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蚂蚱你耳朵为什么这么红
越少珩摸着自己的指骨,问道:“既然是要合作,基础的信任还是要有的,我问你,你信我吗?”
“信吧。”霍令仪口是心非,随口一答。
越少珩皱眉,不满地啧了一声。
又惹人不高兴了,霍令仪立马识趣地改弦易辙。
既然是豁出去求人,脸皮该厚就得厚。
于是不由分说开始哄他:“当然对殿下十分信任了,殿下古道热肠,乐善好施,心肠最是好了。”
明知她有演的成分,但越少珩莫名受用,哼了一声:“巧言令色。”
这不行,那不行,霍令仪被他折磨得要发疯。
她一边腹诽鄙夷他难缠,一边装做痛心疾首,委委屈屈道:“殿下可太伤我心了,我可是真心实意!”
越少珩反而最见不得这种毫不走心的谄媚,乜她一眼,冷声制止道:“差不多得了,演过头只会适得其反。”
霍令仪撅着唇,在心里翻白眼暗自骂他,骂爽了,这才恢复常态,坐直腰板,直言不讳道:“殿下,你到底要我怎样,我都自暴其短,邀你入局了,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把后背交给你,那就是十足的信任你,要说信不信的,我还怕你捅出去呢。”
他不置可否,单刀直入道:“你可知道金玉坊?”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霍令仪听都没听说过,于是乖乖摇头:“不知道。”
越少珩耐心解答:“那是一家赌坊。”
霍令仪左眼皮跳了下,心中犹疑,他为何提及一个不相干的事物?
肯定在挖坑!
霍令仪满脸正色,义正严词地表达态度:“我娘不许家中任何一个人赌钱。”
所以她绝不参与!
越少珩嘴角噙着揶揄的笑:“你是你,我是我。你娘可没说不许我赌钱。”
霍令仪咬着下唇,争辩道:“都一样,十赌九输,我劝殿下别误入歧途。”
越少珩没理会她,继续说:“后日国子监的蹴鞠比赛,金玉坊设了赌局,十倍赔率。”
霍令仪感到愕然,虽然她不玩赌博,但对民间那些事也略知一二。
原以为赌坊只会对民间自行组织的比赛设赌局,却没想到手伸到国子监来。
国子监比赛,关他们何事?
霍令仪困惑地看向他,想寻求一个解释,可越少珩却意味深长地看过来,还挑眉示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等等,电光火石之间,霍令仪好似串起来了什么东西。
越少珩不会无缘无故提及这些事,赌坊,比赛,经义斋,输赢?
为什么骆雍对小小的蹴鞠赛那么紧张,非得要收买阿珣的队伍?收买不成还要下狠手伤人。
若非跟他的利益息息相关,他何必做到这份上!
踢假球可以定向输赢!赌局也就十拿九稳。
霍令仪心惊胆颤,咽了咽口水,试探着问道:“殿下……经义斋之所以年年拿魁首,是否和金玉坊有关系?”
越少珩颔首,难得夸了一句:“还不算笨。”
“我就说,一个小小的国子监比赛,有什么好争的,区区五百两当然不算什么,但如果是五千两,五万两呢!殿下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只要不违背律法,也不违背我的道义,我一定照办!”霍令仪不由义愤填膺,她最讨厌暗箱操作了!
越少珩见她入局,唇角上扬,继续谆谆善诱:“我把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你,这回信任我了吗?”
霍令仪此时还无知无觉,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把这样重要的消息告知与她,也是一种透底,此时夸起信任也是一片赤诚:“信任,殿下踢蹴鞠的本领出神入化,想来赢球也是手到拈来。”
越少珩笑得人畜无害:“既然信我能替你赢下比赛,那本王这笔赌注,就由你来出。”
“金钱,比任何花言巧语都值得人信赖。”
“不是你说信任我吗?一条船上的,蚂蚱。”
沉默,震耳欲聋。
她就知道他一定是在给她挖坑!
她都这样小心了,怎么又掉他坑里了!
霍令仪头皮发麻,尝试挽救他堕落的灵魂:“我娘说了,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越少珩单手支颐,手肘支在案几上,眉眼皆是疏朗笑意,无害得很:“放心,有我在,保管能赢 。赢了都是你的。”
霍令仪咬唇,退让半步:“那我浅浅拿个十两出来。”
越少珩摇头:“金玉坊下注,一千两白银起步。”
霍令仪愤慨骂道:“他怎么不去抢!”
他抛出常人都难以拒绝的诱饵:“十倍赔率,到手可是一万两。”
霍令仪顾虑颇多,涉及到金钱,不是轻易说笑的,那可是整整一千两啊!万一输了怎么办?
“赌得也太大了吧,就不能少点吗?”
越少珩似是早有预料,眼神微眯,激将法信手拈来:“是谁信誓旦旦说信我的?原来霍小姐是在撒谎哄我开心。将军府的大小姐,不会连一千两都拿不出来吧。”
霍令仪不吭声。
一个每个月都没有盈余的人,手头上能有一千两吗?
一千两是什么很少的钱吗?
再者,越少珩可信吗?
越少珩见她咬唇为难的样子,觉得有几分好笑,垂眸敛去笑意,抚平衣襟上的褶皱,遗憾道:“算了,也不为难霍小姐了。”
“真的?”霍令仪眼睛亮了起来。
谁料,转瞬又如流星般熄灭。
越少珩嘴上说算了,态度上却分明:“嗯,霍小姐请回吧,今天我就当你没来过吧,霍小姐还是另请高明。”
霍令仪被下逐客令,心里半点也不高兴。
她明白,如果不答应,今日这一遭怕是白来了。
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打硬仗的准备,没想到硬仗这么难打。
不仅亏了一百两,还要再折损一千两!
最重要的是,要是不继续砸一千两,一百两就跟打水漂一样没了。
他最好真的把事情办到了!否则……
霍令仪在心里叹了口气,否则还能怎样?
她直接成了越少珩的债主呗。
景王又不是外强中干,区区一千两,还能欠她不成?
环顾满屋子的奇珍异宝,霍令仪心想,随便赏她一件,都不止一千两了。
既然他要投名状,那她就给吧,咬咬牙,应该也能凑齐。
只是难免在内心深处鄙夷起越少珩来。
他可真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难缠,秉性最恶劣的人。
反正此间事了,她这辈子不想再跟这个人有别的牵扯!
“好,一言为定,希望景王不负我所望,一千换一万。”她说得抑扬顿挫,仿佛每个字都被她狠狠咬上了一口。
霍令仪此行目的算是勉强达到,开始盘算该如何去凑钱。
她不掌家,府上任何的开支都不归她管,她也不敢跟母亲要这一千两,只能从自身入手。
除了变卖家产,别无他法。
她已经不止一次这么想,碰上越少珩绝没好事。
霍令仪脸色不虞,没有再待下去的心思,遂起身告辞。
刚走下矮榻,越少珩忽然将她喊住。
她不情不愿地回过身来:“殿下还有别的要事吩咐?”
越少珩坐在榻上,迎着她的目光,下颌抬了抬,意有所指:“你就这样仪容不整地出去?”
霍令仪下意识往脑袋上摸,珠钗都在,鬓发不乱,又看自己的裙子,除了袖子上沾了些灰,撕破了道小口子,也没别的问题了。
他支肘撑着案几托腮望她,修长的手指轻点在自己脸颊上示意:“你脸上脏了,灰头土脸的出去,别人瞧见,还以为我雇你来我府里挖土呢。”
霍令仪暗自咂舌,她翻墙时偶遇一只玳瑁猫,觉得可亲可爱,特别像她以前见过的一只玳瑁,于是便想逗逗,结果它溜得飞快,害她一脚踏空摔了下墙,还好那里的土质松软,还有植被缓冲。
她抬手在脸上擦拭了一番,以为弄干净了,但越少珩还是摇头:“还有。”
见她怎么擦都擦不到要处,他无奈起身,三两步便到了她跟前。
抬手要帮她,霍令仪下意识拍开并躲闪,警惕地看着他。
此时心情极好的越少珩玩心上来了。
她越是不许,他越是要撩拨。
“你看不到,我替你擦。”
霍令仪断然拒绝:“不要。”
“躲什么,我还会害你不成?”
他抬手继续,霍令仪拍掉并皱眉瞪他。
一次如此,两次如此。
越少珩剑眉上挑,最后似是警告,声音沉了不少,语气带着命令:“再躲试试?”
霍令仪领教过他的阴晴不定。
不顺毛,他是要发脾气的。
她费了那么一番功夫才捋顺他的毛,不要再在这种小事上得罪他了。
双手握拳垂在身侧,硬着头皮没动,强迫自己接受他的好意。
感受到她的妥协和服软,越少珩心情大好,手指勾住她下颌,强势将她的脸掰了过来。
这样的姿势,霍令仪心头警铃大作。
擦脸就擦脸,怎么一副调戏良家妇女的做派!
想扭去一旁,但下颌上的手指力道稳健,将她控制得纹丝不动。
少女的抗拒显而易见,皱眉,噘嘴,视线旁落别处。
生生破坏了那份暧昧的旖旎感。
越少珩也不生气,仿佛她越怒,他越高兴。
“这才对。”
鼻梁上先是感受到一点凉意。
接着有暗香盈袖,是旖旎的藏春香,混杂在清浅茶香中。
指尖温热,力道既轻又柔。
拂过鼻梁山根,擦拭过脸颊软肉。
似羽毛挠过。
他所触碰过的地方,霎时变得酥酥麻麻,完全不受她的控制在轻微战栗。
霍令仪企图刻意让自己忽略这种怪异的感觉。
但越是劝自己莫要在意它,触觉则越是鲜明。
还从来没有除了喜鹊和母亲以外的人这样碰触过她的脸。
更别提对方是个男人。
而且这个男人偏偏还是她最讨厌的越少珩。
霍令仪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事,乱转的眼珠子缓缓落在他昳丽俊美的面容上。
眉弓凸起,因而眉眼深邃,里面不知道蓄了多少泠泉,才能变成幽清的汪潭。
这样一双深邃的眉眼,只要他愿意卸去冷漠疏远,再温柔沉静些,只怕是看狗都深情吧。
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越少珩瞳仁偏移,瞥了她一眼。
霍令仪被抓包偷看他,视线慌乱地眨过,她不耐烦地蹙眉,恶声恶气道:“好了没有?”
“还差一点。”
差一点,到底差多少,她怎么感觉越少珩把她的脸都摸了一遍!
她莫名想到在国子监后厨那次,但感觉又很不一样。
那时她只顾着使坏,他也如此,谁也不会往别的方向去想。
现如今,这样的碰触显得不合时宜……
也不对,他应该没那个意思,只是她脸上真的脏了吧。
是她胡思乱想,想多了。
她第一次觉得时间竟然是如此漫长。
越少珩极有耐心,一点一点的擦拭。
她脸上的灰只有一点点,其实须臾的功夫就可以擦干净。
但他想延长这个过程,仔细看看她这张脸。
手掌大的脸,五官布局恰到好处,细长的柳眉,水润的眼,鼻梁挺直,唇形饱满丰润。
明明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但组合起来顺眼极了。
就是从不给他好脸色看。
对他只有讨厌和装作不讨厌。
从来都不知娇羞为何物的人,因而也不会展现出扭捏羞涩的姿态。
他真的很想看看霍令仪面红耳赤是什么样子的,应该和现在很不一样吧。
忽然,他的视线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
目光凝住了,动作也凝住了。
霍令仪正走神间,忽觉有人靠近,眼神聚焦时,面前是一张放大的俊脸。
只听他故意压低着声音,好奇问道:“你耳朵为什么这么红?”
第22章 避嫌也想尝尝是何滋味
“小姐,小姐?”
喜鹊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抽出,霍令仪回神,马车停在了恒生当铺门口。
“小姐到底怎么了?是没睡好吗?是不是床铺上新换的丝绸料子不舒服?”
喜鹊在外间守夜,半夜听到内间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床板晃动的嘎吱声,间歇地响着。
从三更响到了接近天明时分。
点亮烛台,喜鹊进了内间,才看到霍令仪披衣趴在窗边睡了过去。
难怪鸡鸣时没了声响,原来是换了个地方睡觉。
霍令仪
在马车里伸了个懒腰,哈连天欠,她确实困倦得很。
“难怪睡不着,原来是换了被单,今夜换回去,我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起疹子了。”霍令仪曲臂挠了挠后背。
“奴婢替您瞧瞧?”
“不用了,现在也不痒,还是正事要紧。”
霍令仪打开身侧的匣子,里面放着许多珠钗首饰,玉佩璎珞,全都是她昨夜从多宝盒里精挑细选出来不那么喜欢的。
她长叹一声,无比后悔:“早知当初就该好好存点钱。”
喜鹊实在不理解小姐为何昨夜翻箱倒柜,她说自己缺钱,可是缺钱跟夫人撒个娇不就有了,为什么要变卖家产?
喜鹊:“小姐,真的要当吗?怪可惜的。”
“当吧,反正我会赎回来的。”霍令仪一一亲吻过每一支珠钗,恋恋不舍的抱着她的匣子们,跟她们保证:“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把你们赎回来的,不会让你们躺在冷冰冰的当铺里。”
过了半个多时辰之后,当铺的竹帘子被人从内里用力撞开,晃动幅度之大,可见来人怒火不小。
刚进当铺的霍令仪还很平静淡然,出来时却是满脸怒容。
“可恶,他们怎么敢把价格压这么低,还不许讨价还价,有没有王法了!值十当五,谁定的破规矩,利息还那么高!我要去告官!!”
“小姐,当铺规矩就是如此,只有急用钱的人才进当铺。您这些宝贝要是好好卖,也是能卖大价钱的,特别是您头上戴的那支点翠珍珠蝴蝶簪,夫人当初花了五百两给您打造的呢,您怎么也舍得当了。您真的有把握赎回来吗?”
霍令仪眉心直跳:“不当怎么凑齐一千两?最后我要是赎不回来,我一定杀了他。”
“他,是谁啊?”
很快,喜鹊就知道小姐说的他,是谁了。
他们来到了景王府外,侍卫看见她来,不似昨日那般阻挠,直接放行让她们主仆二人进去。
喜鹊还是头回进景王府,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财大气粗,富贵迷人眼。
整座王府布局规整,端方有序。
粉墙黛瓦一眼望不到底,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楼阁间以翠竹与嶙峋怪石点缀间隔,地板皆是玉石铺就,四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屋内的摆件一件接一件的精致华贵,让人目不暇接。
这样有钱的景王,竟然还要从小姐身上搜刮一千两,简直是没有人性!
前有抢蹴鞠,马车里调戏,后有勒索小姐当掉心爱的首饰给他钱花,多不要脸。
景王在喜鹊心中形象再次戳上一个敲诈勒索的印记。
景王府的年管事接到侍卫通报,赶紧遣了侍从去后院告知景王,自己则带着婢女在前头小心伺候。
茶果点心如流水一般呈上,冰鉴摇扇也特意安置在她身侧,六七个丫鬟恭候一侧随时等候她的使唤。
年管事还特意令厨房去取宫里送来的贡品,“霍小姐,这是今年百越进贡的香盖果,甜糯甘美,冰镇过的尤为好吃。”
年管事年近四十,身形略微有些发福,脸也长得圆圆的,看着甚是可亲,但作为统管一府的管事,面上可以亲近,手段可不能软。
主子是个心高气傲的主,不好伺候,察言观色是最基本的本领,会揣摩主子的心意才能成为主子爷的心腹。
他对盛京里尚未婚配的官家小姐,世家千金如数家珍。
面前这位霍小姐是左骁卫将军的女儿,齐国公的外孙女,身份尊贵。
又恰好与殿下同龄,最重要的是,还未许配人家。
昨日来了一个侯府千金柳小姐,虽只与殿下交谈片刻,但能劳江侍卫相送,想必地位非同一般。
却没想到走了一个柳小姐,又来了个霍小姐。
这位霍小姐就更不一般了。
先是被拒之门外不受待见,后来又忽然从王爷书房里冒出来,脸色阴沉像是谈崩了那般。
可那日殿下心情出乎意料的好。
今日又来登门拜访,江侍卫特意叮嘱照拂。
江侍卫的意思,那就是王爷的意思。
前后对比,他觉得霍小姐似乎更讨殿下欢心。
霍令仪看向浅绛彩绘连理枝的高足盘里放置着的黄色果肉,脍成一片一片,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他方才说那是香盖果。
她听盛娴说过,这是百越独有的水果,芳香且甘甜,但极容易腐烂,跟荔枝一样是矜贵的水果,盛娴因长公主婆母的脸面获赏了一些,她却是从未吃过。
今日有幸得见,霍令仪自然不会委屈了自己。
甘果鲜美,入口即化,香气在口腔里来回冲撞,味蕾像是炸开了一样,竟然是如此美味!
