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阴晴不定的醋王那依你看,你会如何定……


    脚下的大地,像是被巨力碾压,瞬间下陷,泥土翻涌,竹叶被掀得四散飞扬。


    璃猝不及防,双臂死死抱住刀身,手上的血液几乎停滞,风声从四面八方灌入耳中,璃被这股力量拖拽着腾空,眼前一片模糊,竹林与土地在视野中飞速拉远。


    大地在下方迅速缩小,陷入的地面像一道裂开的疤痕,横亘在竹林之中。璃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任由时幼带着她一跃冲天。


    时幼拎着无归,在空中疾跑。


    鬼气自时幼脚底涌出,每前进一步,便有鬼气在脚下成形,像一道道凌空的阶梯。


    她的每一次腾跃,都踩着这些轨迹向前冲去,只留下被踩碎的鬼气残影。


    时幼跑得太快,竹林几乎一瞬间被抛在身后,只剩下一片浅浅的绿色。随之露出的,是天昭国的城池。城墙连绵如龙脊,街巷纵横如棋盘,屋檐重叠,白墙灰瓦,化作不断退后的模糊色块。


    然而,她的眼睛里,并没有没有天昭国的万千屋脊。


    时幼只看得见那座塔尖。


    塔尖是黑色的,塔身直冲云霄,仿佛贯穿了天地。


    而在塔顶,悬挂着一口巨大的铜钟。


    这便是通音塔。


    在这世间,除鬼域之外的每一座城池,无论大小,无论繁华抑或荒凉,只要有人居住,就必定有一座通音塔,伫立在其中心。


    因此,没有人会不认得通音塔。


    通音塔是城邦与城邦间的枢纽,承载的不仅是声音,更是权利与秩序。每一口钟皆相连,只要站在任意一座塔前,向塔顶的钟传出一句话,那声音便会跨越千里,穿越山河,传向这世间的每一座通音塔。


    璃自然也看见了那座塔。


    她没有问时幼为什么,也没有问时幼想要做什么。


    因为,无论时幼要做什么,只要她做了,自己都会坚定守在她身后,不问理由,也不需理由。


    疾风裹挟着雨点拍打在脸上,早已对疼痛麻木的璃,并不觉得痛。她只觉得心脏跳得很快,扑通、扑通,似乎要撞破胸膛。


    这不是恐惧,也不是焦虑,这是一种激动,一份让她浑身战栗的激动,亦是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命运洪流中心的狂喜。


    这一切,足以让璃兴奋到发抖。原来,这就是活着的感觉啊。


    璃深吸一口云层上方的空气,往下看去,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一切,仰头望着天空。


    护卫丢下手中的长枪,驻足仰望;小贩站在摊位旁,惊疑不定;孩子们奔跑着,用手指向天空。这些人在议论,在猜测,只为看清那两道在天穹间飞驰的影子。


    但这些目光、声音、疑问、震撼,时幼却全然不知。


    时幼只想快些抵达通音塔。


    她怕慢了,怕自己若多犹豫一瞬,胸腔里那股怒火便会冷却,不足以支撑她完成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还好,黑色的塔身越来越近,七百二十层檐角在云中逐渐展露,时幼已经能清晰地看到,每一层檐角之下,那缀着的八枚水晶铃铛。


    时幼脚步越来越快,水晶铃铛被气流激荡得摇曳不已。漆黑的塔身宛若从大地拔起的孤峰,直冲云霄,几乎成了天地之间唯一的支点。


    她知道,已经快到了。


    风声愈发尖锐,耳边似乎响起了某种低沉的颤鸣,仿佛塔顶的巨钟,正在回应她的靠近。


    那钟在近处显得越发庞大,三十二道铁链从四方拉起,粗如手臂的链节交错缠绕,将整座钟死死锁在这天地之间。


    铁链间,缠绕着无数金黄色的绳结,这是属于皇室的颜色,似是在以此宣告,这钟,只属于皇权,无人能僭越,无人能撼动。


    凡人,不配鸣。


    可时幼不管这些。


    她没有犹豫,脚下一沉,弓身跃起。


    那一刻,时幼终于稳稳落在了钟前。


    无归的骨刺骤然松开,璃落在时幼身侧,小心站定。


    时幼没有停顿,握紧手上的无归,朝着钟上的三十二道锁链,与上面缠绕的金黄色绳结,手腕一沉,猛然斩下。


    “铛——!”


    一声低沉的钟鸣响彻天地。


    铁链应声而裂,纷纷扬扬自钟身滑落,碎裂的链节如流星坠地,砸在塔尖的玉砖上,发出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金黄色的绳结散落在风中,被气流吹得飘散开去。


    时幼抬起手,将手覆在钟体之上。


    掌心触碰的瞬间,一道道金光,顺着她的掌心自钟体蔓延。


    金光从下至上逐渐攀升,愈发炽烈,龙头的图案从钟体底部浮现,须眉皆张,似在嘶吼,又似低吟。光芒延展,龙身盘旋而上,龙尾缓缓收束,环绕至钟顶,最后一片鳞甲亮起时,整座钟陡然亮起。


    那光芒铺天盖地,塔顶的黑色夜幕被映得一片金黄,像将日出拉入了这片黑夜,碾碎了所有寂静。


    塔下,有一群黑压压的影子,混乱地四处移动着,手上似乎还在挥舞什么东西。


    时幼目光微凝,仔细辨认,终于隐约看出,那些人身上似反射着冷光。时幼猜测,那是负责守护通音塔的皇家死士,估计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顺着塔底而上,将自己捉拿。


    看来,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


    她没有迟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开口道:


    “我是时幼。”


    “云倾散人,我知道你在听。”


    那声音轻而冷,却被钟声吞入,化作无尽的震荡,滚滚传向四方。


    这两句话,掠过群山,掠过城池,掠过无人之地,穿越每一道墙壁,每一片山岭,钻入每一双耳朵里。


    城池的街巷里,商贩的吆喝声戛然而止;连绵的战场上,士兵握刀的手微微颤抖;荒原的风雪中,旅人抬头眺望远方的金光。钟声掠过之处,人们纷纷停住动作,屏息倾听这陌生的声音。


    风声停滞,钟声低鸣,时幼的声音,自每个人的耳畔响起:


    “我知道你以为我死了,也知道你觉得棋局已定,从此将天下太平。很遗憾,你错了。我活得好好的,远比你想象的更好。”


    “你自认你是执棋之人,可以凭借命运二字,为天下划分善恶,亦判下我的生死。”


    “这是你的选择,也是你的愚蠢。今日,我要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你信的天命错了。第二,你,也错了。”


    时幼望向远方的天际,声音平静:“去年承天榜定榜,你位列第三。”


    “但今年不一样了。”


    “因为我,会成为承天榜第一。我会让这份榜单,再也不能容得下你。”


    “十日之后,我在天昭国武道司等你,那时,我会堂堂正正的胜过你。这是我给你的答案,也是我给自己,和时奕的答案。”


    “我相信,比试之日,你会来,因为你无法容忍输给命运,更不能容忍输给你的徒弟,不是么?”


    “在此之前,养好身体,不要死了。”


    “那么,云倾散人,我们武道司再会。”


    时幼松开手,巨钟发出一声嗡鸣,震荡着整片天地,也震荡着世间每个人的心。


    她很清楚,这一番话说出口,便再无回头的可能。承天榜比试之时,她将成为所有人针对的目标,每一个对手都会以她为敌,每一场比试都将刀锋相向。


    可那又如何?


    这一年来,她付出的每一分努力,每一次死亡,都不过是为了,此刻这份无可动摇的自信。别人的看法与敌意,对她而言,不过毫无意义。


    这一次,她只想为为死去时奕与自己,赢得一个无愧的交代。


    伴着钟声悠长的余鸣,时幼转过身,看向璃。


    璃站在那里,满面都是无法掩饰的崇拜,虽未开口,也能看懂她脸上正写着几个大字:我的朋友,你可真的太帅了。


    时幼正想对璃说些什么,脚下,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咔——”


    古中之下,一扇木门忽然被人推开。风从塔下涌入,带着些许尘土与寒意。


    有人站在那里,逆着光,影子被拉得又高又长。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长发高束,约莫二十上下,半披雪白狐裘,衣襟故意系得松散,露出折枝梅花样式的里衣。眼神藏着几分随性和倦意,似是对什么都不太放在心上。


    时幼没有动,可呼吸却不自觉快了几分。


    这个人,实在有名。


    他单姓傅,名夜城,世人皆称其为,醉剑夜侯。


    他十六岁便一战成名,十七岁封将,成为天昭国最年轻的将军;十九岁上交兵权,甘愿以守城为名,终日饮酒作乐,再不涉朝堂与战事,似是要醉倒在这风花雪月中。


    但尽管如此,所有人都知道,傅夜城,依然是天昭国最锋利的那把刀。


    或者说,是帝君最锋利的那把刀。


    只要他在一日,他的态度,便代表着天昭国帝君的态度。这把永不生锈的剑,始终悬在天昭国的城门之上。


    傅夜城缓缓取下腰间的酒袋,将其晃了晃,仰头抿了一口酒,又鼓了鼓掌。


    “好,好。你的豪言壮志,我听到了。真不错,作为天昭的子民,是该有这股气劲。”


    傅夜城说着,将酒袋随手挂回腰间,手指在袋身上轻轻一敲。


    “但,很抱歉啊。”他的语调散漫,尾音刻意拉长,“你大概没办法成为承天榜第一了  。”


    “你闹了这么大一通,从现在开始呢,我要将你带去刑司问审一番。至于审完之后……”他顿了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估计,你也很难再走出去了。”


    时幼冷静地握住刀柄。


    傅夜城无奈道:“不是我要抓你,天昭国的规矩,你也知道。你搅了这里的安宁,我又刚好路过,自然不能当没看见。同时,我得提醒你一句——”


    “天昭国,可不是谁都能撒野的地方,更何况,我正站在这里。”


    说完这句后,傅夜城的笑容转瞬消散。


    他的后颅圣瞳处,有光亮起!


    时幼握刀的手不由得紧了几分,刚准备动,却发现——


    璃比她更快。


    雨幕中,璃的身影已然掠起。发间的野菊簪被她拔下,长发披散而落,汇聚成漆黑的剑锋,直刺向傅夜城心口。


    傅夜城叹了口气,随后,不紧不慢拔出腰间的剑。


    那是一柄七星嵌金剑,剑柄镶着一枚湛色琉玉。


    剑未全然出鞘,自傅夜城圣瞳流溢而出的圣流,便已缓缓注入剑身。圣流仿若液体的星辉,自剑柄流向剑脊,逐渐填满剑身的七星纹路。


    雨水触及剑锋,立刻化作氤氲的雾气,被白芒蒸腾得无影无踪。


    傅夜城握着剑,向璃斩去。


    就在这一刹那,时幼动了。


    雨幕里,时幼身影倏然掠出,剑光未现,人已至璃的身后。


    璃似乎察觉到什么,却已经来不及反应。


    时幼伸出手,一把抓住璃的脖颈处衣领,璃还未来得及挣脱,便被时幼原地拽起。


    一股浓黑的鬼气,自时幼脚下卷起,她拽着璃,直接从塔顶跃出——


    黑气在雨幕中,拉出一道悠长的痕迹。


    时幼冷静的可怕,她没有回头,步步向前,脚下的鬼气,不断化作无形的阶梯。


    璃的声音,透过呼啸的风声传来:“不是,我们为何要跑?他要抓你,我们为何不反抗?”


    “因为他是天昭国的守将,也是帝君最锋利的刀。”时幼脚下步伐未停。


    “那又如何?帝君又算什么,我们明明能和他一战!难道你怕了?”


    “我自然敢和他一战。”


    “只是,不能是现在。”


    时幼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如若此时动手,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再只是扰乱天昭国秩序这般简单。”


    “对他动手,便是对帝君宣战。这已非擅闯传音塔之罪,而是反叛。”


    “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反贼,怎么可能再有资格,堂堂正正站在承天榜的擂台上?”


    “在打败云倾散人之前,我不能允许有任何变数出现。所以,在我达到目标之前,璃,先忍一下。”


    璃听着时幼这一番话,似乎连身体都随着之僵住,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钦佩、崇拜、甚至还有一丝惭愧交织在一起,她激动道:“早,早知如此,方才我就不那么冲动了!”


    璃的声音还未散去,身后却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


    时幼回头望了一眼,透过雨幕,她看到了傅夜城。


    金色的圣流,自傅夜城脚下扩散开来。他神情依旧散漫,但目光却如鹰隼一般,直直落在时幼身上。


    雨夜中,他们的身影,一前一后,贯穿了整片夜空。


    雨水顺着时幼下颌滑落,她能感觉到璃的不安,也能感受到身后那逼近的威压——


    但这一切,对时幼来说,并不足以撼动什么。


    手背上,那朵昙花形状的印记,正随着她的呼吸一明一灭。


    她知道,某个人不会允许,她在承天榜比试前陷入危险。


    这便是结缔双生印的条件。


    在她得偿所愿之前,那个人必须护她周全,直到那人取走,她那双世间独一无二的、拥有强大力量的阴阳眼。


    所以,那个人不会眼睁睁看着,一切真正失控。


    这时,傅夜城的声音,自时幼身后响起:“天昭城的天空下,没有谁能不受规矩束缚。而我,便是守规矩的人。不论是谁,敢破坏帝君的规矩,结果只有一个,那便是,罪加一等。”


    没有再多一句,傅夜城抬手,圣流顺着剑身涌动,剑锋轻扬,一道白光贯穿长空,撕开了雨幕,直斩向时幼与璃。


    璃急促道:“怎么办啊时幼?我们要不要还手?”


    时幼没有回答。


    她在等。


    还好,那个人并未让她等太久。


    果然,一道细长的裂缝,突兀地出现在前方空中。


    裂缝静止了一瞬,而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两侧延展,最终形成了一扇圆形的门。


    看到这扇门出现,时幼笑了。


    她转头看向傅夜城,声音很轻,却掷地有声:“傅守将,天昭国不缺规矩,但很抱歉,这份规矩,困不住我。”


    “在我得偿所愿之前,我还不可以被你抓住。”


    “再会。”


    说罢,时幼一手扣住璃的脖领,脚下鬼气翻涌,身影如同被风卷起的飞絮,直直跃入那漆黑的圆门之中。


    傅夜城没有犹豫,脚下的圣流瞬间爆发,雨水在他周围蒸腾成雾。他抬脚向前,想要追入那扇圆门里。


    然而,圆门正在迅速闭合,转瞬只剩下一道窄窄的边缘,顷刻间即将彻底消失。


    就在裂缝闭合的最后一瞬,傅夜城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为惊艳,却极其冰冷的眼睛。


    冷漠。厌倦。轻蔑。直直盯着他看。


    那双眼太冷,又太平静,像是在看一条奄奄一息,浑身污泥,摇尾乞怜,连活着都毫无意义的野狗。


    傅夜城似乎听见,那双眼睛的主人,正透过这安静的目光,告诉他,你不配被我正眼看,你站在这里,已让我觉得很是碍眼。


    傅夜城停下脚步。


    他眼底掠过一丝讶色,直至直到裂缝和那双眼彻底消失,才回过神来。


    有雨落下,打湿了他昂贵的狐裘。


    傅夜城从腰间解下酒袋,想起那柄脊骨般的怪刀,又想起那双眼睛下的红色泪痣,低头抿了一口酒,酒气入喉,眼中有了几分了然的笑意。


    他转过身去,似在与某个无形的存在对视:“陛下,您看到了吧。”


    “五百年来,玄霁王终于现世。不是为了山河,而是为了救一个女子。”


    他轻轻一叹,语气懒散:“既然,连鬼域之主都出手了,臣这点微末本事,自然难与其争锋。没能把这女子抓回去,陛下,您该不会怪罪吧?”


