和殿下倚重而受到众妖的重视,但到底是年幼,许多事情没有他参与的余地……他应当是没有见过姬麟的,他也没什么机会见。
如果在商悯面前站着的是别的妖,她可能不会探听消息,但是她身边的是小蛮,一只宠爱白小满信任白小满,同时心眼子还没那么多的蛇妖。
商悯传音起了个头:“那姬麟身上的味道,和子邺大人真像,我不是很喜欢。”
“我也是。”小蛮语气嫌恶,“卑劣的人类,殿下的气息出现在他身上是对殿下的亵渎。”
她说完这句话一反常态,直接对商悯道:“小满,我就知道你可能会好奇,但就连师祖,也不知道殿下对姬麟做了什么,所以不该知道的,我们都别知道。”
商悯心里一紧,连连应好。
小蛮这般态度倒是有意思了。同样是讨厌,她不敢对子邺显露这么明显的厌恶,人前人后都不敢,但是对姬麟,她的态度又回到了从前直呼狗皇帝的时候,对他不屑一顾。
子邺是谭闻秋亲自孕育的后代,而姬麟……
商悯灵光一闪,突然想到,她只是猜妖血是通过姻亲流传下来,从未想过妖血是否可以后天获得。
要是姻亲,姬麟的直系长辈和后代也该有谭闻秋的气息,要是后天获得,那么只有姬麟一个人具备妖血也正常。
什么秘法,能让一个人类后天获得妖血?
商悯的思绪飘到了清秋殿里。
谭闻秋和姬麟,这时在谈些什么呢?
“那孩子终究是年少,不足以震慑群臣,推行政令或下达命令,怕是会有些阻力,今后还需你在皇族宗亲和朝堂中使力,才可保子翼坐稳皇位。”谭闻秋道。
姬麟静静听完,笑道:“殿下,不如以您和子翼的名义传下旨意,让我领摄政之职。一来,子翼未成年,行事稚嫩,不足以亲政,二来,我为先皇亲封的平南王,又是新皇堂叔,有军功和实权在手,足以震慑群臣,以皇亲的身份暂代国事,合情合理。如此既可镇压朝堂众臣,又可让朝政把握在您手中。”
他深深一拜,“姬麟唯您马首是瞻。”
谭闻秋眼神琢磨不定,盯着姬麟看了许久,姬麟始终保持着叩拜的姿势不变,不急不躁,连呼吸的频率也十分稳定。
“好。”谭闻秋展露微笑,“那便由你暂代朝政,领摄政之职。”
姬麟一喜,再度叩谢道:“谢殿下信任。”
谭闻秋答应得轻易,是由于姬麟的提议正中她下怀。
姬瑯这个皇帝,当得其实比较合格。早年伐梁大获全胜,给他积攒了极重的威势。因有这份威势在,所以朝臣敬畏,宗亲臣服,诸侯莫敢不从,谭闻秋控制姬瑯后推行种种政令才会这么顺利。
现在子翼登基,一切都变了。
好用的棋子不见了,而子翼这枚棋子未经打磨,仓促上场,必然会饱受质疑。子翼可以受到质疑,但不能是在现在,不能是在攻谭的节骨眼上。
众臣不能对攻谭的正当性提出反对意见,哪怕姬瑯确确实实受到了妖术操控,攻谭仍不能停止。
谭闻秋在攻谭之事上感到了强大的阻力。
所有人都不想让攻谭成功,藏在暗处的敌人在与她角力……所以她更要赢!若敌人赢了她一次,接着就会有两次三次。
姬麟摄政,强势掌权,还可以让天下诸侯将目光聚集到他身上,尽可能忽略谭闻秋。
所以哪怕知道姬麟有点自己的小心思,谭闻秋还是愿意答应。
各取所需罢了,他要权,谭闻秋就给他权。
只是姬麟要记得,是谁给了他权。
“你退下。”谭闻秋下令。
姬麟顺从退走,临走说了句告退。
他离开没多久,殿门再度被推开。
子邺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前,他身边是柳怀信。
柳怀信状态不怎么好,连官袍都没来得及换,就一身居家常服,脸色还有些苍白。
他身体佝偻着,看到谭闻秋后恍恍惚惚地走进来跪地叩首:“拜见殿下。”
子邺漠然走来,没有跪,只是对谭闻秋颔首道:“殿下。”
谭闻秋以审视的眼神盯着子邺的面孔,忽然笑了一声:“这里坐着的是你的母亲,以及一具会思考的傀儡,在这儿,就没必要易容了……叫我看看你的脸吧。”
子邺沉默片刻,揭开了脸上的伪装,露出一张年轻俊美的脸。
他长得和谭闻秋极其像,只有轮廓有两分姬瑯的痕迹。
谭闻秋端详他半晌,道:“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了。”
“请吩咐。”子邺的面色毫无变化。
谭闻秋胸口起伏了一下,“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蛰伏了,替我想出个法子,一个稳中求进的方法。”
作者有话说:
第128章 自欺欺人[VIP]
听到谭闻秋的话, 子邺眼神微动,“稳中求进?绝无可能。”
“从父皇死的那一刻起,局势就已经超出我们掌控了。”他平静地叙述, “殿下,可有想清楚是谁助姬瑯脱困的?”
谭闻秋双眼微微眯了起来,一寸一寸地划过子邺的面庞, 她凝视他良久,道:“很久没听你叫他父皇了。”
子邺闻言回想了一下, 居然答道:“我不叫他父皇的时间,和不称你为母后的时间一样久。”
说这句话的同时, 他的嗓音和眼神一如既往。他这番话简直是赤果果的挑衅,谭闻秋也真的被他激怒了,她放在膝上的手握紧, 指节发白手背青筋爆起, 幸好有着衣袖的遮掩,她失控的情状并未叫子邺看到。
“因为他死了, 所以你和他的怨仇了结了, 是吗?”谭闻秋盯着他瞧。
子邺摇头:“不,我和父皇的怨仇没有了结,我也从没有原谅他。现在我再度叫他父皇,是因为我决定放下了, 不再纠结于过去,怨恨一个死人是没有意义的。”
谭闻秋许久不说话,默默平复心境。末了,她问:“你还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
“殿下如果想问, 是不是我助父皇摆脱幻心蛊,大可以直接问我。”子邺眼神不闪不避, 就这么直直看着谭闻秋。
“我问了,你就会答‘是’吗?”谭闻秋身上蔓延起寒气,一层细密的白霜从她脚下延伸,逐渐爬到了子邺脚底,连空气中飞舞的灰尘都被冻结。
“是。”子邺神情并无慌乱,双脚也没有挪动半分。
谭闻秋一愕,“你说什么?”
子邺向来沉默寡言,不管是在年幼时,还是当了太子后,抑或后来觉醒妖血,他都是这副样子。
安静,内敛,情绪从不外露,不管是喜悦的还是悲伤的表情,都很难从他脸上看到。
年少时,他的心思并没有那么深,话少只是因为不喜吵闹加性格比较内向。后来他长大了,真的学会了一些让谭闻秋厌恶的习性——和他父亲姬瑯一样的习性。
喜怒不形于色,谋定而后动,说话永远留有余地,也永远会给自己找一条后路。不仅如此,他学会了帝王心术,学会了借刀杀人,学会了拉拢帮手。
他是一个绝对合格的太子,一个初出茅庐但颇有手腕的政治家。
他比他父亲姬瑯更优秀,更能隐藏和克制。
子邺唯一一次没给自己留后路,是他以死相谏逼姬瑯新立梁国国君之时。
“是。”子邺又说了一遍,他的眼神和表情依然没有因为说出了这个字而有所改变,哪怕他知道这么说意味着什么。
“殿下想知道,父皇的死,是不是与我有关。”他轻声道,“我答,是。”
谭闻秋愣了一瞬,随后怒不可遏。
恐怖的力量从她身体中倾泻而出,一时间大殿冰霜弥漫,一个呼吸间就化作寒冰牢笼,无数冰柱交错,无数冰锥升起,将子邺囚禁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你早就有这个心思,哪怕你身上流着妖的血,却依然有着一颗人的心,无论如何都养不熟!”她举起手,含怒一掌扇在了子邺脸上,子邺的身躯当即倒飞而出,轰然撞在了冰壁之上。
他滑落在地,摇晃着起身,抬手用拇指拭去了嘴角黑红色的血迹。
谭闻秋怒意未消,已经化作蛟爪的右手死死掐住子邺的脖颈,暴怒质问:“我对你,还不够宽容吗?”
“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你的第一次生命和第二次生命都由我赋予,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你早该被姬瑯幽禁而死,如果不是我生下了你,世上哪会有你姬子邺?”谭闻秋逼近他,暗金色的竖瞳头一次显露出针对子邺的杀意,“或许我不该让你活着,你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死去!”
“不……”子邺喉骨在巨力之下咯咯作响,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你是……不该生下我。”
“孽障!”谭闻秋挥手将子邺狠狠得掼在地上,然后松开了手。
她手臂上鳞片消退,但寒冰铸成的坚牢没有消融。
“母亲。”子邺低低笑出了声,他指尖触碰差点被捏碎的喉骨,咳出了一口血,“你猜到是我,却不主动问我,是想冷眼旁观我接下来到底能干出什么事,还是说,你真的不忍心杀我了?若我不说,你是不是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我蒙混过去呢?”
一根由地面延伸而出的冰锥迫近子邺的咽喉。
谭闻秋没有回应子邺的话,只问:“是谁帮了你?任你一人,根本无法成事,珠儿的蛊不是你偷的,否则我会感应到你去了那里……是谁在帮你做事,说!”
见子邺不答,她冷酷地笑了,“不用你承认,我也知道……是武国。”
“母亲,你猜错了。”子邺心平气和地说。
他屈指一弹,直指他咽喉的尖锐冰锥霎时崩裂,清脆的断裂声中,他踉跄起身,差点跌倒。
谭闻秋那一掌震伤了他的五脏六腑,其实她那一掌本可以杀了他,可是她没有。
“你说不是,便当真不是?”谭闻秋冷漠地俯视子邺。
子邺道:“你被武国局限了视野,经过武国商会一事,便以为什么阴谋诡计都是武国主导,天下大势都是武国在背后推动,这怎么可能?”
他脸上少有地露出了一些属于活人的表情,但让人看不清到底是苦涩还是悲哀。
“天下格局由圣人而定,各国诸侯因天柱而生,就算武国知道有妖了又如何?他们所行的一切,都是圣人在背后指引,今日所发生的种种,都有圣人谋划的一环。武国,不过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罢了。”
谭闻秋没有打断子邺的话。
“圣人干预天下局势的手段有千种万种,让你怀疑武国而忽略圣人真正的图谋,正是他们想看到的。”子邺不急不缓,哪怕身有伤势,说话的语气还是如此平静,“母亲可知,圣人已经现世了?”
谭闻秋暗金色的竖瞳微微一缩,当即道:“可有佐证?”
前面几次王朝倾覆之危,不管圣人如何在天上使力,如何借助卜卦与天象传下圣言指引后人,他们始终不曾真正降临此世。
谭闻秋肉身尚在时修为早已抵达圣境,自然知晓神魂不灭的圣人手段神诡莫测,妖可转生,圣人亦可!只要方法得当,圣人降世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盗取蚀心蛊者,正是与圣人有关之人。”子邺道,“母亲以为,单是修为强大的武者,能一击击杀小蛮,害她不得不使用蛇蜕替命神通逃走吗?”
“是他?”谭闻秋声音低了下来。
一击将小蛮身躯斩作两截的那个人,谭闻秋一直在派妖暗中查找此人身份,可是此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仿佛只要他想,就没有人能够找到他。
哪怕谭闻秋让木成舟推演了一番,也没能获得任何启示。
“我见过他了,一个自称江湖浪客的人,名叫敛雨客。”子邺道,“他主动来寻我,要我帮他。我见他第一眼,就知道他身份不简单,观气术下,凡是修为低于我的,气运无所遁形,可是他,我看不透,以灵窍观之,只看到了漫天金光……然后我便知道,他就算不是圣人转世,也绝对是与圣人有关的人。”
“敛雨客让你帮他,你就帮了?”谭闻秋道。
“是,我帮了,出于私心。”子邺道,“但是母亲,我并没有告诉他你就是那操控皇帝的大妖。”
谭闻秋嘴唇微动,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她转过身,回到了宝座之上重新坐了下来。
随着她的动作,大殿中的冰霜消融了,寒冷刺骨的温度消退了。
一旁站着的柳怀信打了个喷嚏,然后连忙捂住嘴,跪在一边大气不敢出。他根本就没听到谭闻秋和子邺说了什么,身为一个凡人,他如何挡得了千年大妖的神通?冰霜出现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和意识就陷入了停滞,被寒冰牢笼所冻结。
谭闻秋瞥了柳怀信一眼,只这一眼,柳怀信再度被冻了起来。
“为什么不说?”谭闻秋冷静地反问。
子邺面朝她,缓缓跪下:“母亲,收手吧。妖族的大业若想实现,必要以数百万乃至数千万人的生命为代价,我为大燕皇子,不能袖手旁观。”
“你也是我的孩子,妖皇的后代。”谭闻秋道,“待我功成,于化龙池举行血祭大典,洗去你身上的人血,届时你就与我们一样了。这样,不好吗?为什么一心向人?我对你足够好了。”
“还是说,你觉得我不是你的母亲,‘她’才是?”
子邺默然。
“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谭闻秋面无表情,“别再自欺欺人了,我的孩子,我与另一个谭闻秋,是同一躯壳里的两个意识,我们都是你的母亲,她因我而诞生,我因她而复生,你再不想承认也是没用的。从孕育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决定要将你生下,我允许你成为我的孩子。”
“如果你的不承认,可以让你有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让你理所当然地与我对抗,那么你就继续自欺欺人吧。”
作者有话说:
第129章 何不自裁[VIP]
“我无法否认我的血脉。”子邺低下了头, “我的两位母亲……一位给了我无私的爱,教我为人,一位塑造了我的肉身, 教我做妖。母亲,你敌视另一个你,你尚且没法与自己和解, 又如何能要求我完完全全服从于你呢?”
谭闻秋弯腰俯身,掐住子邺的下颚, “我只后悔没有早一点掌握这具身体,让你这个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长成这副模样, 与我作对。”
“母亲,这话就自相矛盾了。”子邺低笑起来,“既然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母亲, 那么我听从另一位母亲的话, 又有什么不对?”
“先有我,再有她, 若无我, 何来她?!”谭闻秋压抑怒火,“她是我精心培育的躯壳中催生的新意识,我与她肉身一体,一魂两面, 她的存在是为了帮我抵挡圣人窥视,我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可笑!你竟然被一个我制作出来的虚无之魂迷惑了神志,一心对抗我……”
她说到最后怒极反笑。
“于您而言,她是虚无的魂魄, 可是于我而言,她是我的亲人。”子邺道。
“她就与你幼时身边照顾你的嬷嬷没什么两样。”谭闻秋话语中寒意森然, 每一句话都仿佛刀子,要把子邺刺得鲜血淋漓,“因为我她才能来到你身边,因为我她才会照顾你,她如你那人类嬷嬷一样脆弱,她们老了,不中用了,该消失了……决定孕育你的是我,今后漫长的岁月里陪伴你的也是我。”
“妖的寿命,可以有千年万年,二十多岁的妖就如婴儿一般懵懂,可是作为人,二十多年已经足够他明白事理。”子邺深深看了她一眼,“母亲,我是作为人长大的,你沉睡太久,也活了太久,恐怕早已忘记了时间。二十多年对于你来说不值一提,可于我来说,那是我的全部。你要用你两千余年的时光和两千余年间形成的思想来否定我的全部,并试图让我否认陪伴我全部人生的那位母亲……这怎么可能呢?”
谭闻秋仰面大笑,她笑声中充满了自嘲与愤怒。
“让你牵挂的母后,那位大燕的皇后,从始至终都是我脚下的一个影子,你因为一个影子,而要反抗你真正的母亲,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母亲何不从一开始就杜绝这种情况发生呢?”子邺平心静气,简直像在与她讲道理,“以你的修为和远见,怎会让一个影子挣脱了控制,让那影子直到现在都没有意识泯灭,这难道不荒谬吗?”
谭闻秋呼吸一窒,她盯着子邺瞧了半晌,忽然冷静了下来,别有深意道:“我就说你怎么一反常态,与我说了这么多话……原来是想打探这个。”
子邺脸上展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就像以前当太子时那样刻意摆出了虚伪的恭维的神色,“被您发现了,真是什么都逃不过母亲的法眼。”
“别用那副表情对着我。”谭闻秋面无表情。
“不敢。”子邺再度低头,作恭顺状。
谭闻秋看到他如此表现更是火大,她微微偏头,食指点在了太阳穴上轻微按了按。
子邺越来越了解她了,她越讨厌他做什么,他偏要做什么。她厌恶姬瑯,厌恶那些老谋深算的人类的做派,可是子邺最擅长那一套,他刻意将这一面展示出来,让谭闻秋怒火中烧。
她用极重的语气,慢慢道:“别逼我,杀了你。”
“不敢。”子邺仍是温声回了这两字。
谭闻秋额角青筋暴跳。
“我没有想要逼你杀我,我也想活得好好的,但……”他话说一半,停了片刻,“我也从来没想过设计杀你,否则我就该暗示敛雨客,大妖即为皇后。他是个聪明人,我不需要违背闭口禅,只需要保持适当的沉默,聪明人交流不需要依靠语言或者文字,甚至不需要暗示,沉默便足矣。敛雨客察觉到我的异常自然会产生怀疑,进而施展手段求证,然后他就什么都知道了。没有任何法子是万无一失……母亲,我的确是想逼你收手。”
子邺道:“两千年间,母亲已经输了无数次了,这次也是一样,你会输的,连圣人转世都已经出现了,妖族不可能赢。”
“你从来没想过杀我?”谭闻秋视线落到他脸上,她嗓音低沉,“你恨不得我马上就死。”
“你死了,我的母亲也会死,所以我不想让你死,这是真心话。”子邺定定看她,眼中包含了万千复杂的情绪。
谭闻秋一顿,望着子邺冷笑:“仅仅是这样?我以为,你会更想让她解脱呢,就像你让你父皇解脱那样。”
“的确,不仅仅是这样。我是该告诉敛雨客你就是控制我父皇的大妖,我该让我的母亲解脱,我也不想你像操控父皇那样操控子翼。”子邺微微闭了闭眼,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动摇。
但是很快他就整理好了情绪,动摇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
“你褪鳞被扰,泯灭她的意识一度失败,现在更是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挣脱了压制,恢复了一瞬间的自由。不知下次褪鳞,你有几分把握?”子邺轻言慢语,“你又要休养多少年,才能准备好下次褪鳞?”
又来了……又是这副样子。
循循善诱,循序渐进,婉转迂回,却直击要害……这就是子邺,他是个优秀的学生,早年上朝时向老辣朝臣学习的技巧被他学以致用。
谭闻秋已经猜到了子邺接下来要说什么,她就这么坐着,等他开口,说出那个请求。
“母亲的意识不肯消散,是因为她脱离你掌控太久了,再加上执念深重,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她再与你对抗下去,对你恐怕没什么好处。”子邺道,“母亲有三份执念,一是父皇,二是我,三……是天下人。”
不仅是谭国人,更是天下人。
作为皇后的谭闻秋不止是一个人的母亲,也是天下人的母亲。哪怕这些年她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享受到更多的尊荣和皇后应有的待遇,可是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她,她受万民朝拜,也该心系万民。
“父皇已死,母亲的第一份执念,应该消散了。”子邺轻声道,“第二份执念是我,她希望我一直好好活着,而我现在正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执念应该也可消散。至于第三份执念……”
他顿了顿,道:“我有把握劝服她。”
“你想劝服她,让她意识消散?”谭闻秋即便早有预料,还是忍不住反问一句。
“是。”子邺道,“她累了,让她休息吧,母亲……求您了。”
他以头触地,长拜不起。
谭闻秋很久没有回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问:“你怎么劝服她?前两份执念好说,这第三份……”
“如果正常的话无法劝服,那就用谎言。”子邺的话中蕴藏着极深的决心,“她挣扎太久了,让她解脱吧。于您于她,都有好处。您可以掌控这具躯壳,她可以获得安宁的长眠。”
“好。”谭闻秋冷冷地垂眸看着子邺,“你说了我能获得的好处,她能获得的好处……现在该谈谈,你能从这件事情中获得什么好处了。”
“果然瞒不了您。”子邺直起身,直视谭闻秋的竖瞳,“作为孩子,眼睁睁看着母亲如此痛苦,我却不能为她分忧解难,是我不孝。我别无他法,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帮她……这是其一。”
“其二呢?”谭闻秋漠然问。
“我希望您能放过子翼。”子邺恳求道,“他才十五岁,被您养成了温和善良又软弱的性子,他很听话,放过他吧。”
“你竟会为他求情。”谭闻秋笑了一声,“虽然是兄弟,但是他出生时你已经死了,为了一个没有相处过的弟弟求我,为什么?”
“您知道原因,不过既然您想听我再说一遍,那我便说。”子邺谦卑道,“父皇被您变成傀儡十几年,也痛苦了十几年,母亲的意识在这具躯壳里挣扎,却始终不能挣脱……现在子翼也要步这后尘了,这让我如何忍心?”
谭闻秋冷眼看他说完这番话,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我如果不答应呢?”她问。
子邺垂着头,深深一拜,“如果您不答应,我就会自裁,同时刻录着我魂音的鎏金飞矢会飞往各国,直接出现在众诸侯的桌案上,他们会知道,您就是那控制父皇的大妖,还会知道藏身宿阳的妖都有谁,职位是什么……您在各诸侯国留下的暗手,凡我能查到的,我也会一一告知。”
谭闻秋这次没有动怒,“你宁愿自裁破掉我种在你身上的闭口禅印,也要将这些事情公之于众?”
“是。”子邺叩首,“您放过子翼,我助您让我母亲安眠,您可以继续做太后,我依然听您调遣,但您最好别杀了我,那鎏金飞矢是古时候传下来的灵物,我在上面刻印的激发条件只有一条……那就是我死,我死的那一刻,魂音会被刻录到箭上,你阻止不了。”
“很好。”谭闻秋轻轻鼓掌,讽刺,“不愧是我的孩子。你这是要选子翼和你母亲,而要弃他人于不顾了?子邺如此有骨气,何不直接自裁,立刻让我族秘密大白于天下,让那敛雨客来杀我?”
“因为我信圣人,更信天下人。”子邺道,“哪怕没有我告知,赢的依然会是人。两相权衡,我更愿意让我母亲解脱,让子翼安全。若你反悔,或不答应,我便死。”
谭闻秋勃然变色。
她被威胁了。
相比愤怒,此刻的她甚至感到了迷惑不解,她质问:“你就这么自信,信人能赢我?你以为你了解我多少?你对妖了解多少?你凭什么觉得,赢的会是圣人,不是我?”
“且看今后。”子邺只说了这四个字。
谭闻秋冷嗤,“那来打一个赌,如何?”
