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高昌王扶起宝珍后, 牵着她进入寝殿。待入座,他道:“头可还疼?”


    “已经不疼了。”


    “想起来些什么没有?”


    “没有。”宝珍叹气。


    “莫着急,一定会想起来的。”高昌王安慰她几句, 笑道:“瞧我带了什么好东西给你。”


    他拍手,宫人恭恭敬敬将一盒子捧到宝珍面前。


    高昌王:“打开看看。”


    盒子一打开,绚烂的盈光瞬时扑到了宝珍脸上。盒子里放着一个王冠, 王冠雕刻成了花朵的形状,犹如无数朵花围起聚而成的花冠。上面镶嵌满了珍珠, 黄金,琉璃, 水玉, 蓝宝石,红宝石,绿松石, 华丽璀璨,精美绝伦。


    没有人见了这顶王冠, 不会被其惊艳。宝珍喟叹, “真好看。”


    高昌王笑道:“喜欢么?”


    “喜欢。”


    “待宴会那日, 你就戴上这顶王冠。”


    “多谢……父王。”她有些生疏地唤出这两个字。


    高昌王亲自将王冠给她戴上,“好, 不愧是我的女儿, 戴着极好看。”


    宝珍顶着王冠,去瞧镜子。镜子里,自己整颗头都在发光的, 她想, 即便是模样再普通,戴上这样的王冠都会添几分颜色, 当真是应了那句“人靠衣装马靠鞍”。


    译官偷偷去瞟镜子前的宝珍,他的耳根微微泛红。宝珍公主戴上王冠可真美。陛下也真是宠她,其他公主王子的王冠可比不上这顶王冠。


    思及这几日,陛下令人把绫罗绸缎,胭脂香料,金银琉璃,珍珠玛瑙,宝石琼玉,各种奇珍异宝,不要钱似的,一箱一箱抬进宝珍公主的寝殿里,译官再次暗自感慨,陛下着实是宠爱宝珍公主。


    宝珍取下王冠,听高昌王道:“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办盛宴的良辰吉日,高昌王原本选定的六日后,只是过三日他得去楼兰王都,庆贺楼兰王二十三岁寿辰,故而,选定的良辰吉日需要后推,等他回来再举办。


    “我打算带你一起去楼兰王都,一同庆贺吾王寿辰。”高昌王道。


    “我也去?”


    “你应该去,见见我们伟大的楼兰王。”高昌王说这话时,敬仰恭敬,仿佛在谈论一位神明。


    失去所有记忆的宝珍并不了解楼兰王,也没多大的兴趣见楼兰王,“我就不————”


    “莫要推辞。”


    宝珍语塞,“好。”左右她去不去也没甚大干系。


    这边厢,译官听到高昌王的话,惊诧不已。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进楼兰王宫见楼兰王。除了参加寿宴的各个国王与王后以外,只能带一个子女。这十年,高昌王去祝贺寿辰,只带了最最宠爱的七王子,其他子女是没有资格去的。


    今年陛下要把七王子换成宝珍公主?饶是知道陛下宠爱宝珍公主,译官也禁不住再次感叹起来。


    下一瞬,译官心里为宝珍公主担忧起来。公主“抢”了七王子参加寿宴的机会,七王子肯定会不悦,万一七王子对公主心生不满,对其发难该如何是好?


    彼时,译官口中的七王子正在问侍从,“你说,妹妹她可会喜欢小漂亮?”


    侍从:“定然会喜欢!小漂亮这么好看,公主必定会喜欢的!”


    七王子嗯了一声,白皙修长的手指抚摸了一下小漂亮彩色的羽毛。


    小漂亮是一只凤头彩羽的小鹦鹉,头部为雪白色,羽身为渐变的彩虹色,羽毛柔软光滑,丝绸一般美丽润亮。


    它是全天下最漂亮的鹦鹉,也是全天下最聪明的鹦鹉,别的鹦鹉会学舌,但理解不了自己说的话的意思,也不会与人沟通,小漂亮不仅会说话,还会与人沟通,是一只极极聪明的神鸟。


    金银珠宝都是俗物,所以七王子想将天下唯一一只珍贵的神鸟送与妹妹。妹妹见着小漂亮,定会喜欢。


    他微微一笑,俊美的眉眼间染上些许光彩。带着小漂亮去往琉璃殿时,途中碰见了四王子。


    七王子:“四哥,你也去宝珍妹妹那里?”