    一道低沉而模糊的声音,从傅夜城颅后的圣瞳处传来——


    “无妨。”


    傅夜城仰头喝下一口酒,将剑转了一圈,抖落几滴雨水,收回鞘中:“谢陛下开恩。九曲巷的醉云阁,新得一坛‘春晓梦’,说是温雅不烈,却能醉人心神,可正合这雨夜的滋味。臣,准备去试试。”


    他转身,脚下圣流荡开,身影在夜空中退去,渐渐隐没在茫茫雨夜里,徒留一股酒香。


    ……


    ……


    百鬼山的雨,同样下得很密。


    可鬼极殿内,却是一片寂静。


    诺大的殿厅中,玄霁王独坐于高台之上,他抬眼看向前方,冷漠地注视着那扇悬浮于空中的圆门。


    忽然,光流翻涌,两道人影从中跃出。


    时幼拽着璃的衣领,从门中翻身而入。


    背后的圆门正缓缓闭合,而后彻底消失。


    玄霁王将目光收了回来,落在时幼身上。


    尽管目光冷淡,却不曾从时幼身上移开半分。


    时幼显然察觉到那沉甸甸的目光,却并未回望,只是将手中的无归,重新挂回背上,刚准备开口,汇报一下方才的经历,便听身后传来“扑通”一声。


    那声音不轻,时幼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璃已单膝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行礼,像是终于压抑不住,那份深埋血脉的畏惧。


    玄霁王却始终没有看璃一眼。


    他看着时幼,眼中冷意正一点点凝聚,似在抱怨她太过冲动,又似在责备她太过自以为是。


    时幼却不明所以。


    她不过是去了趟远门,这又是犯了哪条规矩?


    不过,玄霁王这般阴晴不


    定,这一年来,她倒也习惯了不少。


    于是,时幼抬起头,再度调整了一下背后的无归,坦坦荡荡,装作无事发生。


    “你千里迢迢跑去天昭,见不到人,便闹得满天下皆知。你的执念,还真是令本王刮目相看。”


    玄霁王说到这里,目光微挑:“看来,你还真是迫不及待的,想见那位云倾散人。”


    时幼认真道:“自然想见,杀了他,便是我活着的意义。我的决心,你不是最为清楚吗。”


    殿内一时寂静。


    玄霁王指尖轻敲扶手,敲到第四下时,微微停顿了一瞬。


    时幼又道:“方才的事,多谢你了。”若不是你出手,我恐怕很难从天昭城脱身。”


    她声音平静,带着几分真诚。


    玄霁王眼底的那点锋利,因这句话而轻轻敛了些许。


    “本王出手,是为了保住你这双眼睛。若有下次,别指望本王还会随手帮你。”


    “说起来,那位云倾散人,似是给你留了一封信。”玄霁王说得不紧不慢,语气中没有多余的情绪,可正是因为太过平静,反倒显得有些刻意。


    时幼如实回答道:“是,只是那信中,尽是些空洞无用的胡话。”


    “既如此,倒不妨将这些胡话,说给本王听听。”


    时幼抬眼看了玄霁王一瞬,像是有些抗拒,但最终还是开了口:“他说,他看到了天命,天命告知于他,在将来,我与你将会成婚,还会一起为祸世间,使生灵涂炭。”


    玄霁王指尖敲着扶手,问:“你怎么看。”


    “我觉得很荒谬。”


    “你指的是为祸世间,还是与本王成婚。”


    “两者皆是。”


    玄霁王冷冷盯着她,良久,才语带寒意地开口:


    “你既与本王十指相扣,同榻而眠,却又觉得与本王成婚,是件荒谬之事。可见,你对荒谬的定义,很是独特。”


    璃跪在地上,惊得嘴巴大张,眼中震惊之色几乎要溢出来。


    啊?


    他俩这是……什么都做过了?!


    那他们这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的好朋友,你也太……太,太带劲了!


    ……


    ……


    时幼只觉心头一阵困惑。


    玄霁王今日,话里话外透着点不对劲。难不成,是她哪里说错了话,惹着他了?


    可时幼转念一想,就算是惹了他,又如何?


    他要她的眼睛,她要他的助力。两人之间,没有谁高谁低,的确是平等的关系。


    于是,时幼认真答复道:“十指相扣也好,同榻而眠也罢,虽然这些确为事实,但你也知道,我们做这一切,唯独不是因为情。”


    玄霁王若有所思:“确实如此,那依你看,你会如何定义,本王与你的关系?”


    时幼沉默,认真思索着这个问题。


    他救过她的命,让千风为她指点修行,偶尔还会亲自提点一二。这些事串联起来,答案在脑海中浮现得异常清晰。


    时幼脱口而出:“师傅。”


    “……”


    四周忽然静了。


    玄霁王依旧端坐高台,面色看似平静无波,目光也未移开半分,可脸色却有些发青:“在你心里,本王,与你那云倾散人,是一路人?”


    时幼坦然道:“虽说你话少,看上去又冷漠无情,可你总能在关键时刻,给予我指引。看似在推着我向前走,实则早已替我铺好了路。就像方才,我深陷险境,又不便出手,你毫不犹豫地出手相救,这……”


    时幼说得坦然,目光清澈:“这不就是世间最好的师傅吗?”


    玄霁王面上依旧平静,然而,只有站得近的人才能察觉到,他眼底那一抹寒意,正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


    璃的额上已然沁出了冷汗,手边的衣角,早已被指尖攥得皱巴巴的。她能感受到,玄霁王的杀意,如同一根无形的绳索,悄悄缠绕上她的脖颈,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可时幼却无动于衷。


    她坦然看向玄霁王,眼中没有半分畏惧。


    半晌,玄霁王终于开口:“本王不喜师傅二字。你若再敢拿师傅二字称呼本王,本王立刻杀了你。”


    雨声一下比一下急促,仿佛在为这句话鼓掌。


    时幼疑惑:“你与我结缔了双生印,若我死了,你也会死啊。”


    玄霁王:……


    他一时沉默,仿佛被这话堵了一下,随后俯下身,目光如刀:“除了死,亦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


    “比如让你失去力量,废了你的根骨,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一个废物。”


    说到这,玄霁王话锋一转:“话虽如此,成婚这件事,本王倒比你更觉得荒谬。”


    他的目光稍稍一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但那股隐隐的压迫感却未曾消散:“若不是你执意,要亲手杀了那云倾散人,本王怕是早已取了他的性命。”


    时幼闻言沉默,眼睑微垂。


    似是想打发这令人恼火的寂静,玄霁王偏过头,目光随意地往下扫,终于注意到仍跪在地上的璃。


    他蹙眉,抬起两根手指,往上一指,示意璃起身。


    璃双腿发软,迟疑着站了起来,视线小心翼翼地扫向玄霁王,又忍不住瞄了时幼一眼。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不懂他俩这诡异的气氛,究竟是从何而来。


    玄霁王问道:“你,身为鬼物,为何不佩戴鬼铃?”


    “被……被人弄丢了。”璃一颤,战战兢兢站直了身子,却不敢与玄霁王的目光对视。


    “鬼铃,是护命铃。连护命铃都能弄丢,想必鬼域的规矩,对你而言,确实是无关紧要。”


    璃腿软得几乎站不住,肩膀抖得更厉害,根本想不起来辩解半分。


    玄霁王冷淡的目光掠过璃,停留在时幼身上,随即淡声道:“你既是时幼带来的人,本王暂且不追究。但在这鬼域,你若再失了规矩,就算有人护着,也保不住你。”


    说罢,他起身,广袖轻扬,墨金长袍掠过地面,径直向殿门外走去。


    时幼看他要走,忽而叫住他:“你不喜我叫你师傅,那你想让我叫你什么?”


    玄霁王脚步一顿。


    身后,玉石堆砌的大门巍峨高耸,门外的琉璃长廊笔直延展,光透过雨幕,透过琉璃窗,被切割成凌乱的影子,落在他鎏金色的广袖长袍上。


    玄霁王垂着眼睫,侧过头,肩上的长发滑落一半,露出一只冷漠的眼。


    他的唇微微张开,像是说了什么,但那声音太轻,被雨声吞没了,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口型。


    随后,他没有再停留。


    廊道外,雨声轻响,玄霁王的身影,很快没入那片被雨雾笼罩的长廊尽头。


    时幼目送他离开,满心都是疑惑。


    玄霁王今日,着实反常,话里话外,都带着刺。


    他平时虽冷,却不会这般针锋相对。


    到底是谁惹了他?我吗?


    时幼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却见璃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璃的声音发颤,像是还未从方才的压迫感中缓过来。


    时幼伸手,将璃扶起:“你们鬼物,似乎都很怕他。”


    璃看着时幼那无畏到离谱的脸,刚想脱口而出,这世间的鬼物,哪有不畏惧玄霁王的道理,可她并未说出口,因为她想起来了。


    有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她一定得现在问出来,不然她将坐如针毡,寝食难安。


    于是璃大声问出了这个问题:“你和王……真的一起睡过觉?还……还十指相扣了?!”


    时幼认真解释道:“严格意义上来说,确实如此。不过,你也听到了,我们并不是——”


    璃的眼神一点点散开了。


    她看着时幼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脑中已然炸开一团粉红色的浪花。


    周围


    的雨声仿佛忽然轻了,耳边的喧闹全都退去,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璃脑中盘旋——


    同榻而眠!十指相扣!同生共死!天啊,连王都被时幼拿下了!


    真不愧是我璃的好朋友!


    璃看着时幼的目光,忍不住变得柔和,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欣慰。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时幼总觉得不太对劲,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这两个人,今日都吃错药了?


    ……


    ……


    百鬼山的夜,很安静。


    不同于天昭城的灯火通明,那里即使入夜,也总是人声鼎沸。而百鬼山不同,这里的夜,仿佛深得无边无际,只有不会言语的鬼物在风中低吟,偶尔夹杂几声孤鸟的啼鸣。


    这样的夜,让鬼极殿显得格外安静。


    玄霁王坐在房间正中的摇椅上,目光落在窗棂边,眼见从屋檐滴下的一滴雨水,坠落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望着落在窗棂上的雨珠,不言不语,似是在想些什么,又似乎只是静静地坐着,任那窗外的冷风掠过纱帘,将屋内的寂静拉得很长。


    突然,一声尖锐的笑声,从他的右腕传来。


    那声音空洞刺耳,正是来自玄霁王右腕处佩戴的骨链。


    “哈哈哈哈……一年了。”噬魂脊尖利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堂堂玄霁王,耗了一年的功夫,陪在她身边,护着她,纵着她,还愿意替她擦屁股。”


    骨节之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像是噬魂脊笑得停不下来。


    “结果呢?人家倒好,开口闭口师傅师傅……哈哈哈哈,真是好极了!玄霁王,您什么时候沦落到,给人当师傅的地步了?”


    它越说越兴奋:“我倒真佩服你的耐性,按理说,你该是最厌恶这些麻烦的。可瞧瞧现在,你只能围着一个木头打转。啧啧,这不是折磨自己又是什么?”


    它故意停了一下,像是在等他的回应:“可话又说回来,这事啊,是你自找的。谁让你五百年前……”


    噬魂脊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算了算了,不说了,我知道,你最恨我提这些。”


    噬魂脊是真的闭嘴了。


    它能明显感受到,自己再多说一个字,玄霁王那目光里压抑的冷意,便会直接将它碾碎。


    果然,下一瞬,玄霁王动了。


    玄霁王伸手一扯,那条缠绕在他手腕上的骨链应声而起,骤然被甩向空中。


    只见那原本沉寂的骨链,瞬间爆发出一阵刺目的光。


    那些嵌在链节中的骨纹,一节一节在空中裂开,光影乍现间,原本的链节,已于化作一柄狭长的骨刀。


    玄霁王的衣袍随风扬起。


    噬魂脊根本就看不清,玄霁王是何时起身的。


    只觉殿内灯火一暗,再回神时,玄霁王已出现在被甩至空中的噬魂脊旁。


    他手腕一翻,五指对准刀柄。


    紧接着,他用力一拽。


    刺耳的嗡鸣声随之而起,一道人影被硬生生扯了出来。


    那是一个男人。


    男人长发披肩,半跪在地,眉眼间浮着桀骜的邪气,一袭纯白锦袍上绣着珊瑚银纹,袖口微翻时,隐隐可见他小臂上分布的微小眼睛。


    “啧,”男人开口,嗓音有些沙哑,却依旧是熟悉的声音,“你还是头一回,这么急着见我呢,只是,何必这么粗鲁?”


    玄霁王居高临下看着他,面无表情,像听到了一句毫无意义的噪音。


    紧接着,玄霁王抬起右脚,脚落下,稳稳踩在男人的头顶。


    男人刚要抬头,却被那脚狠狠碾了下去。


    玄霁王脚跟微转,像是在踩一块碍眼的污渍,一点一点,将男人的头碾进冰冷的地面。


    他侧着头,依旧冷眼俯视,脚底力道加重,目光漠然:“尉迟风游,本王的耐心有限。别忘了,你不过,只是本王的囚徒而已。”


    尉迟风游闷哼一声,脸被压得朝侧边扭去,垂落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他透过发丝,眼角余光斜斜掠向玄霁王:


    “噬魂脊‘这难听的名字,向来是你唤得最顺口的……”


    “如今,倒改口唤我本名了?公玉白离,你这般失态,可不像你啊——”


    听到“公玉白离”四个字,玄霁王虽面无表情,眸色却一沉,脚下的力道骤然加重。


    “咣!”


    第24章 他的脸,好红!坏了坏了,玄霁王分明……


    在这一脚之下,噬魂脊,不,尉迟风游的头便被生生踩入了地砖之中。


    那极为珍贵的金丝玉砖,被压得寸寸断裂。


    靴底稍稍碾动,清晰的碎裂声再度响起,鲜血顺着裂缝缓缓流出,在玄霁王的靴底,晕开一抹触目惊心的红。


    “低贱之人,也配提及本王之名。本王,最厌有人提起这个名字。”


    尉迟风游笑声愈发张狂,断断续续地开口:“也是、也是,毕竟,世间还记得这个名字的人,除了我,都被你杀得干干净净了。我今日提了,难道你不该觉得久违?甚至,不该谢我么?”


    他说到这里,唇角笑意更深:“不过你还真是狂妄,连高贵的尉迟家,在你口中,都成了低贱的存在——”


    话音未落,玄霁王的靴底猛然一沉。


    尖锐的碎屑,刺入尉迟风游的脸颊,可他却依旧笑着,喘息中还带着挑衅:“公玉白离……啊,玄霁王,自从你将那时幼,带回百鬼山之后,你不觉得你变了吗?


    “你开始愤怒、犹豫,甚至会笑了。这还是那生无七情的你吗?我看,她就是一个变数,一个不该存在于你世界里的变数。而从你带她回百鬼山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输了!输给了谁,你自己心里清楚!”


