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偶遇原来是陪佳人上香
正逢初一,百年古刹的灵泉寺,迎来络绎香客。
灵泉寺位于盛京城外十里的灵山,庙宇建于前朝,历经百年风霜,庄严如故。
一片殿宇连绵,飞檐斗拱,碧瓦飞甍掩映在苍松之间。
此地远离凡尘喧嚣,有暮鼓晨钟,有梵音天籁,最是适宜修身养性。
门前香火鼎盛,游客如织,侧门空地外停了不少马车。
霍令仪搀扶着冯衿从其中一辆华盖马车上下来。
妇人着深色锦衣,端庄大方。
少女好颜色,浅紫纱衣,鬓发间有雀钗翠羽,眉间还画了莲台花钿,双眸灵动如林间鸟雀。
二人携手入庙,途中偶遇谢侍郎的夫人宋氏和她的儿子谢渊。
他们站在寺庙门前,一直踟蹰不入,像是在等人。
看见冯衿来了,才热情上前:“冯夫人,巧遇。”
冯衿也热情回应:“许久未见,甚是想念,宋夫人一切安好。”
“安好安好,这位就是你的女儿令仪吧,果然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继承了冯夫人您的美貌。”宋夫人生了一双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起霍令仪来,藏不住的欢喜。
冯衿拉过霍令仪,唤她喊人。
靠近了,她霎时被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包裹。
闻香识人,霍令仪在用香上格外挑剔,这种馥郁的香气,令人闻之眩晕,她很不喜欢。
霍令仪不喜欢她,但仍得得体地上前唤人。
宋氏拉住她的手,亲昵地摩挲起来,好似一点隔阂都没有:“好孩子,真是漂亮呢。”
好在她很快就松手了,拉过身边的儿郎介绍给她们:“渊儿,还不与你冯伯母和霍妹妹打声招呼,说来也巧,渊儿也在崇文馆念过书,和令仪青梅竹马呢。”
霍令仪不吭声,心底却鄙夷她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她和谢渊在崇文馆都没说过几句话,怎么就青梅竹马了。
青年人长得芝兰玉树,态度谦和,作揖道:“谢渊见过伯母,见过霍妹妹。”
他说话间还特意扫了霍令仪一眼,霍令仪却不正眼看他,双手规矩地放在腰前,闷不做声。
态度之冷淡,让两位长辈脸上的笑意有些僵。
好在冯衿反应及时,主动搭腔谢渊:“真是巧了,竟有这样的缘分。谢公子一表人才,听闻今年入仕,将来必能大展宏图。”
谢渊含笑应道:“承您吉言。”
两位夫人又寒暄了两句,才一起往大雄宝殿走去。
路上有不少游客,摩肩擦踵,如浪潮一般把冯衿推回到霍令仪身边。
冯衿压低着声音,语气有些急:“蛮蛮,方才你失礼了,我往日是如何教你的。”
霍令仪却在此时闹起了小脾气:“是你先瞒的我,不声不响把我哄来,竟又是相看,这人我认识,我与他绝无可能。”
谢渊,是她一位姐妹曾经爱慕且私下往来过的心上人,只可惜佳人已远走,这位郎君还蹉跎着呢。
冯衿却不了解他们这些小孩的往事,只觉得她抵触相看这件事太过胡闹。
但毕竟是在外面,不可失了礼数,只能放软声调,安抚道:“别太着急下定论,或许你们存在误会,要多接触才能了解一个人的全貌,怎能以偏概全。”
霍令仪垂头不语,莫名想到了越少珩。
这话放他身上倒也合适。
最初对他怀着极大的偏见,但经过这段时日的接触,偶尔发现他不似表面看到的那样顽劣冷血。
起码会在他们姐弟危难时相助。
正如母亲所言,不可以偏概全,只看到他不好的一面就全然否定他。
生病那段时间无暇顾及,昨日盛娴说起请客吃饭的事,她才蓦然回首,想起他来。
拒婚这种事,放谁身上都不好受,更何况是被当事另一方主动提及,总有种被嫌弃的委屈感。
他又是个心高气傲之人,难怪那日发那么大火。
或许到了宴客那日,再好生哄哄?
难办,这人最是难哄。
冯衿与霍令仪走在前头,对女儿言传身教,可惜霍令仪一直走神,半分都没听进去。
走在后面的宋氏则拉着谢渊,面色沉沉对他耳提面命:“霍将军有权有势,幸好他家女儿名声不好还没许人,这才给我们捡了个漏,你无论如何也得哄她欢心。”
谢渊态度有些懒散:“你没瞧见她看不上我的样子?”
“人家什么身份,自然是傲的,姑娘家最爱听甜言蜜语,哄一哄,就成了。当初还以为能娶个公主,岂料半路就被送去和亲,做驸马你是别想了,做将军家的女婿也不错,听到没
有,拿出你哄人那些招数,把她哄好了,哄听话了。”
“晓得了。”谢渊的目光落到前面的霍令仪身上。
少女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比起那位姿容并不出众的小公主,自然是眼前这位更有吸引力。
只是棘手在于,她和那位小公主是要好的朋友,且知道他们暗通款曲。
着实难办。
*
灵泉寺占地极广,盘山而建,殿堂四下分散,脚下青石板曲曲折折,蜿蜒引向众殿。
他们与普通的百姓一样拾级而上,欣赏沿途风光,闲谈家事。
霍令仪跟在冯衿身后,心不在焉地垂头玩狭缝里生出来的野花。
迈上一步台阶时,一个没注意,险些撞到停下来的冯衿背上。
冯衿伸手扶住她,随后与宋夫人一起对石阶上走下来的人恭敬行礼道:“臣妇见过景王殿下。”
霍令仪乍然抬头,恰好与缓缓走下来的越少珩对上视线。
偏他冷漠地移开。
多日不见,她都险些要忘了他长什么样,还这般呆呆愣愣看了好半晌。
直到冯衿拉了她一下,霍令仪才晓得垂头弯腰行礼。
“景王,您等一下……”身后传来一声清冷的说话声。
霍令仪悄悄抬眸,看见柳青骊从他身后出现,她匆忙落下视线,只当做没看见那般。
原来是陪佳人上香。
越少珩扫了他们一眼,淡声道:“冯夫人不必多礼,里面人多,小心拥挤。”
话音刚落,他又对身后的柳青骊道:“你不是还要去拜观音,走吧。”
“哦……”
柳青骊忽然被他点名,只好对两位陌生的夫人匆忙拜别,紧跟上越少珩的步伐离去。
他身高腿长,短短两三阶,一跨而过。
辛苦柳青骊提着裙摆在后头小碎步跟上。
注意到霍令仪的视线,谢渊忽然凑近说道:“太后寿辰后,不少人猜测景王有意柳姑娘,如今看来,倒不是空穴来风,霍妹妹觉得是吗?”
霍令仪收回视线,冷淡道:“与我何干。”
她提步追上冯衿,懒得搭理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进了大雄宝殿,青烟缭绕,檀香浓郁。
霍令仪最怕这种烟熏,会不自觉流泪。
抬头三尺有神明,佛陀法相庄严,慈悲地俯瞰众生百相。
众人静默垂首,在殿前捐献香油钱,进殿后在僧人的指引下跪拜祈念。
霍令仪随后跟着冯衿来到焚经塔前,冯衿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感激菩萨保佑霍擎平安归来,一家团聚。
她拿出自己抄的佛经点燃,随后送入焚经塔,火焰吞噬了纸张,燃烧成一团红焰。
霍令仪把自己的经文取出,炫耀一般递给她看:“娘你看,我的字进步了许多吧?”
冯衿瞥了眼,横平竖直,还是狗爬一样,也不知道她在炫耀些什么,好笑道:“烧给菩萨看看,要是菩萨说进步了,就是红焰。”
霍令仪撅着嘴,把经文投进焚经塔,果不其然,红焰吞噬了一切。
她的眼睛顿时亮了:“娘,是红焰。”
冯衿忍着笑赞许道:“不错,菩萨夸你了。”
霍令仪沾沾自喜道:“那就好,也不枉我练了那么久。”
从焚经塔出来,冯衿和宋夫人打算去别的殿里转转。
望着眼前绿树青山,风景怡人,正是培养感情的好去处,便对他们二人说道:“我与宋夫人说些体己话,你们二人到处转转,一会再来寻我们。”
“渊儿,灵泉寺人多拥挤,仔细保护着妹妹,别走散了。”
“冯夫人放心,母亲放心,谢渊一定保护好霍妹妹。”谢渊躬身领命,转头就对霍令仪浅笑道:“霍妹妹想去哪儿转转,我陪你吧。”
霍令仪不置可否,冯衿临走前还特意用眼神警告了她一番。
霍令仪只好扬起一抹温婉笑意,主动提到:“好啊,不如我们去观音殿吧,我为父母求平安,谢公子呢?”
谢渊惊喜连连:“巧了,我也想去观音殿,咱们真是想一块去了。”
霍令仪率先起身,与他一道穿过拥挤人群。
古寺钟声悠远,殿宇森然,参天大树拔地而起,绿意清幽。
随处可见善男信女跪地登山门,祈福平安。
观音殿前栽种了一棵百年古树,根深叶茂,枝条如网,密集生长,上面悬挂着不少写着祝词的红绸,正迎风招展。
谢渊见她在树前站定,眼巴巴地望着头上的红绸,以为她想写,便说道:“想写吗?”
“嗯,写点吧,心诚则灵,谢公子你说是不是?”
狼毫沾了墨,霍令仪却拿着狼毫不知如何下笔,小脸皱起,托腮叹气。
一旁的谢渊挥毫泼墨,须臾的功夫便已写完,他看见霍令仪这般,便主动上前:“可是不知道写什么祝词?不妨由我替你写。”
霍令仪笑了,把笔递给他:“那就有劳谢公子了,这还必须由你写才好。”
谢渊以为她在夸赞自己的文采,便端出架势来,打算大显身手,叫她折服于自己的文采。
霍令仪玩着肩上的一缕长发,慢悠悠地念道:“神灵庇护,吾友庆央,一生顺遂,姻缘美满,远离灾厄,岁岁平安。”
谢渊握着笔杆的手有些发白,饱满的墨汁从笔锋坠落,豆大的墨汁滴在红绸上,晕染开来。
他忽然敛眸笑了下,将心底一切都隐去,大笔一挥,按照她说的写了上去。
谢渊淡笑道:“庆央公主在瀛国,一定平安。”
霍令仪把红绸挂了上去,虔诚默念经文祷告。
再睁眼,写着庆央名字的红绸,已经融入芸芸众生当中,再也寻不到踪影。
她扭头看向谢渊,问道:“山高水远,她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就算死在异国他乡,还有谁记得?我记得,谢渊你会记得吗?”
谢渊舔了舔干燥的唇:“自然会记得。”
霍令仪垂手伫立,长发随风而动,美眸流转,沉静坚定:“我与她做了将近十年的朋友,她什么事都会与我说,包括谢公子,我不会抢我姐妹的东西,哪怕是她不要的。”
当时先帝有两位适龄在读的公主,一位受宠的公主有优先选择权,便把她挑走。
剩下那人是不受宠的庆央,伴读因病退出了崇文馆,礼部也没再提为她选一个伴读。
后来霍令仪见她孤单,就和她走近了些,慢慢的成了她唯一的朋友。
庆央爱上了一起念书的谢渊,企图让谢渊娶她,可是没等谢渊去求圣旨,另一道和亲圣旨就落到了庆央头上。
庆央希望谢渊去跟皇上求娶,可谢渊却薄情冷血,闭门不见。
庆央只能披上嫁衣不远千里嫁去了瀛国。
谢渊辩解道:“霍妹妹何必执着,你也知道先帝是个什么脾气,哪里容许别人忤逆他的旨意,我倒是不要紧,可我谢家满门要因我遭殃,我岂敢拿全家的命来赌先帝的宽宏大量。”
“更何况,提议让她去和亲的,是景王。”
第32章 相助我孤家寡人,你也孤家寡人吗
当年和亲一事颁布后,霍令仪马不停蹄去找庆央。
从她口中得知,给先帝进言,推荐庆央和亲瀛国的是罪魁祸首就是越少珩。
他们绥国位居中原,周边有许多国家林立。
其中瀛国位于绥国的北方,终年寒冷,毗邻汪洋大海,陆地资源匮乏,靠海为生。
那样的不毛之地,让庆央一个在富饶中原生活惯了的贵族如何适应。
霍令仪从未见过庆央这样难过。
庆央的生母只是一个卑微宫女,被先帝酒后临幸,怀了庆央才获封才人称号。
她生庆央时难产而死,独留下庆央一人。
幸得婉嫔好心收养才活了下来,但婉嫔并非宠妃,所以庆央在宫里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公主。
她不
受父皇宠爱,也被其他皇子公主欺负。
霍令仪记得她是个即使被抢了心爱之物当场摔坏都不会哭的坚强之人。
可远嫁异国他乡,生死难料,再坚强的人也会哭。
“我知晓,因为我的狗咬伤了十七哥的猫,才会被他记恨报复,那么多的公主,他偏偏选了我。我没有强势的母族,无人会替我说话。我曾经以为,只要等年纪到了,谢渊去跟父皇提亲,也许父皇都不记得我这个女儿了,大手一挥就允了呢,可命运弄人,令仪,你说我该怎么办?”
十四岁的霍令仪想得天真:“我们逃出宫去?”
庆央笑着笑着就哭了:“锦衣卫不是吃素的,我会被抓回来的,婉嫔娘娘也会因我而被罚。”
“那我们去求先帝?”
庆央苦笑道:“父皇是个心狠之人,当年心爱的淑妃怀着他的孩子,只因一个侍卫莫须有的证词,就怀疑腹中骨肉不是他的,将人送去灵泉寺不闻不问五年,他对我也是一样的。不同的是,淑妃有手段,而我什么都没有。”
霍令仪急了:“那我们就认命了?”
庆央擦干眼泪,眼底还燃着一簇微弱的火苗:“不,我还有谢渊,只要他能去求父皇,我就有救,你能帮我去找他吗?”
后来霍令仪就去谢家找谢渊,大雪纷飞的寒冬里,她被人不留情面地赶了出来。
谢府闭门谢客,对她视若无睹。
她在门前蹲守,几乎被冻成雪人,是盛娴赶来才将她带回去。
她不甘心,于是继续去堵谢渊,却见他频繁出入秦楼楚馆,与人打得火热。
喜欢的人深陷囹圄,他却可以声色犬马。
霍令仪无能为力,再去见庆央时,她已经披上嫁衣出嫁。
她眼睁睁地看着送嫁队伍消失在视线的尽头,雪地里的黑点逐渐变小,再逐渐消失。
天光一片,只剩茫茫雪色。
再睁眼,漫无边际的雪色变成了碧蓝苍穹上飘过的过眼云烟。
霍令仪扯唇一笑,上下打量起他来,目光里的嫌弃溢于言表,她毫不留情地说道:“那又如何,景王是始作俑者不假,但你置身事外,又能是什么好人。”
谢渊脸色铁青,还想做些什么辩解,霍令仪却对他不感兴趣了,广袖一挥,潇洒道:“走吧,进去上柱香。”
谢渊只好紧随其后,柔声哄道:“霍妹妹,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也不能总揪着往事不放,人都要往前看,我听鸿胪寺的一位朋友说,庆央与瀛国的皇帝很恩爱,还诞下了麟儿,你说她能过得不好吗?”
