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她必杀他[VIP]
马将军出门不是为了去饲鹰的营帐找信鹰传信。
身为驻守运河的将军, 谭国官职最高的武将之一,传承久远的武将世家马家的家主,她知晓许多寻常臣子不知道的秘事。
马家追随谭公一脉已久, 可以追溯到肃国灭国时,那时的马家人随着先代谭公攻破了肃国国都。
谭公得燕皇厚赏,马家也跟着升官加爵, 为国主左膀右臂。
今战事已起,马思山自是义不容辞, 奉国主之命奔赴前线。
不过由于驻守的位置太过重要,马思山又是谭桢最信任的武官, 所以谭桢秘密将一传信灵物交给了她,嘱咐她善用此物。
谭桢道:“据传闻上古时期圣人们为了彼此交流也常用灵物传信,幸好我谭氏也是圣人之后, 历代祖先也知道此物重要, 一概小心保存,仅传于家主, 今日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马将军从怀中取出一只布满绿色铜锈的金属机关鸟, 将商悯的信塞入其腹腔。
铜鸟一颤,如真鸟般翻身而起,翅膀一掀,以人眼无法辨识的速度嗖嗖飞走。
谭国传信灵物, 归巢之鸟。
铜鸟共十只,腹腔中空,可藏匿物品。一套灵物除铜鸟外,额外配一只鸟窝和十根栖枝。
若带走铜鸟, 等到了远处再激发,被激活的铜鸟就会自动回巢。若有人挥动铜鸟所配的栖枝, 则铜鸟在传信后可从鸟窝折返到栖枝的持有者身边。
可惜灵物年代久远,哪怕保存再怎么好,还是损坏掉了许多,十只铜鸟只剩三只可用。
谭桢持鸟窝,她信赖的大臣执栖枝和铜鸟,必要时刻可传信。只需一个时辰,铜鸟就能从谭国边境飞到谭桢身边。
马将军在传信过后就陷入焦灼的等待中,只是等待太过浪费时间了,她又抽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检阅军队,派亲兵去巡视边防,看抵御燕军进攻的陷阱和拦截线是否完好。
忙完了这些,离谭桢回信还有好些时候,她沉思一会儿,去找了商悯。
此时商悯已经吃饱了,正在打瞌睡,这几天实在是把她给累狠了,但即便如此她也是浅眠,始终留着几份灵识在白小满那边。
马将军还没踏进营帐,她一听到沉重的脚步声立刻就醒了。
“你说你在来的路上遇到了流民和十方阁,可有从他们口中听说燕军动向?”马将军问。
商悯看了她两眼,才道:“十方阁和谭军合作突袭粮草,我知道这件事。”
马将军讶异,猜出商悯与她初见并没有说出全部的真话,不过她并不在意,双方不过萍水相逢,隐瞒是很正常的。
“燕军往陇坪去了,相信不日就能收复这座城镇……许就在这一两日。”商悯反过来问她,“马将军,你可了解苏归?”
“自然有所耳闻,此人性情残暴,数年前为镇压西南小国叛乱连屠三城,把敌国的将军都吓得在他攻破城墙前自杀了,国君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谢罪。”马将军冷笑,“倒是想会会他,看看那位镇国大将军到底是何许人也。”
商悯听得一默。
这些事情她倒是也有所耳闻,但是从身边人口中知道,和从苏归的敌人口中知道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可能是苏归和她相处的时候太收敛了,以至于商悯对他的残暴完全没有实感,甚至觉得这有点不可思议。
“连屠三城,是包括平民吗?”商悯轻声问。
“是。”马将军道。
她神色平常,并未因此有丝毫鄙夷,也没有面带不忿和怜悯。
商悯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还是觉得憋闷。她终究未曾说什么……说了没用。
“你多大了?”马将军冷不丁问。
“十三了。”商悯往大里报了两岁。
“少年人,正是这样的年纪。我本来以为你只是面容小一点,说话不卑不亢,年纪不该这么小,方才听你叹气,才觉得你就是这个年纪的人。”马将军道,“再年长,你会因见多了这些事而麻木,便不会有那一叹了。”
“将军如何看待屠杀平民和战俘?”商悯道。
单提平民,话问得太尖锐,容易得罪人,带上个战俘就好些。
马将军哈哈大笑,“问我?是想问我什么?对与错,还是该与不该?”
“都有。”商悯道,“自小就读很多话本兵书,向往当将军驰骋沙场,细细一想,战俘人数若少,我或许能狠下心。连杀个战俘都让我心生犹豫,更别说平民了。”
“人数少的战俘不需要杀,费不了多少粮食,带回去还可以当做功绩夸耀,将他们绑在阵前可以震慑敌军。”马将军似笑非笑,“人数多的战俘才要杀,而且要杀得干净彻底。且不提俘虏暴.乱,打仗本就粮食短缺,那战俘可是要分你手下将士的粮,他们多活一个人,你手下就少活一个兵。”
“而那平民……打仗的时候哪管什么平民,他们都是潜在的敌军。”
老弱妇孺就算不能提刀杀敌,也可以挑扁担送军粮,他们也是战争的助力。至于青壮劳力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会被征入军中变成打仗的主力。
不管自愿还是不自愿,一旦战争开始,放眼敌国,全是敌人。
如果是在战争中杀人,商悯将敌军全数歼灭,她并不会有犹豫。战俘那是投降的手无寸铁之人,平民也是,杀这种人,是对她心中“道义”的一种颠覆。
“若是马将军,就会杀?”商悯问。
“自然。”马将军笑了,似乎也是觉得有趣,“世人常说苏归残暴,我与同僚也时常以这点辱骂讥讽他,虽然他听不到。不过,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他做的事,我也在做,所有的将军都在做。只是苏归能力出色,打得胜仗格外多,胜仗多,杀人也就多……骂他残暴不仁,未尝不是对他的褒奖。毕竟连我这种人,都觉得他够狠,屠灭的那三城人不过九牛一毛。”
苏归狠,但是他不对商悯狠,他对她过分仁慈了。
他不想杀她。
到了这时,商悯听到马将军谈论苏归,蓦然从心底挖掘出来一件事——她也不想杀苏归。
因为不想杀,所以才想劝他投武国。
不全是因为惜才,就是单纯地不想杀,因为他们间到底不是全无感情,教导和相处都是真的。
但是商悯从未像这一刻一样清晰地意识到,她不能不杀苏归。
从前她就知道,只要苏归不放弃站在谭闻秋那边,她就必定要杀他,就像他不得不杀商溯。可是知道不代表已经彻底做好了准备。
“第一次大规模处决敌人时,将军心里有感觉吗?”商悯问。
“有,肯定是有的。”马将军笑容爽朗,“只不过我已经忘了。”
她瞥了商悯一眼,“你是不是想,你要提前思量好,遇到这种事了就能果断决定了?”
商悯侧目看她。
“这不可能做到。”马将军断然道,“就算你事先再怎么想,临到头来还是会把你以前想过的东西再想一遍,然后你才会做出决断。”
“是吗?”商悯没再说话。
可能马将军说的是对的。
然而苏归的事是商悯必须要认清的。
她要杀他,她必须杀他。
苏归是半妖,他与她的对决不能只局限在两军对战上,用兵上的胜负是谭国取胜的条件之一,打败苏归更是重中之重。
苏归打仗,只是因为他在按照人族的规则行事,除去打仗,他还是一只擅战且实力仅次于谭闻秋的大妖,拥有神鬼莫测的蜃梦神通。
商悯先前只想到要与苏归两军对垒,是她不愿意杀他的潜意识在作祟,现在她醒悟了。瓦解燕军不止要赢下战役,还要击溃苏归本身。
击溃苏归,或者让他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妖身,以他为中心听他调遣的燕军自然会从内部被瓦解。
他会死,但是谭国会赢。
想通这一点,商悯握紧双拳,指甲刺进掌心,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决心。
“马将军,你认为苏归接下来会进军何方?”她低声问。
马将军道:“多半是我这方。”
这话答得斩钉截铁。
谭军不乏有识之士,也有研读苏归行军策略的谋士和军师,运河连接内外交通,如此重要,燕军怎会不想拿下?
“望谭公速速回信。”商悯眼眸微垂,“待她信了我的身份,我另有要事,需与她商谈。”
“何不随船去往谭国内地?离燕军攻来还有时间。”马将军问。
“我还有未成之事,何时去面见谭公,取决于谭公接下来的安排。”商悯道。
……
谭国宫,政殿书房。
归巢之鸟看上去就是一件平平无奇的青铜摆件,外表华丽精细,但难掩古旧。谭桢本在阅读各地战报,忽而有青色的影子从窗边倏忽掠过,落到了鸟巢之中。
谭桢本就习惯在做事之时屏退左右,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前来送信的铜鸟。她从归巢之鸟上取出被铜管封好的信件,来不及走到桌案旁就拆开读了起来。
“在下‘无’,敛雨客之徒,奉师命通传要事……”
谭桢看第一眼就愣住了,她来不及思考,就看到了下一句话:“燕皇寿宴之上剖心自杀,以证有妖,其心脏之中蛊虫游弋……一言一行均被蛊虫操控……绣衣局大总管胡千面被燕皇击伤,当场现出原形,竟是只五尾赤狐。随后赤狐奔逃,宿阳大乱……疑有同党相助,不知所踪……”
她一字一句读完,双手颤抖,不可置信,然后回过来读了一遍又一遍,口中喃喃:“是妖,真的是妖,敛雨客说的是真的。”
敛雨客说,世上有妖。
她将信将疑。
敛雨客说,妖可能藏在宿阳,皇帝有危难,若谭公献祭天柱,谭国可保,暗处的妖孽说不定会撤兵,因为继续攻打谭国得不偿失。
她父亲信了,自缢于地宫,可是攻谭并未停止,谭国面临围攻。谭桢一度觉得敛雨客是在诓骗她父亲,是想毁了谭国。她一度怨愤,但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征兵练兵,抵抗燕军。
结果今日一纸书信传来,告诉她,世上真有妖,她父亲就是被妖给逼死的,谭国也是被那妖给逼入绝路的。
谭桢心绪大起大落,头晕目眩,手扶宫柱,几乎要站不住了。
此事是假的吗?不……不会是假的,皇帝驾崩,还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去,这样大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胡编乱造,太容易被戳穿了。
所以这是真的,必然是真的!
“咚咚咚!”
敲门之声万分急促。
谭桢一愣,脸色微变:“进来。”
她交代过若无要事不得打扰,身边的宫侍一向沉稳,敲门从来没有如此急过。
“禀谭公,武国密信!”
宫侍双手呈上黑色的木盒。
木盒材质极轻,表面上没有任何拼接的痕迹,但实际上这是一个精巧的机关木盒,需要使用特定的手段才能扭转机关将其打开,如果扭错了,其内信件会自动销毁。
谭桢脸色再次有了变化。
各国诸侯王之间自然会有交流,平日里传信不会用到这么高的规格,机关木盒只有在盒内密信极其重要时才会启用,开启木盒机关的手段也只在诸侯王之间流传,这是约定成俗的。
就连伐梁之战,众位诸侯传信也没用过机关木盒。
谭桢拿起木盒挥手令宫侍退下,按照父亲交代的规律轻轻拧动头尾,咔嚓一声轻响,盒子弹开了,露出一份盖着朱红色武王印的密信。
信上的字磅礴大气,开头便写:“武王商溯亲笔,欲与诸王诛妖邪,清君侧,正乾坤。”
谭桢恍惚一瞬,读了下去。
宫殿外,宫侍正守着殿门,忽然又有一侍卫满头大汗地跑来,手上端着一封密信,“宿阳送来的密报,快快呈给……”
他话音未落,便听到殿内传来谭桢疯狂的大笑声。
这笑声歇斯底里,充满了嘲讽和难以言说的郁气与怨愤得到排解的痛快,久久不停。
侍卫和宫侍霎时噤了声,惊恐地互望一眼,他们从没听过这位勤勉冷静的国主发出这样令人心生惧意的笑声,这是……疯了不成?
没等他们进去查看,宫殿的门便被从里面一脚踹开了,谭桢手执两封密信奔至殿外,竟然扑通一声在青石板上跪下了……朝着谭国天柱的方向。
她仰面大笑,嗓子都笑哑了,手中挥舞着那两封密信:“父亲,您看见了吗?那皇帝姬瑯才是被妖魔所惑啊,他们才是妖!”
谭桢张开双臂,眼眸闭上,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天佑谭国……天佑谭国!”
她身后,宫女太监和侍卫目瞪口呆,接二连三地也跟着跪下了。
国君下跪,臣民不可站立。
他们不明所以,但是从谭桢狂喜的姿态,他们可以看出一件事——谭国有救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2章 联合反燕[VIP]
梁国国都, 睢丘城。
自姬桓继承梁王之位已过数月。
反抗他的朝臣皆已被清算,该杀头的杀头,该抄家的抄家。
不服他的兄弟姐妹也是如此, 不成气候的圈禁,成了气候的就先圈禁,之后再寻个由头赐死或对外宣称病逝。
时至今日, 姬桓终于清肃了朝堂,收拾了那些让他无法安枕的血脉亲人, 并且拉拢了宗室,开始扶持自己人上位。
姬桓这段时间春风得意, 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畅快过。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王位,这是他此生第一畅快事。
朝堂之上还有几个老梁王留下的旧臣不太乐意听他的话,而他们对姬桓的态度不冷不热, 既不完全顺从, 却又没失了恭敬。姬桓有心将他们连根拔起,可一时间也寻不到错处。
姬桓此生的第二畅快事, 是在早年选对了效忠对象。要是他没能做出这般明智的选择, 也便不会有登位的一天了。
这第三畅快事,则是生了姬成墨这个老成持重天资聪颖的儿子。长子,名正言顺,堪为储君, 王位后继有人。
不过若是那位大人允诺他的事能实现……也就不需要什么储君了。
他可以统帅梁国千秋万载。
但是姬桓并无全然的把握能实现那件事,所以他依然要培养姬成墨。
“右将王隆性情孤傲,对寡人并不顺服,成墨你来说说, 可有法子令他顺服?”姬桓有意出题。
如果只是个文臣也就罢了,就算不服也只是在上朝时骂他两句, 可偏偏是个武将,还是官职最高的武将,这样的人若不顺服,将成为他心腹大患。
“父王近些时日因王将军的事茶饭不思,儿臣不才,愿为父王解忧。”姬成墨笑道,“依儿臣看,王将军并非不顺服,父王得位,名正言顺,王隆有何不服?”
这两句话将姬桓说得通体舒泰。
他最喜欢这个儿子的一点就是听话且孝顺贴心,话说得漂亮,事办得也漂亮。
姬桓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自己得位不正。虽说不管是他还是他儿子,都知道这个王位到底是怎么到手里的,但是姬桓还是爱听这漂亮话。
人,当真是难以免俗,姬桓就是个标标准准的俗人。
“他是老臣了,年纪比先王都要大,更在伐梁之战中立下了功劳,荫蔽家族。这样的人,应当是懂得审时度势的。王将军年纪大了,他就算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自己的家族后人。”
姬桓示意姬成墨继续讲下去。
他温文尔雅地笑笑,接着道:“父王绞杀了不少反贼,为将反贼连根拔除又诛杀了许多人,然此时国力衰弱,攻谭之战紧急,难保陛下不会再向梁国借兵,所以不宜再杀。儿臣以为,拉拢为上。”
拉拢。要拉拢朝臣当然很简单,许以高官厚禄即可。
可是官至右将军,实在是升无可升。若将官位许给王隆的子孙后代,倒也可行,可是……
“寡人记得,王隆的子女才干比不上他,不过倒也能用,可若是不压其气焰反而许王家上下高官厚禄,军队岂非成了他们的一言堂?新立的左将年轻,压不住王隆,万一再助长其野心,那……至于王家孙辈,年龄最大的……”姬桓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他看着姬成墨笑容满面的面庞,哈哈一笑。
父子二人几乎同时开口道:“联姻。”
王隆有四个孙子辈,最大的十七,最小的十岁,上可立刻成婚,下可先定婚约。
“既是联姻,我愿娶王将军长孙女为妻。”姬成墨道。
姬桓觉得不妥,“你的妻子至少也得是他国公主,最好从六强国中选,王家女很好,但是到底……”
“父王。”姬成墨声音放低,“迎娶他国宗室女,便更复杂了,万一她借其母国之力欲干涉梁国内政该如何?梁国背靠大燕,不需要再与他国结盟,王家女身份正好。”
梁国为护佑大燕的屏障,梁国有事,大燕不会坐视不理,大燕有事,梁国必须鼎力相助。
若有朝一日梁国要亡了,说明大燕也岌岌可危。梁国若与他国结盟,国力渐强,威势渐起,则会引起大燕的忌惮,届时骑虎难下。梁国公主与武王联姻是燕皇指使,不可算在内。
所以梁国不需要盟友,起码在大燕把持梁国之时,梁国最好老老实实盘着。
姬桓背后起了一层薄汗,“成墨所言有理,为父一时未能想到这一层。”
姬成墨道:“儿臣是父王的长子,我来迎娶王家女,这分量和弟弟妹妹与其结缔姻亲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他微顿,又道:“若谭国久攻不下,陛下再向我国借兵,那时若王隆还是不服……便将他派去带兵。”
拉拢为上,可拉拢不成,那就得杀人了。
“好,我这便传召王隆入宫。”姬桓道。
父子二人相谈之际,宫侍步入殿中,将封着武国密信的机关木盒呈上。
姬桓看到那木盒便是一愣,紧接着眼皮狂跳,抬手打开木盒。
他展信一看,当即脸色大变,须发颤动,手捂心口几乎喘不过来气。姬成墨和宫侍大惊失色,匆忙上前搀扶,宫女惊惶失措地去寻医者。
姬桓面色发紫,肥胖的身形勉强在搀扶下站直,急促吩咐道:“快!快去寻吴英来!”
姬成墨怔住,向外喊:“去城郊吴府把吴大师请来!”
吴英,梁王幕僚,无官职傍身,但巧舌如簧,智计百出,为姬桓解决了不少麻烦,姬桓能当上梁王他出了不少力。
姬桓对吴英极为敬重,甚至还嘱咐姬成墨对吴英不得怠慢,需得毕恭毕敬才好。
姬成墨照做了。
但,他心底是有疑影的。
他总觉得,姬桓对吴英的敬重已经超越了一个为君者该有的限度……这,是为何?
……
郑国,渠阳城。
这里是郑国的国都,郑王宫坐落于此,伫立八百余年。
郑王名郑川,今年六十九。作为王,他堪称长寿,劳心劳力之人通常活不了这么大岁数,更别说他还要面对朝臣的揣摩算计,宗室的争权夺利,子女的尔虞我诈。
但他到底是老了,老到了不得不将权力拱手送人的程度。
这倒也没什么,每位王到了晚年都会有这一遭。他的长女郑潇精明能干,虽有刚愎自用、不听劝谏以及狠心太过的毛病,但是作为王位继承人,她无疑是合格的。
郑王很难从自己已经成年的子嗣中,挑出一个比郑潇更合适的继承人。
自从身体衰弱,郑王便逐渐将朝政交给了郑潇,郑潇也干得很好,在能力范围之内尽量将一切都治理得井井有条,平衡朝臣、压制兄弟姐妹的事也做得很好。
就是好得略微过头了。
郑潇接管朝堂的两年以来,死了左将、左相,接着以贪污之名流放了司吏,又以谋反之罪将司马抄了家。这还没完,前年郑王第四女郑湫郊外踏青时坠湖而亡,五女训练马术时坠马变成残废,半身瘫痪……
“大公主是要将朝堂上下都血洗一遍啊。”
连已经进入闲散生活的郑王,耳边都听到了些风声,众人说郑潇麻木不仁,眼不容人。
还有朝臣秘密进宫向郑王哭诉,希望他规劝郑潇,郑王只是笑笑,慢悠悠地继续钓鱼,然后不到一刻钟,郑潇进了宫。
她笑眯眯踏进宫殿:“陈大人怎么有如此雅兴,陪父王钓鱼?”
那位陈大人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他这时才知道郑潇已经掌管了郑王宫,连郑王身边的宫女都是她的人。郑王老了,有心无力,表面闲散自在,实际上形同被郑潇拘禁。
郑潇不杀郑王,是因为郑王意识到自己难以压制住她了,他识趣,想再享几年福,如果他不退让,郑潇接着就会将刀对准他。
又过了月余,这位姓陈的大臣因结党营私之罪被流放。
这样闲散的生活倒也还好,郑王甚至安逸了起来。郑潇也因父亲的识趣退让展现出了少许耐心,没有继续紧逼。
但她的耐心持续不了太久,可能再过上一段时间,待她筹备妥当,就会让郑王立退位诏书,她直接登位。
郑王对这个女儿近两年的表现非常满意。
若她处理自己同胞弟妹的手段失败,就会引发政变,郑国内乱,元气大伤;若她强逼郑王退位或弑杀亲父,就会陷自己于不义之地,朝臣不服,又会血流成河。
现在郑潇以怀柔手段,逐渐将整个国家攥在手心里,完成权力过渡,反倒是最好的办法。
今日,郑王照旧在王宫的湖边钓鱼。悦ɡē
郑潇带着侍从缓缓而来,挥手屏退左右,待人退到了远处,郑王抬了一下花白的眉毛,看这架势,语气少见地变严肃了:“怎么了?”
“武王以皇帝身边有妖为由,要与诸国结盟,清君侧……这是其一。”郑潇道。
郑王一时大骇,赶忙问:“其二呢?”
“皇帝身边确实有妖。”郑潇平静道,“燕皇陛下已经死了。”
郑王更是坐不住,直接站起来道:“你何时收到的密报?”
“六个时辰前。”
过了六个时辰,才进宫把这件事情告诉他,郑王不由笑了,气笑的,得亏他身体够好,不然此时已经气晕了过去。
“吾女运筹帷幄,此时气定神闲,必早已想好要如何应对。”
郑潇只当没听出郑王话外音,微微颔首,道:“父王,您退位吧,传位于我。”
郑王不料她竟说出这种话,猖狂到毫无掩饰。他扭过头,牢牢地盯着她。
“有时会想,父王活得太久了,若您早点死,我也能早点登位。可您到底是我父王。”郑潇道,“原本我可以再等父王几年的,我知道您既要王位也想要清闲的日子,您已经给了我权,那便各退一步。即便我已经四十九了,我也愿意再多等那几年。”
“可,前提是郑国政局稳定,天下未有大乱。”
她垂眼,看着身侧的白发老人:“国无二主。太平之时,我尊您为主,朝臣敬您为王,但战乱之时,我须得是那唯一的主,名正言顺的王。否则,军队听谁统领,朝臣向谁效忠,百姓听谁号令?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郑王与郑潇对视,从她眼神中读出一件她已经做好决定的事。
“你、你欲与武国联合反燕?!”他脚步踉跄,嘶声质问。
“既然妖魔现世,人族危难,我等占据大义,便师出有名。”郑潇坦然一笑,道,“养兵何用?为了打宋国?那未免太过鼠目寸光。我郑国便是为了今日,才养了那数十万大军!”
“父王已失锐意进取之心,我还没有。”她身量矮于郑王,此时二人对视,她抬着头,眼神却像是俯视,“您早已不适合坐在那王座之上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3章 累世奋进[VIP]
宋国国都昌明。
朝会之上, 鸦雀无声。
宋王宋熙头束玉冠,端坐在王座之上,即便她仪态端庄神情从容, 可仍旧难掩病态,嘴唇颜色极淡,肤色更是白到几乎没有血色。
一个人健康与不健康, 不仅能从外表分辨,还能从声音中分辨。
“诸位爱卿可畅所欲言。”她的声音稳, 声线却低,听上去缺乏这个年龄该有的中气, 一听便是久病不愈之人。
但好在,她的眼神气质和往日里积攒的威望稍稍弥补了这一点。殿内君臣分明,群臣垂首恭立, 未敢不敬。
即使宋王发话, 一时间仍未有大臣出列发表看法,实在是宋王方才所言过于惊世骇俗。什么武王欲清君侧, 什么皇帝被妖控制, 皇帝死了,还是剖心自裁而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们不愿信,可是不能不信。
堂堂宋王,不可能拿假消息放在朝堂上讨论, 若非是真,她怎会如此郑重其事?前日宫中才传来消息,说宋王旧疾复发,正在医治, 朝政由左相右相暂代。
这才两日,宋王便拖着病躯重返朝堂。
也只有这等大事才能让宋王聚集群臣召开朝会。
即使如此, 仍有大臣质疑道:“敢问殿下,这消息当真为真吗?是否该派使者去往宿阳确认一番?”
宋王眉眼微动:“徐司典是觉得本王连这点分辨力都没有吗?你能想到的,本王自然也能想到,凡宿阳的消息,都是经过反复核实的。”
徐司典忙道:“乍听闻此消息,臣心中惶然,失了分寸,绝无质疑王上之意!”
有人开了这个头,可其余臣子依然不敢各抒己见。
武王之信先于皇帝死讯传来,这很不同寻常。
此外还有一个疑点,皇帝驾崩乃是大事,这等大消息通常会在五日内通传天下。宋国不算太远,三日足矣将消息传到,今三日已过,皇帝驾崩的消息却还没到宋王手里。
这要么说明皇帝没死,要么是皇帝死了,但死得极为蹊跷,以至于消息迟迟未发,延误了时机。
以当前形势来看,后者可能性居多。
武国比其他国更早发现皇帝可能被妖控制,从发信日期来看,在皇帝驾崩之前,武王就已经将信送了出去。
武国在皇帝驾崩寿宴现妖的大戏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王上。”有大臣上前跪道,“您的抉择,关乎我宋国之存亡,更关乎攻谭大军中大公子的性命啊。臣请王上三思!”
随后又有臣子出列,“武国狼子野心,信中写欲清君侧,谁知武王是否有僭越之心?只怕清君侧是假,欲取皇帝而代之才是真。宋国与大燕相聚极近,若同武国结盟,恐会被当枪使。”
“此言荒谬!”令有大臣驳斥,“若妖当真藏于宿阳,以清君侧之名出兵便不是僭越之举,而是挽天倾的大义之举!妖魔窃国,大燕正处危难,我等怎能囿于一国一地之争,陷入蝇营狗苟的狭隘之境?难道真要等到天倾之时,再追悔莫及吗?王上,宋国当早做决断!”
大多数人心里都明白,若天下大乱,六国出兵,燕室是否能在乱世中继续存续还不一定。如果宋国想效仿八百年前燕皇灭大虞,将宋国变为“大宋”,这便是最佳时机。
宋国这些年从未停止练兵,各地硫磺场火药库充盈,分明就是在准备一场大战。
然而宋王态度暧昧,似乎从未生起过不臣之心,为了质子令,甚至直接将唯一的亲生孩子宋兆雪送去了宿阳。
若说宋王是忠诚,这忠诚未免太不知变通,而且宋国备战又该作何解释?难道是为了灭隔壁郑国?可若说宋王送质子是为了让大燕麻痹大意,这倒也有可能。
都说虎毒不食子,但生在王族,弑亲之事多了去了。宋兆雪是宋王唯一的孩子不假,可是他和王权相比,重要性还是要往后靠靠。
既然王不表态,臣子便不能表态,多说多错,说错了,说不定会陷自身于不义之地。
因为宋王并非是个糊涂人,她心里清醒着呢,不表态,说明她心中有别的成算。
“不知谭国那边是何种情况?如果陛下当真是被胡千面操控,那谭国之罪是否可以洗清了?攻谭之战还打得下来吗?王上可有得到消息?”
右相董文伯道。
“并未。”宋王摇头。
左相莫群看了右相一眼,“臣以为,不能贸然出兵。宋国不可不顾大公子的安危,王上就这么一个孩子,他在苏归手下,万一有什么闪失,宋国王位后继无人。”
“大公子被送去宿阳时便已想到此行或许会有变故,大公子身为王嗣,更该以身作则,怎能将其性命置于整个宋国之上?”董右相与其针锋相对,分毫不让,“事无两全之法,宋国需得抓住时机,臣请王上做两手准备,收养宗室适龄幼童,以防不测。”
“董大人此言,是在劝说王上出兵大燕?”莫群似笑非笑。
董右相不肯把话说死,“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宋王俯视着座下的诸多臣子。
争论声渐渐大了起来,很快众人便吵成了一锅粥,主战的,主观望的,主张与武国结盟的,主张宋国撇开武国直接与南方诸国结盟的……
她默默看着,听着。过了一刻钟,群臣争不出个所以然,因为他们做不了主,做主的是王座上坐着的那位。
于是争论声渐小,宋王放在王座扶手上的手适时地抬了抬,她身边的侍从官清清嗓子:“肃静——”
大殿霎时噤声。
站位略有错位的群臣各自归位,整理衣着,垂首聆听王令。
“局势未明,陛下驾崩之事确有蹊跷,妖魔是否还藏在宿阳也无人能确定。且,此事一出,攻谭之战是否师出有名……也还未有定论。”宋王不急不缓,“此时,观望为上。宋国暂不与任何诸侯结盟,也暂不出兵。”
群臣一默,随后恭声拜道:“臣等谨遵王命。”
……
赵国国都始宁城坐落于西南疆域。
统治这片疆土的自然就是赵王,这任赵王治国还算勤勉,能力也算得上出众。
赵王赵长绮有着为王者都有的优点,也有着为王者都有的缺点——狠。
因为赵长绮并非储君,也不是先王传位,而是自己杀姐屠兄再宫变搞死了老赵王上位,所以她也有着所有谋权篡位者都有的优点和缺点——敏锐多疑。
杀人果断、杀的人多,便可称之为狠。
可是杀人杀得花样百出,折磨人折磨得别出心裁,就不是一个“狠”字可以全然概括的了。
同样的,洞察人心可被称之为敏锐,揣度太过君臣猜忌则成了多疑。
当今的赵王,便是这么一位手腕狠毒且性情多疑的君主。
“禀王上,人已经死了。”
宫女的禀报声惊醒了正在打盹的赵王,赵王眼皮一抬,打了个哈欠:“死了,这么快?”
那小宫女道:“王上,不算快了,那罪臣下笼一刻钟才被老虎咬死,算是坚持时间最长的了。”她觑了一眼赵王的神色,“可要继续?”
“继续。”赵王松松垮垮地从软垫子上坐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把歪掉的头冠扶正,身后的小太监很有眼色地上前帮她捶肩捏腿。
那小宫女领命,面色如常地吩咐下去:“去再去牢里押上来一个死囚放进兽笼之中,务必要身强力壮活蹦乱跳的,王上要看得尽兴。”
赵王兴致缺缺地瞄了一眼下方的情景,一只饿狠了的大老虎正在啃食地上的尸体,白色的囚服被血染红。
“总觉得咪咪都被饿瘦了,瞅着没以前壮。”她拧着细长的眉毛喃喃自语,“唉,最近也没人敢犯事,连个贪污的大臣都抓不到,怎么就这么点破胆?”