盘里果肉不多,匀称脍成同样大小的六片,她一口气吃了四片。
见她吃得欢快,年管事笑着说道:“霍小姐喜欢就好。”
霍令仪恋恋不舍放下玉箸:“就知道你家主子惯会享受。”
年管事笑着解释:“王爷不能吃这个,他吃过一次,身上就起了一大片的红疹,把我们都吓坏了,还以为这东西有毒,后来御医说,有人吃不得这个,香盖果宫里每年这个时候都送,但因为王爷不吃,就只能烂在冰库里,难得霍小姐喜欢,老奴再让厨房切点过来?”
霍令仪不由震惊,惋惜道:“竟还有人吃不了这个,真是暴殄天物。”
“你说谁暴殄天物呢?”越少珩姗姗来迟,他今日穿了一身墨色广袖锦袍,腰间以金丝蛛纹带腰封勾勒出劲瘦腰身,头上未戴金冠,只戴了一根檀木簪,素淡的装扮也难掩倜傥出尘之姿。
他步履悠闲从容,仪态矜贵,进厅堂后,屋中奴婢侍从全都敛目屏气,屈膝行礼。
唯有她还坐在玫瑰椅上,等他走近了,才起身行礼:“见过景王。”
越少珩感到稀奇,含笑晲她:“不必多礼,往常见我不知道行礼,今日倒是乖觉,连夜学的规矩?”
霍令仪抿唇不语,平日里,都是私底下只有他心腹几个,今日满堂都是丫鬟奴仆,还有个管家在,她再大胆也不好轻慢。
她尴尬笑了下:“殿下说笑了,我哪里不懂规矩了。”
越少珩倒也没继续拆穿她,走到她跟前,扬了扬下巴示意道:“走吧,随我去书房说话。”
霍令仪却拒绝了:“不用了,我送完东西就走。”
她进门的时候就一直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匣子,一千两白银实在太重了,她们两个姑娘扛不动,干脆去钱庄换成银票。
她把匣子递给越少珩:“东西在里面,不多不少刚好一千两。你要数数吗?”
越少珩盯着她的脸看许久,他察觉到她与往常有些许不同,原来是一直避开他的视线,不肯看他。
他接过来,懒懒坐到她旁边的玫瑰椅上:“说说吧,你明日如何安排?”
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叠银票,上面的日期,写的竟然是今日。
刚去钱庄换的?
大厅内还有不少人,密谋这样的事,不适宜有这么多人在场,年管事很懂事地领着这群丫鬟奴仆退下,把空间还给他们二人。
喜鹊还大大刺刺地站在霍令仪背后,俨然一樽守护神。
越少珩凉凉地瞥她一眼,觉得这个丫鬟实在没有眼力见。
霍令仪瞧见了,却也不开口让喜鹊离开:“喜鹊是我的人,她不必走。”
越少珩斜斜晲她,想起昨日她被他点出耳赤的现象后落荒而逃,唇角笑意更浓,支肘靠在圈椅上,身子微倾朝她这边靠了靠,故意问道:“你是怕我对你再做什么吗?”
霍令仪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她坐直了身子,离他远些,脸上佯装镇定:“我没有,只是避嫌罢了。”
他觉得好笑:“呵,昨日不晓得避嫌,今日就要避嫌,你不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霍令仪愤而起身,拧眉怒道:“你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不能聊,我就走了。 ”
越少珩半点不着急,端起茶杯,吹去浮沫,浅呷一口:“你走了,我上哪儿知道你的安排,就不怕我不听你使唤,让你这一千两打水漂了。”
霍令仪果然乖乖坐了下来,三言两语就把明日安排跟他讲解了一番:“明日辰时,我来接你一起去国子监,衣服都备好了,但我们需要乔装易容一下,扮作那几个学生,才不会被人发现。”
“何必乔装,戴上面具吧。”越少珩不愿在脸上涂抹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见过青山易容时会往脸上抹些膏状的面脂,卸下来时会撕扯到肌肤,整个脸颊都是红的,他倒是无所谓,但姑娘家皮肤娇嫩,又是何必。
“可是并未有这样的特例……”
越少珩打断她的话,笃定地告知她:“我说有,就有。”
“……”
霍令仪知道这人手眼通天,拉拢他入局,也存着借势的意图,既然他有办法,她就信他一回。
“如此有劳王爷费心了。”
“嗯。”
谈拢了这件事,霍令仪心头大石便轻了一半,只等明日比赛结束,一切都能尘埃落定。
越少珩见桌上的高足盘里放着鲜脍的瓜果,她已吃了大半,仅剩几块在盘中,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但鬼使神差的,也想尝尝是何味道。
他举起玉箸正要夹来尝尝,霍令仪忽然叫住他:“王爷不能吃,这是香盖果,你吃了会犯病的。”
越少珩顿住,疑惑不已:“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吃?”
“你府上的管家刚刚告诉我的。”
他的眼神微动,缓缓放下玉箸,眸色渐深:“他说一遍你就记住了?”
“记住了呀,这有什么难记的,我还记住了它们都被你遗弃在冰库里发烂发臭,别人想吃还吃不上,王爷倒好,自己不吃,就任由它们坏掉,可不是暴殄天物吗。”
霍令仪抢在他前头把剩余的香盖果吃掉,还特意说起这些果子的悲惨遭遇,那双灵动的眸闪烁着狡黠的光,显然打起了鬼主意。
越少珩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这是在跟自己讨要呢。
“你喜欢吃这个?”
霍令仪摇头,故作正经,嘴上说着和心里相反的话:“才没那个意思呢,你别多想,殿下千万不要送我。”
越少珩竟然顺势而为,如她所说道:“好吧,那就不送。”
“……”
霍令仪的诡计不曾得逞,只觉得败兴,但是再让她讨要,脸皮就厚了。
她抿唇压下那股不满,福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就不叨扰王爷了,告辞。”
说罢带着喜鹊一起走了。
年管事就在厅堂不远候着,瞧见霍令仪又气咻咻地走出来,有些摸不着头脑,亲自将人送出府门,才折身回来。
没想到王爷还坐在厅里,看见他进来,招手示意。
年管事躬身上前,恭敬道:“殿下有何吩咐?”
越少珩懒懒地把玩着手里的匣子,问道:“冰库还有香盖果吗?”
“有,大约还有十几颗。”
“嗯,都送去将军府吧。”
年管事内心惊起滔天骇浪,面上还要表现得十分平静:“是。”
匣子晃动时发出轻微响动,里面似乎夹杂着些什么杂物。
越少珩打开匣子的盖子,翻开里面交子钱,骨节分明的手从中夹出一枚铁质的叶片钱,正面写着恒生二字,背面是甲庚戌三字。
这是什么?
年管事一眼便看出来了,跟他解释道:“王爷,这是恒生当铺的信物,给那些想赎东西的人发的凭证。”
越少珩捻在手里端详,不多时便已猜到霍令仪应当是当了什么东西换的银钱。
许久才叹息一口气道:“将军府竟然外强中干,穷困潦倒至此。”
坐上马车回府的霍令仪忽然打了个喷嚏。
哪个混球在说她坏话?!
第23章 认错她才发现,他与旁人明显不同
位于西市的金玉坊开市后,如往常一般,客似云来,一派欣荣。
店铺内的伙计招呼客人忙得脚不沾地。
客人也分两拨,一拨寻常客人在店内挑选首饰,一拨不寻常的客人则往西北阁楼走去,手里有特殊的信物,方可被引荐入内。
辰时刚过,一位身穿青衣直缀的陌生青年步入店内,伙计见他眼生便上前招呼,以为是来购置金玉之器的普通客人。
青年却从口袋里掏出坊中信物,伙计了然,于是便引导其去了西北阁楼。
手持信物,青年一路畅通无阻。
进了一座雅间,没想到雅间之内还有雅间。
每个雅间有数道真假难辨的门,不识路的根本认不出哪道是真的门。
青年背着手,衣袖深处藏了一根竹筒,细细碎碎的金粉洒落在墙面夹角的隐蔽处。
就这样走过四五个雅间,推开最后一扇门便直通地下阁楼。
进入这座藏于金玉坊深处的销金窟。
销金窟灯火辉煌,富丽堂皇。
与民间那些隐匿的赌坊不同,那里三教九流,乌烟瘴气,这儿却相当清静,不仅管事的壮汉守规矩,来的客人也守规矩。
柜台上张贴了许多赛事下注的格子,上面和别的赌坊并无不同,写着比分和赔率。
青年来到东北角的一处柜台,牌子上赫然写着国子监蹴鞠赛六个大字。
站他旁边的也是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瞧他眼生,问道:“新来的?”
青年淡笑,颔首示意。
“谁家的?”
青年不答,反问道:“你又是哪家的?”
“这儿的规矩你忘了。”
青年笑了:“那你还问我。”
男人自讨没趣,背过身去,轮到他时,从衣服里拿出了一大沓交子,递给了柜台里面的登记的账房,账房递来纸笔,让他自己报上名来。
青年站在他身后,仗着个高的优势一览无余。
上面的名字很是寻常,男人的衣着也寻常,但掏出来的交子数额却不寻常。
“后面那个。”
轮到青年了,青年走上前,随意落款了一个名字,再掏出比前面那人还多的交子,送进柜台里。
账房面对这么高数额的交子眼梢都不抬一下,清点完数目,便问道:“选个比分吧。”
青年与前面那人一样,选择了经义斋输,比分却指向赔率最高的七比零。
账房总算瞥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默默记录下来。
投注结束后,别人都走了,但他还留在原地,寻了处角落安静地站着,不知在等什么。
销金窟看不到天光,因此会在墙角放置铜壶滴漏。
当滴漏里竖立的铜尺浮头,出现巳时一刻的时候,楼上有人小跑着进来。
他跟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交头接耳:“管事的,不好了,国子监那边,经义斋快输了,还是七比零,有个人投注了这个比分,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故意的。”
“怎么会这样!比赛结束了吗?”
“还有半个时辰。”
“快,派人去告诉骆公子此事。”
“是。”
管事的脸色煞白,这和他们预想的不一样,经义斋怎么会输呢?
这儿的赌局事实上全都是障眼法,所谓赔率也只是做做样子,来赌的人全都心知肚明是来送钱的,怎么还有人敢从他们这儿拿钱走?!
管事的叫来登记的账房,账房指着角落那人说道:“就是他。”
他翻看账簿上的名字,看不出是谁家派来的,但这笔钱,落了他们口袋就没有出去的道理。
管事给一旁打手使了个眼色,随后一行人走到青年面前,管事笑着问道:“这位公子怎么还在这儿逗留?下面的人疏忽了,我送你出去吧。”
青年斜
靠着墙角:“比赛还没结束,我为何要走,万一我赢了呢。”
管事的一下就明白过来了,这人是来搅局的。
他挥手示意身后的壮汉上前,冷冷笑道:“既然不走,那就别走了,给我抓住他。”
*
国子监蹴鞠场。
广场上旌旗猎猎,迎风招展,场下擂鼓震天,观者如织。
艳阳高照,映得人睁不开眼,毫无荫蔽的赛场上,赛事如火如荼。
场边案几上燃着的粗香已经过半,伫立在旁的木头支架上悬挂着比分幕布。
硕大的“零”,仿佛耻辱一般张贴在经义斋木牌下面。
治事斋的牌匾下则是耀武扬威的“柒”。
场地外的经义斋众人,脸色都不太好,反观另一侧的治事斋,则是一脸喜气洋洋,欢呼嚎叫。
高台之上分列数张席座,除了今日观赛的景王和陪看的国子监祭酒,学正等人,还有一位平阳侯柳靖。
他是比赛中途才进来的,与他同来的还有他的女儿柳青骊,但席上暂空,人也不知所踪。
位于正中的主座,视野最好。
“越少珩”正襟危坐,神色冷淡不欲交谈。
作陪的苏祭酒却不能跟他一样,还得时时说话热闹场面。
本以为今日是场精彩纷呈的比赛,却不料完全呈现出一边倒的局面。
蝉联十五年之久的经义斋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被击得节节败退,亏他在赛前还一个劲的夸赞经义斋,如今觉得脸火辣辣一片真疼。
比起往年普普通通的表现,治事斋的这几位学生令人眼前一亮又一亮,不管是技巧还是观赏性,都远超大家期待。
没想到治事斋竟有这般藏龙卧虎之辈。
他们有这样的身手,胜负早已揭晓,也没有什么别的看头了。
一直旁观赛事,不怎么讲话的平阳侯柳靖,打着折扇,优哉游哉地说道:“本侯今日险些错过这样精彩的比赛,没想到英雄出少年,经义斋的头把交椅也该让治事斋的学生坐坐了。”
柳靖时年三十又八,因保养得宜,脸上不见风霜,轮廓中依稀可见年轻时也是位风流浪荡的郎君。
苏祭酒抚摸着花白的胡须,笑着附和:“侯爷这话不错,常言道不进则退,安逸了这么多年,合该打磨打磨心性。”
柳靖听了这话不置可否,乜了一眼场上挥汗如雨的球员:“也说不定是戴着面具影响了发挥,殿下何不如让孩子们摘了面具吧,看着怪累的。”
场上两队分别戴上了不同的面具,经义斋戴的是无脸面具,上面写了甲乙丙丁戊。
而治事斋那五个戴着都是些孩子喜欢的动物面具,还各有不同,老虎,狼,狐狸,犬和兔子,真是儿戏极了。
听苏祭酒说,是景王昨日一时兴起,胡乱定下的规则,这不是胡闹吗?
但一场比赛看下来,他却渐渐改变了想法。
又听底下人来报,就知未必是胡闹,而是为了做些什么遮掩。
坐在上首的“越少珩”闻言,不为所动,冷漠又傲慢地指责道:“技不如人,就多练。”
柳靖好歹是位长辈,此时脸色也有些不虞,但他掩饰得很好,淡淡笑道:“王爷说得在理。”
他坐了一会,目光瞥向旁边空着的座椅,问身边的随从:“小姐去哪儿了?”