“好久没有和你打赌了,上一次打赌,是赌你父皇会不会因你死谏而恼羞成怒处置你,你觉得你父皇是明君,想吞并梁国是一时糊涂,可是你错了,他就是心有贪欲,罔顾祖训,甚至不顾亲情。”她摊开手,“这次我们还赌……就赌人和妖谁输谁赢,期限为二十年。”
这样的赌局没有彩头,有的只是输赢。
对于谭闻秋和子邺而言,输赢没有什么意义,这本质是观念之争。
对于天下而言,输赢确有意义。
他们都想尽力左右天下大势,让大势倒向己方。
“好,我赌。”子邺道。
闭口禅印是有漏洞的,中印者不可以任何方式向他人透露“某件事”,一人只可中一印,一印只可约定一件事。
破掉它的方法很简单,就和解开蚀心蛊的办法一样简单。
唯死而已。
子邺不想死,他活着能做更多的事。
天下人……天下人……真正的谭闻秋想救天下人,子邺也想。
在救天下人之前,他要先救至亲之人,乃至于先牺牲至亲之人。
燕皇剖心,商悯一箭多雕,完成了许多谋算。
子邺也要借这个局,完成自己的谋算。
让母亲安眠是其一。
保住子翼是其二。
将商悯扮演的白小满和武国从这个大事件中摘出来,换他和敛雨客以身入局吸引谭闻秋一方的关注,这是其三。
谭闻秋明知被算计,还不舍得抽身离去,子邺抓住了她的心思,故意以她的身份为要挟,让她与他完成交易,同时借这个交易让谭闻秋更加相信己身暂时是安全的,各诸侯没有发现她隐藏在皇后的身份之下,这是其四。
待武国的密信抵达各诸侯王的桌案——如果武国够聪明,他们会只在密信上写皇帝中妖术,皇宫藏大妖,不提谭闻秋身份。
这会成为谭闻秋的佐证。
多方印证之下,她就会麻痹大意,真的觉得局势虽险,可是她隐藏得非常好。
这出大戏,真是缺了任何一方,都没办法被唱好啊。
子邺冷静地想。
作者有话说:
赶小红花,零点之前先发了个三千的,剩下的八百多字是后面补的,合计三千八,写太赶了还没捉虫,我猛猛捉。
第130章 儿臣告退[VIP]
“母亲, 可以说出您的决定了。”子邺道。
“杀我,还是与我交易,全凭您。”
在说出这些话时, 子邺没有起身,始终保持着跪拜的姿态。这样的姿态是恭敬的,可是他的话语是忤逆的, 谭闻秋没有从他的话中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敬与畏。
她不信子邺想寻死,可是当他把威胁说出口, 她又怕他真的做好了去死的准备。
子邺不能死。
“我可以让她安眠,但是子翼……”谭闻秋沉默下来。
“您慢慢想。”子邺道, “我就在这里,等母亲想好。”
也许子邺是在欺骗她,他以自裁相逼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就算她不答应交易, 子邺也不敢死……可是人是邪门的。
他们会为了一句话和一个信念去死,谭闻秋见过许许多多这样的人, 子邺就被教成了一个标标准准的人。
就像那次死谏, 谭闻秋很难看清子邺死谏是料定姬瑯顾忌名声不愿背上弑杀亲子的名声,所以才敢在朝堂上率众而出驳斥他,还是子邺当时真的已经做好了被姬瑯厌弃乃至幽禁赐死的准备。
她猜不透,想不明白。
妖通常不会主动求死, 哪怕断手断脚,只剩一口气,求生的本能还是会让他们挣扎着活下去。有些族群等级森严,弱的服从强的, 只有强者要求弱者去死,他们才会不做反抗引颈就戮。
妖为争夺食物而死, 为争药材而死,为争地盘争地位而死,也有为保护族群幼崽而死,可是从来没有一个妖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去死的。
道义,在妖族中行不通。
不过有一点是共通的,妖和人,都只有在被逼到极致的时候才会想到去死。
谭闻秋不禁想,她这是把子邺给逼到绝路了吗?
子邺在意的事物其实很好看清,唯两样而已,亲人、天下人……
亲人,子邺在意的已然不多,姬氏人虽多,但是不是每个都能被他放进心里,姬瑯和谭闻秋,那些异母所生的弟弟妹妹虽然跟他关系不亲厚,但是也能勉强算进去。
姬瑯死了,子邺又想让母亲安眠。
姬瑯其余的孩子,凡是对谭闻秋构不成威胁的她也懒得去杀。
唯有子翼,这个在襁褓中被她挑中着意培养的孩子是注定要登上皇位,也注定要被她掌握在手心里失去自由的。
子邺那时已经假死脱身担任司灵了,他与子翼有过几面之缘,但每次都是远远望着。谭闻秋察觉到了子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怜悯与忧虑,他可怜这个弟弟,只是谭闻秋并不在意子邺如何看待子翼。
子邺在意的亲人所剩不多,人族的江山也确实已经风雨飘摇。
谭闻秋细细一想,蓦然发现她似乎的确已经把子邺逼到了绝路。
不能再逼他了。谭闻秋沉下心想。
但是,她也不能真的答应子邺。
她可以假意答应,起码让子邺配合将另一个她的意识清除,让她能完全掌握这具躯壳……然后她可以悄悄给子翼下点别的手段,不将他变为傀儡,那完全可以在他身上留下别的暗手,子翼懦弱,就算不能将他变成傀儡又如何?
他的性命依然牢牢攥在她的手中。
她想让他生,他就能生,想让他死,他就必得死。
幸好,子翼不像子邺。
子翼听话且顺从,主意也少,是断断做不出来壮士断腕或者主动求死的事情的,谭闻秋吸取了教训,在命人培养子翼时下足了功夫。
况且,子邺在意子翼也是个好兆头,起码他还是有软肋的,是能被控制的,以子翼要挟子邺,是个好办法。
谭闻秋看着子邺一如既往恭顺的脸,厌倦且不耐地道:“我答应你了。”
“多谢母亲。”
子邺看上去也长松一口气。
“你起来吧。”谭闻秋看他站起身,而后道,“我这就解开压制,她会出来,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说服她,不管用什么方法……”
她说完这句话,头缓缓垂下,就像睡着了一样半靠在宝座上。
满头黑发逐渐变得花白,光滑的脸上有了皱纹,她不再年轻了,苍老的疲态爬上了这具躯壳,就像被风沙侵蚀的岩壁,上面的每一条痕迹都诉说着过往的苦与难。
子邺的呼吸停滞了,他走上前,弯腰用很轻的声音喊了一声:“母后。”
另一个谭闻秋……真正的谭闻秋睁开了眼睛。
她还没有开口说话,两行眼泪就已经顺着眼角的皱纹流了下来。
“母后,儿臣无能,不孝。”子邺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这次,他的跪是发自内心。
“快起来,子邺,我的好孩子。”谭闻秋扶着宝座的扶手慌忙起身,要将子邺搀起,可是子邺结结实实地磕满了三个头,这才顺着她的力道起身,但他仍然没有站起来,还是双膝触地,仰头望着谭闻秋年迈的面孔。
妖血退去的身躯孱弱无力,她腰背佝偻,眼睛也早就花了,近处的人在她眼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五官也难以分辨。
她伸出满是老年斑的手抚摸子邺的面庞。子邺还是二十岁出头的脸,他的肉身年龄在觉醒妖血的那一刻已经定格,如果有人看到他们的模样,不会将他们认成母子,只会认成祖孙。
谭闻秋感受着手指下的五官轮廓,默了半晌,忽而道:“我的子邺,还是那么俊。”
“母后。”子邺愣了一下,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他知道,母后这么说不是因为他的面孔依旧年轻,就算他的脸现在变成四十岁的样子,母后仍会在抚摸他的脸后这般夸他。
“不要难过,”谭闻秋感受到了手指间的湿意,“子邺当高兴才是。”
子邺肩膀一颤,头下意识想要低下。
“我,不是对外头发生的事情无知无觉,我偶尔清醒,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长梦……”谭闻秋的声音很柔和,明明与“殿下”的声音如此相似,可是给人的感觉是如此不同。
“我倒要谢谢她,她给了你妖血,让你续命,让你不至于在那样年轻的时候就死去,给了我们再相见的机会。你现在四十一岁了,我也六十多岁,我们其实就如寻常母子。”她轻声道,“你已至不惑,我也度过了知天命之年,成了个花甲老人了。”
子邺嘴唇微动,谭闻秋却微笑道:“子邺,听母后说完。”
他就如年少时一样安静地看着她,就像回到了儿时的午后,归入了短暂的安宁。
“寻常人家的母子,也是在这个时候分别的。六十多岁,已然半只脚踏进了坟墓,四十多岁,也该操持好家业,做好送走长辈的准备。”谭闻秋眼中也有水光,“你明事理,有才干,长成了我期望中的样子,然操持家业并不容易,甚至可以说难如登天,你的苦母后都知道,母后只是难过没能帮你更多,反倒成了你的拖累,让你为难……”
她一开始就知道,那位殿下放开对她的压制是为了什么,也知道子邺要见她是为了说什么,做什么。
谭闻秋接受了自己的命,坦然地决定赴死,甚至不需要子邺去劝。
“您从不是拖累。”子邺艰涩道,“母后是我的支柱。”
他几乎要说不下去话,喉咙涩痛,他停顿了很久很久才道:“我只难过聚少离多,自二十一岁后,就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与母后说话。我恨自己无能为力,看着母后痛苦,却不能帮您一把。”
“你这不是已经在帮母后了吗?”谭闻秋慈爱道。
“您为什么不问,以后‘天下人’将如何?”子邺忍不住道。
“是我疏忽,竟没有给你说话的机会,让你把想说的说完。我知道你是要安慰我,我也知道你是要给我承诺,我同样知道你所有的话都必然出自真心。”谭闻秋笑得释怀,“我的孩子我了解,所以我根本无需再问。天下人如何,我儿心中必有筹谋。既是筹谋,事成之前,无需讲与我听。”
“……是。”子邺道。
“你不要在在我面前说自我责备的话,在心里责备自己也不可以。”谭闻秋道,“我知道你已经用尽全力,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你是我眼中最好的孩子,最有才能的太子,一个践行圣人之道的……人。”
“我不是……”他刚说出这三个字,就想到母亲刚刚让他不要自我责备,于是就止住了话头,抿住唇。
“对自己好一点,妖的身体很厉害,我知道,但是你要记得休息,也要好好吃饭,母后希望你永远都好好的。”谭闻秋道。
子邺已经说不出话了,他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她。
“你走吧。”谭闻秋最后抚摸了一下他的脸。
“我不想走,让我陪着您吧。”子邺哑着嗓子道。
“不行。”谭闻秋温柔而坚决地道,“我不想你太难过,你走吧,回去休息,司灵一部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吗?”
“起码让我尽最后一份孝心。”子邺握住她干枯的手。
“虽说父母离世大多都是孩子陪在身边,但是我并不希望你看着我走,原谅母后的自私。”谭闻秋动作轻缓地将子邺扶起,让他站直,“不要跪拜我,要祝福我。”
子邺与殿下交易让她意识消散换得解脱,如果再让子邺亲眼看她“离世”,这太残酷了,几乎变相等同于让子邺弑母。
即便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即便谭闻秋也平静接受,这个结果是他们双方都想看到的……可是谭闻秋还是不想让子邺产生一丝一毫的心结,让他从此背上沉重的包袱。
“是。”子邺后退三步,与谭闻秋拉开了一小段距离,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的面庞。
他躬身行了个常礼,就如很久之前他和母亲每次见面每次分别那样,低声道:“儿臣,告退。”
子邺慢慢转身,眼中尚有茫然,袖中的手指尚有颤动。
他推开朱红色的殿门,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今日是个大晴天,天空中烈日高悬。
金色的耀扬照在他的身上,温暖的感觉撒遍全身,他感受到了阳光的照耀,还有身后温和而慈祥的注视,遥远但长久。
他忽然止住了颤抖,垂下头,阖上了眼帘。
待他再度抬头,眼中的茫然也消失不见,深黑的眼瞳仿佛古井深潭,一如既往,永恒不变,方才的涟漪似乎只是错觉。
子邺迈步离去,谭闻秋凝望着他的背影,像目送幼鸟起飞的雀。他正在远去,她仍在牢笼。
“别伤害子邺,他是为了我才如此,现在我就要死了。”谭闻秋闭上眼,喃喃低语,“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我在意的已经消散,我执着的,尚未有定论,只有子邺,是我现今唯一的执念。你放过他吧,就当放过你自己。”
那出现在她脑海中的声音道:“我答应,你就消失?虚无飘渺的承诺没有任何用处,你就不怕我说谎吗?”
“你可以说谎,”谭闻秋怅然道,“就当是让我心安一些……”
停了片刻,那声音道:“好。”
随着这声“好”,宝座之上,谭闻秋的身体慢慢软倒。
花白的头发一丝一缕地变回黑色,满是沟壑与老年斑的面庞被抚平了,肤色白皙而红润,充满了生命力,干枯皮肉松垮的手逐渐血肉充盈,浑浊的眼睛恢复透亮……
岁月的痕迹从她身上剥离,如同时间倒流,她重回年轻。
谭闻秋又一次醒来了,她终于完全掌控了这具躯体。
她想要畅快地仰天大笑……可不知为何,她只是扯了一下嘴角,没有大笑出声。
她还有一些问题没有问子邺,比如那鎏金飞矢……此物已经损坏,保存在库房中成了废品,可是他居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把它修好了。
不,说不定没有修好,这也是子邺的谎言。
可是谭闻秋不敢去赌。
她该把子邺叫回来,审问他,惩罚他,与另一个谭闻秋的约定当然可以随时作废。
她万分恼怒,这种恼怒更多的是来源于子邺和另一个“她”的共性。
他们凭什么一致认为,人会赢?“她”凭什么觉得,子邺能在她手里翻出水花?
从前无知无觉时也就罢了,现在子邺已经暴露了自己,他就算不能被杀死,总可以被监视囚禁……
谭闻秋思考着,权衡着。
可是直到角落里被封进冰块中的柳怀信要被冻得去世,她也没把子邺叫回来。
她轻抬手指,解开了柳怀信的束缚。
他停止运转的思维恢复了,身体随着冰化跌倒在地上,抖得像筛子。
谭闻秋打出一缕劲气让柳怀信身体恢复,待他停止颤抖,她简明扼要对柳怀信说了当前局势,并问:“你有什么计谋吗?”
妖,总有思维上的缺陷,谭闻秋想出的办法可能不能方方面面都顾及,这时人的意见就能帮她查漏补缺,柳怀信鬼点子多,人也奸猾,他会有办法的。
事实果然如此,柳怀信一抹胡子,想了想便道:“殿下,大燕这么多年在各诸侯国中也安插有细作,不仅是为了监视诸侯王动向,也是为了关键的时候能使上劲儿。依臣所见,现在正是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继续。”谭闻秋道,“改改你的毛病,话不要总说一半留一半,一次性说完。”
柳怀信一噎,道:“谁是妖,此刻还无人知晓,现在明面上的就一个胡千面,但是众臣肯定会怀疑有不止一只妖,那么剩下的妖是谁就很有说头了……这个妖反正不能是殿下。”
他怕谭闻秋又不耐烦,赶紧道:“殿下是一定要攻谭的,对吗?”
谭闻秋看他一眼,颔首。
谭国要打,他们的天柱因谭公献祭能稳固至少五年,而谭闻秋的本体就在谭国天柱之下,拿下谭国,五年后天柱便能彻底落入她的掌控。
届时谭国国运破碎,天柱也会动摇一分,以她本体的修为,说不定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挣脱天柱……将天柱底下的妖全部释放不现实,但是如果本体脱困……只要本体脱困,她在无数次转生中破损的神魂就能回归本体得到蕴养,免除神形俱灭的命运。
哪怕那时圣人们的天柱大阵依然发挥作用,限制着她的修为,世上也少有人是她一合之敌,剩下的时间,她也可以稍微放开手脚了……
“大燕攻谭,借口是……呃,理由是太后被他们给害死了,他们献上了有妖术的宝物,现在大可以继续把错推到他们身上。”柳怀信拱手,露出老奸巨猾的笑容,“就说那大妖藏身谭国,之前献那个宝物,其实是想害陛下,没想到阴差阳错,害成了太后娘娘。”
他两手一拍,“过错这么一推,事情不就解决了五成吗?”
“殿下若是问,剩下的五成怎么解决……那当然要等各国中的细作发力,在各国各阶层散布流言,以舆论造势。要是顺利的话,各诸侯国说不定可以更卖力举兵讨伐谭国,要是不顺利,各诸侯国没攻谭,也可以转移众人视线,避免让他们怀疑到殿下身上。”
谭闻秋一顿。
“敌人的计谋令妖魔显形,不过他们没有怀疑殿下,没有直接杀到殿下面前,只要他们没有办法直接证明殿下是妖,那我们咬死不承认就可以了。”柳怀信道,“他们用舆论逼迫,那我们也用,您可以命令胡公公去一趟谭国,在那边现形,制造出谭国和妖魔勾结的假象,这屎盆子随便扣,他们怎么洗也洗不清。”
他说话几乎不需要思考,这甚至类似于他的本能。
干坏事需要学吗?对于柳怀信来说不需要。
他就擅长干这个,而且干特别好,特别出众,朝堂上可以说无出其右。
“污蔑不了国君,还可以污蔑王族,污蔑不了王族,那就污蔑大臣……大臣污蔑不了,我们就污蔑百姓,告诉所有人,妖藏在百姓之中!”柳怀信一双眼睛里精光闪烁,“如何证明百姓中无妖?杀了,自可证明!一人有嫌疑就屠杀一人,一家有嫌疑就屠杀一家,一族有嫌疑就屠杀一族,一城有嫌疑,那屠杀一城又有何妨?我等此举,乃是占据了大义啊。”
他不仅擅长干坏事,更擅长占据“道义”的高地,让他干的坏事披上一层看似合理的外衣。
“殿下,我们没有必要陪那幕后之人下棋。”柳怀信道,“那个人想和我们下棋,下你来我往的那种棋,可我们为什么非要遵守棋盘上的规则呢?”
“人人都可以是妖,谭国人可以,武国梁国可以,郑国翟国宋国亦可。这屎盆子不要只往谭国人身上扣,任何国家都可以扣。”柳怀信一拜,笑道,“就像你往我身上抹一把屎,我再往你身上抹一把屎,所有人身上都有屎,那就相当于没有屎。人人不是妖,人人皆是妖,若人人皆妖,那就相当于没有妖!”
他两手一摊,脸上神情无比自信。
谭闻秋霎时沉默,他的一通流氓发言把她给听愣了。
柳怀信在朝堂上混迹多年,有着丰富的抹黑对手的经验,也很擅长为非作歹当个小人,不然他不会被姬瑯和谭闻秋用这么多年。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这番本该存在于心里,只付诸于实际行动而不必说出口的话,被人直接当面说出来,就是另外一种震撼了。
“柳怀信,你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谭闻秋微笑。
柳怀信躬身:“愧不敢当。”
“你多大年纪了?”她问。
“臣六十二了。”柳怀信道。
柳怀信没有习武,身子骨早就不大康健了,他干的坏事太多,遭人嫉恨,所以非常惜命,身边雇佣着许多高手保护。
但是谭闻秋早就留了一手,这些高手中就有她安插进去的人,不仅用作监视,关键时候更是可以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谭闻秋看柳怀信这张脸格外顺眼,手腕一翻取出一枚丹药,递给柳怀信道:“这枚丹药赏你,可延年益寿。”
多活些年吧,好为她做更多的事。
柳怀信笑容满面:“谢殿下赏赐。”
作者有话说:
二合一
第131章 各有其道[VIP]
有妖的气息从远处袭来, 然后在附近逗留。
商悯对这气息没有什么感应,不管是经验还是修为,她都差敛雨客太多, 更何况他们修炼的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体系。
“唔,胡千面来了,在商会附近。”他道。
商悯闻言开启观气术望向城内, 这才能看到妖气,一缕非常淡的红色气息延伸如入街巷, 在商会四周徘徊。
她不敢看修为高深的谭闻秋,也不敢将视线撇向皇宫的方向, 但看个胡千面还是没问题的。
“还好,人撤了,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商悯想了想, “多半是大惊失色, 气急败坏,然后匆忙汇报……”
“此间之事已了, 过几日我们是否就可以出发了?”敛雨客笑眯眯问, “先翟国,再赵国,最后是其他?”
“的确已经可以出发,姬瑯舅舅的丧仪, 就不参加了。”商悯顿了顿,说出了心中的隐忧,“可是我担心,姥姥一家会遭到谭闻秋的报复。他们毕竟是我的亲人, 以谭闻秋的狠,她不会想不到这一层。姥姥是宗亲, 她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下手,但我也怕真的把她逼急了,让她狗急跳墙,不管不顾了。”
“何不劝你姥姥去武国?”敛雨客道。
“我正在想怎么劝她……罢了,等我与她见面时再细谈。”商悯揉揉额头,“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观谭闻秋反应,她这次确实没有金蝉脱壳之心,不然她说话做事就会露出端倪,也会吩咐手下的妖去做好准备。”
即便结果与商悯所料基本一致,可是下一次呢?
这一次他们对谭闻秋的逼迫和试探适可而止,谭闻秋也确实没有被逼到绝路做出壮士断腕之举,但是他们对她的逼迫,不会一次就停。
若接下来的事情顺利,紧接着便是联军抗燕。
一步一步紧逼,一步一步剑指宿阳,直到谭闻秋退无可退。
如果最后,她走投无路舍躯壳而转生,或破罐子破摔,显露妖身在宿阳城大开杀戒……这可如何是好?
商悯也没旁敲侧击,直接就问了:“敛兄,不知你与谭闻秋孰强孰弱?你未曾与她正面接触,不知对她实力深浅有无把握?”
敛雨客也没藏,坦诚道:“以她二次褪鳞的实力,拼起命来胜负大约三七分。我三,她七。”
商悯一愣,惊喜道:“这么强啊!那我可以放心一点点了。”
敛雨客也是一愣,“要不是你站在我面前,我会以为你有嘲讽之意……”
“怎会呢?我对她什么实力也是有数的。”商悯道。
按照她的设想,敛雨客也差不多处于这种战力水平,能和谭闻秋掰掰腕子,也能牵制她一二,但整体实力有所不如。
否则,以敛雨客心系天下人的性子,不需要商悯去提,他就直接自己杀去皇宫了。
他就是为了大妖出世的,行走在世间就是为了杀妖除魔,没遇到商悯,他难道就不杀妖除魔了吗?何须商悯指使他才去做呢?
他没直接杀去皇宫弄死谭闻秋只有一个原因。
——他打不过。
否则,他们根本没必要顾忌谭闻秋的转生大法,她转生一次冒头一次就杀一次,有多少转生次就杀多少次,无需计谋,也不需要施展过多的手段。
在掌握了绝对的力量之后,计谋已经不管用了。
商悯怀疑敛雨客是圣人转世。
她很疑惑,圣人转世是单单这一代才有,还是之前每次朝代更替王朝倾覆之时都会有圣人降世?
敛雨客似乎并不想过多吐露关于圣人的事情,商悯不好随意发问。
如果之前每代都有圣人转世,那么改朝换代哪里需要人力?哪里需要集国运聚人心?天上派下来一个圣人把搅风搅雨的妖族都杀了就行了,简单粗暴又有效。
圣人没这么做,原因也只有一个——他们做不到。
要是真能做到就好了,不必煽动人心,不必聚集诸侯,不必结成同盟。
天下大势无需在意,各国诸侯稳如泰山,万民之心更不值一提。
圣人一降世,就什么都能解决了。
可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拾玉可知,谭闻秋处于何种境界?”敛雨客笑问。
商悯不假思索:“必然是圣境!”
“你竟猜到了。”敛雨客讶然。
“这哪里需要猜?之前妖族议事,说要杀我父亲,可把我吓了一跳。”她道,“好在一波妖同意,一波妖反对,吵得不可开交,他们说我父亲的实力圣人之下难觅敌手,要想杀他,要么是苏归,要么是殿下亲自出手。”
商悯转过身,缓缓说:“他们要的不是有几成把握杀商溯,他们要的是十成把握!苏归和谭闻秋,都有十成的把握能杀我父亲。”
她将这番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心情再次为之一沉。
商悯心中有一条很明晰的实力分界线,第一层次无疑是谭闻秋,然后是敛雨客、苏归,接着是商溯,商溯之下是苟忘凡木成舟等妖,再然后是胡千面……白小满根本就排不上号。
“因天柱,人和妖的实力都被限制在圣境之下,桎梏无法突破,人中的至强者和妖中的至强者,实力相差本应不大,我父亲已经是当世顶尖。”商悯道。
天柱,不止限制妖,同样还限制人。
哪怕敛雨客真的是圣人转世,有着前身的全部实力,现在天柱没倒,他一身实力能发挥几成?何况人都转世了,上辈子的一身实力能不能带来还是两说。
谭闻秋实力通过褪鳞恢复,圣人转世是否也有同样的手段?