小太监讨好道:“这说明王上您治国有方啊。朝中大臣敬您畏您,不敢行违反王令之事。”
“是这样吗?”赵王笑了。
她耷眼一瞧,视线挪到了身侧几个席位上,几名身着官服的大臣正坐在上面战战兢兢。
赵王性情阴晴不定,行事作风暴戾且不计后果,还有个古怪的癖好——喜欢把群臣叫来跟她一块儿看怎么处决罪犯。
每次她这么做,被她叫去观刑的大臣们都脸哭丧得像刚死了爹娘,因为被行刑的犯人往往前一天还是他们的同僚,后一天就被押到兽笼里了。
如果只是杀头,倒也还好,能入朝为官多少是见过世面的,区区斩首之刑,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
可是兽刑不一样,被关进去的官员往往先惨叫,接着四处躲避,躲避不及后被扑倒。
有的时候罪犯过多,那些野兽已经被喂饱了,但是看见人进来又会兴奋,往往会把那些丢进来的罪犯当做解闷的乐子玩意儿,折磨好一会儿才会咬死。或者干脆不咬死,他们就被活生生被扑咬折磨到力竭而亡。
赵王到底杀了多少人,莫说这些臣子数不清,恐怕就连她自己也数不清了。
“各位爱卿觉得小李子的话在理吗?”她和颜悦色。
在场大臣无不挤出笑容道:“李公公说得极是。”
说话间,下方兽笼又有惨叫声响了起来。
这次被放进去的死囚似乎想图一个痛快,没有挣扎,直接瘫在地上被老虎咬住了脖子,然而疼痛太过,他还是忍不住惨叫出声。
没一会儿,新放进去的死囚就咽气了。
“没意思啊没意思。”赵王扫兴地靠在软垫上,“助兴的东西没了,还是谈正事吧。”
这几位大臣这才想起自己进宫的原因是什么。
赵王传话,让他们过来议事,具体要商议什么,传信的宫女太监倒是也提前告知了。
燕皇陛下驾崩,临死前说自己被妖所控,接着武国的信到了,邀赵国出兵宿阳,去诛妖。
这事理应是大事,他们急匆匆进宫,结果事没开始谈先被赵王摁在椅子上观刑。
赵王刚开始看的津津有味,结果看了半个时辰睡着了。剩下几个大臣也不敢睡,身后还有宫女太监盯着,他们就这么又看了整整半个时辰。
直到喂饱了两只老虎一头豹子和一头狮子,第八个犯人也死了,赵王悠悠醒转,这才要开始谈正事。
知道燕皇驾崩后的惶恐,早就被那八个犯人四头野兽给搞得烟消云散了。
“和武国结盟,倒是个好计策,正所谓远交近攻,我赵国和武国没什么交集,也无世仇,关系尚可。”赵王敲敲脑袋,“前年本王生辰,武国送的那套编钟做功精巧,敲之回声清越,甚合本王心意。也不知本王送的爱宠在武国好不好,当初该把驯兽师一块儿送去的,失策失策……”
“王上,臣以为赵国同武国结盟,怕是中了武国算计。”有人出言道。
赵王像是才想起正事一般如梦初醒,看向出声的大臣:“郝大人有何高见?”
赵国司马郝舍君低眉顺眼,“哪里称得上高见,只是若跟武国一同出兵,怕是会被架在火架子上烤啊。一来宿阳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我赵国并不知晓,万一被扣上了乱臣贼子的名声,于王上的声誉是个损害;二来一旦出兵,不成功便成仁,势必要搭上我赵国举国之力。今年各国都不太平,我赵国西边儿蝗灾泛滥,实在不是出兵的好时机……”
“郝大人的意思是不出兵?”赵王淡声问。
“不是不出兵,是缓出兵。先观望,再决定要不要出兵。”郝舍君小心翼翼道,“臣敢料定,他国必然也是如此应对,试问有哪个君主,敢将国运赌在上面?”
“爱卿所言有理。”赵王陷入沉思。
郝舍君又道:“王上,既然是武国挑头要清君侧,他们要占这个大义,那就让他们去占好了。结盟信一发,大燕与武国必定撕破脸皮,若其他几国闻风而动打成一团,两败俱伤之际,我赵国出手坐收渔翁之利,岂不妙哉?”
“爱卿所言极是啊。”赵王想了想,扼腕道,“可这么一来,我赵国不就陷于不义之地了吗?本王岂不是成了小人?”
郝舍君一噎,想继续劝说的话哽在了喉头。
什么小人不小人的……你赵王都这样了,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就算不这么干,难道你就是君子了吗?
当然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的,只敢小心赔笑:“是臣格局小。”
他不敢再说,只隐秘地递给身边同僚一个眼色,那人犹豫地上前道:“王上同他国讲信义,他国却未必会与赵国讲信义。武国举兵清君侧,表面是为了天下,可未必没有私心。赵国何必搭上举国之力,来成全他国私心呢?”
“这倒也是。可……”赵王没能立刻作出决定,“罢了,你们退下,本王要好好想想。”
郝舍君肩膀微松,行礼告退,剩余几人也陆续离去。
待所有人离去,赵王手支着下巴,漠然地看着兽笼里形容凄惨的尸体,这样的距离很容易就能闻到血腥味,不过习惯了,就不会因为这种味道作呕了。不光是她,就连她身边的侍女太监也面色如常。
赵长绮阖上眼,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幽幽道:“攘外,必先安内……”
……
与凶名在外的赵王不同,翟王翟襄是出了名的贤德君王。
他在位期间兴修水利,发展农桑。翟国山多水多,道路艰难,历代王凿山开路,架设桥梁,保障道路通畅,连通翟国各地。
其国都安都坐落于群山之上,易守难攻,是天险之地。
武王信件与宿阳密报送来之时,翟王正在召开朝会,与众臣商议如何处置各地流亡到翟国的难民。
“虽说有开仓济粮,可难民何其之多,救不完的,灾民一多,易生动乱,各地已有此类事情发生。臣请严厉处置闹事者,凡闹事者一律斩首,以震慑难民。我翟国遵从仁政,可对违法乱纪者,便不需以仁相待了。”
“另可出动军队镇压,将难民分而化之送往翟国各地,命其开垦荒地,挖掘梯田。因接收难民过多,民间也颇有怨言,必须得好好处置才行……”
“将身强力壮者征收进军队也可。”
“征进军队不是不行,可是让他们去打谁?若宿阳那边再度借兵,难不成要这些大西北流亡过来的灾民跟着燕军去攻打他们的家乡不成?”
“此言差矣,征兵只是为了早作打算。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天下大乱,或许就在这数年之间了……”
众臣商讨之际,忽有侍卫闯入殿中。
他满头大汗地跪地道:“王上,宿阳的加急密报还有武国送来的信件。信使说事关重大,请王上务必即刻查阅!”
翟王一听,立刻道:“呈上来。”
宫侍赶紧接过两封密信将其交给翟王。
翟王先是打开了宿阳的密报,信纸上字迹密密麻麻,甚至有些潦草,一看就知道是在紧急情况下慌忙写的。但是该有的细节一个不缺,事情的经过无比详细。
他看完信件,表情连变,却来不及将信的内容转述给下方朝臣,随后直接打开了武国的密信盒子,视线随着纸上的字迹移动。
翟王捧着纸,许久没有动弹。
他神色难辨,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信纸,像是在重复阅读信上的内容,可又像是被上面所写之物摄住了心神,惊到失去了动作。
在场大臣不敢催促,亦不敢出声打扰。
翟王身边的太监没忍住偷瞄一眼信纸,只这一眼,他脸色唰地变得雪白,忙垂头,不敢再看一下。
过了许久许久,他听到翟王低声道:“天助我也……”
他将信纸扔下王座,示意群臣传阅,自己则起身面向翟国天柱的方向,在众多臣子惊愕的注视下朗声道:“天佑翟国!累世奋进,功成就在今朝!”
作者有话说:
第144章 埋骨之地[VIP]
商悯盼望谭桢足够聪明, 能够领悟到她信中未尽之意。
能被当做储君培养的人,怎么也不会笨到哪里去吧?商悯自认为自己传递信息的方式虽然有些拐弯抹角,但不是不能想到。只要谭桢拥有作为一个国君的基本素养, 一定能领会她信上真正想说什么。
事实证明,谭桢的确是一个合格的国君。
或许她跟钻研权术几十年的老家伙相比还稚嫩,但是她无疑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 能做到的也都尽量去做了。
两个时辰后,马将军拿着谭桢传回的信走了进来, 言简意赅:“谭公交给你的。”
装着信封的铜管封条上写着“无亲启”。
实际上铜鸟送回的是两封信,一份写给马将军, 告诉她这位“无”是可以信任的,命她速速将这封回信交给“无”。一封就是这指定商悯亲启的信。既然指定了某人亲启,马将军自然不便查看。
“信送这么快?”商悯笑了一下。
只稍作思考, 她就得出了答案。大燕有两面金蟾, 谭国为何就不能有别的传信灵物?马将军说送信需要一天,那只是面对外人的说法, 真正紧急的情报都是传信灵物送的。
马将军的糊弄话被自家国君亲手拆穿, 她也不尴尬,反倒挑眉笑:“职责在身,我可不会对你道歉。”
商悯撕开封条,边打开边问:“这传信灵物没有被截获的可能吧?”
“它速度极快, 绝无可能。”马将军自信道。
“是吗?”商悯不敢苟同。
人族顶级高手施展的轻功是有极限的,大多只能做到轻盈灵敏,至于速度无法和妖族身法相比。胡千面作为狐妖不擅长速度,可是他全速动起来肉眼只能捕捉到一道残影。
苏归半夜把商悯打晕后, 在天亮行军前就往返二百里把她送到了运河渡口自己又回了军中,粗略一算, 用时仅两个半时辰,不仅速度快,而且耐力惊人。
如果是妖想截获传信灵物,并非不可能。
信纸展开,商悯垂首阅读。
她最关心的事情是谭桢近处的人是否可以信任。敛雨客多少也在谭国都城逗留了一段时间,他的眼力是靠谱的,但是并没有发现妖的踪迹。
这让商悯略微放心了,但还是没法完全放松警惕。
信首规矩地写了一句问候,总体意思是得你们师徒二人相助是谭国之幸事。话虽然简短,不过感谢之意是传达到了。
可见谭桢重视礼数做事周到。
信下面又写马将军是她最信赖的将军,如果商悯的信没有办法及时传到国都峪州城,可以先跟马思山商量,她已经命令马思山在限度之内全力配合她的行动。
接着讲述在敛雨客走后,她已经拿着祖上传下来的司南仪全城寻妖了,但是未有任何收获,于是她初步判断身边没有妖,可以放心传信。这两天谭桢打算再开始第二次搜妖,搜寻范围扩大至谭国全境。
信末,谭桢劝商悯尽快前往国都峪州,不要在边境的运河渡口逗留,过段时间恐怕就会有大战发生。
信中字字句句极其谦卑,甚至称商悯“大师”,谭桢求贤若渴的心情简直溢出纸面。任何能救谭国的人,她都能放下身段去求,更何况商悯和敛雨客关系密切。
“若亦欲云游,虽惜之,不敢误君事……”
最后一句读完。谭桢到底是怕商悯没有长留谭国之意,只得如此写。
商悯手指一捻,信纸崩成粉末,她道:“得给谭公写回信才行。虽说谭公承诺马将军您会配合我,然而兹事体大,这件事儿单您是无法做主的。”
“到底是何事,能否告知?”马将军皱眉。
商悯沉默半晌,有点不知从何处讲起。
首先这事儿撒不了谎,也没法找个合适的借口糊弄人,因为涉及到谭国兵马调动,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终究是要借谭国的力,值与不值,还得谭桢判断评估,若她不帮商悯,那这事儿就做不成。
既然决心保谭,也顺利联络上了谭桢,那么她们今后就是盟友。盟友间可以有点各自的小心思,但那种折损彼此利益的心思最好还是不要有,凡事能谈就好,若能以诚心换诚心,那便是最好的。
若谈不成,那就只能另寻他路。
过了会儿,商悯组织好了措辞,挑着捡着开了个头。
“我有个同门师弟,潜伏到了苏归身边,虽然没什么地位,但是应该有机会获得大燕的机密军事情报……”
此话一听,马将军这等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都霎时狂喜:“竟有如此好事?!”
商悯则面露难色。
马将军一看,转瞬冷静了,“有变故?”
“我和我师弟失去联络了,得找他接上头才行。”商悯道。
马将军表情精彩纷呈,“你的意思是说你师弟在燕军,你联系不上他,他的情报也传递不出来,要想获得情报,就必须要在数十万的燕军中找到他?”
“是这样,但是没有那么难找。”商悯诚实道。
“非得单独联络你吗?若是能想办法让他把情报投递到谭国……”
“现在问题就卡在这里了,我二人失散,他压根不知道我在谭国了。不……他应该能猜到我在谭国,但是猜到不等于确认,他不能冒险。而且若没法接头,我二人就无法交换联络手段,他的情报也不能安全地传出来。”
商悯将情况大致说完,坦白道:“我想借谭军之力去找到我师弟,我二人会合力帮助谭国抗燕。我也知道,谭国兵力吃紧,守国已经很难了,几乎没有余力,此事成不成,全凭谭公决断。”
“谭公认为我师弟取得的情报对于逆转大局有莫大的帮助,那就帮我二人接头,若谭公觉得不值,我亦无话可说。”
“怎会不值?这很值,值得出点血费点事儿,前提是这个代价别大得砍到大血管上。”马将军苦笑,“再者,谭军没有能力正面对决数十万燕军,只能智取。”
“我正是要智取。”商悯道,“马将军觉得燕军几日能攻破陇坪?”
“若我谭国不增派援军,短则两日,多则五日,陇坪必破。”马将军道,“燕军带了大批攻城战车,武器齐全,兵马备足,谭军就算守城不出,也撑不了多久。”
“陇坪是兵家必争之地,苏归不会放弃攻城,谭国派兵增援,便是要打消耗仗了。苏归攻下陇坪后,会以此城为据点向运河的方向挺进,直到占据运河渡口,解粮草运送之忧,接着他就会一路攻打到峪州。”
商悯沉思道,“我有一提议。”
“谭军不必与苏归死磕在陇坪,让他占据此城又何妨?今燕军粮草运输全凭陆运,谭军守好运河即可,陆上运粮,谭军骑兵就可应对,切断运粮线,依然可以让燕军疲于应付。将增援陇坪的兵力调来运河渡口,死守这里。”
攻陇坪是为了让燕军在陆地挺进,攻运河是为了缓解运粮难题。
缺一不可,必须两线并进。
哪怕苏归用兵如神,也不能让手下将士饿着肚子打仗,他变不出粮食,等他的就只有败仗。
谭军本来就力量有限,要想守好水陆两线根本不现实,倒不如弃一处,死守另一处。谭国本来就没法打无伤之仗,他们一国上下要考虑的不是攻多少城,而是能守多少城。
两军正面对抗简直是天方夜谭,商悯觉得谭军最好走游击路线,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时不时骚扰一下燕军,尽量避免硬碰硬。
“弃城陇坪?”马将军深思。
“假意不敌弃城。”商悯道,“若我所料不错,攻下陇坪后苏归就会派一部分兵力留守陇坪,自己调集主力军袭击运河渡口拿下此地。我师弟不会随苏归走,他多半会留守陇坪。不知谭军兵力可够?”
商悯才这么一问,马将军就眼前一亮:“调虎离山,待苏归大部队离开,谭军回转,趁苏归不在时奇袭陇坪,若能破城,你和你的师弟是不是就有接头的希望了?”
“没错,我正想如此说。”商悯道,“只是,不确定苏归是否真的会如此行事,也不知道他会留下多少兵守卫陇坪,谭军是否还有余力对抗……更重要的是,弃城陇坪的提案,谭公还没同意。”
马将军摸了摸下巴:“我得再问你一句,你就这么确定你师弟不会跟着苏归一块儿打运河,一定会老老实实待在陇坪里面?”
“我确定他不会跟着。”商悯无比确信。
她是这世上少有的曾经触及苏归真实情感的人,她了解苏归,苏归是绝对不会让郑留和宋兆雪跟着他打仗的,让他们留在军帐中已经是极限了。
原因很简单,苏归嫌他们俩碍事,他包容心其实没那么好。
攻打运河渡口这样的大事,带上两国公子是不现实的,所以郑留只能留守陇坪。
“他的身份不会被苏归识破?”马将军又问。
“不会,我信他,他脑子还算灵光。”商悯答。
得了准确答案,马将军起身:“我这就拟信。”
商悯心里一松,觉得自己的建议已经被采纳了一半。
只要马将军同意,谭桢也多半会同意。
商悯做出这个判断的理由也很简单——谭桢没打过仗。
一个没打过仗的人,当然要先听打过仗的人是什么判断,然后才能做出自己的决定。而作为一个善于采纳建议能听劝谏的君主,谭桢多半听得进马将军的话。
谭桢不是个草包,但是执政和打仗是两码事,从小接触朝政,自然可以很快上手政务,但是打仗可就难了,谭国这些年还算太平,没有战场能给谭桢历练。
商悯自己也没有在真实的环境下行军打仗过,她不敢说要是自己上的话能比谭桢干得好。今日所出的计策,主要是基于她对苏归的了解制定的。
传信完毕,又是漫长的等待。
两个时辰不算长,然而商悯和谭国都必须争分夺秒。
幸好马将军的营帐里有几本兵书,她给商悯拿了两本,让她无聊翻着解解闷。
商悯拿着看了两眼,发现上面的东西都是苏归教过的,不过知识这东西常看常新,她倒是也看下去了,看的同时还回忆了一下苏归当时是怎么为她讲解的。
两个时辰过去,马将军准时收到了谭桢的回信。
她答应了商悯和马将军的提案,并决定加派兵马驻守运河,再另拨一只队伍配合商悯完成接应。
若是燕军的信鹰侦查到了谭军士兵数量的变动,说不定苏归会增派更多的兵马去攻打渡口,陇坪守备更空虚一些,计划也许会执行得更加顺利。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马将军道,“等谭国增兵来此,等苏归来打运河渡口。”
渡口就在这里,跑不了也躲不了,谭军只能等。
商悯道:“马将军,你手下的谭军,是从各地强征的,还是自愿入伍的?”
“六成是自愿,四成是强征。”马将军道。
商悯一怔,道:“看来老谭公当真很得民心。”
这个比例其实已经高得不可思议了,大燕征兵的惨状她可是听说过也亲眼见过的。
“其实哪有什么自愿不自愿,只不过是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打那就要死。”马将军道,“大西北的黄沙大漠,就是我等谭国人的埋骨之地。”
作者有话说:
第145章 上上妙法[VIP]
商悯的白小满化身从修炼中醒转时, 谭闻秋就在她旁边处理政务。
她以狐狸的姿态四肢着地拉伸脊椎伸了个懒腰,然后抖了抖浑身的毛,忽然发现自己体型变大了不少, 至少比原来大了一半,连宽敞的书房都显得有些局促了。
身后原本孤零零的白色尾巴分裂成了两根,蓬松得像两根巨大的鸡毛掸子。
商悯试着操控两根尾巴, 但可能是新生的肢体还不熟练,她其中一根尾巴一抽, 啪的打碎了一只华贵的花瓶。
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让商悯一个机灵,心虚地瞄了一眼谭闻秋, 踮着脚尖蹭过去正要把瓷片收拾起来,谭闻秋却道:“留着让宫女收拾,你过来。”
商悯低眉顺眼地过去, 把身体缩小蹦上了桌案, 听话地把脑袋凑过去给谭闻秋摸。
她还顺便瞟了一眼案上的奏折,在上面看到了姬麟和柳怀信的批注以及信印。
此时正是特殊时期, 然而朝政不能无人理会。国政由平南王姬麟、丞相柳怀信暂代, 他们一个代表皇族,一个代表大臣,最后批过的奏折还要盖谭闻秋的凤印,这才算完。
谭闻秋作为皇后不能干预朝政, 不过她控制皇帝的时候也没少帮着皇帝处理政务,料想处理政务的能力不算很差,起码在及格线,再不济还有柳怀信和子邺帮忙。
谭闻秋给商悯把脉, “经脉复原九成,树老新炼制的丹药效果出众, 再过一日应该就能全然恢复了。”
商悯一顿。
刚刚丹药芳香扑鼻,一闻就不是凡品,吃的时候她没来得及多想,也没法拒绝,但是现在一回神,她不禁想,这丹药不会又是拿人炼的吧?
“确实管用,树老厉害,这是什么药啊?”商悯不能不问这一句。
“说是改良秘方,药方暂时还没交给我。”谭闻秋漫不经心,“我传授你一个法诀,名叫假寐术,你修行了此法,便不需睡觉了,只需每日运转功法一刻钟即可。此法注重资质,看重妖魂,颇有难度,你尽量学会,学不会……那今后就要苦了你了,我不会因你没学会这个法决就对你放松要求。”
商悯:“……”
还真是什么奇门秘法都有啊!这个法子只有妖族能学吗?人族能不能学?商悯真想让自己本体也学会。
“小蛮姐姐也没学会?”商悯思虑再三,明知故问。
小蛮必然不会假寐术,她亲眼看见小蛮躲懒睡觉了。之所以故意问这一句,是因为商悯想知道胡千面和涂玉安会不会,可是她怕胡涂二妖对白小满提起过假寐术,她若不知便是露了破绽。
虽然破绽照旧可以用“白小满是个没记性的蠢蛋”这个理由糊弄过去,但是漏洞还是能不留就不留的好。
“没有。”谭闻秋答。
商悯见她不上套,顺势又问:“小蛮姐姐都没学会,可见真的很难了。不知都有谁学会了?我心里没底……”
谭闻秋这才顺着商悯的套路答了那么一句:“也就珠儿和苏归、木成舟,还有……”
她止住话头,低头看着商悯。商悯眨巴了下眼睛,眼睛里是纯然的疑惑:“还有?”
没有胡千面和涂玉安,说明他们不会。
“不提也罢。”谭闻秋略过这个话题,“我对你念口诀,你记牢了。”
商悯集中注意力听着,等她念完口诀,商悯时刻牢记扮演笨蛋,又假装背错多问了两遍,直到谭闻秋脸开始显露出明显的无奈,她才结结巴巴背下来了。
背完法决,谭闻秋当场要她开始修炼。
商悯略微忐忑,可是不敢耽搁,马上闭眼照做了。
结果修炼出乎意料的顺利,不到半个时辰,商悯就顺利进入假寐状态,入定了一刻钟。
她只感觉自己浑身轻飘飘的,大脑放空,像进入深度睡眠一样舒适,精神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完全松懈了下来。
一刻钟后商悯准时醒转,眼睛一睁,顿感神清气爽,连日奔波的疲惫都消失了。
怪不得苏归白天忙完晚上忙,很少见他休息,几天几夜不睡是常事,原来他根本就不需要休息,商悯还以为他不睡觉是因为狐狸是夜行动物。
谭闻秋眼神止不住惊讶:“竟如此之快?简直要赶上苏归了。”
商悯懵懂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感觉修炼这个假寐术比修行神通还要容易一些。”
“可能确实得天独厚,你和苏归的神通与灵识和神魂相关。”
谭闻秋也没过多纠结,“既然学会了,事情就好办多了,你当值时监视子翼,不当值就到我这儿来,或到柳怀信那儿去。”
“柳怀信……那个老得快死掉长得皱皱巴巴的人类?”商悯鼻子皱了起来。
“是他。我已经交代过他了,他以后会教你如何揣度人心。”谭闻秋道。
妖也是从人身上学会人心的,而且还没几只妖学到位,顶多学到了二流。让二流的来教“白小满”这只三流妖,就相当于让半吊子去教半吊子,顶多也教出个二流货色。
还不如直接让白小满跟着柳怀信这个人精学。
“那柳老头身体太脆了,晚上得睡觉,不然就累死了,我岂不是只有白天能去?”商悯嘟囔,“师傅,那我今天需要去吗?”
“灌顶已经完成,假寐术也学会了,今天白天没什么要教你的,你可以歇息片刻适应暴涨的妖力,然后去柳府寻柳怀信。”谭闻秋道。
商悯大义凛然,“师傅让我学假寐术,是想让我少休息,多努力,尽快成为您的助力,我怎能继续躲懒呢?我这就去找柳怀信。”
她揣上皇后的腰牌,化为人形要去穿衣服,谭闻秋却道:“慢。”
她手臂上浮出黑色鳞片,用手指拔了一片下来,屈指一弹将这黑色鳞片贴到了商悯后背。
“这是……”
“上面附有我的一丝血脉,你到了哪里我都能感知到。皇宫还算安全,可是出宫就不一定了,别忘了还有个暗中窥伺的敛雨客……你注意安全。”
商悯道:“是,小满会当心的。”
她蹿到殿门口把化形时褪下来的衣服穿回去,整理好衣冠,这才出了门。
按照妖族的习惯生活还真是得放下羞耻心,妖们普遍不爱穿衣服,从人形变回妖形又没有办法连着衣服一起变。幸好商悯拿得起放得下,反正用的又不是她自己的身体,衣服不穿就不穿了。
“就这么让小满一只妖出宫去,能行吗?”
屏风后慢慢转出来一个人影。
苟忘凡一袭黑色大氅,表情凝重。她也不知到底在宫殿里头待了多久,没有泄出一丝气息,甚至连气味都被遮盖了。商悯在这里许久,竟没能发现这儿还有另一只妖。
“姑且试试,看能不能引敛雨客出来。”谭闻秋道。
“今晨我跟上胡千面和涂玉安远远观望,他们顺利走了,没人上去追杀。”苟忘凡道,“现在就看小满了。”
“小满和小蛮接连被截杀的事,总是在我心里头存了个疑影。小蛮那次也就罢了,是她自己逃回来的。可是小满那次多少有点蹊跷,只能解释为小满没有被打得现形,对方这才没发现他的真身。”谭闻秋心神不宁,“对方既然和他们姐弟打过照面,对他们的气息应该也熟悉,派小满做饵,说不定会吸引敛雨客再度出手。”
“珠儿不是说,袭击小满的和袭击小蛮的不一定是同一波人吗?前者有可能是武国人,后者是敛雨客本人。”苟忘凡沉思,“子邺大人是否有说武国和敛雨客已经结盟?”
谭闻秋摇头,“他说虽然和敛雨客见过,但敛雨客不是全然信他,除配合寿宴之事外没告诉他别的。”
“子邺大人也可能在说谎。”苟忘凡提醒。
“我知道。”谭闻秋道。
这句话后,殿内沉寂。
片刻后,苟忘凡又道:“若敛雨客一直藏身宿阳,我等该当如何?请殿下指示。”
“容我想想。”谭闻秋闭眼,体内妖血躁动,强压下心中升起的戾气。
要是世间所有事都能用杀人解决就好了,谭闻秋有很多长处,但最擅长的还是杀人。然而她不能一直杀人,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杀人解决。
此时此刻,谭闻秋再次浮现出了那个念头。
若能杀了敛雨客就好了。
每当有人阻碍她,她心里都会出现这种想法。若能杀了姬瑯就好了,若能杀了谭桢就好了,若能杀了商溯就好了……她活得越久想杀的人越多,杀不干杀不尽。
“或许珠儿说的是个好办法。”苟忘凡缓慢而郑重地说,“以我为饵,诱敛雨客现身,我是当朝太尉,身份足够贵重,和小蛮姐弟不是一个分量。这具转生之体的年龄也确实到了极限,此时不舍,过几年后也要舍……”
“不可,此招太险。万一失败,你身份暴露,宿阳是个妖窟的消息就再也压不住了。绣衣局太监是妖,和当朝太尉是妖,意义截然不同。”
谭闻秋食指轻揉太阳穴,思索许久,渐渐有了主意。
“我等被动,原因在于他在暗处不肯现身,苦苦思量,全是为了将敛雨客引到明处。拿妖做饵,太过明显,敛雨客不傻,他会怀疑我们是故意的。但,他不是全无弱点……”
人人都有弱点,圣人也有。
“敛雨客为救世救人而来,他的弱点,是人。”
苟忘凡一惊,抬头看她。
谭闻秋眉眼舒展,展露笑意,“我竟着相了,何必想什么以妖作饵,以宿阳百万人为质,才是上上妙法啊。”
作者有话说:
第146章 柳氏怀信[VIP]
商悯拿着腰牌一出宫就直奔柳府。
柳怀信位高权重, 府邸在宿阳内城,距离挺近,就是处于闹市区, 不太能避开人。
妖出宫没必要带腰牌,但是出门在外总不能一直是妖形,还得是人形行事方便。人形出门在外不慎被别人看到了也是个麻烦事, 所以需要用腰牌在宫门记档上留个底。
要是搁在以前,妖出入皇宫当然不需要如此小心, 注意隐藏行迹就行。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底层民众不知有妖, 朝廷官员还有阖宫的宫女太监可是个个都知道。
上下惶恐,流言四起,人人自危。
这个巨大的国家在流言之下勉力运转, 谭闻秋以皇后之名召见皇族几位德高望重之人和朝堂重臣商讨对策, 其中就有长阳君和柳怀信。
众人一致商定对下隐瞒消息,哪怕不能一直瞒, 也得能瞒多久瞒多久。
百姓知晓, 则会民心动荡,民心动荡则社稷不稳。倘若大燕倒了,依附大燕尊享荣华的宗室成员和贵族世家会有何等下场?
至于是否告知众多诸侯国,众人另有一番争论。
谭闻秋心里清楚, 这消息在众诸侯那里根本瞒不了多久,或者说,这根本就是瞒不住的。
各个诸侯国在宿阳的情报网从何而来?仅仅是依靠安插在各处的大小细作输送情报吗?并非全然如此。
就算把大小细作全部揪出,还有人的嘴是堵不上的。各国联姻已成常态, 皇帝的后宫里面就有来自各个诸侯国的妃嫔,这些妃嫔在各自的国家都有父母亲族。
众多大臣也有诸侯国出身入宿阳为官的, 大臣的亲眷也有他国人。
既有母国和亲族,便会有立场偏向,如此大事,他们怎么可能不向自己的故国传递消息?
若不将寿宴上的事情传递至各诸侯王,便会显得宿阳这边心中有鬼,有意隐瞒。
如此,那些狼子野心的诸侯王,就更有借口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派出兵马了。
商悯得到假寐术后,一直以来紧绷的精神得到了充分的休息,略微迟滞的大脑再次加速运转。
在前往柳府的间隙,她飞速地将这几日宿阳的民间、朝堂,以及大燕宗室的反应和应对之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百姓无知,除皇帝驾崩的大事引起议论外倒还好,是以一如既往,只是又要服国丧了。
朝堂大臣与大燕宗室站在一条线上,对策是下瞒百姓、上稳诸侯,对内搜查妖邪,力求保住大燕江山和自身的荣华富贵。
商悯刚一整理好思路,便发现了需要格外关注的点——妖族的应对。
谭闻秋不愿舍弃自己的身份,这是一定的。她输了一筹,更加小心谨慎,可是这不代表她会在后续的应对中软弱龟缩。
所以谭闻秋调离了胡千面涂玉安师徒,在白小满背上贴了感知方位的鳞片,还增强了保密意识,不让地位低的小妖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
商悯有理由相信胡千面和涂玉安背上也贴了谭闻秋的鳞片,幸好她曾嘱咐敛雨客远远观察胡涂二妖,别出手。
往白小满身上贴鳞片,除了保护安全外,恐怕也有想利用他钓鱼的心思,要是敛雨客像袭击小蛮那样来袭击白小满,谭闻秋就能知道。
若她能第一时间觉察自己妖遇袭,一来可以及时救援,二来,可以知晓敛雨客动向。
“谭闻秋想亲自对付敛雨客?”