随从解释道:“回侯爷的话,小姐说坐累了,去下面走走。”
柳靖悄无声息起身,来到看台边沿,极目远眺,在人群里搜寻柳青骊的身影。
终于,在场边搭建的木棚休息处看到了她。
柳靖挑眉,和她站在一起说话的,是那个状元孟玄朗。
孟玄朗也没想到能在此处遇上柳青骊,说起来二人也有些渊源。
他去岁来盛京赴考,也随其他同袍一起四处拜访结交京官,去拜见的第一位京官,便是平阳侯。
听闻他慧眼识珠,是位惜才的伯乐,年轻时周游列国结识了不少良师益友,入仕后源源不断为圣上引荐过不少人才,深得圣上眷宠。
他就是在平阳侯府里认识的柳青骊。
那时他在府里迷了路,误打误撞闯入花圃,遇见躺在花藤架下小憩的柳青骊,初见便惊为天人,世上竟有如此出尘艳绝的女子。
可惜天公不作美,晴时下雨,他不敢惊醒梦中人,便脱了外裳替她挡雨。
晴雨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他听闻有人喊他名字,便自行离去。
第二面便是在明月阁的雅集。
有人为难柳青骊,花了一盏茶的功夫写了首词,让柳青骊也在一盏茶内为他作曲,否则便是徒有虚名之辈。
一群傲慢的才子,因她是个名声比他们还响亮的姑娘,觉得自己被压一头很不服气,非得行这种强人所难之事,实在让他感到蒙羞。
没想到柳青骊七步成曲,惊艳了场上众人,他被她的琴声折服,情不自禁,以笛声合奏。
还有一些她也不知道的碰面,但他认为不必相告,只恐让她徒增烦恼。
“柳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柳青骊环顾四周,发现高台上虽开阔,可一览众山小,但身处场下,却是另一番风景:“我与父亲来观赛,恰好看见你在席间,这儿的视野似乎比台上更好。孟公子,听闻你是国子监的学士?”
孟玄朗微微一笑,颔首道:“我在国子监做助教。”
柳青骊不禁感慨道:“孟公子年纪轻轻就能在国子监任教,想必能力出众。可惜女子不能上学堂,更不能教书。”
孟玄朗说道:“也未尝不可,我母亲在乡野是个教书先生,我的开蒙其实是我母亲教的。”
“真的?令尊竟是这样的奇女子?”
“柳小姐谬赞,我娘总说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教书育人,不应有男女之别。”
二人只来得及做简短的交谈,那厢有个随从不知打哪儿冒出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小姐,侯爷有事唤您回去。”
柳青骊回头,遥遥望见站在高台之上的父亲,脸色平静如水,可她知道并不如她所见那般平静。
“抱歉,孟公子,我该走了。”
“有缘再会。”
孟玄朗拱手作别,将人目送离去后,目光不自觉落到高台之上的柳靖身上。
虽他们无法成就师生情谊,但福祸相依,他遇到了冯止做老师,未尝不是一种缘分。
于是他朝高台上的柳靖也躬身作揖拜见,而后回到休息的木棚里,沉静落座。
他想,比赛快要结束了吧。
在比赛的燃香还剩下尾指粗细的时候,经义斋叫了暂停。
双方回到席间休息片刻,再等鸣锣继续。
五人掀开半垂的帘子进了木棚里休息。
孟玄朗迎面对上五个戴着动物面具的队员,给他们递去擦汗的面巾。
他能从纤瘦的两个矮个子中分辨出是霍令仪和盛娴,她们戴着狐狸和兔子的面具。
另外三个身材健壮个头偏高的男子,分别戴着老虎,野狼和黑犬的面具,不太好分辨身份。
戴着老虎面具的人接过孟玄朗递来的面巾,礼貌道了声谢。
孟玄朗笑了下,是霍珣。
霍珣摘下老虎面具,抻着胳膊,意犹未尽地说道:“前面踢得太猛,现在不能再进球,实在无聊得很。”
孟玄朗再给戴野狼面具和黑犬面具的两人递面巾。
他们衣着接近,身形也接近,乍看之下确实看不出身份。
黑犬接过递来的面巾,野狼却不接,转身坐到八仙桌旁,落下塞在腰间的前踞,自顾自倒了两杯茶水,推了一杯到戴着狐狸面具的霍令仪面前。
因为四周都有眼睛盯着,不好摘下面具透气,他只能掀起面具一角,露出轮廓分明的下颌,从容地举杯饮水。
霍令仪却顺手将茶水推给了盛娴,“给你的。”
戴着黑犬面具的男人将茶盏推了回去,把自己倒的茶递给盛娴,说道:“阿娴喝我的。”
霍令仪目光惊诧地在野狼和黑犬面具上来回转:“你是郭信回?你不是说要戴野狼面具吗?”
他们五人所佩戴的面具,全都来自霍令仪的私藏,一脉
相承的画风和工艺,造型古朴,画工精湛,和街头随便卖的那些面具不同,在把整张脸完全遮掩的同时,面具的透气性和视野也不受影响。
分面具的时候,她记得郭信回抢走了野狼面具,怎么成了黑犬?
郭信回解释道:“景王想要,我就跟他换了。”
“哦。”霍令仪尴尬不已,难怪野狼一直给她送球,原来是越少珩,都怪两人身形相近,还穿着一样的衣服,谁认得出来。
霍令仪伸手去拿茶盏,越少珩却一把抢走,当着她的面一饮而尽,半滴都不给她留。
面具虽看不到表情,但霍令仪知道他因为她认错人,不高兴呢。
真是个爱发脾气的小气鬼。
霍令仪给他两杯都倒满了茶水,安抚道:“殿下辛苦,肯定是渴了,都喝了两杯,我再给你倒茶。”
越少珩不说话,态度显得冷冷淡淡。
坐姿虽然随意,但腰背始终挺直,自有一派矜贵倨傲。
霍令仪悄悄观察他与郭信回,总算发现了些许不同。
坐在一侧的越少珩姿态松弛,但时刻保持着娴雅的仪态,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来的从容洒脱,是皇家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天生气度。
虽然郭信回也是皇亲贵胄,可姿态散漫许多,腰板子没那么挺直,偶尔喜欢塌下来,靠在桌上,身子总是不经意往盛娴身边凑,有些歪歪斜斜的。
果然,仔细分辨,他与旁人是明显的不同。
霍令仪挪到他的条凳上,跟他坐在一处,拿起桌上的葵花扇给自己扇风,凉风也顺带捎到越少珩那边,给他降降火。
她凑近了小声解释道:“殿下你这么大度,怎么会跟我计较这些小事呢,是不是?”
“计较不得?”却不想,他会这样反问。
霍令仪嘟囔:“这有什么好计较的,你们交换了面具,我不知情认错人,也很正常吧。假设我和盛娴都戴了面具,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你能分出来我俩吗?”
越少珩嗤笑一声,答道:“我分不出来,郭信回还分不出来吗?”
霍令仪:“那不就对了,郭信回和盛娴是夫妻,他要是分不清楚自己妻子和旁人,还算什么夫妻。我与殿下也没那么熟悉,认不出来彼此,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越少珩侧目打量她,少女整张面容隐藏在面具背后,几乎看不到脸上一点肌肤。
但是裸露出来的后颈纤长,肤质如玉般白皙,颈侧有一颗黑色的痣,如茫茫雪色里远山裸露出来的岩石一角,在雪地里尤为显眼。
这样的特征,瞎子才会认错吧。
越少珩淡淡地收回视线,不认为这样的事情还有什么好争论。
郭信回伸了个懒腰,扭身望向对面木棚,赛场外来了一人,钻进经义斋休息的地方。
落下的竹帘,挡住了他们的身影,只能从地上几双腿窥见他们围聚在一起。
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戏谑道:“强弩之末,这会商议什么战术都无力回天了。”
越少珩抿了口温茶,冷冽地扫了一眼。
夏风吹起竹帘,打开了一道缝隙。
越少珩的视线凝聚在他们穿戴的动作上,衣襟,袖口和裤腿,鼓鼓囊囊像是塞了什么东西。
他见识过这些腌臜手段,令人不齿,也相当危险。
第24章 狼狈她被人半抱进怀里
越少珩眼睛微微眯起,逐渐变得锋利。
忖度片刻,开口对其余人提醒道:“他们一会怕是要有大动作了,不可轻敌,最后一球守好,不能让他们进球。郭信回,护好你的妻子,霍珣,自己护好自己。”
越少珩难得用这样谨慎的语气交代事情,众人当下便感觉事情不简单。
瞥向对面,竹帘重新拉起,经义斋众人的神情和姿态,诡异的变得轻松。
看到他们挑衅的看过来,霍令仪等人顿时福至心灵,感知到了危险。
霍令仪落单,不由发问:“那我呢?”
越少珩扫她一眼,不冷不淡地说道:“自求多福,难不成还求我庇护你?”
霍令仪撇嘴,要她当众开口求他庇护?她才不求。
但心里还是无法自抑地忐忑起来。
国子监的蹴鞠赛虽没有军队那种激烈的身体对抗,但始终不可避免的,在争夺球权的时候会有肢体碰撞。
她跑得快,身形灵巧,只是欠缺些力量,大不了一会往人少的地方躲着就是了。
霍珣连忙接话道:“阿姐,有我来保护你。”
“关键时候还得是亲弟弟靠谱。”霍令仪心下感动,顺带不忘叮嘱道:“阿珣,你也要护好自己,宁愿被抢走也不要被伤到。”
越少珩沉声提点:“被抢走就输掉了,你也甘愿吗?”
他话里的意思,只有霍令仪懂,输了她的一千两就真的打水漂了。
霍令仪不理他,缓缓朝中间伸出手来,霍珣会意,马上第二个压了上来。
接着是盛娴,再是郭信回。
越少珩不动如松,似乎看不上这种幼稚的做派。
霍令仪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拉起,本以为他会抽开手,但没有预料那般抗拒,很顺遂地被她拉了出来。
面具后的人,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将手搭在了最上面。
五个人凑成一圈,齐刷刷地看向霍令仪。
她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环顾面前的四人,掷地有声地说道:“比起胜负,你们的安全更重要,诸位尽力而为就好,尽人事听天命。今日诸位对我和阿珣的帮助,令仪铭记在心,日后有需要,令仪必不负所托。”
霍珣跳了起来,争先恐后地补充,生怕落下自己:“还有我霍珣,多谢诸位兄长姐姐的帮助,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提。”
郭信回和盛娴对视了一眼,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好啊,那赛后可得请我们吃顿好的才行!”
霍令仪与霍珣异口同声:“没问题!”
锣鼓声响,比赛继续。
这回入了蹴鞠场,霍令仪敏锐地感知到对面的气势有些不同了。
不是鱼死网破前的最后挣扎,而是势在必得的凶狠。
裁判把球给了越少珩。
暂停的时候,蹴鞠在治事斋的手里,比赛继续,便把蹴鞠交由越少珩开始。
随着一声锣响,蹴鞠场上的人全都跑动了起来。
因为他们没有进球的打算,便带着蹴鞠往远离风流眼的地方跑去。
比赛规定,蹴鞠不可落地,不可一人独占十数之息,因而越少珩身边需要有人配合。
原定是霍珣和郭信回在他附近接手。
但对方五个人,两两一组,将霍珣和郭信回拦截。
雄劲的两座身躯如山峦合体,一前一后将他们夹击在中间。
霍珣一声闷哼,感受到臂膀胸膛像是撞上了什么铜墙铁壁,筋骨被撞得生疼。
原来他们所谓的神兵利器,就是在身上装了铁板盔甲!
一群无耻之徒!
那厢霍珣和郭信回都无法及时赶到越少珩身边,眼看十数之息就要耗尽,戴着狐狸面具的霍令仪跑到他五步开外,挥举双手示意。
眼前戴着甲字面具的人,死缠不休叫人恼火,越少珩的胸前腰腹都受到不同程度的重击,野性被激发出来,眼神也变得越发阴鸷。
他把蹴鞠传给了霍令仪,抬肘给了那人下巴来了一记重击,随后跟着霍令仪离开。
越少珩力道不轻,那人被锤得眼冒金星。
他险些跪倒在地,撑着膝盖,好一会才缓过来。
队友过来与他汇合,队友问他:“少爷,怎么办,时间不多了?”
甲字面具之下的骆雍脸色骤然扭曲起来,如野兽嘶吼般的声音从面具后面传来,跟地狱里来的使者一样骇人:“一群废物!不知道从薄弱处入手?都给我去夹击那两个矮子,把蹴鞠抢回来,死前都要给老子先进一球!这场比赛要是输了,你们全家都给我等着一
起陪葬!”
其余四人面面相觑。
但为了家人平安,他们咬了咬牙,紧追上去。
目标明确,就是霍令仪与盛娴。
那两个瘦弱的小子虽然球技不错,但瘦胳膊细腿的,一撞就散。
他们分而化之,五个人各自盯梢。
霍令仪在角落里待得好好的,忽然被一个身材魁梧的学生故意冲撞,霎时肩膀痛麻难忍。
她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地,幸好被及时赶来的越少珩揽住肩膀才没摔倒。
他焦灼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你没事吧?”
霍令仪忍痛摇头,倔强不肯服输,看到霍珣他们势单力薄,推着越少珩的肩膀让他赶紧离开:“没事,你别管我,他们更需要你。”
越少珩有些放心不下,但他的支援迫在眉睫,不可再耽搁,于是低声嘱咐道:“你别管蹴鞠了,尽量躲着他们。”
“好,你小心。”
霍令仪听话地跑开,身形灵巧地在场地内游走,不让人追到她。
场上战况愈发激烈。
越少珩被几人挤兑,他毫不退却,迎身相撞。
身躯碰撞,挤压,撕扯,纯粹是力量上的搏击,是属于雄性间的殊死搏斗。
霍令仪看得心惊胆战。
看到他们明面上都敢以肘相击,私下指不定还有什么阴招。
这样不要命的踢下去,下场后只怕受伤不浅。
案几上的燃香将尽,只要守好这段时间,不让他们拿到蹴鞠就好!
蹴鞠不知何时落到霍珣手里,他带着蹴鞠奔疾,眼看十数之息将要过去,再不传给队友,就要犯规。
越少珩暂时脱困,马不停蹄去找霍珣。
霍珣会意,将蹴鞠往无人盯防的越少珩踢了过去。
戴着甲字面具的骆雍游走在越少珩背后,如暗处里游走的毒蛇,瞄准了自己的猎物,静候良机。
走着走着,忽如疾风闪电般朝他奔去。
气势如狼似虎,谁见了都要说声害怕。
骆雍眼里精光乍现,嘴角挂着狠厉阴森的笑容。
想着即将要做的事,心情一阵激动,浑身肌肉骨骼嘎吱作响,血液迅速沸腾。
蹴鞠翻腾旋转,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越少珩的目光凝聚在半空的蹴鞠上,额角有一滴汗落下,沿着长睫滴落到眼睛里,有轻微的刺痛感。
日光透过面具上的两个孔洞炫目耀眼,耳朵早已对场下喧嚣的喝彩声麻木,面具里的呼吸回响,成了自己能听到的最清晰的声音。
蹴鞠近在眼前,他一个起跳以胸膛迎接。
半空中,他被一人拦腰抱住,巨大的冲力将他扑倒。
失重不过瞬息之间,他与抱着他的那人齐齐摔倒在了草地之上。
越少珩回过神来,看到原本他站着的那个位置被甲字面具的男人意外扑了个空。
因用尽全力,他压根刹不住。
重重摔倒在地后,甲字面具脱落,露出一张俊俏的脸,脸蛋因为狠狠擦过地上的碎石,挂了彩。
骆雍脸上尽是愕然和失败后的癫狂怒吼。
蹴鞠无人接应,落地滚出场外。
一声锣响,燃香灰烬时辰到了!
人群里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越少珩半点都听不见那般,注意力落到腰上。
抱着自己的手臂纤细柔弱,忽然从他腰上滑落,好像没了声息。
霍令仪仰面躺倒在地上,听到胜利的锣鼓声,整个人好似放松了那样,四肢平摊在地上,闭上眼呼吸着胜利的味道。
忽然,她被人半抱了起来。
四肢软绵,被揽进一道热烫的,如钢铁般刚硬的胸膛里。
“令仪!”