自从商悯在群妖议事之时得知因天柱而划定的规则后,她就意识到,只要天柱存在,不管人再强,妖再强,双方至强者正面对碰,胜负最多只有五五分,因为上限就那么高,不可能再突破。就如苟忘凡那日所说,殿下杀商溯要的不是几分把握,而是十分把握。
对于商悯来说同样如此,若无十分把握一举灭杀谭闻秋,那就相当于没有把握,五分也不行。
商悯不禁无奈。
要是圣人把天柱的法则设置成人可成圣妖不可以,不就没那么多事儿了吗?
可是她旋即想,问题又回到了老路子上……圣人们不这么干是不想吗?那必然还是因为做不到啊。
商悯继续道:“若是实力只高出我父亲一二分,怎会有完全把握杀我父亲?必然是谭闻秋境界高出我父亲许多许多,强到足以碾压,才能杀他!她出生的年代,圣人没有绝迹,她极有可能已经是圣,妖圣。”
妖圣……这二字一说出口,商悯既是忌惮,又心向往之。
人有圣,妖也有圣,不知上古时代是如何恢弘壮丽。
“那苏归呢?他也有十足把握杀武王,他是凭借什么?”敛雨客道,“你可知他多大年纪,是狐族中的哪一支生育的后代?”
“这我哪知道……不过我猜他能杀我父亲,是因为他的天赋神通乃是蜃梦,我中了他的术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当场倒地睡着,之后就被打包送走了。”商悯郁闷道,“敛兄,你与我那六条尾巴的老师实力相差几何?”
“没见过面,也不知道他是否是从上古活下来的,是以不敢有定论。人妖混血不同于纯粹的妖,尾巴数量不代表修为,只代表他血脉层次被推演到了较高的境界,已经超越了人血,若他继续沿着这条路修炼,只会越来越不像人。这在混血中也是很少见的……六条尾巴,这是一个坎。”敛雨客思索,“听你描述,有一点可以肯定……”
“什么?”商悯好奇道。
“若此时天柱倒塌,桎梏不再,苏归有极大可能突破凡与圣的界限,迎来天地大劫,立地成圣。”敛雨客道。
商悯下巴险些掉地上,她结巴道:“这、这么强?!”
“人族的圣和妖族的圣有什么不一样?”她激动地追问,“我以前听说,圣人们要封禅,要德行出众、众人拜服,实力还要好,这才能成为圣人,怎么妖族不搞这一套,他们强了就能做妖圣,寿命还长,这不公平!”
话一说出口商悯就感觉不对劲。
怎么以前看的各种故事里妖又是渡劫又是被打压,到了这边就反过来了……不对,妖现在的确被打压了,压在天柱下不得翻身,但是有天柱之前呢?
“人成圣,有四百寿,四百年后寿尽归去,还造化于天地。人不足百年可成圣,妖需修行数千年。哪怕小妖,寿命也远超人族,先天肉身更是强上许多。他们成圣需面临天地大劫,稍不注意神形俱灭,人成圣没有大劫,但需封禅问天山被全体人族诚心拜服,待四方气运汇聚龙脉灌体仪式方成。仪式失败,反噬不严重的会重伤,严重的会遭天谴,后果自然是死。公平不公平……”敛雨客笑笑,“你觉得公平吗?”
商悯一时间没有回答。
“人道妖道,各有其道。以你的武道天赋,生在上古,即便成不了圣,人族中也必然流传你的姓名。”敛雨客别有深意道,“一日速成观气术,这样的天赋,世所罕见。”
商悯嘟囔:“被夸了,我是很高兴,可惜可惜,现在终究不是上古了,我成不了圣。”
“不过还可名留青史。”敛雨客道。
“借敛兄吉言。”商悯笑了笑。
“你的本体,到哪里了?”敛雨客这句话一问出口,商悯脸色就变严肃些许。
“到宜安城百里之外了,谭军占据城池,苏归要率燕军攻城。”商悯低语,“大战在即啊。”
敛雨客好奇道:“你要怎么混进去找你的师弟?”
“我已经混进去了。”商悯面无表情。
敛雨客被商悯的行动力惊了一下。
“没混进军营,混进辎重部队挑扁担的百姓里了,别说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就是年纪更小的,也得在烈日之下推车挑水搬粮……可见缺人,形势不容乐观。”商悯道,“其实我什么都没做,就是出现在了一大群正征调杂役的官兵面前,他们一下子就揪住我要我去搬东西,说一天给两大碗饭。现在我正跟一群半大孩子一起赶骡子呢……”
作者有话说:
第132章 哪路人马[VIP]
到了午间, 太阳烈到让人睁不开眼。
运送粮草的队伍终于停了下来,用破竹竿和木棍搭上粗布随意支起了遮阳的棚子。行进了整整一上午的杂役聚集在水车旁,拿着水瓢和水袋眼巴巴地等水。
一旁官兵虎视眈眈, 手持铁鞭和长矛立在高头大马上,一旦有谁哄抢便毫不留情地一鞭子抽下去,然后将其拖走鞭打。连续抓了几个典型, 所有的杂役都老实起来,一个个畏畏缩缩地排队, 等水分发,然后再去盛饭。
商悯也在队伍中。
她刚喝完水, 这时候确实饿了,正等盛饭。
好不容易排到了近前,一看那半人高的大铁锅里面煮着一团灰糊糊的东西, 叫人不忍直视。说是煮, 其实也不算,因为那里面的水根本就没开, 只是被木柴烧得有了点温度, 商悯辨认了半天,都没认出来里面煮的到底是什么……
分发饭食的士兵瞥了商悯一眼,抬起铁勺往她的葫芦瓢里舀了半勺很难被称之为饭的不明物体。
商悯:“不是说,一天两大碗饭吗?”
这话一出口, 站在铁锅周围等饭的老少杂役纷纷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拿着勺子的士兵脸色霎时阴了。
他伸手要揪商悯的脖子,她往后一仰灵敏地躲过,士兵表情更是恼怒, 呵斥:“区区贱民也敢嫌饭少?有的吃就不错了,既然嫌少, 那就别吃了!”
他抬起铁勺子朝商悯端饭的手打去,要掀翻她的葫芦瓢,商悯脑袋一缩仗着身量矮小飞快得钻进人群里,眨眼就消失了。
士兵抽出腰间铁鞭就要追上,却被里三层外三层的杂役民夫堵得结实,他气得猛拍了一下身上的盔甲,高喊:“小兔崽子,别叫我逮到你!”
士兵如何愤怒商悯懒得管,她研究了一下碗里的东西,往嘴里倒了一点,品了半天才品出来这是米……陈米,而且已经发霉了,怪不得是这个颜色。
军粮米通常是提前蒸制好然后再放到太阳下晒干储存的,不是很紧急的时候可以在水里面泡过再吃,着急了直接往嘴里面塞一把嚼嚼混着水咽下去也可以。
这饭倒没什么不敢吃的,商悯连虫子和生肉都吃过了,她体质比普通人强一些,吃点坏东西没什么问题。
可是其他人就说不准了,吃坏了肚子可是会要命的。不过相比吃坏肚子死掉,还是饿死更叫人惧怕,饿着肚子的人不会考虑饭好不好,有的吃就不错了。
商悯知道这些杂役吃得会很差,但是没想到差的同时连饭都不给人添多点,搬运粮草本就劳苦,吃不饱饭哪来的力气运东西?
午间可休息大半个时辰,这样的天气要是行军,是真的会热死人的,杂役都是贫苦出身,体质本就差,这些官兵也掌握着方法,天朦朦亮就赶路,傍晚凉快了疾行。
夜晚寒冷,但也不必搭棚子避寒,只草席一铺一盖,一圈人簇拥而眠取暖就好了,就连篝火也很少点燃,因为此处已经是危险的交战地边缘了。
这一批粮草,是要直接供给前线燕军的,即苏归带领的那一支燕军。
算算时间,明日上午就能将粮草送到地方,届时粮草队伍和燕军会短暂交汇,辎重部队往返补给,供给前线。
商悯窝在骡子车底下避暑,几个孩子陆续也盛了饭吃好,钻进车底躲避烈日。
他们几个似乎是同乡,说着类似的乡音,早早地抱团了。商悯昨晚才被征召成杂役,和他们不熟,虽然一起赶车,但没说过话。
她在观察他们。
见商悯躲在车下,这几个小孩互相挤眉弄眼,最后他们中看上去最大的那个男孩操着一口西北方言说:“你以前是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商悯摸不准他想干什么,反问:“干嘛?”
“你就说你是不是吧。”男孩虽然是这一群孩子中年龄最大的,但看上去也才十二三岁,长得又瘦又黑,像个小猴子。
“是。”商悯看他。
男孩顿时喜笑颜开,手一摊对旁边的伙伴道:“东西拿来!”
那小孩不情不愿地从□□里掏出来一支木哨子,恋恋不舍地看了两眼,男孩一把夺过木哨子,放在手里心满意足地把玩。
“我猜你是大户人家出身,就跟铁蛋打赌,他还不信呢,说大户人家的小孩怎么会沦落到当杂役,这不,我猜对了。”男孩笑笑,把木哨子塞进怀里。
“你听到我问那官兵的话了?”商悯道。
“听到了。”男孩无所谓地点点头,“你真是大胆,不怕他们抽你啊?”
商悯没答,只看他:“因为那句话,你才觉得我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她反思了一下自己,觉得自己赶骡子也没表现得很不熟练,因为有驯马的经验在,学起来也挺快的,看两眼就会了,应该不会露出破绽……吧?
“差不多。”男孩道。
“你叫什么名?”商悯问。
“王善。”
“这名字不像是普通人家会取的。”
“我是济善堂长大的,名字是济善堂的嬷嬷取的。”王善道。
济善堂就是收容教养孤儿的地方,一部分是官府所设,一部分是想要行善积德的富人所设。
商悯觉得王善这个小孩比寻常孩童机灵一点,而且很有意思……嗯,各种意义上的有意思。
她对他勾勾手指,王善一愣,凑过去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识字吗?”商悯问。
“会读不会写。”
“你们几个都是济善堂出来的?”
“对啊,不然呢?”
商悯目光扫过这群孩子的脸,“济善堂所有的孩子,都被强征做杂役了吗?”
王善用一种近乎匪夷所思的目光打量商悯,“看来你以前家境是真的不错。”他的语气中有羡慕和嫉妒,也有真切的同情,像是在可怜她沦落到这步境地。
“一开始打仗,筹办济善堂的大商人就举家搬迁了,这一大群孤儿,长得周正一些看上去有力气能吃苦的就被卖到大户人家当劳工和奴隶,像我们这种长得丑的,无家可归也没人要,除了被征调做苦役还能怎么讨吃的?”
商悯“哦”了一声,勾住王善的脖子把他捞过来,在他耳朵边悄声道:“我还想再问你几个问题。”
“有什么好处吗?”王善摸摸怀里的木哨子,打量商悯的行头,像在盘算她有没有带着什么好东西。
既然从前出身大户人家,想必身上应该藏着点好货。
商悯一身行头很简单,衣服也非常普通,王善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看见她手腕上露出了一个青碧色的龙形镯子。
那是游龙青鳞枪所显化的镯子。
王善一愣,没等他想到些什么,便听商悯道:“一时间没法拿给你什么好处,但可以欠你一个人情。按照那些商人的话,就是眼光放长远些。”
王善是个一点即透的聪明小孩儿,他眼睛一眯,“长远?在这攻谭大军中怎么长远?还不知道我们到底能活多久呢……你还不如把你晚上的饭分我一半,也算给了我好处。”
“这倒也有道理。”商悯放开他的脖子,道,“那就算了,你去休息吧。”
王善嘴巴张了张,盯着商悯侧脸看了一会儿,凑过去小声问:“你想问什么?”
商悯一笑,道:“这数万苦役,如何看待攻谭?”
“能怎么看,就这么看呗。”王善道。
商悯要的回答显然不是这么简单的,她知道对于一个半大孩子来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他脑子里可能根本没那个概念。
正在她想怎么细致盘问的时候,王善又道:“大家不乐意打仗,但是朝廷必须让打仗。不打仗,旱灾来了,两月未雨,庄稼颗粒无收,大家要饿死,打仗,也要死。”他怕自己说的不清楚,又补充,“你想想看,打仗是摆明着让大家去送死,但是庄稼没收成可以南下讨生活,起码有希望……”
“南方今年大涝,去了南方也是死。”商悯说出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王善精明的眼神有点茫然了。
“哪里都是死?那翟国呢?听说翟国是个好地方,有很多山和水,但是运河在,水灾旱灾都少。”
“比待在这儿是强一些。”商悯道,“你听说过武国吗?原本大燕没有武国,但是后来有了,他们接收各国流民,于是有了武国人。”
王善看上去陷入了沉思:“武国……武国是很好,可是翟国运河连通大燕李国和谭国,可能更……”
他突然止住了话,飞快地看了商悯一眼,然后道:“你就想问这个?”
商悯突然微笑了起来。
王善见她笑了,不知怎么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像自己被整个看穿了,他视线下意识想要向某处飘去,却硬是止住了动作,掩饰地讪笑了一下。
“你……还有别的想问吗?”他故作淡定,“再问,得给我好处才行,这是规矩,懂吗?”
商悯又是一笑,她手腕一抖,一把短刀滑入手中,轻轻抵住王善的肋下,让他身体微颤。她角度拿捏得极其到位,挡住了旁人的视线,别人还以为他们是在勾肩搭背地说话。
实际上商悯右手拿刀,左手控住了王善的脖颈死穴。
她逼音成线,笑眯眯地审问:“你们是哪路人,在这儿想干什么?”
王善脸都绿了,“你怎么……”
“就你这三脚猫功夫,在我面前敛息还是嫩了点,这次教你个乖,不清楚别人是什么身份,别凑到面前试探,免得把自己搭进去。”商悯和颜悦色地说完,忽然联想到自己也经常作死试探。
好家伙,不小心嘲讽到自己身上了。
她沉默一瞬,把刀往前递了递,“别怕……说清楚就好。万一,我们是一路人呢?”
作者有话说:
第133章 各派出世[VIP]
“敛、敛息……”王善面如土色, 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
习武之人,与普通人气息不同,连走路和呼吸的方式都是有所区别的。
王善习武, 且不是花架子,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哪里没藏好被商悯发现了。哪怕他封住自身穴位止住真气波动,可是一些细节上的东西还是露了破绽。
他接近商悯其实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他发现商悯在烈日下赶路竟然比成年人还要游刃有余。
虽然她确实出了不少汗,头发凌乱脸上抹了灰, 在赶车的时候也装作很疲惫的样子,但是呼吸的频率是很难作假的。
她的气息平稳缓和, 要不是王善离她近,还真发现不了她有点本事。
攻谭的辎重部队,外围是身强力壮的士兵, 其余杂役都是民间征调的, 贫民能活着就不错了,怎么会有人习武?
商悯出现得蹊跷, 王善便有意接近想摸摸她底细, 没想到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他额头上出了冷汗,浑身竟动弹不得。商悯的刀刃已经划破了他的外衣,冰凉的刃口贴紧他的皮肤。只一瞬间王善就做出了判断——他不是她的对手!
王善颤栗道:“你到底是谁?”
他也逼音成线,声音传进商悯的耳朵。
他感觉匪夷所思。他出身颇有名气的江湖门派, 因根骨出众在四年前被外出游历的师姐带了回去,师姐亦夸他习武不过数年就小有所成。
王善虽不自傲,但对自己的实力多少是有点数的,远超同侪说的就是他,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一个照面他就被商悯制住了,甚至没有反抗之力。
“反正不是大燕的人。”商悯说话的语气很随意。
王善咽了一口唾沫, 冷静下来,“我也不是大燕的人。”
“废话。”商悯翻了个白眼,“是心向大燕的还混进来干什么?和杂役一起吃苦吗?我们少点虚与委蛇,多点真诚。你说你是哪国人,出身何门何派,平民还是贵族,为谁效忠,混进来到底想干什么……你一说,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王善看看捅在自己肋上的刀子,一脸质疑:“这也叫真诚吗?”
“我能杀了你却没有杀,这当然叫真诚。”商悯平静道。
王善被她这句流氓话噎了个半死,说真话也不行,不说话那恐怕贴他身上的刀子不答应。
“你杀了我吧,我不说。”王善视死如归。
倒也不是真的视死如归,而是现在他们正在军队之中,商悯杀了他必然无法独善其身,在短暂的惊慌后他冷静下来,与商悯硬碰硬。
按照同样的逻辑推断,商悯混进燕军也是有所图谋的,她说她不是心向大燕多半是真话,可是王善不敢赌,他绝不能吐露任何事情,哪怕真死。
商悯自知这一诈效果过去了,遗憾地松开刀子,把短刀收回袖子里,松开了他的脖颈,还对他友好地笑了一下。
王善当即懵了,没料到刚刚还拔刀相向的人这么轻易地收回了武器。
他屁股往后挪了挪,大有拔腿就跑的打算,可是当商悯展露出相对无害的姿态,他又犹豫了,没有立刻就跑。
商悯道:“带我去见你的上司,那个人,就在这辎重部队中,我说得没错吧?”
王善目露惊疑,一时间没有回答。
“都是明白人,你快些想,快点做决定。”商悯催促。
这其实是很好推断出的事情。
王善年少,行事稚嫩,虽然有几分小聪明,但终究还是不够成熟稳重,这样的人不会是“领头人”。既然不是他,那就是别人。
再说王善一行人的目的,必定是与攻谭有关,否则千辛万苦潜藏进来干什么?只为了蹭两碗发霉的饭吗?攻谭之战是大燕与谭国的直接对抗,王善既然不站在大燕一方,那就只能站在谭国一方。
非常容易的排除法,商悯连冥思苦想都不需要。
唯一需要思考的,是王善是哪边的人。
最有可能的当然是谭国人,但也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性。
“你总得先告诉我你是谁吧?”王善面色连变,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说,那一切免谈,你以为你是谁,别把老子当软柿子捏,大不了你杀我啊!”
好小子,还挺有底线。
商悯打量他两眼,开口:“我是武国人,你就叫我‘无’吧。”
“无?”王善怀疑自己听岔了。
武国人现在成了商悯好用的招牌,这三个字仿佛道尽所有,既明示她的出身来历,暗示她是武王部下,因攻谭而来,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有种“懂的都懂,不懂就不懂”的模糊性,非常万能。
不过王善没想那么深,按照他的想法,武王就算要插手攻谭,也不会派个半大小孩混进燕军杂役里,那么这位“无”的来历就很有说头了。
可若是说商悯是缩骨易容也不无可能。
难道是武国江湖门派派出来的?但是武国没有什么特别出名的门派,因为他们设立小学宫,学宫有武院,武院吸纳武道奇才聘请武师授课,习武之人首选入小学宫而非拜入江湖门派。
这就导致武国尚武,但武学门派偏少,大家都直奔官学。
“你是谁门下弟子?”王善觉得,能教出商悯这样的学生,老师应当也不会是无名之辈,便想打探一番。
不料商悯眉头一挑,眼中似有深意,把他看得心里直发虚。
王善的问话很有意思,问她是谁门下弟子,而不问她是谁的手下。
这种问法,其实有点偏门。
商悯以为王善会问是谁指使她潜入燕军,他的确是在这么问,可是他表达有点问题。商悯想,为什么王善会下意识认为她有门派,而不是觉得她有上司?他是基于什么做出的判断?
“你又是谁门下弟子?”商悯反问。
“我……”王善这个字刚说出口,忽然闭上了微动的嘴唇,目露懊恼。
他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什么漏洞了。
王善出身江湖门派,在排除了商悯是武王下属的身份后,首先猜想的便是她也出身江湖门派,这是思维上的惯性,他下意识便说出口了。
殊不知这一句话同样让商悯有所联想,一句话就把他试了出来。
“哈哈哈……”商悯这下没有压制声音了,她直接笑了出来。
骡子车下面避暑的孩子们瞅瞅她,问:“笑什么?”
“想到晚上又能吃上饭高兴地笑出声了。”商悯道。
王善恼羞成怒地瞪她。
这下他心里对商悯的一丝恐惧不自觉消失了。
一个人到底怎么样,是能从行为举止中看出来的,性情极端之人,行为举止也乖戾,残忍嗜杀之人,不懂得适可而止。
商悯举刀诈王善后及时收手,这叫适可而止,以言语继续试探,而非诉诸暴力与胁迫,这行为就算不正派也称不上是邪道。
“我不想谭国国灭。”商悯聚声传音,不再掩饰自身目的,“王善,你背后的人或势力,是如何想的呢?”
王善挣扎地看着商悯,没思量太久,还算果决道:“我……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我要去找能做主的人,你等我一会儿。”
商悯笑吟吟道:“你去吧。”
王善看了她一眼,正要从骡子车下面爬出去,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回头:“你这么放心让我走,不怕我跟人串通好害你啊?”
“能问出这句话的人,一般不会做出害人的事。”商悯道,“别磨蹭了,赶紧的,大家都赶时间。”
王善对身边的伙伴们咕哝:“我去如厕……”
他爬出车底一溜烟跑了。
王善说话做事较为正派,商悯试探了几个来回,觉得可以进一步接触。
商悯也可以不与王善接触,只与郑留接上头就走,但是明天辎重部队就与燕军交汇了,若是王善等人目标是粮草,是要阻挠燕军攻谭,她怕今晚他们就搞出动静,这对商悯无疑是很不利的。
她一无所知,而变故突生,动荡之际难以保全自身。
加之商悯不知王善底细,也不知他的上司是什么来头,实力如何,又奉谁的命……所以商悯决定适当服软,放王善离开。
只要对方也想阻挠大燕,那么一切都好说。
目的一致,何不互相成全?
运粮队伍中,一衣衫破烂的中年女子靠在车轮旁,眼神从不远处的王善身上一掠而过,他们没有挨得很近,目光也未直接接触,只是保持着恰好可以传音的距离。
“……你是说,她自称武国人?”她问。
“是。”王善不敢大意,连忙将方才种种和盘托出。
那女人听完沉思道:“可以一见。”
“是,孙师姐,我去告诉她。”王善道。
“慢,你可有透露我等来历?”女人问。
“她应当猜到我等来自江湖门派了,虽然没有向她提及是翟王派我各派出世,但是一旦她知道我们是从翟国来的,想必会猜到些什么……”王善谨慎道,“武国在攻谭之事上没什么动静,会不会是因为武王采取了跟我们一样的手段,只派江湖弟子入世?”
“不排除这样的可能。”女人道。
攻谭之战,各国有各国的心思。
翟王无法置身事外,哪怕他知晓这是不义之战,依然不得不屈从。作为国君,万民性命系于一身,他不能在情况未明之际反燕,翟国亦不能违逆皇帝的决策,被扣上谋逆造反的罪名。
既然明面上不能,那么就暗地里行动。
江湖门派来去自由,不受约束,虽需遵守各国律法,但若是犯错,不会因门派己身而牵连翟国上下。
如此反燕助谭之举,就算被人所知,消失的顶多会是一门一派,而不会是一王,乃至一国。
作者有话说:
重看宫崎骏电影,看完精神亢奋,心情舒畅,遂加更。
第134章 后会有期[VIP]
商悯没等多久就见到了王善上头的人。
借口如厕去见那人前, 商悯笑眯眯问:“你的真名真的叫王善吗?”
“你都没告诉我你的真名,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我的?”王善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就是好奇嘛。”商悯道,“待会儿见了你顶头上司我该怎么称呼?”
王善犯了难, 不过他反应很快,被商悯吓这么一下也长了记性,很谨慎地说:“她会告诉你的, 你别想套我的话了。”
他忍耐一会儿,斜眼瞄商悯:“我说, 你不会是老婆婆装嫩吧?”
“哎哟,小伙子还挺机灵。”商悯语气深沉了起来。
王善表情看上去像吃了苍蝇一样。
他不知道该信商悯真是个缩骨易容的老妖婆, 还是该遵循直觉判断她说的话是假的,要是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岂不是显得他很蠢的样子?
于是他保持沉默, 不再说任何话,一路把商悯带到了孙师姐近处, 他吃一堑长一智, 没直接指出谁才是他顶头人,只把商悯留在原地传音道:“她会和你说话的,你站在这儿等着就好。”
商悯抬眼一看,旁边是个破棚子, 里面是个臭气熏天的恭桶,这附近围了一大堆的人,有的是在休息,有的在排队等如厕。
行军打仗如何解决排泄也是个大问题, 否则军队行进一路排泄物,岂不是在给追击的敌人留标记?