    玄霁王看着脚下狼狈的身影,脚下碾得更深了几分。他垂下眼,漠然道:“别妄想看透本王,更别妄想以此挑衅本王。本王留你一命,不是为了容忍你放肆,而是因为,你作为最后的尉迟传人,不死不灭。”


    “本王抽了你的脊骨,将其磨为利刃,只为让你时时刻刻记住——不论你曾经是谁,曾经有多骄傲,如今,你也不过是一条,只能为本王所用的狗而已。”


    尉迟风游脸上血迹斑斑,笑意却愈发张扬:“既然你知道我不死不灭,那你可千万别忘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会一直等着……挑准机会,等你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我会跟着你,无论你走多远,爬多高,只要有光,就会有影子。而我,就是你的影子。”


    “任你再强大,也会有松懈的时候。我会看着你,看着你的每一步,看着你的破绽越来越大,直至将你吞没。到那时,我便会如毒蛇般咬住你的喉咙,吞下你的骄傲,撕碎你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要小心,玄霁王。”


    玄霁王低垂眼睑,冷冷看着脚下的尉迟风游。他明明这般狼狈不堪,却依旧笑着,仿佛自己带给他的所有羞辱,都不值一提。


    他静默片刻,脑海中,却无端浮现出许久以前的场景。曾几何时,尉迟风游也曾是万人敬仰的天之骄子,身披无数人的期待,眉目间尽是意气风发。


    而如今,尉迟风游是这般的狼狈肮脏,血污与玉砖碎石染满他的脸,早已看不出半分曾经的风采。


    玄霁王声音冷淡而平静:“你不会有这个机会。”


    尉迟风游语气里没有一丝畏惧,反倒带着几分愉悦:“那我们……走着瞧。”


    鲜血从额角流进了眼里,却丝毫掩盖不住,尉迟风游那双满是嘲讽的眼睛。他艰难道:“我很期待,我期待着,有一日,那个时幼,咳咳,成为你最大的破绽。”


    “我也笃定,当你从她身上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时,你啊,是不会舍得杀死她的。毕竟,这般古怪又有趣的女子,在这世间,怕是找不到第二个了。”


    玄霁王没有回答,只是脚下稍稍用力,伴着头骨碎裂的声音,裂开的金丝玉砖便又裂开了几寸。


    窗外,一群栖息在树梢的鸟,像是嗅到了血腥味,又像


    是感应到了来自鬼极殿深处的杀意,仓皇飞散,再不敢回头。


    玄霁王的视线穿过窗棂,落在飞鸟渐行渐远的身影上。


    他望了一会,待回过神时,窗外的飞鸟已经散尽,只有浓稠的夜色笼罩着天地,而脚下的尉迟风游,早已昏死过去。


    玄霁王没有立刻抬脚,也没有收回目光,只是呆呆望着那片夜色,似想起了某些久远的事情。


    那是九百年前,苍生怨气凝聚,他生于百鬼山脚下,最初不过是个无名的孩童。


    是一个身着粗麻布衣的村妇路过,好心将他带回了家。


    村妇曾听人说“公玉”是好姓,又见他皮肤白净,遂取“白”字。又因曾听人说过“离”字中有远行之意,心想他或许注定是要离家远走的孩子,最终将这几字凑作一名。


    公玉白离。


    玄霁王讨厌这个名字,厌恶其中暗藏的柔弱与公子气。所幸,那村妇命短福薄,没过两年便撒手人寰。


    从她死去的那一刻起,公玉白离也随之埋葬。他不再是公玉白离,他是玄霁王。


    是一霁玄光照万里,九州万鬼皆伏首的玄霁王。


    是苍生皆惧的玄霁王。


    是以杀立威,以威立道的玄霁王。


    只要他想,所有人便必须臣服于他,没有例外。


    尉迟风游不服,所以他抽了他的脊骨,剥了他的魂,将他的傲慢与骄狂炼成一把刀,一把永远为他所用的刀。


    他一直以为,没有人能例外。


    直到时幼出现。


    说她忤逆吧,却也不尽然。这个女人没有直言违抗,也没有试图反抗,可她,总是用一种平等的态度在与他说话。仿佛她天生与他生而平等,因此不必俯首,也无需退让。


    她定是不服的,却又藏得很好。


    玄霁王抬手,尉迟风游的身躯,化作一道道银色光线,在空中盘旋片刻,重新回到他的手腕,化作那串脊骨模样的骨链。


    他转身,重新坐回摇椅,目光落在那碎裂的金丝玉砖之上。


    玄霁王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或者说,那是一种久违的孤独。


    玄霁王靠在椅背上,阖目,耳畔,尽是时幼那句,师傅。


    他在心里轻轻重复了一遍,师傅。


    这个称呼让他觉得陌生,也让他觉得可笑。


    他垂下眼,指尖在扶手上敲了一下,又一下,可脑海里,尽是时幼一次又一次,在千风那把短得可笑的刀下,死去的画面。


    她永远没有半句抱怨,从不喊痛,也从不哭泣。


    明明已经被千风的刀贯穿,她却仍然昂着头,用那双倔强得刺人的眼睛,直直望着前方。


    那双眼睛真的很亮。


    玄霁王自认自己活了九百年,见过这世间最好与最坏的东西,见过极致的美,见过极致的肮脏,也见过极致的丑陋。


    可唯独,没见过这样的眼睛。


    真的很亮。


    他靠着椅背,摇椅轻轻晃着,晃到最低处时,玄霁王抬起头,望向窗外。


    玄霁王忽然觉得,被叫“师傅”这件事,好像也没那么让他厌恶了。


    不知为何,他忽而有些好奇。


    若她知道,自己想要的,并不是她那双阴阳眼……


    她会开心么?


    ……


    ……


    一群飞鸟自琉璃廊道外掠过,黑色的影子在夜幕间盘旋、逃窜。


    时幼抬眼望去,有些惊讶。


    那些飞鸟飞得太急了,仿佛被什么惊吓到了一般,羽翼交错间带着仓皇,甚至连队形都散了。


    璃望着这群飞鸟,喃喃:“怎么感觉……有杀意啊。”


    时幼听着璃惶然的话语,忽然想起,自己过不了几日,便要离开这里,而璃,可不能继续做那跟着她跑来跑去的影子。


    她心中轻叹一声,有些替璃操心,觉得璃这样跟着自己,总不是个办法。


    “璃,”一番犹豫下,时幼终于开口,“我得送你回鬼城。”


    璃的眼睛猛地瞪大,摇头摇得飞快:“我不要去!我要陪着你,我不去鬼城!”


    时幼看着她,眉心微微皱起:“你现在陪着我,的确没问题,我也很感激,可十日后,待我参加承天榜比试,你怎么办?”


    她顿了顿,语气缓了下来:“鬼城是你该回的地方。待在那儿,至少不会再出事。”


    璃被时幼的话堵住,眼神闪烁着,嘴唇抿得紧紧的。她低着头,沉默了片刻,才咬着牙小声说:“那……等你走了,我再去鬼城。”


    时幼想了想,觉得可以。正准备应下,忽然间,凉风自琉璃长廊卷入,有人出现在那里。


    一道黑影逆光而立,光线在他身后汇成暗影,勾勒出一双银线小靴。


    黑衣随风舞动,千风走了进来,步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璃的表情从惊愕到欣喜,璃露出欣喜的表情,慌忙单膝跪地,声音里还带着一丝颤意:“千、千风大人!”


    千风停在她面前,抬手,摊开掌心。


    一只乌金色的铃铛,静静躺在那里。


    铃铛不大,光泽内敛,未见多余的雕饰,唯在顶端系了一根丝线,丝线上缠着一小截红缨。


    千风面无表情,对璃说道:“这是王,命我替你寻回来的。”


    “这一回,你应当护好它,不能再弄丢了。”


    璃猛地抬起头看向千风,眼睛里闪烁着惊愕与不敢置信,颤颤巍巍接过鬼铃。


    千风的目光不曾与她交汇,垂着的睫羽将情绪彻底掩去:“这里是鬼域,是你们生活的地方。没有人能轻易将你们逐出。”


    “欺辱你的人,已受到了惩罚。若再被欺辱,你不必逃。告诉我,或告诉王。”


    “欺辱?”时幼目光一凝,“这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落下,璃整个人一僵,捧着铃铛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些。乌金色的冷光从掌心溢出,似要将璃整个人,都拉回那些深不见底的回忆里。


    可她知道,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


    所有那些,曾让她缩在暗角的往事,早就变得不再重要了。


    璃笑了:“时幼,你放心。我再不会让任何人,碰我一根手指头。”


    “因为,我有朋友了。”


    “有你这样的朋友,任谁也不敢再小瞧我。而我,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退让了。”


    时幼虽有些不明所以,但却觉得有些触动,心底隐隐泛起一丝暖意。


    千风见已完成王交代的任务,对时幼恭敬一揖,已然是要告辞的模样。


    时幼见状,忙开口叫住他:“等等,千风……你不能走。我们再比试一番吧,修行之事,不容松懈。我还有时间,不想留遗憾。”


    千风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时姑娘,你已赢了我,与我再比试下去,并无太大意义。”


    璃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什么?!你、你赢了千风大人?”


    时幼被璃诧异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承认吧,总觉得不大好意思,但——她确实赢了千风。


    千风看了时幼一眼,声音虽平静,却暗藏肯定:“时姑娘的天资,寻常人无法企及。她能赢我,并非侥幸,而是实力所致。”


    璃愣在原地,心中激动得难以言喻,目光一次次地在千风与时幼之间来回扫过。


    脑海里,是一阵又一阵的震撼与惊叹。


    这样的女子,既强大得让人无法忽视,又美得令人屏息。


    能与她为友,还真是自己莫大的幸运!


    ……


    ……


    鬼奴为璃安排了一个房间,待时幼参加承天榜比试前,璃将在鬼极殿暂住。


    送璃至其房后,时幼倦意渐生,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内设有一间浴房,池水静默,唯有水雾蒸腾不息。时幼脱下外衣,缓缓踏入池中,任凭温热的池水漫过她的胸口。


    她靠在池壁上,目光微垂,沉默许久。


    等报了仇,自己也该离开了吧。


    毕竟,她在鬼极殿住了一年,却从未真正在这得到归属感。


    因为这片土地,这座殿宇,这每一块玉石、每一方檐角,都与她无关。


    这里属于玄霁王,是他九百年沉沉浮浮,铸


    成的一方天地。


    时幼也很想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不必借人之手,不必寄人篱下。凭着自己的双手,一点一滴去积累,去建造,直到有一天,得到那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一方天地。


    只是,想到这里,时幼忽然皱起了眉。


    按照与玄霁王的约定,报了仇之后,她的阴阳眼,便要留给玄霁王。


    还好,这一年,她已提前习惯了黑暗。


    偶尔闭目舞刀,甚至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将周围每一寸风声都铭记于心。不见五指的夜路,她阖眼一遍遍走过;那些看不见的孤寂,她早已熟悉。她不曾声张,但也从未停下过。


    因此,她不惧怕失去光明。


    只要她想,她的刀,依旧可以在黑暗里,精准地刺中敌人的心脏。


    时幼掬起一捧水,任水珠从指缝滑落,溅入池中,漾起细小的涟漪。


    就在这时,她的耳尖动了动。


    屋内有人。


    时幼从池水中站起,不动声色系上浴服的系带,提步朝屋内走去。


    水珠顺着她纤细的脚踝滑落,脚点在冰凉的金丝玉砖上,留下斑斑水迹。


    水迹从浴房一直延伸至寝殿。


    空气微凉,香炉里的烟雾缓缓升腾,融进了微微晃动的烛光中。


    时幼抬头,对上了那双好看的眼睛。


    玄霁王斜倚在她的床榻上,整个人看起来随意又慵懒,仿佛只是一时兴起的停留。


    他换了衣裳,暗色的云锦鹤氅上,绣着云纹金线,长发用乌木发簪随意绾起,簪尾坠着一颗血玉,沉沉地晃着。


    虽看着衣袍整肃又张扬,可他看着,却少了些往日的锋芒。


    平日的他,是冷月,是霜雪,是无人能及的孤峰。


    现在的他,是薄雾,是晚风,是倦意沉沉的松枝。


    时幼没有问他,为何要深夜出现在自己的房中,也没有去质疑这不合礼数的举动。


    她只是走到床榻另一侧,在距离玄霁王最远的边缘坐下。


    长长的浴服裙摆垂落在地,分明的距离,却似在烛火摇曳中,模糊了界线。


    “你怎么了?”她问,声音很轻,“你看起来,不大对劲。”


    玄霁王没有立刻回应,似乎连回答这个问题都觉得倦怠。他侧着头,目光平静,却藏着少有的疏离与柔软。


    “今夜,似乎比平时都要长些。”


    “这漫长的夜,让本王想起了些许久远的事情。”


    “有什么,是我能帮到你的吗?”时幼问。


    玄霁王低低的声音,隔了很久才再度响起,像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自言自语:


    “本王亦不清楚。”


    “只是觉得,若离你近些,便不会再想起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话音落下,室内一片寂静。


    时幼愣了片刻,目光落在他微垂的长睫上。


    烛火微晃,明灭之间,他的眼中,好似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情绪。


    时幼将手搭在膝上,眼中有些同情:“你之所以会去想无关紧要的事情,是因为,你现在,不开心。”


    她接着道:“人,在不开心的时候呢,思绪总会乱一些。你觉得今日的夜太漫长,不过是因为,刚好,无人陪你度过这漫漫长夜罢了。”


    玄霁王没有说话,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眼底的冷意仿佛深了几分。


    生无七情的他,何来不开心一说?


    整座鬼极殿,都是他的鬼奴,他又怎会无人陪伴?


    他看着她,觉得她这副自以为是的模样,实在愚蠢至极。


    只是,尉迟风游的话语,似乎又一次在耳畔响起,那声久违的公玉白离,像一根细针,不偏不倚地,刺中了他沉寂已久的心。


    这夜……还真是不够清净。


    玄霁王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的确不大高兴。


    哪怕,他并不想承认这一点。


    他本能地想要说些什么,试图将这人类女子的僭越,彻底碾碎在这漫漫长夜里。那些能足够反驳她的话语,已经在嘴边凝成了形,只等着开口——


    只要说出来,便能打碎她的自以为是,折断她始终高昂着的脖颈,让她无地自容、低下头去。


    可话还未出口,时幼忽然抬眸,冲着他笑了。


    “不过既然你来找我,那这一夜,应该不会再那么漫长了吧?”


    烛火轻晃,映在她的眼底,明灭流转间,带着某种真诚的温度。


    二人的影子映在墙壁上,随着火光摇曳不已,忽而靠近,忽而又远离,像在试图接近彼此,却又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


    玄霁王看着墙上的影子,忽然生出一种微妙的错觉。


    这一夜,似乎真的不会那么漫长了。


    屋内很静,能听见夜风拂过帷幔的声音。


    时幼沉默片刻,忽然开了口,声音轻轻的:“我弟弟还在的时候……其实我,也是个不安分的孩子。”


    玄霁王眉目间未显意外,只是安静听着。


    “那时的我,总觉得修行太苦,躲则躲。实在没处可去,便翻翻那些故事书,倒也能解闷。”


    “那些书里说,人心若是不快,喝一壶酒,便能解千愁。醉了,便不会胡思乱想,也不会记得心头烦事。”


    玄霁王听到这里,似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确定。”


    “嗯。”时幼点头,声音肯定,“至少,书里是这么说的。”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


    喝酒……解忧?