霍令仪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戴着狼面具的男人。
骤然对上那双茶色瞳眸,他眼底的慌乱害怕,紧张担忧,一览无余。
“你怎么了?”霍令仪惊惶地问他。
越少珩狼狈地躲开她的目光,缓缓将人放下,半跪在地,手撑着膝盖,难掩怒火训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我不是让你躲去一边吗?”
“有你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吗,要不是我,你被他撞死了。”霍令仪坐起,伸手指向不远处被人搀扶起来的骆雍。
她觉得这人真的好没道理,好歹不分,要不是怕他一个王爷出事,她都不会多管闲事!
越少珩的目光无声落在她举着的手上,腕部到掌心连接的部位有一道明显的擦伤。
是刚才摔倒在地,擦过地面的碎石受的伤。
泥灰和鲜红的血混杂在一起,看着触目惊心。
越少珩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一寸一寸碎冰凝结。
霎时,寒冰恍若化作了最锋利的矛。
霍令仪浑然不觉自己的伤口正丝丝缕缕被疼痛侵蚀,还在为自己救人而努力辩解。
眼前的蓝色身影如旋风般一闪而过。
再寻觅的时候,他已经冲到骆雍面前,一拳命中。
来人力道迅猛,将骆雍殴打得节节后退。
骆雍被人打得眼冒金星,火性不比他不小,攥着拳头就要往来人脸上招呼。
谁料腕上传来骨裂般的痛楚,他竟是被来人硬生生卸了手腕关节。
他哀嚎一声,响彻云霄。
人已经处于眩晕软弱阶段,根本抵挡不住越少珩撕扯衣服的动作,腹部遭受重拳出击,绞痛得整个人弓起身来。
肩膀和胸口处绑好的铜铁盔甲统统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重闷响。
在周围负责巡视的助教冲上来阻拦,正好看到地上的数块铁具。
一时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霍珣见状,指着那几个呆愣站在原地的经义斋队员,冲治事斋的学生高声喊道:“经义斋作弊!竟然敢私藏凶器伤人!给我抓住他们!”
这样惩恶锄奸的好事,治事斋那群热血上头的学生怎会轻易放过。
他们不顾阻拦冲破彩带,跑入蹴鞠场内将那几个逃跑的经义斋学生围堵起来。
一时间,整个蹴鞠场乱做一团。
高台之上的苏祭酒见状,急得不行,赶紧跟“越少珩”告辞去处理。
柳靖站在高台之上,看着下面一派混乱,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随从小跑着上前,凑到柳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柳靖脸色骤变。
他用力拂袖,额上隐隐有青筋跳动。
眼睛不经意扫过坐在圈椅里的柳青骊,她清冷的面庞上流露出担忧的情绪。
对上柳靖的视线,柳青骊静默地移开,面色如常,冷冷淡淡。
柳靖收回目光,对随从吩咐:“去骆家通知骆谦,叫他过来替他儿子收拾烂摊子。”
随从应是,马不停蹄地跑下高台去办事。
柳靖绷着一张脸,忽然笑了一声:“烂泥扶不上墙,怎么跟人斗。”
“青骊,回府了。”
“是,父亲。”
第25章 上药“擦枪要走火的。”
国子监东南的一处偏远院落。
此处远离喧嚣,原本是伙夫们休息的谒舍,后来国子监扩建,院舍重新布局,伙夫们搬进了离后厨更近的谒舍,此处便闲置了下来。
今日的院落却迎来了陌生的客人。
本该上赛场的梁胜等人,刚出门不久就被贼人虏获,套进麻袋里送来此处。
他们挣脱束缚,想要逃离,却被门外两个持刀的精悍侍卫给拦了回去。
还没搞清楚状况,有几分跛脚的徐明忽然出现在廊下。
他在回廊的长椅上坐下,劝他们不要闹事。
初时梁胜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但被困在屋里一个时辰内,他们几人商讨得出了一个结论。
蹴鞠场离这儿不算远,那边锣鼓喧天,意味着比赛照常进行,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被人顶替了。
但被谁顶替,他们并不知道。
几人目光交换,齐齐来到门前,透过门窗缝隙对外面的徐明喊话。
“哎徐明,你的嘴怎么那么硬呢,到底是谁在帮霍珣啊,难道他不知道骆雍是整个国子监都不敢惹的存在吗?”
“对啊,那可是骆家,骆雍的父亲是中书令,姐姐是七皇子的生母骆贵妃,家世摆在那儿,你就不怕死吗?”
“你跟霍珣关系好我们都知道,霍珣是霍将军的儿子,怎么闹都有人护着,但你就是个普通人,别到时候怎么死都不知道。”
徐明充耳不闻,他瞥了眼守在门口的王府侍卫,底气一直很足。
骆家是外戚,而霍家背后的景王,是实打实的皇亲。
外面的徐明不答话,梁胜几人自讨没趣,趴在窗缝上小声商量:“也不知道外面谁胜谁负,万一霍珣赢了,骆雍不知道背后搞鬼之人是谁,把过错推到我们头上如何是好?”
“那我们只能捅出去啊,我可不想得罪骆雍,他手段狠毒,曾经有个得罪过他的学生,被他逼疯,最后人不人鬼不鬼的,直接被送回家里休养,无法结业。听说最后人也废了,这辈子都别想再出头。”
门外传来动静,梁胜等人紧张地攀住门板,齐齐从窗户的格栅缝隙往外看去。
一马当先的是个戴着狼面具的男人,身形高挑,气度不凡,手里拉着一个戴狐狸面具个头稍矮的人,身后还跟着另外三个人。
其中,摘了老虎面具的霍珣满面春风,志得意满。
侍卫见了他们,主动打开门扉,态度十分恭敬。
梁胜几人气势一下子就弱了下来,站在角落里不敢吭声,甚至都不敢正视他们几人。
尽管知道帮助霍珣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但如今来看,这几人的身份绝对远超他们想象。
侍卫把长凳搬到越少珩面前,越少珩撩袍坐在正中的位置,率先把面具摘下来,其余人随后摘下。
梁胜看见越少珩过分俊美的容貌时,有些许愣神。
这样的容貌气度,和手眼通天的能力,他绞尽脑汁,却毫无印象。
其实也不赖他不认识,像景王那样的人物,可不是随便哪个小人物都能见到的。
而摘掉狐狸面具的那人,他们都认识,是霍珣的书童。
因为长得唇红齿白,眉眼间有些少女的天然媚态,他们这些人私下没少议论过她。
越少珩跟个大爷一样坐着,显然是没有住持大局的意思,郭信回和盛娴并不参与其中,唯有让组局的霍令仪来处理。
霍令仪背着手大摇大摆走上前站定。
她站的位置极有讲究,刚好在越少珩的右前方。
既不挡着越少珩的身影,又能借着他的威严造势,狐假虎威那般,眉目上渐渐沾染上了越少珩惯用的傲慢张狂。
她清了清嗓子,正颜厉色道:“景王办案,借用你们三人的身份,现在事情办妥了,切不可声张,无论谁问到,都需一口咬死,今日在赛场上比赛的就是你们五人,否则,一律按泄密重罪处理。”
梁胜总算知道他身上这股尊贵的傲慢劲儿从何而来,原来他就是景王!
他有个在刑部任职的表兄就跟他说过,景王审案铁血手腕,雷厉风行,一经定罪,便是一锤定音,只因私下早已搜集十足的证据,不容辩驳。
如今景王查案,巧借名目,他们这是撞枪口上了。
梁胜忙不迭下跪,其余二人也争先恐后跪下,唯恐得罪他。
“小人见过景王殿下!我们一定守口如瓶,绝不泄密,请景王放心!”
越少珩老神在在,跟她一唱一和:“霍珣,带他们出去吧,那边就交给你了。”
霍珣正色道:“是,王爷请放心,梁胜你们几个跟我走吧。”
“小人告退。”梁胜三人赶紧行礼起身,随着霍珣一起离开了院子。
终于把那三人打发走,霍令仪松了口气,这招李代桃僵用得还算稳妥。
景王这个名头,有时候还挺好用。
事情也办妥了,霍令仪总算彻底松懈下来,坐到八仙桌旁的椅子上休息。
屋中只剩下他们四人,越少珩起身跟门边的侍卫沉声吩咐了几句,侍卫跑了出去。
不多会,拎着一个药箱回来,另一个侍卫还顺带端着一盆干净的水进来。
郭信回自己就被撞得不轻,看他这般阵仗,还以为他受了很重的伤,着急道:“王爷,你伤着哪儿了,咱们回去叫御医啊。”
越少珩乜他一眼:“一点小伤,犯不着兴师动众。”
他在水盆里净手,又把帕子打湿,然后折身来到八仙桌旁坐下,二话不说捞起霍令仪受伤的手要给她擦拭。
霍令仪下意识的要抽回来,但他力道不容抗拒。
他语气不咸不淡:“不处理,想留疤?”
霍令仪这才知道他的用意,她还想着自己回去处理,但他竟然注意到了。
“一点小伤,阿娴你来帮我……”霍令仪还是不太习惯跟越少珩有太多亲近,总觉得哪里不妥。
郭信回眼观鼻鼻观心,在霍令仪寻求盛娴帮助时,赶紧扮作西子捧心之状,矫揉造作的对盛娴撒娇:“阿娴,我这儿好痛啊,该不会受了什么重伤,你来帮我瞧瞧。”
盛娴盯着他们不知在想些什么,有片刻愣神,听到郭信回喊她,这才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丈夫身上。
经义斋那些人个个铜墙铁壁,他们这些男人肉体凡胎跟人相撞,肯定伤得不轻。
她担忧朝他看去,在他身上胡乱摸索:“哪儿受伤了,我给你瞧瞧。”
“不疑。”越少珩喊了郭信回的表字。
郭信回抬头,眼疾手快接过他扔来的药瓶,那是治扭打的伤药。
“谢谢小舅舅,阿娴,跟我去旁边的屋子。”郭信回拉着盛娴往外走。
盛娴不太情愿离开:“干嘛呀,这儿不能上药?”
“有外人在,我脱衣服不吃亏吗?”
“就你还吃亏……”
“你想让别人看见我赤|身|裸|体的样子?”
“粗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郭信回走的时候还顺带把门关上。
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二人,霍令仪倏地紧张起来。
抓着自己手腕的掌心源源不绝地散发着热量,炽热滚烫,她只觉得手腕像是沾上了火星子,一点一点的灼烫,从肌肤蔓延到深处。
霍令仪压下心中的慌乱,甩开他的手:“好了,你松开,我自己处理就行。”
这回越少珩没再坚持,松开了她的手,由着她自己处理。
可真要让她自己处理伤口,霍令仪却不知该从何下手。
以往受伤,身边都有阿娘或者喜鹊,她们紧张兮兮地替她处理伤口,而她只管乖乖坐着被她们处理。
现在身边没人,得学着自己处理才行。
她是个很怕疼的人,之前受伤的时候,注意力被别的事情占据,伤口也不觉得疼,现在才感觉到针扎般绵绵密密的疼痛。
拿着湿水的帕子不敢擦,放着干净的水不敢洗。
到底是先擦还是先洗?
越少珩看她磨蹭半天也只是把伤口以外的灰尘擦干净,伤口是半点都不敢碰。
他看不过去了,眯着眼问:“还不擦干净伤口?你是在等伤口自己愈合?”
霍令仪脸色讪讪,侧身而坐,嘟囔道:“别催我,我有自己的安排。”
越少珩被她这般温吞的处理方式折磨得受不了,不耐烦地啧叹一声,再次不顾她的反对拉过她的手伸进盆里,掬起清水浇了个干净,露出血红泛白的皮肉。
霍令仪连喊好几声痛,使劲抽手却被他夹在腋下动弹不得。
越少珩丝毫不见怜香惜玉,淡淡乜她一眼,冷笑道:“现在会喊痛了,逞英雄的时候怎么没想到?”
“你这人真不识好歹,我是为了救你!你都不知道骆雍要撞你的情形有多凶险,你刚刚撕他衣服的时候不也看到了吗,那么大一块护甲,铁做的,哐哐作响,挨砸一下不得了,更别提他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撞你。”
霍令仪全神关注着自
己的伤口,一时不曾察觉她竟然和越少珩挨那么近了。
少年身上蓬勃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沉郁的麝香味盖过汗水的气味,并不难闻。
越少珩拿干燥的帕子替她擦去伤口附近的水渍,眸子半垂,嘴角勾着一抹极浅的笑,似是随口玩笑道:“明知凶险还要救我,看来你很关心我。”
“你不要胡说,就算是郭信回我也……啊啊,好痛!!!”霍令仪感觉到伤口像是被撕裂了那般,令人冷汗直流的钻心的痛。
他竟然直接在伤口上撒药粉,那药粉也不知是什么,刺痛灼人,火辣辣还是凉飕飕,她已经毫无知觉。
她的手臂被他擎制动弹不得,用力打他臂膀企图令他松开,可绵软拳头击打到的,只有硬邦邦的肌肉,还震得自己拳头发麻。
她脑袋抵在越少珩的肩膀上,小口小口吸气,等着那股药劲过去。
细白手指蜷缩成一团,把他肩膀上的衣服攥成乱麻。
伸出去的右手有所知觉,一阵凉风轻轻吹拂过手掌心,化作绕指柔。
蜷缩着的手指慢慢松开,伤口疼痛的地方被药粉覆盖,渐渐麻木不再有痛感。
这药可真灵。
霍令仪的眼睛从他肩膀上探出,一双眼睛湿漉漉的,眼尾泛着惹人怜惜的嫣红色。
目光越过他的肩膀,他正垂眸,神情柔和地给她吹气,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好似一块吸铁石,把她目光牢牢吸引。
越少珩不满的心情,在回眸撞见她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的时候,由阴转晴。
霍令仪对上他的视线,看到他的眉梢扬起骄矜的弧度,上挑的狐狸眼噙着浓浓笑意。
那一刻她就像个爬墙头偷看人小姑娘的登徒子一样,逃也似的转移开视线,恍若摔了个大马趴。
他勾唇笑道:“郭信回能和我一样吗?他被撞就撞了,轮不着你操心,下回再碰见这种事,喊一声就行,又不是聋子。”
他轻轻动了动被她抱着的那只手臂,霍令仪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刚才因为怕疼而将其抱紧,太过失礼!
霍令仪欲哭无泪,他一定误会她了!
她猛地抽身弹开,整个人都离他远远的,猛地站起来:“我的手没事了,多谢景王的药,我去找盛娴。”
越少珩又把她拽住,无奈道:“回来,别搅人好事。”
“他们能有什么好事。”
“擦药啊。”
“擦就擦呗。”
“擦枪要走火的。”
霍令仪一头雾水,完全听不明白他的暗语,一双眼睛清澈又无辜:“不是上药吗?为什么要点火?”
越少珩好笑地看着她:“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霍令仪摇头:“真不懂。”
越少珩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按住她不许她过去:“那你也别出去,等他们自己过来吧。”
霍令仪不甘心的坐下。
枯坐了好一会,霍令仪实在受不了,于是起身活动。
拉开门闩,推门而出。
两个侍卫在院门外守着,院落里空空荡荡的。
她在回廊里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找过去,想找盛娴他们。
忽然她在一间屋子外听到了些很细微的说话声,她好奇地贴着耳朵偷听。
“说了让你躲着点,被撞成这样,你细皮嫩肉的,不知道要养几天。”
“我没事,一点小伤。”
“你别动,还没擦好。”
“……好了没,哎呀,别亲我……”
霍令仪意识过来的时候,脸上顿时烧了起来,头皮一阵发麻,扭头就跑。
原来越少珩说的擦枪走火是这个意思!