周围的人实在是太多, 商悯左右一扫,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穿着破破烂烂的杂役,他们或躺或坐,每个人的眼神都呆滞而疲惫,不知谁才是那位王善的上司。对方既然隐藏在人群之中,那么装扮必然不会叫人轻易认出。
她耐住性子,在原地没站几秒,很快就感受到了窥探的视线,叫她后颈产生了异样的刺痛。可是这道视线一触即收,让商悯无处分辨窥探的视线来自何方。
好在对方没想着让商悯等多久,很快一道传音钻入她耳中:“那孩子说的人就是你?”
这道声音飘忽不定,模糊沙哑不辨男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就连商悯一时间也听不清传音方位是在哪里。
商悯将此人修为和自身的修为做对比,觉得自己在与人传音时用不了如此高深的手段,对方修为不弱于她,还犹有胜之。
对方显然不想在一开始就暴露自身外貌,很快又道:“我问,你可以点头或者摇头。”
商悯目露深思,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此人显然不是王善那样的愣头青,话语强势,不留破绽,也不给出任何承诺。
商悯本以为对方多少会说一句:“若你我目标一致,此番攀谈之后未尝不可一见。”
若是换成商悯,她就会这么说。一作安抚,二作拉拢,也可以是哄骗。
不过这似乎也折射王善一方的行事作风和他们的潜台词。他们似乎不太想让其他势力插手他们的事,哪怕他们的目标可能是一致的,面对商悯这个变数,他们的态度是警惕而游离的,即便商悯已经在主动示好了。
既然如此,那就需要改变一下策略了。
“你是武国人?”对方问。
商悯侧耳倾听,点了下头。
对方接着又问:“是武王派你来的吗?”
商悯这次停顿了一瞬,慢慢点头。
“你的目标是粮草补给?”
没有一句废话,每一句疑问都直切重点,因为商悯并没有与对方面对面说话,所以她没有任何发挥的空间,也没有机会说任何模棱两可的话。
商悯用眼睛的余光观察周围,同时面无表情地摇头。
这下对方惊讶了。
燕军的辎重部队中,只有一样东西是值得谋划的,那就是粮草。除此之外的一切东西都不重要,只有粮草值得各路人马费尽心思潜入,小心翼翼谋取。
商悯目光四下扫视,寻了片刻,眼神定格。
孙映眉心一跳,微微抬头与商悯的视线对上了,她心下一凛,纠结成缕的头发下一双眼睛中透着审视。
“怎么发现我的?”
她说话是用腹语传音,比用嘴唇和舌头声带说话更加隐蔽。
“一次两次传音发现不了你在哪,三次四次总可以了。”商悯随意道。
“就这么简单?”孙映问。
“就这么简单。”商悯道。
她传音是苏归亲自教的,即便修为追不上,技巧总学到位了。
商悯在孙映眼中的实力和地位顿时又被拔高了一个层次,足以被平等对待。
可是这并不代表她可以含糊放过。
孙映又问:“既不是为了粮草,那是为了什么?可否回答?”
她在等待的显然不是否定的回答,商悯需要给她一个理由。
“宿阳近日恐会生变,武国公主就在军中,王上担忧公主,怕她遭遇不测,派我等来保护她。”商悯斟词酌句。
话外音就是,别看她现在形单影只,其实她是有队友接应的。其余的倒也没有必要说那么细,到底是在接应公主的途中随机应变加入了辎重部队的杂役中好借机接近大军,还是临时改变了目标奔着粮草来的,那就不必告诉对方了。
孙映果然被商悯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她身处此地不知外界之事,就连各国王侯现在也不一定能知道宿阳发生了什么,但武国送出的那份密信多半已经被摆在了一部分诸侯王的桌案上。
“宿阳近日生变……是什么事?”孙映打量商悯。
商悯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没说自己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被允许透露此事。孙映猜出她几分心思,无非是想借这个消息拿捏她。
既然是宿阳生变,那必然是大事,恐会生变,那便是大事可能还没有来得及发生。
“还未请教阁下如何称呼?”商悯把握主动权,得到了发问的机会。
“在下翟国鬼眼山十方阁阁主座下四弟子孙映,我等出山行走尘世不为功名利禄,只为行侠仗义。”孙映直截了当,话语毫无修饰,竟直接自报家门。
商悯一愣,从记忆的角落挖掘出鬼眼山十方阁的名号。她对江湖门派没什么了解,只是听过一个大概,知道十方阁,是因为十方阁名声响亮,是民间话本子里的常客。
但凡涉及主人公行侠仗义的故事,都必定会提一嘴十方阁。
这是个门规严正,精研机关术的门派。每隔十年,十方阁会派遣弟子下山历练。若遇上天灾或战乱,十方阁也会派弟子出山扶危济困,守护苍生。
天下武学门派跟各国大军比起来委实不成什么气候,像十方阁这样名声响当当的门派是很罕见的。
孙映自报家门,商悯稍感意外,不过很快也想通了关窍。
因为是江湖门派,才能够毫无顾忌地自报家门,少了这一层身份,反而会多出许多束缚。
商悯也没客气,问道:“阁下潜入这辎重部队,是何人授意?”
孙映早已料到她会如此发问:“大燕攻谭是为不义,谭公自知有错自缢谢罪,陛下却不肯宽恕,仍要动兵。一路走来,天灾水患频繁,百姓流离失所,攻谭实非明君之举!我十方阁虽为江湖门派,却不忍看谭国上下受此折辱,各国百姓蒙受苦难。我等不敢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但愿略尽绵力。”
商悯一听就懂了,瞅这孙映是个干脆利落的,实际上心里弯弯绕绕也多得很,自报家门这么坦荡都是假象,说来说去就是不肯说自己受翟王统领。
一个江湖门派,这么大的胆子直接奔粮草来?你们门派上下都是敢死队的吗?
不过一类人不说两类话,商悯也对自身来历和目的稍作修饰了。
“不知阁下是何打算?”商悯切入主题。
“不如阁下先说说你们的打算?”孙映针尖对麦芒。
“我等要去接应公主,阁下如何打算,其实不关我等的事。”商悯也显露出坚决的态度,“但若是阁下的计策干扰了我等的行动,那……”
她话语未尽,但该表达的意思都表达到了。
“武国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接应你们的公主吗?”孙映眯起眼,“接应……宿阳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让你们非去保护她不可?接应之后呢,难道你们要带她归国吗?质子潜逃,这是重罪,陛下问罪武国,你们又该如何应对?”
“我只是办事的,你问的话不是我该考虑的。若非你们要搞出变故,我怎会站在这里,与你交谈?我们目的不一致,我等要救公主,你等要截粮草。”商悯道,“我不奢望能互帮互助,只求不要互相扯后腿就好。况且,我们并不是敌人,世人心里自有一杆秤,攻谭究竟是不是不义,武国人心中有数。”
孙映那双锐利的眼睛划过商悯的面庞。
她终究是顾忌商悯背后的队友,也顾忌得罪武国。如果她只是江湖门派中人,其实也不必在意武国要做什么,但是她不是,对方也多半猜出她不是。
十方阁听从翟王调遣,上下皆是翟王下属。既然为翟王下属,就不可不为翟国考虑,为翟王考虑。她不能替翟王得罪武国,尤其是武国的公主地位远非寻常公主公子能比,她是长女,若她归国必然是下一任武王。
翟国反燕已经行至险境,如何能再推开潜在盟友,使翟国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呢?
“你如何能证明你是武国人,听武王调遣?”孙映冷冷问。
商悯一听这话,暗道一句好。
孙映这么问就说明她真的忌惮武国了,她进一步确认商悯的身份是在为退让做准备。
“我不需要证明什么,我站在这里,和你说话,还不够吗?”商悯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不站在大燕那边,这就够了。”
孙映眼睛紧盯商悯:“我们今晚动手。”
“今晚,和谁?”商悯追问。
孙映一时没答话。
“和谭军。”商悯道,“你们联络了谭军,是吗?”
军中杂役还没有被逼到造反的地步,总归还是有一口饭吃的,等什么时候没饭了,那就真的要造反了。只要给百姓一口饭吃,他们就不会想到要造反,所以孙映要想煽动民众很有难度。
既然目标是粮草,要么发动民众哄抢,要么请来外援协助,凭孙映几人成不了事。谭军需要粮,孙映话里话外又同情谭国……十方阁,或者说十方阁背后的翟王,也想保谭。
现在有了孙映等人潜伏军中,只要她向谭军泄露运粮路线,再来一个里应外合,拿下这批粮草补给的机会极大。
“阁下想借辎重部队之便接触燕军,这条路怕是行不通了,来不及的。”孙映深深看她一眼,“还请不要阻挠我们,另寻他路,也来得及。”
商悯眉头紧皱,心中并无多少失落。
事有波折,也算正常。商悯略感疲惫,感觉自己取到郑留头发赶往谭国的时间要往后推几日了。
搞清楚了孙映背后是谁,也不算没有收获,起码可以从十方阁的行动推测出翟国在现任翟王治下有何动作。商悯此前对于翟王只是闻其名声,不见其人,她对于翟王的种种推测到底是没有根据的,也不是十分确定他究竟会不会反燕。
今日接触十方阁孙映,倒是能分析出一二了。
翟王是明哲保身,但是也不是一味龟缩,只是许多行动不好显露在明面上。
商悯返回骡子车底下时已经在琢磨今晚怎么趁乱逃走了。其实她可以顺势提出掺合一脚今晚夺粮草,但是一这么做,商悯就会显出己方虚实,暴露自己是个光杆司令的事实,而且孙映格外有主意,必不肯将计划的细节和盘托出,也不肯全心相信她,如此一来商悯的安危就没有保障。
而且就算计划再细,两边人一打起来,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商悯乱掺合的后果可能是被军队围住当场暴毙。
午后最热的时间渐渐过去了。
军队重整,民夫杂役在士兵们的驱赶下起身,重新架起牛驴骡子,为前线运送粮草。
行至日落时分,又到了扎营休息的时间。
夺粮草成与不成,就在今晚。
商悯立在骡子车上注意着四面八方的动向,忽然眼睛睁大,“怎么那么多烟尘,有军队来了吗?”
一旁的王善吓了一跳:“不可能吧?”
现在还没有完全入夜,突袭太早了,来者极有可能不是谭军。
他伸长脖子去看,没等他看个明白,就听号角声响起,士兵骑马奔至通传,“切勿惊慌,前方乃是燕军!”
王善面色连变,头低了下来,用极低的声音道:“一定是来接应粮草的。”
苏归不是什么站着不动挨打的庸将。
有些错,犯一次也就知道了。谭军可以突袭燕军,也可以突袭粮草,苏归有所准备再正常不过。
“来得及时啊。”商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凝重地说。
若是燕军下午来接应,那谭军得到消息或可止步,停止突袭,但是现在傍晚天都要黑了,谭军恐怕已经在路上了,箭在弦上,要不要打道回府,这是个问题。
可以确定的是,谭军要想得到粮草,不出点血恐怕是不行了。
燕军派来的是一支三千人的骑兵队伍,个个装备精良,他们一与辎重部队汇合便列开阵型护卫在一侧。
不多时又有将士传令全军,言今夜是无风之夜,天气正好,不可休息,需夜间行军两个时辰,如此一来不到明日上午便可与燕军交接粮草。
刚欲歇息的杂役听此命令顿时哗然,人群中骚动声渐起,甚至有人激愤出声:“炎炎烈日之下一日行几十里,只给两碗糙饭,让不让人活了!”
“军令下发,尔敢不从!”骑马的将军一声呼喝,众多手持坚盾利刃的士兵团团围上。
他们抬起手中长枪以枪杆做棍狠狠敲下,同时手持木盾列为一排向内挤压拥挤的人群,闹腾的杂役们立刻人仰马翻,惊恐躲避宛如密林的长枪长矛,生怕自己被捅个对穿。
有几个倒霉蛋当场就被枪矛刺得鲜血淋漓倒地不起,血腥味弥散,喧闹的人群为之一静,惶惶后退,不敢再上前。
见杂役服帖下来,传令的将军挥了下手,又有士兵排众而出扛着一麻袋一麻袋的馕饼窝头朝人群抛洒,这些食物比起发霉的米好上不少,虽然混入许多麦糠稻壳和小石子,干硬又难嚼,但是顶饱。
一见到吃的,方才惊恐后退的杂役们立刻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捡地上的食物。
“一刻钟后开始行军,拿好你们的食物,然后挑起扁担牵好牲畜,延误军令者杀无赦!”
森森杀气,震慑人心。
兵刃之下没有人再敢闹事。
商悯脚背被踩了好几下,她钻进人群中抢了一张饼,灵活地钻了出来。因为怕被别人抢,她还爬到了车底下吃。
然而刚咬一口,她就被里头的小石子嗑到了牙。
商悯着实饿坏了,习武之人食量本来就大,她身体底子好可以多撑几天,但是不吃东西真的顶不住,连战斗力都会下降。入杂役部队商悯也不好带太多东西,身上贴身藏的都是银票银子和一些防身的小型刀具,没有多余的地方藏食物了。
她用牙费力地磨硬成石头的馕饼,啃了没几口就发现旁边有几双眼睛眼巴巴地盯着她手上的食物。
是几个半大小孩,看上去瘦骨嶙峋的,没抢到饭,靠在一起像几只病歪歪互相依偎的雏鸟……商悯立马吃不下去了。
这样的人,她短短几天看见过很多,在这粮草大军中尤其多,她帮不过来。
可是商悯长叹一声,掰下够自己垫肚子的一小块馕饼,剩下的塞到了那几个小孩怀里。
“给,你们吃吧。”她闷声道。
那几个小孩几乎是把馕饼从商悯手里抢过来的,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也没一句道谢,甚至来不及分饼就低头咬了下去,比护食的小猫小狗的吃相还要凶狠。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如今境况,实在是无法要求这些可怜人太多。商悯慢慢啃完了饼,心里不是滋味。
一刻钟后,粮草大军再度启程。
哪怕许多杂役已经吃到了食物,可是身体上的亏空岂是一块饼一把馊米能补过来的?人们的喘息声比之白天更加剧烈,夜晚温度骤降,他们的口鼻处呼出了白雾,那些被或牵或驾的牲畜口鼻也喷出白雾。
疲惫的不只是人,被压榨的也不只是人,茫茫大军,放眼望去,居然分不清人和牲畜究竟有什么区别。
他们的神情麻木而空洞,步伐僵硬且缓慢,眼中全无生气,如同行尸走肉。
这死气是可以明确感受到的,是可以具现化的。
商悯抿了抿唇,抬起头开启眉心灵窍,观气术运转。
成千上万道死灰色的气运光柱冲天而起,简直密不透风,宛若牢笼般将商悯束缚其中,那灰色浓郁到化不开,连天上的明月都被灰色遮盖。
他们的命运是如此直观,他们的未来是如此明确。
除了死,他们无路可走。
燕军在护粮草,谭军将要突袭,无人在意这些征调来的杂役。
孙映一行人为粮草而来,若是力所能及,他们或许会对这些杂役伸出援手,可是现在他们恐怕也无能为力了。樾咯
说到底,这些人死不死,很少有人在意。
就算有人在意,也只是感叹一声:“死得真可怜啊,他们成了两军对垒的牺牲品。”感叹完他们会继续关注这批粮草,甚至不会去数有多少杂役死在了这场战役里。
他们的尸体将被就地掩埋,或被秃鹫啄食殆尽,或被荒野上的野兽刨出来吃掉,数百年后战场痕迹不在,无人知道这片土地下埋藏着累累白骨。
这样在意是浮于表面的,是廉价的,除了感叹,什么都没有做到,除了怜悯,什么都没有给予。
许多高位者潜意识中有一个想法——这万千百姓生命的重量,抵不过数千车的粮草,抵不过攻谭大局,将这千万百姓的性命和攻谭大局一起放在天平上,那么这些百姓的性命就变成了可以被牺牲的东西。
商悯大汗淋漓,手指轻颤,冷风一吹,她打了个哆嗦。
这些事情她不是没有想过,也不是没有做好心理建设,但事到临头,她还是忍不住往深了去想。
商悯知道自己已经变了,前世她爱好习武登山与亲朋好友聚会,是个普通人,现在她变成了上位者,变成了当权者预备役,她今生今世的所有亲人都在把她向这个目标培养。
他们教导她硬起心肠,教她当断则断,指引她御下弄权,他们告诉她什么叫做权术,何时需要抛弃道德,何时需要利用道德。
商悯学得极其优秀,也确实把这些东西学到位了。唯有一样,就是许多道理她是知道,但还没有用于实操。
她曾对郑留说,联合各国发动反燕大战是在舍数百万人而保数百万人,是为了保整个人族。
当日的她就已经做好了决定,也做好了准备。
成王的路必定伴随枯骨,光复人族的路必会遍布尸骸。
郑留视之为理所当然,换成父亲和姑姑,更不会觉得有什么。
如今舍数百万人的机会没有摆在商悯面前,可是舍数万人的机会,的确已经到来了,就在今日,就在现在,就在她的眼前。
商悯不是实操者,孙映等人才是,可她是目击者,是旁观之人,也是局中人。
此刻商悯蓦然惊觉,骤然清醒。
她回想起,从前的自己从来不会把人命放在天平上衡量,这个选项压根不存在于她的脑海中,她接受的是生命无价的教育。
可是在这个世道,生命就是有价的,是可以被评估的,也是可以被买卖舍弃的。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商悯,你早该接受这一切了,不是吗?你连人都能杀了,舍弃更多的人命又有何不可?世道如此,你该适应。你是被选定的王,你心中有着宏伟抱负,这条路,怎么可能不死人?更何况那些死去的人不是白死的,他们的牺牲是为了人族的伟业。
可是又有另一道声音对她说,你认同的,究竟是哪个你?前世的你信奉生命无价,信人人平等,今世的你被教育弱肉强食,被告知你生而为王,两个你都是你,但同一个人不可能有两套相悖的思想。
生命无价,人人平等,宛如美好的理想。这世间弱肉强食,她生而为王,这才是现实。
商悯的野心被现实浇灌,她的眼界因理想而抬高,内心也因理想而纠结,这纠结来自于前世和今生的思想矛盾。
她没法求助于任何人,因为没有人能理解她。
她不禁想,如果她不是武王之女,而是转世为了此世平民,面对这等乱局,她是否依然会踏上逐鹿之路?
答案是,会。
只是武国不会是她的直接后盾,她所行的路也不是借力各国,而是纠集平民民间起义,效仿历史书上各朝各代的起义将领。
可是商悯就是武王之女,她这辈子天生站在高处,被长辈带领着俯视尘世。这导致她既能够共情底层平民,也染上了上位者的残酷习性。
心肠太软的人不适合做上位者,心太狠的人又过犹不及。商悯需要让自己处在一个中间值,要保留怜悯,但也要残酷。
如果她不曾保留前世的记忆,便不会有此刻的纠结,也不会陷入道德和思想的困境。
可是如果她不记得前世,也不会有这样的眼界和心胸,那段记忆是瑰宝,是塑造她人格的重要之物,是她之所以为她的证明。
“我想……”商悯低喃出声。
帮着赶驴的王善没听清,下意识问:“什么?你刚刚在说什么?”
“我想,救下这些人。”商悯眼神复杂地四顾。
乌压压的人群如同一长串爬行的蚂蚁,行进在荒原的夜色中。他们在进行漫长的迁移,终点似乎近在眼前,死期也近在眼前。
王善喉咙一哽,问:“怎么救?就算有燕军到来,谭军还是要尝试夺粮草,夺不走,也可以试着毁坏粮草,两军冲杀之际,没有人顾得上他们,他们会在战马冲锋之下。”
放在以前国力昌盛人手不吃紧的时候,运送粮草的不是杂役民夫,而是专门的杂役兵,战斗力差,但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可是攻谭本就仓促,加上各地天灾频繁,国力不似以往,是以杂役手无寸铁,征调自民间。
甚至还有一批人是从牢狱中征调出来的,脚上还戴着脚镣,就这也要押送粮草,可见人手吃紧到了什么地步。
如果谭军做得狠一些,甚至可能会直接屠杀这些杂役,没了杂役重新征调也需要时间,这对于燕军粮草运力算是重大打击,何乐而不为呢?
“谭军会屠战俘吗?这么多杂役,他们会不会杀了他们?”商悯眼皮一掀。
她知道谭军有时会屠战俘,这时向王善发问是为了试探十方阁人马有没有就如何处置杂役达成协议。
“不可能!”王善下意识道,“他们承诺过会放过平民。”
“如何放过?”商悯先是放松了一点,接着又质疑,“令众多杂役就地解散变成流民,还是说他们会同意接收流民去谭国安置?”
谭国当然没有做出过这种承诺。
他们已经自顾不暇,没有多余的能力再收留流民了,但是翟国可以。按照十方阁原先的计划,谭军夺取粮草后,便由孙映主事,带领众多杂役行至西北大运河,乘谭国准备好的船只一路南下,让他们去往翟国谋求生路。
可是现在计划无疑是被打乱了,粮草能不能顺利夺取还不确定,若是只有辎重部队外围的护卫队,谭军对付他们自然不在话下,可是接应的三千精锐大燕骑兵一来,十方阁的人也自顾不暇,仗一打起来,不知能不能顺利脱身。
“带我去见孙映。”商悯冷静道,“不能坐以待毙了,按照原计划是行不通的……你们十方阁来了多少人?”
“什么?”王善满脸惊愕,“这……我……”
“行了,知道你做不了主,赶紧带我去,孙映藏太严实了我找不到她,你肯定有办法,你带我去。”商悯一把将他扯下骡子车,对身边的小孩讨好地笑笑,“帮我们俩赶会儿车。”
她没留给旁人思考和问话的时间就扯着王善隐入人群,夜色昏暗,他们的身影藏得很好,没有任何人发现。
王善也知道此事不同寻常,没怎么反抗就带着商悯找到了孙映。
商悯探头凑到孙映身侧,假装跟她一起推车,实际上暗中传音道:“阁下,燕军护卫粮草队伍,谭军必不能顺利得手了,我等何不早作打算?”
“你不是只在意你们的公主吗?怎么突然又要掺和此事?”孙映目不斜视。
“我请示了上头,上头的意思是,可尽力相助。公主自有旁人去救,没了我,也不算什么大事。”商悯低声道,“更何况,谭军和燕军一打起来,我是必不可能见到公主了,既然混了进来,不如出点力。”
幸好商悯于军中失踪的消息还没有被公布,给了她一个很好用的借口。
“这也是武王的意思?”孙映探究道。
“这是天下人的意思,武国只是站在了天下人这一边。”商悯婉转地给出了答案,“不可坐以待毙了,谭军不一定能打得过这三千精骑兵,他们中领头的那个,是苏归身边的亲卫之一,最擅长冲锋。想谭军突袭顺利,我们何不让这辎重军先乱起来?”
既然背靠武国,那么有自身的情报来源也说得过去,孙映并未深究。
杂役没什么军纪可言,可以乱,但是杂役也最容易被控制住,就算乱也只是一时。除非乱的是辎重军外围的护卫军,以及那三千骑兵。
护卫军中有新征的兵,水平可能良莠不齐,那三千骑兵却是精锐,更是由苏归一手培养的亲信带队。
别看这三千兵马人少,放在战场上也是足以扭转战局的关键战力了。
“你的意思是,先杀领头的,让骑兵无人统领?”孙映深深地看了商悯一眼。
“是,即便不成,也可引起全军警觉,让他们知道杂役之中混迹着一个刺客,他们警惕,说不定会暂停行军,如此也可以稍稍阻挡他们与燕军汇合的脚步。”商悯道。
商悯的提议其实正中孙映下怀。
能混进来潜伏这么多天,孙映也不是什么傻子,商悯能想到的事情她怎么会想不到呢?她没动手,主要原因是她不知道燕军骑兵领头将士的实力深浅。
孙映不知道的事情,商悯正好知道。
她跟这个人在军帐内打过好几次照面,甚至还搭过话。苏归身边的亲信,商悯都有意去记了,而且她也在悄悄探查对方修为几何。之所以这样做,是由于她明白,大燕军中包括苏归在内的所有人,都可能是她未来的敌人。
这三千骑兵首领名叫徐丘献,实力不算低,起码比商悯高出三分,他身材魁梧,有一把子好力气,更重要的是他性格勇猛又胆大心细,被苏归委以重任。
一对一以命相搏,再用上上古神兵游龙青鳞枪,商悯有两分把握在经过激烈缠斗后以伤换伤杀了他。
可是,现实是她没有以命搏命的机会。
一旦商悯动手,等待她的就是被众多骑兵一拥而上围杀。
不过今日有孙映在,商悯盼望她能派上用场。
如果要动手,她只有一次机会。
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的事情只会在话本上发生,那骑兵将军怎么可能乖乖站在那里让人杀?直接冲杀过去不现实,除非将他引过来。
“你有毒吗?”商悯微笑,“十方阁善机关,不知你可有携带机关弩?”