霍令仪却不想再听他废话,猛地扭身,指着他们走上来的石阶,冷声喝止:“行了,你不配再提她的名字,再跟我啰嗦,信不信我在这儿将你踹下去。”
谢渊咽了咽口水,底下的石阶不仅长,且高,要是滚下去,不死也要掉半条命。
他可是见识过霍令仪的泼辣。
他那位兄弟得罪了霍令仪,被她一脚踹下湖里,想爬上岸时却被她踩着脑袋往水里摁,折腾没了快半条命,才被人捞起来。
自此再也不敢招惹她,街头见了都要马上掉头离开。
不过也就这么一桩子事,但霍令仪也因此出名,成了许多人口中泼辣的悍妇。
日子太久,他险些忘了霍令仪绝非庆央那种听话的女人。
霍令仪见他怕了,这才率先提步走进观音殿。
谢渊快步跟上,脑中思考如何曲线救国。
观音殿前,虔诚许愿。
在蒲团前磕了三个响头,谢渊起身正欲找霍令仪,可茫茫人海中哪里还有她的踪迹。
*
柳青骊凭栏而倚,登高望远,万里山河尽收眼底。
身后是香火鼎盛的庙宇,人山人海一眼竟望不到头,她置身其中,恍若沧海一粟。 :
柳青骊孤身一人,在滚滚人潮中漫无目的地前行。
但美人如出水芙蓉,站在一群平头百姓中,那身绫罗绸缎和不俗的容貌,便成了鹤立鸡群的存在,引来不少人觊觎和偷窥。
人潮变得拥挤,走在人群里的柳青骊察觉腰间和臀部被人不经意擦过。
她的小脸一阵红一阵白,回首四望,全是陌生的嘴脸。
她试图穿过人群,可乌泱泱一群人挤在一块,她无处可逃。
腰肢被陌生人碰触,她慌乱回眸。
身后有几个陌生人,粗布麻衣的老实村夫,锦衣华服的谦谦郎君,吊儿郎当的纨绔少年,还有好些个男男女女,都是被人潮挤在一块的。
他们面无表情,专心走路,好似发生在她身上的事都与他们无关。
她垂眸不语,默默忍耐下来。
腰间再次被人碰触,那双罪恶的手就要往下。
柳青骊脑袋一片空白,双手握成拳,掌心险些要被锋利的指甲戳穿。
“赵公子,巧遇啊。”
只听闻一声黄鹂般清脆的声音闯入,放在她腰间的手骤然离去。
“啊啊……臭婆……霍霍霍霍霍小姐。”赵晋的手指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被霍令仪反手掰折起来。
霍令仪皮笑肉不笑,用手里抓着的一把野草狠狠往他手背砸了上去:“错了,是霍小姐,不是霍霍霍霍霍小姐。”
赵晋手指骨险些被她掰脱臼,连带手背被她打到的地方都有点疼,他忍不住挠了挠。
霍令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从一群人中,揪出了身着锦衣华服的赵晋:“你真是不长记性啊,是不是湖里的水把你脑子泡发了,然后发霉了,坏掉了!竟然还敢再犯这种事。”
周围的人看到动静,都凑过来看热闹。
有了路人围观,赵晋像是有恃无恐,整理了一下不算凌乱的衣襟:“霍小姐怎么口出狂言,还动手动脚,好生泼辣,我好端端走在路上,惹着谁了?”
他就是赌,再在一样的场景,没有证据的情形下,她依旧不敢胡乱攀扯,小心没咬到他,反倒引来一身膻味。
霍令仪背着手,将柳青骊拉到自己身后:“我可不是无缘无故,你有本事轻薄姑娘,没本事承认,是不是你也知道这种事见不得人啊。”
赵晋依旧不认罪,大言不惭道:“霍小姐真是把我弄糊涂了,诸位来评评理,我到底做什么了?你要没有证据,那就是污蔑我,咱们去见官,让官府评评理。”
霍令仪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说道:“最近我与柳小姐发现了一个登徒子,此人丧尽天良,专门轻薄良家妇女。柳小姐大义,以身做饵,在裙子上撒了药粉,逞凶者的手会红肿瘙痒,此药无解,最终此人的手会烂掉。赵公子,你为什么要把手藏起来呀,是不是因为那个登徒子就是你呢。”
赵晋想要伸手指她,但手上又痛又痒,他藏在袖子里,始终不敢伸出来,只能昂着头,红着脸怒视:“胡言乱语!你就是个毒妇……你……”
霍令仪上前一把揪住他的手举起,袖子落下,左手露出的肌肤上全是红肿的风团,分外明显。
“他的手真的肿了!”
“他就是登徒子!”
“抓他去报官!”
群情激动,一窝蜂涌上来,赵晋想逃,却被人堵得死死的,此次众目睽睽,赵晋难逃一劫。
这边轰动,引来了不少寺庙里管事的僧人。
霍令仪怕把事情闹大,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赶紧拉着柳青骊趁乱逃跑,跑到了僧人谒舍处。
此地人烟稀少,外人不通门路不敢硬闯。
霍令仪见四下无人,这才把用帕子包裹的荨麻草扔了。
柳青骊跑得气喘吁吁,靠坐在栏杆旁,看着她毁尸灭迹,不解问道:“这就是你让他的手变红肿的秘密?”
霍令仪解释道:“不错,这叫荨麻,我小时候贪玩,被这东西咬过,没有三五天,好不了。”
柳青骊扶着白玉栏杆站起,冲霍令仪福身道:“青骊谢过霍小姐相助
之恩,请受青骊一拜。”
霍令仪将人扶起:“举手之劳罢了,赵晋这人是惯犯,我年少无知的时候就被他轻薄过,那时我还小,第一次碰上这种事也手足无措,只知道哭,你可比我坚强多了,起码你没哭。”
她将此事说得云淡风轻,柳青骊由此生出钦佩之心,她摇摇头,叹息一声:“可我没有你这般勇气敢与他对峙,这种事不留痕,一张嘴,百口莫辩,还唯恐遭人反泼脏水。”
霍令仪拉过她的手,柔声安慰道:“你的这种顾虑我很清楚,可是做错的又不是我们,凭什么忍气吞声,就算报了官,最后也还是息事宁人,倒不如让我惩戒一番报复回去,以泄心头之火。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发生这种事,最后被人在背地里指指点点的,只会是我们女子,他能遭受什么惩罚?万一被他讹上了,说要负责我清白,转头就求娶我,那我才叫倒八辈子大霉呢。”
霍令仪撇嘴,莫名打了个冷颤,眼底的嫌恶溢于言表。
柳青骊被她逗乐,绷不住笑了起来。
本来还觉得这件事挺沉重的,但她巧舌如簧下,好似也没那么难受了。
霍令仪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起来:“我还没问你呢,你不是和景王一起来的?他怎么敢丢下你一个人,你身边又没带婢女,以你这样的容貌,这样谨小慎微的性子,真要碰上歹人了可怎生是好。”
霍令仪起初还以为柳青骊冷傲不易接近,如今看来也只是个柔柔弱弱,需要人保护的小姑娘。
柳青骊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今日是与父亲一起来的,他本打算去会友,怎知途中偶遇景王。
金玉坊那事之后,父亲对景王产生了些龃龉,但他始终没有断掉让她接近景王的心。
她按照父亲的要求,去接近景王,可是景王依旧对她表现得不冷不热。
离开大雄宝殿的时候还不许她跟着,可过了会又改变主意,与她来观音殿拜拜。
到了观音殿,转头遇见一位熟识的僧人要下棋叙旧,便让她自行离去。
把她当做消遣那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心里头对景王也生出了点微词来。
还以为景王只是性情冷傲不好接近,谁料竟是个这般难伺候的主。
她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面对霍令仪的询问,柳青骊只能捡好话来说:“我与父亲来的,只是碰巧与景王偶遇就一起去拜观音,后来他碰上些紧急的事务要处理,便先走了,那你呢,你一个人也不害怕吗?”
“我与母亲是来还愿的,我们初一十五都来,我对灵泉寺很熟悉,你瞧,我带你来的这处,风景可好了,往里走走,曲径通幽,有个小湖泊,再往后山去,有个温泉。你要是愿意,我可以陪你去里面走走散散心。”
霍令仪也只说了一半,相看那件事被她隐去,她与柳青骊也没熟稔到什么都说的份上。
柳青骊心神一动,竟也生出了与她同游的心思。
*
谒舍一墙之隔的槐树下,有二人在对弈。
高僧明觉见他迟迟不落子,也不曾催促。
槐花落在棋盘上,落在茶盏里,在水里游荡,晃出一阵涟漪。
外面的声音还未远去,姑娘家说笑的声音如黄莺般清越动人。
明觉笑道:“殿下果真是来找我下棋的?”
棋盘上黑子多于白子,他处于劣势,越少珩随意落下白子,让棋局续命,懒懒说道:“见你孤家寡人,来陪陪你。”
明觉合掌念道:“阿弥陀佛,老衲是和尚,孤家寡人是常态,但殿下身处红尘之中,怎么也沦落到与老衲一样的境地了。”
越少珩捻着白子在手里把玩,吊儿郎当道:“我乐意。”
明觉但笑不语,落下黑子。
*
青山环绕,绿树成荫。
在此环游也是美事一桩。
霍令仪与柳青骊携伴而行,还未走远,却见一处篱笆快步走出来一个人。
“青骊。”
“父亲?”
“柳侯爷。”
柳靖收到底下侍卫来报,说柳青骊与景王分开后,碰上登徒子,侍卫尚未说完话,柳靖便起身离席,留下几位门客面面相觑。
却不成想出了谒舍便与柳青骊迎面撞上,她身边跟着霍府千金。
她们二人怎么认识的?
柳靖怀着疑惑走到他们跟前:“青骊什么时候认识了新朋友?”
柳青骊缓缓垂下被霍令仪挽住的手,淡声解释:“刚刚。”
柳靖摸着扳指,温声询问:“听说你方才碰上了登徒子?”
“对,那人是鸿胪寺主簿赵典的儿子赵晋。”霍令仪见来人是柳青骊的父亲,一改常态,说得义愤填膺,与柳靖告起状来。
柳靖的视线落到霍令仪身上,挑眉笑道:“霍小姐如何得知?”
柳青骊主动提及:“是霍小姐帮抓住的人。”
柳靖的瑞凤眼上挑,露出欣赏的笑容,不吝夸赞:“哦,原来如此,霍小姐不愧是霍将军的女儿,有将门之风。”
霍令仪谦虚笑道:“您过誉了,举手之劳罢了。”
“改日一定登门致谢,也顺带与霍将军叙叙旧。”柳靖伸手搭在柳青骊的肩上,将人往怀里带去,安抚般问道:“青骊,吓坏了吧,随我一道回家。”
柳青骊望着面前的霍令仪,想起她的邀约,第一次生出拒绝之意:“可是……”
搭在柳青骊肩上的手不轻不重地施加压力,眼底的冷意不加掩饰。
柳青骊身子一僵,最终还是妥协,只能跟霍令仪道别:“女儿知道了,霍小姐,再会。”
柳青骊垂着头乖顺地跟柳靖走了。
柳靖身量高大,人也年轻,柳青骊被他揽着,竟不似温馨的父女,倒像是对眷侣。
霍令仪冒出这个念头后,猛地甩头,希冀甩掉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她真是大逆不道,怎么想得出来啊!
听说柳侯爷年轻时风流,却一直没有娶妻的意向,直到有位红颜知己来投奔他,他才破例纳妾,之后便有了柳青骊这个女儿。
直到柳青骊母亲过世,他都再未曾娶妻纳妾。
在外人看来,柳侯爷因失所爱,自此断情绝爱,把心思放在了培养女儿身上,是个不可多得的慈父。
不过霍令仪却觉得柳侯爷对柳青骊的看管,未免也太严格。
罢了,都是人家父女的事,她瞎操的什么心。
霍令仪没了伙伴,也不打算回去找母亲,害怕挨骂。
反正时候还早,到里面逛逛好了。
她哼着曲,慢悠悠地往小湖泊走去。
第33章 药方搂住了他的腰
灵山一脉青峰独秀、满山苍翠。
春绿夏青,秋橘冬银,一年四季,各有千秋。
青山碧岭间有数条溪流汇聚于此,形成飞瀑湖泊。
湖泊中有座湖心亭,上有先帝题字匾额,名曰爱晚亭。
霍令仪跟母亲来过此处,听她说起这座湖心亭与太后有关。
太后还是闺阁少女时,便是灵泉寺的常客,时常独自驾着一叶扁舟渡至湖心游玩,被微服私访的先帝一见钟情。
盛宠之时先帝为讨美人欢心,便修了这座湖心亭。
太后的名字中,就有一个晚字。
但帝王之爱由盛转衰只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太后被先帝厌弃,贬谪至灵泉寺后山静修时,再面对这座湖心亭,心里可会怨恨对方?
霍令仪不得而知,但依稀记得太后是个对她很温柔的长辈。
至于旁的,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霍令仪那时还小,片刻的相处无法留下深刻的印象,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
隐约记得她和一个孩子在乌篷船里躲过雨,她好像还亲过他的脸?
当时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雨落在乌篷上砸出闷响,浪花卷来,小船摇摇晃晃,四周都是湖水和水草的腥味,还有半明半昧间,那个孩子黑亮的眼珠子。
霍令仪脸颊烧得火热,她不敢置信捂住脸颊,用温凉的手降温。
能出现在后山的孩子,只可能是太后的儿子越少珩。
她以为她和越少珩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皇宫里,却没想到还有这种孽缘?!
她那么小就色胆包天了?
不可能,她小时候亲过的孩子可太多了,一定只是她记忆紊乱,记岔了!
霍令仪拼命否认这种不靠谱的回忆。
那艘乌篷船,记忆中就停在湖心亭旁边。
霍令仪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种怪异的悸动,循着印象里的位置,尝试去寻找丢失的记忆。
四周流水潺潺,沿岸蒹葭苍苍,隐隐
约约可见亭中似乎有人影。
可仔细再看,湖心亭却空无一人。
疑是蒹葭影,误认作郎君。
霍令仪提着裙摆走上连接湖心亭的白玉拱桥。
拱桥风吹雨淋,年久失修,围栏已有损坏。
霍令仪拾级而上,不期然的,撞见了同样上桥的越少珩。
青年身着锦袍华服,玉簪冠发,面庞一如记忆中那般清隽俊美,表情却如雪霜般冷峻,生出一股矜贵冷傲的距离感来。
他们目光相接,好像约定好的那般,齐齐顿住了脚步。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天地间恍若只剩下他们二人。
记忆里孩子的脸和眼前人似乎重叠在了一起。
只是那双黑色瞳眸,在熠熠日光下,变幻成琉璃一般清透的茶色。
印象中灿亮灼人的视线也变成冷恹的扫视。
越少珩提步继续,霍令仪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霍令仪攥着裙摆的手把裙子扯出了褶皱,她小口呼气,给自己打气。
自从在皇宫里一别,算算时日,也有七八日未曾见过。
七八日,也该消气了,总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吧?
她该怎么开口跟他讲话,说点什么合适?
殿下,真是巧遇。
不可,显得她多谄媚似的。
告诉他柳青骊刚刚碰上的事?
也不好,还是让柳青骊自己说更合适,万一她不想被越少珩知道呢?
干脆就事论事,就霍珣那事答谢他吧。
霍令仪正欲抬头说话,越少珩的身影就已经与她擦肩而过。
广袖被风撩起,擦过她荡漾起来的裙摆,丝绸料子发出窸窣的响声。
肩膀被轻微碰撞到,她莫名趔迭了一步,脸上露出愕然的表情。
好歹相识一场,可他不搭理人的冷淡态度,浑然不在意那般绝情,好似他们只是陌路人。
霍令仪竟被气笑了,枉她打算跟他一笑泯恩仇,没想到人家是半分情面都不愿意给。
她抿着唇,侧头往粼粼湖面看去。
忽然觉得无所谓了,又不差他这个朋友。
清风拂过,湖面荡起涟漪。
一片蒹葭随风摇曳,亦如越少珩此时心情,摇摆不定。
越往前走,越少珩的眉心皱得越紧。
心头陡然生出一股懊悔来,脚下的步履虽减缓了速度,可却依旧我行我素不肯回头。
回头做什么,又有谁稀罕。
那日字字句句犹在心头,像把钝刀,来回拉锯,想一遍就难受一遍。
他依她所言,将婚事拒了,到头来,她半句感激都没有,用完即弃,倒是做得顺手。
无情无义的女人。
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低头一看,一枚鹅卵石滚落到他脚边。
他没回头,又有一颗石子砸在他肩膀,不死不休。
越少珩垂眸漠然地凝视鹅卵石。
良久,喉间发出一阵很轻微的叹息。
像泄气一般。
他傲然回首,本没打算给她好脸色看,只是在看清楚霍令仪此时的动作后,脸色更差了。
霍令仪斜斜倚靠在栏杆上,几乎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放了上去,手里把玩着鹅卵石,对自己的恶作剧毫不掩饰。
朗朗曜日下,娇俏少女笑容灿烂,挥手道:“慢走不送,景王殿下。”
他阴沉着脸,步步生风,三两步便走上了白玉桥。
霍令仪见他冷着脸,好似愠怒一般,她丝毫没有惹人生气后的心虚和害怕,仍岿然不动,一派悠然自得候着他来。
只是没想到猜到跟前,就被他抓住手腕,狠狠拉了一把。
她往前趔迭一步才站定,手里没拿稳的鹅卵石落了一地,啪嗒发出声响。
霍令仪盯着地上的鹅卵石,以为他的怒气是从此处来的,惊愕道:“至于那么生气吗,你砸过我多少回了,还不许我砸一次,都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人。”
越少珩扫过她身后围栏松动,摇摇欲坠,但没酿成大祸,心底蓦地松了口气。
对上她困惑的眼神,他没为此过多解释,反而冷下脸,问了她旁的:“你如今都跟那个姓孟的往来了,还一脚踏两船跟谢渊见面?谢渊什么人,你不清楚吗?”