她羞红着一张脸跑回屋子里,不敢再乱跑了。
刚推开门,就看到屋子里的越少珩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上衣脱了,独自上药。
没了衣物的遮掩,他的整个身形显得异常挺拔,宽肩窄腰,肌肉匀称,线条分明,恰到好处的隆起,彰显着男性特有的力量。
越少珩似乎并不避讳被她看见,侧过身坐,收窄的腰身更为显眼。
“你来得正好,我后背擦不到,过来帮我。”
等了好半天,越少珩也没听见动静。
扭头一看,房门外空空如也,霍令仪已经不知所踪。
他挑了挑眉,摇头笑道:“看来是懂了。”
第26章 误解皇上要赐婚
入夏后不久,便遇上梅雨天气。
雨水断断续续下个不停,天空雾蒙蒙一片,屋内四处弥漫着浓重的水汽。
屋檐的水滴如珠帘垂挂,墙砖缝隙青苔遍布,院子里的绿植被淬洗得愈发青翠。
推开窗户,夹裹着水汽的凉风扑面而来。
霍令仪趴在窗边抄写落下多日的佛经。
练字多日,簪花小楷也没有多大进步,还写得愈发潦草。
要是被书法大家的外祖父瞧见,又该受罚了。
垂头写字久了,手腕不舒服,脖子也难受,她伸了个懒腰舒展四肢。
恰好看到霍珣撑着一把油纸伞跨门而入,手里抱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箱子,还提着一篮子的李果。
虽撑着伞,霍珣的衣摆也还是都湿了,鞋子沾了泥巴,知道霍令仪喜洁,没进屋内,只站在廊下等她出来。
霍令仪提着裙摆跨出门槛:“你去了半日,那边为难你了?”
“没有,景王殿下人很好,才不会无故为难我,东西都帮你拿回来了,里面是什么?”霍珣没有打探人隐私的癖好,因此一路都没打开来看过。
他被霍令仪所托,去景王府取东西。
没想到景王竟然亲自接见了他,见他孤身前来,就问他姐姐为何不亲自来。
他说阿姐不喜欢雨天出门,景王也不再多问,只是闲谈时兴致缺缺,他说五句,景王也只回一句,没一会就送客了。
霍令仪接过箱子,竟然意外的沉,她有些拿不准了。
这个重量,没有一万两白银那么重,也没有一万两的交子那么轻。
霍令仪把箱子打开,一个金丝楠木做的钱匣子格外显眼,那波光粼粼的金色流沙木质纹路,溢满了富贵奢靡的味道。
霍令仪将其取出,推开匣子,里面放着厚厚一沓交子,比她送去的一千两要厚上许多。
她双眼瞪得极大,心跳也快要蹦出来。
好多的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霍珣也瞧见了那些钱,眼底的惊叹不加掩饰:“阿姐,怎么这么多钱?”
霍令仪合上钱匣子,一脸严肃:“小孩子别乱问。”
霍珣只好闭上嘴,低头看向箱子里的东西,随手拿了一支金步摇出来,好奇问道:“阿姐,景王为什么送你这些珠钗首饰啊?咦,不对,这个有些眼熟,这不是阿姐你的吗?”
霍令仪在箱子里扫了一眼,无比确认这些就是她拿去当掉的首饰。
难怪她回来后找不到当铺的凭证,原来是被她一起送走了……
她发现弄丢信物时感觉天都塌了。
如今知道去向,不由庆幸。
霍令仪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当掉东西的缘由,只好含糊其辞:“我暂时寄存在他那儿的,你别多问了,他还有交代你什么吗?”
霍珣摇头,欲言又止问道:“阿姐,景王怎么忽然对你这样好了?前不久送了香盖果,今日又送首饰,景王是不是对你……”
霍珣话不说完整,但是眼睛会说话,挤眉弄眼的模样,一切尽在不言中。
霍令仪眉心直跳,赶紧制止他:“别乱想,他没这个意思。”
霍令仪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香盖果是她求来的,首饰也只是物归原主,根本不能代表什么。
一切都是那么凑巧罢了。
他之所以这么大度,只是因为他从这次的蹴鞠比赛里获益不少。
喜鹊打听到金玉坊被官府抄了,还查获不少赌资。
越少珩借着这次蹴鞠比赛,一石二鸟,她是功臣之一!
他的赏罚分明,都是人情世故。
“我跟他做了些交易,这些都是他感激我才送的,你也不许多嘴告诉娘。”霍令仪随手抽了几张交子塞进霍珣怀里:“赏你的,玩儿去吧。”
霍珣得了好处,喜上眉梢,嘿嘿笑了两声,嘴甜地夸了两句就告辞离开了。
霍令仪抱着箱子回屋,一时心潮起伏。
跟他做敌人,处处都倒霉,但是跟他做朋友,全都是源源不绝的好处。
他也就是嘴贱了些,人也没有那么坏。
他就跟个苦瓜似的,
咬一口苦兮兮的,但苦尽甘来,又清热去火,好处都是看不见的。
她不禁想,要是早点做朋友就好了,不过为时不晚。
她今后就不要再跟他对着来干了。
抱着景王的大腿,好处多多益善。
首饰有点儿多,霍令仪喊来喜鹊帮忙清点。
喜鹊对照着抄下来的单子一一对照,确认无误,只是有一样东西错了。
喜鹊朝趴在贵妃椅上休息的霍令仪禀报道:“小姐,这根簪子,是咱们没有的,但是夫人送的那根点翠珍珠蝴蝶簪,不见了。”
*
雨季持续了好几日,天总算放晴,是个适合出门的好日子。
但霍令仪还没得空去找越少珩,就被母亲主动问起。
太后四十八生辰,并非大寿之喜,但圣上是个很有孝心的人,每年都会为太后办一场寿宴贺喜,宴请百官及其家眷入宫赴宴。
十数辆马车井然有序地并行在宫道上,掀开车上竹帘可以看到宫内各处用红绸装饰,彩灯高悬,一派喜气洋洋。
霍令仪与父母一起进宫。
父亲和弟弟都骑着马,马车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
霍令仪今日穿了件桃红色的齐胸襦裙,肩臂上挂着一条浮光锦披帛,梳了简单样式的双螺髻,插了一对珍珠步摇,配以
海棠春色的头面,衬得容貌越发娇艳动人。
“怎么没戴我送你的那支蝴蝶簪?”
霍令仪抬手往头上摸去:“装点得太满了,就没戴。”
冯衿往她头上看去,多一分则满,少一分则寡,如今倒也合适。
她轻轻拍打着她的手背说道:“倒也是,没戴就没戴吧。你可知道那根簪子上的珍珠,还是太后赏赐给你的。”
“太后送我的?”霍令仪还是第一次知道这根簪子的珍贵,莫名有些心虚起来。
冯衿握着她的手,笑道:“当年太后得了三颗南海进贡的珍珠,一颗给了长公主,一颗给了她刚满月的外孙宜丰公主,剩下一颗给了你,太后说你与她有缘,就当是给你的及笄礼。每年太后寿辰,你都会佩戴,我就没提醒你。”
霍令仪对过往印象模模糊糊,都不记得自己什么场合佩戴过什么首饰。
只是那根簪子实在好看,除了心血来潮会佩戴,就只会在出席隆重宴席时戴。
前不久丢了,所以才疏忽。
霍令仪歪头,不解问道:“我与太后有什么缘分?”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在哪儿出生的?”
霍令仪对此倒是略有耳闻,“是个寺庙,奶妈说,您是个极信佛的人,每月都要去灵泉寺上香,当时身怀六甲也坚持前去,然后就在灵泉寺发作了。”
冯衿笑道:“嗯,当时太后也在那儿,她被先帝送去灵泉寺清修,那会她肚子里怀着景王,我们一前一后发作。你倒是个机灵鬼,知道不让我受苦,早早就出来了,但景王却折磨了太后一夜,临近天亮才出生。”
霍令仪小声嘟囔道:“原来打娘胎里就知道折磨人了。”
冯衿没听清:“你说什么?”
霍令仪吐了吐舌头,笑道:“没什么。”
冯衿话说到这份上了,话锋一转,又问她:“你又岂止是和太后有缘,你和景王青梅竹马也是一种缘分。前几日,听孙叔说你去找景王了?”
霍令仪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怎么又是和景王有关?
她观察起母亲的神色,见母亲笑意盈盈,顿时警铃大作。
霍令仪垂头整理起裙摆:“因弟弟的事找他帮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冯衿再次试探起来:“可孙叔说你还给他买了礼物。”
霍令仪拧着眉,这个孙叔怎么什么都说!
她挠了挠脸颊,解释道:“登门拜访,求人办事,哪儿有两手空空去的,总得带些礼物,娘,你不是这么教我的吗?”
冯衿哑口无言,好似是这么个道理,“我还以为你喜欢景王呢。”
“谁说的!”霍令仪倏地站起来,车厢不高,一站起来脑袋就撞到车厢顶上,还好梳了一个双螺髻,替她卸了几分力道,只是不知道乱了没有。
“我才不喜欢他呢,娘你千万不要误会!”霍令仪坐回来,捂着脑袋委委屈屈地拉着冯衿的手解释。
冯衿见不得她毛毛躁躁,攀着她的肩膀帮她整理:“真不喜欢?”
“真的!”
冯衿也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该叹一口气。
还以为孩子开窍了,结果是场乌龙。
她继续追根究底:“为什么不喜欢?”
“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霍令仪往一旁挪了挪,侧对着冯衿,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是排斥。
“那你喜欢谁呀,你都十八了,娘虽然没有逼你的意思,但你多多少少也得为自己将来考虑一下,别等阿珣都要娶妻了你还没嫁出去。”
霍令仪想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但又因为没有得到孟玄朗的反馈,不敢红口白牙编造出来,只好默不作声,咕哝道:“总会有的,着什么急嘛。”
冯衿对她的拖字诀十分熟悉,这话听了不下数十遍,她也懒得信。
姻缘不会从天而降,那就不能怪父母推波助澜:“初一得去灵泉寺还愿,你还记得的吧?”
“记得。”霍令仪怕她唠叨,赶紧补充:“佛经我抄完了。”
“抄完就行。那日自己早些起来,别让我催你。”
“知道了。”
母亲又开始啰嗦,霍令仪竟有点儿后悔坐马车了。
*
太后的寿宴特意设在御花园举办。
开阔的场地,不会像殿内那样约束,也更自由些。
礼部还请了民间的戏台班子,除了唱大戏,还会有一些杂耍表演。
时候尚早,圣上和太后等妃嫔都没来,搭好的戏台,如今空无一人。
御花园内百花齐放,姹紫嫣红。
男女席座分开,左边的官员高谈阔论左右逢源,右边的家眷往来寒暄应酬交际。
宫宴在开始前都是这样,霍令仪对此见怪不怪。
女人不知从何时起,会根据妇人和未婚的少女分成两个阵营。
即使没有明确的划分,霍令仪也能看到当中的楚河汉界。
她尚未婚配,也就不必和那些妇人们聚在一起。
但她认识的很多姑娘都渐渐脱离少女的队伍,融入夫人的行列,聊的也都是家宅里那些琐事,或者如何教养孩子,这些她可插不上话。
她年纪不小,也很难与那些十四五岁的少女扎堆说笑。
因此,她只能跟一些不太熟悉的同龄未婚姑娘待在一块。
“你是令仪吧。”
面前来寒暄的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娘子,姓周,印象当中是个人淡如菊的千金,婚事易更过,听闻是对方的未婚夫恋上了别人,上门退的亲。
“周娘子。”霍令仪笑着应酬。
“以前你身边总有许多人围着,我都不曾跟你说过话,抱歉,我没那个意思。”周娘子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颇有些歉意,这话有些歧义,她怕被霍令仪误会自己嘲笑她。
霍令仪也不是小肚鸡肠之辈,大度地拉起她的手,亲昵地说道:“无事,有她们缠着,我还认识不了新朋友呢。你近来如何,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消遣?”
周娘子面对这样大方热情的霍令仪,话匣子慢慢被打开,与她闲聊起来。
不聊还不知道,她们有些别的缘分在。
这位周娘子也在上个月的选秀名单之中,出人意料的是,她下个月就要成亲了。
夫婿还是在宫里选妃时认识的。
“选秀也是在御花园中举行,当时二皇子和几位青年一起出现,他也在其中行列,他说一眼就相中了我,只等选妃结束后便来登门求娶。后来一次我听他说,是景王把他们邀来,说是给二皇子做陪衬,但无形中也是给他
们这些常年被公务拖累,无暇相看的郎君一次机会。”
霍令仪抱臂摇头,半点都不信:“他是这种热心之人吗?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他们或许就是来做陪衬的呢。”
“没误会,不过他也不是完全热心。”周娘子拉过霍令仪与她小声说道:“我与你投缘,也不妨悄悄告诉你,其实二皇子早就有心仪之人,只是碍于她身份不高,就托了景王帮他促成这件事,外面的人都不清楚个中缘由,所以就会觉得景王是胡闹。”
霍令仪还是头回知道选秀背后竟然有这样一段秘密。
从前她只觉得越少珩任性妄为,在背地里干尽坏事,只是纯粹因为秉性恶劣。
但如今来看,他做事并非毫无缘由的使坏,而是有他自己的打算。
达成自己的目的同时或能惠及他人。
只是他从不邀功,也不显摆,默不作声的,导致叫人时常误解他的做法。
这边霍令仪还跟周娘子说话,盛娴忽然过来找她。
“令仪,令仪!你害我好找,我有事与你说,周娘子,原谅则个。”盛娴二话不说将她从席间拉走,带她到了人少的角落里说话。
霍令仪被她着急的举动闹得一头雾水:“怎么了,看你着急的。”
盛娴左右看了眼周围没人,这才小声对她说道:“郭信回昨夜跟我说了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跟你提前通个气,皇上有意今日给你和景王赐婚。”
第27章 闹掰“难不成你想娶我?”
这事如同晴天霹雳,她愣了好半晌,以为她在说笑:“他打哪儿听来的消息?这可不好笑。”
盛娴捏了捏她的手,提醒道:“你忘了,他可是御前侍卫,别的宫里发生什么他或许不知道,金銮殿前,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还做得了假。”
盛娴见她无措,也跟着不好受:“你如何想的?”
霍令仪面如土色,支支吾吾:“当然是不愿意……我有喜欢的人了。”
“你说孟玄朗?虽然我觉得他也不错,但仔细想想你们并不般配,你嫁他是下嫁,他如今前途未卜,一个小小国子监的助教,哪年哪月才熬出头?倒不如嫁给景王,咱们还能亲上加亲。”盛娴挽住她的手臂摇晃,甚是亲昵。
霍令仪愁眉紧锁,心情分外复杂。
对越少珩改观是一回事,接受他又是另一回事。
扪心自问,她不喜欢越少珩。
更别提越少珩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应该也不愿意接受她。
两个各自有心仪对象的人,却被一道圣旨捆绑在一起,凑活过日子,那简直不敢想象!
她可接受不了一个早就心有所属的丈夫。
霍令仪神色自若地说:“今年生辰的时候,我去月老庙拜了月老,许愿天赐良缘,觅得一个两情相悦的如意郎君,我投了三次卜筊,月老都答应我了,今年果不其然让我碰到孟玄朗,那还不是天意。”
“可你的卜筊里有指名道姓是谁吗?难道就不能是景王?”
霍令仪见她三番两次往越少珩身上扯,很是急躁,像是生气了:“不能!我不是问过你,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吗?你如何答我的?”
盛娴不假思索道:“想见他。”
霍令仪顺着她的话说道:“不错,我每日都在花心思怎么去见孟玄朗,那还不是喜欢?”
盛娴一针见血道:“那他有费尽心思来见你吗?”