    玄霁王半阖着眼,听着时幼的话,一时间,他竟有些动了心,好奇起酒的温度与气息,是否真如书中所言,能使这无边的夜变得短些?


    言语已至唇边,偏又生生顿住了。


    他是玄霁王,世间万物皆在掌中,又哪里需要什么酒来解忧?


    实在是失了身份,可笑。


    思及此,玄霁王索性沉默不语。


    可不待他再多思量,时幼已然起身:“千风不肯再陪我交手,如此一来,倒让我闲了下来,若你觉得夜太长,不如一起喝些酒?”


    见玄霁王没有回应,时幼接着道:“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也不想见你……这般不痛快。书中言,天昭国九曲巷里,有座醉云阁,那里的酒,温润醇香,足够让人忘掉烦心事。”


    她说得慢条斯理,末了,微微侧过头,目光与他对上:“不过,这也是书上说的,我也未曾去过,不知其真假。”


    玄霁王指尖敲在锦缎软垫上,声音极轻:“书上的东西,你倒是信得很。”


    话虽这样说,他的目光,却在那跃动的烛光上,停得太久了些。


    时幼有些意外:“你活了九百年,不会一次都没尝过酒的滋味吧?”


    “凡俗之物,不过是扰人心智的劣物罢了,何须尝试?”


    玄霁王话音平淡,可说到“劣物”二字时,指尖的敲击微微一顿,下一瞬间,便又恢复如常。


    而这微弱的停顿,刚好被时幼的目光,捉了个正着。


    时幼道:“那既然你没喝过,不如让我陪你尝尝。人生第一杯酒,总归要有个人陪才好。”


    玄霁王不言,移开视线,像是在回避什么。


    可他的手指,不知何时,已轻抚过锦垫边缘,那极细微的动作,似是刻意掩饰,又似心神不属。


    时幼看着他这副少见的模样,忽然笑了:“你等我一下。”


    她说罢,起身,朝屋内玉面屏风处走去。


    屏风之后,隐约传来些许窸窣声。不多时,她再次走了出来。


    时幼换了一身衣服,白色襦裙上绣着藕色鹤纹,鬓发简单挽起,发间只簪了一枚玉钗,虽衣着素净,却掩盖不住她的明丽。


    她走到玄霁王身侧,冲他露出一份真诚的笑容。


    “走,我们去喝酒。”时幼笑道。


    ……


    ……


    天昭国,九曲巷。


    这里不分昼夜,酒旗飘扬,歌舞声不绝于耳。各色人等来往匆匆,行走在天昭国的心脏之上。巷子曲折如龙,百转千回,十步一弯,百步一转,正是天昭国最为热闹的繁华之地,亦是品酒论道、消愁解忧之地。


    醉云阁门前酒香四溢,灯火通明,渐渐地,门前,走来了两个身影。


    一女一男  ,女子身着素白襦裙,男子身披云锦鹤氅。


    时幼心知,今日在天照国闯下的事,已然引起不小风波。为了避人耳目,她与玄霁王一齐换了张新皮。


    披着新皮,二人一同步入醉云阁。


    醉云阁内的灯火像是流淌的金丝,整个大厅弥漫着浓烈的酒香,与舞姬身上的香料味。琴声悠扬,时不时伴随着几声笑语。可当门被推开的刹那,原本嬉笑喧闹的宾客,目光不由自主地朝门口望去。


    那女子眸色澄净,似是携了一缕清风而来,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而男子虽风华绝代,却自带一份疏离的冷意。


    他们就这样并肩而行,直到二人登上二楼,喧闹声才在楼下重新响起,众人心神方才回笼。


    “好一对……天仙般的人物。”有人低声感叹,声音被酒香掩盖,散落在这灯火温柔的夜里。


    一名侍从走上前,恭敬地低头,等待吩咐。玄霁王扫了一眼那侍从,冷声道:“最好的,最贵的,全拿上来。”


    侍从的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却仍保持着恭敬与冷静,只是默默退下。


    几息之后,一排排侍从捧着佳肴酒水送至桌上。每道菜肴都盛得极为讲究,醉鸭皮脆肉嫩,银丝蒸鲈鱼鲜嫩无比,锦绣云蒸汤清透如水,香气四溢,汤面飘着细碎的红枸杞。十几坛美酒铺满桌面,酒香浓郁扑鼻,时幼光是闻着,便感到有些醉了。


    她看着面前的满桌酒菜,稍显无奈:“点这么多,我们两个,根本就吃不完。”


    “既然来了这种地方,怎能不让你尽兴。”


    时幼听着他的话,目光不由转向那堆积如山的酒坛,心里默想,今夜,怕是真要喝个酩酊大醉了。


    玄霁王冷冷瞥向一旁,示意旁边的侍从退下。他伸手拿过酒壶,亲自将酒倒入她的酒盏。


    酒液透明清澈,散发着幽香,时幼心头有些意外,他竟会亲自为她斟酒。她不自觉看向玄霁王,他早已从容地倒好了自己的那一杯。


    两人对视了一瞬,心照不宣地举起酒盏,碰杯。


    酒液入喉,辛辣掠过喉间,留下灼热的余温。时幼心里清楚,这酒的烈度,不同于平日所尝的任何一种。


    时幼若有所思:“这酒倒是很烈。”


    “哦?你竟喝过这种东西。”玄霁王端起酒盏,话语中带着一丝不屑,像是随口提起,却又故意加重了尾音。


    “以前偷喝过一些,云倾散人曾藏了些好酒。”


    玄霁王听到云倾散人四字,不禁蹙起眉头,似是不太愿意听到这个名字。他抿了一口酒,却并未继续追问。


    时幼不以为意,继续喝着。酒坛撤了一排又一排,新酒不断换上,清澈的酒液,源源不断倒入他们的酒盏。她看着那被侍从们抱下的酒坛,默默数了数,却发现已经喝了足有十几坛。


    她摸了一把自己并不热的脸,有些奇怪,明明喝了这么多,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时幼瞄了眼玄霁王,只见他的耳根,已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意。看着这样的玄霁王,时幼没忍住,浅浅笑了。


    玄霁王盯着她:“你笑什么?”


    时幼眼中笑意未散,故意未作解释。


    “你倒是比酒更令人讨厌。”玄霁王轻啧一声,随手斟上杯中酒,似乎并不打算就此停下。


    他很清楚,只要心念微动,便可将酒意逼出体外,可并不打算这么做。他低头,再饮一杯,喉间的热意顺着血液蔓延,像是在提醒他,今日,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玄霁王,而只是一个坐在桌旁,与她共饮的寻常人。


    偶尔做个寻常人,倒也不是什么太讨厌的事情。不过,只能是偶尔而已。


    “待你报了仇,打算做些什么。”玄霁王忽然问。


    时幼想了想,眼神渐渐柔和:“我想找个地方,搭间屋子,安静地生活。不用太大,有个屋檐能挡雨就够了。”她这话说得淡然,像是早就考虑好了一般。


    “你可以一直住在鬼极殿。”


    时幼摇头:“鬼极殿是你的家,不是我的。我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我亲手建起的家。”


    玄霁王不语,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时幼替他斟满酒:“十日后,我便要参加承天榜比试了,结束后,我会按照约定,把眼睛给你。我以后的世界呢,就要变得漆黑一片了。从那之后,我将再也看不见任何人。”


    她眼神坚定,却又带着莫名的温柔:“所以,在我还能看见的日子里,我会陪伴你,尽量多走一些我从未走过的路,把你的样子,牢牢记住。”


    “为何要记住本王。”


    时幼微笑:“因为你救了我啊。没有你,我就没有今天的我,也更不会有以后的我。


    玄霁王眼神微暗:“能与本王日日相对,是你的荣幸。嗯,的确应该记住。”


    “是,是。”时幼轻轻应道,举起酒盏,与他碰了碰。


    玄霁王不再看她,垂眸注视着楼下。


    乐声悠扬,舞姬们婀娜的身影,在灯火下若隐若现。


    他原以为,来这里喝酒,能缓解心中那份久违的孤独。可这里明明热闹喧嚣,那份孤独,反倒愈发浓烈起来。


    时幼见他不言语,想着问些什么,调动一下气氛:“待我离开之后,你打算做些什么?”


    玄霁王依然看着舞池,目光平静,没有一丝波动:“以前如何,未来亦会如何,不过顺其自然罢了。”


    时幼仔细盯着他。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如同一池死水。明明是如此热闹的场合,他却与这里的喧嚣格格不入。


    那双眼睛,空洞、淡漠,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即使再热闹,他依然孤身一人。


    时幼看着这样的他,内心忽而有些同情。


    她本能地觉得,这样的他,或许也会渴望某些东西吧——


    渴望被看见,渴望被触及。


    想到这里,时幼开口:“我记得,很多书中都有记载,皆言你动辄横尸遍野,冷漠无情。可我接触到的你,和书里的你,不大一样。”


    “有何不同。”


    时幼认真思索着合适的词语:“你确实冷漠,对待任何人都冷若冰霜,不容置疑。只是,这一切,不过只是看起来而已。”


    “你将我捡回百鬼山那日,我隐约记得,你亲手替我擦拭身上的血迹。璃的鬼铃丢了,你虽责罚了她,背地里,却命千风将她的鬼铃找回。你看似冷漠无情,仿佛人们的生死,与你毫无关系。可我知道,你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拥抱这个世界而已。我觉得,你,比你自己想象的,更有人情味一些。”


    玄霁王又抿了口酒,目光微冷,似乎不太想听她继续说下去,抬头,看向四周。


    长案旁,三三两两的宾客正推杯换盏,有人大声喧笑,拍案相庆。楼下的舞姬,舞姿轻盈,眼中尽是媚意,却很快被飞扬的红纱遮掩得干干净净。侍从手中端着精致的酒壶与菜盘,低头行走,不欲打扰宾客的兴致。


    玄霁王看着这一切,眼中尽是冷意:“只要本王一念之间,这些人,这座天昭城,都会不复存在。别因本王对你偶尔破例,便将本王当成你眼中的善人。”


    时幼认真听着,嗯了一声:“我知道。”


    “既然知道,还敢这般大言不惭。”


    “因为我想,这种话,从未有人敢对你说过吧。”


    时幼又道:“既没有,那就让我做这第一个。今日的我们,都披着新皮,就当你不是为世间带来血雨腥风的玄霁王,我也不是时幼,我们现在,仅仅是两个凡人,坐在这里,喝着酒,谈心事,不去想明天,不谈过去,只有眼前的这场酒。”


    玄霁王没有立刻回应。


    他抬起酒盏,将杯沿抵在唇边,却没有喝下。目光停驻在杯盏的酒液之中,像是在辨别这番话的真假。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热意像火一样烧过胸膛。他忽然觉得,这杯酒比之前几杯更烈了一些。是酒味变浓了,还是——


    玄霁王抬头望向窗外,风撩动窗棂上的纱帘,灯火辉煌,映在墙上的光影忽长忽短,一切都像是被泡在一场金黄色的梦里,分不清远近,只剩下她的声音,在他心底不断回荡着。


    这番话,还真是


    温柔的冒犯。


    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到,有酒盏翻倒的声音传来。


    时幼趴在桌上,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酒盏已经空了,几道菜还静静地躺在桌面上,没怎么动过。


    玄霁王静静看着她,目光移向那翻倒的酒盏,最终停在桌面的残羹之上。


    他的心底,忽而升起一丝微妙的情感,或许是失望,也或许是其他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会留在这里,也许是酒还未尽,也许是她的那番话语。


    只是,此刻的夜色、这盏酒,甚至那趴在桌上的时幼,都令他不自觉期盼,这一刻,若能停留再久一些,多好。


    玄霁王安静地听着四周的喧嚣,没有叫醒她,一个人喝着酒,一杯,又一杯。


    空酒坛被无声地撤走,新的酒陆续被端上,他不知自己喝了多少,也不想知道,只想在这偶然成为凡人的夜里,再多沉沦一瞬。


    仅仅一瞬而已。


    ……


    ……


    时幼感觉脸烫得厉害,浑身也一阵燥热,头昏昏沉沉,脑中尽是方才瞬间涌上的酒意。突然,她似是记起了什么。


    她猛地清醒了些许。


    不能睡。


    玄霁王还在这呢。


    她猛地睁开眼,看到那人依旧端正坐着,这才放下心来。


    时幼声音有些哑:“你,你还在啊……”


    玄霁王重重点头,只是那眼神,有些呆滞。


    她立刻品出玄霁王的反常,盯着他,嘴巴大张——


    他的脸,好红!


    坏了坏了,玄霁王这分明就是喝多了!


    第25章 他,他干什么呢他?“我们,回家……


    时幼盯着满面通红的玄霁王,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直到看清平日那似覆了层冰霜的眸子,变得直愣愣的,这才觉出大事不妙。


    他怎么突然醉成这样!


    她想对他说,走吧,我们回去吧,可话还没从嘴边说出来,反而变成了一声莫名其妙的傻笑:“嘿嘿……”


    那一瞬,时幼内心一片慌乱,完了,自己似乎也喝多了。


    双腿有些发麻的她,猛地摇了摇头,试图清醒过来,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自己从那股浑浊的醉意中抽离。


    天昭国,距百鬼山七百五十余里,若纯靠步行,起码得走两日。


    她自己醉成这样,玄霁王的脸又红得不像话,这下好了,该怎么回去?


    时幼瞥了玄霁王一眼。


    他还端坐在那里,像是完全没有醉意,可那双向来冷峻的眼睛,却有些直,目光像是穿过了她,又像是根本没在看她。


    时幼绝望地捂住额头:完了,真完了。


    就在这时,隔壁一桌,突然有人起身。


    那是个面容清秀的小公子,眉眼精致得近乎柔和,腰间系着一根雕花玉带,脚蹬黑靴,声音像个未变声的少年:“两位,好酒量啊,既然这么能喝,不如一起喝个痛快?”


    说罢,小公子抬手,指向自己的座位。


    那雕花长桌旁,竟然堆满了酒坛子,高高矮矮地摞了一排,像是一座小小的酒坛山。


    时幼只想赶紧拒绝,可话到了嘴边,却因为醉意失了准头,脱口而出:


    “好,好啊……”


    说完,她自己也傻了。


    “不,不是……”她连忙摆手,想解释,可那小公子,已自顾自拉开了旁边的椅子,轻轻一坐。


    就在她愣神的空隙,那小公子豪气地一挥手,一排排酒坛子,便被陆续端上了桌,瞬间填满了桌面。


    小公子介绍道:“我是宁弃,今日既有缘,那就索性以酒结个朋友吧。酒里无官无爵,人人生而平等。姑娘,你叫什么?”


    时幼只想快些离去,可这不争气的嘴,偏偏瓢道:“时,时……”


    她还未说完,宁弃似是已经了然于心,连忙替时幼斟满酒,抬手拿起酒盏,重重碰了碰她的:“酒来,友谊至。时时,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


    时幼盯着自己面前满满一盏酒,脑子虽晕,却生出一丝不喝不行的错觉。


    要是不喝,岂不是显得她气势弱了?