霍令仪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讷讷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那时候看到她和谢渊了,庆央和谢渊的事,越少珩也是知情的。
他为什么来提醒她这个,怕她遇人不淑,还是觉得她糊涂,不懂分辨好坏?
霍令仪并未细究,哼了一声解释:“我又不傻,当然知道谢渊是什么人,是我娘安排的,我半点儿都不知情,我都说清楚了,让他别再肖想了,我与他半点都无可能。”
她说的话恰好又踩在越少珩敏感的神经上,就算拒绝的是别人,再听一遍,他都觉得难以入耳。
“知道就好。”越少珩说了这句后,便没了下文。
二人就这么站在白玉桥上,谁也没有主动离开,心里都揣着事,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霍令仪攥着腰间玉佩的流苏在指尖玩耍,咬着唇,垂眸思忖。
越少珩藏在袖子里的手不松不紧地握着,有几分僵硬地抬手,想往怀里摸去。
“之前的事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
“盛娴说你生病了……”
二人同时开口,却是各讲各话。
他们慌里慌张地抬头瞥了眼彼此,霍令仪佯装咳嗽了一声,别开眼,望向别处:“她跟你说这个干嘛?”
越少珩从怀里拿出一张叠好的纸。
霍令仪瞥见他掏出的纸,上面的字力透纸背,依稀可以看见药材的名字。
听他提及盛娴,便想起盛娴说给她送药方的事。
她记得昨日闲谈,盛娴还跟她埋怨越少珩近来常去打扰他们小夫妻的事,他一定是有所耳闻。
霍令仪没有马上接过来,淡淡瞥他一眼,似有幽怨:“我都要好了,还吃什么药呀。”
越少珩的手僵在半空,舌尖顶住上颚,忽然自嘲一笑。
看来好心当做驴肝肺,早知她是这样的反应,他费这心思干嘛。
“我就说她多管闲事,非得塞给我拿过来,既然你不要那我还给她。”他冷嗤一声,二话不说就要收回去。
看见他有所动作,霍令仪在此时伸手欲抢。
越少珩反应及时,长臂一伸,把药方举到她碰不到的地方。
他淡淡睨她一眼,冷声问道:“做什么?”
“那是盛娴的好意,我……我心善,从不辜负别人的好意。”霍令仪眼里只有那张纸,伸手去够,他又举高了,霍令仪垫脚都抢不到。
越少珩居高临下,垂眸睨她,锐利的视线忽然落在她抓住他腰带的手上。
少女好似毫无察觉,忽然蹦了一下,胸前弧度险些撞上他的胸膛。
靠得太近,少女身上的幽香如浪潮,一浪接一浪向他扑来。
他神色微怔,手不受控制地往下垂了几分,险些被她抢到。
越少珩回神,手再举高些。
这回霍令仪抓住了他的手臂往下压,越少珩玩心渐起,手越伸越长,看她靠自己越来越近。
他高举的时候她抢不到,但平直地伸着手,勉强还可以抢到。
霍令仪干脆扶着围栏,打算借力跳起来抢。
却没想到由石头砌成的围栏,竟然在她用力的挤压下彻底松动。
一整块碎石脱落,又牵扯到底下的石块,如山峦崩塌,倾斜坠落。
石块扑通,扑通掉落到水里。
溅起水花,咚的一声闷响沉入湖底。
霍令仪眼看自己就要跟着石块一起掉入湖泊。
在千钧一发之际,腰间一紧,她被人拦腰搂住。
“小心。”
一阵天旋地转,径直扑入一道坚硬的怀抱中。
她被迫紧紧贴在他的身前,搂住了他的腰。
是谁的心跳,扑通,扑通在耳边疯狂跳跃。
面前暖烘烘的胸膛散发着麝香与沉香融合的清冽气味。
他的手臂刚劲有力,落在她腰间的手紧紧握住她的腰肢。
后
脑勺也被人扶住,以一种保护之姿,将她拢护在怀中。
这样亲密的姿态,彻底乱了她的心神。
不知道是因为惊险的危机还是异性的接触,霍令仪僵在原地不敢乱动,桃花眼闪闪烁烁,惊疑不定。
怀里软玉温香,有柔软的起伏,盈盈一握的腰肢,越少珩浑身肌肉都绷紧了。
握着她腰肢的手叫嚣着要握紧,但理智却逼迫他松开了手,只是仍虚虚地扣住,将人环在身前。
“你没事吧?”
头顶传来越少珩清冷的声音,霍令仪心慌意乱,忽然猛地推开他。
他不设防地被推后退了两步,腰背碰上围栏,霍令仪的心险些也跟着跳出来,好在他后面的围栏没有毁坏的迹象。
霍令仪快速背过身去,捋顺肩头披散的长发,她走到损坏的围栏旁边,看着断壁残垣,故作镇静那般说道:“石桥坏了,但我也不是故意的,应该不需要赔很多钱吧。”
她未免也太过冷静,越少珩失笑。
走到她身侧,与她一起围观这道损坏的遗迹,顺手把欲坠未坠的碎石推了下去:“不用,我跟明觉说一声,他会找人来修。”
“哦。”霍令仪干巴巴应了声。
回头一看,药方被他虚虚握在手里。
她趁他不注意,眼疾手快抢了过来,不由分说折叠塞进自己袖中。
霍令仪压根没看他,一股脑地跟他交代起来:“你跟盛娴说一声,谢谢她的药方,我就懒得跟她说了,我娘要找我了,我先走了。”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跑了。
刚跑下石桥,她忽然想起一个事,急急刹住脚步,紫色裙摆被风鼓起,飘飘若仙。
她刚一回头,就与桥上的越少珩再次撞了视线,他饶有兴趣地侧头凝视她,似是好奇她莫名的举动。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的视线一直都没离开过。
霍令仪别开视线,按压住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大概也只是因为她动作幅度太大,招来了他的注意。
她犹豫片刻,抬头看他,清了清嗓子,冲他喊道:“景王,初五我和阿珣邀请你们三个到望江楼吃茶,你这个最大功臣,会去的吧?”
她知道这人矜贵的傲脾气,有些邀约,不亲自递到他面前,他会怀恨在心的。
越少珩姿态散漫地撑在完好的石桥围栏上,直勾勾盯着她,勾唇一笑,慢悠悠说道:“都是最大功臣了,不去的话,就不叫庆功宴了。”
瞧给他骄矜的。
霍令仪无语凝噎,白了他一眼。
这回是真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34章 赴宴冲冠一怒为红颜
日头渐高,午时之后,寺庙里生起炊烟。
上山拜佛的游人渐少,下山归家的游人骤多。
停靠着马车的空地由热闹回归寂寥,只有少数几名僧人在洒扫泥沙落叶。
林间凉风习习,赵晋怒火冲天地坐在马车里,任由自己的妻子王氏跪在地上替他受伤的手背抹药。
就算她再轻柔,也还是按到了痛处。
他猛地一脚揣在王氏的心窝上,骂道:“嘶,抹的什么药,一点儿用都没有!”
王氏出身小户人家,之所以能高攀上赵家,是因为她利用他贪婪好色的性子,抓住机会讹上换来的。
但轻薄小娘子的郎君能是什么好人?
姻缘是自己选的,再苦也只能自己咽下去。
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嫁给钟鸣鼎食的赵家,总好过嫁给穷苦的人家。
王氏捂着心口从地上坐起,收拾案几上的药,没再上前讨嫌,怯声道:“夫君,你就忍忍吧,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毒,等回了城,再找个大夫看看。”
话音刚落,马车忽然一歪,车内二人齐齐摔倒。
王氏倒还好,以手撑地稳住了身形,而赵晋撞到了车壁,按压到受伤的手,伤上加伤。
车夫苦着脸说道:“少爷,马车陷进泥地里拔不出来了。”
“杀千刀的!”赵晋一把推开挡在他前面的王氏,大步走了出去。
他今日倒霉透顶,不仅碰上霍令仪那个煞星,中了她的毒计,还惨遭刁民暴打,要不是她二人跑得快,他一定追究到底!
山林草木密集,雨水过后泥土湿润,烂泥汇聚形成坑洼。
马车不知深浅,碾压而过,陷进泥坑里拔不出来。
车夫遭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唯唯诺诺认错,随后又去拉马,但一个人力量有限,耽搁了不少时间。
赵晋和王氏只能暂时弃车,看看有没有路过的马车顺带捎一程。
这个时辰马车稀稀疏疏,过了一刻钟,才有一辆华贵的马车路过。
双马并驾齐驱,舆毂皆由上好的花梨木打造,辕座,窗棂上镶嵌有精雕细琢的夔纹玉璜,帷幕由锦缎铺就,悬吊的纯银銮铃,发出空灵悦耳的声音。
马车上有标记,赵晋一眼便知是皇亲国戚的马车,不敢随意拦截,只好立在路边垂首恭送。
谁料马车竟在他们面前停下。
马车上走下一人,着锦衣华服,矜贵气质浑然天成,五官精致,恍若姑射真人。
王氏从未见过这般仙姿玉貌的华美男子,一时竟看呆了去。
赵晋却是认得越少珩,当即行礼道:“微臣见过景王殿下。”
越少珩漫不经心地打量他:“你就是赵晋?”
赵晋容光焕发,欣然道:“正是,没想到殿下竟然认识微臣?”
越少珩玩世不恭地笑了下,目光落到他红肿的手上,淡声问道:“手怎么了?”
赵晋讪笑着掩饰道:“就是不小心碰到了些毒物,有劳殿下关怀,微臣真是受宠若惊。”
越少珩负手而立,碎金洒在他如玉般的侧颜上,他笑得疏朗明净,可又恻恻透着些邪气:“那毒物本王认得,很是厉害,本王手头有一良方可解毒。”
赵晋喜上眉梢,以为自己撞大运被景王看上,施恩意欲收揽他,当即拜谢,谄媚至极:“微臣多谢景王殿下救命之恩,来日如有需要微臣做事,殿下尽管吩咐。”
日光穿透密林,一道道光柱如利剑一般射入。
只闻拔剑出鞘之声,锐利铿锵,刀剑寒光被挽成一束漂亮的剑花,刺痛人眼帘。
赵晋被剑抵住,脸色煞白,浑身冷汗涔涔:“殿……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越少珩从青山腰间抽出宝剑,挑起他的手,剑锋就落在他的筋脉上。
一挑,就断。
越少珩挑眉看他,目光中带着的挑衅意味极浓。
赵晋两股站站,几欲先走,但有两位侍卫忽然拔剑压在他脖颈上,阻挠了他的动作。
他恶劣地勾唇,利刃划过肌肤表皮,如毒蛇盘踞,吐着信子,似乎在找最合适下嘴的地方。
“万恶以淫为首,你中的毒便是淫。”
青山的宝剑削铁如泥,吹毛立断,几笔勾勒,便是皮开肉绽,鲜血如注。
“敢动本王的人,就是找死。”
滴答,滴答。
鲜红落入泥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刀锋太快,根本感觉不到疼痛,直到“淫”字已成形,针扎般的刺痛才一阵阵传来。
赵晋想要跪地求饶,却怕脖子上的剑划破喉咙,他涕泪横流,求道:“殿下,微臣不知道她是您的人,我再也不敢了,求殿下饶恕我吧,我愿意到她面前磕头认错,只求殿下宽恕。”
“再敢打扰她,本王要了你的命。”越少珩目光阴鸷,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带着血的剑冷冰冰拍打着他的脸颊,锋利的剑刃甚至划破耳垂,温热的鲜血顺着脖颈流入衣襟。
赵晋瞪大双眼,脖颈鲜血淋漓的样子煞是可怖。
“本王会找人盯着你,往后还敢做出此等下流之举,断的就不仅是手了。”剑锋往下游走,在他腰侧徘徊,点了点某处。
一阵水渍沿着裤腿而下,骚味熏得人皱眉,竟是把他吓出尿来。
这般懦弱胆小。
越少
珩鄙夷冷笑,收剑回鞘,步履从容地转身离开。
景王的马车走了,赵晋脱力倒在地上,如烂泥一般再也爬不起来。
*
初五,望江楼。
霍令仪和霍珣如约而至,在定好的四楼雅间里等候。
窗外便是护城河畔,沿街有商贩叫卖,坊间商牌林立,客似云来。
轩窗被霍令仪打开,天光阴沉,雨云厚积,空气闷闷沉沉,一如他们的心情。
霍珣坐在圆桌前,捻了几枚花生剥来吃:“阿姐你别担心,景王会没事的。”
这几日她让他到处打听消息,忧心忡忡的与他探讨景王的事,很是上心。
霍令仪趴在轩窗前,托腮眺望湖光山景,眉心快要拧成麻花了:“听说赵典已经在御前参了景王一本,事关人命,不是小事。可我还是想不明白,景王为什么要杀了赵晋。”
霍珣道:“坊间都说,是景王冲冠一怒为红颜。”
霍令仪始终都不愿意相信坊间那些流言。
她转身回到屋内落座,皱眉辩驳:“为红颜讨说法就会杀人吗?他不是那种人。你与他相处那段时日,又是怎么夸他的,人家落井了,你就要下石了?”
霍珣倍感冤枉:“阿姐,我没有说这样的话,那是外面说的,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霍令仪不动声色的说道:“我只是教育你,君子不可在背后非议别人。”
霍珣:“……”
这几日出了一桩大事,鸿胪寺主簿赵典之子赵晋,在灵泉寺山脚遭人杀害,有民众见到景王拿剑威胁赵晋,其妻也站出来指认景王。
坊间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是因为赵晋轻薄柳青骊在先,爱慕柳青骊的景王冲冠一怒,找他理论,理论不成便仗势欺人,将其残忍杀害推落山崖。
事关皇亲国戚,圣上派人彻查,景王也因此暂时被禁足于王府之中,只等查明真相再做处理。
没过多久,郭信回和盛娴来了。
这场庆功宴,就只有他们四人。
郭信回在金銮殿前当差,自然是消息最灵通的人。
等他来了,还没坐下喘匀气,就遭到霍令仪和霍珣的连番轰炸。
郭信回看向眼前两双相似的,充满担忧的眼睛,笑了笑安抚道:“放心吧,身正不怕影子歪,如今证据不足,他没事的。”
霍令仪对他的解释很是不满,说了跟没说一样。
眼前几个都是自己人,她干脆把内心的担忧托盘而出,给他们提个醒:“事情真相一日未查明,他都洗脱不了嫌犯的罪名,他平日里傲慢无礼,树敌众多,保不齐有人想在此时想搅浑水,你们应当注意。”
“需要注意什么,何不当着我的面说,背地里就这么爱说我坏话。”雅间的门无风自动,被人从外面推开。
他们正在讨论的话题人物越少珩,就这么优哉游哉地步入雅间,来到几人面前。
霍令仪匆忙站起身,霍珣也赶紧跟着站起来,作揖道:“见过景王殿下。”
“你不是被禁足了吗?”霍令仪对他的出现感到十分意外。
一张大圆桌,盛娴和霍珣各坐在霍令仪的两侧,郭信回坐在盛娴旁侧,那他就只能坐在霍令仪的对面。
越少珩掀袍落座,不羁地解释道:“做做样子罢了,本王想出来,没人能拦得住。”
郭信回与盛娴对视一眼。
盛娴冲他抛去一个眼神:我说什么来着?