霍令仪霎时哑口无言,想要辩驳也无从辩驳起来,好像都是她一直想办法去见孟玄朗,孟玄朗还没找过她。
盛娴又说:“瞧瞧,光是你想呢,人家可不想你。”
霍令仪被她驳斥得毫无反击之力,幽怨道:“你到底站不站在我这边了?我和他才认识一月不到呢,总得有个认识的过程。”
盛娴哭笑不得,无奈认输:“好好好,你要过程。但是现在迫在眉睫的,是圣上要给你和景王指婚,肯定会在太后寿辰上寻个良机公布,大庭广众之下,你逃不掉了。”
*
霍令仪回到席间枯坐,越发觉得心烦意燥。
见无人在意,便悄悄溜出了御花园设宴的地方。
她对环境敏感,擅长记忆路线,来了几次皇宫,就将这儿的九曲回廊记得一清二楚,也不怕迷路。
她来到荷花池旁,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往池塘里面扔,玩得起劲。
看它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心神也渐次安宁下来。
宫规森严,礼数繁多,独自离宫逃避是愚蠢的做法。
不仅会害霍家颜面尽失,也会引来圣上不满。
抗旨不尊,是要杀头的。
谨遵圣旨,她是不愿的。
到底有何解决良方?
霍令仪思来想去,也许解铃还需系铃人,提前打消圣上的念头才是上上之策。
她决定守在圣上必经之路上,看看能否与圣上说上话,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可行。
她正欲离去,荷花池的假山掩映之间,忽然走出来两个人,正是越少珩和柳青骊。
*
柳青骊亦步亦趋,总是落后半步。
她踟蹰片刻,主动开口打断沉默的氛围:“方才多谢殿下施以援手,但青骊惶恐,这样可是会害王爷得罪骆贵妃?”
越少珩考虑的却是别的:“你伤了手,谁来弹琴。”
柳青骊颔首,原来只是因为这样的缘故。
她是盛京最炙手可热的唱词人,词曲传唱范围之广,连内廷后宫也十分盛行。
在别的妃嫔只能招伶人模仿弹唱时,太后早已直接命人进宫献唱。
柳青骊受景王邀约谱曲,正合了她父亲的心意,命她多与殿下往来。
但景王将词交给她后,若非传召,对她都是冷冷淡淡,好像不是很上心。
及至太后寿辰将至,才唤她来验收曲目。
今日入了偏殿准备,偶遇骆贵妃光临。
骆贵妃不喜欢她,但父亲和骆家有往来,所以不会撕破脸面。
她表面上和颜悦色,私下却喜欢给她颜色看。
明知筝手最重视自己的双手,骆贵妃偏要命她十指端着沸茶受训,好坏了她的手指,叫她在演奏时出丑。
幸好景王来得及时,才没酿成大祸。
骆贵妃甚至还想让自己的弟弟骆雍娶她为妻。
出嫁从夫,若她落到骆家手里,只有死路一条。
景王,如同浮木,也许能救她这个溺水之人一命。
柳青骊抬头,鼓足勇气道:“青骊拜读了殿下为太后写的词,深感殿下孝心,曲子殿下也听过了,青骊总觉得欠缺一些。太后听惯了我独奏,便不会觉得有新意。”
柳青骊说完这些,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见越少珩沉默不语,脸色也没有变化,才继续说道:“那日在王府听到殿下吹埙,甚是惊喜,陶埙音色醇厚苍凉,情感动人,青骊斗胆,邀请殿下与我伴奏,一起为太后献曲,更能让太后感受到殿下的孝心。”
“本王不擅陶埙,也不喜欢给人伴奏,你若有需要,本王找个乐师为你伴奏。”越少珩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神态颇为冷傲,态度尤为明确。
柳青骊心下黯然,揪着手里的帕子垂首。
早就知道景王这樽大佛难请,却没想到竟是这样难,她倍感棘手。
心中最担忧的事,是这次太后寿诞结束后,她还有机会再接触到景王吗?
柳青骊走了两步,才发现自己竟然越过了景王。
她回头,就看到越少珩驻足原地,目光跃过荷塘,落在岸边柳树下那抹转身离开的倩影上。
那不是霍令仪吗?
*
霍令仪本来躲在柳树后面偷看,却不成想被越少珩抓包。
他像翱翔天际的猎鹰,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身体又早于脑子行动,她装作若无其事路过,脚下步伐却快得惊人。
没多会就离开了荷花池。
直到来到无人处,才躲在门后平复心情。
放在以往,她会光明磊落地站在那儿。
御花园那么大,偶遇罢了。
但现在情况特殊,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二人。
怪尴尬的。
他到底知不知道皇上要给他们赐婚 ,到时候他娶不到心爱的人,不会怪罪她吧?
她私下听一些姐妹哭诉,她们被父母之命约束,男方明明有心上人,却被逼娶了她,婚后只有面上的尊敬,房里冷淡如同陌路人。
陌路倒还好,有些运气不好的姐妹,丈夫连面上的尊敬都不给,气直接撒她们身上,天天吵着和离,但都被长辈们劝了下来。
这样一地鸡毛的婚后日子,与她期待的鸾凤和鸣相距甚远,她才不要那样。
附近有侍卫巡逻的声音,步履齐整,铿锵有力。
霍令仪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然跑到不该跑的地方来。
再往前是御书房,那是圣上办公的地方。
她等巡逻的侍卫走了,才从树丛后冒头。
刚想离开,就看到一道明黄色身影从御书房宫殿里走出,太监宫女齐齐跟上,浩浩荡荡一群人往翊坤宫走去。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霍令仪咬了咬牙,准备跟上去。
脖子一热,竟然被人生生擒住!
霍令仪僵着脖子扭头,就对上越少珩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他提着她纤细脆弱的后颈,将人按到自己面前,冷冽的沉香气味迎面送来:“鬼鬼祟祟在宫里乱跑,嫌命长了?”
霍令仪慌忙摆手解释道:“我没有,我只是误闯。”
越少珩噙着笑,恶劣地吓唬她:“那些侍卫可不听你的解释,以前有个刺客混进宫里扮作宫女行刺,还没近前,就被侍卫一枪捅穿,血流满地,你这样尾随,还没见到皇兄,侍卫就发现你了,你也想尝尝长枪的滋味?”
霍令仪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大错。
以往面见圣上,圣上对她和颜悦色,她一直觉得圣上仁慈,对她有几分小辈的疼惜,却没想到后果竟是这样严重!
霍令仪扁着嘴,杏眼圆睁,可怜兮兮地说道:“我不想!我知道错了,你别吓我!我夜里要做噩梦的!”
越少珩眸中笑意渐深,松开了手,眉眼懒懒散散地搭着:“那你要见我皇兄做什么?一会宴席要开了,别误了时辰。”
霍令仪踟蹰道:“我……我想找圣上说清楚我俩的事,免得他误会了。”
越少珩挑眉,扭了扭手腕:“我俩能有什么事?”
霍令仪犹豫再三还是和盘托出:“郭信回告诉盛娴,圣上有意要给我们俩赐婚,盛娴好心转告我,我寻思,这可怎么能行!我就想着赶紧在圣上做出决定之前制止,说清楚我俩清清白白,可千万不要乱点鸳鸯谱,误了你我。”
风未至,树先动。
微风被推波助澜,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鼓动变成了烈风。
凌冽的风浪席卷起平静的树叶,制造层叠波澜。
波涛翻涌,久久不能平息。
细碎浮光透过树间罅隙洒满二人肩头。
广袖由狂风吹得烈烈作响。
霍令仪被风迷了眼,不禁伸手挡住。
耳畔传来越少珩低沉的声音,“你不愿意嫁给我吗?”
有风吹过,声音似乎变得很缥缈。
霍令仪抬头看他,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像是看见鬼一样看他,疑惑地问道:“难不成你想娶我呀?”
越少珩眼神闪烁不定,移到别处不看她,耳尖微微发烫,竟然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霍令仪思索再三,不想违背自己意愿,便对他直言不讳道:“可是不行,我不想嫁给你。”
越少珩身形一滞,眼底涌动的浮光不知不觉被风吹散。
霍令仪思忖,觉得有些话得说开了才好:“成亲要遵循男女双方的意愿,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情。我又不喜欢你,当然不愿意嫁给你,殿下应当也和我一样。”
明明树荫下的风是暖的,怎么吹到他身上却变成了刺骨的寒风。
越少珩静静地听着,神色逐渐变得凛然冷冽,似是染上了寒霜。
“感情要从一而终,你既然说过自己有喜欢的人,那就不该违心去娶另一个不喜欢的人,这既不尊重喜欢的人,对另一个无辜女子来说也不公平。你是王爷,你的选择权比我们这些女子大得多。”
她喋喋不休地倾诉自己的想法。
忽然她顿了一下,像是迷途人点亮火把,照亮了出路。
霍令仪意外的在这种时候找到了解决办法,顿时激动不已:“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你是圣上的弟弟,由你出面跟圣上说清楚,可比我好多了,圣上一定听得进你的话。”
她意识到,面前的越少珩才是解决这件事最关键的人物!
要是放在以往,她绝对不愿意开口向他求助。
但今时不同往日,越少珩帮过她好多次,每帮她一次,他们的关系就拉近一分。
越少珩只是看着难相处,其实人还是很好的。
也会有大发善心的时候不是?
他们是朋友,朋友有难,岂能袖手旁观。
更遑论这件事也与他有莫大关联。
她缓和了语气,低声跟他商量起来:“王爷,能不能劳烦你去跟圣上说清楚情况,你对我无意,你不愿意娶我,圣上明察秋毫,决计不会做错点鸳鸯的事,他不考虑我,还不会考虑作为亲弟弟的您的感受吗?在酿成大祸之前,咱们得拨乱反正。”
越少珩勾唇,自嘲地轻笑一声。
无意,不愿。
这才是她心里真正的想法。
他睨着眼前满脸天真无辜的霍令仪,有时候他真的很讨厌她这张纯真的嘴怎么能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他的眼神越发冷漠,后退了一步,与她隔开一段距离。
又好似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充满了距离感的景王。
他目光冷幽幽地上下打量她,语气轻蔑道:“自然是要说清楚的,本王的王妃必须知书达理,温婉贤淑,不会什么都跟我对着干。像那种一天到晚只知道惹我生气,既刁蛮任性,牙尖嘴利,又刻薄自私的女人,怎堪为本王王妃,霍令仪,这点你应该很清楚,你如今还不配。”
霍令仪难过地蹙紧柳眉,眼波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不就是拒婚吗,要不要这样奚落她?
还大言不惭说她不配!
怎么不问问她看不看得上他?
她本就不是一个服输的性子,别人怎么对她,她就怎么对人。
只静默一刻,霍令仪便已重拾战力,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道:“王爷这就不懂了,刁蛮的姑娘也有她的妙处,起码不会被人欺负。要我说,选夫婿也是一门学问,容貌,性情缺一不可。有些人长得人模人样,实则小肚鸡肠,尖酸刻薄。要是沾上傲慢狂妄,嚣张自大的卑劣性情,就是貌比潘安,也是掉进茅坑里的玉石,跟臭石头没什么两样,沾染不得。殿下可千万不要误会,我没说你呢。”
水火本两不相容,但烈酒浇火,助长了火势。
二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
霍令仪也是头回这样跟他吵架。
她没觉得自己这番反击有错,这都是他自找的。
越少珩绷着一张脸,面若寒霜:“说完了吗?”
霍令仪还有好多想说的,但见他态度越发冷傲,这个时候还是选择了闭嘴。
她故作轻松道:“说完了。”
越少珩不再理会她,一言不发地绕过她,沿着过道往前走去。
霍令仪知道他要去找圣上,一声不吭地跟了上去。
似是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越少珩忽然驻足,侧头乜她一眼。
“别跟着我。”越
少珩语气很是凶蛮,似是夹着雷霆万钧,阴森骇人,把跟着的霍令仪吓了一跳。
他好像很生气。
霍令仪不禁回想,她那些话有那么难听吗,至于气成那个样子,也不看看谁先撩拨的。
而且,他说的话也好听不到哪里去。
就这样她都没他生气,瞧瞧,她多大度啊。
吵不过自己,理亏了,恼羞成怒了吧。
霍令仪不跟他计较这些,想起一件事来,问道:“我还有一件事想问王爷,王爷送回来的东西我检查了一遍,少了一根簪子,那根簪子对我来说很重要,王爷你能不能把它还给我?”
“不能,被我踩烂了,赔了一支给你还不够?一万两银子够你买几百支了,少贪得无厌。”越少珩头也不回,只冷冷丢下这么一句话,说完便走了。
越少珩大步流星,身影转瞬便消失在宫道里。
这下她如何也追不上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霍令仪看着他愤而离去,竟没有胜利的喜悦。
反而胸口闷闷的,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为何?
想不明白……
第28章 寿宴昏了头才帮她
霍令仪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席间的。
回来后,也有几个人来找她说话,霍令仪心不在焉聊了几句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她心事重重的样子没躲过冯衿的眼睛。
冯衿抛下其他夫人,落座到她身边:“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霍令仪回过神来,摇头道:“没有人欺负我,只是心里堵得慌。”
“为何?”
“不知道。”
冯衿随口猜测道:“跟人吵架了?”
霍令仪点了点头。
“吵输了?”冯衿哑然失笑,只觉得她孩子气。
霍令仪思考了许久,回忆起跟越少珩吵架的点滴。
他们以往吵起来没完没了,她总是被气跳脚的那个,反观越少珩一直都是占上风的。
今天她好不容易占一次上风呢。
但她确实高兴不起来,总觉得哪儿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明明是赢家,总有种伤了别人的感觉。
是了,他们因为赐婚的事吵架,是她主动找人摊开说清楚的。
但她忽略了一点,以越少珩那种高傲的性子,他可以拒绝人,却不能被人拒绝。
她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他即便没有那个意思,但面子上也过不去。
之后二人吵架也纯粹是人身攻击。
正所谓恶语伤人六月寒,她戳到他痛处,把人戳伤了,所以才会产生愧疚感。
想清楚这个原因,霍令仪便没那么难受了。
吵架嘛,难免的。
“没有,我赢了,只是说的话太难听,把人气着了。”
冯衿了解霍令仪,在家看着乖巧听话,但是去了外面就容易惹是生非,没少跟一些小姐妹斗嘴,但她常常是那个把人欺负哭的,事后觉得过意不去,隔天就去给人道歉了。
因此,她也没太放在心上,只道是寻常。
“好了,明天跟人好好道个歉,你年纪也不小了,稳重些,别老欺负人。”
“晓得了。”
*
戏曲唱了一轮,帝后才姗姗来迟。
皇帝和景王一左一右牵着今日的寿星太后出席。
所有人都走出席间,下跪行礼,三呼万岁,三呼千岁。
寿宴和往常并无不同,皇子皇孙们先来给皇祖母贺寿送礼。
当今圣上膝下共有八个孩子,但夭折了三个,有一个还在襁褓,因而上前贺寿的只有四个孩子。
二皇子为嫡孙,胞妹六公主宜丰是唯一的公主,他们都是皇后所出。
紧跟着的是郑嫔所出的五皇子和骆贵妃所出的七皇子。
八皇子还未满月,就留在了宫里。
太后格外疼爱宜丰公主,六岁的孩子跟年画娃娃一样可爱,太后将她抱在怀里爱不释手。
其余皇子也就只有二皇子舌灿莲花,引经据典地给太后贺寿。
这样对比下来,五皇子和七皇子干巴巴的贺词则显得沉闷呆滞许多。
这边几个和皇后关系好的妃嫔可劲地夸耀二皇子学识渊博。
虽没提及别人,但刻意的忽视,那就是无声的贬低。
一旁的骆贵妃静静听着,精致的面庞上始终挂着笑意,看起来毫不在意。
但一张嘴就让笑意盈盈的皇后挂不住脸:“皇后娘娘有福气,二皇子不仅年少有为,还给您娶了两个好儿媳,多亏了景王操办的选秀,他选人的目光一向是标新立异,别开生面。”
说到这个,皇后就恼火。
二皇子当初在选秀上选了一个七品小官的女儿做正妃,为人娇弱胆怯,半点拿不上台面。
经过她一番观察,二人私下勾勾搭搭,显然早已有所往来。
这场选秀做给谁看呢!