    四王子:“你也去?唔,我去看看宝珍妹妹的伤如何了。”


    “你手里拿的什么?”


    “送妹妹的礼物。”


    “你送的什么礼物?”


    四王子送的是一台梳妆镜。此镜并非铜镜,乃玻璃制造,镜面比铜镜要清晰一些,非常珍贵。


    “镜子?”七王子扫视镶嵌着宝石的镜子,嘴角一撇,“这种俗物,比不得我的神鸟。”


    四王子这才注意到七王子手里拎的鸟笼,“女儿家总归是喜欢梳妆打扮的,妹妹可能会喜欢我的镜子,却不一定会喜欢你的鸟,毕竟不是所有女人都喜欢鸟。”


    七王子一点就炸,“谁说的!我的小漂亮这么聪明可爱,妹妹一定会喜欢,你这镜子花里胡哨的,她肯定不会喜欢!”


    四王子心说你这鸟也同样花里胡哨,他没再多言,只道:“且看着吧。”


    两人互相冷着脸,来到琉璃殿后,见高昌王也在,两人行礼之,将礼物送到宝珍面前。


    “妹妹,小漂亮能听得懂人说话,乃是这天下最聪明的神鸟。”七王子道。


    “真的吗?”宝珍惊讶,“那它能否听得懂汉话?”


    “只要教它,它就懂。”


    “真厉害,我很喜欢,谢谢你。”


    七王子眸子一亮,下巴一翘,得意地向四王子投以一瞥。


    四王子:“妹妹,这玻璃宝镜照人照得极清,你喜欢吗?”


    “喜欢,很喜欢。”宝珍弯弯杏眼。


    四王子也得意地挑了下眉。


    七王子抿唇,“妹妹,你是更喜欢我的小漂亮,还是这镜子?”


    “都喜欢,一样的喜欢。”


    七王子嗤,“这镜子有什么好的,哪里比得上小漂亮。”


    四王子:“谁说这宝镜就比不上小漂亮?”


    宝珍看了看脸色有些不好的七王子,又看了看同样脸色不悦的四王子,他俩貌似在针锋相对,仿佛要争出个高低来。她呃了一声,“都、都挺好。”


    这时,高昌王道:“行了,你俩争什么争,不管好与坏,都是你们的心意,心意没有好坏之分。”


    四王子:“父王说的是。”


    七王子哼了声,不甘不愿地道:“父王说的是。”


    阿娜尔古丽将两位王子送的礼物安置好,她一边抬宝镜一边在心里啧啧而叹。


    这几日,陛下,王后王妃,公主王子们来的礼物,都快把屋子给填满了。


    不多久,又有王子前来看望宝珍,临近吃午膳之时,琉璃殿里热闹非凡,几乎所有王子都来了这里。


    宫人赶紧去膳房,吩咐宫厨多准备菜肴送到琉璃殿。


    午膳端上来时,高昌王将宝珍牵到他右边坐下,七王子眼疾手快,迅速坐到宝珍旁边剩下的位置。


    被七王子抢先一步占了宝珍旁边的位置,其他王子暗地里骂了声,陆陆续续坐下。


    因怕宝珍吃不惯西域菜,桌上除了有高昌菜肴,也有汉人的菜肴,一道道菜端上桌后,各种食物香气争先恐后钻进宝珍鼻子里,她拿起汤匙,抿下一口牛酪鲜菇汤。


    汤汁咸度适宜,奶味浓浓,鲜美香醇,里面有菌菇的鲜气,双倍鲜味叠加在味蕾上,在味蕾上炸开了多巴胺的礼花。


    宝珍眸光微亮,下意识脱口而出,“这是芝士鲜菇汤?”