毒与机关,常见的搭配,非凡的作用,孙映要是说自己没有,商悯还真不信。
“有。”孙映干脆地说,“你还没有告诉我那骑兵将军是什么实力。”
“他叫徐丘献,实力可能跟你差不多。”商悯大致判断了一下。
“那还算好办。”孙映松了口气。
同时她明智地没有深究商悯的情报来源。
作为十方阁四弟子,孙映今年三十有五,习武三十载,论真气修为她其实不算特别强,但是论机关术,她冠绝同辈。习武不仅要看勤奋与否,还要看天赋,人各有所长,孙映于真气修为上天赋并不突出。
商悯看了她一眼,遗憾地叹了口气。
“何事叹气?”孙映眼神瞥过来。
“阁下十方阁排名第四,我以为在这粮草大军中还有更厉害的十方阁门徒藏着,不料是我异想天开了。”商悯道,“抱歉,唐突了,在下并无看轻之意。”
“无妨。”孙映也不恼,“想个法子,将那姓徐的将军引过来……”
她是个风行雷厉的性子,没过多久,就想出了一个可行的方案。
“我先杀一个士兵,叫周遭杂役骚乱,骑兵自会派人来查看,此时我可再杀一骑兵,若不出所料,大燕骑兵会将我等包围再验尸。”孙映凝重道,“若顺利,徐丘献作为这支军中军职最高的人,会亲自过来查看,届时可用弩刺杀他。若不顺利……”
“一只弩不行。”商悯细心补上漏洞,“得多几只,持弩者分散多地,同时激发,叫那姓徐的来不及格挡躲避,一支箭瞄准他胯.下的马,一支瞄准他的头盔,还有一支瞄准身子。当然要是持弩者数量再多一点就更好了,还是万箭齐发来的妥当啊……当然我也就是这么说说。”
她想了一会儿,又道:“若有个人假装暴露正面吸引徐丘献的注意力,那杀他会更容易一些。要是那个假装暴露的人实力尚可与骑兵缠斗片刻,只是片刻,便足以造成大骚乱……”
“你说的那个人是死士吧?派个人去吸引注意力,那么那个人也不用活了,基本必会死在燕军刀剑之下。”孙映冷漠道,“我十方阁没有这样的人,叫阁下失望了。阁下倒是可以去做这样的人,待事成,我十方阁会视您为忠勇义士,礼敬有加……”
这番嘲讽的话一说出口,孙映本以为商悯就算没有恼羞成怒,脸上也该多点情绪,谁知她拧着眉毛,真的思考了起来。
孙映一下子止住了要继续说出口的话,吃惊地打量商悯。
商悯的确在思考这么做的可行性,因为她真的有可能全身而退。
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商悯只需要自曝身份告诉所有人自己是武国公主,危机便可化解。没有人有资格杀掉商悯,除非是皇帝亲自下令,就算她当逃兵、叛国,苏归也不能杀她,徐丘献和他带领的兵更没有资格。
商悯犯了天大的错,也要等皇帝亲自裁决,她自曝身份,周遭骑兵就要把她带回交给苏归处置,苏归再将她交给皇帝处置……当然更有可能的是苏归直接把商悯给扣下来。
但是这样一来,十方阁虽然不需要折损人,吸引徐丘献的计划也可万无一失,可商悯的身份就彻底暴露了,这于今后的诸多安排不利。
然而刀剑无眼,商悯也不能真的百分百确定自曝身份后他们就信了,又或许他们会假装不信,先把她杀了再说。
“罢了,十方阁有所顾忌,我也是,那便按照原先的计划来,多个弩手配合,不再考虑如何吸引徐丘献注意力。”商悯道。
她不信十方阁制定这样的计划没有做好死人的准备,可是商悯自己都不想将自己的命压在弓弦之上,如何能要求别人去这样做呢?所以谋划到这一步就此止步。
商悯这番话刚说完,孙映沉思片刻,郑重道:“我去。”
这下轮到商悯惊讶了,她道:“阁下,三思而后行。”
“派个实力不如我的弟子去,终归没什么用,既不能阻徐丘献,也没能力于骑兵之中缠斗拖延。”孙映长叹,“我去制造破绽,缠住徐丘献,剩余人会向牲畜下药使其发狂,混乱之际,便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商悯沉默一瞬,没矫情,道:“好。”
她又问:“乱起来之后,十方阁弟子怎么办?你们有多少人?”
“这我就不告诉你了,生死由命,若他们活着,会继续完成门派交给他们的任务,若我活着,我也会继续带领他们去做该做的事。”孙映语气淡淡。
她仰头看了一眼月亮,“时候不早了,谭军也要到了,我们要立刻行动了。”
孙映在怀里一摸,咔哒几声机括合拢的声响传来,她从衣襟里掏出一只才巴掌那么长的精巧木盒,借助袖袍的遮掩拍在了商悯的手里。
这木盒沉甸甸的。
商悯一时没摸出门道儿,听孙映道:“侧面有开关,按一下。”
她依言一按,咔嚓一声,木盒两翼展开,弓弦展平,一只展开后长达一尺的弩出现在她手中,更妙的是它下方的盒子里装着十枚纤细的银箭,从构造来看,虽然一次只能激发一枚箭矢,但是银箭竟然可以自动装填。
商悯眼神惊喜,连忙将弩合拢藏在身下。
她在武国也玩过机关弩,不过这么精巧细致的弩是从来没碰过。翟国果然善机关术,小小一个物件的制造工艺便是其他国家难以追上的。
孙映道:“我把它暂且交给你,你好好用,事成后,王善会找你收回……多一个人,总归多一份保险。如今大战已起,生灵涂炭,任何诸侯国都无法置身事外,武国也是。你不要辜负十方阁对你的信任。”
“多的话我不会说,这弩我会好好用的。”商悯道。
孙映神态看上去放松了些许,她扭头对不远处的王善传音,王善听后愣住了,过了几息才回过神来看了孙映一眼消失在夜色中。
商悯悄悄后退了几步,藏在宽大衣袍中的手对孙映行了一个不羁的江湖礼节,孙映抬手回礼,转过头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商悯慢慢退回到她原本待的骡子车,开始了静静地等待。
她没等待多久,远处的队伍中便如期传来了嘈杂的呼喊声。
“有个兵倒了!”
“说是七窍流黑血,像是中毒……”
“人死了吗?”
“还没死,但怕是离死不远了。”
“听说沙漠多蝎子毒虫,是不是被蝎子给蛰了?”有士兵围到近前拨弄了一下地上的人的衣物,生怕会有个蝎子毒蛇跑出来,可是他没找到蝎子毒蛇,反倒看到他脖颈上有一个紫黑色的小圆洞。
小圆洞中泛着一丝银光,血顺着这个伤口流出。
“不是毒虫咬的。”一名老兵用白布包着手抽出伤口中的银色箭矢,眼角抽了一下,“是有人袭击!是敌袭!”
周遭将士面色骤变,结起队形警惕的看着四周,同时竖起盾牌,包围杂役的同时将自身保护好,当即有人去辎重部队侧方禀报徐丘献此处发生的变故。
徐丘献也是谨慎,没有亲自前来,而是派了他的左右亲兵,可是亲兵骑马一到,夜色中立刻显出两束银光,纤细得仿佛丝线。
那两名亲兵眼睛骤然瞪大,一个眉心处多了和地上尸体脖颈上一模一样的圆形伤口,身体缓慢歪倒,另一人双目圆睁捂着喉咙正中间,指缝里同样有着银箭闪烁,他喉咙里嗬嗬几声,跌落下马倒在了地上。
瞬息两人暴毙,那群士兵更显惶惑无助,有几人甚至不敢在马上待了,跳下了马就站在地面上,因为端坐在马上就像活靶子,又清晰又好瞄准。
“是从那个方向射来的!围住东南方!”有人声嘶力竭地喊。
“太黑了,根本看不清是谁!”又有人道,“点燃火把!我不信那人还能藏住!”
当即有将士制止:“不可,此地接近交战阵线,谭军会发现我们。”
辎重部队有火把照明,但是数量非常少,主要是怕引来敌军。
众人一时间骑虎难下,不敢乱动,只能再度派人请示徐丘献。
徐丘献听完两轮禀报,眉毛微微挑起,若有所思道:“有意思……那我就过去看看吧。”
他在众多骑兵的簇拥下行至近处,然后下马,环视四周,看着表情惊慌的将士们冷笑:“怕什么?何必要怕?战场之上死者人数成百上千上万,这才死了几个人就如此之怕,废物!”
徐丘献透过影影绰绰的盾牌和阵型打量被团团包围的杂役们,轻声道:“不知道是谁放的暗箭,也不必去查,弓箭手集结准备。”
随着他一声令下,左右士兵突出聚集,取下背后的弓,从箭筒中拿出箭搭在弓上。
徐丘献脸上是凉薄的笑意,他轻轻抬手,重重挥下:“射!”
他最后一个话音还没落下,一束银芒角度刁钻地从众多盾牌和将士中射出直取他面门。
徐丘献脸色一变,身体一仰,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这道银箭,箭尖几乎是擦着他的鼻梁过去的。
这枚箭没有射中徐丘献,但也没有落空,他的坐骑黑马脖颈处出现了一枚血洞,马匹嘶鸣,跪地抽搐。由于马匹体型比人大了不少,它的挣扎也更加剧烈,时间更长,惨烈鸣叫了许久才气绝身亡。
徐丘献勃然大怒,眼神只一个瞬间就锁定了冷箭射来的方向,然而那处人太多了,他抬手指:“给我围住!不得放跑一个!”
众多燕军士兵如潮水般涌上,长矛长枪敲打在杂役身上,哭喊之声顿时响起,徐丘献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更没有因为这些哭喊声出怜悯,似乎这种情绪生来就不存在于他身上。
他拿下马匹尸体上的弓和箭筒,亲手搭弓射箭,引领弓箭手瞄准方向,正要再度喝道“射”,可不知怎么回事,辎重部队各处的牛羊牲畜狂乱地骚动了起来。
一只发癫的驴子当场踢飞了身侧士兵的头盔,众多杂役勉力控制,可是这些牲畜就像发了狂一样,无论如何也不听使唤了。
徐丘献没料到变故一波接着一波,只得主持大局:“队形不可擅自变动,围好那些杂役!”
突然,远处的一片荒地显现出一片橘色的火光,天与地交接之地被微微照亮。
最前方的斥候立刻发现了异状,接着又用望远镜看到了对方身上的铠甲制式和和所举的旗帜——是谭军!
“敌袭!谭军来袭!”一声尖锐的长啸,哨声刺破夜空。
徐丘献勃然变色,手下意识去牵马,却牵了一个空,一旁的骑兵很有眼色地将自己的马牵来让他骑乘。
谭军也是全数骑兵,奔来之时烟尘滚滚,从烟尘荡起的高度来看,粗略数来恐怕有五千余骑兵。他们速度极快,没多久便越过那处荒丘突进到近处,徐丘献重整队伍要率军迎敌,这时一道身影突然从杂役之中杀出,只一个照面就将近处不入流的士兵尽数掀飞,强行在包围的人墙之中打开了一个缺口。
孙映手执造型奇异的九节鞭,她一扯鞭身,长鞭便裂作数段,每段有长长的锁链链接。她俯身一扫真气打出,九节鞭旋转飞向那一排骑兵,将徐丘献身下马匹的四肢缠了个结结实实。
徐丘献骑着的那匹马再度哀嚎倒地,连腿骨都被边缘携带锯齿的九节鞭打断了。
马匹倒地之时他运气飞身而起,没有被马压到地上,这下他真的怒不可遏了,怒吼一声率领众多将士要先围杀孙映。
“是刺客!拦住她!”
盾阵将要再度成形,忽然一长约六尺的青色长枪直穿敌阵,唰的一下就将一名士兵连带胸甲捅了个对穿,商悯手执游龙青鳞枪跟随孙映打出的缺口杀出盾阵,直奔徐丘献而去。
然而当商悯身形整个显露,就连徐丘献都忍不住面颊抽搐,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
只见她一身破烂衣服,手中长枪锐气逼人,胯.下骑一匹体格还算健壮的骡子。这骡子身上好歹是有鞍子的,不至于让商悯徒手控骡子。
商悯运起真气大喝:“谭军来袭,燕军不敌!还不速速逃走!”
她的喝声响彻夜空,宛若惊雷,一下子劈醒了众多杂役,他们轰的一下鸟作兽散,连粮草车都不管了,甚至不顾燕军士兵的阻拦和威慑就这么散开逃命。
商悯与孙映彼此对视,目光交错,二人齐齐向着徐丘献杀去。她们身后,十数名十方阁弟子同样杀出重围,一战多与众多燕军缠斗,阻拦士兵护卫徐丘献,一时间场面无比混乱。
三千精锐的燕军骑兵大部分在别处,徐丘献失去了马匹又被商悯和孙映拖住无法立刻赶到,他们只得仓促组成阵型上前迎敌,竟把徐丘献给落在后方了。
三千精锐,外加万余护卫军,竟然无法组成有效的对敌阵型。
商悯一骡当先冲到徐丘献身前,青色的寒芒一闪,枪头已经突进到徐丘献面门之前,更诡异的是枪首竟有三尺青芒,生生将这把武器攻击的极限距离又延长许多。
那青芒锐气逼人,几乎能削掉人的头皮,他一时大骇,匆忙侧身躲避。
只差一个指尖的距离,枪头就要直接从他后脑勺洞穿而出。
徐丘献因商悯这一击大露破绽。
孙映的追击紧随而至,她腰间皮带一甩,竟成了一柄软剑,剑光如蛇密密织织,徐丘献持剑格挡,然而软剑的剑花在月色下反射光芒映照他的眼角,视线之中尽是残影,他一个疏忽应对失措,眼角留下了一道纤细的血痕。
孙映大喜高喝:“得手!”
她身形暴退,商悯同样毫不恋战,直接舍下身下的骡子,脚尖在骡子背上借力飘身而退。
徐丘献眼角被软剑划出的伤口迅速变成了紫黑色,他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嘴唇变得乌黑。
紧接着他猛然喷出一口血,血液之中也夹杂着黑色。
徐丘献呆滞地看着商悯和孙映二人:“你们……到底是……”
他话没有说完,便面朝下栽倒在地,没了声息。
商悯与孙映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眺望远处看了一下越逼越近的战场,她一招手,那骡子就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你还挺听话,是跟我处出来感情了吗?”商悯抬腿上马……上骡子。
“谭军要来了,我能做的都做了,你们保重,我要走了。”
杂役散走,谭军应当不会费心思去追击了。燕军暂时未败,但是颓势已显,若他们败,自然没有余力去管杂役如何。
粮草归谭国,也可以助谭军威势。杂役多少有了条生路,只要跑得快,总不至于全死在交战的战场上。
“这么快?”孙映没料到商悯走得如此干脆。
“我还有我未完成的事情,谭军打来,我可能没法脱身得那么容易,混进杂役流民中比较容易脱身。”商悯道,“趁乱我要赶紧走。后会有期,十方阁孙映,若可以,不要对谭军交代我的事情。今日你我萍水相逢,也算是缘分了。”
作者有话说:
还没捉虫细修,我先放上。食物中毒,前两天是头晕加呕吐,中间好了几天,以为缓过来了,吃了点东西,又吐了。直到昨天晚上还是在吐。
第135章 全都杀了[VIP]
商悯头也不回地向后一抛, 机关弩从袖中飞出。
孙映抬手精准地接住,愕然看向商悯,随后沉思一瞬, 指尖一松,那机关弩被她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
商悯已经骑骡转身欲奔离此地,忽而脑后传来破空声, 她探手一接,勾唇偏过头扬声问:“送我?”
“送你。”孙映大声回道, “后会有期!”
她袖袍一甩,手中暗箭激射, 士兵未被铠甲覆盖的面门和手脚关节处顷刻便被暗箭扎透,当即毒发。这几名燕军的死正好为商悯打开了一条脱离战线的缺口。
孙映头也不回地冲入交战的人群之中,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商悯借孙映的掩护提枪前冲, 身下的骡似乎也知道这是它唯一活命的机会, 撂开四蹄撒腿狂奔。
骡无论如何是跑不过马的,商悯身后的追击也未停止, 大部分燕军骑兵被这乱象缠住, 但仍有骑兵注意到她。
不过片刻便有一骑兵突进到她右侧,大喝一声抬枪就刺!
商悯脑袋一矮避开这一刺,游龙青鳞枪化为细小的龙形缠绕回她的手腕上,同时她放弃控制身下坐骑, 两只手趁燕军骑兵枪势未收之际一把抓上,死死钳住了枪头后方的一段枪身。
她气沉丹田,右手发力以拽,左手化掌猛击枪身。
“铮!”枪杆嗡然炸响, 震颤不止!
那袭击商悯的骑兵霎时大骇,握枪虎口在这股巨力的作用下骤然崩裂, 鲜血四溅,枪身脱手。
只一个照面商悯便缴走了敌人的武器。
家传枪法断龙枪“震”字诀。
商悯前世早已将一招一式练到炉火纯青,父母健在,她从不敢称自己的枪法登峰造极臻至化境,可该学的无疑都学到位了。此世,她欠缺的从不是枪法技艺,而是内功修为和肉身的力量,以及将枪法和真气完美结合的能力。
“去!”商悯一拍身下的骡。
它尖叫一声跑得更加卖力,商悯脚下一蹬飞身跃起,欲弃骡上马。
那燕军骑兵大惊失色,另一只完好的手要去抓枪杆夺回武器,可是商悯半空中手腕一转使了个巧劲,枪杆一扫再一捅,那骑兵心口的位置便被枪尾来了狠狠一下。
巨大的力量裹挟着真气灌入胸口,他口吐鲜血两眼一黑,接着马身一沉,商悯已然成功上马。
眼看那骑兵又要去拔腰间配刀,她眼疾手快两手死死扒着他的头盔固定身位,同时一个膝击痛击此人后脖颈。
“咔嚓”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
骑兵去拿配刀的手软软垂下,身躯倒向一旁。商悯麻利俯身去解开了马镫子,已经变成尸体的燕军骑兵被她推落在地,沉重的身躯咣当溅起一片尘埃。
夺马成功,商悯手持新缴获的枪,轻喝:“驾!”
马儿自无不从,调整方向后向夜色狂奔而去。这是燕军训练过的战马,为了方便士兵在战时迅速牵马备战,任何一人都可以骑乘,它们相比鬼方游骑兵的马少了血性,多了服从。
临离去,商悯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战场。
杂役兵在惊恐奔逃,老幼民夫哭喊挣扎,燕军骑兵惶惶如惊弓之鸟,防备着十方阁的冷箭偷袭,已经没有余力顾及乱成一锅粥的民夫……更远的远处,火光燃起,浓烟伴随着浑浊飞扬的尘土滚滚而来。
是谭军。
在观气术的视野下,死气弥漫的辎重部队的气运有了变化,无数的气运光柱从灰色向着紫色转变,这变化微弱且不易察觉,但聊胜于无。
而正在赶来的谭军,他们中大多数人的气运光柱都是灰紫交加,看不清哪种颜色占比更多……他们可能会死,不过绝不是全无生机。
商悯紧绷的下颌微松,总算感到了一丝欣慰。
她的行动是有用的。
商悯一开始就知道,她救不了所有人,甚至也救不了大多数人,可是她的举动可以让原本要死的一些人不必死去。
“驾。”商悯抬头看了一眼月亮,辨认方位,随后轻夹马腹,绝尘而去。
……
“禀大将军,伤亡已经大致清点完。”亲卫垂首禀报,“我军精骑兵死者二百一十人,伤者五百余。徐将军是被人偷袭中毒身亡,尸体已经搬回来了。”
他看着苏归没有表情的侧脸,咽了一口唾沫,继续禀报:“此外,我军杀谭军四百余人,俘虏对方伤兵十五人。或许还有敌军伤兵活着,战场还未清扫完成。粮草……”
苏归一察觉到他的停顿,视线便立刻落到了他身上。
这名亲兵顶着他目光颤巍巍道:“粮草损失六成……十万民夫,死伤甚众,逃跑者甚众,更有人趁昨夜乱象反叛,袭击我军将士,这部分人大都已被就地格杀……被我军监管起来的那些,多是跑不掉的老弱病残和被临时征调的带脚镣的罪犯。”
汇报间,徐丘献的尸体已经被抬到了苏归面前。
他死状凄惨,皮肤都是紫黑色,因昨夜战况过于混乱,他的尸体被人脚和马蹄踩踏了无数遍,几乎不成人形。若不是盔甲和佩刀和普通将士的制式有些差别,他就和那战场上成百上千的尸体没什么差别。
毕竟是相处数载一手提拔的亲信,徐家在宿阳也是武将世家,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苏归不由沉默一息,蹲下身,指尖沾了徐丘献脸颊上一道细微的伤口,这个口子非常细微,但紫黑色最深,毒无疑是从这里蔓延的。
突然,苏归动作停顿,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眼神落在了徐丘献身上……是熟悉的气味,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味道。
徐丘献身上不应该有她的味道,苏归一时间以为是自己认错了。
商悯跟他相处的时间颇多,他身上也是沾了她的气息的,也许是她离开的时间还不够久,导致他身上的味道还没有完全消失……
苏归寻觅那丝细微的气息,而后直起身,疲惫而轻缓地发出了叹息。
真的是商悯。
没有第一时间捕捉到那丝细微的气息,是因为混乱的人群让气味辨认变得困难了。她的味道苏归太过熟悉,鼻腔偶然捕捉到了一丝,可是早已习惯了商悯的味道的他本能地将这气息忽略了。
连苏归自己都说不清,此刻的他到底是什么心情。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走在收敛尸体的营地里,从各种血腥味和恶臭之中辨认属于商悯的气息,果然在另外几具尸体上发现了更重的味道。
其中一具尸体脖子断了,另外几具尸体都是□□脆利落地拿枪捅到了要害。
“我们缴获了此物。”
又一名亲卫呈上了刚刚搜缴到的东西,那是巴掌大的机关弩匣,里面的毒箭已经用完了。
“拷问那些民夫得知,是几名年轻武者偷袭了徐将军,其中一个领头的身高四尺余,另外一人五尺余……天色太暗,辨不出来那些人的具体样貌。”
“是十方阁的东西。”苏归拿过机关弩,指尖一摁,没有摸索就展开了武器。
他收起机关弩,“拟战报去宿阳,并告知各地边军,叫他们小心翟国十方阁,他们的弟子又出山了。”
苏归沉吟片刻,又道:“不止要小心十方阁,难保他国不会横叉一脚,既然翟国借江湖门派之力插手攻谭,其他诸侯国或许也会有一番动作。”
亲卫听得呆住了。
“翟国……”
单凭十方阁插手就断定是翟国主使,是否过于草率了?他想这么说,可是完全不敢出言提问。
因为这是完全可能的。
攻谭保谭,明争暗斗,各诸侯国当然不可能完全听命于燕皇调令,可是他们不得不听从。苏归一封关于十方阁和翟国的战报送到宿阳,那么这些诸侯国的“不愿”就会被摆在明面上。
毕竟真相未明,这……不是在挑唆大燕和诸侯国的关系吗?不应该将战报如实汇报,再由宿阳那边裁定此事是否是翟国主使吗?