商悯得出推测,轻吸了一口气。
敛雨客的存在,实在让谭闻秋如鲠在喉如芒刺背。
行踪不定,实力强大,实乃劲敌。
盗蛊的是敛雨客,给皇帝喂蛊的是子邺,这是谭闻秋通过审问得出的结论,也是商悯和子邺料定的她会得出的结论。
商悯代入谭闻秋的角度思考,结合自己知道的妖的情报,想象如果她是谭闻秋,会怎么做,又会如何安排手下妖的动向,舍谁保谁,如何诱使敛雨客暴露行迹。
若要舍,先舍小妖。
可是小妖分量不够,敛雨客不一定会向他们动手。如果小妖分量不够,那就要换一个足够大的饵。
木成舟会炼丹,有大用,不可舍。谢擎任守门大将职位,不可舍。苟忘凡乃当朝太尉,身份贵重,在军中威望极强,若不慎暴露妖族身份会给大燕带来致命重创,绝对不可舍。
剩下的高位大妖,还有一个白珠儿。
白珠儿会炼蛊,对谭闻秋有大用,理论上也是不可舍弃的。
可是,白珠儿的存在已是明牌。
敛雨客既然能从岐黄院盗走蚀心蛊,就说明他知道这儿有问题,不需要太多思考就能得出院首白珠儿也有问题的推论。
他必然已经知道白珠儿是妖。
若是舍弃白珠儿为饵,倒是顺理成章。
但是这仍旧不一定有用。
从敛雨客只是盗取蛊虫,而没有伤及白珠儿的举动来看,他这人颇有忍性,若是有更长远的筹谋,则不会轻易出手坏了大事。
所以,白珠儿为饵之计能否成功是存疑的。
如果不能以妖为饵,谭闻秋会想出什么法子逼敛雨客现身呢?
……
“对付人呢,和对付妖不一样。”柳怀信说话的语气有点小心翼翼。
他躬着身子侍立在一边,满脸堆笑,脸上的皱纹都笑出褶子了,“我知道妖族的各位大人信奉实力为尊,但是这一套在我们人这儿不一定管用,在用不了武力的时候,我们讲究‘攻心’。”
商悯坐在上首席上喝茶,桌上还准备了点心,柳怀信不敢坐,他站着。
她看柳怀信这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心里有点不大舒服。这老头儿干了不少缺德事儿,可是对朋友好像还挺真的,冒着生命危险来提醒姥爷当心政局。
一个纯粹的烂人,和一个有着人性闪光点的烂人是不一样的,虽然都是烂人,但是后者多少能让人看得顺心点。
尤其是柳怀信现在身不由己,连思想都变了,不禁让商悯想到了姬瑯,所以有点可怜他。
“那什么叫攻心?”商悯咂咂嘴,觉得柳府的甜点很好吃,就捏着多吃了几块儿。
“要攻心就要先知道对方的弱点,有的人的弱点是爱财,有的人好色,还有人爱护家人。”柳怀信道,“知道了对方的弱点,那就能攻心了。”
商悯摆出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轻佻地问:“那柳老头,你的弱点是什么呀?”
“我爱权,还怕死。”柳怀信赔笑。
商悯一噎。
中了蚀心蛊的柳怀信简直坦诚到不可思议,他到底是因为蚀心蛊才诚实,还是怕妖族才这么实诚的?
观气术作用于神魂,商悯妖身人魂依旧能用。
她又用观气术看了两眼柳怀信的胸口的位置,蚀心蛊的蛊虫在他心口微微蠕动……确实是中了蛊。
“人人都有弱点?”商悯问。
“人人都有弱点。”柳怀信答着,犹豫地说了一句,“妖也有弱点。”
商悯眼睛眯了起来,这具化身眉眼上挑的面貌让她眯眼的表情显得不怀好意,又狡诈又阴险。
长了个聪明脸,但实际上是笨蛋。
见商悯这副表情,柳怀信连忙道:“了解别人的弱点,便可以攻心取胜,了解自己的弱点,是为了防止被别人攻心啊!白公公您可不要误会我,我句句肺腑之言,是真的为公公您着想。”
“那你说说,我的弱点是啥?”商悯把腿一叉,大大咧咧道,“说不出来我要你好看!”
柳怀信:“……”
他脸上的表情像便秘了一样,好像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作为人精,他通常一个照面就能判断出某个人聪明不聪明,是不是该结交的对象。
面对“白小满”时,柳怀信的识人本领当然也发挥了作用,没两句话他就知道了——这白小满就是个缺心眼。
柳怀信身处朝堂,身边的也都是人精,他有着充足的和聪明人打交道的经验,但是很少有和蠢人打交道的经验。
不过没关系,他可以现学。
“咋了,你说不出来了?”商悯斜眼看他。
柳怀信沉默半晌,道:“白公公是否常被殿下指责不聪明?”
商悯两眼一瞪,惊道:“你怎么知道?”
她紧跟着辩解,“我不是不聪明,我是刚做人没两年,实在不懂你们这些人的事儿,这怎么能叫不聪明呢?殿下说了,你们人类也是得学好几年才知晓人事的。”
柳怀信已经在心里抓耳挠腮了,他看出来要教导好这位白公公颇有难度,单纯靠说是没用的,好在他也没打算单靠说来教。
“也是,白公公年岁小,多长长见识也就好了,老朽在柳府地牢里面关押了几个犯人,给白公公练手用……”他道,“公公不如现在就随我来。”
“慢着,你方才一语道破我的弱点,可见你确实有几分本事。人类,惯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你能看破我的弱点,那也能看破其他妖的弱点,是也不是?”商悯冷冷道。
柳怀信吓了一跳,跪在地上道:“白公公,咱对殿下忠心耿耿,公公的疑心从何而来啊?公公尽可以请示殿下。”
“呸,说我不聪明,我告诉你,我白小满聪明着呢。”商悯站了起来,一脚踩在凳子上,手指一指,几乎要戳到柳怀信的脑门上,“你知道妖的弱点却瞒而不报,不告诉我们,你是不是包藏祸心?见我一个照面就知道殿下说我不聪明,你这人就是我师祖说的妖族最要警惕的人!”
“老朽怎敢?瞒而不报这话又是从何而来?”柳怀信高呼冤枉,“老朽就见过那么几个妖,若是不了解,弱点自然无从谈起。”
“那你且告诉我,我师祖胡千面的弱点是什么?”
柳怀信飞快道:“若是在胡公公暴露之前……他树敌太多,培植的朋党却太少,应当行贿拉拢大臣,不然不至于人人喊打……”
“你既然知道,那为什么不告诉我师祖?故意看我师祖被人人喊打,还说没有包藏祸心!”
“冤枉啊!那时老朽还未蒙受殿下恩典,未投入妖族麾下,如何提醒啊?”
“倒也是这么个理……”商悯一愣,嘀咕,“不对,那你现在是我们的人了,知道妖族有弱点,你是不是应该及时提醒?”
柳怀信点头如捣蒜。
“那我问你……殿下的弱点是什么?”商悯身体前倾,一双碧绿的瞳仁在眼眶中闪现,手指一张,一根尺余长的利爪从食指弹了出来,轻轻放在了柳怀信咽喉处。
“说。说出来说不出来,我都要回禀殿下。”
作者有话说:
第147章 何为攻心[VIP]
“殿下的弱点是什么?”
答不好, 要送命。
柳怀信的冷汗唰的一下就从背后冒了出来,咽喉处的利爪触感冰凉,仿佛下一瞬就能把他的喉咙割开。
他看着这位白公公眼里的竖瞳, 心思急转,还没开口,便见这妖鼻头耸动, 笑了起来。
“我闻到你流汗了,你怕了。”
柳怀信头一次见识到妖物可怕的嗅觉, 心头恐惧,颤声道:“老朽愚钝, 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殿下弱点为何……”
商悯大笑,将手收回,弹出的那根利爪也缩回了指尖, 她得意洋洋地嘲讽:“还以为你有多聪明, 原来也就这点本事,一下就被我唬住了, 我白小满才是聪明的。”
柳怀信不敢顶嘴, 只垂下了头。
“我告诉你,答不出来才对,殿下怎么会有弱点?你要是能说出来,我当场就把你的头给割下来, 告诉殿下你就是个满口谎言的奸臣。”商悯把头一仰,眼中的傲慢毫无掩饰。
柳怀信嘴角抽抽,附和道:“是,殿下英明睿智, 武力高强,深不可测, 我这等凡夫俗子怎会知晓殿下弱点?是老朽不自量力,头脑愚钝,竟没有领悟到白公公话中深意。公公您忠心耿耿,心向殿下,更是天资聪颖有急智在身,相信不日就能学成归来,成为殿下手下头号得力干将……”
商悯听得眉头一皱,朝柳怀信怒声呵斥:“好你个柳怀信,竟然朝我拍马屁!我师祖告诉我了,凡是对我拍马屁的都不怀好意!”
柳怀信:“……老朽绝无此意,方才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说实话,不叫拍马屁。”
“什么实话?你压根没说实话!”商悯怒道。
柳怀信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怒火招架不住,支吾道:“这,老朽错在何处,哪里没说实话,还望白公公指点迷津?”
“头号得力干将得是我师祖,第二号得力干将必是我师傅,这第三号,才能轮到我。”商悯嗤笑,“你这老头连这点都没参悟透,可见是乱说一气,不是拍马屁又是什么?”
“……”柳怀信被商悯这一出给搞得没脾气。
刚开始问及殿下弱点,他心慌地认为这位白公公大智若愚,是想借此试探,结果他发现白公公是真蠢,不是什么大智若愚。
方才白小满怒斥他拍马屁,他又是大吃一惊,觉得白小满虽然不通人事但是不太好糊弄,然而没成想这妖是太好糊弄了,好糊弄过头了。
本以为对方是扮猪吃老虎,没想到真的是头猪,猪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蠢笨。
不……猪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个蠢的。
柳怀信确实没见过几个妖,殿下、子邺、胡千面、涂玉安,再算上眼前的白小满,还有在御前打过无数次照面的小蛮。
有些妖的存在殿下也不想让他知道,柳怀信之所以知道这几个是妖,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太过显眼,与柳怀信也相识,今后还会有很多接触,倒也没必要瞒。
并且作为殿下的军师,柳怀信有必要知道一些情况,这才能够结合己方情况和敌方情况顺利给谭闻秋出谋划策。
虽然知道得略多,但是妖在柳怀信眼中始终有一层神秘的面纱,他畏惧,害怕,不敢轻易靠近。
可是白小满的存在一下把柳怀信打懵了。
要是每个妖都像白小满这样,那他还怕什么?
“白公公,时候不早了,老朽还是快些教您何为攻心吧。”柳怀信擦擦额头上的汗,实在是不想跟这狐妖再继续掰扯下去了,“您早些学完,也好早些回宫去。”
“也是,这才是正事。”商悯用怀疑挑剔的目光打量了一番柳怀信,似乎是在质疑他的授业水平。
柳怀信太阳穴突突直跳,面上不露声色,弯着腰笑得低眉顺眼:“白公公请,老朽前方带路。”
柳怀信一转身,商悯就跟了上去。
她看着柳怀信的背影暗自皱眉。
从刚才的柳怀信的反应来看,蚀心蛊着实可怕。柳怀信瞧着言行举止与正常人一般无二,会糊弄人,会拍马屁,觉得白小满愚钝不堪还会转移话题,心里有着自己的小九九。
要不是那蛊虫就在柳怀信心脏里装着,商悯怎么也不信一枚蛊可以将人的思想改变得如此彻底,忠于谭闻秋的命令随着蛊虫被植入了柳怀信的心脏,令他从头到尾面目全非。
出了院子,柳怀信的贴身仆从正端着药从小路尽头而来,他道:“老爷,你该喝药了。”
柳怀信“唔”了一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摆手让仆从走了。
商悯鼻子微动,没闻出超出常规的药材的味道,那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汤药。
“老朽十几岁时曾落水,染了寒疾,久久未愈,竟在心脏上落下了病根,这药是治心疾的。”柳怀信见商悯面露疑惑便主动解释,随后压低声音,“不过得了殿下良药,也不必吃这药了。只是人前还需按时用药,否则心疾一夜痊愈,会引来猜疑。”
“那你吃药是做给谁看的?”商悯问。
“做给我那老仆看的,做给柳府上下看的。”柳怀信道。
柳怀信没有老婆孩子,商悯也没听说这人养小妾。他在朝堂上名声不好,但是大家从来都只骂他阴险狡诈逢迎媚上,倒是从来没人骂他好色贪财。他居住的柳府布置很雅致,但是不出格,符合朝廷一品大员的身份。
至于柳氏的其他亲眷,好像没有在宿阳为官的,只听孟修贤提过一嘴柳怀信有几个沾亲带故的族人是地方官。
考虑到柳怀信本身出身不是很高,不扶持自己的亲戚当官,也可能是因为亲戚烂泥扶不上墙。
从这个角度看柳怀信对权力才是真爱,就是单纯的爱权,喜欢大权在握的感觉,别的都不感兴趣。
“你的人你也防,你不信你家的老仆人吗?”商悯饶有兴致。
“人不可尽信,再亲近的关系都是这样,夫妻如此,兄弟如此,姐妹如此……君臣亦如此。”柳怀信说完急忙补充,“白公公明鉴,我们人确实是这样的,老朽绝无挑唆之意。”
“挑唆之意是什么?你说话能不能别用太深奥的词儿,本公公听不懂!”
柳怀信道:“若两人密不可分,一派和谐,而你又不想让他们关系那么好,便可以用挑唆之计,让他们关系变差,产生嫌隙。至于怎么挑唆,当然还离不开攻心二字。”
“我怎么学攻心?”商悯道。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柳府地牢,里面是柳怀信早就准备好的几个囚犯。
有获罪的大臣,有民间抓来的罪犯。
柳怀信指着其中一人道:“这获罪的大臣犯了挪用军需之罪,该杀头,可是她不肯吐露同党有谁。请白公公用攻心之计问清楚她同党有谁,挪用的军需又进了谁的口袋。”
商悯作冥思苦想状,道:“若要攻心,便要知道对方的弱点,柳老头的弱点是爱权还有怕死……可是师傅说了,人人都怕死,那怕死岂不是人人都有的弱点?以这点攻心是否可行?”
“关键是有的人不怕死,比如这位,她就不怕死。”柳怀信朝那罪臣努努嘴,“要是她怕死早就招了。她也不怕亲族被牵连,要是怕,她就不会犯这杀头大罪。”
“那给她高官厚禄,师傅也说人人都爱财。”
“罪囚不可为官,利诱没用,公公一说,她就知道您在诓骗她,那攻心就不起效果了。”
商悯眼睛一瞪:“那我怎么办,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您先得问清楚她为何挪用军需啊,知道了原因才好办事,才好攻心。”柳怀信一步一步教。
商悯哦了一声,走上前去,盯着那牢中罪臣道:“你为什么要挪用军需,给我说。”
柳怀信一听这毫不婉转迂回的审问就忍不住想翻白眼,他强行忍住,看此人要是不答,这妖又该如何应对。
谁知那罪臣抬头,乱发一撩,哑声道:“粮库就那么多粮,不是抽调到攻谭大军中,就是要抽调去赈济灾民。微臣乃司农一部官吏,掌管粮食拨调,用这粮去赈济灾民,何来挪用军需之说?”
商悯一愣,“真的?”
那罪臣只是看着她,没答,一双眼睛平静而漠然,含着讥笑和不屑。
于是商悯看向柳怀信:“接下来我该怎么问?”
“公公该问她,同党都有谁。”
“问也无用,全是我一人所为。”那罪臣冷笑。
商悯一听,再次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柳怀信。
柳怀信无法,只得自己上给她打个样,“攻谭大事,你竟把珍贵的钱粮挪给迟早要死的灾民,你胆大包天,不顾大局,玩忽职守,置大燕于何地?你说没有同党,谁信?那粮食调令是怎么集齐官员官印的,是怎么出仓的,又是怎么被分到灾民手里的,牵扯甚广,怎会无同党?”
“既然是司农部的,那司农大人本人说不定也参与了,不如把他也抓起来。”商悯提了个主意。
柳怀信被商悯的灵光一闪给整无语了,耐着性子解释:“大战当前,宿阳动乱,换不得司农,只能抓小吏。”
“这么麻烦?”商悯皱眉,“搞不懂,她摆明了不肯说,问了也没用啊。以权相诱没用,用亲人威胁也没用,人也不怕死,那怎么攻心?”
柳怀信有一百种方法撬开这种人的嘴,因为他够不要脸。
亲人威胁不一定没用,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只需要把这个罪臣的家人亲眷带到她面前挨个折磨,用尽手段凌辱,意志再坚定的人都难以抗住那种折磨。
他恨不得亲身上阵去教,正要让这位白公公用魇雾制造出一片那罪臣的亲人饱受折磨的幻境,可是那白公公却上前一步道:“你当真什么都不说?”
“多费口舌。”罪臣垂头,眼睛闭上了。
“亲人朋友死绝了都不说?”
她只道:“你等多行不义,必遭天谴,有种杀了我,你这懦弱鼠辈!”
柳怀信嘴角一翘,欲对这等言行大加嘲讽,眼角旁边却忽然闪过一道犀利的银光,哗的一声,木栅栏所制的牢门被一爪斩断。
商悯左手五指利刃弹出,爪子上泛着森寒的光,她满脸怒气,对着牢笼里被斩成两段的罪臣“呸”了一声,勃然大怒。
“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说我白小满是懦弱鼠辈?!我就要让你瞧瞧什么叫做有种!”
血哗啦啦淌了一地,那罪臣乱发下的眼睛睁着,看着商悯,眼中的光彩渐渐散去,瞳仁也放大了。
一击毙命,干脆利落,斩的不是身体中段,而是让头和脖子彻底分家。
切口无比平滑,甚至在她结束那一斩后血没有立刻涌出,过了一瞬才从脖颈纤细的血线中喷涌。足见她动作之快,之果决。
柳怀信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又扭头看看商悯冷厉的面孔。因为过于愤怒,她的双目已经不自觉变成了青碧色的兽瞳,在暗色的地牢里闪着幽幽微光。
柳怀信忽然抬手,一巴掌抽在了自己的脸上。
“柳老头,你抽自己干嘛?”商悯收回利爪,面上不解。
“……没什么。”柳怀信闭上眼睛,忍了又忍,等再睁开眼睛又变得低眉顺眼和颜悦色了,“白公公,那罪臣是在故意激将呢,这也是攻心的一种,挑唆您对她动手,这样她就能死个痛快了,也看不到咱们用她的亲眷来威胁她了。您动手太快……唉,也是老朽疏忽大意,竟忘记了提醒您。下次,可不要这样了。”
“竟然是这样?人类果然狡猾阴险。”商悯盯着柳怀信的脸,嘴角一咧,露出了两排森白的牙齿和有些尖锐的虎牙,“那柳老头你下次可要牢记,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再让我去做。”
“是是是,老朽记住了。”柳怀信一叠声道,“对于人来说,有种有别于生和死的状态,叫做生不如死,刚才那罪臣就是生不如死。受了几天折磨,逃也逃不掉,死反而是解脱,所以她不怕死。她让您杀她,这是随了她的意,于我等而言是大大的不利。”
“面对人,您不能光听人说了什么,也不能光看人做了什么,您得揣摩人的心。”
“原来如此……本公公记住了。”商悯缓缓道。
柳怀信道:“白公公随我到下一个囚犯这儿来,这人是他国细作,公公可以在他身上再试试……”
商悯一步一步随他走到下一个牢房前。
地牢昏暗的烛火下,谁也没注意到她眉目低垂,那张眼角上挑的狐狸脸,在昏暗的光下藏着一抹难以察觉的悲悯。
第148章 最简解法[VIP]
商悯在敛雨客处的本体化身再度从陶俑小人变回了人身。
“敛兄, 这下你可有麻烦了。”
她一现身就疲惫地叹了口气,坐没坐相地盘腿靠在软榻上。
敛雨客在城内找了个落脚点,是一处环境还算可以的酒楼。正值多事之秋, 酒楼生意冷清,不过这样也好,免得有闲人打扰。
“我有麻烦事小, 你有麻烦事大。”敛雨客微微一笑,“只要这麻烦不是找在你头上就好。”
“你有麻烦就相当于我有麻烦。”商悯道, “况且这次不是一般的麻烦,你的出现让谭闻秋很不安, 她应该是想把你引出来直接杀了。”
“她做不到。”敛雨客淡然道,“我杀不了她,她也杀不了我。”
商悯心中大石落地, “听你这么讲, 我就放心了。”
“那你放心的有点早。”敛雨客笑了笑。
商悯:“咱说话能别大喘气儿吗?我这提起来的心才刚放下。”
“我死是死不了的,形灭神不灭, 就算不上死, 她杀我实在是无从谈起。”敛雨客道,“既然无从谈起,那这行为自然没有意义。古有圣人,舍肉身而修灵, 试图彻底挣脱肉身的桎梏。”
“那成功了吗?”
“不算成功,因为人看不见游荡天地的魂魄,魂魄若想与世人交流,就必须有肉身凭依。但换而言之, 若能留住魂魄,再为魂魄塑造一副新的容器, 神魂有了凭依,就可以像常人一样停留世间了。”
商悯想到了自己陶俑化身,沉思道:“我这陶俑灵物,也算是用来盛放魂魄的容器吧?敛兄的意思是,万一的万一,就算谭闻秋杀了你,你也有办法保留魂魄,保住了魂魄就可以寻找容器重塑身体,再度临世?”
“正是。”敛雨客颔首。
商悯探究地望着他,“那敛兄此时之身,难道也并非先天血肉之躯,而是如我的陶俑之身那般,是后天铸造的容器吗?”
敛雨客讶异于商悯直接发问,但他很快收敛了惊讶,承认道:“的确如此。”
商悯挑眉,“还以为敛兄会如前几次那样遮掩含糊过去。”
“你直接猜中了答案,那我便不好瞒了。只是还希望拾玉给我留几分薄面,别猜得太透了,否则我不好交代。”敛雨客笑容满面。
“不好交代……不好跟谁交代?”商悯奇怪地追问。
敛雨客笑而不语。
“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也不是非要刨根究底,总归咱们是一边的。只是有这么一位人物在我身边,我的好奇心很难抑制,毕竟这是人之天性嘛。”商悯摇摇头,放弃追究。
“谭闻秋在我的妖族化身背后贴了一枚她的鳞片,只说是遇到危机的时候她可以察觉。”商悯道,“恐怕其他妖身上今后也会携带这种鳞片。但是对于鳞片的具体效用,还需要摸清楚。敛兄,我想请你去柳丞相的柳府附近转悠一圈,别靠太近,但也别离太远。”
“好。”敛雨客不问缘由,先答应了下来。
谭闻秋的鳞片是单纯的追踪所用,还是她可以借助这个鳞片感知到白小满周身的一切情况?
若是前者,那么白小满化身就算和敛雨客面对面接个头也没问题,如果是后者,那岂不是就相当于身上安了个雷达,敛雨客一出现在她身边谭闻秋就马上知道了。
“这些小谋小计倒是无所谓,无非是多费点心防一下。”
商悯挠了挠头,背靠在软垫上望着天花板,语气略有些苦恼:“可关键是我怕谭闻秋对你的忌惮太深了,你看你第一次现身就差点杀了小蛮,第二次有动作是盗蛊,直接导致姬瑯舅舅死了。她简直不敢想你第三次有动作是要干什么……”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威胁过大,谭闻秋极有可能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态要杀我?”敛雨客若有所思。
“正是如此。”商悯肯定道,“谭闻秋是想隐藏身份,但如果她料定你的存在会破坏她的全盘谋划,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铲除你。”
她唉声叹气,“我主要是怕妖族出什么损招,逼迫你现身。凭我对谭闻秋的了解,她极有可能让白珠儿舍去身份,用她对付你,但是只有一个白珠儿当然不够。”
“今日柳怀信当我老师,他有句话倒是提醒我了,人人都有弱点。”
商悯想,她自己的弱点是什么?
她的弱点之一是亲人,不愿意看到亲人受到伤害或者死去。弱点之二,是目前的她没有办法做到像真正当权者那样痛下杀手,对数万人命说舍就舍。
“你还真是名师颇多,不算涂玉安那狐狸,先是苏归,接着是谭闻秋,然后是柳怀信。”敛雨客戏谑道,“如此机缘,别人求都求不来。唔,好像算漏了我,不过我只算半个。”
“名师是多,学的也多,没累死就不错了。”她无奈道,“敛兄,请容我一问,你的弱点是什么?你最不能接受的事情是什么?”
“弱点……我孑然一身,实力也过得去,无甚弱点。”敛雨客沉思,“最不能接受的事情,当然是人族落败,被妖族食尽。”
“是了,这便是你的弱点。”商悯道,“不管你如何而来,终究是为人而来的。今天自我离开皇宫,我就在想,换我是谭闻秋,我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把你逼出来。”
舍弃道德,舍弃作为人的观点,从妖的视角出发和思考。当她视满城百姓为口粮,而她的对手却重视人命,不忍世间生灵涂炭,她自然而然地就得出了一个结论。
若要让敛雨客现身,不需要使用什么缜密的连环计,只需放出话来,若他不出来就开始对百姓下手,那敛雨客不出来也得出来。
还没等商悯出言提醒,敛雨客便自己想到了这一层。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多少有了数。
“亲自出手杀敛兄,谭闻秋自己也会有暴露之危,将保护身份和杀了敛兄的重要性放在天平上比对一番,她心中自然会冒出一个疑问,这是值得的吗?”
商悯顺着这条线思考下去,道:“若是让她认为杀了敛兄不仅无法解决问题,还会招致自身暴露,得不偿失。这危难是否就能停了?”
要是敛雨客真被逼到和谭闻秋打斗,那双方虚实就藏无可藏了,对谁都没有任何好处。
“敛兄,和圣人相关的事我不懂,可能你比较懂,但是我问了你又没法答,难办。”商悯摸摸下巴,“不如这样,我们假装有不止一位圣人转世现身,这样谭闻秋就能知难而退了,省得她再想东想西搞出些损招来。”
“此计可行。”敛雨客在短暂的深思熟虑后道,“谭闻秋想杀我的前提条件是敛雨客只有一个……可若是杀了一个还有一个,她就要仔细掂量掂量这么做值不值得了。”
商悯也在沉思。
她脑海中再度复盘了一遍谭闻秋的行事逻辑。
谭闻秋因敛雨客威胁过大而要杀他,于是想设下陷阱引他现身,然后再出手。不是以妖为饵,就是以人为饵,因敛雨客的目的是救世除妖,他只对如何救人和如何除妖这两件事感兴趣。
阻止谭闻秋的办法,就是让谭闻秋认为她就算杀了敛雨客,也不能将威胁全部解除,反而可能会导致无法预料的后果,这后果对妖族大业不利。
这样的逻辑说得通,也符合谭闻秋的作风,且具备较大的可行性。
但是商悯脑子里一刹那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谭闻秋在知道解决不了问题后放弃围杀敛雨客,自己直接不出现,转而屠杀百姓泄愤呢?
这损招,妖族不是做不出来。
反正就算宿阳城出现大量伤亡,直接推到胡千面身上就好了,跟她谭闻秋没什么干系。
至于宿阳人被妖大面积屠杀会不会导致本就不稳的大燕江山更加飘摇,这几乎没什么悬念。是会江山不稳,但是债多不愁。
敛雨客的存在让谭闻秋甘愿承担巨大的风险,她觉得她要被敛雨客逼得退无可退了,这样下去敛雨客挖掘到她的真实身份也是迟早的事情。
这种被逼得几乎狗急跳墙的心态,才是谭闻秋迫不及待要杀敛雨客的关键所在。
商悯顿感棘手,嘶了一声,快速思考起额外的对策。
假设谭闻秋只是想单纯恶心一把敛雨客,他们该如何应对,如何挽救宿阳城的百姓?
她想了不到三秒,就得出了对策。
——告诉谭闻秋,敛雨客早已经离开宿阳了。
要是敛雨客早就在寿宴之变后离开宿阳,那么谭闻秋围杀敛雨客就是根本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什么以妖为饵以人为质也没必要搞了。
敛雨客走了,谭闻秋也多半不会想着多杀点百姓恶心他一把,因为在他走了之后再杀人就相当于抛媚眼做给瞎子看。
人都走了,你还在这儿表演什么?嫌自己的位置坐的不够稳吗?想让大燕这好用的棋子倒得更快吗?
商悯越想越有戏,忍不住击掌,振奋地笑道:“敛兄,我悟了!咱们根本没必要跟谭闻秋玩儿,直接走就是了,让她带着自己的妖在宿阳玩去吧。”
谭闻秋压力如此之大,是因为她不知道敛雨客会不会走,又会在什么时候走。因为她不知道,所以她才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感。
想通了这一点,那么一切可解。
敛雨客不料商悯想法变得如此之快,忍俊不禁道:“你又想到什么了?是我脑子比不上你这样的年轻人活络了吗?”
“不过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商悯笑道,“复杂之计,却有最简单之解法。何必逞一时之快?我等目光要放在数年之后,那谭闻秋让她一时又何妨?”
“况且我们也没必要真的提前几天跑路,只需让谭闻秋以为我们走了。传信子邺,将我们已经走了的事告诉他,监视子邺的妖自然会将消息上报。届时我等蛰伏几日,便可以最小代价度过此次之危。”
作者有话说:
第149章 无言默契[VIP]
商悯揣着皇后的腰牌回宫的时候,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了。
临走前柳怀信竟然还贴心地准备了饭食,说人和妖虽然不同,但之前也请胡千面吃过饭, 这些食物应该还算合妖的口味。
于是商悯连吃带拿,吃到打嗝的同时还拿走了两大盒糕点,打算带回去分给小蛮。
回了皇宫, 自然要先去向谭闻秋禀报今日的学习成果。
商悯人还没跨进清秋殿,就从空气中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是清淡的药香,这个味道她在白珠儿身上闻到过。但是非常奇怪, 只有药香而没有毒物的气味,是岐黄院的人来了清秋殿,还是白珠儿遮去了自身气息呢?