    时幼端起酒杯,喝了下去。


    她原本以为,这一杯下去,会让自己更加头昏脑涨,没想到,胸口竟然涌上一股豪气,她瞬间觉得自己又行了,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气。


    宁弃见她这般豪爽,很是开心,开始滔滔不绝讲起自己的故事。


    时幼迷迷糊糊地听着。


    这宁弃自称,他是盐商世家的公子,祖上甚至还与天昭皇室有些渊源。这次来天昭城,是为了参加承天榜比试。


    “承,承天榜?”时幼的醉意,仿佛被这个三字惊醒了些许。


    宁弃见她这般反应,笑了笑:“怎么,时时,你莫不是,也打算参加比试?”


    时幼想说很多。


    她想说,她不是时时,她是时幼,她的确要参加比试,只是,她说不出话,就连舌头都跟着发沉。


    恰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玄霁王,忽而钝钝地开口,声音透着一股微妙的醉意:“她不只会参加比试,还会成为承天榜第一。”


    时幼:……


    宁弃闻言,顿时爽朗大笑了两声:“哈哈,时时,你今日可没听到吗?那个叫时幼的姑娘,竟然敢擅闯传音塔,公然昭告天下她要拿承天榜第一!这么有决心的人,你怕是很难赢了她吧!哈哈哈哈!”


    时幼很想说,那个时幼就是我啊。她赶忙张开嘴:“是,是——”


    那个“我”字还没说完,宁弃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豪气冲天道:“是啊,确实有点难,没关系,时时,你努力就好,努力就好!来来来,继续喝酒,别管那么多了,今日不醉不归!”


    时幼嘴角微抽,又被逼着饮尽一盏酒。


    宁弃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向玄霁王,上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这位公子,真是一表人才,你与时时,莫不是一对情投意合的佳偶?”


    时幼下意识准备澄清,可嘴实在是不听使唤。


    而玄霁王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显得有些冷淡。


    他看了看时幼,又看了看宁弃,他们之间的距离,坐得实在近了些。


    近得……让他觉得碍眼。


    于是,原本想否认的玄霁王,并没有否认,反而沉默地低下头,冷冷地应了一声。


    “嗯。”


    时幼懵了。


    这一声“嗯”,仿佛一记重锤,砸得时幼心头一跳,连醉意都散了几分。


    他,他干什么呢他?


    时幼下意识想要解释,但话还没出口,宁弃已经摆手,笑着开口打圆场:“哎呀,公子,你可别多心,我这不过是看二位喝得尽兴,觉得投缘才凑过来的,绝对没别的意思!别人的女人,我宁弃,绝不会动半分心思!”


    时幼的嘴合了又张,张了又合。刚想说些什么,时奕又对她笑道:“对了,时时,这次承天榜比试,咱们要不要搭个伴,这样也能轻松些——”


    话音未落,宁弃忽感一阵寒意,席卷而来。


    因为玄霁王已经站起了身。


    玄霁王停在时幼面前,低头看了时幼一眼:“起来。”


    时幼抬头,怔怔地看着他:“你,你……”


    还未等时幼说完,玄霁王抓住她的手腕,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时幼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一带,整个人差点踉跄倒下,抬头看他:“你,你,你做什么。”


    玄霁王没有看她,直直盯着宁弃,说出一句,听起来乍一看没什么不对,实则极为直白的话语——


    “我们,回家,睡觉。”


    时幼他牵着往前走,脸上一阵燥热:“不,不是……”


    她还没说完,剩下的话语,便被玄霁王一记冷冷的眼神压了回去。


    宁弃看着他们离


    去的背影,随即笑出了声:“啧啧,喝足了酒,携夫人归家咯,这两个人,还真是天作之合。”


    ……


    ……


    时幼心里本有千言万语,想要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她想问,凭什么他当着宁弃的面,非说他们是一对?


    她想问,自己明明没开口说要走,他凭什么,这么霸道地拉着她往外走?


    然而,酒意早已麻木了她的舌尖,带来一阵阵让她发软的醉意,想要开口,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时幼低下头,望着自己与他的距离,被他无形中拉得越来越近,脑中,原本活跃的思绪,此刻却被迷离笼罩着。


    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九曲巷的长街之上。


    人潮的压迫感让她有些窒息。四周脚步声、商贩的吆喝声、甚至是远处传来的笑声,都在这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时幼想让他松开手:“松,松……”


    她确信,玄霁王绝对已明白,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可他那牵着她的那只手,却紧了紧,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时幼无可奈何,只能被他一路牵着。


    尽管夜已深,九曲巷依旧热闹非凡,人潮如涌,灯火辉煌。


    时幼晕乎乎的,却隐约看到不远处,人头攒动,几乎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子,议论声更是响成一片。


    她踮脚望去,只见人群之中,挂着一块大红布条,字迹鲜红刺眼,上面用黑色的隶书写着“承天榜名次押注”。


    有几人高声喊着,表情热切,站在一块木质的长桌旁,卖力吆喝着。


    长桌旁,写着一串串人名,下面则标明了与之对应的押注金额。


    时幼看见了云倾散人的名字,又看见了宁弃的名字,直到最后一行,才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只是,她名字下的空白处,显然没有标记任何人的压注金额。


    那里空荡荡的,连一枚压注的铜钱都没有。


    一位路人似是注意到了:“诶?怎么没人压这时幼啊?”


    “谁敢压她?她今日大闹传音塔,听说啊,连傅守将都出马了,我看她,早已经被抓走了,哪还有资格参加比试?”


    时幼:“我,我……”


    她只想说,她可是要做第一的人,怎么能被轻易抓了去,可话还没说完,玄霁王已然松开了她的手,走到那张长桌前。


    他脸色微红,站定,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桌上每一张贴着名字和金额的纸张,最终定格在时幼的名字下。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愈加集中在玄霁王身上。


    时幼知道,他要做什么。


    果然,玄霁王伸出右手,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押注。”他道。


    整个街道,似乎因为这一声话语,而彻底安静下来。


    无论是本来正要压注的人,还是围观的路人,视线全都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他。


    因为他的右手之下,躺着一枚沉甸甸的金锭。


    而金锭之下,赫然写着时幼的名字!


    “这……”有人忍不住低声咳了一声,“公子您真想压她?没资格参加比赛的人,怎么能压?压她,怕是要赔了大钱啊。”


    “就是啊,这可不是小数目!不合适吧,公子?”


    这些质疑的声音,一波接一波地传来。


    玄霁王并未急着开口。


    他微微侧头,眼神懒懒地扫了一圈,目光掠过那一张张好奇、讥讽的脸庞,眼中满是令人心底发寒的冷意,似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过只是肮脏的蝼蚁,不值得他停留片刻。


    于是,他轻轻一抬手。


    所有人,再度听到金锭落下的声音。


    哗啦啦——


    十几枚饱满的金锭,自玄霁王袖间纷纷扬扬落下,叮叮当当掉落在桌面之上。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所有的目光,无论是好奇的,惊讶的,还是怀疑的,都在这一刻,无意识地汇聚到了那堆金锭之上。


    这些金锭,如同一座小山,重的仿佛能压弯桌面。


    那一刻,在场的每个人都愣住了,眼前这一堆金锭,几乎吞噬了他们所有的自信与傲气。


    没人见过如此浓烈的金光,有人想要说话,却愣是发不出声音。金锭堆得那么高,那么重,那么耀眼,令人目眩神迷,却偏偏,压在了那没人看好的名字之上。不知是谁反应过来,低声啐了一口:“真是……大手笔。”


    玄霁王站在那,目光悠然,声音带着醉意,却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本王的押注,从无败绩。”


    “她会赢。”


    第26章 一起睡觉(醉酒版)(一)他吐出的气……


    “她会赢”这三个字,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肯定,仿佛这是早已注定的事实,丝毫不容人置疑。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震得僵住。有人忍不住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公子……您这是什么意思?这,这时幼,连,比试都没资格参加,怎么可能赢?”


    “对啊,这……怎么可能……”又有低声的议论传来,似乎每一个人,都在为这不可理喻的押注感到困惑。


    玄霁王的目光依然迷离,甚至带着些醉意,但其中,暗藏着无可动摇的坚定。


    “公子……”摊主颤抖着伸出手,递上一张薄纸,“既然您心意已定,需要在这签个字,登个记。”他恭敬低头,不敢直视这位气度非凡的男子。


    玄霁王眼神轻轻扫过那张薄纸,却并未伸手接过,又补了一句——


    “时幼,会成为天榜第一。”


    这句话低沉、悠长,穿透了九曲巷的嘈杂与喧嚣,就连声音、色彩、甚至呼吸,都被他这句话定格在原地。


    所有人心中的疑虑、猜测,成了沉默与震惊。


    这份沉默,持续了很久。


    玄霁王似是毫不在意。


    不在意周围的目光,也不在意这些话会掀起多大的波澜。他目光一转,平静地看向时幼,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片刻,随即走过去,毫不犹豫地拉起她的手。


    “回家。”玄霁王道。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之中,玄霁王拉着时幼走出人群。


    他们的背影,映在所有人惊愕的眸子里。


    有些围观者,心底似乎隐隐猜到了什么——这个女子,恐怕就是那时幼。


    这真是太可怕了。


    她明明大闹传音塔,却毫发无伤,甚至安然出现在这里。


    能从傅守将手中脱身者,寥寥无几,既然她做到了,便说明,这位时幼,确实具备超凡的实力,那她,无疑是位不可小觑的强者,甚至,极有可能力压群雄,问鼎承天榜第一。


    只是,即便她实力惊人,未必意味着帝君会默许她的存在。她参加这场比试的资格,依然成疑。


    而那位公子,这般大手笔抛洒金锭,不为赌注,他,到底意欲何为?难道只是为了替这时幼……争一口气?!


    这位公子,到底是何等人物?


    围观的人群久久未动,直到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九曲巷才重新沸腾起来。


    ……


    ……


    时幼眼中迷蒙,身子摇摇晃晃,任玄霁王牵着,随他一步步向前走,愣是没有从他紧紧抓住她的手中挣脱出来。


    她脑中闪过那堆金锭,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浪,浪费……”


    玄霁王头也不回,语气冷淡:“本王行事,惟心所指。既付诸无悔,何来浪费。”


    时幼听着这话,晕乎乎地笑了两声:“谢……谢谢……”笑声中,带着几分醉意。


    白日那场雨,似是下得不够尽兴,这会儿,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雨势渐密,时幼看着他带着红意的侧脸,愣了一瞬,开口道:“回,回鬼极殿吧……”


    玄霁王闻言,扫了她一眼,没说话,手却仍紧紧牵着她,不肯放开。像是他不愿放开,也像是他无法松手。


    时幼看了看他被雨雾浸湿的云锦鹤氅,又看了看两人紧扣的手,心中一声叹息。


    远处的灯笼,在雨幕中摇摇晃晃,夜色仿佛深得不见尽头。她想说该回去了,天色太


    晚,明日卯时还要修行,可话到嘴边,却被什么堵住了,绕了一圈,最终变成了一声低语:“你,你还想去哪?我可以陪你去。”


    玄霁王看向时幼。


    直愣愣的目光里,透着几分醉意,可就在这样的眼神中,竟然掺杂着几分期待。像是还真有想去的地方,却不知那一瞬间的念头,他自己是否有所察觉。


    雨声滴滴答答,玄霁王脸上染着红晕,连眼尾都泛了红,神色却平静得可怕。


    他忽然开口,一本正经:“本王要去买糖人。你,陪着。”


    雨丝在两人之间飘散,时幼有些懵:“买糖人?”


    玄霁王没有多解释,似乎对她的反应感到不满,随后抬手一拽,继续拉着她沿着九曲巷行走。


    细雨从四面涌来,打在她的鬓角、肩膀,逐渐浸湿衣衫,带来凉意。时幼皱起眉头,却没有多说什么,只默默跟着他往前走,二人一前一后,走得并不快。


    雨,渐渐大了。


    玄霁王忽然停下了脚步。


    时幼刚想松口气,却见玄霁王松开牵着她的手,整理了一下衣襟,随后抬手,解下身上的云锦鹤氅。


    下一瞬,那件宽大的大氅被他甩起,稳稳盖在时幼头顶。


    沉甸甸的布料,满是他的温度,混着好闻的雪松香气,与沉沉的酒气。


    时幼猝不及防,脱口而出:“你……你做什么?”


    玄霁王只淡淡地道:“给你挡雨。


    时幼愣了片刻,抬手捞住即将滑落的鹤氅。


    玄霁王因脱了鹤氅,身上的墨色内袍不胜风雨,已被那漫天雨水浸得透湿。布料贴身,连肩线与腰身都清晰可见。水珠顺着衣角滴滴坠落,连带着这雨夜的寒意,一齐坠入无声的大地。


    时幼内心,一时多了些说不清的复杂。


    明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玄霁王,可这一刻,她却想靠近,为浑身湿透的他,遮住这场雨。


    于是她快步追上去,两步一跨,踮起脚,将鹤氅的一角搭在他的头顶,又将另一角拢在自己身上。


    两人肩膀挨着肩膀,共披一件鹤氅,雨声被隔绝在外,四周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玄霁王脚步一顿,低头看向她,似是有些意外:“你——”


    话没说完,玄霁王顿住了。


    因为时幼离得太近了。


    近得仿佛连四周的一切,都被这件鹤氅隔绝,天地间,只剩下她微凉的呼吸,夹杂着淡淡的酒气,一阵一阵洒在他的肩头。


    时幼抬起头,那因醉意而失焦的眼睛,就这般轻易撞进他的目光里。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鬓角,垂在脸颊上,显得她格外安静。


    她仰头看着他,眼神清浅却坦然,那一瞬间,像一片柔软的云,不小心走丢了路,意外闯进了冰冷的雨夜里。


    雨水顺着时幼的眉梢滑下,落在唇边,她不自觉地抿了一下唇,像是在拭去那滴水珠。


    随后,她盯着玄霁王,露出笑意。


    风从巷尾吹来,玄霁王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被什么攥住了一样,竟久久没有移开。


    那抹笑意太浅,却莫名撞进了他的心。


    雨还在下,可他却忽然觉得,这个雨夜,似乎安静得不像话,安静得让他心生躁意。


    他蹙眉:“成何体统。”


    时幼举着鹤氅,眸光透着些许微醺的朦胧:“咱们不是说好了,今日的你我,都只是普通人吗?”