“去写。”苏归瞥他一眼。
“是。”亲卫垂首,领命退下。
苏归食指轻微触碰眉心,随后又垂下了手。
商悯挣脱蜃梦后折返,还参与了这么大的事,这属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她为什么不听他的话……难道她就不怕死?
与商悯相处许久,苏归自然知道她的性格。商悯有一个十分显著的性格特质——执着。这份特质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优点,但正是这个优点让苏归头疼不已。
商悯以及她身后的武国对于攻谭是持不赞同的态度,她会用尽一切办法阻挡燕军进攻的脚步。
“大将军,谭军俘虏宁死不从,不肯吐露一句情报。”有人禀报,“有人口吐大逆不道之语,言……”
这士兵支吾半晌,没敢把那句话说出来。
苏归已经凭借自己卓越的听觉听到了营地另一侧的叫骂。
“燕皇无道,遗臭万年!”
“既不肯说,那就把他们都杀了。”苏归平静道。
“老弱民夫该如何处理?请大将军示下。”
这些人很难处置。他们毕竟不是兵,身体条件使他们无法充军,但是当民夫运送钱粮也不够格,如果身强力壮,他们早就在昨夜逃之夭夭了。
留在此地,也不过是等死罢了。粮草供养军队都困难,自然也没有多余的粮分给这些民夫。
不管怎么处理,他们似乎都逃不过一个死字,区别只是死在战场上和饿死病死。
苏归抬眼,看着摆在面前的遍地尸骸,听着耳边传来的叫骂和伤兵的哀嚎,道:“杀了吧。”
“全都杀?有些带着脚镣的罪犯民夫其实还能用,不如……”
“杀了。”苏归漠然道,“留着隐患太甚,易受鼓动,乱我军心。”
“是,属下这就去传令。”
苏归阖上眼帘,烈日晴空之下,脚下这片沾满了血的土地泛着无端的寒,直透心底。
但是没关系,他早已经习惯了。习惯到看见遍地的骸骨眼中也不起波澜,闻到刺鼻的尸臭也能面不改色,哪怕是下令处决千人万人乃至数十万人,他也能平静地去做。
苏归怀中的铜镜传来震颤,是宿阳的“同僚”在联络他。
多半是胡千面又在询问商悯的去向。
眼下事情繁多,苏归没有理会,平日里胡千面也知道时间可能不凑巧,联络未果后就会停下,等苏归抽出时间再与他交谈。
今日,似乎与以往不同。
铜镜连续震动数次,停下片刻后居然又开始震颤,苏归察觉到不对,避开人群返回营帐,布下结界取出铜镜。
如雾的镜面渐渐凝聚出人影来,此人虎背熊腰眉目阴鸷,还未开口便显出威武的气度。
“怎么是你?”苏归眉心皱起。
不是胡千面,是苟忘凡。
往日一向是胡千面使用铜镜灵器,现在镜子另一边却换了人。
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苏归心下有了预感。
“狗皇帝死了。”苟忘凡一向不爱说废话,“有人偷了白珠儿的蚀心蛊放进皇帝体内,引两蛊相斗,皇帝恢复神志,在寿宴上剖心证妖。”
皇帝的寿宴就在昨日白天,辎重部队之乱则发生在昨晚,苟忘凡迟了一天才告知苏归此事。
“胡千面重伤,身份暴露,不能再待在宿阳了。殿下的身份暂且没人怀疑,子翼已经进宫,目前由小蛮和小满两姐弟看顾,狗皇帝六日后下葬,届时子翼即位。”
苏归听完这番话,一缕惊色爬上他的面庞,有那么一会儿他没有任何反应,似乎被这可怕的变故震得失去了言语。
苟忘凡静静等他把这些事情消化完,没有催促。
良久,苏归缓慢问:“主使者,何人?”
“错综复杂,难以言说。”苟忘凡语气中多了些别样的意味,“总归与圣人脱不了干系。”
这样的回答便有些模棱两可了,试问天下哪个诸侯和圣人没有关系?能把蚀心蛊悄无声息地放进皇帝的身体里,主使者可谓手眼通天。
“不愿与我说,还是不能说?你直说便可。”苏归道。
“不是不愿,也不是不能,只是殿下有意袒护,或是与那人达成了什么协议。”苟忘凡笑意冰凉。
苏归若有所思:“是子邺。”
“我也猜是他,但是殿下并未明说。”苟忘凡道,“此外,宿阳这边还出现了一位来历神秘武功了得的江湖客,他自称敛雨客,来历似与圣人有关。”
她将小蛮与敛雨客的交锋细致地讲了一遍,并着重描述了他所使用的招式。可惜敛雨客本身实力强于小蛮,只一个照面就将她切成两段,小蛮本身知道的也有限。
待讲完事情的经过,苟忘凡问:“苏归,你见多识广,对这等人物可有了解?”
她目光隔着铜镜落在了苏归脸上,话语不紧不慢,似乎也不含逼迫,以一种相当缓和的态度等待他的回答。
谭闻秋手下的诸多妖都不信任苏归,否则这种大事也不会拖了一天一夜才告诉他。
细究起来,他们不信任苏归的理由和不信任子邺的理由是一样的。他们身上流着妖和人的血,且都有一颗人的心。
他们所思所想的东西,和妖截然不同。
偶尔,苏归会觉得他和子邺同病相怜。偶尔又会觉得,众妖对他和子邺的猜忌并非是空穴来风……但的确十分可笑。
众妖忌惮他们,却不得不利用他们,以至于学会了人类前倨后恭的姿态。
苏归沉思,接着摇头:“抱歉,我不知。”
“不知?”苟忘凡反问。
“既不愿信,又何必问?”苏归回望她。
“阿弟,除了我,你是殿下手下修炼时间最长的妖,我们相处时间最长。我以为,我们总该是有情谊在的。”苟忘凡的眼神中藏着些让人难以看清的情绪,“八百多年前大虞朝覆灭,你是最直接的亲历者,那些事是你亲眼见证。今时今日有敛雨客横插一脚,昔年昔日,是否也有位‘敛雨客’插手天下乱局?对方是何出身,来自隐世家族还是上古门派,又或者有别的身份……”
苏归忽然笑了一声。
这声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低沉笑声令苟忘凡一愣,面上忍不住浮现出古怪之色。
自结识苏归以来,他几乎没有在她面前笑过,或者说苏归面对任何人都难展笑意。
很久之前,白珠儿私下里对苟忘凡说苏归简直是个木头人。
不会笑,也很难生气,不和任何人和妖深交,殿下要是有事情吩咐他,他会完成,但是别想他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命令之外的事情他一概不去做。
“阿姐。”苏归唇边第一次浮现出了那种具有莫名意味的笑意,“要是大虞将要倾覆之际也有这样的人出世挽救危局,大虞怎会改名换姓叫大燕呢?”
苟忘凡沉默了。
“你问错人了。”苏归收敛了笑,“可能你想说,也许对方的目的不是挽救王朝,而是改朝换代……可正因如此,对方才没必要直接现身。我的确不知道这样的人存在,让你失望了。”
“是我唐突。”苟忘凡道。
“殿下还有何事要交代?”苏归道,“请尽快说,我还有事。”
“你安心领兵即可,狗皇帝死了的消息传到边城,少不得要引起军心动乱。过几日,胡千面就会到谭国协助你。”苟忘凡道,“那商悯不必再找了,封锁消息,静等命令。看好郑留和宋兆雪……不要再起事端。”
“好。”
铜镜上的人影消失了。
苏归收起铜镜,出营帐时神色并无分毫变化。
可是疲惫占据了他的心神,灼热的阳光洒到他身上时,他感受到了一瞬间的茫然,听着耳边“战俘和民夫均已处决”的回报,苏归恍惚间质疑自己……这么做有意义吗?
这种短暂的茫然对于他而言也是一种奢侈,因为他内心所想无法改变他所做之事。
作者有话说:
食物中毒是吃了酸菜鱼,可能是这个川菜本身味道比较重,吃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当天跟我一块吃饭的朋友身体不舒服,我还嘲笑她肠胃脆弱,然后第二天稍微做了家务突然觉得头晕,当天就请假了,以为只是太累了,但是没想到越来越严重,紧接着就大吐特吐,想赶紧去医院,然后又吐,大概吐了三遍之后快起不来了,才勉强去了医院,然后第二天小医院又转去大医院,这时候还是很严重,吃药不管用,吐。之后就是抽血检查,确认就是吃的东西有问题,对症治疗。之后治疗的两个多月中西医齐上,肝损伤,有痛减肥,吃东西超过六成饱就想yue,脸色肉眼可见的蜡黄,没力气。现在差不多好转了,我继续码字,尽量努力。
第136章 可惜是人[VIP]
长阳君府内。
长阳君和孟修贤坐在椅子上, 蚀音灵烛静静燃烧,气氛是难言的沉重。
不久,书房的窗户轻微一响, 一个身量矮矮的人敏捷地翻了进来,四下一看,熟门熟路地走进了蚀音灵烛笼罩的范围, 被结界隐藏着的二人这才显露出来。
“姥姥姥爷,还好你们都在。”商悯吁了一口气, 把胸口的气儿喘顺了。
长阳君把她扯到跟前仔细打量一番,“全须全尾的, 没事就好。”
要是有事,商悯也不能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她没去问商悯昨日自皇帝寿宴后到底去了哪里,又办了什么事, 只一心确认她的安危。
商悯的本体昨晚好一通忙活, 终于逃离了辎重部队,摸到了运河附近的村落藏着。
借辎重部队接近攻谭大军的计划落空, 与郑留碰头的日子又要往后挪了。
她宿阳城的两具身外化身也没闲着, 白小满化身还好,只是在太子子翼身边守夜。小蛮一向照顾她,不让她干累活,所以这具化身偷懒打盹也无所谓。
但是她现在操控的本体化身可就忙了, 一日之内随崔三娘筛选了可以信赖的武国商会旧部,将可疑之人尽数拔除,从里面揪出了绣衣局的暗探。
可惜没能拷问出来任何东西,此人就服毒自尽了。
要是白小满化身能出皇宫, 倒是可以用魇雾问出点什么。
也不知敛雨客那边情况如何……商悯心焦地叹了口气。
他们二人是分头行动了,商悯处理武国商会, 重组情报机关,敛雨客在监视岐黄院动向。
昨日商悯建议他找个机会直接捣毁白珠儿的炼蛊室。之前不捣毁,是怕搞出太大动静引起妖物警觉,现在白珠儿意识到蛊虫失窃,就会知道那个蛊室不再安全,有藏在暗处的强大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了进去。
她会尽快把蛊虫给转移到另外的安全地点。
事到如今再隐藏也没有意义,这些东西留着也是祸害人,还不如趁此机会全毁了,也好阻挠谭闻秋的谋划。
“可是有危险?”孟修贤捋了一把胡子,气度颇为沉稳地问。
“放心,暂时没有。”商悯道。
经过一天一夜的思考,这位退休数载的官场老油条像是重新回到了朝堂上,眼观局势,权衡利弊,细细思量。
孟修贤对于宿阳的诸多事情秉持着明哲保身的态度,哪怕知晓皇帝被妖操控这样的大事,他主要思考的也是如何保住家人。
可是长阳君和商悯不一样,她们俩一个是只恨自己有力没处使,不能斩杀妖物清肃朝堂,一个是不声不响地干了个大事……让长阳君和孟修贤都没想到的大事。
姬瑯剖心证妖,此事必然是商悯的手笔。
当日寿宴之上,长阳君本要上去跟胡千面拼命,忽而中了商悯所发的魇雾才错过了冲上去的时机。长阳君修为不低,商悯怕她挣脱太快继续上去拼杀,特意在幻境中叮嘱她不要冲动。
但是长阳君心马上凉了半截,脑海里就一个念头:坏了,这寿宴现狐妖的闹剧怕是她这乖外孙女亲手搞出来的!
以白小满之身潜伏在群妖身边已经足够冒险,但只要不掐尖冒头,保全自身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可是商悯竟然策划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连皇帝都死了,那妖后谭闻秋必将掘地三尺把幕后主使找出来,她会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商悯若想全身而退,会难上加难。
长阳君一回家就和孟修贤说了此事。
孟修贤也觉得寿宴上的事情太过蹊跷,疑心商悯也掺和了一手,而且还是主谋……原因无它,实在是商悯胆大惯了,孟修贤活了一辈子,很少见到比商悯敢想还敢干的人。
结果长阳君一番话直接坐实了他心中的猜测。
老头儿当场眼前一黑,差点没晕倒在地上。
待缓过来劲儿,两个老人对视一眼,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早做决断才行。
先前不做决断,是因为局势未明,亦是因为心中摇摆。
现在整个大燕都在悬崖边上,再不做决断,什么都晚了。
商悯此前其实就多番明示暗示,不想让他们留在宿阳,想让他们去武国避祸。若他们答应,商溯安插在宿阳的暗卫和探子便会护送他们离开宿阳北上。
“悯儿,我仔细想过了,我们愿举家北上,四人一起。”长阳君道。
商悯惊喜道:“当真?!那我稍后就去安排。”
“必须得等到姬瑯入皇陵,他的丧仪是我主持,我为姬氏后代,总要尽一份责任的。”长阳君说了自己的安排,“这个时间不算早也不算晚,子翼登基,谭闻秋有的要忙,应当无暇顾及我们。”
“好。”商悯微笑,“即便我想现在让你们走,恐怕也是不行的,宿阳城又禁严了。”
金甲卫和绣衣局正在全城搜捕抓妖,司灵一部也是跟着出动,大小灵官都忙活起来了,连姬言澈这样的闲人都被赶鸭子上架跟着东奔西跑。
在商悯和长阳君这样的知情人看来,这种搜捕的举动是很讽刺的,贼喊捉贼,可谓荒唐。
“我本不想走的,可是如今留下,倒像成了你的拖累了。”长阳君苦涩道,“现在的宿阳已经不是我能插手的,你所谋之事不可有丝毫疏漏,若我等变成了捏在谭闻秋里的把柄,悯儿你怕是会面临两难的抉择。我本就难以为你提供助力,怎忍心再拖累你的大业?”
“怎会?”商悯急急反驳,“若没有姥姥,就不会有我那白小满化身,拆穿妖魔面目更是无从谈起了。”
“妖物不除,人族无存,我等不该拘泥于一国一朝之存亡。”长阳君长叹,泪沾眼角,“若我们一家死在了宿阳,这才是遂了妖物的心意,若归武国,还能为你的大业,为人族的基业出点力。”
“姥姥,您能想通真是太好了。”商悯替她擦掉眼角的泪,“本以为我要多费一番口舌……”
“若是这样的道理都要你为我讲明,那我岂不是白活了一遭?”长阳君笑了。
作为家里的主事者,君府上上下下都听她的话,她松口,劝服其他人也会容易许多。
长阳君和孟修贤也在昨天晚上和家里人通过气了,把一些事情挑着捡着告诉了姬令韬和姬言澈,说要投武国。
姬言澈骤然得知真相,情绪激荡,可在反复思量之后说,妹妹也许需要内应,他可以留在司灵部当个内应。
直到现在他都还没有打消这个念头,可是他也知道这是行不通的。
长阳君府上下,要么都走,要么都留。若只是几人走几人留,那么消失的那几个人的去向该如何解释?留下的人会成为被怀疑的对象,万不可如此行事。
首要之事,从不是保住大燕,而是保住整个人族。
去武国或许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姬令韬算是有真材实料,读过不少书,了解水利农桑,也擅长官场交际。孟修贤善治吏,为人更是圆滑,姬令韬的为官之道正是他亲手所教。
唯独姬言澈,觉得自己着实派不上用场,文不成武不就,当个灵官也没当出名堂,做人又是出了名的老实木讷。
孟修贤道:“悯儿,你万务当心啊。”
“我一直是万分小心的。”商悯抓紧时间说了她所知的情报,“表哥这几日最好能避则避,少掺合捉妖,他这样的身份就算躲懒也没有人会指责的。舅舅安守本职即可,姥爷安心帮衬姥姥。姥姥你主持丧仪不得不外出……当心姬麟,他也是谭闻秋的人。”
长阳君一愕,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知道了。”她一顿,又问,“司灵谈烨……”
她忧心谈烨发现姬言澈动过象牙玲珑球,可是数日以来未曾事发,商悯一直也没告诉她谈烨的真实身份。
寿宴上谈烨的举动让长阳君心里有了个疑影,总觉得他并不简单。
“不必担心他。”商悯摇摇头。
长阳君和孟修贤对视一眼,表情松懈些许。
“此外还有一事,我这具化身要离开宿阳了,时间也定在姬瑯下葬后,正好可以安排您二老和舅舅表哥撤离宿阳。”商悯只作通知,不作解释,“过几日宿阳中或许会有消息,说武国公主在攻谭大军中失踪或死了之类的,若姥姥姥爷得知,也不必惊慌。”
长阳君欲言又止,孟修贤目瞪口呆,二老用一言难尽的表情看她半晌。
最终长阳君有气无力地摆手:“知道了,你放手去做吧。”
商悯很忙,她交代完这些事情还要忙着去和敛雨客汇合。
临走时她带走了本体离开宿阳时放在长阳君府保管血瓶,这里面放的是她用来制造化身的血液,已经干了,但是还能用。
三枚陶俑化身已用其二,剩下一枚陶俑在千里之外的本体身上。
商悯取走这血,是为了用它将隐灵飞矢的传信目标锚定到本体上,这样就不必远隔千里把这玩意儿送过去了,即便浪费一次传信次数,但可以节省时间,是一笔值得的买卖。
作为消耗型灵器,一枚飞矢可以传信三个来回,也就是六次,用掉一次还剩五次,省一点的话够用了。
时间很紧,所有的事情都在这几天之内爆发,商悯感觉有些吃不消了。
但这是值得的,因为高强度地操控本体和化身,她感觉自己的灵识有了长足的增长,也更加适应多重视野叠加的状态,可以做到短时间内细致而精确地同时控制三具身体,心分多用。
从长阳君府出来,商悯一路飞奔到和敛雨客约定的地点。
他早已经在那里等候。
“敛兄,成功了吗?”商悯问。
“没有。”敛雨客也略有懊恼,“昨夜去时白珠儿就已经将整个蛊室搬空,手脚快得不可思议。”
“快也正常,毕竟她的手脚可是有八条。”商悯安慰他,“白珠儿可是我等劲敌,她反应比一般妖都要快,先一步想到蛊室的事很正常。相比她,胡千面都算好对付的。”
虽是如此宽慰,可是白珠儿的种种行径仍是让商悯感到万分棘手。
聪明到她这份上,也是没妖了。
都说狐妖聪明,商悯与胡千面长久相处,觉得胡千面确实很聪明,可是他的聪明大多只局限于小聪明。凡是大事,一概是需要谭闻秋传下指示他才会去做。
忠诚当然是一种难得的品德,可是胡千面在大局上缺乏变通。
至于苟忘凡和木成舟,商悯与他们二妖并没有直接接触的机会。
苟忘凡作为当朝太尉对外展示的形象是年老体衰的,而她本身脾气颇为暴烈。木成舟给商悯的第一印象则是谨慎怕事,行事较为保守。
商悯把自己认识的所有妖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细细思量,觉得她目前认识的所有妖,都不如白珠儿给她的感觉阴险可怕。
甚至就连谭闻秋也……
谭闻秋有弱点,有在意的事物,她维护自己的身份,筹谋妖族的大业。其他妖也有在乎的事物,他们在乎谭闻秋,也与她一起共谋大业。
可是白珠儿,她是一个能为了满足自己食欲把把谭闻秋和大业抛到脑后的妖。
当日清秋殿谭闻秋醒来向白珠儿训话,商悯难辨她究竟有几分真心。
“今日的事暂且告一段落,你这具陶俑化身可以先歇息了。”敛雨客看向她,“累坏了吧。”
“不累那才是谎话,陶俑帮我拿着,同时维持那么久的化身,我快撑不住了。”商悯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身躯原地缩小,变成了指头长短的陶俑小人掉落在地上。
敛雨客拾起陶俑揣进袖子里,看向皇宫的方向。
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商悯的白小满化身正在偷懒。
她站在子翼身边,手里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一旁的小蛮倒是举止恭谨,在帮子翼磨墨。
这位现在的太子、未来的皇帝姬子翼正在练字,他显然也心不在焉,字写一张废一张,没有练多久就气闷地扔掉了笔。
子翼一转头,看见商悯在打瞌睡。小蛮一脚踩在她脚背上,商悯这才一个激灵站直,眼观鼻鼻观心,摇扇子动作都快了不少。
“孤要去小睡一会儿,用不着你们伺候了。”子翼道。
商悯没受责难,惊讶地看着他转身去里间的背影,然后被小蛮拉着退了出来。
“他人还挺好的。”小蛮这时候的评价相当中肯,但她很快补了一句,“可惜是个人。”
她抬手敲敲商悯的脑门,“你呀,还是老毛病不改,多警醒些吧,以后你就是皇帝身边的御用太监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7章 胡涂二妖[VIP]
到了半夜, 小蛮把商悯从子翼床边晃醒,接下了替太子守夜的活儿。
“师祖和师傅在外头等你。”她传音道,“你瞌睡怎么这么多?清醒清醒。”
商悯小心解释:“这两日一直担心殿下还有师傅师祖, 没怎么休息,偏偏一打瞌睡就被姐姐发现了。”
“你还顶嘴?”小蛮上手去揪她的耳朵,但是一点都没用力。
“不敢不敢。”商悯讨好地笑笑, 一溜烟钻出去,“姐姐辛苦, 我走了。”
商悯表现得疲惫是有原因的。
她本体在大西北的荒漠骑马飞驰,遇到荒村就去取水找吃的, 再打一会儿盹。打盹是顺便的,是马需要休息,找水和食物的也是为了让马保持体力。
商悯在路上为了找点吃的甚至开始在沙子里挖沙鼠。
沿路都是荒村, 村民要么是被征召为杂役民夫, 要么已经南下避祸。每个村子每户人家的粮仓都干干净净,老鼠来了都得瞪眼。
没有马匹代步, 去谭国的路必然更加艰难。
早知道就不把那骡子放走了。
当时想那骡好歹跟她一起冲锋陷阵了, 她骑马跑了骡子在后面追不上,能不能活就看它造化了……可是食物短缺是致命的。
哪怕带着大把大把的银票,荒郊野外也没有粮食可供交易。
商悯自己还能再撑几天,马没有粮草补给可是跑不动的。
她已经到了运河附近, 正站在马匹的鞍子上眺望那个方向。河边有茵茵绿树,遥遥望去能看到有船来往,看其样式是货船,有的船上悬挂谭军军旗……
商悯险些忘了, 既有运河,当然也能走水运。
此处已经无限逼近谭国地界, 这段运河是被谭军把守的,而李国的运河则不是。
商悯忽然想起,苏归的沙盘上重点标注了运河的位置。
若她是苏归,便会在收复陇平城后沿运河一线挺进。
如此一来可避开陆路运粮遭遇谭军突袭,还可将粮草运至李国中转,补给船乘运河一路随着挺进的燕军进入谭国,打到哪里,补给就跟到哪里。
这般,粮草之危可解!
长久的相处和教导,令苏归了解商悯,也让商悯了解了苏归,她有八成把握苏归会如此行事。
商悯深思许久,看了眼身下累得不轻的马,翻身跃下,拍拍它的马头:“接下来用不到你了,我要乘船……罢了,你就和那驴一样功劳在身,我不好杀你。”
她解开马鞍子甩在地上,取下水袋、武器别再自己腰间,再用衣服盖住,最后在战马屁股上抽了一巴掌。
“走吧,你自由了。”
马条件反射地向前跑了几步,然后停下回头看了看商悯,居然不走了。
商悯对它挥挥手,一脚深一脚浅地向运河走去,马就在那站着,看着她远去。
……
“我和你师傅明日得走了。”
胡千面站在皇宫一角的阁楼上,身边是满脸疲色的涂玉安,手下撸的是变成白毛小狐狸形态的商悯。
现在胡千面没穿那套赤红太监服了,手里也没拿着那根浮尘,反而穿一身藏蓝色的常服,身体站得直溜溜的,眉头深锁,玉簪束发,人模狗样,跟以往扮演太监时不阴不阳的气质格外不同。
商悯刚才在他手底下偷瞄了他侧脸好几眼,要不是他身上香喷喷的狐狸味儿没变,她还以为胡千面被夺舍了呢。
胡千面要走,商悯略有惊讶,但细想也觉得合理,毕竟他身份暴露,留在宿阳也只能藏在暗处或者换个身份,要是离开宿阳,说不定能有更多的用武之地。
当日在清秋殿,商悯就有对此事所预感。
但是涂玉安怎么也要跟胡千面一起走?