如果是岐黄院的医者来了, 那应该药香里面应该还混杂着人类的气味, 可是她并没有闻到。
商悯细细嗅闻,实在是摸不到头脑, 脚下步伐不能停, 她推开皇后寝殿的门,抬脚走了进去。
殿内陈设一如既往,只是没有点灯,不过妖也不需要灯火照明。
商悯跨过门扉, 无形的结界从她身上扫过,她动作一顿,察觉到殿内有别的妖,还没走。
只有在商谈重要的事情时, 妖们才会布下结界。商悯还没学过如何掐诀布置结界,但是她私底下尝试过, 失败了,似乎要配合手势和特定的口诀才能布下正确的结界。
“小满,到里面来。”谭闻秋的声音飘入耳中。
商悯快步走去,看到里间的三个人影立刻低下头,恭恭敬敬道:“拜见师傅。拜见苟大人和珠儿奶奶。”
白珠儿坐在谭闻秋右侧,苟忘凡坐在谭闻秋左侧,见商悯进来,她们的目光同时落到了她身上。
白珠儿在看到商悯的一瞬间眼神微变,脸上不受控制地露出了一抹惊色,接着眼神变沉了,说话的语气也变低了:“小满功力大涨,可喜可贺。”
商悯学起柳怀信的做派温顺地道:“都是师傅的功劳。”
白珠儿复又看向谭闻秋,一转脸的功夫她神情中的阴霾好似全然不存在了,笑着道:“恭喜殿下收得佳徒。”
苟忘凡白珠儿都在这儿,商悯心提起来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或许是她的假装跑路计划起了作用,谭闻秋才找来了两只妖商议。
为避免夜长梦多,她和敛雨客商量好计划后就立刻行动了。
敛雨客亲手书写的离别信被送到了子邺的私宅,门前的小厮把信递进了宅子。
只要那信进了子邺府上,谭闻秋一定能获知信中内容。就算不是妖先查阅,以子邺的聪明也一定能领悟到商悯和敛雨客此举何意,会将信上内容主动告知谭闻秋。
为避免意图太过明显,商悯还特意让敛雨客写上了点别的东西。
主要内容除了告诉子邺他们已经离开宿阳了,还嘱咐他小心隐藏,注意着妖族动向,以后说不定还有共谋大事的机会。
这样一来,不仅可以让谭闻秋暂时歇了引诱敛雨客出现的心思,也多少可以保子邺安危。
子邺舍身入局,已经将自己置于险地,哪怕暂时没有危险,谭闻秋也绝不可能让他拥有自由行动的机会了。
她此时不杀子邺,不代表以后不会杀。
这封送到子邺府上的信由敛雨客亲笔所写,旁的内容都无关紧要,其上故意透露的两点信息才是最重要的。
一是敛雨客有和子邺长期保持联络的打算,二是,敛雨客和子邺交流有限,自寿宴那日后他们就断联了,他不知道子邺已经被囚禁,且已经遭受到了谭闻秋的怀疑,所以才递信过来。
敛雨客神龙见首不见尾,只要他想躲就不可能找到他,所以谭闻秋才想着引他现身。假使敛雨客始终不露面,那么他和子邺的联络就成了谭闻秋唯一可以抓住的线索,唯一可以把握敛雨客动向的机会。
哪怕为了这个,谭闻秋也得留着子邺,不能轻易杀他。
“谭闻秋,你会入套吗?”
商悯看着她的面孔在心底说。
谭闻秋对商悯内心所想之事一无所觉,只道:“都在柳怀信那儿学了些什么?可有长进?”
“学了攻心。”商悯连忙答,“姓柳的老头说我进步很大,才一个下午就可以分清了对面的人在自己受折磨和亲人受折磨之间到底更怕哪个了。”
白珠儿嘴角弯了一下。
苟忘凡也是一愣,喉咙里发出笑声,倒也不是嘲笑,而是那种面对无知小儿的无奈的笑。
“听着是有进步。”她赞许地点点头。
谭闻秋似乎也觉得一下午有这么点进步已经不容易了,轻轻颔首道:“下去吧,去替你小蛮姐姐的班。”
“好,小满告退。”商悯转身走了两步,像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折返。
她嘴巴一张,上颚下颚变长,嘴裂变大,张开血盆大口,手从喉咙眼里掏出被描金漆器食盒封得好好的两盒糕点。
妖术“吞天噬地”,可以强行吞下比自己身体大的食物,也勉强能用来储物,据说修炼到极致可以如长鲸吸水一般进食,一口的功夫吃百来个人不在话下。
商悯回来得急,用手提着两大盒糕点赶路太碍事,就把糕点盒给搁在肚子里了。
她捧着从嘴里掏出来的两盒糕点,表情真挚:“师傅、苟大人,还有珠儿奶奶要吃柳府的糕点吗?可好吃了,我专门带回来了一些,吃着比皇宫的还要好吃一点。”
对面三只大妖看着沾满了透明口水的糕点盒,齐齐陷入沉默。
谭闻秋发出微不可查的叹息,道:“还是分给你小蛮姐姐吃吧。”
“那好吧……小满走了。”商悯捧着两盒糕点离开了。
白珠儿面色古怪地看了两眼她离开的背影,苟忘凡暗自摇头,只觉得任重道远。
因商悯打岔,清秋殿内暂时安静了下来。
一时间没有妖说话。
昏暗的光线下,三只妖各自沉思。
最终还是白珠儿先开口。
“殿下,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这事情发生得太巧了。”她嗓音轻缓,“殿下才起了引诱敛雨客现身的念头,刚付诸于实际行动,这才一天……不,从今晨到下午也就大半天功夫,那敛雨客就像未卜先知般跑了,跑前还特意告诉了子邺大人一声……这虽然也算是合乎情理,可总归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对方或许也存了试探子邺处境的心思,这才传信过来,看他是否有遭到监视。”苟忘凡眉头紧锁,“若是如此,是不是该让子邺大人给对方回信,好打消敛雨客的疑虑,让他们保持联络?”
“不。子邺大人半妖之身,因寿宴之事受到我们怀疑也在情理之中,受到监视和软禁更是再正常不过。敛雨客应该能想通这一点。”白珠儿持不赞同意见,“如果让子邺大人给敛雨客回信,反而太过急切,表演痕迹太重,让敛雨客发觉不对了。”
“这倒也是。”苟忘凡皱起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珠儿一向敏锐,说的话也总有几分道理在的,如果能弄清楚敛雨客为何离开宿阳,珠儿的猜测便能得到验证。”
她看向谭闻秋:“殿下,子邺大人还有说些什么吗?”
“我也问了他,他说敛雨客离开可能是要继续云游列国,寻找其他的圣人转世。”
谭闻秋方才跟“白小满”说话时表情温和,这时则眼中含煞。
要是商悯在旁听,必然会在心中猛烈鼓掌大叫一声:“好!”
商悯所想的跑路之计要起作用,就必须要让谭闻秋认为“即便杀了敛雨客也不能把事情摆平”,同时为了避免谭闻秋狗急跳墙直接做出屠杀平民之举,就得双管齐下。
让敛雨客做出已经离开的假象,会让谭闻秋考虑暂时放弃针对他,可是也只是考虑。可是如果再告诉谭闻秋,世上有不止一个“敛雨客”,她就真的不敢轻举妄动了。
跑路之计,是商悯和敛雨客的退让。
让谭闻秋以为世界上有多个圣人转世,则是威慑。
退让与威慑并存,才会让谭闻秋彻底不敢轻举妄动。
商悯没让敛雨客把“威慑”写进信中,直接言明是找其他圣人转世去了。
因为这事关重大,若敛雨客和子邺的信任没有达到极深的地步,敛雨客就不会告诉子邺他此行的目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敛雨客会告诉子邺,也不会把这件事情写进可能被截获的信中。
要是写了,这信就太“假”了,假得过于明显了,搞得像故意引人上套似的。
它可以被妖猜出来有问题,但是不能被认定为假。
万幸万幸!
子邺是个聪明人,并且他还是个和商悯思维同步的聪明人。
商悯只需要开一个头,子邺便会知道他该怎么做。
子邺对谭闻秋了解极深,这让他对妖族可能做出的举动有所预料。
同时他先前就知道,商悯就算离开也只会挑姬瑯下葬、太子子翼登基的时间点离开,那时局势略稳,是离开的最佳时机。
如今商悯和敛雨客突然要提前几天离开,这绝对不对劲。
子邺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一丝不对,并且基于当前局势和对敌我双方的了解,做出了自己的推测和应对,补全了退让与威慑之计的后半段,让商悯的计策更为有效。
这是他们无言的默契。
“敛雨客曾经对子邺大人提起过圣人转世之事?”白珠儿语带怀疑,“之前不是说他们并不是完全信对方吗?”
“我也这么问了。子邺答,他只是从敛雨客只言片语中推断的,敛雨客没有明说。”谭闻秋道。
白珠儿指尖敲了敲座椅的扶手,轻声道:“总感觉又被摆了一道啊。”
谭闻秋侧过头去看白珠儿,苟忘凡也抬起眼,盯着白珠儿阴沉的面孔。
“是,一切都合乎情理,但是太合乎情理了,好像对方早就料到了我们会怎么做、怎么想……更可怕的是,我们确实是这么做的,也是这么想的。”白珠儿眼眸暗沉,语气幽深。
苟忘凡问:“可是你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没发现,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罢了。”白珠儿道,“从小满小蛮遇袭,再到寿宴,最后是今天的诱敌之计,那藏在暗处的敌人一直把我们逼向绝路,又恰到好处地留下一丝生机,敌人进可攻退可守,而我等落入对方的节奏里走不出来。”
“殿下,苟大人,可怕的不是我们发现了什么,而是我们竟然什么都没发现。就连那可能的‘破绽’,也是对方故意留给我们的。”
“珠儿,你是否太杞人忧天了?”苟忘凡慢慢道,“若真有那么一个敌人,对方必对我等了解极深,从武力到性情,无一不知,这才能布下那等天罗地网之计。唯一有可能实施那等计划的就是姬子邺,可是子邺大人已经被殿下拘禁,一时间掀不起风浪了。”
“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可不管是人还是妖,能布下这等计策的屈指可数……甚至可以说几乎不存在。”
但,几乎不存在,可不是完全不存在。
白珠儿的疑心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是荒谬且没道理的,她和其他妖最大的不同就是,她真正学会了像人一样思考。
同样的巧合发生过很多次,那便不是巧合。
苟忘凡身处官场多年,是学会了为人处事,也懂得揣摩人心,可是她忘了一点——她站在高处太久了。
扮演了几十年太尉,被人敬了几十年,她没有了汲汲营营疑神疑鬼的心态,被捧出了傲慢。这让她思维狭隘迟钝,视线无法触及到那些难以寻觅的边边角角。
白珠儿眼眸闪了闪,目光和谭闻秋对上了,她的眼神一触即收,压下了反驳之语,低声道:“也许是这段时间事情太多,让我思虑过度了。”
“想得多是好事,总比什么都不想好。”谭闻秋沉默片刻,“珠儿所言有理,不可不防。只是这袭杀敛雨客的事,暂时是做不成了。”
“要防,如何防?”苟忘凡道,“我们已经按珠儿的建议不让小妖知道不该知道的事,行走各处时自身气味也处理掉,也按照柳怀信的建议外派了胡千面和涂玉安,安插在各国的下属不日也将行动……还要如何防?”
“殿下,容珠儿说句大逆不道之言。”白珠儿垂下头,发丝掩住了她的表情,“您对子邺大人过于仁慈了,何不杀之,以除后患?”
谭闻秋眼皮都没抬:“发自肺腑的忠言,不算大逆不道。子邺留着有用,不可杀,敛雨客可能会再联系他。”
白珠儿一默,深深一拜道:“是。谨遵殿下之命。”
作者有话说:
第150章 暗度陈仓[VIP]
西北大运河渡口军营中。
商悯指着地图问:“马将军, 谭国可分出多少兵马守渡口?”
“算上近日能调来的,约莫八万。”马将军道。
这个数字不算少,但是比预料中要少。
商悯沉默了, “敢问谭国总兵力多少,能否告知?”
马将军这下不敢轻易回答了,哪怕商悯是站在谭国这边的, 这等重要情报也不能随便说。
各国打仗有个传统,就是把兵力往高里报, 以此达到威慑敌军的目的。谭国和大燕的兵力都有虚报。
商悯在燕军里待过,所以对苏归手下有多少人心中有数。六十万大军, 轻骑兵重骑兵加一起有六万,弓箭手十一万,剩下的都是步兵和凑数的辎重部队杂役兵。
根据在苏归处看到的战报, 谭国一方说自己强兵五十万, 这是标准的虚报。
当时大燕这边的司马知道了谭国的兵力还惶恐了一阵,可见谎报兵力确实能对敌人的士气产生一定的打击, 毕竟没人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有这个数目的兵。
谭国地域不算小, 但是气候却不适宜人居住。大燕司户在战前专门查了,说根据以往献上的户籍册,推测谭国总人口二百多万,哪怕举国之力, 短时间凑出五十万兵马根本不现实,这才提振了少许燕军士气。
“你们有三十万兵没有?”商悯怀抱着希望问了一句。
马将军表情有些勉强。
商悯扶额:“我就知道兵不够。”
“谭公仍在下令征兵,再过两个月情况会好很多,只是这场大战等不到两个月后。”马将军苦涩道。
“那二十万有吗?”她又问。
“这肯定是有的。”马将军苦笑, “调兵八万至运河渡口,实在是已经穷尽谭国之力了, 其他城池也需镇守,你读过兵书,应该懂。”
“我懂,运河渡口太过重要,八万兵守不算少,但是绝对不够。你可知燕军有多少?”商悯问她。
马将军只以为是商悯和她师弟断联之前曾经互通过情报,便连忙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请阁下告知。”
“六十万,虽然是分批分头前往的,但是都行军这么久了,大部队也都抵达了战线,苏归手下这支主力军是最强的。”
商悯用没有起伏的语调陈述。
“我预计他攻下陇坪后,至少可以调骑兵两万、步兵十万来攻渡口。你运河驻守八万,不够,若要再分出点兵马配合突袭陇坪,更不够。”
谭国被逼到了绝路,但是还远没有被逼到极限。
谭桢大肆征兵,可是征兵的规模并没有达到全民皆兵的地步,只有当上至六旬老翁,下至舞勺之年的孩子都要参战,才称得上全民皆兵。
若是这样计算,五十万兵马是能凑齐的,不过这些人能发挥出多少战力?
商悯所说的具体兵力数量对谭国而言极为重要,是真正的只有燕军自己人才知道的情报。
哪怕是混进辎重部队的十方阁,也不太能摸清大燕军队的具体数量,只能从运粮的杂役兵和粮车的数量推断燕军至少出动了四十万人。
“也是我大意,虽然已经尽力往坏的地方想了,却没曾想谭国情况比我预料的还要严峻。不过也是……除了大燕,和你们谭国接壤的李国也已经开战,实在是抽不出兵了。”
商悯心中不断思索。
原本她觉得,在苏归带主力部队去攻打渡口之后,奇袭陇坪的计策是比较有可行性的,可是既然谭国一方兵力如此紧缺,就不得不改变计策了。
必须要用最少的人,取得最佳的战果。
商悯和郑留虽然要保谭,但他们二人其实对于谭国的情况都不太看好,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谭国几乎不可能赢。
说要保谭,重点其实并非是要让谭国赢,而是让谭国拖住大燕兵力,二者互相消磨实力,同时让谭国尽量挺得久一点,延续天柱的存续时间。
“马将军,你们谭国如果想继续存活下去,恐怕只有论持久战这一条路可走了。”商悯这时说话也不委婉了,她直接道,“若这条路也行不通,必要时刻,让谭公做好带兵流亡的准备吧。”
马将军腾地站起来,威严的面孔上怒意磅礴,手扶在佩剑上,手背青筋暴起,刀剑险些出鞘。
“胜负未定,谭国人和谭国共存亡!阁下为帮谭国而来,却要劝我们国君行弃国弃民之举,是何居心?”
“马将军不要误会。”商悯神情镇定,仿佛没看到她按到佩剑上的手,“将军与谭公护国之心,我如何能不理解?然而人死了才是真的没希望了。今局势动荡,或已到了王朝倾覆之时,诸国混战将起,谭公留得性命,未尝没有复国的一天。”
马将军被怒火席卷的脑袋顿时清明了,她这些时日太过焦心,骤然听闻这等言语丧失了理智。
意识到举止失矩,她连忙放下佩剑,对着商悯深深一拜,“在下失礼,竟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子之心,方才所言,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我所说的也是句句发自真心。”商悯并不在意,只道,“陇坪的事,得从长计议。”
情报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唯独改变不了谭国的硬实力。千般算计,万般筹谋,谭国自己不行,那怎么也带不动的。
谭国奋力一搏,确实有可以和六强国叫板的实力,可是,它面临的不是单个强国,而是大燕联军啊。
她起身在军帐中踱步,脸上是沉静的思索的神色,然后她在帐中的军事地图前停下,久久不语。
马将军见商悯如此,便道:“阁下比谭军更了解燕军动向,若有我军未知的情报,还请说出来,我召集军师和副将,也好集思广益。”
商悯转过身,直视马将军的眼睛:“将军没有看过我递给谭公的信件吧?”
马将军一愣,道:“没看。既是单独传给谭公的机密要事,我一个将军怎能私自查阅?”
从这句话就可以窥见马思山性情,她是忠国忠君循规蹈矩之人。
商悯唇角略微弯了一下,“我料想你也没有。”
“这话又是何意?”马将军不明所以。
马将军要是看了那封信,就该知道皇帝已经死了,反应不会如现在这么平静。谭桢不告诉马将军这个消息,其中顾虑颇多。
皇帝驾崩的消息并非是这大争之世里的一小朵浪花,而是可以引起剧变的海啸。
这则消息传到各方,各方会有不同的反应。
对于处在大战节骨眼上的大燕和谭国来说,这个消息最可能导致的变动就是攻谭之战中止。
因为这场以“妖”为借口发起的战争的正当性,会受到前所未有的质疑。两国大军的士气和打仗的决心,都会随着这个消息而起伏摇摆。
于燕军而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只要宿阳没有传下止战的军令,他们就不能停下攻伐的脚步。只是一直没有接到明确命令,将士心中就始终不能放下顾虑。
他们会想,这仗本来就不该打,现在也该停了。他们还会想,若开打了,接着又传来止战的军令,那他们这些开打的士兵岂不是白白送死了?
心中犹疑,则士气低迷。士气低迷,则刀剑不锐。此乃兵败之先兆。
于谭军而言,即便因皇帝之死而看到了止战保国的希望,可是燕军一日未班师回朝,谭国就一日不能放心。
谭国因莫须有之罪遭受无妄之灾,面临亡国之难,此时军民一体,上下一心,决定破釜沉舟共抗大燕,士气正旺。
要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将士们忽然知道有了止战的希望,与敌人玉石俱焚的勇猛之心眨眼就会散去,转而把希望寄托在求和与大燕撤兵上。
谭国兵力本就不足,要是谭军再丧失勇猛之心,如何能挡住三倍于谭军的燕军?
因此谭桢不能告诉手下将士这等消息,起码在皇帝驾崩的正式文书送达各国前,她不能说。
今各国诸侯就算收到了消息,也只是宿阳内应传来的小道消息,文书未下发,那“事实”便有可能变动。
没有任何一位诸侯会在这个时候丧失耐心,他们必须要等,等待确切的消息传达。
商悯想,有什么情报是燕军和谭军都不知道的?有什么情报是她现在就可以用上的?
剩下的答案自然就是这一条——皇帝驾崩,止战有望。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人和事,是她和谭国能够利用的吗?
有,而且答案近在眼前——武国公主失踪。
在辎重部队和十方阁孙映合作时,商悯就有一瞬想过拿武国公主的身份当做幌子,这个身份很好用,在阻挠燕骑兵的同时能做到保命。
然而情况危急,商悯权衡利弊终究没能那么做,原因之一是她不确定燕军会不会一口咬定她是假货先杀了再说。
但若是同样的计策,换一个场合换一个情景,能起到的作用就截然不同,稳妥性也会大大提升。
“马将军,我有一计。若顺利,或许不费一兵一卒便可与我师弟接上头。”
商悯眼眸微闭,随后睁开。
“但此事,牵扯极大,又诸多不确定性。马将军掌管这一带谭军,得谭公命令配合我行动,我的谋划必须得到您的信任和支持,所以我愿意告诉您和谭公一些我本不打算告诉你们的事。”
舍得,有舍才有得。情况危急的当下,商悯势必要舍去自身的一些利益,才能换取更大的利益。
保守之举无法保谭,不肯去冒险搏那微小的成功率,就永远无法成事。
马将军面色一肃,心中泛起疑惑。
本不打算告诉他们的事……思及“无”只说她师弟在燕军,却不肯透露她师弟的身份,马将军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安全起见,对方有所隐瞒也是正常的,更何况是如此大事,她的师弟可是潜伏在了苏归身边,随时有生命危险。
商悯手指掐诀,按照不久前敛雨客的教导默念口诀,生疏地布下了一个可以隔音的结界。
内外声响被隔绝,这种法门在圣人的时代过去后慢慢失传,今日由商悯再度复现。
马将军霎时一惊,欲要询问,却只能强压下好奇心。
商悯道:“待苏归带兵来攻运河渡口,你就派一支轻骑,带上一名口齿清晰能说会道的军师,再带上我,我等去往陇坪城门下,要求与燕军谈判。”
马将军刚听了开头就目瞪口呆,脑筋急转,也没想明白商悯搞这一出到底是什么路数。
“这……以谈判之名派使者去对方城池,是可以保住性命,各国不杀来使。但是燕军不一定会开城门让你们进入城中,因为能主导谈判的苏归不在,守城的将军不敢妄下决定,以这种方法和你师弟接头是不可能的。”马将军严正指出此计漏洞,“对方一定会告诉你们,必须要等苏大将军回来才肯和你们谈,总之就是拖。”
她紧接着想到了什么,“慢着,若只是接头的话,何必非要等到苏归来攻渡口呢?我们现在就可以去……”
“这还真不行……”商悯睁眼说瞎话,“我和我老师敛雨客所修功法一致,气息相近,很不巧的是老师和苏归因为一些事打过照面,我怕他认出我是谁的徒弟,把我当场扣下。以苏归的个性绝不会让我师弟靠近谭国来使,以我师弟的谨慎,也绝对不会贸然接近城中使团,除非他知道我来了。”
细节是假,缘由是真。商悯真没法在苏归面前露头,他就算不拍死她,也不会让她再逃走了。
马将军回过味儿来。
“无”这位师弟,在燕军中的身份似乎相当特殊啊。
“将军莫急,听我说完。”商悯道,“我这儿有两条消息,一是皇帝已经驾崩,他是被妖害死的,谭国献妖镜害死太后的事儿是胡编乱造,皇帝下令攻谭是被妖操控,他本意并不想攻谭。”
马将军眼都瞪直了:“慢……”
“第二条消息是武国公主于军中失踪了。若我所料不错,这条消息是被封锁的,只有苏归和他少数亲卫知晓。”
“待谭军带着我到了陇坪城下,便由军师开口,告诉陇坪守城将士皇帝驾崩一事,要求止战。自然,守城将军做不了这个主,此举意在乱燕军军心。”
此举不仅乱燕军军心,也会乱谭军军心,只是来陇坪的军队只是一小支壮场面的骑兵,且军师只需对外宣称这是计谋,便可以暂时稳住谭军的军心。
“守城将军会拒绝和燕军谈判,并如马将军所想那般要等苏归回来再谈。这时军师便可表示,他手上有武国公主,此时苏归正在攻打渡口,苏归撤兵,他就把武国公主还给燕军,要是不同意,他就当众把武国公主杀了,告诉所有人大燕不仁,不救公主。”
撤兵是假,接头是真,是为暗度陈仓之计。
马将军大惊失色,急急道:“绝对不可!先不提我们从哪弄来武国公主,单是拿武国的公主当谈判筹码这一条就足够让武国对谭国开战了,谭国本就腹背受敌,这怎么能行?”
“没有公主那就找人假扮公主。”商悯情绪稳定,主动请缨,“我可以扮演武国公主。”
马将军只觉得两眼一黑,越发看不懂商悯的路数了。
她试图挣扎:“谭国劫持公主,陇坪守城军有理由直接对谭军开战,哪怕是谭国来使也是如此,因为是谭国不讲信义在先……”
“所以军师在谈判的时候可以语言灵活一点,不直白威胁,只说燕军若不同意就把公主带到谭国好生‘照料’,至于是哪种照料,让燕军自己去想。”
“就算公主失踪,燕军的人也不可能不知道公主长什么样吧?还是说你知道公主长相,可以易容成那个模样?”
商悯迟疑道:“我是知道。”
“你知道?”马将军愣住。
“马将军,其实我是武国人,受武王统领,此行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找我武国失踪的公主。”商悯顺势搬出老一套说辞。
十方阁与谭国有合作,说不定会将武国的“无”的消息告诉谭国一方,既然如此,那商悯主动捅破自己的第二层假身份也没什么妨碍。
“我不是有意隐瞒。”她歉意道,“老师收徒甚广,有教无类,合眼缘的他都会教导。老师也在云游各国,劝说诸国齐心协力共抗大燕。武国早已和敛雨客搭上线,老师也是那时收我为徒的。”
马将军:“……慢着。你容我想想,我没听错吧?”
事情变化得太快,让她由衷地产生了一种荒诞感。
“将军没听错。”商悯认真道,“让谭国假意用公主来威胁大燕撤兵,此举还有两个额外的效用。一来让消息传播开,公主得知消息,便会知道谭国已经知晓她失踪的事,说不定会主动来寻。二来,可以制造出谭国和武国不合的假象,武国当然是站在谭国这一边的,但是武国和谭国不能让其他国家认为二国已经联合。”
前者只是个借口,后者勉强算是重点。商悯假托寻找公主之名行事,自然也需要做出合乎自己身份的应对。
在谭国她可以是敛雨客的徒弟,可以是武国人,但唯独不能是武国公主商悯。γυе哥欠
公主这个身份是天然的政治筹码,它代表了太多东西,当前的商悯不能在马将军面前暴露这层身份。
“武国谭国联合,可不是你嘴皮子一碰就可以敲定的。”马将军张了张嘴,憋出来这么一句。
“这当然不是我能敲定的,谭公可能已经收到武国的结盟书了,将军不信就去问谭公。”商悯底气十足。
马将军:“……您继续讲,用武国公主威胁后呢?”
商悯笑了笑,“将军方才担心公主是假的,难道燕军就不会担心了吗?众目睽睽之下,燕军不好咬死不承认城门下的不是公主,他们至少会派几个人出城门确认真伪。”
“他们更可能直接咬死公主没有失踪,是谭国在胡编乱造。”马将军冷冷道。
“是有这种可能,我不否认,所以才需要先用皇帝驾崩的消息扰乱对方心智,让对方混乱之际没法思考什么才是最佳应对。”商悯道,“就算没有皇帝驾崩的消息干扰,燕军也不太可能弃城下的‘武国公主’于不顾。”
并非全然是因为仁义道德的捆绑,而是苏归手下的几名高品阶将领都知道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实——苏归重视商悯,这种重视超出旁人许多倍。
同样是质子,他懒得搭理郑留和宋兆雪,唯独对商悯青眼有加,议事时很少避讳她,还让她去摆帐中沙盘。
这份重视会让他们在处置商悯的事时多出一份慎重。
就算守城将军没有办法做出决定,但是让人辨认一眼公主真伪是能做到的。
“若对方犹豫,没提出辨认公主真伪,便由军师开这个头。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信可以派人出城,来近处亲眼辨认公主是不是真的。”
商悯声音渐渐变低,“若我师弟得知了消息,他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主动请缨来到城墙下与我见面。”
“你师弟是什么身份?”马将军眼眸深沉。
“我师弟乃郑国十九公子郑留。”商悯笑道。
马将军一时失语。
“你师弟这等身份,你怎么能肯定燕军会派他出城辨认公主真伪?他身份太贵重,万一有闪失该如何是好?”她道。
“我方才也同样想了这个问题。”商悯道。
她一向很会换位思考,想象如果是郑留在城墙下,她在城墙上,她会如何说服守城将士让她下去。
“不能让郑留自己去说服守城将军,还是需要军师发力。”商悯语调极缓,边说边思考,“军师可以直接道,觉得燕军会不想救,或出于利益不承认这是武国公主。若燕军派接触过公主的亲兵来认,军师可以以此为借口拒绝,并顺势提出要求,让与武国公主同为质子的郑国公子和宋国公子来确认。”
马将军细细思索,忽然醍醐灌顶,惊道:“此计甚妙!燕军为战局考虑可能说谎死不承认这是公主,可是质子们是站在同一阵线的。如果今日武国公主被燕军所弃,来日郑国公子和宋国公子岂不是也有可能因为同样的缘由被燕军所弃?只有他们会认这是公主,他们是一根藤上的蚂蚱!”
“没错,事实正是这样。”商悯微笑。
马将军眯起眼,突然道:“‘无’大人所知甚多,那么您在武国,又是何等身份呢?能否告知在下?”
作者有话说:
第151章 双向配合[VIP]
早等你这句话了, 商悯暗道。
既然暴露了自己和武国的联系,那么商悯势必要给自己安排一个合理的身份。
这个身份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 同时还要能解释自己为何受到武王和武国公主如此信任,她见识、学识、政治敏感度是从何处学来的。
单从敛雨客那里学吗?只要谭桢和敛雨客接触过,就一定能看出敛雨客不擅长政治, 他甚至连凡尘间的许多事都不甚知晓。
凭借敛雨客学生这一层关系,商悯可以顺利留在谭国, 也可以受到谭桢的信任,但是这还不够, 商悯需要再赋予自己的身份一层特殊的政治光环,充当谭国和武国交流的桥梁。
若非如此,她在谭国顶多能充当一个进言献策的军师, 而不能把握更多的主动权。
走一步前, 至少要先看到后面的三步。
“我知道马将军心有疑虑,刚到军营时我不说破自己武国人的身份, 就是怕引起误会, 战局本就危在旦夕,实在是不能多耗在互相猜忌上面了。待验明正身,谭公亲自确定我为敛雨客之徒,是可以信任的人后, 就会省去很多扯皮的步骤。”
商悯先是用温和的语气解释了一遍自己这么做的用意,等看到马将军眼神稍缓,她才继续道:“我自小与悯公主一同长大,公主身份贵重, 是储君人选,不得有失。我是公主玩伴, 与她年龄相仿,情同姐妹,但同时也是她的替身。”
马将军惊愕地打量了一番商悯,“你是替身?”
商悯颔首。
“去宿阳时公主当然是亲身为质,而不能是我作为替身前往,万一败露这可是欺君大罪。悯公主亲口道,如果一介公主连亲身为质都不敢,那又有何能力能担起一国重任呢?所以她去了。”
马将军听得目露赞许。在她看来,国君不是是个王子王孙都能当的,首先要有能力,接着要有德行。
武国公主无疑就是有德行的人。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如果公主一直在宿阳也就罢了,可她偏偏被苏归带在身边,王上非常担心公主安危。大燕威胁武国,不义在先,我武国怎能任人欺辱?公主并未视我为下属,而是视我为知己,我亦视公主为友,又怎能看她陷此危局?”
商悯娓娓道来,“于是王上派我来此,我欲潜入燕军,与师弟配合里应外合救出公主。若事成,我留在燕军做公主替身,还能和师弟一群获取情报,公主则能返回武国,保得自身平安。”
“从你讲的来看,那位悯公主知晓自己责任之重,未必会赞同武王和你的决定。”马将军道,“若是她走了,不就成了苟且偷生之举?”