要不是她跟皇帝选了个户部尚书之女镇着,他皇儿未来的争权之路就要毁于一旦。
皇后浸淫后宫多年,岂能读不懂骆贵妃故意挑拨的行为。
她是不喜欢景王帮她儿子暗度陈仓的做法,但也不会和景王发生龃龉,让骆贵妃如意。
“妹妹既然喜欢,不妨等你的宏儿长大了,也让景王为他操持,都是侄儿,怎会厚此薄彼。”
骆贵妃没引出皇后的嫉恨,心有不甘,顾着彼此颜面,就没再接话,讪讪地扭过头去。
恰好此时轮到越少珩来给太后送贺词。
越少珩今日着朱红色的亲王广袖袍服,头戴镶嵌了东珠与红宝石的金冠,腰间配以玉璜腰带。
长身玉立,风姿绰约,立于台前,如渊渟岳峙、雍容端庄。
越少珩撩袍下跪,身姿笔挺,垂首行礼,朗声恭敬道:“儿臣恭祝母后万寿无疆,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当下喜过生辰之际,儿臣为母后作了一首词,邀平阳侯千金柳青骊作曲,为您贺寿。”
说罢,早已候在台下的柳青骊翩翩出场,她本就生得玉容花貌,一出场便引来男子席位数道嗟叹声。
柳青骊安然落座,抬手抚琴,婉转动人的弦音倾斜而出。
旋律悠扬动听,令人沉醉其中。
美人弹琴,如闻仙乐,美人演奏,美轮美奂。
琴音正步入佳境,忽闻一道低沉古朴的埙音加入其中。
众人聚精凝神,便见越少珩手持陶埙从台阶上缓缓走了下来,朱红袍服越发衬得他姿容白璧无瑕。
他一步步走到柳青骊身侧站定。
少年眉目矜贵,神色傲然,如同天上月,人间雪,遗世独立,让人遥不可及。
与他相伴的美人也是清清冷冷,欺霜赛雪。
俊男美女恍若画中一对璧人,格外养眼。
乐师们也随即伴奏起来,箜篌,竹笙,排箫,编钟,大鼓,齐齐奏响,但都没有压过柳青骊的琴音。
柳青骊显然对景王的合奏并不知情,她不知道为什么景王改变主意,但她面不改色,从容不迫地融入其中。
男子席位上,作为柳青骊父亲的柳靖,笑着接受着身边众人对他女儿的夸赞。
“柳侯爷的女儿不愧是盛京第一才女,琴曲双绝啊!”
“可不是,就连景王都为您的女儿折腰,想必很快好事将近,景王就该唤您一声老泰山了。”
柳靖笑着摇头:“八字还没一撇,诸位真是折煞我也。”
众人附和着笑了起来。
孟玄朗坐在柳靖身后不远处,安静地自斟自酌,喉头滚动,不知不觉竟然多喝了两杯。
他放下酒杯,眉眼间有几分寂寥。
曲落在高潮处,柳青骊歌喉一展,以曲寄情,以诗绘心。
词曲完美融合,朗朗上口又感人至深,太后都禁不住红了眼眶,偷偷拭泪。
霍令仪听完一曲,顿时便明白柳青骊为何能这般出名。
有女如此,夫复何求。
琴瑟声优美,霍令仪反而被陶埙吸引。
人会被更熟悉的东西所吸引,她也不例外。
当年崇文馆学乐,别人都学琴瑟琵琶,再不济也是笛萧篌笙。
她怕苦怕累,学了两日琴,手指就肿痛难忍,哭着跟外祖父说不学了 ,外祖父被她磨得没脾气,就教她最简单易学的陶埙和鼓。
她从来没见过越少珩吹埙,更没见过他跟谁一起合奏。
他今日这番举动,无疑给了圣上一个信号,也给她一个定心丸。
她悄悄观察圣上的表情,他只是扭头和太后对视一眼,之后恢复如常,继续欣赏下去。
一曲作罢,皇上和太后各自夸赞了两句,也顺带夸了柳青骊一句。
之后竟然就这样让他们各自回到席上,别的一概没提。
霍令仪悬着的心始终不上不下落不到实处。
这样的良机不提,总不能一会再提,多突兀啊!
所以她的危机算是解除了吗?
日头渐渐西移,从午时到酉时,表演一轮接一轮。
途中也没见圣上有提及此事的意思,反而一直在跟臣子们闲话家常。
一开始霍令仪还提心吊胆,认真听他们讲话,后来无趣得直打瞌睡。
皇宫里的果酒闻着香,喝着也没有酒味,霍令仪放下心来后,喝了不少。
冯衿扭头看她的时候,哭笑不得。
面前的少女两颊泛着娇艳的粉红,眼珠子水润潋滟,像是泓着一汪清泉,呆呆地坐在那里,喊她一句名字,她就会笑着来蹭她手臂,娇憨可爱,真是只醉猫。
不过是很乖的醉猫,不哭不闹,让做什么做什么。
不像霍珣,喝醉了会发疯,脱光就往池子里跳,真是没眼看了。
冯衿夺走她的杯子:“别喝了,少看你一会都不行。”
霍令仪打了个酒嗝,呼出一口果香酒气,冯衿无奈摇头,拿扇子挡住了她的脸,不让别人看见。
高台之上,视野极好,可以将下面席间各人形态看得一清二楚。
越少珩懒懒靠坐在圈椅里,玩着杯盏,神色寥寥。
偶尔抬眸看台下表演,目光总是不自觉扫向霍令仪那处,想看她在做什么。
意识过来的时候,杯中的温酒已经变凉。
她话已经说得那么直白,他到底还在意些什么?
他当时气得拂袖而去,胸腔内像是塞了满满的棉花,堵得上气不接下气,脑子也混沌不清,事后想起,也惊觉自己竟然失态了。
她可真厉害,这么多年他可从来都没这样失态过。
都怪那个破铜镜,还有青山给他进的谗言。
看不出来,他还是个当奸宦的好苗子,越少珩暗嗤了一声。
要不是青山借题发挥,他又太过轻信手下,也不至于闹出这样大的误会。
好在悬崖勒马,看清道心。
女人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余光瞥见妃嫔席间的骆贵妃蠢蠢欲动,借着给皇兄敬酒的空闲,凑近说了句什么,还噘嘴撒娇,这些女流只知道用这种办法达到自己的目的吗?
只知道花言巧语,巧言令色!
当初真是昏了头才帮她。
酒过三巡,只剩最后的一支舞蹈,宴席将要接近尾声。
就在音乐歇下去的时候,圣上忽然开口传召起霍擎的儿子霍珣。
霍珣受宠若惊,连忙从席间起身下跪:“臣子霍珣,叩见陛下。”
“免礼,起来说话吧。”
“谢陛下隆恩。”
圣上俯视个头不小的霍珣,对他依稀有几分印象:“上次见你,好像还是个四五岁的孩童,被你姐姐牵着,躲在她后面都不敢见朕,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霍珣低头道:“霍珣年少无知,不敢直面天颜,还请陛下恕罪。”
圣上又问:“听闻这次国子监比赛,你赢了经义斋,拔得头筹是吗?”
霍珣眉心直跳,没想到圣上竟然会在今日发难。
“是,霍珣只是侥幸,赢了经义斋一次。”
圣上轻笑,声音不轻不重,根本听不出来是质问还是疑问:“七比零,侥幸吗?”
霍珣心里咯噔了一下,马上走出来,跪在空地前:“霍珣惶恐。”
圣上忽然发怒,要给骆雍找回公道:“是该惶恐,听闻你在赛后还把人家骆家的儿子卸了手腕,多大的仇怨,就敢把一起念书的同袍伤害至此?”
第29章 撑腰还是忍不住插手
霍珣想解释,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卸人手腕的另有其人,但是他却不能说。
这真是个哑巴亏!
霍珣跪在地上,额头紧紧地贴着地面。
不发一言,跪地伏罪的模样,分明就是默认。
霍擎沉着一张脸,从席间走出,撩起衣袍跪在霍珣面前挡住他的身影:“臣有罪,没有约束好孽子,令他伤了骆大人的爱子,是臣教子无方。臣愿意明日一早,带着孽子到骆府负荆请罪,恳请骆大人原谅。”
席间的骆谦并不吭声,老僧入定般淡然,静观事态发展。
众人交换眼神,皆了然于胸。
谁不知道骆大人和冯老向来政见不和,霍擎既娶了冯家的女儿,自然是同气连枝。
好不容易有把柄送上门来,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负荆请罪,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额外的羞辱。
圣上十分满意霍擎的认错态度,因而也在明面上对他有所维护:“爱卿能有这样的担当,朕倍感欣慰,不过是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交给孩子自己解决就好,两位爱卿切不可因此而产生嫌隙。”
圣上把事情定义为孩子打闹,显然不愿意节外生枝。
“臣遵旨。”
“霍珣知罪。”
越少珩皱眉,瞥了眼女席那边的霍令仪,她该着急了吧。
可惜的是,冯衿的扇子挡住了霍令仪的脸,看不到她分毫。
“且慢。”越少珩慢慢悠悠从席间站起。
他最终还是忍不住插手此事。
罢了,自己惹出来的祸,总不能叫霍珣遭受无妄之灾。
越少珩不疾不徐道:“臣弟奉皇兄旨意观赛,皇兄远在庙堂,对此事一知半解,不妨由臣弟说说那日到底发生何事,骆雍所在的经义斋为何惹了众怒,遭人唾骂。”
圣上闻言,不由坐直了身子:“当中竟还有这样的曲折?你且速速道来。”
一直不动如山的骆谦在看到越少珩站起来说话时,放在案桌上的手忽然握成了拳。
他慢悠悠地说道:“经义斋蝉联了十五年,却被一支名不经传的队伍打了个落花流水,不服输也是人之常情,但胜之不武则是因为他们心术不正。在身上穿戴护甲撞人,故意踢断别人的腿,甚至还试图撞杀其中一人,霍珣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大的帽子扣上来,席间众人一片哗然。
毕竟谁都没有去看国子监的比赛,都不知道当时情况。
骆谦总算站起来了:“景王殿下,您与霍家走得近,为他说话臣可以理解,但你怎能编造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来,不妨让那两个学生出来说说,谁伤了他?蹴鞠比赛向来激烈,受伤也是家常便饭,怕不是霍珣心思不正,所以落井下石编造谎言吧。”
越少珩抓住他避而不谈的漏洞:“骆大人这是承认你儿子作弊了。”
骆谦面沉如水,拒不认罪:“臣没有。”
越少珩负手而立,目光懒懒扫向台下,点名道姓:“国子监的季学正,你那日可在?”
一直沉默不言的季学正忽然被点名,他下意识看向自己的顶头上司苏祭酒。
似是在询问,怎么把你跳过,反而问他一个小人物呢?
苏祭酒偷偷瞥了眼骆谦,看见骆谦脸色铁青,心道,这可是景王自己挑的人,与他无关。
季学正站起身回话:“回圣上,回王爷,臣那日在场,在比赛最后关头的时候,双方确实爆发了剧烈冲突,后来从经义斋几个学生身上搜出了铁器,我们也将这几个学生严肃处理了。”
圣上转过身去看骆贵妃,骆贵妃委屈地看着他,无辜极了。
圣上沉着一张脸,将国子监的负责人点了出来:“苏祭酒,你是怎么管理学生的!竟然允许这样不公允的事情发生?”
“臣办事不力,请皇上降罪!”苏祭酒蹒跚地走出来,也跪在了堂前,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看着可怜。
越少珩话锋一转,说起了无关紧要的事:“皇兄,说来也巧,臣弟在那日查抄了一个赌坊,赌坊以盛京内大大小小的
球赛做赌局,当中就有国子监的这场蹴鞠比赛,甚至连着十年都有,有人明知经义斋蝉联十数年之久,还是不断下注他输,数额不小,人也不少。怎么会有人明知是输,还要不断投注。”
越少珩说完这话,骆谦的脸色霎时由黑变白,再也变不回来。
当时知道金玉坊被官府查抄,他内心惊惧不安,说好的出事马上焚毁账簿,谁料那群酒囊饭袋竟没有阻挠成功,反而被官府带走了账簿。
但幸好他布局多年,账簿设了暗码,只有少数几个人能破译。
景王他就是拿到了账簿,也不可能知道当中关键,只会当做一般赌坊来判罚。
可他还是不可遏制的慌了。
盖因赌坊管事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他主动提及,也是在警告他。
景王他要保霍家。
越少珩冷冷乜了眼骆谦,似乎在等他反应。
骆谦如何不服软,只是内心不甘,咬碎了后槽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骆谦走上前来跪下:“臣有罪,竟不知孽子做出这等有损家风之事,亏臣还这般信任他,都怪他母亲溺爱,将他养得无法无天,臣回去一定严加管教,杜绝此事发生。霍大人,你儿子没有做错,都是老臣管教无方,还请霍大人见谅。”
霍擎腰背挺直地跪着,并不愿意接受他迟来的道歉。
圣上知道越少珩不会无缘无故说起此事,他沉声追问起来:“查到了什么?”
“臣弟还在调查,如有情况,第一时间禀告皇兄。”
“嗯。”
寿辰已经到了尾声,最后那个表演看不看已经不重要了。
天边晚霞铺满天际,宫灯也已亮起。
皇上和景王一左一右搀扶着太后离席。
百官下跪恭送。
不多会,宴席也散场,各自坐上马车归家。
*
之后的数天里,一直断断续续地下雨。
偶尔有放晴的时候,但霍令仪都没有出门。
因为她得了一场风寒,小病了一场。
太后寿辰结束后,霍擎回家就盘问霍珣经过。
霍珣不敢有所隐瞒,只好都说了。
她也是从霍珣口中得知,他们一家当时被骆家为难,幸好得越少珩相助才安然无恙。
霍令仪不禁后怕,她前脚把人惹怒,他未必会相助。
可他不计前嫌,最后还是帮了。
越少珩也算是仁至义尽。
霍擎听后大发雷霆,将这件事的罪魁祸首霍令仪给骂了一顿,也没放过助纣为虐的霍珣。
紧接着,姐弟二人被罚跪祠堂一宿,好好反省。
霍令仪酒还没醒多少,就在祠堂的蒲团上睡了过去。
雨夜寒凉,祠堂阴冷,一件薄衾压根不保暖。
霍令仪第二日就发热,把冯衿吓坏了。
后来请大夫诊治,连喝几天苦药,发了一身汗才退热。
好在体魄强健,病恹恹的日子只持续了几日她就恢复了生龙活虎。
只是精神虽然恢复,但身体还没跟上。
一说话,嗓子就跟糊了几层纸一样闷厚。
味觉和嗅觉尽失,吃食犹如嚼蜡,生生给她瘦了几斤,下巴越发尖细,脸颊也瘦了许多。
在家养病的日子里,霍令仪过得滋润。
冯衿没再安排她学业,霍擎心怀愧疚给她送了不少零花钱,就连霍珣也懂事的给她买好吃好玩的供着。
无忧无愁,快乐似神仙。
霍令仪有时也会想,要是一直病着也挺好。
有天夜里,下了场急雨。
库房一扇窗户年久失修,被风吹倒,窗边所有的东西全被打湿。
冯衿连忙组织下人把库房里弄湿的东西搬去空置的屋子里晾晒,再让匠人赶紧修补坏了的门窗。
霍令仪和霍珣在家得空,过来帮忙收拾。
冯衿出身书香世家,嫁妆当中就有不少珍贵的典籍孤本,怕下人们笨手笨脚把这些书弄坏,冯衿只能亲自上阵,姐弟也没闲着,二人帮着一本本摊开擦干水渍。
但是上面的字迹被晕染,模糊不清,就算弄干了纸,也将丢失一些文字。
冯衿当机立断,要重新誊抄一份。
书籍数量不少,光靠他们三人,恐怕来不及完成。
霍珣跑回国子监,找来了几位关系要好的同袍帮忙。
他们见到女装的霍令仪时,都吓了一大跳。
“安康,你竟然真是个姑娘!”