郭信回偷偷在底下竖起拇指:心悦诚服。
众人面前的茶盏都还是空的,作为东道主的霍令仪要给众人泡茶。
桌前茶具一应俱全,红泥小火炉上的银质水壶已经冒烟了,众人齐齐看向她。
这般压力下,霍令仪莫名紧张起来。
越少珩见状,出言调侃道:“看来茶艺不精,总不能第一步就拿水壶直接冲茶吧。”
霍令仪咬着下唇,怒瞪他一眼:“谁说我不会的,你少编排我。”
霍珣插嘴替她说话:“阿姐茶艺不赖,就是懒得动弹,有时为了躲避学习,会假装烫伤手,然后跟袁夫人装可怜,就可以偷懒了。”
霍令仪被他揭短,气得不行,桌布下踢了霍珣一脚:“夸我就夸我,说后面干嘛?”
霍珣只好乖乖闭口不言。
霍令仪不再管旁的,专心致志展示自己的茶艺功夫。
淋霖瓯杯,观音入宫,悬壶高冲,春风拂面,关公巡茶,韩信点兵。
茶叶舒展,幽香伴随着热水的冲刷酝酿而出,茶汤云雾缭绕,茶香四溢。
越少珩隔着淡淡的白雾欣赏起美人来。
面前少女起先还有些紧张,但随着渐入佳境,越发自信从容,动作流畅优美,尽显贵女气度。
她的眼睛湿漉漉亮晶晶,眉眼如画,一颦一笑都令人如沐春风。
“殿下先请。”蒸腾的热气将她的小脸熏得如桃花般娇艳,霍令仪浅笑着把第一盏茶推到了他的面前。
越少珩细细嗅着蒙顶甘露的嫩叶茶香,茶盏边沿还残留着少女涂抹的香膏气味。
甜而不腻,是清甜的梨花香。
浅呷一口茶汤,温润平和,不涩不苦,唇齿留芳。
“尚可。”越少珩只是淡淡地点评了一句。
郭信回转着手里的茶盏,吊儿郎当地揭起景王的短来:“景王能夸一句尚可,那便是非常不错,你们都不知道景王在吃穿用度上有多挑剔。普通人做衣裳,赤橙黄绿青蓝紫,随便挑就是了,他非得指名道姓要天水碧,裁缝做完,送到他面前,他就说这是正青色,不是天水碧,打回去重新做,分明就是一个颜色,他非得说是两个颜色。”
越少珩在桌底下寸寸碾过他的脚背,面上维持稳重,淡淡觑他一眼暗含警告,冷仄仄地说道:“分辨颜色很难吗?马和驴你也分不出来?都让你小时候少盯着地上的蚂蚁看,自己看坏了眼睛,还说我指鹿为马。”
被他揭了短,越少珩也不惯着,三言两句扯出郭信回的坏习惯来,结果又招来盛娴附议。
拔出萝卜带出泥,你一言我一句,话题竟是越扯越远。
席间闲谈变成了揭短大会,一人一句,打得火热。
天边有滚雷浮动,但屋内气氛正酣,也无人在意。
忽然,屋外传来敲门声。
郭信回起身去开门,是自家的奴仆,他满头大汗,像是跑着过来的。
“二少爷,二夫人可是与你在一起?”
“怎么了?”
“盛家那边出了点事,是二夫人的母亲惊厥晕了过去,盛府来人想寻二夫人回去看看。”
郭信回不再耽搁,回去与盛娴说了此事。
盛娴手脚发麻,忆起近来母亲常说胸闷不适,吃了药也不见好转,她怕出事,赶紧起身与霍令仪他们告辞:“家母出了些事,我得先走一步了。”
霍令仪起身相送,眸中满含担忧:“有事需要我,就说。”
“好,多谢。”
越少珩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扔给了郭信回:“去医塾找吕太医,他最擅疑难杂症。”
“多谢小舅舅。”
小夫妻携手离开,席间气氛不再。
人走后,杯盏中的茶水也凉了下来。
红炉里的精炭燃成银灰,霍令仪掩上盖子,熄了炉火。
霍令仪从荷包里取出一锭银两给霍珣,吩咐道:“阿珣,去结账,顺带再买点刚出炉的蒸凤爪回去,母亲爱吃。”
“哎。”霍珣得令,拿着银两离席 。
屋内就只剩下她和越少珩两人,茶楼里人声鼎沸,透过门缝传进来已经变得微弱,倒衬得屋内越发安静。
越少珩率先发问,打破此时的宁静:“药方用了吗?”
霍令仪坦诚直言,颇有几分抱怨:“捡了一剂试试,太苦了,比我喝过的伤寒药都苦。”
越少珩微怔,解释道:“良药苦口,宫中御医写的方子见效很快。”
霍令仪抵触摇头:“还是不爱喝,我宁愿药效慢些,也不要喝这样苦的。”
越少珩觉得好笑:“这么吃不了苦?”
“当然,要是病中尝不出味道倒还好,偏偏已经恢复了味觉,当真苦不堪言,连吃了几颗蜜枣都解不了残留的苦味。”
她拿到药方后,还以为宫中御医有何独到之处,一时兴起就去买了药回来熬,结果一口下去,苦得险些吐出胆汁,当即全倒了。
越少珩淡淡嗯了声,说道:“回头再帮你讨一副不苦的。”
霍令仪并不想再喝药,当即婉拒:“不必了,多谢殿下好心。倒是殿下,何时与赵晋结了仇怨,坊间都说你冲冠一怒为红颜,一怒之下将人杀害,可是真的?”
第35章 合作“所以你是个不开窍的木头”……
霍令仪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最感兴趣的事情上。
刚刚在席间,大家好似约定成俗没有提及此事。
当时大家聊得开怀,她不好坏了气氛,只是心头有虑,百爪挠心。
郭信回他们与他亲近,知道的比她多,自然不必再问。
如今只有他二人,正是打听的好时候。
霍令仪抿着温热的茶,眼睛躲在茶盏后,偷偷瞟他。
越少珩为了此事解释过许多回,皇兄将信将疑,大理寺无实证也见疑,至于那赵家找不到真凶,背后有人指点,自然对他咬死不放。
旁人怎么看他,他无所谓。
她是怎么想的,他却有些在意。
手指在桌沿敲了敲,对上她担忧的眼睛,他长吁一口气,嗟叹道:“假如是真的呢?”
霍令仪震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冲冠一怒真的是为了柳青骊!
看来他视若珍宝,心中十分在乎,就算背负骂名也甘愿为她做到此等地步。
当代律法有严规,杀人要偿命。
哪怕他是金尊玉贵的王爷,犯了事,也包庇不得。
可是,越少珩并非那等暴戾恣睢之人。
更何况赵晋不是平民百姓,而是官员之子,他杀一个官员之子,岂不是给御史递刀子捅自己吗?
他虽桀骜,但也不至于是个嚣张无脑的蠢货。
杀了赵晋,对他有什么好处?
在这点上,她又有些想不明白了。
霍令仪越过圆桌看向对面的人,恰好他也在看她。
目光炯炯,洞若观火。
黑眸如墨,幽深晦暗,叫人看不真切眼里的意图。
她该说什么?
夸殿下义薄云天?还是指责他太过猖狂,是否疯了。
窗外有雷声滚动,疾风将半开的轩窗吹得吱呀作响。
她逃避一般匆匆移开视线,起身来到轩窗旁将窗户掩上。
厚云积雨,空气里酝酿出薄薄的水汽,转眼间,淡淡的雨雾细细密密地笼罩而来。
望江楼沿岸就是护城河,淅淅沥沥荡漾着涟漪的水面逐渐开始变得密集。
街边的人群渐渐疏散,全都躲到商铺檐下躲雨。
街边有两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霍令仪定睛一看,正是柳青骊与孟玄朗。
孟玄朗以衣袖为遮挡,护着柳青骊一起躲进凉亭。
二人说话的模样十分熟稔,看上去相熟。
霍令仪一时看愣了。
“还真信了?”越少珩不知何时起身来到她身后。
慵懒的调子,嗓音清冽,把出神的霍令仪吓了一跳。
她慌张要把轩窗拉回来,结果却把轩窗推得更开。
轩窗外的视野中,也就仅有这座凉亭内有人。
居高临下,便能将凉亭里的人尽收眼底。
霍令仪手脚发麻,他那般喜欢柳青骊,以他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性子,万一对孟玄朗动了杀心可怎么办?
孟玄朗只是个寒门状元,身后无人撑腰,比赵晋有家人护着的情况差远了。
她急忙转过身来,不许他靠近,昂着头挡住他的视野,试图遮掩一二。
越少珩见她举止怪异,不由挑眉。
霍令仪慌乱中伸手去推他,故作蛮横:“你又骗我?你怎么总是这样?”
她力气有点大了,越少珩敏锐地感觉到她的不对劲。
他眼神微眯,故意往旁边走,又被她凑过来挡住。
他垂眸凝视她的脸,她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游移不定,像是抓在手里就会溜走的鱼。
狡猾,调皮。
他抓住她话中词眼,想要一探究竟:“总是?在你心里,我是个怎样的人?”
霍令仪抬眸,撞上他如利刃般锋利的眼,仿佛想要剖开她的身躯向内探寻真相。
霍令仪被他这样的视线一灼,匆匆躲开,思忖过后,才说道:“既然你诚心发问了,那我就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
越少珩理了理袖口,浅声道:“愿闻其详。”
霍令仪咬唇思索片刻,抬眸认真地看向他:“对我来说,你就是个谎话连篇的人,我猜不出来你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越少珩微微怔住,这个答案有些出人意料。
并不算是好话,但也不算差,还以为要骂他强盗恶霸。
他问:“真话很重要?难道不是做了什么才重要吗?”
霍令仪义正言辞表达自己的态度:“做什么也重要,但我不喜欢听假话。”
越少珩眼神无辜,十分认真说道:“可我从来不说假话。”
霍令仪马上抓住他话里的漏洞,柳眉一挑,指着他得意道:“诶,你现在就说假话,你刚才还说那都是你干的。”
越少珩轻笑出声,慢慢悠悠解释:“我说的是假如,我是警告过他,也仅此而已,杀人者另有其人。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不堪的人?到底是谁对我有偏见。”
霍令仪:“……”
见她哑口无言,垂眸咬唇不知如何辩解的可爱模样,他忽然扬唇,妥协一般哄道:“罢了,今后我对你都讲实话,如何?”
霍令仪莫名耳朵发热,他说不说实话,跟她有何关系?
她又不是他的谁,莫名其妙!
她背过身去,揉了揉耳垂强迫自己打消这种古怪的感觉。
目光不经意落到凉亭下的两个人时,蓦然惊醒。
不对,她还要掩护一二,不能被越少珩发现。
她正欲伸手去拉右边完全展开的轩窗,手臂就撞上了越少珩的胸膛。
他压下她的手臂,慢条斯理地说道:“别遮了,我都看到了。”
凉亭里避雨的男女,肩上衣襟都已经湿了一片。
孟玄朗把自己的帕子递给柳青骊,她并未拒绝,小心地擦拭自己湿哒哒的长发。
二人并肩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八角亭雨檐垂挂着的珠帘将他们笼罩在小小的一片空间内,自成一个世界。
他们在看风景,楼上的人在看他们。
越少珩终于揪住此人错处,笑得愈发猖狂肆意,讲出来的话也略显刺耳。
“这算怎么回事,你的孟公子,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一脚踏两船啊,想坐拥齐人之福。”
“好在发现及时,早些看清楚他的嘴脸,我劝你回头是岸。”
霍令仪盯着凉亭里的二人,心乱如麻,竟不知作何反应。
她看到孟玄朗对柳青骊展露好意的时候,心里是有点发堵的。
就好像养一只猫,你费尽心思去讨好,但是它对你爱答不理,却可以热情去蹭另一个人。
心里总归是不平衡的。
可他与柳青骊又规规矩矩的,没有越界之举,怎么能妄自下定论呢。
说不定他们只是相识,偶遇说几句闲话罢了。
更何况她与孟玄朗还在试探阶段,尚未到表明心迹那一步,他不知晓她的心意,又何来辜负一说。
倒是越少珩这般跳脚,怎么处处挑孟玄朗的刺。
电光火石间,有些什么串起来。
她明白了,他这是因为被撬墙
角,吃孟玄朗的醋了!
她转头,目不转睛地打量起他,终于在他幸灾乐祸的表情里发现一丝蛛丝马迹。
是怨念!
霍令仪心里有数了,笑得可不可支,趴在轩窗上,斜睨他一眼,不徐不疾地怼回去:“景王着急了?喜欢的姑娘被人抢走,心里不高兴的话,你就去抢回来啊,在这儿跟我抱怨有什么用。”
越少珩笑意消散,目光落在她那张娇艳的脸蛋上,不咸不淡地说道:“不喜欢我的人,抢来也没什么意思?”
霍令仪对他的态度感到不甚理解,这人最是霸道,怎么还有这么不争不抢的一天?
她敲着轩窗问道:“你都冲冠一怒为红颜了,她就半点都不曾感动吗?”
越少珩轻嗤一声,觉得好笑:“这有什么值得感动的,因为感动就喜欢的,不叫喜欢。”
她感到惊奇,往他面前凑去,好奇地望他:“看不出来,景王对男女感情一事研究颇深啊。”
面前少女明净的桃花眼里充满了惊奇,带了点渴求指教的意味,令他颇为受用。
越少珩勾唇,恣意嚣张地扬眉笑了起来,指点江山那般说道:“与生俱来罢了,难道你不懂吗?”
霍令仪咋舌:“谁一出生就懂啊。”
“所以你是个不开窍的木头。”越少珩屈指轻弹了她的脑门。
看着少女幽怨的眼神,眼底笑意渐浓。
霍令仪拉着他的衣袖往前面凑,请求他指教:“那你瞧瞧,他们如今是什么状况?朋友,还是超越了朋友关系?”
越少珩和她一起站在轩窗旁,与她挨在一处,下巴轻抬,示意她一起看。
越少珩慢悠悠地讲解道:“男人要是喜欢一个女人,就不会抗拒跟她肢体接触,那个孟什么……”
霍令仪打断他,不满地瞪他一眼,骂得很凶:“孟玄朗,说多少次了,你总是记不住人家名字。”
越少珩被她打岔也没生气,视线在她吹弹可破的脸颊上一眼扫过。
忍着捏她脸颊的冲动,顺着她的话继续:“那个孟玄朗,一看就是个老古板,最重视礼教,跟姑娘家坐一块,一定会隔着三尺远,你瞧坐那么近,还不是对她有意思。”
凉亭里坐在长凳上孟玄朗和柳青骊肩膀挨着有一肘的距离,但真算不得近。
霍令仪火眼金睛看得仔细,不由质疑起越少珩的真本事来:“我与他坐得比这个更近,你说的这个做不得数,你是不是胡诌的啊。”
越少珩想起那日盛娴给郭信回的展示,结合她方才说的话,脸色顿时不嘉。
目光落在二人紧紧挨着的手臂时,又没那么生气了,他也近。
他又指了指柳青骊手里擦拭的青竹色帕子:“这帕子一看就是男人的贴身之物,这种东西不会随便给人用的。”
霍令仪咂摸起来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于是追问:“还有呢?”
“这还不够?孟玄朗对柳青骊有意思,但是柳青骊……”
霍令仪斩钉截铁地说道:“她对孟玄朗也有意思。”
越少珩话都没说完,就被她截断,他意识到他不懂姑娘家的想法,特别是她的想法,故而问道:“何以见得?”
柳青骊对孟玄朗一直不冷不淡,可霍令仪就是觉得她待他有些不同。
或许是说话时会一直盯着他看,或许是愿意用他的帕子,或许是她这样的冷美人对着半点都不风趣的孟玄朗都能笑起来。
柳青骊也没有表现出格外热络,可女人的直觉也不容小觑。
她耸了耸肩:“我就是知道,她表现得不是那么明显罢了。”
越少珩忽然好奇问道:“那你喜欢人的时候是什么表现?”
霍令仪闭上了嘴。
对上越少珩玩味的眼神,她猜不透他到底想的什么鬼主意,紧抿着唇,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冒犯了。”
意料之中得不到的答案。
越少珩心里坠了块石头,但这种情绪转瞬即逝,他眉目一敛,沉声判决:“既如此,断案了。这两人有戏,你,没戏。”
霍令仪斜睨他一眼,娇哼道:“哼,我要没戏,你也没戏。”
越少珩耐心尽消,冷玉一般白皙的手指轻轻敲击在轩窗木板上,冷声问道:“怎么着,这都不愿意放弃,你就这么喜欢他,非得得到他?”