    译官:“芝士?殿下,这是牛酪鲜菇汤。”说完,他快速把宝珍说的话转译给其他人听。


    高昌王与其他王子异口同声:“芝士?”


    宝珍扶额,“我也不知为什么会把牛酪叫成芝士,或许我们汉人就是把这个叫做芝士?我不记得了。”


    “或许罢。”高昌王给宝珍夹了一块油酥熏肉,“多吃些,多长些肉。”


    七王子也快速给宝珍夹了菜,其他王子也纷纷给她夹菜,她的碗,她的盘子全部堆满了菜。


    四王子将剥好的虾肉放到宝珍面前,“妹妹,尝尝我亲手给你剥的虾肉。”


    七王子翻白眼,这虾壳不有宫人剥么,就他四哥会献殷勤,那献殷勤的模样,真似个奴才。他心里冷哼着,也去拿虾肉帮宝珍剥壳。


    最小的九王子倒了一杯葡萄浆,双手捧给宝珍,奶声奶气道:“姐姐,喝,好喝。”


    九王子才七岁,卷发,大眼睛长睫毛,高鼻梁红嘴唇,很是可爱。宝珍想捏他肉肉的面颊。她笑着说谢谢,给他夹了一块葡萄酿蟹肉。


    高昌王有些吃味。宝珍都没给他夹过菜。


    七王子等等王子看了看欢欢喜喜吃葡萄酿蟹肉的九王子,面色各异。


    七王子咬牙瞪九王子,宝珍为何给九弟夹菜,为何不给他夹菜?他只觉碗里的饭食变得泛酸起来,仿若碗里被倒了一盆醋。


    注意到桌上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宝珍不解,“怎么了?”


    七王子道:“我也喜欢吃葡萄酿蟹肉。”


    “这菜挺好吃的。”宝珍点头。七王子还盯着她,也不继续进食,她犹疑,正想问他有何事,只见他有些气闷地伸碗过来,“我也喜欢吃葡萄酿蟹肉。”


    这下宝珍明白他想做什么了。他想让她给他夹葡萄酿蟹肉?可是明明他的筷子够得到这道菜,且还有宫人可以给他布菜呢。


    之前高昌王和王子们给她夹菜,她没有给他们夹,是因为她不爱给不太熟悉的人夹菜,也怕他们觉得逾越和冒犯。方才给九王子夹菜,是觉得他可爱,一时没忍住下意识的行为。


    她忖度几许,给七王子夹了一块葡萄酿蟹肉。


    七王子白皙的面孔上浮起一丝光彩,翘着嘴角吃下这块肉。


    给七王子夹完菜,宝珍感觉到桌上其他人的目光。顶着他们略微有些期许的视线,她悟了。他们也想?


    她怕自己会错意,于是动作迟疑。


    桌对面的那位王子,她记不得他是第几位王子,他的脸上带着一分责怪,仿佛在责怪她厚此薄彼。她心尖一颤,认为自己应该没会错意,于是清清嗓子,“这菜确实挺好吃的。”边说,边给所有人都夹了菜。


    这下子,所有人脸上都挂上了笑容。


    桌上其乐融融,自己的孩子们与宝珍相处得很是融洽,高昌王开怀大笑,对此很是满意与欣慰。


    饭毕,到了午歇时分,为了不打扰宝珍午休,高昌王与众王子恋恋不舍辞去。


    宝珍一睡便睡到了傍晚时分。


    “为何不叫醒我?”她问阿娜尔古丽。


    “我见殿下睡得香,不敢打扰殿下。”


    睡到了这时候,夜里估计不容易睡着。


    明月高悬,万籁俱寂,兰影过粉墙时,宝珍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白日里睡多了,果然夜里难以入眠,又因想不起从前的记忆,内心烦恼,更难以入眠。


    “古丽。”宝珍摸着黑下床。


    阿娜尔古丽忙不迭点燃灯盏,“殿下?”


    “何时了?”