“我知道,可……”商悯欲言又止,目露担忧,最终重重一叹。
仿佛千万种情绪都包含在这声叹息中了。
马将军沉默下来,独自思考。
商悯看着她眉头紧蹙的面孔,心中祈祷她别问得太细,当然如果她继续问下去,商悯也准备好了相关的回答。
关于“无”的身份,马将军应当没有疑虑了,剩下的只是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
比如,“无”如何及时得知武国公主已经在军中失踪了?再比如,为何她笃定公主是失踪,而不是被苏归杀了。
为了应对可能的提问,商悯对自己得知消息的时间和武国公主失踪的时间,进行了模糊化的处理,不告诉马将军具体情况,尽量不让她有提问的机会。
敛雨客一门的师姐弟的传讯方式可能会碍于师门传承,不得向外吐露,马将军倒是没有为难商悯非要让她说出来。
武国人之间的传信方式也同样是机密,马将军也知道自己即便是问了,她也不会回答。
且,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的时候。
马将军现在最需要干的事情是确定商悯情报的真伪,公主失踪这样的事情不太好验证,但是皇帝驾崩和武国送来结盟书,这两件事绝对是可以向谭桢验证的。
如果后两件事情为真,那么“无”的身份便彻底有了定论,公主失踪之事的真实性也可以得到侧面验证。
只要是真的,那么事情就好办了,谭军的确到了需要奋力一搏的时候。
人骤然得知这么大的事情,是需要时间思考的,商悯耐心地等马将军将自己乱成一团的思路理顺。
没一会儿,马将军站起身,做了与商悯所料一致的举动。
“‘无’大人稍后片刻,我这就去写密报,同谭公商议此事。”马将军说完顿了顿,额外道,“这事,多半能成。只是我想多问一句,郑国的十九公子是敛雨客之徒,郑王知道吗?”
商悯眼神微动,稍感惊讶,没想到马将军政治敏感度不算低,竟然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考虑到郑国的动向。
马将军的心态很容易猜到,谭国腹背受敌,自然想要多拉几个盟友。
正所谓远交近攻,不管是郑国还是武国,都很符合结盟的标准,各国之间又没有世仇和利益纠葛。
“我知道将军是如何想的,将军恐怕要失望了。”
商悯面露遗憾,点到为止。
“郑国的情况,马将军应当有所耳闻。师弟在郑国不算好,郑王对师弟境遇并不关心。若谭国考虑和郑国结盟,可行,也可以尝试接触,但是请谭国一方务必保守秘密,绝不能提师弟被敛雨客收为了学生……否则,师弟就没法帮助谭国了,他本就有性命之忧。”
马将军心下一凛,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立刻保证道:“我马思山在此立誓,此事你知我知谭公知,郑留公子知,绝不会再有第五人知晓!”
商悯看着马将军匆匆离去,撤掉了周身结界。
谭桢会答应她的计策的,因为她的情况和谭闻秋很像,只差一点就要被逼到狗急跳墙的地步了。但凡有一线生机,她都会去争取,但凡有一丝可能,谭桢都愿意去尝试。
商悯的计谋不费一兵一卒,既然如此,何不去尝试?就算失败了,损失也微乎其微。
她在帐中闭目养神,尝试运转谭闻秋所教的假寐术,结果不出意料没成功。
毕竟是妖族的法术啊……商悯略微遗憾,随后尝试起了新的假寐术使用方法。
她将本体的九成灵识转移到白小满化身中再运转假寐术,等灵识在白小满化身中得到充分的休息,再将投过去的灵识收回本体,这样便可迂回使用假寐术舒缓精神了。
不过片刻,商悯收拢灵识,神清气爽,精气神全然恢复了,她在心中默默给自己的机智办法点了个赞。
……
仅半日后,传来战报,陇坪失守。
谭军损兵千余,将军率残兵逃走,燕军占领陇坪。
又过两日。
忽有谭军斥候回营,言信鹰高飞,传来警示之声,斥候小队前去探查,见陇坪城下燕军集结,正要朝着运河渡口行进。
城下黄烟滚滚,人头攒动,旗帜高悬,马哨声起,瞧着兵马甚众,更有苏归亲自率军,不容小觑。
一听这等消息,商悯便知道,是时候动身了。
还未等她去寻,马将军便主动找来。
“轻骑小队已经备下,军师也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她递给商悯一张简易地图,手指沿着标好的行军路线一划,“你们这支队伍没有步兵拖累,哪怕绕个小弯避开燕军时间也够。苏归抵达渡口前,你们应该就能到达陇坪。”
马将军讲完行军路线,一双刚毅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商悯:“‘无’大人,一路保重。”
“会胜利归来的。”商悯卷起地图揣进怀中。
马将军又拿出初见商悯时收缴的武器和大兜银票,以及十方阁赠送的机关弩,道:“这些原物奉还。”
“若‘无’大人行事顺利,便不要回运河渡口了,这支轻骑和军师会护送您去往谭国都城峪州,咱们就此别过吧。”
等和郑留接上头,商悯确实就没了留在交战之地的理由,她得去见谭桢,和她商议在信中不便商议的更深一步的计划。
商悯一叹,对马将军拱手行礼:“将军,就此别过。”
马将军哈哈一笑,拱手拜:“离别时别叹气,不吉利,我这人迷信。”
商悯愣了愣,脸上也浮现出一个笑容。
马将军摆摆手,转身走了。她皮甲加身,赤红的披风随着走路带起的风在身后飘荡,在灰黄的军营中无比显眼。
商悯想,下次见面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了,世事无常,她能给一个人的最好祝愿就是希望她能活下去。
“‘无’大人,在下庞峻,是您此行的军师。”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商悯转身,看到一位年约五十面貌儒雅的男人。他一身长衫,衣服外头套了护身的轻甲,面相和和气气,语气不紧不慢,给人的感觉很靠谱。
商悯这两天跟他打过一次,知道他人确实挺靠谱的,不然也不会被马将军选中成为随行军师。
“庞大人,此行有劳了。”她客气道。
“劳的不是我,我与众多将士顶多只有奔波之苦,连用计都免了,该是有劳您才对。”庞峻道,“大人请上马,我们这就出发。”
随行的将士立刻将马匹牵到近处,商悯麻利地翻身上马。她身上披着一件斗篷,拉下兜帽既可以遮面又可以防风沙。
在谭军军营时,商悯以易容的面孔出现在人前,此时她兜帽下的脸已经恢复了原本的面貌,她又是武国大公主商悯了。
“驾!”
御马之声陆续响起。
谭国轻骑将商悯包围在中间保护着,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运河渡口的军营。河道两旁的绿洲离他们越来越远,渡口的城楼和烽火台也渐渐遥望不见。
生命的痕迹似乎远去了。
商悯看向前路,那边只有望不到尽头的黄土和刮人的风沙。
……
苏归亲自攻打渡口,陇坪自然不能无大将镇守。
守城大将名袁遥,算得上苏归手下数得着的人物。
渡口之战其实准备颇为着急,因为苏归看出谭军有弃城而保渡口之意,担心继续拖下去渡口会集结更多谭军,届时燕军便会久攻不下,于战局大大不妙。
是以刚攻下陇坪,将士们没能休整太多时间便奔赴下一场战役了,留守陇坪的这一批燕军可以在守城的同时休养生息,缓解连日奔波之苦和攻城之战的疲惫。
苏归带走一批主力军,这批主力军应该够攻下运河渡口,若是不够,袁遥便要指挥陇坪修整完毕的燕军及时增援。
渡口与陇坪相聚不远,全速赶路只需一昼夜便能到达。
留袁遥守陇坪,苏归很是放心。
袁遥手下守城之兵不算少,称得上兵力充足,他也很放心。
谭军刚在陇坪溃败,渡口之战又要开始,应当不会有敌军在这个点上攻打陇坪,有这个兵力,不如去驰援镇守渡口的谭军。
苏归是如此判断的,袁遥这等老将也是如此想的。
可是他万万没料到,苏归今晨刚走,到了夜间,城墙上瞭望警戒的斥候便匆忙来报,说似有谭军来袭。
袁遥的第一反应是坏了,谭国憋了个大招,大燕难道是中了谭国的调虎离山之计?可是仔细一想谭国稀薄的人口又觉得不大可能。
攻打陇坪也是需要兵力支撑的,你谭国上哪凭空变出来一批兵来攻城?
“对面有多少人?”
斥候来得急,说不清。
袁遥只得吩咐:“再探再报。”
此话刚一出口,第二个瞭望的斥候便赶来了,他道:“禀将军,是一支骑兵,天黑看不清,但是能看出人数甚少,应当不是来攻城的。”
紧接着第三个斥候匆匆而至,跟着道:“将军,是谭国的人派使者和谈了!”
袁遥眉头大皱,斩钉截铁:“绝不可能是和谈!”
那斥候回禀:“谭军吹号者,号声三长三短,属下绝对没有听错。”
按照各个诸侯国之间惯例,吹出三声长长的号声确实是在通知对方要派使团来了,之后再吹出短短的三声号声,则是在表明这场谈判是奔着求和来的。
袁遥冷笑:“如果是诚心求和,何必等大将军带兵远去再来?求和必定是假。除非谭军投降不再反抗,否则求和都是假的,他们大概是想使计,让大将军停下攻打渡口。”
可即便如此,对方派来了使者,不可不理会。
袁遥只得戴上头盔拿上佩剑,登上城楼,俯视城楼下的点点火光,这火光微弱得宛如黑夜里的萤火虫,好像稍不注意便会被夜色吞噬。
来的人的确少,稀稀拉拉的谭军骑兵举着火把,仰头望着城楼上的袁遥。
陇坪的城墙上,燕军弓箭手已经调整好了射击的角度,但是谭军的距离拿捏得极好,正好处于弓箭射程之外。
“来者何人?”袁遥运气朝下方朗声道。
此时庞峻出列,留商悯在骑兵队中,独身一人骑马奔至城下。
他用中气十足的嗓音对城楼喊:“鄙人庞峻,奉谭公之命前来,欲与大燕和谈!”
“无封、无陛下印信,更未广告天下诸侯,算哪门子的谭公……”袁遥眉眼一沉,心中已然增添两分不悦。
可是他却不得不正视城楼下的庞姓使者。
只因他说他奉谭公之命而来,而非奉某将军之命前来,二者意义截然不同。
此时的庞峻,已然可以看作是谭公的传声筒,一言一行皆是谭公授意,代表的是谭国上下的意志。
袁遥不禁更加疑惑,不明白庞峻为何挑选此刻来和谈,还搬出了谭公之名。不过有一事他是明白的,对于大燕来说,谭国是弱国,既然是弱国,行事过分些又如何,不恭敬些又如何?
于是他直接道:“谭使请回。尔等夜晚前来,和谈之心不诚,趁大将军不在时派出使者,更是有意刁难于我。既然是谭公派来谈和,自然该由镇国大将军苏归亲自接待。”
袁遥说到这儿,停顿稍许,先礼后兵。
“况且,谭国大不敬在先,谋害太后更是有谋逆之心。除非谭桢摘去头冠,去宿阳向陛下负荆请罪,谭国上下不再调兵,向我大燕投降以示臣服……否则,也没有和谈的必要了。”
庞峻笑了一声,高声道:“将军此言过早,我这儿有谭公亲笔书信一封,将军既然不愿请我等进城,便请读了这封信吧。事出紧急,不然谭公也不会派我等深夜前来,我等日夜兼程,就是为了将这则消息早日送到燕军手中。”
袁遥眉头大皱,只觉得事有蹊跷,却想不通关窍,况且只是一封信罢了……
“好!传信上来。”他盯着庞峻道。
庞峻笑了,他从马匹侧方抽出一支弓箭,又从怀中拿出放置了信件的竹筒,绑在箭身之上,随后拉弓射箭。
袁遥向后一退,怕对方趁机使诈,然而庞峻的箭瞄准的方向并不是他,而是城楼上耸立的战鼓。
“咻!”箭矢激发。
下一秒城楼的战鼓被弓箭直直射中,哪怕箭尖见战鼓的鼓面射穿,可它仍然带起“咚”的一声闷响,声音嗡然,回荡悠远。
袁遥脸色登时一阴。射战鼓,用心甚是险恶,此举意在嘲讽燕军就如这战鼓,迟早要被谭军所破。
随从取下扎在鼓面上的箭矢,拿下上面的竹筒,将盖了谭公印信的信纸展开。
袁遥垂眼去读,一双虎目霎时睁大,眼睛不受控制地随着信纸上的字移动。
同时庞峻的声音传遍城楼。
“寿宴当日,陛下驾崩。绣衣局大统领、御前大太监胡千面真身为狐妖,迷惑陛下神智多年,陛下乃天命所归,得祖先庇佑,在寿宴当日恢复神志,于殿上除妖,将胡千面打得现出妖形。朝堂众臣这才得知,陛下竟然已经被妖魔以蛊虫秘密控制,陛下当众剖心取出蛊虫,言愧对天下人,接着倒毙当场。”
此言落下,城楼骚乱顿起,燕军士兵一片哗然。
“……一派胡言!妖言惑众,谭国罪加一等!”
袁遥勃然变色,“不过是你谭国的缓兵之计,陛下怎么可能已经驾崩?怎么可能被妖魔控制?荒谬!来人,快将此人拿下!”
庞峻大声驳斥:“不日就将有消息传到各地,宿阳朝堂众臣皆可验证!将军知晓此言荒谬,难以相信,可谭公怎会撒下如此一戳就破的弥天大谎,被天下人耻笑?信上所言,句句为真。看看那信上的印,这是国君的印,代表一国信义。这信纸上承载的难道只是我谭国一军之成败吗?”
“纸上所写的,是我谭国上下数百万民众的性命!”
他振臂高呼:“攻谭不义,大燕认错了敌人,燕军真正该攻打的不是谭国,而是那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妖啊!”
袁遥脑袋嗡嗡作响,踉跄后退,靠身边亲卫扶着才站稳,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惶然的神色。
他欲要喝止庞峻,禁止他继续口出狂言,可是庞峻说得太快,声音太响。
“相信不日宿阳就会传来撤军的军令!谭国是大燕的谭国,谭公忠于燕皇陛下,你我皆为大燕人,此时该齐心协力诛妖除魔,若死于内部攻伐,才是中了妖魔奸计!”
“此战不义,何必再战?!”
城墙上所有燕军将士的目光都投向了袁遥,袁遥抬起头,在自己身边亲卫的脸上看到了恐惧和茫然。
他又去看四周,城墙上的弓箭手执弓的手臂竟然不再紧绷,视线也不再注视着城楼下敌人,而是时不时看向他的方向。
他是驻守此城的最高将领,所有人都听他调遣,所有人都在等待袁遥的决断。
袁遥额头上有冷汗滑落。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将,他知道他此刻该做的并不是去相信谭使的话,也不是去否定谭使的话,因为过往的所有经历都告诉他,搞政治和打仗是不一样的。
打仗讲究将敌人尽数歼灭。如果城楼下的人不是来和谈的,而是来打陇坪的,袁遥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下令杀了对方。
可政治不同,身处政局,要懂得始终给自己留有余地。袁遥一下子就意识到楼下庞峻所说之语不能全然用“这是谭军的奸计”来解释,其中涉及的,乃是宿阳的大人物的生死与整个王朝的存续。
他露怯了,不敢去否认了。
于是他做了他这个身份最该做的应对,也是最中庸的应对——拖。
“我愿相信一国之信义,但不敢信敌军之信义。”袁遥的回答也相当中庸,“此等大事,非我一人能决定,也非我一人能判断,我会即刻去信,将庞大人所说之语一字不落地转述给苏大将军。请庞大人多些耐心,一切等苏将军回来之后再做决断。”
庞峻一听,心中便浮现出果然如此的念头。
倒不是商悯料事如神,而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根本没有人可以应对这种突发情况,既没有办法验证真伪,也没有魄力直接否认。任何人在这时候能想出的最好最灵活的办法,就是拖。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袁遥心念电转,朝下方使团道:“庞大人何不入城静等?”
将人给请到城内,事情会好办许多。不管是旁敲侧击,还是用一些手段,袁遥都可以从庞峻口中敲出更多的情报。直接将人扣下不放走,等苏归带兵归来袁遥也好向他交代。
“我还是不入城中了。”庞峻对袁遥拱手,“将军,我为救谭国而来,也为说出真相而来,更为止战而来。除了刚刚陛下驾崩的真相,我谭国还带来了一人,希望能借此向大燕表示忠心,以示诚意。”
袁遥心中忽然升起不妙的预感。
只听庞峻大声道:“我谭军在运河边缘找到了一个年纪尚轻的女孩,此女自称武国大公主商悯,我谭国多方查证,确定其身份为真。武国公主不该身处燕军之中吗?不知是何缘故,竟让公主流亡在外?”
商悯失踪,知情人很少,但是非常不巧,袁遥袁将军就是知情人之一,他甚至见过好几次商悯,在议事时还跟对方说过两句话。
此时摆在袁遥面前的选择有两个。
第一是咬死不承认公主失踪。
另一个是承认公主失踪,并且下去确认那是不是真公主。
袁遥心都凉了,因为燕军内消息封锁得很好,谭军没有渠道知晓公主失踪的事情,也不会拿莫须有的事情来当谈判条件。既然底下的那个公主被拿到明面上说了,那就说明,那极有可能就是真的公主,武国大公主商悯!
只是一瞬,袁遥就做好了决断,死不承认那是公主,也绝不承认公主已经失踪了。
他知道苏归看顾商悯,也知道这孩子颇得大将军眼缘。可是他袁遥也是大燕的将军,他敬仰苏归,但不会因为苏归的个人感情倾向对武国公主生出仁慈之心。
哪怕苏归事后怪他,袁遥也不会后悔这么做。
经今日这么一闹,公主失踪的事情或许就藏不住了,但是没关系,山高路远,燕军还可以做出公主不慎死在谭军进攻下的假象,没必要让大燕自己来背这个黑锅。
“公子止步!”
“不可擅闯——”
袁遥侧身一瞧,竟看见是郑国公子郑留不顾阻拦登上了城墙。
见袁遥回头,郑留大喊一声:“将军,郑留有一计,请听我一言!”
袁遥提起来的心略微放下。武国公主失踪,与她同行的另外两位公子自然也是知情人,若是郑留把这件事情在这儿闹开了,公主在燕军中失踪的消息就彻底藏不住了。
他只想稳住郑留,让他别说些不该说的话,不过郑留似乎并不打算把事情闹开。
“公子请说。”袁遥审视眼前这个才十一岁的孩子。
郑留的嘴唇因大西北干旱的气候有些干裂,他沉静道:“我听了许久了,袁将军可记得,悯公主是在沙尘暴的当日失踪了?容郑留提醒一句,当日不仅有沙尘暴,还有前来突袭水车的谭军。”
袁遥愣住,转瞬满心狂喜。
是了,就是这样!原来根本没必要死不承认,更好的办法近在眼前——悯公主失踪并不是因为燕军看管不利,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尽到保护责任。她分明是当日被谭军故意截走的啊!谭军就是包藏祸心,故意偷取公主作为人质,此时再以公主作为谈判条件,要挟燕军,实在是奸诈至极!
郑留看着袁遥的表情先是怔愣,再是恍然。
他的唇角也露出了笑容,笑得真心实意。
“将军何不直接承认公主失踪?如此一来,错不在我方,公主有个闪失也可以直接归罪于谭军。”郑留不急不缓地道,“只是还有一点,将军需要谨慎对待。”
“如果武国得知,将军明知公主在谭国一方却不去救公主,武国就会和大燕产生嫌隙。”
袁遥面色有了微妙的变化。
郑留将他的神情收入眼中,微笑道:“公主可以因谭军失踪,但是底下的公主却不一定是真公主。谁去辨认公主真假,谁去指认公主是假的?谁能承担这么做的后果?”
这后果绝不能让燕军来承担……但是现成的人选不就近在眼前吗?
一国公子,不似朝臣那般可以随意处置,没人敢处置王侯后代,更重要的是他的话分量够重。袁遥否认公主失踪,不承认底下的公主是真公主,依然会有人对他的话产生怀疑。可是同样的话换的郑留来说,效果就截然不同,他是王侯子孙,也是和武国公主同一阵线的郑国质子。
此事,袁遥应对失矩,等待他的是罢官降职,甚至是牢狱之灾,以死谢罪。郑留应对失距……不,哪怕他的应对是错的,顶多受些责难,死是绝对不会死的。
郑留上前一步,逼近袁遥:“将军,我愿意前往城下辨认公主真伪……”
他压低声音,用仅有二人能听到的话说,“不管底下的公主是真是假,待我回到城楼,我都会说此人为假。将军明白我的意思吗?”
袁遥深沉道:“公子这么做,何意?”
“请将军在苏大将军面前替我美言几句,若能让苏大将军向宿阳递折子,让陛下知晓我的忠心,那就再好不过了。”郑留温声道,“不管身处大燕还是身处郑国,我都愿为陛下效力。”
身为质子,最渴望的事情是什么?当然是归国。
袁遥顿时明白了一切,他看着郑留,只感觉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赞许道:“郑留公子大才!”
作者有话说:
第152章 兆雪之心[VIP]
那一支谭军一来到陇坪近处, 便有士兵将消息告知陇坪各级将领,令众人做好备战准备,城内大批士兵本就处于随时备战的状态, 反应极其迅速。
接着又有消息传到众将士处,说谭军不是来攻城的,是奉谭公之命来谈和的。
郑留和宋兆雪本就和苏归亲卫住在一处, 通知备战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他们这儿。
郑留一听到和谈的消息,就知道事有不对。他即刻起身出门, 躲过城中穿梭的数支队伍,欲要去城门近处探听燕谭两方和谈内容为何。
“喂喂, 你要去干嘛?”宋兆雪满脸懵,下意识跟着郑留一起走。
“闭嘴,小声点, 将军不允许咱们靠近城楼。”郑留强压着焦躁道。
宋兆雪不蠢, 他好歹是被当做一国公子培养长大的,身为王族, 他该懂的都懂, 该有的敏感度也有。只是因为经验欠缺,他反应远没有郑留快。
宋兆雪谨慎道:“这和谈有点不对劲。”
“太蹊跷了。”郑留低声自语。
“何处蹊跷,请二师兄赐教?”宋兆雪真诚发问。
“谭国有什么资本和谈呢?”郑留瞥了他一眼,难得耐下性子。他不仅是在对宋兆雪解释, 也是在理顺自己的思路。
“使团是奔着止战来的,可是你我都知道,谭国不可能投降。既然不投降,那和谈就不可能发生, 此时他们派来使团,不是为了谈和, 只是为了谈判。”
“既然是谈判,那以何物为筹码,以何事为条件?谭国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和大燕谈判?”
“等等……”宋兆雪脑筋没转过来,“所以你的意思是……”
“有大事发生了,是那种可以左右战局的大事。”郑留万分笃定。
“可能这只是计策……大将军去攻打渡口了。”
“也许吧。”郑留不再去看宋兆雪。
他的心跳在不受控制地加快。宋兆雪所言不是没有道理,但是郑留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商悯失踪前与他相谈时说的那番话。
她欲要将皇帝被妖控制的消息广告天下。那时郑留就问她,要使什么样的手段才能让各诸侯相信皇帝受妖控制。
商悯不答,只是笑着让他等等。
郑留相信商悯定能成事。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保谭,都是为了人族,为了天下!
今日谭军动向异常,郑留确实该像宋兆雪那样做出合乎情理的推断,可是在他得知这个消息的一瞬间,他的感情先于理智做出了判断。
“此事必有师姐在背后推动。”郑留心道。
这种判断似乎站不住脚,也没有足够多的依据,但这是他心中浮现的第一想法。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连郑留自己都觉得惊讶,他有些自嘲,又有些期待。
自嘲于自己轻易被与商悯相关的事情牵扯了心神,更期待自己推测成真,商悯谋划顺利。
等来到城门近处,消息更是源源不断。厚实宽大的城门挡住了城外谭国使者的话语,但是一条一条情报经士兵之口向城中将领通传。
等听到那则消息,郑留身边的宋兆雪几乎要吓得心胆俱裂。
“陛下被妖所控……”
“皇帝驾崩……”
皇帝驾崩!
这四个字在郑留心里掀起滔天巨浪,哪怕他经历过如此多的事情,依然被它牢牢摄住了心神。皇帝死了,当众剖心,亲手揪出了狐妖胡千面!
这是师姐做的?这就是她一直以来在计划的事情?她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她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郑留,你……”宋兆雪用活见鬼的表情盯着他看。
郑留一顿,这才发现自己的面部表情似乎扭曲得可怕。他想要放声狂笑,为商悯的惊天谋划拍手叫绝,可这里到底是燕军大营,他必须要隐藏自己的情绪。
喜悦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要让他控制不住自己了。
城下的谭使并没有留给郑留太多的思考时间,在他想明白商悯是怎么做到的把手伸到皇帝身上去之前,谭使说出了他们前来陇坪第二件要做的事——归还武国公主。
或者说,用武国公主要挟大燕停止攻打渡口。
“大师姐怎么会在谭军那里!”宋兆雪脸都白了。
郑留理都没理他。
短短的时间郑留脑海中掠过无数种想法,因为所思所想太过繁杂,他的太阳穴甚至开始抽痛。
……不,等等。如果这就是谭国的筹码,那么这个筹码未免也太过薄弱了,燕军完全可以否认那是公主,拒绝他们的要挟。而且就算谈判成功,谭国归还了武国公主后,燕军也可以翻脸不认账继续攻打。
谭国不至于做出这等愚蠢之事。
除非,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谈判!武国公主也并非谭国用来谈判的筹码!
郑留瞬间如拨云见日,脑海中一片清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谭军带来的必然就是师姐本人,是真的武国公主!怪不得他们要先告诉燕军皇帝驾崩剖心证妖的事,扰乱军心仅是其一。
这其二,其实是师姐在用只有他们能懂的方式对他发出的暗号!
妖魔现身皇帝已死,证明她已完成他们二人当日所谈之事,她与谭军携手而来,说明她在失踪的数日里已经顺利搭上了谭桢的线。
谭军不是师姐的威胁,而是她的助力。
如果只是想要将这些消息告诉郑留,商悯没必要亲自前来,派谭国使者在和燕军的和谈过程中透露也是一样的,郑留同样可以意会到她的意思。
可是,她偏偏和谭军一起来了。
商悯从不会做无用之举,更不会做多余的动作,她与谭军一起兵至城下,是在用这种举动隐晦地传递另一条消息——她要见他!
郑留猛然抬头,抬脚就向城楼上冲。
宋兆雪以为他疯了,伸手就要去拉他,结果这往日里文文弱弱的小子竟然跑得和兔子一样快,嗖的一下就跑上了城墙。
等宋兆雪躲过士兵的层层拦截也登上城墙,抬头就听见郑留道:“将军勿忧,郑留去去就回。”
“……嗯?”宋兆雪呆若木鸡。
不是,兄弟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怎么老想一出是一出的?到底是我有病还是你有病?我寻思我也不是蠢人一个,怎么回回都理解不了你到底在想啥?
郑留眼神都没给他分一个,笑着对袁将军道:“等确认完公主真伪,我会告诉谭使,说要回来告诉将军公主是真的,若我留在下面直接对您喊话,会被您认为我受到了他们的威胁……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拦我了。”
“好,公子思虑周全。”袁遥神色温和。
宋兆雪头一次在这姓袁的将军脸上看到了这样慈眉善目的表情,此人可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怎么郑留上去一个照面的功夫,这位袁将军就转性了?
“就算不这样说,料想他们也不敢故意扣下一国公子。”郑留笑笑。
“快去给郑留公子备马,放下城门铁索让他出城去。”袁将军吩咐。
宋兆雪终于明白郑留要去干什么了。
燕军怀疑下方的武国公主不是真的,所以要郑留亲自去确认。可是谭军摆明了是要用商悯来威胁撤兵,燕军怎么可能任由谭军摆布,这时候最好的办法不是不承认底下的是商悯本人吗?
这是连他都能想清楚的事情,为什么袁将军还要让郑留出城去确认,为什么非要是郑留?派个其他亲兵不行吗……
“慢。”宋兆雪忽然出声,“本公子愿同郑留一同前去确认。”
“不可!”袁将军立刻道。
郑留稍感意外,这才正眼看了宋兆雪一眼,神态自若道:“将军,我跟我师弟说句话。”
宋兆雪见他走来,注视着他的双眼,语速极快:“你想干什么?你不会那么做的吧……我们三人中,你和商悯关系最好。”
“师姐回不来了,这是板上定钉的事实,我下去是想亲眼确认师姐的安危。师姐毕竟身份贵重,如果她身上无伤痕,说明谭军对她还算不错,不敢苛待她,那么她就算留在谭国也没关系,大将军会将师姐救回来的。”郑留道。
“你要对燕军说她是假的?”宋兆雪眼睛眯了起来,一把抓住了郑留的手臂不让他下城楼骑马。
“你如果承认她是假的,燕军就更不可能花费兵力去救一个假的公主,谭军会对失去价值的假公主做什么,谁都无法确定。”
“宋兆雪,我还没确定底下的人到底是真是假,也许她就是假的。”郑留低头看着被他紧握不放的手臂,冷冷道,“放手,事情紧急。”
真的紧急,他能想到的事情,袁将军未必不能想到,只是他因为了解师姐所以更快地得出了结论。郑留怕对方突然回过味儿来,察觉到谭军目的不纯,徒生变故。
“我不赞同,我觉得谭军既然能得知商悯失踪,那一定是已经抓住她了,城墙下的就是她。”宋兆雪眼中已经生出了怒气,分毫不让,“质子一心才可免受欺辱,异国他乡若不能团结,便是自取灭亡。我们刚刚拜入苏归门下时,不都是这样认为的吗?为何现在要变!”
他逼音成线,话语钻进郑留耳中:“你何不想想,攻谭之战,真的该打吗?”