    玄霁王想了想,最终却没再多说什么,只冷漠吐出一句:“也罢。”


    二人披着同一件鹤氅,雨水顺着鹤氅的边缘,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偶尔碰一下肩膀,再微微分开。


    可他们实在是有些醉了。


    玄霁王的脚步偏向右,时幼跟着晃向左,看似走得从容,地上的足迹却歪歪扭扭。


    雨顺着街边的瓦檐滴落,汇成一片冰冷的水汽。九曲巷原本该是最热闹的地方,可这会儿,街上的摊位早已收得干干净净。


    时幼目光在街道两边扫来扫去。


    一个卖花灯的摊主,正弯腰将自己的花灯纷纷塞入油布袋中,偶尔抬头看一眼天色,脸上满是无奈;另一边的算命先生抱着他的木箱,一边用袖子挡住额头的雨,一边向避雨的廊下跑去。


    时幼感受着被雨水浸湿的鞋尖,声音带着些许无奈:“都,都撤走了,要不然回去……”


    玄霁王斜睨她一眼,眉眼间满是不容置喙的冷意:“不行。”


    时幼叹了口气,只得继续向前走去。


    他们走了很久。


    终于,巷尾的一个转角处,传来微弱的光。


    二人走近,那是一处显然已废弃多年的铺子。窗棂半开,门楣上的匾额早已褪色,雨水顺着檐角滑下,将那木匾打湿,隐约还能看见刻着的“糖坊”二字。


    门旁靠墙歪倒着一个摊位,几具早已破败的糖人模具散落其上,模具边缘长满了斑驳锈迹,凹槽里积满了黑泥。


    “关,关门了……”


    时幼话音未落,就听“轰”地一声,糖坊紧闭的木门,被玄霁王一脚踹开。


    时幼:……


    室内一片昏暗,灯笼早已熄灭,柜台上积满灰尘,几具糖人模具歪倒在一旁,模具里残存的糖浆,早已凝固成棕色或硬块。


    玄霁王走到柜前,垂眸看了一眼,又转头望向时幼,目光中隐隐带着失落,像个没能及时被满足愿望的孩子。


    时幼站在门口,撑着门框,看着眼前这一幕,叹了口气。


    她想,自己既然答应陪他买糖人,怎么也不能让他扫兴。


    想到这里,她将被踹开的门,小心翼翼合上,像是要把这一切痕迹都藏起来。


    糖坊不大,角落里堆放着几袋不知道多久未动过的糖块,旁边是一个生了锈的炭炉,上面放着一个斑驳的铜锅。


    时幼看着这一切,不禁有些无助。


    “你……要不嫌弃的话,我,我试着给你做一个?”时幼的声音有些低,带着几分试探和不自信。


    可玄霁王听后,竟认真地点了点头,寻了把旧椅子坐下,安静看着她,开始了等候。


    时幼见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下定决心,摇摇晃晃走向那口陈旧的炭炉。


    炉子旁,还残留着一些未用完的木炭,她将铜锅刷干净,糖块和水倒入铜锅,尝试点燃火石,点了好几次才勉强燃起,炭炉里传来微弱的噼啪声。


    糖浆在锅中逐渐融化,散发出浓烈的甜味,然而,火候控制不住,糖浆的颜色,迅速从金黄变成了深棕,再到几近焦黑。时幼连忙用木勺搅拌,结果却越搅越乱。


    她急忙撤火,将糖浆倒在石板上,结果糖浆溢了一半,糖液粘稠得像拉不动的丝,稍稍一用力便崩断。


    时幼捻起竹签,蘸了一点糖浆,试图画个笑脸。可手,却因醉酒笨的不行,她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出来——


    一个焦黑色的,软塌塌的笑脸。


    时幼望着这坨焦黑色的东西,眼神有些呆滞。


    这糊味顶天,丑得入骨的糖人,玄霁王定是不会入眼的。


    想到这里,时幼不禁看向玄霁王:“你,你若不喜欢,扔了也罢……”


    话还没说完,她便愣住了。


    玄霁王垂着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雨珠顺着玄霁王乌黑的发梢滴落,落在他食指佩戴的暗金指套上。片刻之后,那滴水珠终于不堪重负,自他指尖坠了下去。轻轻一声,落在地板的水洼里,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


    这样的他,显得那么安静,又那么不真实。


    时幼看着熟睡的玄霁王,有些发懵。


    这个人,总是能在最不该睡的地方,睡得安然。


    好在,这一次的她,早已不是那个连他衣角都拽不动的人了。


    时幼阖目,凝魂。


    黑色的鬼气贯穿四肢,她靠近玄霁王,深吸一口气,用力将他背了起来。


    不知是因自己醉了,还是因这一整年的修行,让自己成长了太多……这一次,玄霁王似乎比记忆中轻了许多。


    雨在棚顶滴答,混着他自耳畔的呼吸,让时幼几乎不敢大声喘气。


    她背着玄霁王,抬眼四处寻找,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扇半掩着的门。


    时幼快步走过去,伸手将门推开。


    吱呀一


    声。


    里面是一张低矮的木榻,漆面斑驳,散发着一股潮湿的木头味,却是屋里最干燥的地方。


    她顾不得那么多,只想着让他有个体面的地方睡下。于是时幼轻手轻脚,将玄霁王安然放在木榻之上。


    时幼的手,还未从他肩膀移开,低头的瞬间,才发现自己竟离他这样近。


    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每一寸皮肤。


    这般的近距离下,本该能看到瑕疵,可这张脸,偏偏如玉般光滑。长长的睫毛被雨水濡湿,随着他的呼吸颤动着,近得几乎能触到她的脸。


    时幼能清楚感受到,他吐出的气息湿润,灼热,湿透的发丝散在枕边,呼吸轻缓,眉间没有一丝冷意,甚至显得过分柔和,与这充满凉意的雨夜格格不入。


    时幼盯着他出神,目光自他的眉骨滑下,落在那因酒意泛红的唇珠上。


    这样的人,真的是传闻中嗜杀成性、冷血无情的玄霁王吗?


    时幼愣了一会儿,却忽觉胃里一阵恶心,整个人天旋地转。


    她挪到木榻的边缘,低下头,可终究没能真正吐出来,这才喘了口气,稍微直起身,抬手按了按额角。


    这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时幼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他重重地拉了过去。


    第27章 一起睡觉(醉酒版)(二)总会有一个……


    那力道果断又强硬,毫无防备的时幼,一下子被拉入玄霁王的怀里。


    湿润的厚重衣料,随着呼吸缓慢起伏的结实胸膛,瞬间,将时幼的整个世界,挤得只剩下了眼前这个人。


    时幼被他抱着,体会着这似曾相识的感觉,忽然觉得,这样的距离,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试着动了动,刚抬起头,就对上玄霁王那双半阖的眼睛。


    那是一双带着醉意的眼,迷离,带着潮意,静静盯着她,没有言语,似乎正透过时幼,看到了某种……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东西。


    时幼头晕目眩,心跳乱了一拍,又将自己的慌乱强压下去:“你,你这爱搂人睡觉的毛病,真是没改过。”


    她低声唤了一句,试图唤醒他,也试图唤醒自己。


    玄霁王没有回应,看向被雨打湿的屋檐,好似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时幼小声催促,试图拉回他的注意力:


    “既,既然你醒了,我们回鬼极殿吧。”


    “其实……偶尔这般,也无不可。”他忽然低声道。


    时幼盯着那环在腰间的手,内心实在无奈。无不可就无不可,能不能先把手松开?


    她伸出手,试图那只手推开。就在这时,玄霁王直直地盯着前方,声音低得像在自语。:


    “……世人皆言,本王由苍生怨气凝聚而成。”


    “可本王,也曾只是个平凡人,平凡到连自己的梦,都不曾拥有过。”


    时幼动作一滞,看向他,分不清此刻的玄霁王是醉后未醒,还是清醒得可怕。


    她没再试图挣开,只是陪着他一起听滴滴答答的雨声,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坍缩在了这间小屋里。


    滴答。


    滴答。


    玄霁王没有再说话,时幼却觉得心口有些发堵,醉意渐渐涌上来,四肢酸软,脑袋也跟着发晕,她躺在他怀里,忽然感到莫名的疲惫。


    可就算如此,时幼还是忍不住担心他,于是下意识地,又抬眼瞄了玄霁王一眼。见他眉目舒展开来,眼睛已然阖上,像是又睡着了,时幼这才安心。


    这一次,他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梦吗?


    可思绪还未落地,她竟再度被他一把揽入怀里。


    二人身上湿凉的衣料贴合,近得几乎连呼吸都纠缠在了一起。


    她能感觉到,他额间垂落的发丝,湿漉漉地拂过她的脸颊。


    那滚烫的呼吸,贴着她的耳廓,一声声,每一下都像滚落的烛油落在身上,让她全身僵硬不已,带来一阵酥麻,和令她窒息的战栗。


    时幼连忙推开他,却发现玄霁王将手臂收得更紧,像是生怕她会消失似的。


    她无奈抬手,像从前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想让他睡得熟些,待他睡熟了,自己就开溜。


    终于,玄霁王的气息愈发沉稳,带着似要入梦的倦意。


    时幼以为他已经睡熟,放下心来。


    可就在此时,玄霁王的唇边,忽然溢出一声喃喃,那声音很低,被雨声压得几乎听不清:


    “其实,本王,也曾有过名字……”


    拍着玄霁王后背的手,悬在半空中,停了一瞬才落下。


    时幼抬头看向他,发现他依旧闭着眼,朦胧的月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洒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什么名字?”


    她试探着,低声问道。


    玄霁王的唇微微动了一下,眉头紧皱,呼吸却渐渐平稳下来,似乎挣扎了一瞬,又被酒意彻底拖入了沉睡。


    他不再回答,沉沉睡去,可时幼却睡不着。


    那句未曾说完的话像一根细刺,扎在她心头。


    她望着他的脸,那双闭着的眼睛下,是她完全看不透的东西——


    时幼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玄霁王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都只能在这样的雨夜里,用近乎梦呓的方式说出口。


    而这个名字,他最终也没有说完。


    屋内的空气湿润而沉闷。他身上的温度,却透过冰冷的衣料传递过来,他的怀抱太沉,她的身体也被包裹得太紧。


    这一切,让她无所遁形,却意外的……让她安心。


    因醉酒带来的恶心感,随着这份安心,开始像潮水般退去。心里那股晕眩的烦闷,也被他身上的香气一点点抹平。


    外面是漫天雨声,而她在这里,拥有了意外的平静。


    原来……有人抱着自己,是这样的感觉啊。


    时幼不禁陷入了回忆。


    时奕作为她的弟弟,自然不会展现这种亲昵的动作;而云倾散人,他克己守礼,冷得像块冰,连靠近都吝啬,更别提这种出乎意料的温暖……


    因此,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她缺乏拥抱,也从未期待拥抱。


    时幼闭上眼睛,轻轻靠在他的怀里,恍若梦境。


    这一瞬,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拥抱她。


    她忽然想,若自己也这般抱着玄霁王,会不会让孤独的他,在睡梦里也能生出一份安心?


    于是,借着酒意,她抱紧了他。


    他身上明明很结实,抱起来却很舒服。


    舒服到,自己那份被遗忘已久的孤独,也悄然溶解在了这份怀抱里。


    原来,两个人依偎而眠,竟是如此令人着迷。


    风卷着雨丝撞在破旧的窗棂上,发出低低的啸声。屋顶的缝隙间,雨水滴落在地,甚至能嗅到一丝发霉的气息。


    可这一切都似乎与他们无关。


    木榻上,两人相拥而眠。时幼将他护得很紧,仿佛要将他所有的孤寂都填平,让他在这温暖的怀抱里,一起感受这片刻的安宁。


    这场景若被人瞧见,必会认为这两人,是一对情深不悔的眷侣。


    可时幼明白,这不是情,而是比情珍贵的东西。


    时幼将头埋在在他的怀里,闻着玄霁王身上,那好闻的雪松香气。


    他的气息太近了,近得她再也闻不到任何东西,只剩他,还在那里。心底有一个声音轻轻响起,告诉她,或许,终有一天,那个愿意在最冷的时刻,陪你走过所有的人,早已在这里,和她一起。


    是啊,总会有一个人,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和你并肩而立。


    时幼抱着他,睡得很沉。


    尽管身下是破败的地面,头顶是漏雨的屋檐,但此刻她却觉得,世间从未有过如此温暖的所在。


    可时幼并不知晓,在她沉沉睡去后,玄霁王悄然睁开眼睛。


    他低头,看着怀中这比自己小九百岁


    的女子,她小小的身躯,蜷缩在他怀里。


    时幼搂着他,睡得那么沉,毫无防备。


    一瞬间,玄霁王的心底,悄然浮现出一种异样的厌恶感。


    不是厌恶她,而是厌恶自己。


    堂堂鬼域之主,竟沦落到被别人抱着取暖的境地。


    这份温暖让他觉得无所适从,甚至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闭上眼,像是要逃避什么似的,将头埋入她的发间。


    湿润的发丝扫过他的脸颊,带着说不出的痒,像是一根根细针,轻轻扎进他从未动过的心。


    酒,还真是个好东西。


    原来被人抱着,竟是这种滋味。


    其实,我也从来没被人抱过啊。


    那一夜,他们抱得紧紧的,生怕错过彼此的呼吸。


    ……


    ……


    糖坊外,雨势稍缓,风却变得更冷,卷过街巷,拂动傅夜城半披的狐皮。


    棕红色的皮伞撑在他手中,光滑的伞面,已然积了几滴冷雨。


    傅夜城目光隔着雨帘,定定地落在糖坊那扇合着的大门上。


    他没有进去。


    他也不想进去。


    白日,他奉命去抓一个女子。未曾想,追捕不成,五百年未现的玄霁王,竟因她而现身。


    玄霁王助她逃离后,傅夜城本以为,这事儿能就此告一段落,不料,那女子居然没有丝毫的收敛。换了个皮相后,竟与玄霁王一起,风风光光地走进醉仙楼,甚至喝起了酒。


    于是,原本在醉仙楼,酒喝得正欢的傅夜城,几乎没怎么再动过酒盏。


    他假装兴致高昂,可余光始终没离开那一桌。玄霁王明明与那女子相谈正欢,可那冰冷、锐利的目光,却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似是在暗示,若你敢动一分,现在便杀了你。


    傅夜城不解,那名为时幼的女子,既能与玄霁王同行,又得他庇护,这种人……自己如何能掉以轻心?


    可他确确实实没有想到,在这天昭国的雨夜里,时幼与玄霁王,不只什么都没做,甚至,还在这间破旧的糖坊里,相互依偎,相拥而眠。


    真是不可思议。


    傅夜城皱了皱眉。


    不过,既然帝君未发话,他当然不想多管闲事。


    只是,他有些发愁。


    承天榜比试那日,他是该动手抓她,还是该借故避开,装作不见?


    伞沿的雨水顺着伞骨滴落,他后颅圣瞳处,忽然亮起。


    傅夜城微微侧耳,安静听着从圣瞳里传来的声音,眉头逐渐皱紧。


    听完这道声音所下的命令,傅夜城站在糖坊门口,沉思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转身离开。


    熄灭的灯笼在雨里摇曳,九曲巷因这场大雨,显得格外冷清。


    没有摊贩,没有行人,一切摊位早已收尽。


    傅夜城撑着伞,走过一个又一个拐角。


    巷子的尽头,有人撑伞而立。


    那是一道少年体型的身影,那人腰间的雕花玉带系得极紧,脚蹬黑靴,浑身上下,都是酒气。


    傅夜城停住了脚步,冲那人行下一礼:“公主,您该回去了。帝君在等您。”


    伞下的人没有转身,手微微一偏,伞面上凝聚的水珠,便沿着边缘噼里啪啦地滑落,一颗颗砸入积水中。


    宁弃的目光落在伞下的阴影里,语气冷硬:“等我?我不过是一个弃子,帝君何必装得如此真心?”


    第28章 没头脑和不高兴你今日,为何刻意不理……


    傅夜城并未露出半分异色,只是站直了身:“无论您扮成何等模样,您永远,都是这天昭国的昭宁公主。”


    说着,傅夜城轻轻一晃左手,宁弃的发髻应声散开,墨色的长发顷刻披落,雨水顺着发丝滑下,贴在她如玉般的面颊上。


    宁弃抬手,摸了摸发髻的空处,终于转过身来,眼中掠过一丝凉意:“傅夜城,你僭越了。”


    傅夜城垂下眼,恭敬道:“公主,您这副装扮在城里游走,若让人认出来,我可是要被帝君降罪的。公主,请您谅解。”


    “十一年。”宁弃目光微沉,抬手将长发拨到一边,“自从那件事之后,他从未找过我,更没有关心过我……现在却忽然想见我。父亲想做什么?”