霍令仪不吭声,也不知道在执着个什么劲,还是想再多观察观察,万一是他猜错了呢。
越少珩盯着少女执着的侧颜,心生一计,凑近她耳畔,商议道:“这样如何,我们合作,在他们生出感情之前拆散他们,我帮你,你也帮我。”
第36章 争取挟天子以令诸侯
霍令仪并没有马上答应,虽然她平日里什么都可以掺和一脚,可是拆人姻缘这种事未免有损阴德。
尤其,令她想起了庆央的事。
霍令仪忍不住冷嘲热讽道:“景王这是重操旧业了?”
越少珩当下并没有理解她话中意思,只是疑惑地看着她。
霍令仪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过去她与越少珩彻底交恶,就是因为庆央。
见他似乎真的将庆央抛诸脑后,霍令仪竟然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来。
仿佛所有的遗憾,憎恶,怨念,执着,只有她一人背负,而他早已忘了自己造过的孽,伤害过的人。
她们,只是他人生中的一片落叶。
落入滚滚红尘,转瞬消失不见。
“你当真忘了,你还拆过谁的姻缘?”
就算她这样提醒,越少珩也丝毫没有印象。
只是看她神情凝重,目光幽怨,好像自己罪孽深重?
霍令仪急得跺脚:“庆央!你怎么把自己的妹妹给忘了。”
原来是她,越少珩眉目怔松,记忆蔓上心头。
若说有,那便是有吧。
越少珩收敛起玩笑的神色,难得正经地与她说道:“谢渊并非良缘,庆央就算嫁入谢家,也未必比在宫里的处境好。”
越少珩与这个妹妹同住在一道宫墙下,看到的远比霍令仪多得多。
皇家子女众多,父皇多情又薄情,一个不受宠爱的女儿,跟一个宫女有什么区别。
深宫犹如虎口狼穴,前朝争权,后宫争势,无权无势的人,只有任人摆布的命运。
更何况谢家人势利且诡计多端,一旦他们发现在庆央身上讨不到好处,就会日渐冷落,肆意轻慢。
还未娶到手,光是听说皇帝下旨,便已经急着与庆央割席。
庆央是个聪明人,亲眼所见爱人背叛,便知道该如何选择。
这边霍令仪仍是不依不饶,势要追问一个道理:“那你就要将她送去瀛国那样的不毛之地吗?”
越少珩知道她与庆央交好,当年庆央被送去和亲,最替庆央着急的,也只有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朋友。
他难得多说了几句,与她解释起当年的事情来:“瀛国要和亲的那年,宫里适龄的公主只有惜玉和庆央,一个是贵妃的亲女儿,一个是嫔妾收养的女儿,就算不是我,贵妃也会想方设法推到庆央身上,只是恰好父皇问到了我,我给出了他心中的答案罢了,父皇也并非只问了我一人,你怎么只怪罪于我?况且,她如今贵为瀛国皇后,不比当一个小小的五品官之妻好吗?”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庆央就算不去和亲,也会被父皇送给某个臣子联姻。
子女之于帝王,只是传宗接代和笼络朝臣的工具。
那位瀛国皇子,他打听过一二,虽出身卑微,但野心不小,人也比谢渊温厚。
只要他们大绥江山还在,庆央就不会失了依靠。
霍令仪紧皱的眉头在听完他的解释后渐渐松开。
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年只是听庆央的一面之词,知道是越少珩做出的提议,却没想过,也许帝王心里早已做出选择。
她偷偷瞥了眼越少珩,想起以往的一些误会,蓦然发觉,他总是很轻易被很多人误会,尤其是她。
霍令仪察觉到她对他经年累积的误解,似乎有点儿多。
她不好一一细究,只怕越挖越深,不知再挖出点什么来。
至于庆央在瀛国过得如何,她也有所耳闻。
她心底也是为庆央高兴的,从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这样的地位逆转,庆央苦尽甘来。
只是霍令仪和所有心思简单的闺阁少女一样,对感情有着过分天真的执念:“可嫁给不喜欢的人,身居高位也未必开心。”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不要总是代入自己的想法去揣度别人。”越少珩屈指轻叩在她的脑门上,遏止了她的胡乱猜测。
“就算当初嫁过去并非出自本愿,但应该活成什么样子,是人自己的选择,她若是自怨自艾,过得凄苦是她自找的,但她如今活得美满,你还要替她忧愁什么?你就这么确定她不会爱上他现在的丈夫?你躺人家床底下偷听的吗?”
霍令仪哑口无言。
或许他说得对,她再替庆央忧愁,也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徒增烦恼。
越少珩见她紧蹙的眉头有所舒展,眼神也从茫然到了悟,便知她听进去了。
近在咫尺的少女容色姝丽,新月笼眉,春桃拂脸,肌肤嫩玉生香,陷入思绪时呆滞的娇憨模样,令他的虎牙处泛出了些痒意。
莫名其妙的反应让他蓦地收敛起目光,微微侧头移开了视线。
虎牙咬住蠢蠢欲动的舌尖,产生了轻微刺痛的滋味。
喉头滚动,终是忍不住伸出罪恶的手,双指挟住她脸颊软肉,故意打趣道:“与其担心别人,不如担心你自己,再畏首畏尾,他俩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而咱们得霍大小姐,恐怕还在眼巴巴候着情郎。”
霍令仪涣散的眼神终于凝聚起来,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准确无误地聚焦在他含笑的眉眼上。
笑容里泛着些邪气,不怀好意的样子。
他用了些力,但不至于不适。
只是亲昵的样子,跟盛娴对她没两样。
但他不是盛娴啊!
她慌乱地拍掉他的手,背过身不再看他,闷声骂道:“呸,你嘴里真是没一句好话。”
越少珩也不在意,笑意浅浅地抱臂站在她身侧,望着云雾里的湖光山色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澄澈明净。
静默等了一会,见她还在盯着凉亭里那两人看,他有些无奈。
“怎么样,想清楚了吗?与我合作百利而无一害,总比你跟个无头苍蝇一样,找不着北。”
霍令仪心里思绪万千,只留了几分给底下两个人,因而摇头,嘟囔道:“我再想想。”
越少珩勾唇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许了她:“可以,慢慢想。”
*
距离茶楼聚会已经接连过了七八日。
期间霍令仪并没有主动去找他,一来是不太情愿,二来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她想,与其横插一脚去搞破坏,倒不如自己去争取。
霍令仪这回又扮做了安康,翌日一早躲进霍珣的马车里。
霍珣睡眼惺忪地掀开车帘,迎面对上大马金刀坐在车里的霍令仪。
她脸上从来藏不住事,霍珣很快便从她严峻的表情中读出一二分怒意,睡意顿时飞走。
他坐到旁侧的软榻上,小心翼翼问道:“阿姐又要去见孟学士?”
霍令仪闭目养神,半死不活地哼了声:“嗯,好多天没见他来过,阿娴说得不错,他果真是为了那几本破书才那么殷勤。”
霍珣挠了挠脸颊,忽然告知了她一个猝不及防的消息:“可是阿姐,恐怕你去国子监再也见不到孟学士了。”
霍令仪怔忪片刻,睁开眼疑惑地看向他:“为什么?”
心里头闪过许多念头,他辞官走了,他出事了,他失踪了?还是得罪了什么人被赶尽杀绝?
霍珣无奈告知道:“前不久他就被人调走了,不在国子监做助教,所以,你去国子监就见不到他喽。”
霍令仪腰肢霎时软塌下来,靠坐在案几上怔怔出神,“这么突然,他被调去哪儿了?”
“好像是刑部,听梁胜说,刑部是景王的地盘,景王一定是看到孟学士的才华,想提拔他呢。”
霍令仪像是梦中被人打了一巴掌,整个人都醒了。
神思从未像今日这般灵醒过,她放在膝头的小手紧紧攥成了拳头轻锤了下大腿,咬牙切齿道:“好啊,好一个不择手段,好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哪里是提拔孟玄朗,分明就是想用孟玄朗威胁她呢!
好好好,他非要这么逼她是吧!
霍令仪倏地猛然站起,对外喊道:“停车!”
“阿姐,你上哪儿去?”
“回家,睡觉!”霍令仪大袖一挥,毫不留情地掀帘跳下马车。
霍珣:……
痛失一日书童。
*
将近辰时,冯衿才将回笼觉睡了个满意。
她扶着酸痛的腰肢坐起,唤来伺候的丫鬟给她梳洗更衣。
雕花窗棂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说话声,隔得远了,听不真切说的什么,只是笑笑闹闹好不欢乐。
听年长的声音是孙妈妈,而年轻的音色像是令仪。
她顿感稀奇,霍令仪平日就算来她院子里找她,也都集中在午后,鲜少这么早的出现。
冯衿侧身问一旁梳妆的丫鬟:“令仪在院子里做什么?”
“回夫人的话,小姐在帮孙妈妈采花呢。”
冯衿喜好莳花弄草,院子里精心栽培了许多花卉。
时令不同,花卉却从未断过,她每日都会让孙妈妈帮忙剪来新鲜的花卉,她再亲自插花,装点在屋内各处。
梳妆过后,冯衿推开屋门,就看到霍令仪提着满满一篮子的花走近,笑容璀璨:“娘,看我给你选的花,今日我陪你做瓶花好不好?”
冯衿眉心一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孙妈妈把六方瓶、圆盘、瓷碗、竹筒以及竹篮等容器摆在桌前,还放置了形状各异的金银剪,竹剪刀,蔓手剪这些插花需要用到的金器。
再细致一些还有剑山,花留,枯枝,树皮,木棍等固定花枝的器物。
地上放着几桶水,分别是雨水,江水,湖水,也有煮沸后静置好的凉水。
母女二人坐在桌前净手,丫鬟在铜熏香炉里点上檀香。
霍令仪坐在冯衿对面,眼睛一直往她脖子上瞟。
冯衿注意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以为自己衣冠不整,便问她怎么回事。
霍令仪没经历过事,指着她衣领间若隐若现的一道红痕,说道:“娘,昨夜是不是没落青纱帐被蚊子咬了,抓得脖子到处都红了,可有抹过药膏?”
不远处贴身伺候冯衿的丫鬟都知道怎么回事,全都低下头来抿唇偷笑。
霍令仪满脸纯真,好像所有人都懂,而她被蒙在鼓里,因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你们都笑什么呀?被蚊子咬很好笑吗?”
冯衿脸上一红,赶紧把领子往上提了提,佯装平静地解释道:“夏夜蚊子多,确实被咬得厉害。离端午越发近了,江边应该生了不少艾草,孙妈妈,你一会派人去采买些新鲜艾草回来,晾干了再烧,熏一熏里屋,也给令仪屋里熏一下。”
孙妈妈笑道:“哎,奴婢一会就去办。”
“不用,我屋里没有蚊子。”霍令仪不喜欢熏艾草的刺鼻气味,于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要的,交给孙妈妈去办就行了,你专心些,今日你要用什么器皿?”冯衿马上转移话题,拉着霍令仪选瓶器。
霍令仪没再多言,跟着冯衿一起瓶花。
瓶花步骤繁多,从选花,再到处理花枝,都有复杂工序。
瓶花并非只是把花卉直接插入瓶中就了事,为了延长花期,还得仔细处理剪下来的花枝根茎,或用盐巴,蜂蜜,薄荷叶等处理过后再插入瓶中。
霍令仪在禅椅上坐了半日,禅椅没有背靠,只能一直挺着腰,怪腰酸背痛的,好在眼里手里都有活,这些难受之处都暂时被她放到一边。
知女莫若母,冯衿看得出她今日这般举动是因为有所求,但她不会轻易开口问,总得磨磨她的性子,让她把事情做完了,再看。
足足熬了两个时辰,才把瓶花做好,冯衿满意地指挥孙妈妈将几处旧瓶换新瓶。
冯衿在丫鬟捧来的盥盆中净手,边用帕子擦净手,边问道:“说吧,要求我做什么事?”
霍令仪这才说明来意,她想学筝。
冯衿万般不信她有这样的决心,点了点她的鼻子:“你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什么耐心学古筝,陶埙你还吹吗?鼓你还打吗?”
霍令仪据理力争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那些我都学会了,再学点别的有何不可?”
“当年你外祖父也说要亲自教你,可你弹了两日就不肯再学,怎么长大了反而想学了。”
“还不是那日被柳小姐的风姿所吸引,别人都学她的曲,我觉得好听,我也想学,娘,你就依了我吧。”霍令仪抱着她的胳膊,往她怀里钻,使劲撒娇。
冯衿被她拱得没了脾气,只是学琴,又不是什么大事:“之前不是请过一位女琴师,你因她说你在琴上没有天赋而每日捣乱,将人气走,现在也不好再将人请回来。”
霍令仪眼睛一亮,马上将话头引到自己有利之处:“那是因为她不会教,如果我能选一个好师父,那我必定让你刮目相看。”
冯衿马上意会:“听你的语气,你心有所属?”
霍令仪也不藏着掖着,脱口而出道:“嗯,就是柳小姐,不知母亲可否登门替我与柳侯爷求一求情?”
冯衿为难了,曾经有位与柳靖关系尚可的国公想请柳青骊教他女儿学琴,还于大庭广众之下做出邀请。
盛情之下理应顺水推舟接下这个人情。
桥是搭好了,可惜柳青骊并不留情,直接把桥给拆了。
她要求当众验验那位国公嫡女的天赋,不到她的要求她就不应,结果自然不如人意。
柳青骊只听了两声便说对方毫无天赋,轻飘飘的将人拒了。
平阳侯宠爱女儿,一切顺着她的心意来,真是恃宠而骄。
后来此事不了了之,只是两家因此闹得不愉快。
冯衿遗憾地说道:“我们霍家与柳家毫无交集,要是他家有个夫人,我还可以走动走动,可柳家没有夫人,我如何替你周转?”
挨在她肩膀的霍令仪忽然坐起身:“我与柳小姐有交集的,那日我在灵泉寺帮她脱困,柳侯爷还说改日登门拜访亲自答谢,只是那么久了,他一直没来,许是忘了,虽有挟恩之嫌,但我想柳小姐应该不会拒绝我,娘,你就替我走一趟吧,我与你一道去。”
冯衿实在拗不过她那股缠人劲,只好应下,心里还想着该找个什么借口,让霍擎出面,两家走动。
没想到他们还没想好如何出动,柳靖就携带女儿来登门拜访了。
第37章 知会第一次写信给他
柳靖特意挑了个休沐日来访。
霍擎在家,便与妻子一道前往前厅宴客。
霍令仪收到消息,马不停蹄从自己的平湖居赶了过来。
绕过回廊,隔得老远都听到了霍擎与柳靖的说笑声。
霍擎是武官,性情直爽,不爱学文人做派尽说些文绉绉的话,偏生娶了大文豪的女儿。
前段时间陪妻孩回娘家小聚,和老丈人一起,被七八个文官出身的连襟、堂兄弟围着,硬是干坐着听了一上午的话。
从说诗词,到谈歌赋,还要探讨文章好坏,他可憋不出来什么墨水来,不管问什么,都说好。
老丈人嫌弃他不通文墨,表面功夫也懒得再做,没再怎么搭理他。
他一走就是十几年,本就淡薄的岳婿关系,如今简直是如履薄冰。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也只好装聋作哑。
好在今日登门的柳靖会说人话,尽管都是些客套话,但与他交谈起来感觉如沐春风。
人与人还真是不一样。
柳靖不愧是圣上跟前的红人,说话都能说到人的心坎上。
余光瞥见霍令仪进屋,伸手唤道:“令仪,快来见过你柳伯父,人家是专门来致谢你那日在灵泉寺出手相助的。”
霍令仪提着裙踞跨过门槛进屋,抬头便见上首坐着她父母,左边坐着柳靖与柳青骊。
原以为只有柳靖一人来,没想到柳青骊也来了。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她霎时眼睛都亮了。
霍令仪小步上前施礼:“令仪见过柳伯父。”
柳靖含笑受礼。
她和柳青骊同辈,尽管年纪比柳青骊大些,但也不需要行礼,于是站直了身子走上前亲昵地握住她的手:“青骊也来了,让我好等。”
柳青骊受宠若惊,藏在袖子底下的手下意识地握住了她不撒手,眼睛一直盯着霍令仪,好像见到了亲人那般亲切:“青骊见过令仪姐姐。”
霍令仪自然也察觉到她的依赖,她觉得十分纳罕。
她的热络不全然是真的,也有几分客套成分在,只是柳青骊这样的冷美人竟然也会和她一样热情吗?