霍令仪穿一身豆绿色织锦长裙,裙摆绣着兰花图案,乌发半束,发间佩戴玉兰花簪子和缀着流苏的步摇,腰身细软,清雅秀气。
此时抱着数本书籍,从库房里出来,裙踞蹁跹,宛若月下仙子。
这些书倒是没被淋湿,但是被虫蚁咬坏,也得重新誊抄。
霍令仪笑了笑,竖起食指挡在唇上,示意他们闭嘴。
这人声音确实小了许多,推搡身边的人咕哝道:“我就说她是姑娘吧,你们还不信,哪儿有书童好看成这个样子的。”
霍珣严词警告道:“别胡说,这是我姐姐,你们也不许到外面乱嚼舌根,坏了我姐姐的名声,听见了没。”
“放心好了,我们绝对守口如瓶,不告诉第……八个人。”他点兵点将,将身边其余六个同袍和孟玄朗一起排除。
霍令仪注意到这几人都是霍珣比较相熟的朋友,不过令她惊讶的是,一起来的还有孟玄朗。
霍令仪朝他们几人颔首打招呼:“有劳你们诸位了,霍珣,带你的朋友进去吧。”
“不劳不劳,安康……诶不对,是霍姐姐,需要我帮你拿书吗,看着就挺重的。”
霍珣赶紧把好事的这几个兄弟推进屋里:“少管闲事,你们现在的任务是进去抄书!”
几人总算走了,霍令仪才看向穿着竹青色对襟直领长袍,头戴儒巾的孟玄朗。
数日未见,霍令仪竟觉得跟他陌生起来,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孟玄朗笑着作揖,率先打破了彼此间局促的氛围:“霍小姐。”
“孟学士怎么也来了?”霍令仪声音闷哑。
孟玄朗听出她声音不对,关心道:“你可是生病了?”
霍令仪点了点头:“偶感风寒,不碍事。”
“听霍珣说需要帮助我就来了,我来帮你吧。”孟玄朗伸手示意,霍令仪不再推辞,径直将书递到他怀里。
第30章 风寒心里眼里都是他
霍令仪领着人一起进了堂屋。
屋内有好几张八仙桌,他们八人占了整整两张,霍令仪就只能和孟玄朗坐另外一张。
霍令仪扫了一眼过去,正巧看到霍珣冲她眨了眨眼。
这样刻意的安排,知姐莫若弟,该赏。
二人落座,各自分了几本书,在新的空白簿上誊抄。
孟玄朗对书痴迷,这些孤本典籍,他也只是听说过,找遍了整个盛京的书斋都没见过。
因此如获至宝一般,边誊抄边默背,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霍令仪见他这样,也不好打扰。
虽是白日,但雾雨朦胧,堂屋得不到太多的光线,因而稍显黯淡。
霍令仪吩咐丫鬟点了烛台送上来。
孟玄朗觉得书上昏暗处被光线点亮,不由抬头,如拨云见日,映出一张桃花般的面容来。
来人对他浅笑晏晏:“孟学士,光线太暗,对眼睛不好。”
孟玄朗看着这盏烛台从中间推到了自己面前,他连忙推回去:“我看书久了,什么光线都能习惯,倒是你,需要光线护眼。”
“没关系,我这儿光线也好。”霍令仪把烛台推回去。
她坐在孟玄朗对面,背后就是窗户。
此时窗牑洞开,光线不弱,只是穿堂风凉飕飕地打在她身上。
他看见霍令仪被窗外的凉风吹得打了个哆嗦,便说道:“要不你坐到我旁边来,这样烛台可以离我
们近些。”
霍令仪含笑挪到孟玄朗右手边的位置坐下。
烛台被他挪到更近的地方,烛光透过罩子上的薄纱,柔和的光线点亮了书页上的字。
又抄了一会,霍令仪有几个字看不清楚。
“與”和“興”的字形有几分相像,墨汁晕染,她一时分辨不出,于是只能打扰孟玄朗。
孟玄朗联系上下行文,说道:“这是兴字。”
霍令仪提笔就写,却不料有些提笔忘字,她把簿子递到他面前,不好意思地说道:“可否写一下?你别误会……我识字的,就是一时忘了。”
孟玄朗将她的窘迫看在眼里:“无妨,这两个字确实容易弄混,看霍小姐的字,不难看出是识字之人,只是平日里疏于练习。”
霍令仪拿狼毫的尾端戳了戳脸,赧笑着解释道:“练过字,可是还是不好看,说来怪不好意思的,冯公是我外祖父,他可是书画名家,却有我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外孙女。我觉着你写的字就很好看,工工整整也很好学的样子。”
孟玄朗拿过一张空白的纸,在上面勾勒笔锋:“你的字不难看,就是结构上可能不够紧凑,也不在意笔锋,你看这个字,折勾时该停顿,收住笔锋往上提。”
霍令仪跟着模仿:“这样?”
“不是,再来。”
霍令仪在空白的纸上练笔画,一次又一次,总算练出点眉目来。
她抬头时,孟玄朗都一直注视着纸上的字,没见有不耐烦的神色。
对上她的视线,孟玄朗淡笑道:“对了,就这么多练,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好。”霍令仪粲然一笑。
坐在不远处的一行人一直在观察他们两个,挤眉弄眼互相取乐,霍珣拿起冯衿给他们准备的果脯朝他们扔过去。
几个人识趣地掩嘴偷笑,低头誊抄。
坐在他身边的同袍小声询问:“霍珣,你姐姐可是喜欢咱们孟学士?”
“不该问的别问,吃还堵不上你的嘴。”霍珣把一颗枣子塞进他嘴里。
接下来几天,他们六个学生偶尔会缺一个,隔天又出现。
唯有孟玄朗,每日都会来帮忙,也顺带教霍令仪写字。
*
恰好这日碰到盛娴登门拜访,她是来给霍令仪送香盖果的。
之前霍令仪说她没吃过,很馋是什么味道。
昨夜她的婆母给他们屋里赏了两个,她特意留了一个给霍令仪,第二日便来了。
丫鬟将她领到堂屋,盛娴来时就碰到了这样一幕。
窗外淅零零细雨打芭蕉,窗台下的书桌坐着一男一女。
少女托腮沉思,时常无故偷瞄男子。
二人虽各坐一张板凳,但靠得很近,胳膊肘险些就要碰上。
清风徐徐,吹乱了桌上堆叠的书页。
少女的发带被风吹起,连带发梢落到对方的肩膀上。
“亮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霍令仪从开始的抄书练字,到学书上道理,每日都在进步,就连唤对方表字也变得顺理成章。
孟玄朗抬眸,仔细阅读,后言道:“这句话的意思……”
“咳咳。”盛娴忽然出现打断了他们。
霍令仪惊喜起身:“阿娴?你怎么来了?”
“我有打扰你们吗?”盛娴眉眼弯弯,眼里的揶揄藏都藏不住。
霍令仪赶紧把人拉去外面廊下,防止被堂屋里的人看到:“别乱说话,你来干什么?”
盛娴把篮子提起来示意:“你不是说想吃香盖果吗?我这儿留了一个给你,怕坏了,特意拿给你。”
霍令仪已经吃了许多个,如今已经不馋这个味道,但是也没有扫兴告诉她,接过篮子感激道:“多谢阿娴,有心了。”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盛娴往屋内看去,数双眼睛齐刷刷地垂了下去,手中忙个不停。
霍令仪解释道:“库房里的书被雨淋湿了,都是些孤本,所以我们在抄书补救。”
“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在家里都要无聊死了,我可以来帮你。”
霍令仪亲昵挽着她的手:“不用,我们都要抄完了。”
盛娴很是遗憾:“真可惜。哎,说好要请我们吃饭,怎么到现在都没有消息,该不会不请了吧?”
霍令仪松开手,翘着手臂睨她,眼含笑意打趣道:“你哪里是来送果的,你是来催债的吧。”
盛娴白她一眼:“知道我来催债,还不赶紧组局,我和郭信回,还有景王都等着呢。”
“我这不是病了,所以没空嘛。”霍令仪玩着肩上发带,懒懒解释道。
盛娴刚听霍令仪说话就觉得有些沙哑,还以为她吃瓜子吃多了上火,却没想到是病了:“你怎么病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没什么大碍,就是偶感风寒,都快好了。”霍令仪不甚在意,她盘算了一下时间:“要不明日……不行,明日初一我得去灵泉寺,休沐日是初五,那要不定在初五?去望江楼?”
盛娴点头:“嗯,好,我回去告诉他们。”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话,盛娴就准备回去了。
霍令仪将人送到门口。
快要跨出正门,霍令仪挽着盛娴的手忽然将人带停,有些私己话要说。
她颇有炫耀之意,嘴角都是翘着的:“你之前不是说孟玄朗没找过我吗?这几日他每天都主动来见我。”
盛娴扭头看她,她鬓发上的流苏晃晃悠悠,眼眸含光,骄矜得意的情绪都要从眼里满溢出来。
她都忘记自己说过这么一番话,没想到她还在意上了。
盛娴压着笑意,故意跟她反着来:“这又能说明什么,人家是个书呆子,奔着你家的书来的吧。”
霍令仪表情凝在脸上:“你说真的呀?”
盛娴笑出声来:“瞎说呢你怎么还信了,这么好骗。”
盛娴双手捧着她的脸揉捏,发现往日有些圆润的脸颊都开始贴着骨头了:“哎呦,你瘦了好多,可不兴学现在好细腰的风气。”
霍令仪解释道:“没有,就是还病着,吃什么都没味道,就不吃了。”
“之前郭信回也染了风寒,宫里御医给了我一副药方,他吃了马上好,回头我拿给你。”
“好。”
*
盛娴回到自家院子,意外瞧见郭信回和景王在屋中对弈。
近来景王总来叨扰他们,郭信回下值之后就会被景王喊走喝酒,或是景王来看长公主,顺便来找郭信回讲话。
她听过几回,都是谈论国事,她插不上嘴,便不爱留在那边。
盛娴推门而入,福身行礼:“见过景王。”
越少珩头也不抬,落下黑子:“不必多礼,不疑,你又输了。”
郭信回将白子丢回锦盒里,干脆躺倒在榻上:“你老赢我,这棋下着没意思,你还是找我哥去吧。”
越少珩骨节分明的手把棋子一颗一颗捻起,慢条斯理道:“和宗平下棋太伤神,还是跟你下棋有趣,可以养神。”
郭宗平是郭信回的兄长,比越少珩还要年长五岁。
郭信回捧着心窝子说道:“小舅舅你可太伤我心了,我棋艺没那么差吧。”
里间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郭信回坐起来,刚好望见盛娴从屋内走出。
“信回,你还记得你那药方放哪儿了吗,就是上次御医给你看病时写的那张方子?”
郭信回走下罗汉榻,摸了摸她的脑门:“你病了吗?”
盛娴拂开他的手:“不是我,是令仪。”
越少珩拿棋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像是无事一般继续收拾。
郭信回在博古架上翻找了一会,挠挠头说:“那药方我也不记得了,好像是被一个嬷嬷拿去买药,后来在灶台上看剂量不小心烧坏了。”
盛娴攥着帕子,脸色不虞:“是杜嬷嬷吗,她眼睛都花成这样,还要亲自熬药,怕我的丫鬟下毒吗。”
“哎呦,祖宗,别这么说,她是我奶娘,只是担心丫鬟粗心大意弄错罢了,你别对她那么大敌意。”
“上回,你就咳嗽了两声,她就敢拉长个老脸教训我,
怪我不懂照顾人,你还护着她!“盛娴本来想揪他耳朵,但顾着有外人在,就使劲揪他身上软肉发泄。
……
两个人又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起来。
越少珩皱着眉,捏了捏鼻梁,竟觉得头痛难忍。
这就是郭信回说的成亲的好处?
天天吵架,还时不时翻旧账,屋顶都要被他们掀翻了。
郭信回说盛娴生气就要砸东西,女人的脾气都这样坏。
仔细说来,霍令仪的脾气也好不到哪儿去,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他下意识捏了捏虎口,轻嗤一声。
当初郭信回信誓旦旦说成亲是人生一大幸事,这分明就是一大折磨。
越少珩最后实在受不了,起身要走,没想到竟是盛娴把他喊住:“殿下,初五那日,令仪邀请我们去望江楼,你会去吗?”
郭信回帮着盛娴把凌乱的发丝梳好,问道:“明日不行吗?我还想着初五带你去南山狩猎呢。”
盛娴白他一眼:“明日初一,她要去灵泉寺还愿,狩猎什么时候去不行?”
“行吧,小舅舅,你那日得空的吧?”
郭信回与盛娴屏气凝神盯着他,越少珩语气有些冷,拒绝得也十分干脆:“没空,你们去吧。”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盛娴目送他离开,小声跟郭信回嘀咕道:“我怎么觉得景王不太高兴呢?”
“你想多了,他只是嫌我们碍眼。”郭信回半开玩笑道,然后拉着她坐到榻上与自己挨着,给她沏茶。
盛娴捧着茶盏,问道:“那他为什么不肯去?他不想见令仪吗,我还以为他喜欢令仪呢,结果不是?”
郭信回撑着膝盖,笑问道:“你也看出来了?我与你打赌,那日他肯定会去。”
盛娴叹息道:“去了,恐怕也是徒增烦恼,令仪心里没有他,她喜欢的人是孟玄朗。我今日给她送果,瞧得可真切,他们坐一块抄书,坐得很近,眼巴巴地看着他,可不是心里眼里都是他。”
“有多近?”
郭信回笑着看她模仿当时的场景,盛娴拉着他坐到罗汉榻的案桌上,自己也坐到旁侧,二人手臂挨得紧紧的。
她单手支颐,脑袋一歪,像是凑到他面前盯着一般,还使劲眨眼,暗送秋波。
屋里就他们二人,虽然当时场景没那么夸张,但盛娴也只是在玩些夫妻间的小把戏。
郭信回揽住她的腰肢,将人往怀里带。
门边传来踢到木板的声音,哐的一声,格外突出。
郭信回和盛娴吓了一跳。
越少珩竟是去而复返,站在门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二人。
他们迅速分开各坐两侧,表情里带着明晃晃的心虚。
也不知道他听到了,看到了些什么。
“小舅舅……”
越少珩背着手,眼神示意道:“我落了东西。”
郭信回往案几上一看,棋盘上果真落了一把折扇,他把折扇拿过去给越少珩,试探着问道:“小舅舅没听到我们说悄悄话吧。”
越少珩懒懒勾唇,明明可以说一句没听到遮掩过去,但他还是说了,像是报复一般:“来得不是时候,都听到了,也看到了。”
郭信回急得面红耳赤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越少珩拿折扇拍在他肩头,眸光一如寒霜,落了他满肩满头。
郭信回听他声音冷淡:“不用说了,我对她没那个意思,她喜欢谁那是她的事,往后少在我面前说她,走了。”
盛娴悄悄走下罗汉榻,来到门前和郭信回并肩站着,望着越少珩从容不迫地穿过回廊,身影潇洒,姿态从容,半分也不见狼狈之姿。
郭信回摇头:“他不会去了。”
盛娴却笃定道:“他包喜欢的。”
郭信回:?【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