他们俩关系密切,这是众人皆知的,胡千面暴露,确实会影响到涂玉安,可是也并非非走不可。何况,谭闻秋已经安排涂玉安留守绣衣局了。
不过,绣衣局离了涂玉安也不是不行,反正还有碧落……
谭闻秋在这个节骨眼上改变主意将胡千面和涂玉安调离,肯定是为了更重要的事。
商悯照旧发扬白小满没脑子的特点,直愣愣地问:“师祖和师傅要去哪儿?”
“哪儿都去。”胡千面道。
“去多久?”商悯声音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不舍,“什么时候回来?师祖还要教我天赋神通呢……还有师傅,殿下不是让您留在绣衣局吗?为什么也要走……我舍不得你们。”
“我也舍不得小满。”涂玉安挎着脸,“可怜你还这么小,又这么笨,还不知事,没有我在身边你可怎么办?”
“差不多得了,小满总不能永远不长大,他该懂事了。”胡千面训斥一句,接着道,“我和你师傅要奉殿下之命离开宿阳,今后你的天赋神通,由殿下亲自教导。”
说到最后一句,胡千面猛然加重了语气。
“小满,你万万不要辜负殿下对你的器重。”
商悯浑身一震,赶忙做出一副诚惶诚恐感恩戴德的样子,“小满定不会让殿下失望!”
“不要让殿下失望”这样的话,胡千面和涂玉安对白小满说过很多很多次,他们每次说的时候都是真心实意希望白小满能支棱起来。
但是白小满注定支棱不起来,现在壳子里的是商悯,要不是怕引起猜忌,她才不会装成连魇雾都放不好的窝囊废。
魇雾神通对妖族来说真的很重要……重要到谭闻秋要亲自培养白小满。
蚀心蛊已经没了,幻心蛊不如前者稳妥,其他各种效用的蛊大多只能用来胁迫他人,没法得到一条忠心耿耿又聪明又会办事的狗。
能控制神志的天赋神通太过罕见,放眼目前的妖族只有苏归和白小满,苏归远在前线,谭闻秋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白小满身上。
等白小满练好魇雾,看懂人心,妖族不借助蚀心蛊和幻心蛊也可以控制人类了。
但是,商悯注意到了一个微妙的疑点。
胡千面和涂玉安只说了要离开宿阳,至于去哪里,他却说哪儿都去。
放在以前,商悯只需要开个头胡千面就什么都说了,他不说涂玉安也会说,因为他们压根不觉得有什么事是该瞒着自己人的。如果他们有什么事没主动说,那只能是觉得白小满不懂事,说了也不理解,所以没必要说。
可是毫无疑问,就算是他们没有主动说的事情,一旦“白小满”张嘴问了,他们也会顺便解释一下。
然而,这次他们没进行解释。
说得甚至出乎意料的少,甚至没说殿下为什么要将涂玉安也调离宿阳。
商悯心中泛起了微弱的涟漪,这种心绪的波动是因为不安。
胡千面和涂玉安在隐瞒白小满。
他们为什么要隐瞒,是谭闻秋命令他们隐瞒,还是他们自己的决定?
她会不会……暴露了?
她引起了群妖的怀疑,所以才被隐瞒了?又或者,这只是他们经过先前的内奸风波后所采取的新的手段,并非有意针对她?
商悯慎之又慎地将自己的猜测在脑子里过了三遍,终究还是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问了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我练不好的话,殿下会像师祖那样抽我吗?”
她揣摩胡千面的表情,想从他脸上找到些许蛛丝马迹,印证自己的猜想,好搞清楚自己的处境是否安全。
可是胡千面表情没什么异常,没好气地拍了一下商悯的脑袋:“就算殿下抽你也是因为你不努力不开窍,该打!”
幸好狐狸形态的脸不像人类的脸那样,可以做出那么丰富的面部表情,这极大地帮助了商悯。
“不过,殿下一定是舍不得抽小满的。”涂玉安笑了笑,“殿下喜欢白色,小满是殿下最喜欢的小狐狸。”
难道白小满姓白,不是因为他皮毛白,也不是因为他出生的这一支血脉氏族姓白,而是因为谭闻秋喜欢白色?这起名方式也太草率了……
白珠儿也姓白,这之间会不会有所联系?大蜘蛛怎么也和“白”沾不上边。
不知道小蛮姓什么……应该是没有姓,只是叫小蛮,同为蛇妖的碧落也没有姓。
妖的姓氏大多和自己的种族占点边儿,狐妖胡千面、狗熊精苟忘凡、蝎子精谢擎、树妖木成舟,总体来说很好分辨。
“在太子身边当差的时候当心点,不要出现纰漏,师祖走后,就剩下你了。”胡千面缓缓交代,“要是你珠儿奶奶欺负你,你就去找殿下撑腰,不过谅她也不敢,你现在算是殿下的半个徒儿,明白吗?”
“明白了。”商悯道。
“还有小蛮,她一直比你懂事,但这不是你理所应当享受她照顾的理由,多勤快、少懒怠,别把事情推给你姐姐,以后你要承担起责任,也去保护她,知道吗?”他语气沉沉地说,“这话你须得记到心里,一个字也不能忘。”
“是!”商悯抬头,“师傅和师祖要走了,怎么不把小蛮姐姐也叫来?”
“……你个没心没肺的!”胡千面翻了个白眼,指节一曲敲她脑门,“要跟小蛮交代的话我早交代完了,所以才让她去叫你。要是把你们俩一起叫出来,子翼身边谁看着?他是储君,不得有任何闪失!”
涂玉安也黑着脸,“别以为我不知道小蛮以前天天干着什么好事儿,把狗皇帝撵下床,自己睡龙床、坐龙椅,偷吃皇帝的膳食……你们伺候老皇帝的坏毛病,可千万别带到新皇帝身上。一不许怠慢,二不能欺辱……”
“为什么呀,是因为子翼脑子还能转吗?”商悯问,“给他吃给他喝,让他死不了不就行了……”
“不为什么,这是殿下的吩咐。”胡千面道,“不要任性,妖族的担子,你们该学着多分担一点了。办大事容不得私欲,如珠儿那般做派,是绝对不行的。”
该说的话说完了,胡千面止住了话头。
他又在商悯脑门上摸了几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功成就在这数年间了。师祖我诞生之年,天柱已然伫立四海,我从未见过妖族盛世是何等场景,若殿下功成,复我族盛世也不远了。”胡千面阖上眼,“我一直希望,妖能挣脱人族的束缚,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天地之间……”
商悯刚生起点触动的内心立刻被胡千面的下一句话打入深渊。
“届时咱们也不必忍着了,想吃多少人,就能吃多少人。”
果然,妖就是妖。
商悯内心第无数次升起这句感叹。
她将这句话牢记在心底,直到心绪平稳,再难起波澜。
深夜,胡千面和涂玉安离去了。
商悯恢复人形,走到宫道上时她遇到了巡逻的金甲侍卫,她出示了皇后的腰牌,畅通无阻大摇大摆地回了清秋殿。
在妖窟是拦不住妖的,这皇宫表面姓姬,实际上早就换姓了。
谭闻秋亲自教导神通,商悯必须小心对待,但是此事可以留待明日再应对。
摆在商悯面前的问题是,胡千面和涂玉安异常的隐瞒态度,还有他们离开宿阳的目的。
“哪儿都去。”
说明他们要去不止一个地方。
明日出发,说明他们任务紧急且万分重要。
可否明日跟踪他们看看目的?两只狐妖,敛雨客应当不难应对,毕竟不是谭闻秋亲至……但如此一来,必将打草惊蛇。
远处看看胡涂二妖往什么方向走倒也也可以探知一二,可是离得远了可能会跟丢,离得近了又容易被发现。
商悯思及此处眉头一皱,忽而有些怀疑。
谭闻秋一方,不会是在钓鱼吧?
作者有话说:
第138章 修为灌顶[VIP]
若是钓鱼之计, 也能说得通。
姬瑯中蚀心蛊,摆明了是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了皇帝然后下蛊。
谭闻秋在初步排除了是妖下手的可能性后,怀疑的方向就变了, 转而疑心是有宫女太监在皇帝的膳食里放了蛊虫。
然后商悯就被打发去伺候子翼了。
再之后,姬麟来了,谭闻秋还陆续接见了几个人, 那几个人是谁,他们又谈了什么, 商悯没及时打听到。
不过幸好她这具化身鼻子够灵敏,趁着去偏殿外头和宫女交接工作的机会, 她鼻子一耸,深吸一口气仔细辨认。
青石板路上,姬麟的味道稍淡, 他离开有一会儿了。
柳怀信的味道也在, 他送的奏折在皇帝的书房堆着,清秋殿外残留的味道和柳怀信送过来的奏折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可以确定就是他本人。
除此之外还有子邺的气息。
他果然被谭闻秋叫来了。
这在商悯意料之中, 谭闻秋不怀疑子邺才是不正常的。
但是异常的是,商悯在这段短短的道路上嗅到了一丝非常浅的血腥味,淡到几乎察觉不到。
子邺在谭闻秋的宫殿里受伤了。
她做出判断。
子邺没有洗清自己的嫌疑,这也在计划之内。在执行皇帝寿宴计划的前一天, 她去见子邺时,对方交代,若事成,不要去找他, 谭闻秋会对他加强监视。
所以这两日商悯和敛雨客没有去和子邺碰头。
舍胡千面而保谭闻秋。
舍子邺而保“白小满”。
这是他们的默契。
按理来说,在经过排查后谭闻秋不该再怀疑身边的妖了, 因为身边的叛徒子邺已经主动跳了出来承认这都是他的计谋。
可是胡千面和涂玉安有意识的隐瞒,让商悯不得不多想。
妖数量稀少,组织结构确实过于松散,虽有上下级之分,也有职责之分,但是在一些重大事务上,众妖之间从来没有什么保密意识。
这也正常,毕竟都是妖,效忠同一个主人,同样痛恨人族,同样都爱吃人。妖背叛妖族转投人族背刺同胞,这在他们看来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既然不可能发生,那当然没什么保密的必要。
但是燕皇一事,谭闻秋险些暴露,妖的存在也显露于世。
这件事,恐怕不得不令那些站在高位的大妖们重新思考该如何管理手底下的小妖了。
商悯直觉上认为自己没有暴露,而是妖族采取了新的管理策略。
接下来宿阳无疑会成为各国密探的探查目标,敛雨客也在暗中伺机出手,妖需要更小心地隐藏行迹。
天下能人异士颇多,具备圣人传承的王族和宗派也有些神通手段,防不胜防。
小妖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万一被抓捕,他们恐会在不经意间泄露情报。
大妖身居高位,需要配合谭闻秋,可以知道得多些。
但具体情况是不是如商悯猜测的这样,还需要进一步的印证。
“回来了?”
小蛮看了看商悯,对她传音。
商悯面上郁郁,“师祖和师傅怎么就要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这可怎么办啊……他们也不肯说要去多久,我舍不得他们。”
小蛮把体温冰凉的手掌搭在了商悯的手上,轻柔安慰:“别怕,还有我呢。”
她用这种语气传音时唇齿间带上了丝丝气音,是蛇吐信的声音。
“还好有小蛮姐姐,要是小蛮姐姐也走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商悯嘴甜地哄她,“但是师傅师祖要办的事儿一定很重要吧,殿下看重,才要派师傅师祖离开,可恨我太弱,帮不上一点忙……”
她很谨慎地没有直接问胡千面要去哪儿,但是不问又不符合白小满没脑子的性格。他就是那种有疑问就要问出来的一根筋,贫瘠的大脑不足以支撑他思考那么复杂的问题。
所以商悯照旧问得很折中,不管从什么方向解读都很正常,不会过度追问,也不是完全不问。
要是白珠儿在,会从她的话中听出一丝端倪吗?也许会……这种“折中”的问法太过高明,不该是白小满具备的。即便可以用巧合来解释,可是同样的巧合在当日清秋殿上已经发生过一次。
为了更长远的计划,商悯不得不问。幸好,此刻在这里的是小蛮。
“小满你虽然进境慢了些,但我知道你是努力了的。”小蛮宽慰道,“我也不知道师傅师祖要去干什么,师祖说,让我们不要管不相干的,只安心干自己的事情就成。”
商悯点了点头。
小蛮看她似懂非懂天真无知的样子,叹气了一声,不禁多教导她:“你也是,我听师祖说你以后就算是殿下近前的妖了,可不能那么没心没肺的。你可知为什么师傅师祖不告诉你他们要去哪儿?”
“啊?为什么啊!”商悯直愣愣地问。
“我向你提问是让你思考,不是为了让你反问回来!”小蛮恨铁不成钢,“给我想!你总不能连脑子都不动。”
她看着眼前的小狐狸精抓耳挠腮半天,脸都憋红了,始终没能说出来一句话。
可是小蛮这次打定主意不去提醒,就抱着双臂等她自己思考出答案。
“因为……我派不上用场,他们嫌我笨。”商悯支吾,“是、是这样吗?”
“勉勉强强对了一半吧。”小蛮皱眉,有一点欣慰,可更多的是无奈。
商悯:“对就对了,怎么还对了一半……”
“原本我倒觉得这样的担忧没有必要,但看你这样,我就觉得有必要了。”小蛮道,“若你我身份暴露被人类给抓了,他们要从你嘴里头挖出妖族和殿下的事情,你待如何?”
“我就是被打死也不会说一个字!”身穿太监服的小狐狸像被她的话唬了一跳,差点没蹦起来。
“好小满,我知道你会这样,我也是如此。可是你太不懂人心,真正的聪明人可不需要拷打你,他们只需要跟你聊上几句,就能从你的话中推论出很多事情了。”小蛮担忧道,“殿下不怀疑我们会背叛,可我们不得不防啊,无意中说出去的话,可能会变成我们的催命符……”
“那我要是被抓住了,什么话都不说,就那样闭着嘴。”商悯道,“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我就自杀,自杀前我必要咬死几个人类当垫背!”
“别说那晦气话。”小蛮忧心忡忡道,“只要你好好学神通,跟着殿下长见识,一定不会被抓住的。小满,我知道你其实很聪明……”
商悯心里一紧,差点以为自己哪里表现得过于突出了。
小蛮继续道:“你只是初化人形不懂人世间的道理罢了,我相信你能学会的,很快。”
商悯紧绷的心松弛了。
感情小蛮口中的“聪明”就跟长辈看小辈一样,怎么看怎么好,说是聪明,其实是安慰和鼓励。
商悯偶尔甚至会埋怨白小满过于愚笨,以至于她满身力气没处使。
都说狐狸精聪明,怎么白小满就笨得人尽皆知?
要是她能像胡千面那样,又会拍须遛马又有点小聪明能给谭闻秋出谋划策,想必能混进决策层参与妖族的一些重要决策。
这样做风险极大,回报很高。
不过眼前的低调路线也有好处,相对稳妥,二者不可兼得啊。
“水……”
床榻上的子翼轻声唤了一句。
小蛮正要去,商悯麻利地端茶倒水,给子翼喂了进去。
“怎么突然这么勤快?”她好笑道。
“师祖说,不能让我总是被照顾,要记得帮小蛮姐姐。”商悯乖巧道。
她指了指床上了子翼,蠢蠢欲动,“师祖还说,不能欺负这新皇帝,但要是我吐一口魇雾让他晚上睡熟一些,免得他又起夜如厕又要喝水的,应该不算欺负吧?”
“好好好,可算是个好主意。好你个白小满,竟然开窍这么快!”小蛮笑了起来,“如此也好,可以让我们轻松一下。”
“这都是小蛮姐姐教得好。”商悯也笑了。
她扭过头,嘴轻轻吹了一口气,五颜六色的云雾从口中吐了出来,顺着子翼的七窍钻入。
子翼紧皱的眉头放松了,陷入了梦中。
商悯和小蛮相视一笑,两妖一个盘卧在床榻下,一个躺上旁边的贵妃椅胳膊腿伸得四仰八叉。
让这具化身入睡后,商悯想,明日绝对不可让敛雨客去袭击胡千面,远观就足够了……放长线钓大鱼,且看看胡千面和涂玉安离宿阳是想去干什么。
一夜时间转瞬即逝。
商悯起了个早,被告知今日是小蛮在太子身边当差,叫她直接去清秋殿找殿下学神通。
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有谭闻秋这个举世罕见的大妖当老师,这是个难得的机缘,商悯对于魇雾确实还有点地方没吃透,全凭自己摸索。
但是离谭闻秋越近,也就离危险越近。
她整理好心情,把身上的太监袍给抚平,出门左拐走进了清秋殿正殿。
一进殿门,商悯没看到谭闻秋,但是闻到她的气息在右侧的书房最浓郁。
商悯想了想,觉得自己有必要表现得随性一些,白小满可是深受殿下宠爱的小妖。她身形一缩,太监袍从身上滑落,一只毛茸茸的白毛小狐狸从太监袍里钻出来,撒腿奔向书房。
谭闻秋此时正在看交战前线送来的战报。
她脸色红润气血充盈,满头发丝乌黑柔顺,不复苍白,一点都看不出来前几日重病缠身的模样……她的伤势似乎全然复原了。
商悯的爪子一踏进来,谭闻秋便将目光挪到了她身上,招手道:“小满,你来。”
她一听谭闻秋说话的语气,就知道对方心情尚可,情绪平稳。商悯微微提起来的心略放下了一点。
她跳上桌案四腿伏了下去:“拜见殿下。”
谭闻秋抚摸她身上柔软的皮毛。
或是性格和地位使然,又或者是平日里应付那些满心弯弯道道的人族大臣已经够劳心劳力了,她不大喜欢在妖面前拐弯抹角。
“你的魇雾对我妖族有大用,可是你一是修为太低,二是不懂人心,这两个缺点,让你没法派上用场。”谭闻秋道。
“小满无能……”商悯告罪的话没说完,谭闻秋便止住她的话头。
“不全是你的错,人无生而知之者,妖也没有。”她说着,语气中竟然有着怜爱。
“你太年幼,化为人形才一年多。人类不会让才一岁蹒跚学步的孩子去当将军打仗,去当御史大夫上朝,所以你没有错,错在我,错在这世道。”
谭闻秋说话的语气依然相当平静,听不出怨愤。
前几日大起大落,她本就褪鳞失败重伤,心绪起伏剧烈,如今她平复下来了,得以冷静地思考妖族的处境。
错在她,因为她无能。
身躯残败,本体被囚,以一己之力勉励支撑,对抗天上的百圣之魂,苦苦支撑两千年。曾经追随她的许多妖因她而死,新生的妖视她如师如母,可是她能许给他们的只有虚妄飘渺的愿景。
错在这世道。
人族昌盛,人道繁荣,他们既分裂又团结,狡诈且老谋深算。上有圣人祖先穷尽一切为他们保驾护航,中有各国王族治理疆土统帅万民,下有无数无知愚民繁育子嗣壮其种族。
他们的社会严丝合缝,人们各司其职,就像精密咬合的机关轴承,简直无懈可击。
相比而言,妖族有什么呢?
她是培养了许多大妖,但是人族人才更不在少数,她一身实力纵横天下并无敌手,却被局限在圣境之下。
这样的实力颠覆不了王朝,摧毁不了天柱。
她唯一拥有的就是时间。
大多数圣人的后代在漫长的统治中磨灭了自身的意志,变成了酒囊饭袋尸位素餐的蠢货。
人一代一代死,又一代一代生。
漫长的岁月里,谭闻秋的意志始终没有被磨灭,也没有一刻休息。
此刻她和妖族能够依靠的,是她在过去两千余年间留下的后手。
“殿下无错!为何殿下要说自己有错?”商悯抬头看着谭闻秋的脸,“都是人的错,他们不肯乖乖去死,不肯把这天下还给妖族。”
谭闻秋笑笑:“真是孩子气的话。想要什么东西,从来都是要靠抢的,被抢的那一方总是要反抗,人和妖都是如此。”
“殿下快教我神通吧,我想快些帮到殿下还有师傅师祖,他们走了,一定是因为我没用才不带我的。”商悯仍未放弃旁敲侧击。
“不是因为你没用,是因为你对我有大用。”谭闻秋抚摸她毛发的手停了,“修为低,所以魇雾效果微弱,困住普通人倒是容易,要困住有修为的人就难了……那日你困住了姬麟,若你用全力,能迷惑他多久?”
商悯皱眉细细思量一番,“感觉他比碧落姐姐强一些,比小蛮姐姐又弱上一些,若使出全力,应当能困二十息。但是我上次对一大堆人吐了魇雾,不确定只对一个人吐的话效果会不会更强一些。”
“不够。”谭闻秋淡淡道,“只有你修为提上去,魇雾才能有更大的作用……你的祖先,那位最强的九尾狐神通也是魇雾,她一口吐息可以覆盖整个小国。”
大燕最小的国也有十城,人口最少得三十万,那个九尾狐只需要吹口气儿就能让三十万人集体陷入醒不过来的幻境。
这实力得圣境了吧?
商悯先目露憧憬,接着满脸颓丧:“我得修炼多少年才能有这样的功力?”
“天柱不破,就永远也赶不上。”谭闻秋声音变得难以捉摸,幽幽道,“你应当听说过灌顶之法,可短时间大幅度提升功力。灌顶损伤根基,被灌顶者今后的修为,取决于给你灌顶的高手往你身体里灌了多少功力。”
商悯心中一动,已有预感。
谭闻秋眼神复杂地看着手下的狐狸,“小满,你且告诉我,你愿意受我灌顶吗?”
商悯大吃一惊。
万万没想到谭闻秋走投无路之下,竟然要干出了这种破釜沉舟竭泽而渔之举……但这实属无奈之举。
被她点化的妖族还有时间,但是谭闻秋自己没有时间了,天柱不破她本体就要灰飞烟灭了。
纵使她爱护每一只妖,可是一只妖相比她要完成的大业来说不值一提,没有谭闻秋,大业谁来支撑?更何况她还没要白小满的命,只是要接受灌顶。
商悯飞速权衡后惊喜地想:世上还有这种好事儿?!
靠十全大补汤提升修为实在是太慢了,她本身不通妖族修炼之法,在一段时间摸索后,她十分怀疑在白小满本体嗝屁了之后化身修为再不会有丝毫寸进,也就是说不能再靠修炼来提升自身修为,只能靠磕大补之物进补。
妖族的化身继承的是妖气,人族的化身继承的是真气,商悯本体修炼的真气没有办法反哺到妖族化身上,妖族化身能进步的只有被装填进躯壳里的灵识。
商悯立刻对着谭闻秋四肢趴下,摆出恨不得为其肝脑涂地的架势说:“殿下,小满得殿下点化,又得殿下赐名,自知资质愚钝,难以派上用场,今日终于有机会能报答殿下恩情了!”
谭闻秋一怔,语气温和道:“傻孩子,你可知你若是继续修炼下去,凭你的血脉神通说不定能有更大的成就……”
“那又如何?殿下用得到我,那就尽管让我去做。”商悯道,“小满其实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孝顺师傅师祖,回报殿下,啊还有,要是妖族败了,不光吃不成好吃的大鸡腿儿,连小命都要没了。不过灌顶,和这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好。”
商悯头顶上飘下来一道声音。
谭闻秋同意了。
她这般将灌顶的坏处说来,不是在劝白小满退缩,也不是在给这小狐狸选择的机会。相反,她是知道以白小满的忠诚不可能退缩,所以才将这些尽数告知。
这在人类之中也是很常见的御下之道。
君主与臣子,不可因此生隔阂。
“小满心性纯稚大智若愚,比某些妖更晓得轻重利害。”她夸道。
商悯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意思?殿下是说有的妖不知道好歹违背殿下的话吗?是谁?我要替殿下咬死它!”
谭闻秋只笑了一下,道:“小满,你准备好了吗?”
“这、这么快?会痛吗?”