夏日天气逐渐炎热,但柳青骊的手有些冰冷,霍令仪没撒手,二人就这么拉着手坐到了一起。
柳靖瞥见她们亲密无间,眼底滑过一丝不可察觉的冷意,但扭头就打趣一般与霍擎说笑:“那日回家之后青骊就一直念叨令仪,才认识多久,就已经亲如姐妹,将我这个父亲丢到一边,你们有所不知,因我公务繁忙,没及时带她来跟令仪致谢,她都跟我闹了几日脾气。”
柳青骊笑得勉强,不敢看他,更不敢搭腔。
闹脾气是真,却不是因为霍令仪。
霍擎和冯衿都听出他话里有股淡淡的诉苦味。
他们知道柳靖深爱他过世的妾,以至于终生不娶,把唯一的女儿当做眼珠子那般珍视,因而也就理解他的委屈从何而来。
只是一个爱女的慈父罢了。
冯衿笑着说道:“侯爷不妨看开些,孩子大了也要交朋友,令仪小时候也是这样,扎进孩子堆里,眨眼就忘了爹娘是谁。天天围着朋友转,但也不妨碍她孝顺父母,记得回家就行。”
“是,还是冯夫人懂这些孩子的心思。”柳靖温和地笑了笑,目光又落回到两个孩子身上。
霍令仪眼巴巴地看向上首的冯衿,冯衿收到她的信号,给她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
冯衿开始夸赞起柳青骊在太后寿辰上弹筝的表现,柳靖笑着一一应承,摸着扳指,神思飘忽,这些夸奖的话他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
紧接着,冯衿话锋一转,终于道明来意:“柳侯爷培养青骊定是花费了不少心思,青骊不仅在琴技上出类拔萃,就连作曲唱词都是盛京里的佼佼者,得女如此,可是羡煞我了,要是令仪能得青骊三分真传,我都不知道有多满足。妾身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让令仪拜青骊为师,跟她学筝?”
柳靖脸色微变,没有立马答应,垂首抿了口热茶,不疾不徐道:“既然令仪想学筝,倒不如让青骊的老师亲自传授,也省得青骊不会教,教坏了令仪。她最近得闲,正愁没有学生教,我与她说一声便是。”
冯衿迟疑了,能教出柳青骊这样的学生,定然是名师,与其做柳青骊学生,不如做柳青骊师妹。
霍令仪看出了冯衿的想法,顿时警铃大作,她抢先一步站起身,说道:“柳伯父有所不知,我最怕年纪大的老师了,看到就发怵,根本学不了。青骊,你来说,你愿不愿意教我?”
她把柳青骊从椅子上拉起来,将所有希望都投注到柳青骊的身上。
柳青骊面对四双眼睛,有三双是带着希
冀的,还有一双是暗含警告的。
终于,她似是下定了决心那般,握住霍令仪的手,郑重其事说道:“自然是愿意的,令仪姐姐帮过我,我怎么能推脱,小事一件罢了,父亲,您总教我知恩图报,女儿怎敢违逆您的箴言。”
要不是有外人在,柳靖能笑出声来。
好一个不敢违逆,都敢拿这些话来堵他,真是翅膀硬了。
霍令仪见他迟迟不出声,小心问道:“柳伯父,是有什么顾虑吗?”
柳靖噙着笑,半开玩笑道:“既然青骊应了,我再说不许,岂不显得我不近人情。”
霍令仪压根察觉不到柳靖的不对劲,只顾着开心了:“多谢柳伯父成全。青骊,我带你去后院转转吧,好不好?”
“好。”柳青骊爽快地答应下来。
两个少女携手离开,屋里的三个大人又恢复了闲谈。
*
将军府院落宽敞,亭廊幽静,花木扶疏,翠竹湖石掩映在亭台楼榭间,日光透过稀疏竹影落在镂空花窗上,处处皆是风景。
霍令仪与柳青骊穿梭在曲折回廊里,给她介绍院子里各处精心搭建的景观,柳青骊很感兴趣,听得认真。
霍令仪其实并非真心想跟柳青骊学筝,但起码得在人前做做样子,不叫人看出她的真实意图。
既然越少珩把孟玄朗调到身边,那她也得把柳青骊把握在手里,才好有筹码与他叫板。
柳青骊以为她真心求学,逛了一圈,却迟迟不见霍令仪提及学筝之事,只好主动问道:“令仪姐姐的筝在何处,既然要学筝,我先看看你的基础如何,再好安排教学。”
霍令仪支支吾吾地推脱起来:“家中只有琴,筝得去琴行买才行,不如等几日,到时我再来找你?”
“好,不着急,那这几日能不能假装开始学筝,我每日都来找你?”柳青骊小心地试探道。
霍令仪不由惊讶,没想到柳青骊看上去是个严肃古板的姑娘,却也有这样叛逆的时候,像是找到同类那般,她笑出声来:“好啊你,我还以为你是知恩图报,原来你是拿我做桥,利用我逃离你父亲呢。”
柳青骊怕惹她不高兴,慌张得摇头:“不是,我真心想教你,没有利用你的意思。”
她满脸都是紧张局促,半点都没有霍令仪做坏事时的那种潇洒自如。
霍令仪有几分失望,看来她也没有她想的那般有种。
不过近朱者赤,迟早的事。
“我开玩笑呢,瞧把你吓的,你父亲是不是待你严格,所以你才不喜欢待在家中?”
柳青骊神色复杂,不欲多说,只好点头。
“那好,明日你来找我,我们一起去购筝。”
“好。”
*
送走柳青骊后,霍令仪回到屋中,唤来喜鹊帮忙研墨。
自己则坐在桌前,铺开信纸,以镇纸压实。
她咬着笔杆,却不知写些什么好。
喜鹊拿银制小勺往砚台里加水,慢慢化开墨条:“小姐怎么忽然想写信了,要写给谁?”
霍令仪直勾勾地盯着白纸,字正腔圆吐出两个字:“景王。”
喜鹊满脸不可置信,小姐竟然要给景王写信,她暗中掐了把自己的大腿,没做梦吧?
好疼,好像是真的。
小姐要写什么信?总不能是情书吧?
喜鹊挠头,小姐什么时候和景王关系这样好了?
霍令仪不想主动跑去他的府邸,但总得知会一声作为交换。
否则她拿下柳青骊这事,就是抛媚眼给瞎子看,毫无用处。
前两日在饭桌上听父亲说起赵晋的事,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与景王无关。
行凶者已被抓获,只是畏罪自杀,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杀赵晋。
因此,坊间有谣传说是景王找的替罪羔羊。
相比较外界的捕风捉影,霍令仪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说他没有做,那就是没有做。
思索良久,霍令仪才落下笔墨。
“暌违日久,寤寐思之,君子良言,一启蓬心。
明日巳时,望江楼畔,佳人同游,望君携友。
君子既诺,不负所托,卿敢背诺,吾必弃之。”
笔走龙蛇,霍令仪很快就写完了。
特意在末尾点明,他胆敢孤身赴会,她再也不会考虑与他合作。
尽管她不觉得自己的这番威胁真的能奏效,但态度总得摆出来。
她把信纸上的墨吹干,折好塞进信封中。
从温好的蜡斗中舀出一小勺,浅蘸在封口处,拿出铜做的雕花印章,盖戳上去。
印章只是随意雕刻的花卉图案,并未留名。
然后将信交给了喜鹊,让她跑一趟景王府。
喜鹊来到景王府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
喜鹊来过一次,但门外的侍卫轮换值守,恰好是不认识她的。
喜鹊哪怕报了霍府的名号,侍卫也尽忠职守,并未放行。
好在喜鹊从他们口中打听到景王外出未归,只好守在石狮子旁边等候。
天色渐暗,府门外的檐下点起了灯笼。
台阶两侧的石狮子没有灯笼的光映照,远远看去,压根看不到有个丫鬟蹲在那里。
不多会,宽巷里传来整齐的马蹄声和舆毂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喜鹊抬头,恰好看到身着锦衣华服的景王踩着轿凳走下来,撩袍拾级,仪态说不出的从容矜贵。
喜鹊喜出望外,喊着景王的名字冲上前来。
青山听见声响,暗夜中瞧见一个姑娘飞奔而来,以为又是哪个不长眼的,二话不说拔刀相向。
喜鹊望着近在鼻尖的寒刃,只差一根发丝的距离,就要将她劈作两半,她顿时吓得两股战战,呆若木鸡。
越少珩并未回头,正要跨过门槛,忽听闻一声微弱的呼喊:“景王殿下,我是霍小姐的丫鬟,是来送信的……”
青山收刀回鞘,余光瞥见华服来到近前,他退居其后,默默观察形势。
“你是霍令仪的婢女。”越少珩记忆力不差,只是看他愿不愿意记住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喜鹊那日随霍令仪进王府,曾近距离接触过他。
记得那时景王对自家小姐温和有礼,再加上今日小姐亲自给景王写信,她一时松懈,将景王当做一般的郎君。
直到撞上刀口,她才猛然意识到,真正的景王,绝非那般轻易可接近。
她颤颤巍巍掏出一张信封递给了景王:“景王殿下,这是我家小姐给您写的信。”
信封上的字,他很眼熟,是霍令仪的。
越少珩接过,捏了捏,薄薄的一张纸,看来没写几句话,他状若无心那般调侃:“你家小姐真沉得住气啊,今日才给我递信。”
喜鹊咽了咽口水,不敢抬头看他,低垂着脑袋恭敬道:“奴婢不清楚,奴婢只是送信的,既然信送到了殿下手中,殿下如无差遣,奴婢该回去复命了。”
越少珩将信件塞入怀中,吩咐道:“青山,夜里路黑,你送人回府。”
“是。姑娘请吧,我送你回去。”
“不……不劳侍卫大哥费心,奴婢自己回去就可以了。”喜鹊低着头溜出宽巷。
青山持刀默默跟随,不远不近地隔着一段路,将人护送回府。
第38章 巧遇“我家夫人脾气火爆”
这厢越少珩回到书房落座,屋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他不喜欢幽暗的地方,身居光明,才会感到安心。
江野早在他回来前就把屋内各处灯台点亮。
书桌后的屏风两侧放置了两个镂空浮雕升降灯台座屏,如金乌东升西落,随着主人心意随意调节高度。
宽敞的桌台上放置了一盏青铜鱼尾托盏玛瑙灯,玛瑙如玉,光泽温润,透出来的光线温和,对眼睛好。
越少珩取出芙蓉色独山玉雕笔筒中的象牙裁信刀,慢条斯理划开信封,取出薄薄的一张信纸。
纸上有淡淡的桂花香,盖过了墨汁的气味。
借着烛台的玛瑙灯的光线,一目十行就将信上内容阅览完毕。
簪花小楷,以清丽柔美出名,是闺阁少女爱写的字体。
字如其人,灵动柔婉。
但秀丽有余,却没有铁画银钩的风骨,若被冯公瞧见她这手书法,戒尺都要打断。
越少珩意义不明地浅笑了下。
信上所言,服软了,但又没有彻底服。
还胆敢威胁上他。
与她过招,有趣在于她总有自己那套,明明都翻不出他的手掌心,还要费力扑腾。
不过他就爱看她扑腾。
他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随后取出一个金丝楠木匣子,将信封平整放入,再将匣子放到身后博古架的一个箱笼中锁好。
随后唤来江
野,询问那个早就被他抛诸脑后的孟玄朗。
“那个孟玄朗,在刑部怎么样了?”
江野回道:“回殿下的话,孟玄朗被调派到刑部司任法直一职,官职小,且事务繁冗,每日整理旧案卷宗都要忙不过来,他废寝忘食,都快住在刑部司里了。”
越少珩对他在刑部过得如何并不感兴趣:“嗯,明日巳时传他过来。”
“是。”
*
翌日一早,柳青骊如约而至。
管家昨夜得了叮嘱,热情将她迎入府里,送上瓜果热茶,再唤人去通知自家小姐。
柳青骊坐在厅中,安静等候。
她昨夜一宿没睡好,还是头一回和同龄的姐妹出游,她徒然生出几分紧张。
她和霍令仪相识不久,并不算十分了解她的性情,只知道她开朗自信,热情似火,似乎很好亲近。
可人并不只有一面。
她从十几岁起就被迫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间,替父亲吸引和拉拢人才为他所用。
有些谦谦君子自负狂妄,恃才傲物,尤其爱重面子,只要将其捧高,顺他心意,就可轻易驯服。
亦可让他们驯服一个“更傲”的人,从而产生成就感。
所谓驯服,也是被驯服。
女子与男子也是一样,只是攀比的东西,从才华转移到了容貌上。
她们在宴会中精心打扮,争奇斗艳,为的就是比另一个人更美。
柳青骊清楚知道自己长得美,于是主动做了退让。
今日装扮得素净,身上穿着浅蓝琵琶袖交领袄裙,鬓发间用几支银色的珠钗点缀,绒花也选的淡紫色,脸上只施了薄薄的水粉。
因未抹胭脂,气色平淡,整个人透着一种不争不抢的气质。
只要她不比霍令仪美,不抢夺她的光环,她心里一定高兴。
霍令仪姗姗来迟,她今日穿了一身胭脂色齐胸襦裙,戴着海棠花头面,妆容明丽,整个人容光焕发,如烟霞般灿亮娇美。
与之相对的柳青骊,则逊色太多。
霍令仪看着柳青骊这样素净的装扮直摇头:“青骊你与我说实话,是不是不愿意与我同行?”
她与尚未出阁的盛娴同游时,姐妹两人都爱打扮得漂亮,生怕给对方丢脸。
柳青骊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她下意识摇头,否认道:“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样想?”
霍令仪十分幽怨地看她:“那你为何今日这幅打扮?”
柳青骊有些不知所措:“不好看吗?”
“当然了,你今日的美貌只有平时的十分之一,不行不行,这怎么见人,快随我来。”
霍令仪不由分说将人带到自己屋中,让她坐在梳妆台前,随后把自己的胭脂水粉,珠宝头面全都拿了出来。
柳青骊诧异地看着镜子里给自己改头换面的霍令仪,她心中大为不解,为何要这样做?
难道想把她弄得再丑些?
看似好心添妆,实则打扮得花里胡哨,惹人耻笑。
她曾见过一些表面姐妹,表面看着和谐,实则会在许多看不到的地方使绊子……
柳青骊手脚渐渐变得冰凉,与新认识的姐妹一同出游的快乐似乎在一点一点的消散。
霍令仪轻声说道:“闭眼。”
柳青骊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她眉头始终紧蹙着,眼皮微微颤动,似乎有些想哭。
有细软绒毛在她脸上轻轻扫过,沾着冰凉液体的笔刷点在她眉间。
闻到一股芳香的气味,紧接着唇上被涂抹上胭脂,温热的手指均匀地涂抹开。
“好啦,睁眼吧。”
柳青骊缓缓睁开眼,铜镜光可鉴人,映照出她的模样来。
她有一双巧手,镜中人芙蓉如面柳如眉。
五官优势尽数凸显,明眸善睐,楚楚动人。
眉心一抹朱砂红,并未破坏她自带的清冷气质,反倒平添一份高洁纯净与温柔慈悲。
银簪被她拔走,换上了更符合妆面的月牙白色的发带与珍珠珠花点缀。
窗外的清风拂过,飘带被风卷起,飘飘若仙,出尘脱俗。
霍令仪扶着她的肩膀,对镜子里的美人说道:“青骊美若天仙,不该私藏,应该共赏。”
“我若是男子,都要被你美得走不动道了。”
霍令仪觉得这样美得脱俗的柳青骊,应该没有男人不喜欢吧。
镜中人落下一滴泪。
恰到好处的眉心红痣,恰到好处的垂眸落泪,恍若庙宇中供奉的观音。
“美人垂泪,我见犹怜。青骊怎么哭了?”霍令仪觉得她很奇怪。
柳青骊擦拭干净眼角,眼尾泛着红意,握住她的手,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谢谢你,令仪。”
霍令仪没想到她还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只是给她花了个美美的妆,便这般感激了?
怪哉。
因为给她改妆浪费了不少时间,霍令仪望向窗外。
日照金瓦,晴空万里。
时候不早了,于是她赶紧拉着柳青骊起身:“咱们快些出门。”
府门外有停着两家马车,一辆是柳家的,一辆是霍家的。
霍令仪带着柳青骊钻进自家马车,柳家的马车竟然也跟了上来。
二人在东坊最热闹的地方下车步行。
霍令仪下马车的时候注意到了柳家的马车,不由皱眉:“你父亲管你管得未免也太严,出个门都找人盯着,这是怕我将你卖了吗?”