    “还未至亥时。”


    宝珍披上袍子,“出去走走罢。”


    “殿下,都这么晚了……”


    “我睡不着。”


    反正睡不着,不如出去走走。


    月光似流玉,在夜色里浮过阶柳庭花。宝珍步子缓慢,迤迤然穿过宫道。


    宫里四处都烧着宫灯,明亮的灯辉融着月光,将宫墙花砖映得璀璨夺目。宝珍伸手,指尖一寸一寸拂过宫墙。她与古丽闲聊起来,“古丽,整个王宫有多大。”


    “很大很大,要走很久很久,走到脚疼都走不完。”


    宝珍越走越远,阿娜尔古丽道:“殿下,还是别走太远了吧。”


    “走累了正好回去就能睡得着了,顺便看看王宫其他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宝珍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猫叫。阿娜尔古丽立刻护到她身前,“有猫,殿下小心猫伤着您了!”


    宝珍循声望去。前方宫墙之下,一只沙漠猫正拱起背脊,抓了一下躺在地上的女子。


    地上的女子衣服破破烂烂,苍白瘦弱,她从猫的爪子里抢过饼子,气若游丝,“给我,给我。”


    沙漠猫又尖叫一声,又要去抓她时,宝珍快步过去,赶走了沙漠猫。


    猫一被赶走,衣着破烂的女子急速把饼子塞进嘴里。


    “你……”宝珍蹲下来,还没说什么,女子便闭目晕过去。她连忙去拍她,“你还好吗?”


    触摸到一片滚烫的肌肤,她一惊,这人在发烧。


    “古丽,她在发烧,她生病了!快去叫宫医!”


    古丽面色复杂,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这就去。”


    琉璃殿里,宫医离开后,宝珍问古丽,“她是谁?为何宫里还有像乞丐一样的人?”


    “她是六公主。”


    宝珍惊异。


    却原来,这位衣着破烂的女子是六公主。当年六公主的母亲怀着孕时,触怒了高昌王。待她生下孩子,便被当场处死。


    六公主毕竟是王室子嗣,高昌王饶了她一命,但她受母亲牵连,他极其厌恶她,是以六公主生来就不受宠。


    再加上她为宫女所生,出身血统低贱,背后没有家族可以依傍,她也就空有个公主的名号,实际她被奴才婢子欺负,被奴才婢子克扣粮食衣物,吃不饱穿不暖,日子过得比奴才还不如。


    听完古丽的话,宝珍的第一反应不是刁奴欺主甚是可恶,而是觉得高昌王很可恶。自己的孩子日子过得这样惨,他却不闻不问,就算是不喜欢,但好歹是自己的亲骨肉。


    宝珍一时无了言语。良久,她道:“她叫什么?”


    “无名,陛下没给她取名。”


    甚至连名字都没给她取。


    “宫里可还有如她一样的公主?亦或是王子?”


    “只有她一个。”


    月隐露浓,参星横斜,天色将明。宝珍一醒来就问:“六公主她醒了吗?”


    “还未。”


    宝珍来到六公主床前,探了探她的额头。她已经退热了。


    六公主昏昏沉沉苏醒,入目里是一片精致的金丝帐顶。她神识恍惚,不知道自己在何处,但她清楚地知道,她不在自己的床上。毕竟她的床帐不会这么精美华丽。


    她记得,她发热了,唤婢子给她请宫医,婢子却只当没听到。她便自己踉踉跄跄去找宫医。去找宫医的路上,她发现有猫在吃饼子。每日都吃不饱的她,实在是太饿,于是去抢饼子,抢到饼子之后的记忆便没了。


    “你醒了?”