郑留惊异地望着宋兆雪的眼睛。
这是他头一次从宋兆雪嘴里听出他的政治倾向,他知道商悯想保谭,但是宋兆雪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表露过自己对谭国的同情,更多的是对战争还有自身安危的担忧。
“好了,我知道了。”郑留闭了闭眼。
宋兆雪一怔。
“是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如果下方的真是师姐本人,等我回来我会说那就是师姐。”郑留面无表情。
“我跟你一起去。”宋兆雪不放心。
“两个公子都去,袁将军不会答应。”郑留道。
“说完了吗?请兆雪公子稍安勿躁,留在城中即可。”袁将军出声道。
郑留把自己的胳膊从宋兆雪手里抽了出来,面色平静地走下城楼。
没过多久,城门开了。
宋兆雪走到袁将军身侧,看着郑留在几名亲兵的护卫下奔出城门。谭使庞峻对郑留略微拱手,引着郑留骑马到谭军轻骑兵队伍近侧,接着谭军士兵将郑留微微围了起来……看不到了。
……
郑留骑马刚来到近处,心中便是一片欣喜,因为他耳边出现了熟悉的声音,是商悯在传音。
“薅一撮足够量的头发,等会儿交给我,然后你再拿走我的一撮头发。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任何人。”
郑留一愣。
这时马已经到了谭军近前,他不动声色地摸了一把因颠簸而有点歪掉的发冠,指尖一切,一缕头发就被他团在了手中。
“悯公主何在?夜色太暗,本公子要离得足够近才能辨认。”郑留朗声道。
谭军骑兵上前,不动声色地隔开了郑留身边跟着的燕君亲卫,见他们面露不满和防备,庞峻圆滑地道:“各位见谅,我们也要保障公主的安危,您几位武力高强,又挨得这样近,实在是让我们心有不安。只郑留公子来近处就可。”
郑留轻夹马腹,马匹慢慢走了过去,在众多谭兵的掩护下,一名与谭军骑兵共乘一骑的女孩身体前倾,抬起了头。
她佩戴兜帽,近在咫尺。郑留探身伸手一拉,把她的兜帽给拉了下来,熟悉的脸庞映入眼中。
郑留端详她片刻,“果然是悯公主,许久未见。”
“短短数日,不算许久。”商悯对他点了下头。
只是两句话语的功夫,郑留就调转了马匹。二人错身而过之际,他侧过头深深地看了商悯一眼,轻声道:“既然已验明正身,我这就回去禀报。”
无人注意到,在郑留拉下商悯兜帽的那一刻,他截下的那一缕发丝已经放在了她的衣领处,而商悯也趁他回身,借斗篷的遮掩将自己准备好的发丝塞到了他的手心里。
“你果然不会让我失望,郑留。”商悯笑了,对郑留传音。
在路上的时候,庞峻还非常忧虑,担心郑留不会依照商悯的计策出城。
他担心的理由有很多,担心郑留贪生怕死,担心郑留没能抓住这次机会,担心他们这番计策是抛媚眼做给瞎子看……变数太多,简直列不过来。
但是商悯相信郑留,她对郑留不是全然信任,她是信任郑留保谭的决心,也信任郑留的聪敏和善于把握机会的性格。
就如保谭光靠一人一国无法成功,今日与郑留碰面,当然也不能靠商悯单方面的努力。
郑留嘴唇微动:“怎么忍心让师姐失望?”
他轻喝:“驾!”
马匹带着他返回远处的陇坪。
“成了。”商悯凝视着他远去的背影,“庞大人,我们也该离去了。”
庞峻笑笑:“是。”
他从头到尾都不知为什么马将军和“无”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干一些有头没尾的事情。不过此事不是他这个军师能够知晓的,所以他不深究。
看“无”如此反应,说明今晚行动顺利。
既然这样,那他就能放下心了。
郑留返回了陇坪,第一时间登上城楼。
宋兆雪还没有离开,他一看到郑留回来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面色有些急切,先于袁遥问:“怎么样,那是师姐吗?”
郑留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对着袁遥道:“那不是武国公主,是假的。”
宋兆雪脸色变了。
之后袁将军对身边的人吩咐了什么,又对郑留是如何褒奖,他一概没听。
因为他的心被怒火填满了。
剩下的事不是他们能参与的了,郑留跟宋兆雪一起离开了城楼。
一走下台阶,宋兆雪便停住脚步,幽幽道:“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郑留。你说谎,这就是你跟袁将军商量好的,否则他怎么会对你是那种态度,又故意阻我跟你一同前去?”
郑留眼神微顿,没有说话。
宋兆雪看到他这副样子更是怒火高涨,他强压下火气欲走,可是忍了又忍,这火气终究还是没能压下来。
眼看郑留又像没事人似的抬脚向前,宋兆雪气得一把揪住郑留的衣领子,拳头直接照着他的脸来了狠狠一下,“老子跟你不对付果然是有原因的!”
郑留没成想他竟直接动手,嘴角一下子就流了血,也被激起了火气。他一把钳住宋兆雪的脖颈,眼神阴了下来:“也好,省得装了!”
“呸,我从来没装过,倒是你整日里装腔作势!我看你不顺眼,我从来不装,你看我不顺眼还天天演得人模狗样的,我发现你在商悯面前尤其会演,你脑子绝对有大病!”
郑留气笑了,“你以为我不想救师姐吗?”
他一脚踹在宋兆雪腹部的要害处,咬牙切齿:“送你一句忠告,别做蠢人!”
作者有话说:
第153章 打草惊蛇[VIP]
陇坪与峪州相距八百余里。
商悯一行人每至驿站便换马, 中途极少休息,可他们人数略多,又有关键人物需要护送, 所以行进速度比不上八百里加急那种级别,不过六日足够从陇坪赶到峪州。
若是休息的时间再少一点,也不是不能提前几日。
军师庞峻万万没想到, 最先撑不住的不是年龄尚小的商悯,而是他自己。
五十岁已经称不上是壮年了, 他早年在战场上的腰伤复发,只得中途休息片刻再上马。
“大人得偿所愿, 可似乎并不高兴。”庞峻旁敲侧击。
他倒不是想从商悯嘴里面挖出点什么,只是她知道的显然更多,对于谭国和大燕的局势也更加了解。陇坪城下关于燕皇与妖那番言论, 虽然是计策, 但也是铁打的事实,寿宴当日的情况就是如此。
因此庞峻内心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期望。
也许, 真的能止战。
也许这场仗不用再打了。
庞峻当日说服燕军守城将军袁遥, 也险些把自己说服了。可是同行商悯这几日脸上不见任何笑容,似乎并没有因为可能的“止战”而有丝毫的放松,这份态度宛如一桶冷水,一下子把他给浇清醒了。
商悯一眼就看出庞峻在想什么, 她无奈苦笑:“庞大人,连你都如此想,更何况谭国的臣子和几十万谭军呢?谭公的决策是正确的,燕皇驾崩止战有望的事不适合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庞峻沉默了, “是我太天真,竟把自己绕了进去。”
“庞大人, 你记住,谭国人和大燕人想不想打仗不重要,妖想让这场仗打起来,这才是最重要的。”商悯语气中透着寒凉的意味。
“是胡千面控制了陛下,是这样没错……可是胡千面不是被揪出来了吗?”庞峻略有恍惚。
商悯提醒,“被揪出来了,但不是没能将他当场格杀吗?”
庞峻打了个寒颤。
是了,的确如此,没能杀妖,反倒叫他逃了,至今还找不到,这就和没揪出来没有区别。不,区别只在于胡千面的现身叫世人知道有妖在操控局势,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啊!
妖以何种手段控制皇帝,又以何等面目藏在世人之中,人族对此一无所知。
“‘无’大人的意思是,那妖可能还会继续操控局势,但是为什么偏偏是谭国?”庞峻急切地问。
“我也不知道。”商悯直接否认。
“妖能迷惑陛下神志,难道也能迷惑万民之心吗?天下所有的人都不想打仗,这仗还能打下去吗?连宿阳朝臣都知道攻谭不义了,遮羞布都被扯下来了,即便如此,这场仗还是要打?哪怕引起诸侯围攻,被天下人指责,到了这种地步,还是要打谭国?”庞峻颤声问。
“恐怕是这样的。”商悯没有安抚他,只平静道,“现在就看那藏在宿阳的妖会用什么手段继续推动这场大战了。”
商悯和谭闻秋在攻谭之战中角力。
商悯一方使出什么计策,谭闻秋就会做出相应的应对。商悯用计阻止攻谭,谭闻秋就必定要让攻谭继续下去。
联想到谭闻秋外派胡千面和涂玉安的举动,商悯其实已经有所猜测了。
想让攻谭继续,办法很简单。只需要将可能导致止战的原因都拆解一边,再一一找出对应的解决方案,那么就能顺利得出让攻谭之战继续的办法。
为何止战?
一是不占大义。太后并不是谭国所害,谭国也未有谋逆之心。
二是万民之心。朝臣在得知真相后不会再同意继续攻谭,既然不占大义,那么他们就有了明确反对攻谭的理由。
三是外敌觊觎。诸侯王对宿阳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发兵清君侧。
这三点原因究其根本,第一点最为重要,有了大义,事情就会办得顺利很多。
如何占据大义?当然是继续把屎盆子扣给谭国,大燕绝不能承认攻谭是不义。
要是胡千面前几天在宿阳宫宴上现身,过上几天就跑到了谭国大喇喇转悠几圈,这让天下人怎么想?
妖本就受谭国指使,还是谭国是妖的老巢?
不管真相如何,反正这泼污水谭国是必定要接着了。
商悯之所以愁眉不展,就是由于她想到谭闻秋极有可能是把胡涂二妖给派来谭国了。
原本她也想不到让妖直接到谭国泼脏水这一层,是谭闻秋调令让她发觉了端倪。
罢了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如果那两只妖真的来了,他们为了插手战局不可能不行动,只要他们有动作,那么必然会暴露行迹。
商悯要做的,是抽丝剥茧反制。
但是商悯心中还有一个更深的担忧。
胡千面和涂玉安算得上是谭闻秋手下数得着的得力干将,涂玉安战斗力差点,但是他有着狐狸的狡诈和人的圆滑,跟顽固不通人事的妖不一样,是可以独当一面的。
胡千面和涂玉安不一定一起行动,还有可能分头行动。
要是他们分别在不同的国家搅风搅雨,商悯还真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可二妖联手来到谭国,藏在暗处伺机而动,对于商悯同样是大大的不利。
大约休息了有一个时辰,庞峻起身表示他可以继续骑马了。
商悯也翻身上马,和众人一起向着谭国国都的方向飞驰。
忧心于局势,是商悯这几日情绪不高的原因之一。
剩下的原因是……她在宿阳的化身已经将沾了她血液的隐灵飞矢送到了她本体手上,现在箭矢就在她怀里揣着。
隐灵飞矢传信极其隐蔽,箭矢激发便化作无形,传信方式也并非是绑上信筒用纸传信,而是将要说的话刻录进隐灵飞矢中。
待隐灵飞矢飞到收信人手中,刻录在其中的话语就会在收信人脑海中响起。
现在人多,商悯没有给郑留传信。
等再行进一会儿就能到下个驿站,她打算借补充水和食物的机会把要说的话刻录进飞矢中。
至于要说什么,商悯已经想好了。
早在马将军那停留的时候,她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很快就到了驿站,轻骑队伍换马的换马,灌水的灌水。商悯心情略有沉重,独自一人走到了没人的角落,从怀中掏出巴掌大流转着青碧色光芒的隐灵飞矢。
她把它贴在唇边,注入真气,激发上面的铭文,用很轻的声音低声道:“郑留,信发之时我已离开交战线,苏归应当未归陇坪,至少会被拖在渡口几日……”
商悯说到此处,微微叹气。
“若顺利,渡口会久攻不下,若不顺利,谭军可能会在短短数日内溃败。你也许疑惑,谭军和燕军兵力差距是有,但远远没有到几日便溃败的地步。这场战争的关键,既在于双方兵力,也在于苏归本身……”
“苏归以人身行事,以人身统兵,领兵至今,他从未做出不合身份之举,但其真身为人妖混血。要是他像以前那样,一直以人身行事,不以妖身行动,那么渡口能保,若他不再遵守人世的条条框框,舍人而为妖,那么潜入谭军军营杀了镇守渡口的大将……就算不说是轻而易举,那也是没什么难度的……”
人族打仗,对手是人,可这次打仗的对手不一样了。
这个时代的人族并没有对抗妖族的经验,连寻妖罗盘都成了稀罕物,马思山的军队实在是没有一丝丝防备。
商悯不告诉马思山,是因为就算告诉了也没用,难道告诉她了,她就能找到对付妖的办法吗?显然不能。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商悯不了解苏归的蜃梦神通。她知道蜃梦可以控制心神编织幻境,陷入蜃梦后,只要苏归想,就可以把此人的神魂给吞噬殆尽。
这个神通有没有读取记忆的能力,商悯不知道,所以她得防着一手。要是苏归决心不做人了,在战场上动用妖力,万一他通过他人记忆知道自己真身暴露,那么商悯便会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
商悯阖上眼。
人要捕蛇,才怕打草惊蛇。她要杀苏归,才怕引起他的警觉。
一直以来,即便商悯知道苏归是人妖混血,也有意替他保守秘密。
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和姑姑,敛雨客也知道。但是之前,哪怕是决意和郑留合作,哪怕是要和谭桢结盟,商悯都没有动过一丝一毫要把苏归的秘密告诉他们的想法。
她潜意识想要留有余地,想要苏归投武,不想让彼此变成敌人,你死我活。
苏归是不是妖,商悯并没有多么在乎。要是妖不吃人不害人,放妖活着又何妨?可是苏归偏偏和商悯站在了对立面,他们有着不同的目的,效忠不同的人。
所以商悯不能再瞒了,他们是还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境地,但是离那个境地也不远了。
打仗不是沙盘推演,两军对决也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死人就真的死人,死的人成千上万。
在残酷的战场上,商悯没法保证自己能活着,她不能成为那个例外,苏归也不能。走上了战场,就要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心。
总不能真的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才考虑杀苏归,那样一切都晚了。
“我欲设局杀苏归,但计策未成,此事需从长计议。告诉师弟苏归的身份,是想让你有所防范,我相信你不会让他看出异常。妖类嗅觉极其敏锐,我给你的头发你要好好保管,不要让他发现……”
等交代完隐灵飞矢的使用注意事项,商悯手掌摊开,飞矢化为流光自动飞走。
一切只等渡口之战有个结果。
作者有话说:
第154章 君上辞别[VIP]
寿宴七日后。
先皇下葬, 新皇登基。
宿阳满城素缟,送葬队伍绵延数里,百姓跪于道路两旁。号角低鸣, 哀乐齐奏,似乎连上天都在为燕皇的死而哀悼。天色阴沉,雷云翻滚, 很快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风卷起了漫天的纸钱,雷声掩盖了哀乐之声, 太阳被灰色的云层遮蔽,整个宿阳都笼罩在阴霾之下。
被暗色覆盖的宿阳城中, 只有身披素缟的送葬队伍是满城风雨中唯一的亮色。他们沿着主干道缓慢向前,要将皇帝葬入皇陵,就像几个月前将太后葬入皇陵那样。
不到半年, 竟然连死了两位大人物。
加之各地灾害频发, 流民甚众,新皇年仅十五岁, 正值年少。这江山, 似乎越发飘摇了。
子翼敬拜了天地祖宗,接受了众臣朝拜,聆听大燕丞相柳怀信亲口所念的先帝遗诏,最后从谭闻秋手中接过了皇帝玉玺。
沉甸甸的玉玺就在他手中, 他转身望着下方跪了一地的朝臣,只觉得窒息感从内而外将他包围,手上的玉玺重若千钧。
他内心毫无喜悦,只有空洞和麻木。
头上的玉冠和身上的龙袍如此沉重, 要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可是他就像谭闻秋教的那样用沉稳的面容和平稳的语气道:“众爱卿平身。”
接着是颁布圣旨。
先是把先皇姬瑯登基以来的政绩全部拎出来歌功颂德一遍, 接着将谭闻秋从皇后封为皇太后,将已死的老皇太后追封太皇太后……
等杂七杂八的事情都说完,该封的活人和死人也都封完了。
子翼深吸一口气,颁布了登基以来的第一道有实际效用的圣旨。
“朕冲龄践祚,涉道犹浅,经事未深,未能周悉政务。平南王姬麟果毅忠勇,实国之股肱;丞相柳怀信勤慎克己,乃社稷之臣。宜居辅弼。兹特命平南王为摄政大臣,与丞相总揽朝政,共揆百官,同商国是……”
除这道圣旨以外,其他的圣旨都没有意义。
只有这道旨意是有意义的,是有实际效用的……其他的不过是些许废话。
子翼不需要自己动脑子去想,下面的大臣就会自己把圣旨拟好拿过来,他也不需要去翻看,更不需要提出意见,只需要在那明黄色的卷轴上盖上御印就大功告成了。
从一开始就该知道了,不是吗?
子翼敛去眼中的灰暗,心道。
他在最不该登基的时候登基,在最无力的年纪承担这样的重任。
没有人期待他做出怎样的政绩,也没有人对他投以期望的目光,不管是柳怀信、姬麟,还是母后,没有任何人对他说:“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明君,勤勉于政,做个好皇帝。”
子翼明白,他们对他没有期待,所以不会对他说鼓励的话。
他们甚至……不屑于去伪装。
父皇活着时,子翼刻意表现得性子温吞软弱,生怕步了先太子的后尘。父皇死了,他被接到清秋殿偏殿不允许随意外出。他一瞬间就懂了,他只能做一个听话的皇帝,一个顺从的傀儡。
随后子翼身边的太监宫女被统统换掉,曾经服侍先帝的宫女小蛮成了他身边贴身的宫女首领,在御前做事的太监白小满也成了他的掌事公公。
夜深人静的时候,子翼只感到遍体生寒。
妖孽未除。
谁是妖孽?
曾经的御前大太监胡千面是妖,还有谁不能是妖?
妖操控父皇,是否也想接着操控他?除了胡千面,还会有谁是妖变的?是小蛮,白小满,还是……还是那一副慈母面貌,让他在清秋殿偏殿不得外出的……
那究竟是保护,还是以保护为名的圈禁?
子翼心底一片冰凉,简直不敢继续想下去。他怕极,可是不能表现出来分毫。
登基的前两日,谭闻秋将他召到正殿,用苍老无力的语气向他诉说了她的安排。
她说,平南王姬麟威望较高,但也有野心,他可保皇,然未必没有僭越之心。
她又说,大燕丞相柳怀信为人奸诈,贪恋权势,善于结交朋党,权倾朝野,不好连根拔起。
她还说……说若要坐稳皇位,得姬麟作保,为避免姬麟独大产生不臣之心,就得扶持柳怀信,令二人相斗,彼此制衡,两败俱伤。此乃帝王心术,权衡之道。
这听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对,甚至是相当有道理的,是最合乎当前情势的建议。
今日登基,子翼如她所言任命了摄政大臣。
父皇归于皇陵,他坐上了皇位,大臣各司其职,皇后荣升皇太后。
除了妖还没抓到之外,其余所有事貌似尘埃落定。
然而,果真如此吗?
先前种种是他多想吗?那些人态度微妙并非本意如此,而是他杯弓蛇影猜忌太过了?
子翼不敢去看身边的皇太后谭闻秋,也不敢去看侍立在一侧的白小满和小蛮。
他眼神空茫地望着下方的大臣,视线并无落点,像是什么都没看。
大臣们跪了下来,伏在地上,高呼:“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着这大殿内回荡不断的万岁之声,子翼的心猛然间颤动了一下。
“陛下圣明”,可是圣明的不是他,是建议他重用姬麟制衡柳怀信的皇太后。
“吾皇万岁”,随后无人不跪,大殿内的全部大臣都向着龙椅的方向跪拜了。但子翼恍惚一息,竟然有一瞬分不清他们究竟是在跪他,还是在跪他身边的皇太后、白小满和小蛮。
他满目哀色,满心苍凉。
他从未如现在这般清晰地认识到,他登上了这个高位,可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看似无人不服,实则无人可信。
……
长阳君一家,今晚就要离去。
商悯从府外归来之际,长阳君正在拟信。
见商悯归来,她暂时停下笔道:“你的事儿都安排好了?”
“是的。”商悯道,“我侍女共四人,每个人都实力不弱,最强的是雨霏,围捕白小满那次姥姥见过的。我想让她再带一人护送你们,剩下的两个留在宿阳,帮衬我重新组建的武国密报机关。”
“如果雨霏得力,你大可以让她留下,不必让她护送。”长阳君劝她。
商悯摇头,“姥姥放心,我心中有数。况且如果不是雨霏护送,我心有不安。”
“好。”长阳君惆怅一叹。
商悯把目光移到了长阳君所写的信上,信的开头写着:“吾名姬娴,文圣之后,得先皇册封为长阳君,今以此书敬告天下……”
商悯想过要如何才能将姥姥姥爷舅舅表哥等所有人都挪去武国。思量许久,她得出的结论是人相对好挪,但是宿阳上下的嘴不好堵。
长阳君一家集体失踪,这带给朝野的震动是难以估量的,恐怕仅次于寿宴现妖和各国出兵征燕。
长阳君可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地位尊崇,是能主持皇帝丧仪的那种尊崇,这种人失踪,根本不可能不叫人察觉。
摆在商悯面前的没有多少选择。
要么把姥姥一家的失踪推到妖的身上,假装他们是遇害了。
要么是直接摊牌,坦率告诉宿阳所有人,没错,他们就是去投武了。
商悯细细思考后觉得第一种办法是不靠谱的,认真运作一番,她是有办法做好痕迹和伪装,制造长阳君一家被妖袭杀的假象。
反正妖又不能跳出来直接说自己是被污蔑的,这脏水泼也就泼了。
但是这么做就会有没法解决的问题。
那就是长阳君一家如果到了武国只能隐姓埋名,永远不能以真实身份和面目示人。以及,无法解释妖为何非要挑长阳君下手,长阳君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如果这样做了,商悯还必须舍弃自己的几名侍女。
她自己跟苏归攻谭了,下属可是没带在军中,她们就留在宿阳。若长阳君一家潜逃出宿阳,为掩人耳目,商悯的下属就不能离开宿阳,否则长阳君和武国公主的侍女一同失踪,这难免不让人浮想联翩。
朝臣相信妖杀了长阳君,谭闻秋却不会信。
只要商悯的侍女和长阳君一家一同失踪,她立马就能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扣了屎盆子,还会立刻知道这屎盆子到底是谁扣的,接着她就会开始追捕和反击。
如此局势,商悯如果让自己的下属继续摆在明面上,便是要她们去死。
她们可以不回武国,但是最好隐藏身份潜藏暗处,这样才可保得自身平安,为商悯提供助力。
所以此法不通,既然无法遮掩,那便不遮掩了。
唯有坦率相告,告诉宿阳所有人,长阳君一家就是去武国了,大大方方去的。
长阳君所写的信,上面要表达的意思非常简明。
宿阳有妖,先皇因妖而死,可妖孽竟未抓到。
此妖必有同党,也许妖就藏在所有人身边,藏在宫女太监中,藏在妃嫔皇子皇女中,藏在宿阳群臣和百姓之中……
长阳君不信群臣,也不信皇族宗室,只有清君侧才是挽救危局的唯一办法,诛杀所有妖邪便能挽救大燕,所以她要投武!
信中长阳君还把宿阳群臣和宗室的姬姓族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讽刺他们一群酒囊饭袋,捉妖捉到了狗腿上,数日以来没捉到一个妖,活生生让妖孽给逃了。她还怒骂他们都是尸位素餐的懦弱之辈,不仅无能,而且怯懦,甚至连“宿阳不止胡千面一只妖”这种可能性都不敢提起。是想不到这一点吗?分明就是惧怕真相不敢提啊!
她甚至怀疑负责捉妖的人里面有妖的内鬼,这才一个妖都抓不到。
“今新皇登基,仍难觅妖迹,他日,陛下恐重蹈先帝之覆辙。妖魔不除,何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国君剖心,何其惨烈?妖魔窃国,何其荒诞?先帝以命相告,不能令世人醒悟,血溅殿上,不能洗去尔等愚昧。大燕危矣!”
此信一气呵成,长阳君写完最后一字,“啪”的一下把将毛笔摔到了桌上,眉毛舒展,像是吐了一口恶气。
很难说这封信里没有夹杂她的个人情绪,尤其是骂群臣那一段,用词犀利,商悯光是看两眼都觉得自己的双目要被纸上的字刺痛了。
信是要说明长阳君去向,以及为何要去投武。
更是为了鼓动宿阳群臣互相猜疑,给谭闻秋找点麻烦,别让她整天闲着没事干搅风搅雨。
算算时间,谭闻秋也该知道武国传信各国诸侯欲结盟的事情了,此时留信跑路正好,还可烘托大势。
“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吗?”商悯最后确认。
“早就收拾妥当了,轻装简行,家中仆从也已秘密安排好去向。”长阳君道,“你姥爷和你舅舅表哥待在一处,随时可以走。”
“那好,我这就去叫帮手……”
商悯转身离去。
“帮手?”长阳君一愣,“不是属下,是帮手……”
她没琢磨过来是怎么个回事儿。
商悯动作很快,一会儿就把敛雨客给领过来了。
“姥姥,这是我知交好友,叫敛雨客。他武功高强,现在宿阳戒严,出城还是很费工夫的,不过有他帮忙便不是问题了。”商悯道。
“有劳你了。”长阳君打量敛雨客,看出此人不简单,言语客客气气。
“小事一桩,老人家不必客气。”敛雨客平易近人道,“相比拾玉帮我的忙,我帮您的这点忙不算什么。”
老人家……商悯怪怪地看了敛雨客一眼。
也不知道他和姥姥相比,到底谁更老。
出了院门,商悯便易容遮面。
孟修贤、姬令韬、姬言澈已经在院中了,他们神色缄默,怀着沉重与难言的情感。
谁都没有说话,接下来要做的事也用不着说话。
敛雨客动作迅速,很快将全部的人都转移到了城外,雨霏也已经到了预定的地点与他们汇合。
“我们这就要走了。”姬言澈遥望着宿阳的城墙,心中五味杂陈,“此去,应当很难再回来了。”
姬令韬看了自己这榆木脑袋的儿子一眼,斥道:“何故说丧气话?待兵至城下,妖魔尽除,还怕没有回到宿阳的一天吗?”
“爹,我不是那个意思。”姬言澈赶紧认错。
商悯不能以化身之身与舅舅表哥还有雨霏说话,她只是向姥姥姥爷走了两步,长阳君便伸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孟修贤与她并肩,欲言又止。
最后他只说:“要平平安安啊。”
“姥姥,姥爷。”商悯对他们传音,“待我归国,我们武国朝鹿城再会。”
雨霏上前:“君上,时间不多了,天亮之前我们要赶到下一个地点。”
“好,那就走吧。”长阳君轻轻拍了一下商悯的肩膀,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姬言澈敏感地察觉到长阳君对商悯态度有所不同,只是不明所以,他好奇地看了看商悯,正要追上去,却见商悯侧过头跟他对上了眼神,她摆了摆手,似是在道别。
姬言澈愣了愣,有些茫然,但也礼貌的对她点了下头,这才离去。
商悯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心头略微怅然。
“后顾之忧又少了。”她轻声道,“敛兄,我们也快该启程了。”
“是啊。”敛雨客回头看宿阳皇宫的方向,“也不知道朝堂众臣看到长阳君的辞别信会是何等作态,那谭闻秋不会把消息按下来吧。”
“把这个信当成奏折递上去就行了。奏折得先几个辅政大臣过目分类,然后才会递交到柳怀信和姬麟处,等谭闻秋知道,底下的臣子也知道了。”商悯随意道,“而且谭闻秋也没办法啊,把信交出来,她还能证明姥姥是叛国,要是不交出来,那朝堂众臣不真得怀疑我姥姥是被妖害的吗?”
敛雨客笑叹:“有时候会觉得拾玉的心当真是叫人琢磨不透,剥开了一层还有一层。”
“敛兄,你知道吗?我开始渐渐摸清楚在这棋盘上制胜的方法了。”商悯微微一笑,“制胜的办法,不在于知晓多少下棋的规则,而是要揣摩对手的心思。规则是无用之物,因为你不知道对手会不会作弊。可如果你知道了敌人是如何想的,那么制定计策便会事半功倍,敌人的下一步棋路在你眼中变得有迹可循,作弊的手法也就清晰可见了。”
“嗯?”敛雨客笑眯眯道,“那拾玉走出了辞别信这步棋,你觉得谭闻秋会如何应对呢?”
“这步棋不重要,它只是我保全家人和下属的手段罢了。鼓动朝臣是顺带的,姥姥的信,挑破了一些朝臣们不太敢挑破的东西。可是那又如何?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罢了。”
商悯说到此处,“唔”了一声。
“等等,也不尽然……还是会引起一点有趣的连锁反应的。”
她又笑了一下,摆出高深莫测的样子道:“可惜敛兄离开宿阳就没有办法亲眼见证了,不过没事,我的白小满化身会把这些事记下来,到时候由我给你转述。就当是听乐子好了。”
“我拭目以待。”敛雨客抚掌大笑。
作者有话说:
第155章 救国恩人[VIP]
渡口之战, 燕军暂时撤回陇坪的消息甫一传来,谭桢紧绷的心绪猛然放松。
数日以来,她昼夜不休。政务繁忙, 战报频传倒在其次,主要是宿阳那边就跟死了一样,没一丁点动静。
皇帝驾崩的消息这时不发, 难道是想等新帝登基后稳住局势再发吗?
谭桢不敢将停战的希望寄托在新帝身上,如果登基的是太子子翼, 他那样的年龄根本不可能以绝对的手腕独揽朝政,受制于权臣和宗室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现在宿阳朝臣已经知道世上有妖, 也知道先皇受妖所控,新帝应该会加强防范。
可谭桢心里到底是没底。
把大燕比作一艘巨大的船,船上的老掌舵手已经离世, 新掌舵手刚刚就位。新帝会驾驶着大燕这艘船开向什么方向, 谁都无法预料。
此时苏归停战的战报就摆在谭桢的桌案上,这对于她, 对于整个谭国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
停战有了苗头, 止战真的有望。
否则为什么苏归在占据优势的时候撤兵回城呢?只能是燕军内部也产生了动摇,所以不敢再战。
谭桢疲惫地微垂眼帘,种种思绪在脑海中交织,眼前写满了字的战报和奏折变得模糊了, 她的头慢慢低下,竟就这样坐着睡着了。
“为父进入地宫后,门会自己合上。你不要进去,就在门外等着。”
“一个时辰后, 你再进来。”
她不想遵从这句话,可是她别无选择。
父亲并没有逼迫她立刻答应, 也没有说什么勉励的话,更没有像昨日她激烈反对他的决意时那样,呵斥她优柔寡断。
他说,如此做派,他怎能放心将谭国交付给她?当断则断,才能保全一国。
谭桢希望父亲再对她说点什么。然而父亲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交代的也在昨天都交代完了。他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在父亲的目光下,谭桢执拗地沉默着,宛如一根呆立的木头。
她已经三十岁了,早就过了以沉默反抗长辈权威的年纪。可是现在她站在这里,满心的仓皇,像是又回到了少年时期。
那时,面对身为国君的父亲的严苛教导,谭桢时常感觉不服,然而有时候又无法反驳,只能带着心中微小的愤愤不平逐渐被父亲有条有理地说服,然后在他严厉的目光下一声不吭。
最终,谭桢总会或情愿或不情愿地说:“是,我记住了。”
但这一次,谭桢怎么也无法把“是”这个字眼说出口。
当断则断……怎能断?
这断的可是她父亲的性命啊!