柳青骊苦笑道:“并非对你有戒备心,令仪不要多想。”
霍令仪不置可否,二人步入琴行,跟掌柜说明来意,要买一套现成的筝。
掌柜眼睛毒辣,见她们服饰华丽,簪金戴玉,便推荐店内最贵的筝。
贵不一定好用,但一定好看。
幸好有柳青骊这个内行人在,才没被他蒙骗了去。
掌柜也知道碰上了铁板,不敢再信口开河,老实了许多。
只可惜柳青骊在店里逛了一圈,始终没找到满意的,又拉着霍令仪去别家看。
霍令仪分不出好坏,觉得已经可以了,但柳青骊却坚持要给她配置一套最好的。
最终逛了大半天,才在一家店内定下来,霍令仪交付钱款,叮嘱对方明日送到府上即可。
柳青骊见事情办妥,尘埃落定,便做好打道回府的准备。
今日与姐妹出行,已经是她生平为数不多较为快乐的时光,她并不贪心,觉得这样也已足够。
没想到霍令仪忽然开口问道:“掌柜的,你家后门在哪儿?带我们从后门出去。”
柳青骊从平静中抬头,疑惑地看她:“令仪,咱们不回府吗?”
霍令仪笑道:“回府做什么,大好春光就是拿来浪费的,你难道不想出去玩吗?”
“想……可是。”柳青骊顾虑重重,一面向往自由,一面又惧怕父亲威严,他总不让她做他不允许的事,特别是玩物丧志。
“既然想去,有什么可犹豫的,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霍令仪不疑有他,拉着柳青骊从后门离开,往另一条街道跑去。
盛京是大绥的都城,街道四通八达,犹如精密的蚁巢,工蚁正有序地穿插在巢穴各处。
临街商铺招牌林立,琳琅满目,市集人群熙攘,繁盛热闹。
她们看起来似是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漫游,但霍令仪目的明确,悄无声息地带着柳青骊来到望江楼畔。
*
望江楼不远处的凉亭内,越少珩与孟玄朗早早到了此处等候。
他们二人皆是容貌出众的青年郎君,所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不消多时,肉眼可见附近多了许多年轻小娘子经过,频频回眸,驻足不前。
“好俊俏的两个郎君,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上去问问?”
还未走近,亭外守候的青山与江野扶着腰间宝剑,一左一右便将这些小娘子全部拦下。
已经不
知是今日的第几批。
青山脸色冷峻,不易亲近,江野眉眼弯弯,霎是可亲。
有姑娘壮着胆子询问:“你家公子姓甚名谁?可婚配否?”
江野笑吟吟道:“我家夫人脾气火爆,素有河东狮的称号,小娘子还有旁的想问吗?”
这么直白的回答,姑娘们只能惋惜着摇头走了。
青山素来冷酷的脸有轻微破裂的痕迹,睨了他一眼:“一时不知该怪你造谣好,还是怪你用这样的话来描述未来王妃。”
江野的狐狸眼上挑,似笑非笑问道:“我哪句话造谣了,你觉得她不是?”
这里的她虽未指名道姓,但青山好似听明白了那般,闷不做声站回原地。
想起昨日将喜鹊送回将军府后,霍令仪忽然外出,撞见他孤身回府复命,命下人给了他一盏灯笼以作感谢。
只是一件小事,但她留心了。
半晌,青山饶是忍不住回了一嘴:“她不是。”
江野:“?”
坏了,大石头已经开始偏心了,不会事后告状吧……
八角亭中,越少珩与孟玄朗相对而坐。
越少珩今日低调出行,不想太过扎眼,但又不能逊色于人。
故而穿了身朱樱色箭袖圆领袍,高高束起的高马尾洋溢少年意气,看着就年轻了几岁。
饱满的额上有几缕碎发自然垂坠,额上的金貔抹额掩映其中,剑眉星目,五官精致,眉宇间有几分桀骜难驯的不羁。
与之相对的孟玄朗则简单许多,竹青色交领长袖衫,一根玉簪梳起墨发,眉目疏朗,谦和温润。
身上的书卷气很浓,举手投足间的礼仪十分得体,仿佛与生俱来,与世家子弟并无区别。
看着就老气横秋的。
越少珩审视了他许久,见过几回,他都是差不多的装扮。
要论容貌气度,他必定不会逊色于眼前人,但为何霍令仪会喜欢他?
就是因为他无害的气质?
越少珩觉得不耐看,但若她喜欢,他也不是不可以装扮上。
他淡淡收回视线,随口问道:“本王将你从国子监的闲职换到如今的刑部司,你适应得如何?如果有不适的地方,不妨与本王直言,本王可将你调回去。”
国子监助教正八品,而刑部司法直官阶从九品。
他本就被打压,再往下走,这样的官阶落差,对这个状元出身的孟玄朗来说,指不定怨气更甚。
孟玄朗闻言,起身垂首,恭敬道:“亮怀还未曾来得及感激殿下提拔之恩,刑部乃三省六部之一,与社稷安定有所关联,位卑未敢忘忧国,正是亮怀心中所求。”
越少珩有几分讶异,这人还真是浑身正气,心怀社稷。
“不曾有怨?”
“殿下说笑了,何来的怨?”
越少珩但笑不语,清冷目光却始终落在他的身上,不发一言的观察。
孟玄朗思忖片刻,才决定把一些想法告知于他:“殿下恐怕不知,亮怀去年被钦点为状元,之后仕途一直不顺,国子监虽好,但始终无法施展抱负,亮怀愚钝,也察觉到一些打压之意。被殿下提拔到刑部后,虽事务繁杂,却也受益良多。若非殿下大义,亮怀也许还在国子监虚度光阴。”
他并未言明是谁打压,但国子监受中书令骆谦的掌控,是谁不言而喻。
他想得也十分明白,与其留在国子监被处处打压,倒不如到景王麾下。
听刑部一些同僚私下说起殿下,有口皆碑,如今刑部尚书,就是景王一手提拔上来的,起码景王知人善用。
孟玄朗赤诚道:“殿下对亮怀的恩德,亮怀谨记于心,从今往后,听凭殿下差遣。”
越少珩深深望了他一眼,只觉得棘手。
原以为是个虚有其表,道貌岸然之辈,没想到是怀瑾握瑜的志士仁人。
这样示好,有些难办。
抓不到他错处,怎么能叫霍令仪看清此人嘴脸,幡然醒悟。
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在膝盖上,静默了许久。
良久,他沉声问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家中长辈有为你说过亲事吗?”
孟玄朗怔楞片刻,话题怎么扯得这么远?他只好答道:“回殿下的话,家母不曾为我谈过婚事。”
越少珩手指敲击膝盖的速度渐渐加快,暗暗有几分不爽,但仍然和气地问道:“本王与你投缘,可有喜欢的姑娘,不妨与我道来,本王可以替你谋划一二。”
孟玄朗沉默不语,这种话怎么敢宣之于口,他怕为她招惹祸端。
思索良久,只好语焉不详地道谢:“多谢殿下好意,亮怀暂无打算。”
越少珩眼底的狡猾一闪而过,语气变得温和,态度也显得亲昵,含笑揶揄道:“怎么会没有打算呢?是没有,还是不敢?休要骗本王,本王那日可都看到了。”
孟玄朗到底年轻,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藏在袖子里的手在微微发颤,口干舌燥,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那日就在这座凉亭里,他亲眼看到了望江楼上的景王。
只是随意瞥了眼,那边很快就掩上了窗户,但他十分肯定,景王一定在茶楼里看了他们许久。
他今日来望江楼畔赴约,从进了这座凉亭开始,就没缘由的慌乱。
太后寿辰上,景王对柳小姐的真情他看得明明白白。
虽然那日他并未与柳小姐有任何逾矩的行为,可是在景王眼里到底算什么呢?
他自己又怀着怎样的心思呢?
若说清白坦荡,他问心有愧。
坦白从宽,孟玄朗苦声道:“殿下,亮怀自知身份低微,高攀不起这样好的姑娘,只道今生无缘,不欲打扰,殿下无须为亮怀费心。”
越少珩脸色霎时沉了下来,他还真喜欢她?!
“景王殿下,巧遇呀!”
凉亭外,两道倩影如期而至。
霍令仪巧笑嫣然闯入凉亭,语气里的意外不加掩饰:“亮怀,你怎么也在这儿。”
越少珩的脸色更差了。
第39章 别扭“我与你抬杠,是因为我看得起你……
凉亭内的四个人,只有不知情的两个人是最意外的。
孟玄朗因为刚被景王警告过,看见当事人就站在不远处,心绪如惊涛骇浪一般翻涌,不敢直视佳人,只好垂眸作揖:“霍小姐,柳小姐。”
柳青骊见到他们二人同时出现,脸上也露出了惊讶来,只是掩饰得快。
她的视线飞快地在他们二人脸上一扫而过。
景王脸色不虞地盯着她们,孟玄朗垂着头看不清楚脸色,略显拘谨局促。
她却敏锐地感知到,好像大家心里都藏着事。
柳青骊收回视线,朝凉亭内的景王福身行礼:“见过景王殿下,孟公子。”
霍令仪倒是一点儿都没感觉出来他们之间的氛围不对劲,刚想和越少珩说话,却见他绷着一张脸冷眼觑她,看上去不太高兴。
她心里嘀咕起来,难不成因为她们耽搁时间太久,害他好等,才发的脾气?
霍令仪觉得有几分道理,但她也没办法在这种情况里做解释,怕被另两人发现今日这场巧遇是精心布局。
转头又见凉亭里另两个人彬彬有礼,唯独她不见礼,太显眼了。
她只好缓缓的跟着柳青骊一样屈膝福身:“见过殿下。”
越少珩淡声道:“起来吧,不必行礼了。”
孟玄朗不是个话多之人,柳青骊面对外人,也是个偏冷的性子,他们没说话,但悄悄抬眸,视线不经意相撞,孟玄朗却已经躲开视线,想要装作与她不相识。
避嫌得如此明显,柳青骊心头一黯,也默默垂下了眼眸,不再看他。
“偶遇殿下出行,真是巧了。殿下与孟学士是在商讨要事吗?我和青骊闲逛至此,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霍令仪一心思考如何让她们的加入变得合理,于是把话头抛给越少珩,眨了眨眼给他使眼色,让他赶紧回话,说不打扰。
却不料越少珩改了主意,倨傲又散漫地开口道:“打扰到了。”
霍令仪脸色骤变,对他的改口感到不解,不是说好的合作吗?
他这是怎么回事?
霍令仪第二次给他使眼色,越少珩也是爱搭不理的,她顿时便怒了。
好啊,他这个变幻无常的小人!
计划临时有变,人都齐了,少他一个不要紧。
她决定不带他玩了。
她咬着后槽牙笑道:“那真是不巧了,亮怀你与殿下还有什么要事相商吗?没有的话,可否请你帮我们一个忙?我与青骊一会要去画廊买几幅画,你帮我们掌掌眼吧,我怕被人骗了。”
孟玄朗下意识看向越少珩,等他发号施令。
他其实也不清楚景王将他叫来此处有什么要事交代,只知道在这儿枯坐了半个时辰。
直到看到柳青骊她们进来,才猜测,或许殿下是在等候良机偶遇佳人。
顺带敲打他,不要觊觎她。
“殿下……”孟玄朗小心询问,招来越少珩意义不明的冷凝。
他猜测不出上级意思,是许他走,还是不许?
“看来殿下无要紧事交代,那就借人一用。”霍令仪见状,上前拉过孟玄朗的手臂,二话不说便将人拐走。
路过越少珩时,手腕忽然被人拽住,力气还不小。
她抬眸看去,便见他眼底有愠火薄怒,眉心微微蹙起,隐隐有几分委屈。
但很浅很浅,几乎被她误会成看岔了眼。
矫情鬼又矫情上了是吧。
莫名其妙。
试了几遍,仍挣脱不得。
霍令仪忽然福至心灵,好似明白了他的想法,他不想被人抛下。
要是他不愿意,他一定不会带孟玄朗出现。
只是不知道中途怎么闹起了脾气,令人费解。
霍令仪与他相处多了,竟然无师自通般揣摩到一点门路,鬼使神差那般,抬起头,语气柔和地问道:“殿下要是无事,要一起去看看吗?”
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果然松了许多。
“走吧。”越少珩松开手,神色淡淡的率先步出凉亭。
越少珩路过柳青骊,目不斜视。
脚边一阵微弱的风卷起她的裙角。
柳青骊骤然撞见霍令仪抓着孟玄朗的手臂,她仰头与他说话,孟玄朗也浅浅笑着回答,根本就没看过自己一眼。
柳青骊咬着下唇,心里头忽然乱糟糟一片。
她忽然转身,跟上了越少珩的步伐。
孟玄朗目送他们离开,抽回思绪,心情颇为复杂。
面对眼前霍令仪热情的关怀,心头有暖意流动,但无关男女私情。
他觉得霍令仪对他的好,跟她对他弟弟的好,是一样的。
凉亭外传来越少珩不满的提醒:“喂,你们两个,再聊下去天要黑了。”
好不容易跟孟玄朗说上话,就被人粗暴地打断。
不是说好的互相帮助吗?这样打断是几个意思,霍令仪白了他一眼:“知道了,别跟催债的一样。”
霍令仪和孟玄朗提步走出凉亭,她小声跟孟玄朗蛐蛐道:“你知道景王最喜欢吃的是什么吗?”
孟玄朗好奇:“是什么?”
霍令仪和孟玄朗路过越少珩的时候,越少珩正冷冷盯着他们两个。
她忽然朝越少珩粲然一笑,声音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当着他的面嘲笑道:“景王呀,最喜欢吃的就是火药了,看!他吃下去以后,脸都黑了。”
越少珩:“……”
霍令仪掩嘴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
丹青阁,盛京内首屈一指的画廊,专门售卖名人画作。
有丹青画手坐镇店里,专门为人画像,也可登门作画,只是收费不菲。
丹青阁分为前院和后阁,从前院入门是大堂,座屏上挂着许多字画,旁边有伙计守着,小心照顾这些字画,顺便为买家介绍一二。
柜台在大堂一角,掌柜的坐在里面打算盘,看账本。
他们来的时候,店内有十数个客人分散在店内各处欣赏字画,伙计则会热情地介绍这些书画的来历,说话声音不徐不疾,不似街头吆喝,会更有礼节的将音量和用词做到最雅致。
四个人在大堂逛了一圈,霍令仪本欲拉着孟玄朗远离他们二人,谁料越少珩和柳青骊一直寸步不离,紧紧跟着。
她数次回头示意越少珩找机会和柳青骊单独相处,但他却反应淡淡的,一点都没有主动邀约的意思,霍令仪暗暗为他着急。
到了一幅《枫溪赏花美人图》前,由丹青手本人在旁介绍自己的心血之作。
柳青骊和孟玄朗且听且看,孟玄朗于丹青上略有研究,就这样与丹青手闲聊了起来。
霍令仪没什么心思在这些东西上面,偷偷地往后面挪去,来到越少珩身侧,小声质问道:“殿下到底什么意思,机会都摆在面前,你怎么不知珍惜?知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把人骗来的,你不主动,难不成你要一个姑娘主动吗?”
越少珩抱臂,冷嘲热讽道:“那你这样主动算什么?你不也是姑娘?他就不能来找你,非得你找他?算什么男人。”
霍令仪觉得他又在讽刺自己,怒道:“你怎么总爱跟我抬杠?”
越少珩深深看了她一眼,语气略显认真:“我与你抬杠,是因为我看得起你。”
只是这种认真的语气,却没被霍令仪听懂,反而觉得他在说笑,哼哼唧唧笑了两声,白他一眼:“我谢谢你啊。”
越少珩勾唇:“不客气。”
霍令仪恼火:“谁夸你了。”
越少珩懒懒笑道:“我这不是讲礼貌吗?”
霍令仪别开脸,恰好她站着的位置,正对着洞开的侧门。
这道门连通后阁,后阁有亭台楼榭,曲折回廊,还有湖光山景。
丹青阁专门养了丹青手,便是借着这样的景观,为一些客人画像。
霍令仪忽然计上心头。
那厢丹青手与孟玄朗聊了半日,却也没见对方成交,耐心耗尽,语气生硬问了一句:“公子对我这幅画有如此高见,不知愿意出资购买吗?”