    傅夜城转了转伞柄,伞面微微一偏,从伞沿滑落的雨水,一滴滴溅在他的靴面上:“帝君想和您聊聊,今日您交的新朋友。”


    “时时?”


    傅夜城微微一愣,随即抬起眉,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笑道:“没错,是她。”


    “那么,公主,请回吧。”


    宁弃低头,看着积水里自己的倒影,沉默了一瞬,随即抬脚,踩过雨水冲刷过的青石板,跟在傅夜城的身后,朝巷子的尽头走去。


    雨一直下到卯时才停。


    清晨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天昭国的街巷上。


    风带着未散去的水汽,拂过檐角,吹动潮湿的铜铃,也拂过鬼极殿高耸的殿脊,穿过窗棂,弥散在鬼极殿内的一张床榻上。


    房间里,是湿润的橙皮香气。


    时幼躺在床榻上,迷茫地睁开眼,感受着周围突兀的安静。


    身上湿透的衣裳,似乎早已被鬼奴更换,干净而清爽,仿佛昨夜的困倦与湿气都没存在过。


    昨夜那漫长的拥抱,似乎将她的整个身体,重新注满了活力。


    时幼心中明了,看来是玄霁王早已醒来,并将她带回了鬼极殿。


    只是,他在哪里?


    时幼从床榻上起身,顺手推开房门。


    所有鬼奴见她出来,纷纷恭敬行礼。时幼早已习惯,颔首示意,穿过金砖堆砌出的长廊,推开一扇半掩的大门。


    门外的草坪,散布着密密麻麻的死亡印记。


    玄霁王背对着她,负手而立。


    而他的前方,是眉心一抹朱红的白鹤。


    玄霁王正伸出手,将一卷绣着金线的卷轴,放至白鹤嘴里。


    白鹤几乎是在接过的瞬间,便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时幼站在门口,目送白鹤离去。


    道陵子的白鹤,为何又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这时,玄霁王转身,与时幼四目相对。


    他们的视线短暂相遇。


    微妙的静默。


    时幼看了看远去的白鹤,又看了看玄霁王:“那个卷轴,是给我的吗?”


    玄霁王没有回应,似乎没听见她的询问,又似乎,是在刻意无视她。


    如若换了旁人,可能早已知趣地退下,安静的消失。


    可她毕竟是时幼。


    她心中暗想:他会不会觉得,昨夜那事,让他有些尴尬?


    思及此,时幼不自觉地对他笑了:“昨夜之事,你不必挂在心上,我们依旧可以像之前一样正常相处,因此没必要觉得尴尬,我也不会在意的,毕竟,你我都喝了酒。”


    时幼的语气,带着自然的坦荡,仿佛昨夜的拥抱,不过是场无关痛痒的小插曲。


    玄霁王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有些凝滞。高大的身形,莫名地紧绷了一下。


    她说得轻松,笑得灿烂,看来昨夜的事情,根本没有在她心中掀起任何波澜。


    ……果然是块木头。


    玄霁王不欲理会他,与她擦肩而过,朝门内走去。


    时幼却不着急,看着那冷冷的背影,保持着几步的距离,跟了上去。


    在距离两人十五步的玉柱后,璃屏住呼吸,整个人隐在阴影里,目光死死黏在前方的两人身上,耳朵竖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高。


    时幼那一句“昨夜之事,不必挂在心上……”仿佛天雷一般,劈进璃的脑海里。


    昨夜?什么昨夜之事?


    璃记得,昨夜雨声太大,她在屋里听着,心头有些乱,实在睡不安稳,便从床榻上起身,想去找时幼聊聊天,可当她推开门,却意外的发现,时幼屋里,空无一人。


    那时的璃,并未多想。毕竟,那可是时幼啊,时幼做什么,定有她的道理。


    可如今,意外听到,时幼这句轻描淡写的“昨夜之事”……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璃的脑子里,迅速拼凑起各种细节,时幼昨晚的失踪,玄霁王方才的冷漠。一夜未归,直到清晨才双双出现—


    —


    难道……难道他们昨夜……又,又一起睡觉了?!


    璃的呼吸猛地加快,觉得胸口像是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她扶着玉柱,强迫自己冷静,却怎么都压不下脑海里的疯狂想象。


    睡都睡过了,还在这儿演什么呢。


    璃咬住下唇,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


    她看着前方,眼见时幼老老实实地跟在玄霁王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步调出奇的一致,哪怕谁都没有说话,怎么看怎么像那么回事。


    啧,这对小情侣,也不知道藏一藏,真是太明显了。


    不过……算了,这样的独处时光,就留给他们吧。


    璃这样想着,脚步一转,悄无声息地退到阴影里。


    而时幼,一直专心跟在玄霁王身后,全然不知有人在脑海中,早已为她和玄霁王,编排了出了一场惊天大戏。


    时幼行走在刻意无视自己,负手前行的玄霁王身后,自己的每一步,都能恰好落在他的影子里。


    玄霁王走一步,她跟一步。


    他抬脚,她也抬脚。


    玄霁王被她跟得不耐烦,眉心蹙起,脚步一顿。时幼也下意识地停了下来,抬眼看他。


    他回头,不悦道:“你为何,要跟着本王。”


    时幼眼睛晶亮,认真提出疑问:“你今日,为何刻意不理我。”


    二人一前一后提出疑问,却谁也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气氛微妙地僵持了一瞬。


    玄霁王眸光微沉,抬起脚,靴尖擦过地面,朝时幼步步紧逼。


    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他的靴尖几乎擦过她的裙摆,令时幼不得不后退,直到肩膀撞上身后的玉石廊柱,才发觉,玄霁王已离自己不过一步之遥。


    时幼还未反应过来,玄霁王忽然双手抬起——


    随着两声闷响,他的一双手,已稳稳按在时幼两侧的廊柱上。


    袖口滑落,露出冷白的手腕,微微弯曲的手指骨节分明,仿佛可以轻易杀死世间的任何东西,不留任何余地。


    他朝时幼俯下身,额前的碎发垂下,几乎触到她的额头。那目光冷冽,直白,还带着……


    些许的不满意。


    “你以为,你是谁。”玄霁王终于开口,“凭何你说什么,本王都要给予回应?”


    尽管,玄霁王周身正散发着强大威压,此刻的时幼,却并未感到恐惧。


    这个男人,昨夜在她怀中安睡的模样,明明是那么的无害。


    他自然是强大的,这没有错,可在她眼里,玄霁王却成了一只爱咬人的小兽,锋利有余,虚张声势。


    时幼抬头看他,神情平静得不可思议:“是我哪里做得不对,让你不高兴了吗?”


    玄霁王一怔。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确实不大高兴。


    只是,为何会不高兴?


    他的脑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时幼方才的话语——


    “昨夜之事……不必挂在心上,你没必要觉得尴尬,我也不会在意的。”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心情,正是从那句轻飘飘的话开始,就变得莫名其妙了。


    玄霁王站在那里,手指微微攥紧,又松开。


    烦躁,不悦,又说不出缘由。


    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不对劲。这样的情绪波动,这样的不冷静,近日似乎多得不成样子。


    多到让他厌恶。


    时幼见他许久未发一言,问道:“我能做些什么,让你开心起来么?”


    她的语气柔软,眉眼间透着一点疑惑,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天真。


    玄霁王更是凑近了她些许,声音冷淡,克制:“没有任何东西,能影响本王的情绪。”他着重强调“任何”二字。


    这句话,如同一道无形的墙,将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划得清清楚楚,仿佛再多的试探和关切,都只会被这道冰冷的屏障挡回去。


    可时幼,却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抬眼看他:“那你……能不能陪我修行?还有九日,我就要参加比试了。”


    玄霁王眼中,冷意渐升。


    他垂下头,仔仔细细地看着她,像是在寻找某种蛛丝马迹——


    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到犹豫、退缩,甚至是恐惧。


    自然是没有的。


    时幼的神情,坦然到让人意外,带着几乎无所畏惧的真诚。


    这份真诚太过刺眼,刺得他胸口莫名一堵。


    玄霁王眯起眼,低声道:“本王若动一指,你的生死便会尽数定下。这般渺小的你,还敢奢谈,让本王陪你修行?”


    “你救活了我成千上万次,多救几次,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的确如此。


    救活她这种平凡的灵魂,不过是举手之劳。


    只要她魂魄未彻底散去,玄霁王便能将她的魂魄,强行拉回来。


    因此,之所以时幼能看似无所畏惧地在千风的短刀下,死去成千上万次,并不是因她的命硬,而是因为每一次,她的死亡,都发生在玄霁王眼皮子底下。


    如若哪一次他不在场,那时幼,怕是真要迈进鬼门关了。


    是啊,他从未真正离开过她身边。


    死了要救,活着还要管,甚至每隔几日,就要听她那些冷不丁冒出的刺人话,像块又臭又硬的木头……


    这一切,实在是让玄霁王觉得可笑,可偏偏,这可笑的一切,他早已不自觉接受了。


    若五百年前,他没有一时冲动,也许现在,她的生死就与他无关,也不必受这样的折磨了……


    想到这里,玄霁王冷笑一声。


    “本王不会带累赘修行。”


    说完,他松开手,转身离开。


    然而,还没走出两步,他忽然感到,背后有一道目光,正紧紧追随着自己。


    他眉心不悦地皱起,缓缓回头。


    时幼依然站在那里,抬头看着他,眼神澄澈明亮,像是笃定,他不会把她丢在那里。


    二人对视了一瞬。


    玄霁王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嘴角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住那种莫名又怪异的情绪。


    第29章 这是,他的意思?“你怎么在这里。”……


    是啊,她的目光,实在令他心烦。


    在这份沉甸甸目光里,每一个细小的期待,都在刺着他的耐心。


    “离比试不过九日,你再修行,也无济于事。”


    “西侧的回廊尽头,有一扇门,门内,尽是本王的收藏。去那里,能让你学到更为实际的东西。”


    扔下这句话,玄霁王彻底离开了。


    时幼目送他的身影消失,低头想了片刻,抬步往他说的方向走去。


    鬼极殿实在太大了。


    她沿着长长的回廊,经过五十六根高大的柱廊,又绕过两座小庭,终于,她站在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


    门高一丈二,中心嵌着一枚冰冷的鬼面铜环。


    这扇门,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只是每每经过这里,她都会匆匆而过,从不停留。


    毕竟,鬼极殿规矩森严,她从不会僭越,也不想僭越。


    她抬起手,按住冰冷的铜环,轻轻一推,厚重的门缓缓打开。


    一股书香气扑面而来。


    时幼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书阁高达三丈,四壁的书架环绕而上,层层叠叠直至穹顶。


    整根整根金丝楠木雕成的书架,如同参天的巨树,漆面光滑得似能映出倒影。


    每一格书架间,陈列着数不清的古卷,封皮以绸缎包裹,一看便知珍贵不已。


    时幼站在门口,轻轻吸了口气,书香气萦绕鼻尖。她抬头仰望那些高不可攀的书架,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太渺小了。


    四壁上的书卷被分门别类,显然经过鬼奴精心打理。东侧的历史书卷线装整齐,而西侧,药材考据、妖兽图鉴等各类书卷层叠如山,包罗万象。


    时幼走过这些书架,指尖轻轻划过书脊。


    这样的地方,她竟直到今日才得以踏入。


    她低下身,从书柜里抽出一卷,上面写着“圣瞳”二字。书卷触手温凉,似有一层薄薄的鬼气护着。


    时幼有些惊讶,又扫了一圈四周,发现这片区域的书卷,大多都


    与修行有关。


    更重要的是,其中,竟然有数百册关于圣瞳的书卷。


    玄霁王既不修圣瞳,为何要收藏如此多与圣瞳相关的典籍?


    疑惑归疑惑,时幼心里,却莫名有些开心。


    自从千风拒绝陪她修行起,她本以为,这些日子将会无所事事,心中免不了生出些空落之感。


    可眼前这些满架的书卷,却正好填满了,她心中那片空白。


    一本接一本,夜色转深,时幼的手却未曾停下。


    天边的夕阳逐渐暗下,日头没入地平线,月亮高悬,而她浑然不觉。


    直到某一刻,鼻尖传来一阵热意,她下意识伸手一抹,才发现是鼻血。时幼侧身,取了张帕子堵住,继续翻开下一卷书。


    她清楚,人的记忆有限,无法承载太多东西。


    可正因如此,时幼反而愈发不肯放过任何一本书,任何一句注解,甚至是书页上从未见过的符号,她都要认真记下。


    她甚至忘记了饥饿,忘记了鼻尖流淌的鲜血,只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个永远装不满的容器,而她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其填满。


    只有比任何人更努力一些,多学一些,才能确保比试时,自己能万无一失的……杀了那个人。


    天光从殿外的檐角爬入,又在暮色中缓缓退去。一次又一次,晨昏交替间,九日时光悄然流逝。


    而她,未曾浪费哪怕一个呼吸。


    这九日,她昼夜不歇,将书阁中关于修行的经典翻阅大半,其中大部分,竟是与圣瞳有关。


    时幼抬手,将鼻血拭去,动作熟练得习以为常。


    她的心情复杂极了。


    九日的阅读,让她终于明白,为何玄霁王从不屑于修圣瞳。


    原来,他不屑,并不只是因为那“圣”字。


    时幼捏紧了袖间的帕子。


    她忽而想起了璃。


    那日,她试图为璃,再造一个圣瞳,结果却失败了。当时,她以为那是一场遗憾,但现在回想起来,却发觉,这还真是天大的幸运。


    她轻轻闭上眼,又想起自己。


    因缺失了一部分记忆,她并未做到开启圣瞳,只能改修阴阳眼。


    时幼怨过,气过,觉得自己被命运捉弄,如今,她却不由得心生庆幸。


    若这些不见天日的典籍,所述皆为真实……


    那么,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中更复杂,也更可怕。


    当然,她还有一些意外的发现。


    比如,天昭国的历代帝君,竟可以通过圣瞳传递心声,甚至监视子民。这一能力,令她感到惊奇。


    又比如,道陵子创立承天榜的原因,与他时不时的避世,背后隐藏着的真正秘密。


    只是,有些答案,她明白了;有些答案,依旧遥不可及。即便翻阅了那么多书卷,时幼依然,没有找到那个名字。


    合欢圣女。


    一切书卷,对她的名字只字未提。同样的,还有阴阳眼的过往持有者。


    没有一卷书,能真正解开她的疑问。


    不过,书中那些复杂的理论堆叠起来,似乎连缀出了一条线索。


    人的意志,是比圣瞳更为强大的东西。


    它无须天赋,却也能成就奇迹。


    而复活时奕的可能性,正藏在她不肯妥协的意志里。


    时幼笑了。


    看来,书中无解之事,只能由她来写了。


    她站起身,心中,再无迷惘。


    时幼走到书阁的门前,轻轻地,推开了这扇厚重的门。


    门外,站着一道身影。


    少年不高,骨架却瘦削,似已在门口候了许久。


    “千风,你怎么会在这里?”时幼问。


    千风微低着头,在沉默片刻后,终于迈步上前,走到她面前,将手缓缓摊开。


    那是一枚鬼铃。


    时幼怔住,目光在铃铛上停留片刻:“我既不是鬼物,也不是鬼域的子民。为何……要给我这个?”