父亲忽然道:“真像回到了你小时候啊……”
谭桢惶然抬头,猝不及防看到了父亲的眼神。
那眼神中有殷殷期盼,还有着鼓励和愧疚。
见谭桢抬头,他低声又道:“桢儿,你得在地宫外守着,一个时辰后进去。”
“……是。”谭桢到底是还是说了这个字。
“只把我死的消息传到宿阳不够。为我殓尸前,砍下我的头,叫使臣盛放在盒中送去宿阳,交给陛下。就说,谭公自知有罪,今以死谢罪,求陛下放谭国百姓一条生路。”
气血直冲脑门,谭桢双拳攥紧,咬紧牙关,口中甚至涌起一股血腥味。
“是。”她又应道。
父亲终于欣慰地点了点头。
“你就在这儿。为父进去了。”
谭桢不想叫他察觉她的呼吸中已经带上了颤音,她只道:“是……”
她跪了下来,对着地宫的大门,对着父亲离去的方向深深叩首。
他向前走了几步,在推开地宫的青铜大门之前再度回首,想要再交代些什么,可是他回头,只看到谭桢伏跪在地上,不见脸庞,肩膀和手都在微微颤抖,她额头贴着的那一小片地面有零星湿痕。
他张口欲言,动作又顿住,嘴唇翕动,还是没说出一个字。
地宫的青铜大门缓缓敞开,齿轮转动的嘎吱声和摩擦锈迹的声音遮去了他的迈步向前的声响。
门开了,又合上了。
也许过了有一个时辰……也许根本就没有。
谭桢麻木地起身,拖动僵硬的双腿,走到了在刚刚那段时间她无数次想要推开的青铜门面前……门自动敞开。
她看到了无数伫立在地宫中的青铜人俑,它们已经东倒西歪,残破不堪,有的手脚部件断裂,有的头整个歪掉,滚落在地上。
谭桢跨过数具横倒的青铜人俑,来到了地宫前端的主殿前。
她看到了一双悬挂的长靴,视线上移,是绣着精细纹样的长袍,只有国君堪配的金线骆驼纹在地宫暗淡的光线下依然熠熠生辉……再向上,是垂挂在地宫主梁上的白绫。
谭桢抱住父亲的双腿,小心地将尸身从梁上取了下来。
她没有恸哭,只是将尸体摆放在地上,替父亲整理仪容,抚平了衣袖和领口的褶皱,又扶正了他的头冠,用手帕擦去他嘴角和脸上的秽物。
最后她拔出佩剑,跪在地上,一剑刺了下去。
头颅送到宿阳,尸身归于地宫。
谭桢抱着染血的丝绸包裹从地宫出口上来时,谭国左丞相刘绥正在出口处跪着等候,身侧摆着早就准备好的木盒。
谭桢一看到他,什么都明白了。
“刘大人,父亲都交代过你了吗?”
“是。”刘绥双手颤抖地接过那个丝绸包裹,将它小心妥善地放置在了木盒之内。
“臣定不辱命。”
大燕不打算放谭国百姓一条生路,左相刘绥一去不返,还被扣上了刺杀皇帝的污名。
谭桢曾给姑母谭闻秋去信,求她劝说燕皇止战,此信石沉大海。
她是长女,有一个同母所出的妹妹,母亲离世后她有了继母,继母又在两年前过世。继母所出的三个弟妹,三弟幼年夭折,四妹和亲姜国,送去大燕为质的是年龄最小的五弟谭寄。
她想打探谭寄的下落,可同样没有消息。
于是谭桢知道,谭国谁都靠不住,要想存活,便只能赢下这场战争。
日复一日,谭国征兵。日复一日,燕军压境。
她时常被噩梦惊醒,梦中不是父亲自缢于地宫的场景,就是谭国都城被攻破后燕军屠戮百姓的景象。
“谭公,抚远将军马思山麾下的军事参议,庞峻庞大人带人回峪州送战报了,现如今正在殿外候着。”
宫女的禀报让谭桢一下子从浑浑噩噩的梦中挣脱了。
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她霍然起身,激烈的动作让她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以伸手按着面前的桌案撑住身体,随后出声:“快!快请他们入殿!”
……
庞峻一路赶来实在是累极,和守城将士稍一交接,他们立刻给弄来了一辆马车。
照常理讲,城内是不允许骑快马的,但是现在正是战时,有紧急情报时城内骑快马不违反律令。
与他同行的“无”大人是个极度谨慎的人,说没法确定城内到底是什么情况,骑快马会引人注目,还是不骑了。乘马车更好,可遮掩形貌。
不过这都是商悯糊弄庞峻的借口,真实原因是一路风餐露宿药材短缺,商悯没法配来遮掩自身气味的药粉。
她怕峪州城藏着妖,怕妖闻出来自己的气味,更怕胡千面或涂玉安日夜兼程已经来到谭国了,这对她是大大的不利。
人塞进马车里好歹可以藏一下自身的味儿,要是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狂奔,身上的气息恐怕要飘好远。
气味不易遮掩,要是妖有心记住商悯的味道还是能记的,但是她还是想挣扎一下,少露破绽。
“马车停一下,庞大人,你让赶车的伙计去药店帮我买几味药。”商悯低声道。
“好。”庞峻习惯了不去问缘由,隔着道车帘子直接就吩咐人去做了。
药材包递进来后,商悯扯开药包用真气徒手把药材碾压成粉末,往身上撒了一些。然后她悲剧地发现了一件事,风餐露宿太久没功夫打理自己,这种遮掩自身气息的药粉就算用了,效果也就和没有差不多。
“罢了罢了,也不一定真的被记住气味,就算被记住了,事已至此……见招拆招。”
商悯自我安慰。
她每走一段距离就运转观气术看看周围,查看有无妖迹。
峪州城原本是一个繁华的都城,百姓的生活算得上富足。
商悯没心情去欣赏那些充满了西北特色的建筑,她的目光透过偶尔摇晃的车帘子看向外面,观察出现在街道上的每一个人。
现在战乱已起,百姓的脸上不见笑容。
这样的街道上本该有很多商贩的,可是商贩只剩下零星几个,街上酒肆几乎全部歇业。粮食不能拿来酿酒,要优先供给军队,举国之力都投入到了战争上,百姓的生活自然也没有安乐富足可言。
一路行至谭宫,商悯运转观气术,恨不得把整个宫各处都给盯出来窟窿,结果是什么都没发现。人就是人,每个人都很正常,跟敛雨客的观测结果一般无二。
这让商悯略微放松的同时又产生了疑惑。
按理说谭闻秋这具身体诞生于谭国,谭国应该是她的大本营才对,是她布局最深的地方,可是这里竟然没有妖的踪迹。
联想到谭闻秋需三次褪鳞才能掌控身体的转生大法,商悯不禁猜测是不是谭闻秋嫁给姬瑯前属于妖的记忆没觉醒,这才让她没能提前布局谭国?
等谭闻秋和姬瑯结缔姻亲了,她也淡出谭国权力中心了,自然没有余力去做些什么。
“谭公请二位进去。”宫女躬身。
商悯回神,收回乱飘的思绪,随庞峻一起走进了宫殿内。
“臣军事参议庞峻,拜见谭公。”庞峻行礼,而后道,“臣身侧这位便是马将军嘱咐臣护送的……”
“拜见谭公。”商悯也行礼,“谭公叫在下‘无’即可。”
谭桢从宝座上走下来,来到了商悯近前,商悯抬头看到了谭桢的脸。
这张面孔显露着疲色,眼下有着鸦青,不算年轻,不会让人产生主少国疑的思虑,也不算凌厉,让人抬眼一看便感受到威压。
但是她气度不凡,往那里一站就会让人自然而然地认为:“此人便是谭国的国君。”
谭桢端详商悯片刻,唇边露出淡淡的笑:“都不用真名,这应当是师徒传承吧。敛雨客初见我时,也不知用什么神秘的功法遮挡了面目,竟叫我记不起他的相貌,看你如今脸上却没有用这种功法,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
“名字是假的,助谭国之心是真的。面目是伪装的,但行动是伪装不了的。”商悯笑笑。
“大人不要误会,谭桢只是想记得救国恩人的面貌罢了。”
谭桢恭恭敬敬地对着商悯行了一礼,“能有诸位相助,是谭国之幸。”
商悯避开这一拜,道:“只是略尽绵力,称不上是救国恩人。”她稍一停顿,“事情紧急,请谭公屏退左右,我有话,要单独讲与您听。”
“正好,我也有事要请大人指教。”谭桢道。
作者有话说:
第156章 釜底抽薪[VIP]
待该走的人都走了, 殿内只剩下谭桢和商悯两人。
商悯抬手布下结界,引得谭桢挑眉讶异地打量,这手她的确在敛雨客身上见识过。
“料想谭公所想之事与我所说之事大致相同, 请谭公先问。”商悯道。
谭桢亦是开门见山:“渡口停战了,依大人看,攻谭还会继续吗?”
“会, 停战是暂时的。”商悯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修饰, 直接打破了谭桢心中最后一丝期望。
她脸上不可避免地显露出失望之色,眼神更显疲惫。
“谭公不问问, 我为何会如此说吗?”商悯静静看她。
谭桢轻轻揉了一下眉心,道:“何须我问呢?大人来谭国不就是为了此事吗?”
“我听老师讲,谭公您在老谭公决心祭天柱之前坚定主战, 不愿以国君之命换取可能的和平。”商悯细细观察她的神色, “谭公今日失望,是想主和?”
“大人不必如此试探。”谭桢眉目间显出冷然, “父亲为国而死, 我欲为父报仇,可不得不考虑谭国上下百姓。百姓不想打仗,若燕军已有不战之势,我却为报仇而命谭军抗燕, 那便是罔顾人命。假如咽下这血海深仇能换来谭国人安居乐业,那我……愿忍。”
商悯听闻此言略感安心。她就怕谭桢自己也把希望寄托在和新皇和谈上,这大燕属实是烂到了根子里,不管换多少个皇帝, 皇帝都是不管事儿的,真正管事儿的是谭闻秋。
要是连谭桢自己都丧失了抵抗的决心, 那商悯也不用费尽心思来峪州了,直接拍拍屁股走人得了,因为扶不起来。
“谭公心系百姓,为天下表率。可惜谭公仁厚,谭公的敌人却没您这样的仁心。”商悯道,“您可知,为什么妖非要让大燕攻谭?”
“为何?”谭桢双目死死盯着商悯。
“因为他们把打败人族的胜机都压在了这上面。”商悯直白地解答,“谭国天柱下,镇压着一位实力抵达了圣境的妖孽,她想破封而出。天柱勾连一国气运,若想毁灭天柱,便要毁灭一国,动摇国之基石,甚至要动摇整个大燕的基石,这才能令她破封而出。”
谭桢心头大骇,震惊之际,居然瞬间抓住了重点,急急追问:“那妖孽既然被封在天柱之下,如何能插手外界之事,是不是另有大妖要救它?谁是那最大的妖孽,它藏在何处,它是谁?!”
“谭闻秋。”商悯口中说出这三字。
谭桢浑身一震,脚下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倒向一旁,商悯赶紧伸手扶住了她。肢体接触之下,她突然发觉谭桢身体瘦得可怕,隔着衣服也能摸到腕上硌手的骨头。
她胸腔起伏,脸色先是煞白,紧接着血气上涌,“哇”地喷出一口血。
“……姑母?竟然是她……不,果然是她。”谭桢惨然大笑,笑声凄凉,大笑间又有血咳了出来。
“咳……咳咳……”
商悯见她反应如此激烈被吓了一跳,顿感后悔。
她实在没想到谭桢殚精竭虑身体虚弱到这种地步,听到这等消息后又心绪震荡到当场吐血。早知道就缓些告诉她了,再不济也得注意方式,直接把谭闻秋的名字扔过去确实会让人接受不了。
更何况谭闻秋是她姑母。
祸国者是血脉亲人,是导致战乱的罪魁祸首,并且她甚至连人都不是,而是一只妖。
对于谭桢而言这真相何等荒谬?父亲的死,国君献头颅的屈辱,谭国人的磨难……居然是谭闻秋造成的?
商悯小心地将谭桢身体扶正,可是她似乎一时失力,卸去了心劲,怎么也没力气站着了。
她只能半拖半扶地把谭桢安置在宝座下的台阶上,让她坐着缓缓,同时往她的身体里注入真气,为她梳理紊乱的内息。
谭桢一愣,咳血的动作顿住了,她茫然又疑惑地看着商悯,好一会儿没反应。
商悯解释道:“帮您疗伤。”
刚一运气,商悯就知道谭桢在武道上无甚天赋。她体内是有一点少得可怜的真气,身体似乎也经过长久的锻炼,但是这就跟武术爱好者和武术宗师的差距一样,前者再怎么练也只是强身健体,受限于天赋是入不了门的。
不通武道的国君比比皆是,国君自身的武力并不是掌管好一个国家的决定性因素。只是身体强健确实是有好处的,比如商悯的身体就相当好,饿好几天还能活蹦乱跳。
要是谭桢的身体跟商悯一样好,今日也不会因为心绪激荡吐血。
“谭公也猜到是谭闻秋了吗?”商悯问。
谭桢情绪稍缓,看了商悯两眼,随后轻声解释:“没有猜到……只是在知道这个名字的时候,很多以前没能想通的事情都能想通了,所以才说果然如此。”
商悯收回手,停止运气,谭桢立刻道:“多谢。”
“无事,不必言谢。”商悯并未在意,“谭闻秋手下有许多妖,我预测她下一步会将手下的妖派来谭国,届时我们需要多加防范。这也是我认为攻谭之战停不下来的原因之一,人用妖魔现世的消息来操控万民之心,妖也可以用这个消息反制。”
“皇帝驾崩,不是意外。”谭桢确信道。
“是我老师所为,至于是如何得手的,恕我不能细说。”商悯道。
“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谭桢探究地望着商悯,“我昨日其实收到了另一封密信,其上是先皇遗旨,我有些辨不清真假,也不知道是何人所发。”
“今妖族现世,众诸侯当自勉之。”
“一愿天柱危而复存,再无妖魔;二愿天下碎玉重聚,乾坤重塑;三愿以贤为帝,复我盛世。”
她轻声念出了最后几句话,并又重复了一遍她最在意的字眼。
“当自勉之……以贤为帝……”
“如果这个遗旨真的是先皇亲口所言,那么是谁聆听了他的旨意?当自勉之……这四个字本来没有问题,可是最后偏偏跟了一句‘以贤为帝’。”谭桢语气中藏着些许深思,“皇帝当然是该太子子翼当,他是经过册封的皇太子,正统皇位继承人。放着正统继承人不管,却偏偏鼓励天下诸侯当自勉之,以贤为帝。”
“刚收到这信时我不懂,现在我全都明白了……先皇陛下他,不信子翼。这不信,是因为太子年幼,还是担心太子已经受妖所制?若根源在谭闻秋身上,那一切都能说通了。”
“谭公所言有理。”商悯笑了笑,顺着接了下去,“这遗旨或许是假的,但我们可以把它当成真的。”
“假的?不可能,它就是真的。”谭桢道,“信的最后还写了,‘若燕室不存,勿屠朕亲’。它不可能是假的……各国诸侯会联手把它变成真的。”
“这对我等有利。”商悯道,“可遗旨于大局有利,改变不了燕军攻谭的现状。苏归不动,是因为他在等宿阳的指示。宿阳不动,恐怕是谭闻秋在等她派出的妖到达谭国地界。”
“会是哪只妖?”谭桢问。
“必有胡千面。要是情况好一些,可能只有胡千面一只妖,要是情况不好,那至少就是两只。”商悯有点发愁,“谭国朝堂上下的情况还得查一下,涉及妖魔不得不谨慎……”
“我会令我的人全力配合。”谭桢道。
论对妖的了解程度,显然商悯更胜一筹,谭桢也怕自己经验不足疏于探查,放过了妖。
商悯想了半天,又补上一句:“你们宗族内部也得查,能不能把你们的宗谱拿给我瞧瞧?还有谭闻秋她父母双方都出身何族,往上数和哪国人联过姻,凡是能查到的都要查,不夸张地说,查个祖宗十八辈儿都不过分。”
“好。”谭桢一口答应。
“谭闻秋和老谭公不是一母同胞吧?”商悯出于谨慎问了一句。
她真怕查来查去谭桢自己是个隐性的人妖混血,虽然概率较小,但也不能不做好最坏的打算,毕竟谭闻秋生在谭国宗室就是一件很邪门的事。
“她比我父亲年纪要大,不是同胞姐弟。”谭桢犹豫地问,“会不会是妖杀了我姑母冒名顶替……”
商悯遗憾地摇头,“我也希望是这样,可是不是,她借人身出生,最后占据人身重化妖形。当前线索是妖可借同族血脉之力夺舍,也就是说谭闻秋父母其中一方身上可能流淌着稀薄的妖血,和谭闻秋的妖类本体有血缘关系。”
谭桢脸色难看了起来。
“扒族谱的事情很紧急,对于追溯谭闻秋的身世有帮助,不过眼前还有更亟待解决的事。”商悯道,“不日渡口之战再起,谭国兵力不敌大燕,渡口可守,但是守不了永远,万一溃败过快,还需想一个办法,阻挠燕军进攻之势。”
谭桢道:“大人所言略武断了,渡口我早有防备,防御工事早早修缮完毕,粮食补给充足,不至于溃败过快,至少能撑个几个月……”
“苏归也是妖。”商悯打断她,“而且实力比胡千面更强。他稳定的时候还好,要是不稳定我也无法预料是什么情况,我推断不出他的下一步行动。”
谭桢:“……”
胸口又是一阵气血翻涌。
“我有一计,或许可以阻挡燕军攻势。”商悯道,“请谭公拿出谭国的水文图纸,我需要仔细看一下才能确定,要是肃国时期的图纸还有留存,也请一并拿来。”
肃国时期,也就是大运河还没有建成的时期。
那个年代太过久远,但是各国都有保存典籍的习惯,运气好的话不是不能找到。
谭国的水文图纸眼下就有,肃国的却需要额外翻找一番,谭桢出殿命令身边的女官前去取了。
不一会儿,两份图纸集齐。
商悯仔细对比了肃国时期国境内各个河道的走向和范围,又对比了现在谭国境内西北大运河的走向。
西北大运河调数条河水才能行船,此地本就缺水,偶尔也会遇上枯水期,那时便无法行船通商了。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谭国境内运河河道窄且深,最窄处仅能容纳两条货船并行,并增设机关揽绳拖动船只有序向前。
运河途经李国翟国,河道才随着水源的丰富和河流的汇入逐渐变宽。
建造运河耗时百年之久,出动劳役百万之巨,死者不计其数。
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现在有一个办法,为釜底抽薪之计。”
商悯放下图纸,心中有了数。
她指着肃国地图,又横向对比了谭国地图同样的位置,在上面圈起来几个圆圈。
“在这几个关键节点炸掉运河堤坝,使运河截流改道,将那几条汇入运河的河流改回旧道,如此一来运河水量变小,自然不能通船运粮,也不能助大燕攻谭了。”
“沿岸居民需要提前安置,不过按这个水量,也引不起大水灾,但恐怕会淹没一点田。况且运河河道也不是不用了,只不过让它水变浅走不了大船了而已……一切尚在可控范围内。我知道毁运河容易修运河难,但如果渡口真的被燕军所占据,那这运河谭国有就和没有一样,起不了一丁点作用。”
“谭公以为如何?全凭您决断。”
商悯扭头去看谭桢,却见谭桢满脸匪夷所思。
不是人人都能当国君,也不是人人都能当军师,定计策难,难在去想,如何想到。
商悯恰恰具备跳出框架的能力。
“此事大有可为!”谭桢道,“幸好大人并非我谭国之敌,否则,我就要寝食难安了。”
作者有话说:
第157章 过于心慈[VIP]
“命令需下发各级官员, 图纸毕竟是图纸,还是得实地勘测,算上迁移百姓, 至少要留出一个月……一个月也不够。”
谭桢面色复杂。
河流两岸正是百姓聚居之地,苏归拿下西北大运河,不仅是为了运粮, 更是为了夺取要道一路攻城略地。
幸好国都峪州也是肃国的旧都,它并未连通运河, 而是坐落于陆路交汇之地,离运河有不短的距离, 就算渡口失守,峪州也不至于危在旦夕。
令河流改道不算特别难,各国都备有火.药, 只需令人挖出引流回旧道的沟渠, 再辅以火.药爆破堤坝,事就能办成。
只是炸开容易, 修复很难, 旧河道许久未通流水,如今已经变做农田,经年累月地型变化,流水不一定会听话地沿着旧河道流淌。
运气好, 只损农田,运气不好,会损百姓。
是否要损农田百姓,阻燕军攻势?
这是个难题, 但却并不难答。
作答者是国君,需要更多地站在一国的立场上思考, 牺牲少数而保多数,对于国君来说这个问题答案几乎不需要思考。
谭桢沉默并不是在犹豫,而是在想如何下发命令才能让损失降到最低。
于商悯而言,正因实际下达命令的是谭桢,做主的也是谭桢,所以她才能毫无顾忌地提出这个方案。
她看着谭桢,不由得问自己,如果她是谭桢,会如何去选?多半也是同意这个方案的。
运河改道截流的方案,损失尚在可接受范围,它所带来的危害并没有那么直接,百姓伤亡的数目也不会那么直观地呈现,所以同意方案无需犹豫。
可是问题的本源时刻都在,无法避开。
今日舍运河,若是他日燕军兵临城下,谭桢或商悯面临的并非是舍运河这样损失可被计量的“小事”,而是舍一城、一军这样的大事。
“谭公,可能我此刻的疑问对您来说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问一下。”商悯语气斟酌。
谭桢回过神:“大人请问。”
“与马将军结识时,她的坦荡磊落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在她那个位置上,经常会遇到杀伐难题。当日我与十方阁的人在辎重部队中结识,与孙映联手扰乱大军,随后许多杂役民夫成功出逃,去翟国谋求生路。”商悯道,“马将军说,战时只有敌人,她会杀了当杂役的燕人。而我虽有自己目的,但与孙映联手既是为了阻挠燕军,也是想让那些杂役活命。”
“如果谭军俘虏了那数万杂役,谭公,您会下令杀了那些杂役民夫吗?”
谭桢的神色随着商悯的问话而渐渐发生变化,她复杂地看着商悯,道:“大人果如马将军所说。”
马将军与商悯说了什么、谈了什么,全都事无巨细地在信件中告诉谭桢了。
谭桢自然知道商悯曾和马将军谈过这件事情,马将军在信中评价商悯,虽深谋远虑目光长远,可某些方面的性情却不似武将,也不像文臣,倒像是大学宫里做学问的……心有赤诚,有智谋而无奸猾,有见识而信念未被野心裹挟,有决断,然而过于心慈。
“……过于心慈?”商悯没想到自己在马思山眼中是这个形象。
她心慈吗?商悯自认为是个还算有原则的人,看见灾民会怜悯,看见被迫参战的燕人会心生无奈。
这是人之常情,所以她也会尽力做点什么。
如果商悯毫无感触,那才是不正常。
“大人不是过于心慈,见了您之后我就知道了,您也是杀伐果决之人,该舍就舍,杀人也不会犹豫。”谭桢看着商悯,轻声道,“只是大人相比其他人,不太善于骗自己。”
谭桢指着桌案上赤红一片的沙盘,红色阵旗插着的都是正在和燕军交战的城池。
“您问我会不会杀那些燕人。我答,会。”
她道:“我不杀燕人,燕人就要杀谭国人。不杀燕人,他们就会帮助燕兵侵占我的国土,等他们赢了谭国,燕人还会与谭国人争抢农田、水井……所以我要杀燕人,不止杀燕军,还要杀参军的劳役,杀给燕军种粮食的农民,杀长大成人后可能会参军的孩童,杀为大燕生育后代、再将后代送上战场参军的女人。”
“可能您会想,这些老人、小孩、女人和男人并不是自愿的,而是被大燕逼迫的,被时局所逼迫的,这些人不该死。但谭国人也是如此,谭国人打仗,是大燕逼的!难道谭国人就该死吗?”
谭桢语气平静得让人心生寒意。
“‘无’大人,我知道马将军为什么会认为您心慈太过。在我看来,您不是心慈太过,您是思虑太多。”
“谭国人和燕人都家破人亡,若我只对前者有感触,那我心中的顾虑便会少一分,愧疚也会少一分。将士阵亡,几千上万条生命消逝,可这些人的死换来了大燕兵力消耗,换来了我军胜机,若只将目光着眼于战场胜率,那阵亡将士的亡魂便不会使我夜不能寐了……”
商悯与谭桢对视,“您是说,人若想思虑不多,便要学会自欺欺人,学会不去想太多。”
“有些人天生冷心冷肺,不需要去学也能面不改色地杀人。”谭桢道,“大人显然不是那种人,且你不擅长自欺欺人,所以思虑过多。思虑越多,就会越发犹豫。”
“谭公能想到这些,自然也不是天生冷心冷肺之人。”商悯认真道。
“马将军说你十三岁,我今年三十,学这个的时间可比你要久。”谭桢笑笑,“我倒要谢谢翟国,他们愿接收流民,否则那些流亡者依然会被燕军聚集,成为大燕的帮凶,届时我真的会下令杀了他们。”
商悯道:“谭公学会了杀伐果断,但心中并不是对他们全无感触。”
“真是全无感触,那便不是人了,是披着人皮的妖魔。”谭桢道,“即便是我,也想让自己身上少背条人命。”
谭桢这样的国君,在这个世道里其实也是少数。
没有这场攻谭之战,她在继承国君之位后或许会成为一名名扬天下的仁君。
“受教了。”商悯垂下眼眸。
不是受教于谭桢的话语,而是她因谭桢所说的话,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到底在纠结什么。
到底该不该牺牲少数人而保多数人,这个问题没有悬念,也没有余地。
不管是商悯、谭桢、郑留,还是各国诸侯,他们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即,牺牲少数人。
该不该牺牲?于道德上讲当然是不该。
要不要去做?从现实层面讲依然要做。
不这样做,便连多数人也保不了了。
商悯困于这个问题许久,是因为她不知道在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后,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内心。
她可以做出这个选择,然而做出选择之后呢?她会想起因她而死的几万乃至几十万亡魂吗?能够在夜晚安然入睡吗?
因为没有经历过,所以商悯得不出答案。
她去问马思山,去问谭桢,想要知道她们在做出这样的选择后是否承受了内心的煎熬,是否因那些人命而陷入困顿。
马思山的答案是不会。
谭桢的答案是会,但是少。
普通人不会面临如此抉择。
根本原因不是他们没这个格局,没这个器量,而是他们连活着都费劲,不具备登上决策者位置的条件。
这世上向来是少数人决定多数人的命运,国君来决定民众的命运。
本不该这样,可是世事如此,时势如此。
商悯、谭桢,既被动,却也极其主动地走到了主导者的位置上。
这是她们的身份赋予她们的责任和束缚,也是她们在自身信念支撑下所做出的抉择。
以商悯所处的位置而言,最可怕的不是做错了选择,而是不敢做选择。犹豫怯懦,往往会把两边人的性命都埋葬进去。
如果这一切只是国与国之间的争端,那商悯或许不会如此纠结,因为矛盾的根源只在“人”本身。
关键是,她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妖所推动,那么为大燕而战的士兵还有百姓,他们就是被驱使的冲锋陷阵者,是无辜的,这一层身份才是让商悯心态纠结的真正原因。
人族自相残杀,幕后主使高枕无忧。
而要彻底毁灭幕后主使,便只能先除去被她驱使的刀剑。
商悯想,其实她早在姬瑯舅舅寿宴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舍谁保谁的抉择。
不暴露谭闻秋身份,可以让她铤而走险的同时又心存侥幸,绑死在皇后的位置上,不至于转生遁走。
暴露谭闻秋的身份,固然会让她一时溃败,可却让妖族真正隐藏在了暗处,难以捕捉踪迹。但暴露她的身份也有一个好处……起码攻谭之战有极大的概率,真的不会再打起来了。
无论如何,大燕本身是否会遭遇众多诸侯的围攻,清君侧之名是否会有效果,这很难确定。
以此来看,商悯寿宴上的计策,何尝不是在舍谭国一国呢?
为保证人族整体的胜利,谭闻秋不能逃走;为了断谭闻秋的爪牙,便要用谭国尽可能地消磨大燕兵力,再鼓动众多诸侯群起而攻之;为了令乾坤重塑,碎玉重聚,便要有一国吞并他国胜出,重新建立强大而统一的王朝,延续天柱封印。
这其中既是为了人族大义,也夹杂了不可辩驳的私情。
是商悯不能逃避,必须要面对的现实。
若她如谭桢所说自欺欺人,便是有意藏起了自己的恶,褒奖自身的好,从此模糊了公与私、善与恶的界限,用大义来进行自我麻痹,变成了连妖魔都不如的伪人。
商悯心中不期然浮现出了那日和郑留相谈时,她曾经说过的话。
“舍数百万人,而保数百万人。”
同样的话,不同的时间,今日感触要比往日更深。
她不再动摇,而是比上一次说出这句话时更为坚定。
“看大人神色似乎有所触动。”谭桢道,“大人一路赶来,舟车劳顿,神思困倦,本应先让您去休息,但是谭桢还有一事,需要向您请教。”
“谭公请说。”商悯心中微叹,已有预料。
“假若皇帝寿宴现妖是敛雨客在背后操控,那么请问,他为何不对天下人说幕后主使乃是谭闻秋?”谭面色沉凝,“这其中有何考量?还请您为我解答。”
这一问若答不好,谭桢与商悯的盟友关系便会顷刻破裂。
没有任何一位国君,能接受别人把自己一国上下当做弃子。
作者有话说:
第158章 互相恭维[VIP]
“我就知道谭公会如此发问。”
商悯神色不见异样。
“谭闻秋出身谭国, 曝光其身份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谭国污名彻底洗不掉,坐实与妖串通的罪名,攻谭不止。二是众人相信皇后是被妖冒名顶替, 同情谭国,攻谭停止。”
她分析利弊,将其讲给谭桢听。
谭桢双眼微眯, “大人是想说,前者可能性更大?但若将敛雨客查到的谭闻秋欲倾覆天柱的目的和盘托出, 那我谭国便是单纯的受害者了,攻谭可止, 且谭国可与众多诸侯国联盟共同抗燕。今谭国以一国之力面对多国联军,他日谭国亦可联合多国共诛妖魔。”
谭桢果然不好糊弄,也糊弄不了。
“谭闻秋掌握转生大法, 可随时逃脱。其手下妖众有多少, 也未完全探明,她至少活了两千余岁, 在各国中留了多少后手, 不得而知。转生后会逃往何方,又会顶替何人身份,也不得而知。”
商悯知道瞒不了,便将话敞开说了个明白。她话语缓和, 观察着谭桢的面部表情。
“老师做局,让谭闻秋以为自己行迹未曾败露,所以她仍在皇宫。若她逃脱,共同抗燕又有何用?灭的是大燕, 而不是已经躲起来的谭闻秋。”
见谭桢没有反应,商悯又道:“老谭公为国为民而死, 在下深感敬佩。若只着眼于大燕而看不到那真正的仇敌,不光谭国人性命不保,天下所有百姓的性命,都将危在旦夕。如果谭公以为将谭闻秋的事大白于天下,便能万事大吉,那就大错特错了。正因人族对妖族并不了解,所以才不能轻举妄动。”
“在下为解谭国之危而来,武国与谭国站在同一阵线。武国的结盟书广传天下,要是事情顺利,各诸侯起兵,大燕主力军便无力攻谭了。”
这话将是非利害说得明白,既侧面承认了商悯等人权衡之下舍谭国的行为,也解释了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同时还说明了补救措施。
说话也是要讲方式的,要是大喇喇承认:没错,我们就是为了大局把你们谭国当成了可以舍弃的部分。哪怕谭桢再深明大义,恐怕也会怒不可遏。
虚伪吗?确实虚伪。然而这种虚伪却是达成目的的必要手段,商悯要讲清楚原因,又不能因为这种残酷的原因而丧失谭桢这个盟友的信任。
“哼。”谭桢听闻此言低笑了起来,“我就知道……”
商悯心里打了个突,一时间不能分辨谭桢是何种态度。
“既然不说,那你们定然是有别的考量,这个考量甚至重于谭国,否则以‘无’大人性情,若非到了被逼无奈的地步,绝不会舍百姓性命。”谭桢淡声道,“虽然相识时短,接触不多,但我看人应该不会错,大人是有仁心之人。”
“‘无’大人可知,你刚才的回答,决定了我会如何对待你这位盟友?”