孟玄朗怔楞住了,他并非话事人,做不了主。
左右环顾想找霍令仪,恰好与柳青骊对上视线,他显得有几分狼狈。
柳青骊忽然解围道:“并非不愿,只是差强人意,劳驾为我们介绍了,我们再看看吧。”
美人开口了,岂有不应之理。
这位丹青手火气渐弱,埋怨的话也不好朝她发泄,但是对自己的作品又十分自信,绝不相信差强人意的推辞,于是一个劲地追问她到底哪里不满意。
柳青骊在琴棋书画中,只擅琴,别的虽有涉猎,却远远不及孟玄朗了解的多,她说不出好坏,还要被人步步紧逼,这回变成她有些狼狈了,她下意识看向孟玄朗求助。
孟玄朗见状,掩唇一笑,开口正欲解释,身后有人替他说话了。
“自然是因为画中人不够美了。”
几人回首,便见霍令仪俏生生站在后头,言笑晏晏地给众人解释。
又是一位美人,丹青手的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
丹青手继续辩解道:“画中这位美人可是天香阁里出了名的花魁娘子,在盛京城里,可是数一数二的美貌,你怎么能说她不美?”
霍令仪款步上前,笑吟吟地指了指自己和柳青骊,自信地反问他:“那你觉得我们二人是美人吗?”
丹青手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仍然点头:“二位自然是。”
霍令仪娇蛮地扬着下巴,示意与他画作中的美人比对,问:“比那位美吗?”
这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眼前这二位姑娘雪肤花貌,仙姿玉色,一看便是富贵世家出身的姑娘,容貌尚且其次,气质才是最难养成
的,丹青手唯有继续点头。
霍令仪欣然笑道:“这便是我们不买的原因,还不够美。我们要买自己的画像。”
丹青手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想要另一种服务,于是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不妨让我为二位作画,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将他们几人带往后阁。
一切正中霍令仪下怀,她蹦蹦跳跳跟在丹青手身后。
一路夸赞他的画作高超,还问用的什么颜料,什么画笔,将他哄得要把自己最好的画材都拿出来一展身手。
其余三人没有人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默默追随她的脚步来到一处水榭中。
丹青手热情地支起自己的画桌,摆上画布,颜料,画笔。
正准备大展拳脚,霍令仪却把一张交子塞进他怀中。
“有劳,但我们要自己画。”
丹青手犹疑了,她怎么就过河拆桥呢?
况且,这世上哪儿有跑到人家酒楼厨房自己做菜吃的顾客?
丹青阁未曾有过这样的先例,万一出了什么事,总归是麻烦。
霍令仪见他皱眉,干脆又加了一张,然后将人带去一旁,凑近了与他低声商讨道:“你一幅画才卖多少钱?这里够买你五幅了。好先生,给我们二位公子施展的机会,才好抱得美人归呀。”
原来是这个缘故,丹青手的目光在他们四人身上来回转,最终将交子收入囊中,给了她这个便利:“贵人自便,有需要唤小人。”
丹青手走了,水榭里只剩下他们四人,霍令仪把目光投向他们三人。
柳青骊问道:“令仪,他走了,谁替你画?”
霍令仪理了理衣袖,笑道:“当然是我呀!”
柳青骊不可置信:“你自己画自己?”
霍令仪神秘兮兮地将她推往水榭下的凭依旁:“谁说画我了,青骊你在这儿坐着,我给你们画。”
柳青骊还在咂摸“你们”是何意,就看到霍令仪竟把魔爪伸向了越少珩。
第40章 啰嗦她要闹,他就陪她胡闹
霍令仪殷切靠近,乖甜喊道:“殿下。”
越少珩知道她想做什么,不由皱起了眉头,眼里有几分阴翳。
她竟然真敢把他推去给别的女人?
他要翻脸了!
越少珩义正言辞拒绝了她的“好意”,走到水榭一旁,冷声道:“不要动我歪心思,我不想画像。”
“不行,你一定要去!”霍令仪好不容易给他们创造了条件,怎么甘心被辜负。
“说了不想,听不懂人话,你不要逼我,再如此,我走了。”越少珩嘴里说要走,却径直坐在了水榭伸出去的美人靠上,单手搭着凭依围栏,满脸皆是不耐,冷得生人勿近。
霍令仪不懂他为何这么抗拒与柳青骊坐一起,难不成他不喜欢人家吗?
可是他怎么可能不喜欢柳青骊呢?
她看得真切。
不管是太后寿宴为她伴奏,还是灵泉寺为她冲冠一怒,哪一件都不像是正常的他能干出来的。
若非真喜欢上人家,为什么要上赶着表现。
而且在亲眼所见柳青骊和别人有牵扯的时候,他也吃醋了,还动了歪心思想拆散人家。
种种佐证,不都说明了一切。
回首看向柳青骊,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偶有回眸,都对她温柔浅笑。
只是被一直冷落,看上去有几分淡淡的忧愁笼罩在身边。
真是个可怜的姑娘,被这么个死要面子,口是心非的男人喜欢上。
要是无人推一把,恐怕修不成正果。
霍令仪轻叹一声坐到他身侧,劝道:“殿下!当初是你先提议的,如今怎么做起了甩手掌柜?我为你殚精竭虑,鞍前马后,你怎能如此待我,辜负我一番良苦用心不说,简直伤透了我的心。”
越少珩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心里跟刀剜一样难受。
她说他伤透了她的心,难道她就没有吗?
榆木脑袋,总是不开窍,开窍了也歪到别人身上。
怎么就不能看看他。
霍令仪见他一言不发,眉宇间又有愁云笼罩,余下想质问的话都咽了回去。
也许有些人在感情里就是脸皮薄,明明心里喜欢,但是不知道如何表现,所以才会这样拧巴。
看他和柳青骊相处,面上总是淡淡的,但心里指不定多火热。
他就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可如果一直这么冷,把人拒之门外,柳青骊又怎么有机会碰触到他的炙热的内心呢?
要是爱人错过,她都替他惋惜。
她还是第一次为人解决情感上的问题。
虽然她也不甚擅长,尚在学习和摸索,但她觉得自己应该比他要聪慧些。
霍令仪难得语重心长地与他说些姑娘家的心里话:“殿下要是真心爱人,就不该让她失望,哪怕不擅长表达,总得做些让她开心的事,否则她体会不到你的喜欢,会日渐失望。再碰到一个比你擅长爱人的,你就没戏啦。失去后只会追悔莫及,倒不如把握当下每一次机会,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迟早会感受到的。”
越少珩的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少女认真说话的侧脸上。
她字字句句都在说不相干的旁人,可落在他心里,那些话便成了她对爱人的期望。
她也希望有人能如此待她吧。
他静默地将那些话刻在心头。
既然她想,他就做。
“啰嗦。”越少珩骤然起身,乍听上去有些嫌弃,但又暗暗有几分无奈的宠溺。
他高大的身影站在霍令仪面前,好似一座巍峨山峦,彻底挡住她的身影。
无人看到的地方,他的大手温柔地揉了她的脑袋一下,随后潇洒离去。
意义不明的亲昵,让霍令仪有些呆滞的坐在原位。
好几次了,他是不是惯用这种方式感激人?
水榭四面临水,沿岸有绿柳垂绦。
池水清幽,绿萍蜉蝣,池中有锦鲤在肆意游弋。
湖水折射的粼粼波光映照在柳青骊脸上,她看得出神。
忽然,身侧的美人靠有人落座,与她中间隔了将近两个人的距离。
她抬眸看去,是越少珩。
“殿下?”柳青骊没想到景王竟然真的被霍令仪劝服了,难掩心头讶异。
她知道这人最是难打交道,每次跟他往来,她总是提心吊胆地揣摩他的心思。
越少珩淡淡扫她一眼,平心静气地说:“无须管我,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柳青骊轻轻挑眉,这个“她”,有些微妙。
霍令仪对自己的作画水平有清晰的认知,她把孟玄朗拉了过来,请求道:“亮怀,可否劳烦你为他们作画。”
孟玄朗感到意外:“可是,你刚才不是还说由你来画吗?”
霍令仪又铺了一张画纸在旁,展颜笑道:“你画你的,我画我的,咱们又不相干,我什么水平你还不清楚,我怕他们白白坐几个时辰,最后看到我的画作失望而归,所以只能劳你辛苦啦。”
孟玄朗还在国子监时,就碰到过霍令仪拿自己的画作求他指点,确实并不擅长。
由此,重担只能落到他肩上。
他也不再推辞,应下了这个差事。
今日来看画,就已经有几分技痒,难得有机会,于是便沉心静气,执笔开始作画。
这厢他忙着作画,霍令仪也不闲着,抬眸看向自己笔下的对象落笔,想要描摹一二。
结果频频对上看着她的越少珩,把她看得心慌意乱,眼神躲闪。
纸上一团乱糟糟的线条,把一个俊美的王爷画成了有鼻子有眼睛,但是完全看不出是谁的人来。
霍令仪心虚不已,于是默默地重新换了一张画纸。
她对照着人不会画,但依葫芦总会画瓢吧,她干脆偷师孟玄朗,他怎么做,她就怎么做。
霍令仪的小动作被越少珩尽收眼底。
少女下笔处处犹豫,笨拙得像是不会拿笔的稚童那般,小心翼翼,又莫名谨慎认真。
水榭凉亭四面透风,将她鬓边的碎发吹起,烟霞色的发带被吹卷至半空,最后堆叠在她纤细的锁骨上。
她穿着齐胸襦裙,半垂着头的时候,颀长秀气的脖子会露出更多,像玉竹争春,破土而出,纤长而秀美。
借着这样的机会,他可以光明正大的,肆无忌惮地看她。
看到她不小心把墨汁滴落
白纸,慌张得不知道拿什么擦拭,手忙脚乱,一顿胡来操作,他忍不住起身想上前帮她。
但孟玄朗比他更快注意到,提笔帮她添了两笔,竟让她笑逐颜开。
刚起身便重新坐了回去,越少珩嘴边噙着的淡笑顿时化作无边酸涩。
柳青骊观察得仔细,将他的变化看在眼中,忽然问道:“殿下的心意,令仪可已知晓?”
越少珩缓缓扭头瞥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起来,眼睛微微眯起,语气带了几分危险的警告:“知道不知道,与卿何干?”
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威压令她生出几分惊惧,她顿时意识到景王是怕她利用霍令仪来威胁他,才会如此生气。
柳青骊抓紧解释道:“殿下不要误会,我与令仪姐姐结交出自真心,绝没有要利用伤害她的意思,青骊也是今日才看清殿下的心意,一时有感而发罢了。令仪姐姐是个很好的人,我只是出自关心才多嘴一问,请殿下恕罪。”
越少珩听到她说起霍令仪时语气间有几分真诚,散发出去的威压便收了大半。
但女人之间,嘴上的姐妹,能有几个是真的。
后宫见多了反目成仇,他对这种所谓的姐妹情保有几分警惕。
越少珩不疾不徐地冷声说道:“她不知道,你也不需要告诉她,少管闲事,别的我才会帮你。”
柳青骊乖乖点头:“多谢殿下。”
“对了,往后你尽量配合她。关键是,别让她看出来。”
“青骊知道。”
以后还有?柳青骊咂摸到一点什么。
她遥遥看向不远处的霍令仪,不由有几分羡慕。
她要闹,他就陪她胡闹。
她见多了把恋人蒙在鼓里,实则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胡来的男人。
而像景王这样,目的只是为了让她开心,保护她那份玩闹的童心,实属罕见。
不知过了多久,孟玄朗搁笔了,朝越少珩和柳青骊作揖道:“殿下,柳小姐,画作已做完,可过来一观,看看是否满意。”
越少珩施施然起身,来到画桌前端详他的画作。
他的画技不俗,笔触细腻,将许多细节都勾勒出来,人物的面容也活灵活现地跃然纸上。
“殿下可满意?”霍令仪在一旁露出了与有荣焉般自豪的笑容。
越少珩在画桌上逡巡了一遍,只看到孟玄朗的画作,却没看到她的,于是反问:“你的大作呢,不妨拿出来给我瞧瞧。”
霍令仪支支吾吾不肯拿出来,她早就画好了,只是太过难看,就在孟玄朗画好之前卷好藏了起来。
以为可以蒙混过关,结果还是被他追着讨要来看。
“我就不拿出来献丑了。”霍令仪走到柳青骊一侧,躲避越少珩追问的目光。
越少珩骨节分明的手落在旁边画缸里的卷轴上,状似无意地拨弄起来。
霍令仪提心吊胆地看着,她藏得严实,他肯定找不着,只是抓着柳青骊手臂的手指不由蜷缩起来:“殿下,那是别人的画,别乱动别人的东西。”
越少珩笑而不语,从画轴缝隙中抽出了一张薄薄的画纸。
霍令仪大惊失色,冲上前去要抢,但还是晚了一步。
“好啊,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幅模样!”越少珩展开这张画纸,笑容越发狷狂,故意摊开给众人展示。
画纸里勾勒出的一男一女,与孟玄朗笔下的结构相似,但细节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别人是珍馐佳肴,她是俩馒头搭根葱。
柳青骊不由笑出声来,但看见霍令仪羞愧得脸红耳赤,马上止住笑意,拍着她的手臂安慰道:“令仪姐姐,你画的比我好多了,我连圆都画不好呢。”
霍令仪羞臊得没脸见人,上前要抢回来,越少珩却抢先一步收入囊中,反手将她推了出去:“也该轮到你尝尝坐一个时辰是个什么滋味了,我给你俩也画一张如何?”
“不行不行,我不信你,万一你把我画成冬瓜怎么办。”霍令仪抗拒地推他,说什么也不许他画她的肖像。
柳青骊却在此时走上前来,挽住霍令仪的手臂,哀求道:“令仪姐姐,我想要一张与你的画作,可以吗?劳烦殿下,孟公子,再为我们画一张。”
见是柳青骊所求,霍令仪的抗拒就少了许多。
最终,半推半就被她带到水榭外的水廊上。
那里有荷花可赏,比坐在凭栏处舒服多了。
荷花荷叶触手可及,霍令仪扶着围栏,探出半个身子摘了一朵初荷送给柳青骊,把柳青骊吓得够呛,死死抓住她的手腕,谨防她落水。
“你拿着,今日你这身装束适合捧荷花,观音捧莲,普度慈航。”
“那你呢?”
“我?我当然是观音座下的金童玉女啊。”霍令仪双手合十,盈盈一笑。
明眸善睐的红衣少女,与出尘脱俗的观音相比毫不逊色。
美人各有千秋,本就不能一概而论。
二人趴在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临近端午,天气也越发炎热。
午后蝉鸣聒噪,水廊临近池塘,蛙鸣阵阵,令人昏昏欲睡。
霍令仪已经听不进柳青骊跟她讲话了,神思渐远,托腮眯眼,半梦半醒地打瞌睡。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越少珩和孟玄朗同时搁下了画笔。
他们二人在同一张桌,同一个视角,画同样的人,笔下的人物,形神却有几分不同。
孟玄朗自认画技出众,但与越少珩相比,哪怕仅有细微的差距,他也可以体会到当中巨大的差别,那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出来,实在逊色太多。
“竟不知殿下的画技一绝,有当世画坛圣手冯公的风采,与殿下相比,亮怀真是惭愧。”
越少珩走到一旁盥洗,沉声道:“无妨,冯公是本王恩师。”
孟玄朗恍然大悟:“原来殿下是冯公的学生,失敬失敬。”
越少珩擦干净手,懒懒抬眸赏了他一眼,目光中幽幽闪着洞若观火的掌控感:“本王知道,你拜在冯公儿子,冯止学士的门下,真说起来,咱们也算有些缘分。”
孟玄朗知道越少珩招揽自己前,肯定都查过自己的身份来历,自己在他眼里,已无任何秘密,但他坦荡,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因而没什么好害怕的。
“能与殿下有这样的缘分,实乃三生有幸。”
越少珩把目光落到二人的画作上,说:“我与你交换一二。”
孟玄朗诧异:“为何?”
越少珩扭头扫了一眼水廊下眯着眼睛瞌睡的霍令仪,此人无知无觉,迟钝堪比乌龟。
他无奈地叹息道:“不想被人嫌弃。”
孟玄朗:谁这么没有眼光?【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