    “比试之时,意外难测。这个铃铛,你带着。若有危险,摇铃,会有人来救你。”


    说着,千风将那铃铛,递得更近了些:“鬼铃,不只是用来救命,也用来提醒,你并非孤身一人。”


    “时姑娘,你的背后,是我们整片鬼域。”


    千风的话音里,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甚至听起来有些冷漠,但时幼却莫名有些感动。


    鬼铃上系着的红丝线,垂在晨光下,很耀眼,也很温暖。


    时幼试探道:“这是……他的意思?”


    千风神色平静,似乎思索了片刻:“这一年,你在我的刀下,死了太多次,又站起来了太多次,直到最后,你赢了我。”


    他说着,将鬼铃推到时幼手里:


    “你是我认可的对手,所以这次,我想,自作主张一回。”


    时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千风已低头,朝她行了一礼:“时姑娘,记得要赢。”


    说罢,千风转身离去。


    直到那道清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廊道尽头,时幼才回过神,将鬼铃握在掌心。


    原来这么轻的鬼铃,也能承载如此多的重量。


    鬼铃的红线滑过指缝,时幼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


    ……


    九日闭门不出,埋头苦读,令时幼看起来实在蓬头垢面。她抬手闻了闻自己衣袖,不禁皱了皱眉,决心回屋梳洗一番,以一个体面的姿态,去往天昭国武道司。


    一路行至屋内,推门,时幼停住脚步。


    玄霁王正躺在她的榻上。


    他一头墨发铺散在床榻之上,单手支着头,气定神闲地扫了她一眼,连眉都未挑一下,不知是特意来等她的,还是单纯想霸占她的床榻。


    时幼忍不住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玄霁王没有回答,视线从她的脸上,慢慢移到身上,最终滑到了她的手里。


    从时幼指间,露出的那根红线,实在刺眼,刺得他眉间皱起。


    他低声道:“这鬼铃,是谁给你的。”


    见时幼不回应,玄霁王又问:“是千风?”


    时幼下意识将鬼铃往袖中藏了藏。


    然而玄霁王已从榻上起身,朝时幼走去。


    没等时幼反应,他已抬手,一把抓住了红线,手指用力,将鬼铃从她手中拽了出来。


    铃铛轻轻一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玄霁王却连眉头都不抬,冷冷一甩,那铃铛被直接抛到空中,旋即被他收至袖口里。


    时幼:“你这是做什么?”


    “鬼域,自有鬼域的规矩。”


    “在本王的领域里,任何人给你的东西,都该先问过本王。”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静得可怕。


    时幼站在那里,一时间无话可说。


    她觉得,玄霁王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训她,又不全是。


    明明讲得是规矩,却莫名透着几分别扭,又掺杂了些其他情绪。


    玄霁王转身,迈步走向窗边,负手立在那儿,任凭窗外的晨光,将他的身影笼罩。


    “想必,他是怕你比试之时,遇到危险。”他像是漫不经心,随口一提,“不过,他还真是愚钝,竟看不出,本王早有准备。”


    “准……备?”


    玄霁王看向时幼:“本王会给你一件,比鬼铃更为有用的东西。”


    “把你的无归,拿出来。”


    时幼虽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了。心念一动,抬起手。


    霎时间,斜在榻边的无归,像是受到感召,在空中疾速划过一道直线,平稳悬停至时幼的掌心。


    玄霁王见时幼已握紧无归,也抬手,指尖略微仰起一分。


    他腕间的骨链,似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意志,倏然从手腕脱离,腾空而起。


    它在空中旋转,寒气自骨节间弥散而出,最终凝结成一把巨大的骨刀。


    脊骨节节分明,刀刃森白锋利,正是时幼熟悉的噬魂脊。


    下一瞬,玄霁王握着刀柄,手腕一沉。


    第30章 起来“玄霁王,你疯了!”……


    噬魂脊的刀刃,精准刺入脚下玉砖之间,地砖应声碎裂几分。


    玄霁王站在那里,双臂交叠,视线自上


    而下落在噬魂脊身上。


    那目光淡漠至极,像是在看一条无趣的生物——肮脏、乏味,亦不配被他注视。玄霁王眸底流露出冷意,居高临下道:


    “尉迟风游,起来。”


    噬魂脊猛然一颤,骨节张裂,露出一只漆黑的眼珠,那眼珠圆睁着,警惕地四处地转动,最终不情不愿地瞪着玄霁王:“玄霁王,你要做什么?”


    玄霁王未作回应,只是俯下身,将右手伸向刀身。


    噬魂脊察觉到危险,声音不自觉拔高了一截:“住手!玄霁王,我劝你——”


    但下一瞬,玄霁王的五指已经扣住了那只漆黑的,晶亮的眼珠。


    那只眼珠拼命扭动,刀身剧烈颤抖,十分想挣脱玄霁王的掌控。


    但玄霁王的手,却如铁钳一般,纹丝不动。


    没有任何征兆,玄霁王向外一拽。


    “啊——!”噬魂脊的叫声,刺破了鬼极殿的寂静。


    暗绿色的血液,从眼珠的根部涌出,如泉水般顺着刀锋淌下,在玉砖上缓慢晕开。


    “玄霁王,你疯了!你居然敢抠了我的眼睛!你这算什么!你还真是个疯子!老子高贵的眼睛——”噬魂脊尖声怒吼。


    玄霁王握着那滴血的眼珠,表情既冷漠又淡然,仿佛手中握着的,不过只是个没人要的垃圾。


    他拇指轻轻一捻,将多余的血迹拭去。随即,他手腕一翻,那眼珠被抛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嵌进无归的刀柄中央处。


    那一瞬,无归轻颤了一下,暗红色的光,自刀柄缝隙间一点一点溢出,流淌过每一寸锋刃,最终暗了下去。


    “比试之时,本王不会随你同去。这只眼睛,会替本王看着你。”他终于开口。


    时幼迟疑:“尉迟风游,是噬魂脊的本名?”


    “是。”玄霁王眼神未动,语气平静。


    “你很讨厌他?”


    玄霁王这次终于有了一丝迟疑,沉默片刻,目光微垂,像是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思索一番后,道:“是。”


    话音落下,无归刀柄处,噬魂脊那枚漆黑的眼睛转了转,发出尖锐又刻薄的声音:“讨厌?他何止是讨厌我!他巴不得我立马死掉,只可惜啊,我不死不灭,他拿我没办法!”


    说到最后,他忍不住发出一阵癫狂的笑声,笑得整个刀身,都颤抖不已。


    时幼抬起无归,盯着镶嵌在刀柄上的眼珠,问道:“你与玄霁王之间,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有。”噬魂脊和玄霁王同时开口,可语调却截然不同。一个满是怨气,一个冷漠至极。


    时幼无语凝噎。


    玄霁王的意思她明白,他将这东西生生拽出来,确确实实是为了保护她。可这举动,也实在是太过粗暴了些。


    这近乎暴戾的动作,配上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竟硬生生给她一种……怪异的体贴。


    她低下头,抚着刀柄。


    那颗眼珠来回转动,似是也在打量着她。


    时幼轻轻叹了口气,对噬魂脊的眼珠道:“既然你长在我的刀上,我不便叫你无归,也不便叫你噬魂脊,那我,该叫你什么呢。”


    噬魂脊的眼珠光芒微盛,语气中带着一丝傲然:“自然是老子的本名——尉迟风游。这名字,何等尊贵,岂是能随便乱改的?玄霁王胡闹,你也要学他胡闹?你啊,最好走到哪儿,都大声喊出我的名字,让世人都知道我叫尉迟风——”


    话未落,玄霁王的手已伸了过来,力道沉重,狠狠拧在眼珠之上。绿色的血液从刀柄渗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凄惨不已。


    噬魂脊的眼珠剧烈地颤抖着:“你!你又想干什么!”


    玄霁王盯着他,目光漠然:“你的名字,还不配被世人知道。”


    “不配?还是你怕?怕世人知道,我是高贵的尉迟家最后的——”


    他的声音忽然停了。


    因为玄霁王的拇指,即将插进眼珠深处,似是要将那眼珠搅碎。


    时幼看着有些凄惨的场面,忽然觉得,尉迟这个姓氏,听着有些熟悉。似乎前些日子,在某本书上看见过。


    这时,噬魂脊的眼珠,已然停止了挣扎,也不再开口说话,安静得像是认命了。


    她盯着那颗眼珠,脑海中,蹦出一个突兀的想法。


    脊这个字,念起来,有些像……鸡。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再也挥之不去。


    时幼看了看玄霁王,又看了看那颗孤零零的眼珠:“以后,若有外人在,我就叫你小鸡。”


    漆黑的眼珠猛然一震,旋即死死地瞪大,仿佛听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话,随即暗了下去,像是被气死了。


    玄霁王面色依旧冷峻,不曾有一丝变化。可若有人细看,便会发现,他的嘴角似乎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


    时幼看向玄霁王:“我可以这么叫他吗?”


    “你想叫他什么,便叫什么。”


    然而,玄霁王话锋忽然一转,语调沉了几分:“鬼域不会因你而荣耀,也不会因你而蒙羞。但你既然从鬼域走出去,参加那所谓的承天榜比试……”


    “记住,鬼域的脸面,不能丢。”


    时幼坚定道:“我会成为承天榜第一。”


    “你误会了。”


    “为了鬼域的脸面,本王,还为你备了些东西。”


    话毕,玄霁王不发一言地走向门外,脚步声在石砖上回荡。


    时幼目送他离去,实在不懂他又备了什么。若再像噬魂脊的眼睛这般,她倒也不太想要了。


    见时幼迟迟未动,门外,玄霁王探出手,微微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跟上。


    时幼立刻收回神思,快步跟了过去。


    穿过玉石与金砖堆砌的长廊,又行过十二座镂空雕花的拱门,时幼与玄霁王,终于停在一扇房门前。


    玄霁王未作停留,替她将门推开。


    门扉后的光景,如怒潮般涌出,几乎瞬间将整个长廊都染成了金色。


    时幼抬头,目光落向厅堂内的那片灿然华景,一时间,有些恍惚。


    厅堂宽广到看不到尽头,穹顶极高,竟是以大块大块通透的琥珀铺成,琥珀中封着无数片细小的金叶子,随着光线移动,像浮在天空中的金云。


    正中央,一排排用上好紫檀木制成的衣架,整齐排列,仔细一数,竟有上百余排。


    不同款式的衣袍,密密匝匝地挂在上面。


    显然,是为时幼参加承天榜的比试,特意准备的。


    时幼看到,有修身的短衣,衣料似流水,却剪裁得极为利落;有长袍用的是云锦,衣摆宽大,袖口内却藏着暗扣,显然方便行动。


    时幼转头,左侧是数不清的鞋履,款式多得令她眼花缭乱;右侧是件件璀璨夺目的珠宝,金钗、玉簪、耳坠、手镯,甚至连腰带上,都镶满了珍珠与翡翠。卯时的晨光映在上面,像一片绚烂的海。


    这……真的只是为了,让她参加承天榜比试?确定不是去选美?


    玄霁王走到厅堂正中,背对着她,负手而立:“这些,足够让你不失鬼域的脸面。”


    他的声音冷漠,淡然,仿佛这些无价之物对他而言,不过只是寻常之物。


    时幼迷茫地看向四周,这厅堂实在过于奢华,其间陈列的衣物,何止千件?


    她目光游移,片刻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但时间紧迫,时幼沉默片刻,便开始认真挑选起来,最终抱着选好衣物,转身走向厅堂的内室。


    内室有一处温泉浴池,旁边放着干净的毛巾和香膏。时幼没有犹豫,迅速解下身上的衣物,用最短的时间将自己清洗干净。


    不多时,时幼从内室走出。


    一道晨光,顺着琉璃落地窗洒下,轻薄,柔和,不偏不倚地落在时幼身上,将她的轮廓衬得格外明亮,甚至刺眼。


    玄霁王微微眯起眼,目光下意识停留了一瞬。


    她穿得很简单。


    一头长发,被银色的发带束起,发尾刚好垂到尾骨处。


    黑色的上衣,衣领立起,连一丝多余的装饰都没有。


    整


    件衣服裁剪得极其简单,却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充满力量的肩线。裙摆略短,长靴之上,是一对银色护膝,一看便知,能应付长时间的战斗。


    玄霁王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毫无表情,但内心深处,却生出了些许异样。


    相比于他为她精心挑选的衣物,她这一身,实在普通。


    可偏偏,在这满厅的光华中,她却成了一块磁石,将满厅的华光引向自己,让所有的璀璨都变得黯淡,其他一切都仿佛失了形——


    只剩她,如此清晰。


    玄霁王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视线不由自主地从她的头顶落下,下移至脚,再从脚上移回至头顶,目光在她身上来回徘徊,仿佛在确认什么,又像在努力否定什么。


    这时幼,站得笔直,眼神平静而坦荡,仿佛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穿着什么,身处何地,面对着谁。


    ……明明如此普通。


    “本王准备再多,你却偏偏要挑这一身寒酸之物。”


    玄霁王说得漫不经心,看似不欲再多看她一眼,实则目光却悄然折回,在时幼身上多停驻了片刻。


    不过,这份寒酸,倒也有几分耐看。他想。


    时幼低头整理了一下护膝,语气平静,似是完全不在意玄霁王话里暗藏的锋芒:“只要能方便行动,便都是好看的衣服。”


    话落,她抬起头:“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玄霁王轻轻颔首,他身后一道裂痕应声而出,细如发丝,接着裂痕一点点向四周扩展,逐渐向外扩展成一扇圆形拱门。


    门后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可时幼知道,门后,便是天昭国武道司,是她筹谋了一年,终于即将踏入的终点,也是她灿烂的,未知的,漫长的人生起点。


    只要迈过去,她便能完成所有心愿,复仇也好,告别也罢,一切都将在此时此刻划上句点。


    只要迈过去,她将与这片鬼域,与玄霁王,彻底告别。


    时幼望着他,声音很轻,却很郑重:


    “谢谢。”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说完,她向后退了一步,右膝弯下,单膝跪地,将右手覆在心口,左手抬至额前,轻轻一点,随后缓缓落至胸前,动作一气呵成。


    这是她印象里最郑重的礼节,也是初见玄霁王时,她下意识做的第一件事。


    既是在感激,也是在告别。


    礼毕,时幼起身,转身的瞬间,衣袍一角被风带起,没有再多看玄霁王一眼,时幼径直迈向那扇门。


    门后是无边的黑暗,她的身影一旦融入其中,很快便将彻底消失不见。


    就在她即将踏入门槛的一瞬——


    “等等。”


    “还有件东西,本王忘了给你。”


    声音低沉,冷静,却又平静得过了头,仿佛有什么情绪被故意压了下去。


    时幼的脚步停住了。


    几乎同时,她的衣袖被人轻轻拽住。那力道不重,却让她整个人足以定格在原地。


    时幼愣了一瞬,转过头,与玄霁王的目光撞在一起。


    他攥着她的袖口,动作克制得近乎冷淡,可目光却像暗夜里的深海,里面裹挟着翻涌的暗流,有寒意,有灼热,仿佛只要再多说一句,就会将所有情绪泄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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