商悯挑起眉,道:“倒是有所预感。”
谭桢打量商悯,道:“大人年龄尚浅,见识却不浅,我从不因年龄轻视他人,且不管是陇坪城下还是运河改道截流的方案,都能证明您是个有能力的人,这样的人正是我谭国所稀缺的。我国渴望贤才,愿求得盟友,可若是谭国的盟友只视我谭国百姓为棋子,既无尊重,也无坦诚,更未将我这个国君放在眼中,那这样的人谭国不会留,谭桢只能关门送客。”
“若大人以‘谭闻秋出身谭国,谭国污名沾身,必不能止战’为由试图蒙蔽我,那么我虽感念大人帮助,却不能再信您了。可大人承认了个中谋算……我为国君,不忍谭国百姓遭此劫难,但更不能看那以我姑母之名行事的妖孽为祸苍生!”
谭桢直视商悯的眼睛,目光如炬:“大人要是以为我会被国仇家恨遮蔽了双眼,做出不理智之事,干出违背大义之举,那便是太小看我谭桢了!”
商悯轻轻舒了一口气,接着对谭桢深深一拜:“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谭公心胸,胜我百倍。”
“恭维之言,不必再说。”谭桢嗤笑,表情却缓和下来,末了也对着商悯一拜,“敛雨客与您师姐弟为天下计,思虑周密。敛雨客身处虎穴宿阳,您冒险来谭国,您师弟则潜伏苏归近旁,皆是舍生取义,何来小人之心?”
“您愿为百姓忍老谭公之仇,是真正的心怀仁念……”商悯说完,愣了愣,“这要再说下去,可就没完了。”
她幻视了各国互相派使节时的必要流程,商谈事情前先互夸几句,商量完事情后也互相夸几句,各个来使总会使劲浑身解数把夸对方国君的话说得花样翻新。
谭桢显然也觉得这场景十分眼熟,不禁也愣了一下,眼中浮起一丝笑意,但很快被忧虑与沉重覆盖。
“说到您的师弟,那位郑国公子郑留,他在苏归手下可会有性命之忧?”她问。
“性命之忧难以避免……不过我相信他能应对。”商悯道。
“那便好。”谭桢道,“稍后我会召集臣子,商讨运河事宜,那宗谱我也会去亲自取来细细查看。大人要在宫中行走方便,还需有个身份,便以幕僚之名待在我身边,如何?”
“好。”商悯颔首。
谭桢:“刚才我出去传令时已经命人收拾出来一间偏殿,以后那便是大人的居所了,您可以好生休息一番,如有要事,我会命人过去。”
“谢了。”商悯累得不轻,现在疲惫感上来了正想倒头就睡,她临去前瞥了谭桢一眼。
“谭公也要注意身体啊,您面色苍白眼下发黑,许是多日未眠,且身体消瘦气血两虚,再这么下去,恐会生场大病。”
谭桢一怔,道:“多谢提醒。大人也是,您似乎过于瘦弱了……”
“我瘦弱?”
商悯疑惑离去。
直到去了住处洗澡,她把衣服一脱,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胸膛上的肋骨清晰可见,甚至中间的那根胸骨都显出来了。她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脊椎,脊骨也有些突出来,摸着很是硌手。
这段时间的生活对商悯摧残太过了,原本就是长身体的年纪,东西吃得少就罢了,还到处东奔西跑。原本在马将军处待的那几天吃了几顿饱饭把肉养回来了点儿,结果奔波去峪州,又把养回来的肉给消耗没了,甚至让自己变得更瘦了一点。
当初在北地群山之中试炼掉下山崖,她也没这么瘦。
不过没事,商悯底子好,吃几顿好的肉就又长回来了。
她洗了澡,吃了饭,躺在床上正要睡觉,一抹只有她能看见的青碧色流光从眼角闪过。
商悯抬手一抓,一枚隐灵飞矢正躺在手中。
是郑留的信。
……
苏归带兵回城已有两日。
郑留以为,苏归在得知师姐来过陇坪城下后会立刻找他问清楚事情原委,但是并没有。
难道是直接找袁遥将军问了吗?可是这并不是苏归忽略郑留这个事件亲历者的理由。
直到今日,苏归身边的亲卫终于通传郑留,说苏归要见他。
师姐告诉他苏归是妖,且神通蜃梦诡异莫测,郑留确实惊讶,也心生警惕,但并不担心蜃梦会读到他的记忆。
他的神魂中蕴藏的不仅是今生的记忆,更有前世发生的种种,他有预感,如果苏归真的以蜃梦吞吃神魂挖掘他的记忆,那么等待苏归的极有可能是神魂遭受重创。
天机不可泄露,于郑留本身是这样,于苏归而言更是如此。
只是苏归是妖……郑留回忆脑海中前世的记忆,想起苏归的下场,不禁暗自皱眉。
苏归是在武国灭梁之战中身死的,死于武王商溯之手。可武王商溯也在此战身死,二人同归于尽。
如果苏归是妖,且如师姐所说那般强悍,即便杀不了商溯,应该也能逃走,可是他没有这么做。
是逃不了吗?
前世师姐归国时应当不知道苏归是妖,师姐不知,商溯也不太可能知道。既然不知道,那必然无法防范,苏归对商溯占据优势,蜃梦一出,商溯没有防备,自然只能败北。
苏归之死,颇有疑点啊。
思索间,郑留已经走到了中军帐,他掀开帘子走进去,见帐中只有苏归一人。
“老师。”郑留礼数周全。
苏归眼皮一抬,左臂做工精细的木质机关义手放下了拿着的战报。
他起身站到郑留面前,言语毫无修饰:“商悯有托你跟我带什么话吗?”
郑留一凛,没料到苏归居然连装都不装,连虚与委蛇都欠奉。他实在摸不清苏归到底是何种态度,谨慎而自然地回道:“我已禀报袁将军,那不是师姐。”
那当然就是师姐,只是郑留想试探苏归的想法,所以故意如此说了。
苏归听到郑留这么讲也不意外,眼眸盯着他,耐心地又问:“她有没有让你带话。”
郑留因他貌似平平无奇的问话骤感压力,头皮发麻,心弦更加紧绷,他意识到苏归根本懒得听他辩驳,心中早已认定事实。
郑留不能不答了,于是低声道:“师姐说,那日对您说过的话是发自真心,如果您不答应,便只能战场相见了……”
这话不是商悯当着他的面说的,是在信里面告诉郑留的,她交代他,陇坪城下的事情瞒不过苏归,隐去交换发丝的事情,剩余的实话实说就好,并说如果苏归真的问起她,就给他带个话。
要是苏归从此不信任郑留,不让他接触机密情报,那也没有关系,郑留只需要观察燕军动向汇报给谭国,便是莫大的助力了。苏归并非是唯一的情报来源,郑留还可以从各个传令士兵那边探听到情报,只要待在燕军内,情报便源源不绝。
“第一次问你,为何不答。”苏归似乎心平气和。
“我不知老师如何看待师姐,想要试试您的态度……”郑留道,“那话确实是师姐让我带给您的,方才是我自作主张才多嘴说了那么一句。”
苏归对郑留认错的话没什么反应,转而又问:“为何告诉袁遥,那是假的商悯?”
郑留抿唇,心念电转之下决定再度试探。
“这对大燕有利,为何您……”
苏归直接打断,漠然道:“说实话。”
他软硬不吃,一旦认定了事实,想知道真相,就要得到明确的答案,旁人的试探和干扰对他不起任何作用。
郑留苦笑,答:“师姐失踪当日,我隐约看出您似乎并不想那么快找到她……她离开燕军,或许可以更加安全,顺利的话大概能回武国。”
他低着头,感受到苏归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到了他的头顶,一瞬间他如芒刺背,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们师姐弟三人感情似乎真的很好。”苏归的语气里透着若有所思,“商悯失踪,是你最先发觉……这些事,你有没有告诉宋兆雪?”
“他猜出城下的人就是师姐,其余的我一字未提。”郑留小心道。
苏归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道:“回去吧。”
郑留几乎是茫然地走出了中军帐,拧眉深思。
茫然于苏归的态度,茫然于他为什么该问的一个都没问,郑留准备好的回答完全没用上……甚至于,苏归居然没有对他施加人身限制,只是一句不轻不重的“回去吧”。
忽然一道声音飘入郑留耳中。
是苏归。他传音道:“把刚才我问你的话烂肚子里,不然就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第159章 苏归之心[VIP]
一捏上隐灵飞矢, 郑留的声音就传入了商悯耳中。
她躺在床上仔细听完,眉头越皱越紧。
郑留主要说了苏归对陇坪那日事情的反应,还有他对郑留那场没头没尾不知目的的盘问, 一字一句讲述详细。郑留是怕自己不了解苏归,没法从他的话中提取隐藏的意思,这才一字不漏地转述给商悯。
隐灵飞矢传信次数有限, 为了不浪费,郑留还在信中讲述了自己在这几日探听到的情报……只是燕军现在处于想打, 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打的状态,是以郑留对于燕军下一步的动向也有些琢磨不透。
按照苏归的意思, 若接到宿阳军令,还是要继续打渡口的。
信末郑留道:“我难以看清苏归真实意图,离开中军帐后便心有不安, 师姐与苏归相处较多, 或许能分析一二。”
商悯放下隐灵飞矢,揉了一下胀痛的太阳穴, 又把手握成拳敲了敲自己的脑门, 强迫自己快要停转的大脑恢复思考。
苏归对她现身陇坪城的事是那种反应,其实也不奇怪。
在商悯的事情上,苏归一直愿意留有余地,不过这不意味着他会放弃自己的立场。
那天袁将军站在燕军大局上考虑, 否认武国公主为假,苏归不但不会处罚他,还要褒奖他和郑留,至于如何处理商悯这个“假”公主, 其实已经不是苏归自己能决定的了。
他做了应做之事,商悯也是。
他能做的是按照大局考虑, 把公主失踪的事情推到谭国头上,再顺着郑留的指认否认公主为真。至于为何谭国明明劫走了公主,那城下的公主却是假的……一切都是谭国空手套白狼的奸计罢了。
苏归不想让商悯留在燕军的理由是很好读懂的,谭闻秋让他对商悯下蚀心蛊,他不愿意,他安排商悯隐姓埋名远离是非,但商悯不愿意。
商悯离开燕军去往谭国,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是最好的选择,苏归不用对她下蛊,商悯可以依照自己的想法去帮谭国。
她与苏归,暂时不会正面对决,而是围绕着攻谭之战各自发力。
等再相见,那就只能是你死我活了。
商悯的话已经由郑留传达给了苏归,那既是战书也是最后的招揽。
她对招揽不抱希望,因为苏归受制于妖,并不能靠自己的意志作出决定。如果他能自己做决定,他就不会和商溯等人绝义,也不会被迫送走商悯保她安全。
让郑留对苏归说那句话,是为了告诉他,她并不视他为仇敌,只是他们都身不由己,如果走到了那一步,她不会对他留情了。
也算是有始有终,全了这段师徒之谊……
“等等……不对!”商悯忽然皱起眉,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了起来,在房间里踱步,目露沉思。
她捏着隐灵飞矢,又听了一遍郑留原封不动转述给她的话。
方才对苏归心态的全部推测,都建立在他没发现她和郑留城下接头的真实目的基础上。
站在苏归的视角,他会想,为何谭军来陇坪城下?是为了散布皇帝驾崩的消息扰乱燕军军心。
为何谭军要带武国公主前来陇坪?因为谭军确实想要逼苏归停止攻打渡口,带上商悯可以增加筹码。
但是这仍有难以解释的地方——假若商悯与谭国结盟,谭军根本不可能真的把武国公主交还给燕军,武国公主根本就是个幌子。
既然是幌子,那么谭军特意带商悯来到城下的原因便说不通了。
不过没关系,这依然能用别的原因解释。
商悯毕竟没有面见谭公,纵使她有心助谭,谭国却未必肯信她,听她调遣。武国鞭长莫及,谭公狗急跳墙之下不顾与武国交恶的可能性把商悯当成了人质。
假设商悯被谭军带来陇坪的时候尚未获得谭国的信任,谭国真的把商悯当做交易的筹码,而不是糊弄燕军的幌子,那么谭军的行事缘由就能说通了。
虽然沿着这条线思考是可以顺下来的……但还有一件事顺不下来。
——苏归的应对。
如果苏归的内心产生了“谭国信商悯”和“谭国不信商悯”两种猜想,那么他最应该做的是去求证,向郑留求证!
郑留在城下见过商悯,可以从谭军对商悯的态度分析出点什么,如果苏归问了郑留,郑留可以“如实”说出谭军是如何严防死守的。
但关键在于,苏归竟然没问!
他居然没有问?
商悯百思不得其解。
她坐在床榻的边缘,整理思绪,从头推演苏归可能产生的想法和应对……越是想,商悯脸色就越凝重,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个危险的猜测。
她眼皮狂跳,顺着另外一个假设思考:如果苏归猜出她来陇坪城,是专程来找郑留的呢?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商悯就感觉浑身发麻。
要是苏归猜出来了,面对郑留他可能会有两种选择。一是放长线钓鱼,看他到底要干什么,又想翻起什么浪花。二是直接拘禁郑留,让他彻底掀不起风浪。
苏归显然没有拘禁郑留的意思,郑留甚至能自由活动。商悯原先估计的最差最差的情况,是苏归觉得郑留私情太过可能背叛燕军而将他软禁。
现在苏归什么都没做,反而让商悯摸不着头脑了。
难道他是想试探郑留?但是他的行动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要是苏归想钓鱼,就不会选择这种方式,让郑留心生警惕。相比钓鱼,这更像是一种……警告或提醒?
商悯眉头紧蹙。
苏归身不由己,这是她能感受到的。
他也不忠于谭闻秋,若是他绝对忠诚,就不会放走商悯。他心中有情,因此断臂绝义,希望商悯能平平安安活着。
如果苏归并不想站在谭闻秋那边,只是苦于某种原因无法反抗呢?
就像那日商悯试图招揽苏归投武,他没有坚定拒绝,却说世上有些事早已注定,他虽不愿,但只能认命。
不愿!不愿才是他真正的想法。轢閣
若是给苏归一个机会,若是给他一个挣脱谭闻秋控制的机会,他会不会抓住?
若把机会送到他面前的是商悯,他愿不愿意相信她,去把握住这微小的胜机?
皇帝剖心,妖魔现身,是不是正是因为这些事情,才给了苏归新的希望?
也许她让郑留传达的那句话,苏归给她的答案从来不是什么“不愿”,而是——“愿”!
他不问郑留,也不限制郑留行动,不是想要阻止他做什么,而是希望他能做些什么。
果真如此?!
商悯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她甚至振奋地从床边跳了起来,但很快,她就强制自己冷静下来,迫使自己以绝对理智的心态思考。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苏归对郑留所说的某些话都可以有另一种解读方式。
他说,你们师姐弟三人感情似乎真的很好。
所以他确信郑留在陇坪城下不认她是真公主的本质目的是为了保护她,或是配合她,并非是要邀功讨赏。
他可能还因他们的牢固关系怀疑商悯与郑留碰面是别有目的,就算猜不到他们的传信方式是隐灵飞矢,也会疑心他们在这短暂的碰面里交换了情报。
最后苏归警告郑留把事情烂在肚子里,不然就杀了他,是因为他要确保这件事不能以任何方式泄露,否则功亏一篑。
如果苏归和子邺、姬瑯一样,受诡异力量的约束不能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口,甚至连行动都无法自控,那么他不肯直说,不肯表露想法,也在情理之中。
商悯整理清楚了思路,然后陷入了新的困境。
她没法证明自己的推测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她自作多情。
商悯希望这推测是真的,这样她就能多一个助力,少一个敌人,谭闻秋也会失去一个爪牙。
但就如之前所有的事情一样,她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不能抱有太高的期望,也不能将胜利的筹码压在一人身上。
即便苏归心有不愿,可他身不由己是现实。
退一万步说,就算苏归站在商悯这边,他也没有能力下令让几十万燕军就此止步,转道去宿阳杀了谭闻秋。默许郑留存在大概已经是极限,哪怕是这样,他怕是也要承担相当大的风险。
“唉!”商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悲戚地爬回床上,钻进被子里闭上眼,心中喃喃自语,“一个两个话都不说明白,非要让我猜,我脑瓜子都要想破了……先是郑留,再是子邺敛雨客,然后是苏归……”
虽然没法把话说明白不是他们的错,但商悯还是极度郁闷。
这群人简直是在比谁的心眼子最多,商悯觉得自己算是练出来了,要和心眼子多的人打交道,那她也得努力锻炼心眼子才行……
来到谭国国都峪州的第一天,商悯奢侈地没运行假寐术驱散疲惫,而是阖上眼浅眠,享受这难得的安宁。
准确地说,是风暴前最后的安宁。
……
新皇登基第五日。
长阳君姬娴举家投武的消息震动朝野,朝会上,众多大臣窃窃私语。
商悯低眉顺眼地跟在子翼身后,看着他坐上了龙椅,她充当背景板。在殿外时,她凭借妖族卓越的听力将大臣们议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听说新皇登基当日,长阳君便不见了……”
“仆从遣散,动作利落,像是策划已久。”
“听说是有个家仆被派往城外的农庄收账,结果回来时只看到了空无一人的君府,接着又在书房发现了长阳君的辞别信。”
“那信不是被长阳君当奏折递上来的吗?”
“是准备了三份,一份是奏折,一份留在君府,一份被送给了丞相大人。”
商悯闻到了子翼身上的气味,他很紧张,以至于身上都是汗,心脏也在咚咚跳,呼吸是紊乱的……
皇亲国戚公开宣布投武,指责大燕不可信,这对于刚登基的新皇来说是极为沉重的打击。
从声望到品性,从能力到得位的正当性,都将遭到全方位的质疑。为了把事情闹大,商悯特意准备了三份一模一样的辞别信从不同的渠道发出,就怕谭闻秋真的压消息。那被派去城外农庄的家仆,是姥姥在长阳君府发现的内鬼。
谭闻秋确实压消息了,不过消息只压了短短四日。
宗室成员来找长阳君商议要事,姬令韬和姬言澈多日未去上值,实在是瞒无可瞒,只得将消息公布。
那封辞别信所表述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宿阳不再安全了。
先帝驾崩,新皇登基的消息已经传达到各个诸侯手中。
而为了□□,为了彰显仁德,子翼将在今日颁布一道新的圣旨。
“所以,拾玉要让我听的乐子是什么?”
前往翟国的官道上下着蒙蒙细雨,敛雨客和商悯各自骑着马,沿路前进。
“他们要放质子归国了。”商悯撇撇嘴,“和我想的一模一样,太阳底下无新鲜事,整来整去就这些手段。姥姥投武的消息一出来,各个诸侯也会觉得宿阳是个妖窝,可能会有诸侯顺势向皇帝提出请求放质子归国,而皇帝也会借此拉拢诸侯之心……所有人都知道,如果真的要打仗,光凭几个质子是无法阻挡诸侯国出兵的,既然这样,倒不如卖个人情,把他们放回去好了。”
谭闻秋让皇帝发下质子令的其中一个原因,恐怕是为了找出那可能存在的天命,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你那在燕军中的师弟怎么办?万一他也归国……”
“哎,敛兄也说了他在燕军了,既然在军队,那肯定没法专门派一支军队把我师弟给送回国,宿阳那边找个借口推脱几次就好了。而且谭闻秋是有怀疑范围的,不是什么质子的她都会放回国,她把我、宋兆雪、郑留一起放在苏归手底下,不就是因为我们是她的重点防范对象吗?现在她既可以让新皇帝彰显仁德,又有合理借口把苏归手底下的质子留在军中,这买卖很划算,换我我也做。”
商悯这次推断准确,不是基于对谭闻秋的了解,而是基于对政治的了解。
皇帝登基总有一套固定流程,大赦天下,团结诸侯,这都是可以预料的。在大燕,新皇帝要么放回以前老皇帝收的质子,要么传下质子令,让新的质子来到宿阳。
局势成了这样,谭闻秋没得选,质子令这一招她已经玩过了,不管用了,所以只有推恩。
敛雨客觉得有意思,“原来有趣的连锁反应是指这个。”
商悯含笑道:“当然有趣,某些质子千里迢迢来了几个月就要被赶回去了,他们来这里是因为大燕强盛,离开则是因为大燕衰弱,真是莫大的讽刺。”
作者有话说:
第160章 陇坪现妖[VIP]
去翟国路途遥远, 商悯和敛雨客又是骑马又是乘船,时不时还要靠双腿双脚走过崎岖山路。
身外化身理论上可以吃东西,也可以不吃东西, 主要消耗的并非体力而是灵识,所以不需要带行李,可以轻装简行。
敛雨客更是两手空空, 商悯自从在宿阳遇见他,除了喝水喝酒就没见他吃过正餐, 好像和商悯的身外化身一样不需要进食。
哪怕轻装简行,至少也需要二十天才能赶到翟国国都。
不过在路上也正好方便了敛雨客教学。
两人虽然是平辈论交, 但的确有师徒之实。
近日多暴雨,他们在山间行走,因怕遇到山洪不得不在山顶处躲雨暂歇。
“拾玉在结界术天赋超群, 轻功也进步明显, 不过在符道上似乎……”敛雨客含蓄地点评,“有所了解便可了, 不必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人总是不能条条精的, 不过我师弟倒是很懂鬼画符,说是郑国有这个传承。”商悯道。
敛雨客好奇问:“常听你提起这个师弟,但还未细细询问他是什么样的人?”
敛雨客知道郑留是郑国的公子,商悯也说过她怀疑郑留就是天命之一。但是, 她没有明确对敛雨客说过郑留是重生之人,带有前世记忆。
商悯迟疑稍许,没有立刻回答。
其实向谭国透底郑留是苏归身边的细作已经很冒险了,这件事情虽然没有违反她和郑留的默契, 可是他们的默契之一便是为彼此保守秘密……秘密可以为目的让步,所以商悯为了取信于谭国交代了郑留身份。
事后, 商悯在隐灵飞矢的信中向郑留道过歉了。郑留并未在意此事,他对商悯展现了十足的信任,相信商悯所做的乃是必要的取舍,是此情此景下的最佳选择。
面对敛雨客这个和圣人们有着非同一般联系的人,商悯很想向他打探一些什么。
比如她其实一直怀疑,郑留的重生,是否也在圣人的谋划之内呢?
如果是在谋划之内,那么敛雨客兴许会知道一些内情。
然而还有一事让商悯备感疑惑,敛雨客既然和圣人有关,那么圣人们怎么不告诉敛雨客被选为天命的都是谁呢?还是说敛雨客不能和圣人交流,抑或是……圣人对于人族气运流向的掌控并没有那么强?
“敛兄能和圣人对话吗?”
多问一句不亏,哪怕不一定能得到答案。
“停驻在世间的人怎么和已死的人对话呢?”敛雨客温和地反问。
商悯道:“武国的地宫有大阵可以凝聚魂魄,死去的人可以停留在其中,活人进入了大阵就可以和他们对话。”
“但他们的魂魄还停留在人间,没有去往天上与天地相融,天地孕育人之灵魄,人再还灵于天地,还灵之人难以插手世间之事。”敛雨客道。
“难以,不是不能吧?”商悯眉梢微动,转而问,“敛兄知道游太虚吗?”
“当然知道。传说圣人死后就是去游太虚了,普通人偶得机遇,也可以进入游太虚的奇妙境界。梦中梦见怪诞离奇之事,醒来后记忆丧失、性情大变都是有可能的。”敛雨客若有所思道。
“不瞒敛兄说,我就曾游太虚……梦中我仍是商悯,但是过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商悯道,“预知未来、通晓过去、窥见前世今生,一切皆有可能……游太虚真是奇妙。”
敛雨客渐渐陷入沉思,却没问商悯梦到了什么。
商悯看了他两眼,问道:“若圣人死后是去游太虚了,那么我游太虚,岂非是在与圣人同游?不知,我能游太虚是否是圣人相邀的缘故?”
郑留的“重生”是对前世今生的一种梦见,也可以归类到游太虚的范畴。
商悯意在询问,世上之所以会存在游太虚这种奇妙的事,是不是圣人在借游太虚主动向世人传递些什么。
敛雨客只说了四个字:“不无可能。”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本该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可是世上的命数被某个变数搅得一团乱麻。”
敛雨客的目光在商悯身上停留片刻,那是一种好奇又探究的眼神。
“许多既定的事都出现了变化,就如我,我不该在这个时间出山的,若不是命数被扰动,我应该在五年后才下山开始游历。姬瑯和皇太后……现在该称为太皇太后了,他们也不该在那个时间身死,谭国不会遭遇大劫,甚至更早的时候,姬瑯不会传下质子令,让各国质子在这个年龄便齐聚宿阳。”
他悠然道:“你问我这一切是否都是圣人谋划,恕我难以回答,我与那些还灵于天地遨游于太虚的圣人没有两面金蟾用以沟通。”
“世事已经脱离圣人掌控?”商悯深思。
“很大一部分是的。”敛雨客倒是不急,“原本我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不过见了拾玉,倒觉得世事变动并非坏事。”
“这样啊……”商悯点点头,突然问,“那敛兄可以预知后事吗?按照原本的命数,谭闻秋几时被发觉妖身?各国是如何应对的?”
敛雨客笑了,“拾玉莫非以为,可以算到命数,便连这些细微之处都能看得清楚吗?世上哪有那样的好事。我察觉命数变动,也只是在卜卦时偶感违和,从这一丝感知才可推断出世事本不该这样发展。推演天机要付出大代价,哪怕是我,要推演到那细微之处恐怕也会惹得躯壳陨灭意识消散啊。”
商悯本就是尝试着问问,没能得到答案也不灰心。
她想了想,回答起敛雨客的上一个问题:“我师弟郑留和我非常有缘分,老实说,他长得很像我游太虚实梦见的一个熟人……但在梦里他是我师兄。”
“我有猜过他是我师兄转世什么的……不过性格完全不像。因为相似的面貌在他身上找师兄的影子,既是对师兄的不尊重,也是对郑留的不尊重,后来我不会认不清了,哪怕看到他也不会想到另一个人。”
商悯想到各种神鬼传说,不由道:“敛兄,世上有轮回转世之说,转世确实存在吗?妖和圣人的转世好像和普通人不一样,若他们可以转世,那么凡人呢?”
“天地蕴灵,人死后还灵,本就是一个循环,轮回之说自然是真,但轮回的人和前世的人是否是同一人,我不好说,这其中太过复杂。”敛雨客道。
商悯颔首,又说回郑留:“我父亲提醒我,师弟可能是我将来的敌人。我觉得与他这样的人做对手很有意思,却不希望他真的是我的敌人,多个朋友总比多个仇敌要好。”
“师弟……你们之间真的是师姐弟的情谊,不是逢场作戏?”敛雨客问得稍微直白了点,然后很快道歉,“抱歉,是我唐突,原本觉得拾玉很难这么信一个人,现在想可能是我对你了解太浅了。”
“要说逢场作戏,倒也不是没有。”商悯小声嘟囔,“苏归不把郑留和宋兆雪当学生,我们的关系纽带其实相当浅薄,嘴上虽然叫得很亲热,实际上我们毕竟没认识几个月……最开始我们仨这么互相叫,确实有刻意拉近关系的意思。”
她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露出回忆的眼神,“现在叫郑留师弟,一多半原因是我看出他想让我这么叫他。”
郑留对师弟这个身份相当执着,最开始商悯不小心叫他“师兄”,他耿耿于怀,好像气儿很不顺的样子。
商悯不由开始想他们俩上辈子到底发生过什么,让郑留对这个称呼这么反感。
“你们间似乎颇有故事。”敛雨客笑笑。
她无奈道:“是很有故事……”就是这故事具体是什么商悯自己也不清楚。
商悯想了想,“敛兄,我能把你的身份告诉郑留吗?现在或许还不到时机,但是以后总会告诉的。郑留不问我为什么能让皇帝指认妖魔,可我迟早要对他解释。”
“小事而已,你自己决定即可。”敛雨客不在意,“随着我们游历各国,我的存在迟早要藏不住的,不过这也是我的目的,帮你转移注意力,这样你就会安全很多,谭闻秋也不会那么快怀疑到你身上……”
“好。”商悯笑容满面,“赚到了,又是扯着虎皮当大旗的一天,有敛兄做我身前护盾,真是倍感安心。”
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停了,山林新绿,泥土芬芳,只是天色依然阴沉着,叫人心生压抑。
“好了,雨停了,我们得继续赶路了。”敛雨客看了一眼天色,“对了,忘了问你,谭国可有新动向?”
“暂无。”商悯略有忧虑地答道。
……
谭武交战之地不止陇坪,陇坪一线东西两方皆是战火连天,只不过这几日燕军缓了攻势。
胡千面到达陇坪城时,深深地嗅了一口空气,然后被西北的沙尘给呛得打了个喷嚏,吸了满腔的尘土。
“也不知道玉安到李国了没……”他自言自语了一句,眼神变得冷厉了。
这里不应该只有黄沙尘土的味道,还应该有冲天而起的血腥味。离上一场大战已经过去了许久,战场的血腥味还残留着,但是已经没有那时候冲鼻子了。
胡千面很不满,他本以为这里的血煞之气应该更浓,更猛烈,浓到化不开……连带着他对苏归也产生了不满,觉得苏归杀人还不够多,动作也不够迅速。
“罢了,杂家……我来助他一把!”胡千面在城外变回妖身,一跃而起,四爪插进城墙石缝中,就这样凭空攀登嗖地跃上了城楼。
然后他那双碧绿色的兽眼和守城将士惊骇欲绝的眼睛对上了。
守城将士呲目欲裂,尖叫出声:“是妖!!”
胡千面森然一笑,嘴巴猛然张大,一口咬掉了他的头,然后随意地一甩,那残余的半截身子便被甩飞落到了城下,鲜血泼洒,染红了砖石地面。
不杀谭军,杀燕军。
若杀谭军,岂不是在说妖站在大燕一方?要激起燕人对谭国的恐惧,便要杀燕军,而且不能杀少了。
胡千面仰天长啸,声音几乎响彻半个陇坪。
他五条尾巴疯狂舞动,庞大的身躯化为红色的残影在城楼上奔跑,所过之处人类的惨叫震颤耳膜,沿路绽开一片血色。【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