“会痛。”
“比师祖抽我鞭子还痛吗?”
“比那还要痛得多。”
商悯一闭眼:“那些人类常说一句话,长痛不如短痛,殿下灌顶吧,小满能承受住!”
“不急。”谭闻秋道,“白小满,你需得向我行拜师礼。”
作者有话说:
第139章 欺师灭祖[VIP]
商悯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有底线的人, 但是她的底线也可以很灵活。
最开始对胡千面涂玉安恭敬孝顺,她有点膈应,但是为了潜伏下去很顺畅地演了。后来跪拜谭闻秋, 商悯心中抗拒,不过还是做得很果断。
目的要明确,理智和感情要分开, 这就是商悯的处事之道。
现在谭闻秋要她拜师,这……连商悯这种底线灵活变通的人都觉得浑身不得劲。
她以后要干的可是“欺师灭祖”的事。
放在前世, 干了坏事怕上天惩罚自己,这叫封建迷信。而在今生, 干了坏事到底会不会有上天惩罚,这还真说不准。
好在妖族不像人族,没有天上的诸多圣人顶着, 要不然商悯真得担心一下天罚落她头上。
扮演白小满的时候他已经拜师胡千面了, 商悯是顺着他的人际关系继续演,跪拜谭闻秋, 也是因为他们是上下级的关系, 不演不行。
可谭闻秋收徒,是要和“白小满”建立新的关系,这层关系不是建到已经死到白小满身上去,而是直接建到商悯身上了。
去大学宫上学, 学生虽然叫那些学者老师,但是不行拜师礼。一旦是那种需要磕头的拜师礼,就说明他们不是普通师生,而是更近似于家人, 是衣钵传承者。
来之前胡千面只说殿下会视她为半个弟子,也没说会直接收徒啊。
难道是她刚才话说得太漂亮, 让谭闻秋心生欣赏,然后才收徒了?
商悯心里不舒服是真的,但为谭闻秋收徒感到欣喜也是真的。
这说明谭闻秋信任她。
机会落在面前,那就要抓住。
为了赢,为了武国,为了人族。哪怕要对着大妖磕头伏低做小,哪怕要对着谭闻秋这条蛟妖恭敬侍奉曲意逢迎,那也是值得的。
“我担心我太愚钝,堕了您的名声。”商悯适当推拒。
“无稽之谈。”谭闻秋道,“你不听话不努力,才是堕了我的名声,你听话且识大体,又有哪个妖敢小瞧你?”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够了,商悯四肢再次伏跪,“白小满拜见师傅!”
这下辈分是又乱了,胡千面辈分凭空上升一个台阶,变成谭闻秋长辈了,涂玉安变平辈。妖族的辈分突出一个各论各的,毫无伦理束缚。
“好,从今天起,没有妖能给你委屈受。”谭闻秋把商悯的双爪抬起来,“这是我时隔八百年再一次收徒,我的上个徒儿,让我伤透了心……”
商悯一凛,道:“小满绝不让殿下失望。”
“变回本体。”她道。
商悯跳下桌面,原本幼小的体型像面团一样不断膨胀,眨眼从尺余长变成了一只身长半丈犬牙外凸的狰狞野兽。
好歹是活过了百年的妖,本体并非真的是幼崽形态。
她规规矩矩蹲坐在地,恭顺地垂着头。
谭闻秋走过来,手掌扣在商悯的颅顶。
细小的黑色鳞片从她皮肉中钻出,骨关节也拉长变得粗壮,弯钩状的利爪穿过商悯的毛发,爪尖似有似无按在了她的皮肤上,冰凉而锋利,仿佛下一秒就能将她的脑袋给拧下来。
不过谭闻秋小心地拿捏着力道,只是虚虚地扣着她的头颅,并未伤及她分毫。
“准备好,不要抵抗……”
一股冰冷到透彻心扉的寒意从谭闻秋的掌心蔓延开来,下一刻就将商悯的灵识乃至肉身整个冻结,思维迟滞,身体僵硬。接着这寒流从颅顶穴位灌入体内,流经她的经脉与全身各处穴位。
谭闻秋的妖力冰寒彻骨,无比霸道,流到哪里,哪里就泛起刺骨的剧痛,偏偏身体也被整个冻住了,商悯甚至连惨叫都叫不出来。
她一双碧绿的兽眼在剧烈的疼痛中几乎要瞪脱眶了,血丝遍布眼珠,瞳仁都变成了血红血红的颜色,狰狞而可怖。
“咔嚓……”
恍惚中商悯听到了细微的碎裂声。她几乎要停止运转的大脑勉励思考……难道是陶俑化身无法承受妖力灌顶,所以要崩裂了吗?不,好像不是……崩裂声不是从这具身体中传来,而是从灵识深处传来!
谭闻秋的寒冰妖力竟然能把灵识都冻裂!
她不会要杀了她吧?商悯恍惚中冒出猜测。
若是如此,似乎大可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千里之外地处大西北的商悯本体头部一阵剧痛,只感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都要被无情的暴风雪给搅碎。
她本藏身于河道一侧的绿树丛里,观察着远处,未敢暴露行迹。肉身上的痛楚尚且能忍受,可是来自灵魂的痛苦险些让她当场发疯。
商悯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胳膊,血腥味立刻溢进了口腔,可是她不敢松嘴,反而借助身体的疼痛让自己保持意识清醒,同时不间断往白小满化身中输入灵识,以免化身丧失控制变回陶俑小人。
要是谭闻秋发现白小满是陶俑变的,那乐子可就大了!
每一息,都像一年那样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谭闻秋终于停止灌顶。
白小满化身一下子躺倒在地,浑身冰霜,身体直挺挺的,甚至在侧倒的时候四肢还保持着僵直的姿态。
谭闻秋用功力化开了她满身冰雪,又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芳香四溢的丹药,白毛狐狸碧绿的眼珠这才微微转动了一下,有了一丝活着的气息。
要是白小满承受了这么深的痛苦,事后会是什么反应?
商悯觉得自己不能表现得太硬气。
她稍微缓过来后呜呜哀叫,四肢在地上抽抽,哭得肝肠寸断,一边哭还一边喊:“好疼啊,怎么会这么疼,呜呜呜呜师傅、师祖……小满要死掉了……”
谭闻秋似乎也是心疼,但是她表现没有涂玉安那么外露,只是沉默地用手顺她的毛。
商悯哭的时候感知了一□□内的情况,把自己吓一跳,经脉断了三成,谭闻秋给她喂的那枚药的药力正在修补破损的经脉,这药光从效用来看就不是凡品。
除此之外修为上涨了三倍有余,庞大的蓝黑色妖力和她体内五彩斑斓的妖力一起在体内流淌。
这修为提升得简直不真实,商悯差点要忘记哭了。
见她情绪稍微平复,谭闻秋缓声道:“你的身体承受不了更多了,这是第一次灌顶。”
“啊?”商悯心惊胆颤地道,“殿下,那接下来还有几次?”
“约莫还有两三次,过几日再继续。如果是别人为你灌顶,不会让你如此难受,我力量霸道,所以对你身体的破坏格外强一些。可若非我,你的修为也不可能短时间内拔高到那种程度,所以只能由我来灌顶。”谭闻秋道,“还有,小满,你该记得改口。”
“是,师傅。”商悯乖顺道。
她仰头问:“师傅,这次灌顶之后我有多厉害?有没有小蛮姐姐厉害?”
“你已经赶上涂玉安了。”谭闻秋淡淡道。
“那……有没有珠儿奶奶厉害?现在没她厉害,功力全部灌完之后能有吗?”
商悯语气太外露,谭闻秋一下就听出了她话里蕴含的情绪。
“你不喜欢珠儿?”
她趁机上眼药,“我去岐黄院拿十全大补汤的时候,感觉珠儿奶奶想吃我,这件事情我还告诉师祖了。”
谭闻秋闭了闭眼,喃喃道:“死性不改。”
末了她道:“不必在意她,她不敢拿你如何,你现在也没必要怕珠儿。”
虽然她这么说了,但话里的意思摆明是要暂且放过白珠儿。
可是这些话里还有一点很微妙的感情倾向……原来谭闻秋也不喜欢白珠儿。
不止不喜欢,甚至还恶感,可能是因为白珠儿早些年不服管教,还吃了一只谭闻秋点化的兔子妖。
“但我就是怕嘛。”商悯嘟囔。
“怎如此胆小,你将来可是要被我委以重任。”谭闻秋道,“待三次灌顶完成,你修为便会暴涨至六百年,超过胡千面,比之白珠儿也不差什么了。”
“我这么厉害?”商悯惊喜道。
谭闻秋养气功夫见长,可是听了这句没脑子的话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不对,是师傅比较厉害。”商悯改口,“可是师傅灌顶给我,会不会对自己的修为有影响……”
“不过九牛一毛罢了,没什么影响。”谭闻秋让她坐下,“还不快运功巩固修为,待你消化了这些妖力,便会长出第二根尾巴。”
“是。”商悯马上照做。
……
商悯的本体心有余悸地跪在地上大喘气,眼前阵阵发黑,单薄的衣衫左臂已经被血迹浸透,两排牙印清晰地印在上面。
还没等她完全恢复,忽然有脚步声逼近了。
三名身着谭军铠甲的士兵不知何时来到了近处,隐隐围住了她。
她被发现了。
方才灌顶之痛来的太突然,根本难以应对,这才导致她露出破绽引来了附近巡逻守卫的谭军。
“是个孩子。”
商悯以绝佳的耳力听到他们在压低声音交谈。
“不可放松警惕,把她带走审问。”
“是不是偶然流浪到这里的流民?她受伤了,个头看着很瘦小,而且附近只有她一人……”
但他们到底是放松了警惕,没有直接围上来进行武力压制。
为首者手持弩指着商悯道:“你是哪里的人,为何来此?不知运河周遭已经戒严了吗?擅闯者死罪!”
问她是哪里人,自然不能回答是出生在西北的人,口音一下子就暴露了。
最好也不说自己是出逃的杂役,在燕军中混迹的过往可能会招来麻烦,杂役也算半个兵,她可能会被视为敌人。
商悯琢磨片刻,忍着太阳穴的抽痛和身体由内而外的虚弱,勉强站了起来,对他们三人行礼。
“在下名‘无’,师从敛雨客,家师不过一江湖浪客,但先前曾揭了谭公的求贤令,入谭宫为谋士。我老师离开谭国后云游四方,偶然得知些许要事,感念谭公当日知遇之恩,命我速速赶来谭国,必将所知之事亲口告知谭国主。”
那三名谭兵大吃一惊,立刻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有何凭证?”为首者沉声问。
“不需要凭证,只求此地驻守的谭军将军替我向谭国主传一封信,她自然能明白我的身份不会有假。”商悯道。
作者有话说:
第140章 传信谭桢[VIP]
这回商悯不再使用那个万金油自我介绍, 说自己武国人了。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敛雨客面见过已死的谭公,也见过现任国主谭桢, 还告知了他们让天柱存续的办法。
在谭国,在谭桢面前,武国人说的话可能没有敛雨客说的话好用, 哪怕这个武国人是武王派来的。
局势在变,若不能立刻与郑留接头, 那就要想办法和谭桢联系上,借谭军之力或许可行。
“你的老师敛雨客在何处?”为首的谭国士兵仍未放弃盘问, “为何派你一名幼童前来传信,你是如何穿过交战带走到这里的?”
“家师目前身在宿阳,身不由己, 无法来谭国亲自将此事告知谭国主。”商悯不急不缓, “至于如何来此,在下路遇十方阁的侠士, 受其帮助才勉强走来了这里。”
她想从怀中掏出那精巧的机关弩, 又怕自己动作引来对方误会,便道:“十方阁人士怜我势单力孤一人独行,送我武器防身,那武器只有十方阁才能造出来, 如今正在我怀中。”
谭国士兵没有放下弩,他对身侧两名同伴吩咐:“你们绕至她身后。”
待那两名士兵来到商悯后方,他才又道:“将你怀中十方阁的武器掏出来,扔到地上, 再用脚踢到我这边。”
商悯依言照做,机关能落地掀起一小片尘土, 她一脚将它踢远,那为首的士兵小心捡起,没有打量一眼,只是先将其放到了腰间收着。
紧接着后方两名谭兵上前,先用长枪架住商悯肩膀,再用手将其手臂反剪束缚,接着搜身。
很快他们就从商悯身上搜出来了匕首小刀若干,鞋子里都藏着一把纤薄短刀,连苏归给她的一大包银票也被搜出来了。
商悯腕上可以变作游龙青鳞枪的玉镯化为小龙,在衣服下贴着她的身体游走,没被收走。
“得罪了,职责所在。”为首士兵道。
此事几名小兵做不了主,他们必须要把商悯带去见驻守此地官职最高的武将。
从这三人言行来看,这批驻守在此地的谭国军队素质不低,让同伴绕至她身后是为了避免她暴起发难,三人位置集中被她一个照面制服,搜身也考虑到了。
商悯顺从没有反抗,也让他们对她的话信任几分。
也多谢孙映赠她机关弩,让她少费了口舌。
不多时,商悯便被压到了关口的军帐附近,她没来得及细看一眼就被摁住了头,随后谭兵入账禀报。又过了片刻,那谭兵出来通传道:“马将军请你进去。”
押着商悯的士兵想将她压进营帐内,通传的士兵道:“可放开束缚,将军说不可怠慢贵客。”
商悯被放开了钳制,她微微活动了一下被压得有些不适的肩膀,暗自思索。
敛雨客说过,谭国知道他的人不多,但却并非只有谭公与谭桢知晓,揭榜、上报、进宫……有许多人看到过他,但是知道天柱之秘的只有谭公与谭桢。
马将军还未盘问商悯便说她是贵客,说明此人极有可能也知道敛雨客的存在,所以对商悯话并未有过多怀疑。
这位马将军,若商悯所料不错,她本名应当是马思山。在苏归身边做事的时候,他在议事时额外提过几名谭国的将军,马思山马将军就在其列。
她出身武将世家,家族深受历代国主信赖,其人年过四十,做事老练,但行军打仗风格偏保守,不善攻,而善守。
待踏进营帐,迎面便站着一位方脸阔面眼神沉稳的中年女人,她身上穿的是皮甲,而非铁甲。谭军装备制式与燕军不同。
马将军手拿着士兵从商悯身上缴获的机关弩,放到眼前仔细观察。
见商悯进来,她上下打量一番,倒也未曾怠慢,略一拱手。
“鄙姓马,听闻敛雨客是你老师,然口说无凭,你的名字甚至只是一个假名。”
商悯也拱手。
“真名不足挂齿,行走江湖,这名字是为了给自己行个方便。敛雨客也并非老师真名,可是一样受到了谭公接见。可见姓名真假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是否有一颗愿为谭国效力的心。”
若愿为谭国效力,敛雨客何不留在谭国?
马将军想如此问,但是思及传讯将士提到敛雨客身在宿阳……又联想到商悯独身一人,不禁想他们师徒或许是在宿阳遭遇了什么变故,才获知了那则重要的情报。
敛雨客脱不开身,这才让徒儿冒险传信。
即便怀疑商悯身份与她所知情报的真假,马将军也不能对商悯进行逼问。若她身份为真,此番客气当是应该的,若她身份为假,也可令她放松警惕。
如果敛雨客不离开谭国去往宿阳,可能也就没有她带来这则重要的情报了。
“敢问阁下是何时遇到十方阁护送的?”马将军目光锐利。
作为镇守前线的将军,她知道十方阁前来相助,也知道十方阁欲与谭军配合奇袭燕军的辎重部队,此等消息也只有她这种级别的武将才能知道。
马家在谭国为簪缨世家,马将军是谭公自缢前的托孤重臣,所以她是谭国极少数知道敛雨客名号的大臣。
敛雨客加上十方阁两方无形中为商悯作保,这才让她对商悯的话信了八分。
“就在昨日。”商悯答得简短。
她又道:“马将军,在下来此是有要事禀报谭国主。若说凭证,我倒也有。老师成为谭公谋士,密会时的有些话,只有老师、谭公,以及当时为大公主的谭国主知晓,后来老师将这些事告诉了我,若我能复述出他们密会时所谈之事,自然能向谭国主证明我的身份了。”
马将军眉头一拧,思量片刻。
商悯没空等她想出个一二三,直接道:“我要汇报之事,事关重大,只可讲与谭国主听,不如我修书一封,将军替我将此信随战报送抵谭国国都,交给谭国主观看。届时她自然可明白我的身份,也会知道我所言非虚。”
这个方案是最佳的,能节省不少时间。
情报真假,可直接让谭桢自己判断。
或许马将军会想,若商悯是敌国人,送来的情报是假的,可能会迷惑谭国的视线。但,若是真的呢?
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报,重要到必须直接呈报谭桢,不能经手其他人?
心念电转,马将军很快有了决断。
她盯着商悯道:“你现在就写,我来研墨。”
商悯松了一口气道:“好。不知信鹰飞抵国都需要多久?”
“一日。”马将军答。
备纸,研墨,提笔。
商悯没有任何思考,直接在纸上写下了她在来营帐的路上预先想好的内容。
这内容其实无甚特别,商悯只是要将皇帝寿宴上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写下来。
原因有三。
其一,各国都会在大燕安插细作,谭国自然也有。然而谭国与大燕开战,从大燕飞往谭国的信鹰会被拦截,即便大燕一方不能拦下全部,也会对谭国收到来自宿阳的情报有很大的阻碍。
且谭国边境气候恶劣,遍地黄沙,时常有沙尘暴,离寿宴仅有两日半时间,就算有信鹰躲过了拦截,这么短的时间可能也根本没飞到谭国国都。
即,谭桢一方可能根本不知道皇帝寿宴上竟然发生了如此变故,商悯送信反而抢占了先机。
其二,在寿宴之前,武王商溯就已经将宿阳可能藏妖的密报发往了各国。虽然谭国和武国相距过远,不过算算时间,信鹰飞抵也就在这一两日之间了。
而在寿宴之后,商溯又即刻准备了第二封密信,再次发往各国。与第一封不同的是,上面记录了燕皇“愿以贤为帝”的遗诏。
若谭桢先后收到了商悯的密信和武王的密信,两封信自然可以互相印证,以助她辨别真假,进而确定要不要信任“无”以及武国。
这其三……便有些复杂了。
商悯做事一向慎重周全。
谭闻秋出身谭国,在嫁给姬瑯前,她一直是谭国的公主,在那里生活了至少二十年。若谭闻秋只是那黑鳞蛟妖使用转生大法塑造的转世之体,那么在成为谭闻秋之前,她必然还转世过。
敛雨客说,妖族的转生夺舍之法会让转生之妖丧失原本的记忆,经过三次褪鳞之后才能够完全取得身体的控制权,但是商悯不知道谭闻秋改良过的转生大法是否还有这个缺陷,更不知道她是在何时恢复记忆的。
世上没人会知道,除了谭闻秋自己。
如果她一早在公主时期就恢复了妖族记忆,甚至褪鳞过一次,那么谭国会不会有她留下的暗手?
谭国王宫是否已经跟宿阳皇宫一样漏成了筛子?谭桢身边……是否潜伏着妖?
商悯来到营帐就用观气术大致看过,没有发现妖气,眼前的马将军真身也是人,她这才敢继续跟她谈下去。
若谭桢身边潜伏着妖,那么如果商悯手上传递的密信上写着其他重要情报,这个情报能不能顺利传到谭桢手里还是未知数。
实在是有太多的理由可以编造情报丢失了,比如信鹰遗失、斥候被细作刺杀……
所以商悯必须要写一封保证能顺利传递到谭桢手中的密信。
燕皇剖心自裁,此事瞒无可瞒。
寿宴当日现妖,更将传遍天下。
商悯只是将谭国迟早会知道的重要情报,在不前不后的时机恰到好处地传递给了谭桢。
这件情报非常重要,但却没有拦截和隐瞒的必要。
若暗中之妖恰好拦截,它也会思量思量,然后得出一样的推论。
商悯传信,本质上不是真的要告诉谭桢情报,而是要自证身份——曾经帮过谭国的敛雨客的徒弟来谭国了,敛雨客会继续帮谭国。
这,才是商悯真正想对谭桢说的。
至于敛雨客要怎么继续帮,以什么方式帮,商悯其实已经在信中隐晦地给出了答案。
三日前宿阳变故,敛雨客身在宿阳,结果三日后自称是他徒儿的“无”就已经,得到了情报并跑到了谭军军营要求通传。
这要么说明,敛雨客的徒儿能日行千里,所以三日之内从宿阳蹦来了西北大运河;要么说明敛雨客和他徒儿掌握着一种即时通讯手段,让他们师徒二人一个在宿阳一个在大西北,也能快速交流情报。
除此之外,真正需要谭桢注意的情报也在那密信之中。
——既然宿阳皇宫有妖,皇帝亦被操控,焉知谭国王宫无妖?你谭桢,当真安全吗?
鉴于敛雨客已经去过谭国宫,且并未在王宫发现过妖的踪迹,这说明谭桢身边有妖的概率较少。
但除了王宫,还有朝堂。抛去朝堂,还有军队、民间。
而且谭闻秋等妖并非没有隐匿真身的手段,是以不得不防。
要是谭桢够聪明,她就能领会商悯信中未尽之意。
她会知道她可信,且值得谭国花费一定的代价来配合她的行动,以保证保谭之战整体的胜利。
“呼……”商悯对着墨迹未干的纸吹了一口气。
等到墨迹便干,她将信一折,递给侧身避开视线的马将军。
“将军请。”她道。
“有劳你。”马将军拿过信封,当着商悯的面把这信封进细铜管,然后用封死。
“十方阁的机关弩还有你的其他物品,恕我暂不能归还,就留在我这里吧。等谭公回信,便还你。”她表情变得有些微妙,想起了士兵呈上来的装着满满银票的袋子。
虽然是她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赚得来那么多的俸禄,但她的眼皮子还没那么浅,不至于霸着不还……
“阁下风尘仆仆,怕是累了,我叫将士带你去吃饭休息。”
因谭桢未受燕皇册封袭爵,是以商悯敬称国主,而马将军直接称谭桢为谭公,可见她对谭桢敬重,并不在乎她有无皇帝册封。
马将军大步离开了,传信去了。
随后有两名士兵进帐,客客气气地请商悯去外头,现在已经是用饭的时间了,营地上空有炊烟升起。
商悯不被允许和谭国士兵一起吃饭,而是被请到了一间空的营帐里,不一会儿就有人把饭端来了,居然是热的,还有一大块烤马肉。
商悯没忍住多看了一眼,“这……”
谭国士兵的伙食应该不会这么好,能吃得上肉,这得是军衔颇高的武官才有的待遇。就算偶然有战马病死了,那点肉也不够官兵分。
“马将军说您冒死传信劳苦功高,把自己晚饭的肉给了您,让您好好吃。”端饭的士兵老老实实地传话。
商悯也没纠结,下意识想嗅一口辨认里面有没有毒,但是忘了现在这个鼻子没那么管用,只闻到了扑鼻的肉香。
她饿了太久不宜暴饮暴食,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武国距离哪个国家都很远,传信不便。
离武国最近的当属梁国。
梁国,商悯几乎断定是谭闻秋的走狗,可是那两封密信依然不得不传给梁王,否则对方会心生警觉,知晓已经引起了武国的怀疑。但是传信的时间商溯稍微延后了,目的是让梁国知道得别那么快。
第二近的是东南方的郑国。可是这个近也只是相对的,到郑国的实际距离比到宿阳近不了多少。
先代武王获封时间较晚,大燕周边一圈土地都被封完了,后面打退了鬼方,才把鬼方那块偏远的土地封给了武王。
至于翟国、赵国、宋国、谭国诸国位置就更远了,中间隔了个大燕,收到信的时间都相对较晚。
武国密信首发六强国,待诸强国收到信,接着才是诸小国。小国处在大国夹缝之间,仰人鼻息过活,若身侧大国无反应,小国国君也不敢轻举妄动。
多半武国信至,宿阳皇帝剖心的情报也会被呈到各诸侯王的诸案上。
商悯撕咬着马肉,边吃边思忖。
也不知那会是何等场面……那些肩负万民性命的王看到那些信时,又会作何反应?【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