    轻轻柔柔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六公主慢慢转过脖子。陌生的汉人面孔映入视野,她目露茫然。


    “古丽,你快跟她说一下。”不懂高昌语,也不懂吐火罗语,宝珍只得让古丽代她说话。


    古丽点点头,转向六公主,“六公主,这位是宝珍公主。”


    听完古丽的话,六公主才知,这位汉人女子,是高昌王前几日认下的女儿,名唤宝珍。


    宝珍穿金戴银,头上的冠饰,比其他王子公主的冠饰看起来都要好。六公主想,高昌王必定很宠爱她。她心里很是讽刺。她是高昌王的亲生女儿,高昌王对她不闻不问,可他却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族女儿如此宠爱。


    她艰难地扯起嘴角,刚要向宝珍道谢,谢她昨夜帮她,却忽然想起什么,警惕地往后一缩。


    从前,她的的兄弟姐妹,那些王子公主们也有帮过她,她很是感激,但没想到,他们帮她是假,作弄她才是真。他们才不会喜欢她这个低贱种。被欺骗多次后,她已经不相信任何对她表露善意的人。


    这宫里,没有谁会对她好。


    这位汉人公主,是否也是想捉弄她?大抵是。她撑起虚弱无力的身子,想要下床,想要离开这里,却完全使不出力。


    “你别动,你想做什么?身体不舒服?想出恭?还是渴了饿了?”宝珍道。


    六公主不吭声。


    听到她肚子里发出来的咕咕声,宝珍明悟,“古丽,快去弄些吃的来,她很饿。”


    很快,古丽端来一碗白粥,六公主染了风寒,暂时先喝些粥较好。


    白粥米香飘进六公主鼻子里,她吞咽喉咙。一直以来,她吃的都是馊饭,从未闻过这么香的米。


    但她怕白粥里有药。所以她忍住饥饿,动也不动。


    宝珍:“为何不吃?”


    六公主哑巴一样,不言不语。宝珍侧身,“古丽,你再去请宫医来给她看看,我想她可能是不舒服,所以即便饿也无法进食。”


    古丽将将要出门槛吩咐别人去请宫医时,七王子突然进了寝殿,“宝珍妹妹,吃了早膳没?”


    “宝珍妹妹呢?”七王子问。古丽指指屏风里头。七王子竟也不避讳,直接饶过屏风。


    看到床上的六公主,七王子眉头一皱,“你怎么在这里?”


    六公主见了七王子,浑身一抖,深深埋下头去。


    宝珍向他解释了昨夜的事。


    七王子如猫炸毛了一般,立刻将宝珍拉远,“风寒?她若是把风寒传给你了怎么办!赶紧的,把她弄出去!”


    宝珍:“没事,她————”


    “你别管她,你管这个低贱种干什么,小心你被传染了风寒!”


    “我既被父王认作了女儿,那便也是她的姐妹,又如何能对她不管不顾。”


    “什么姐妹,她也配,她就是个低贱种。”七王子来到六公主面前,“你给我起来,滚出去!”


    六公主根本使不出力气,无法下床。


    七王子以为她不想下床,他怒气横生,一把将她拉起来,“起来!”


    宝珍用力将七王子推开。七王子不作防备,猝不及防被这一推,直接摔倒在地,额头碰在了花雕上,迅速被擦出了一丝血迹。


    他愣愣地摸泛血的额头,“宝珍妹妹,你……你伤了我……”


    “我并非故意,对不住。她还病着,你别这样对她。”宝珍一时头大,自己好像闯祸了。


    “我是为你好,你知不知道,有时候风寒也是会死人的!”七王子委屈,眼里泛出泪光来。


    “哼,我不管你了!”七王子负气,起身就走。


    冷静下来后,宝珍拧眉。她无意弄伤了七王子,高昌王得知此事是否会怪罪于她?毕竟她弄伤了他亲儿子。


    而高昌王得知她帮了他厌恶的女儿,是否会更加怪罪她?


    在这宫里,随便烂好心,是有风险的。她应当明哲保身,小心谨慎行事,而不是随便烂好心。


    可是若再来一次,她想,她还是会帮六公主,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六公主发烧烧死。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事已至此,也无法再改变什么,她叹了口气,看向六公主。


    此时六公主也在看她。六公主心里掀起微微的波澜。莫非宝珍是真的在帮她?如果是在捉弄她,倒也不至于把七王子弄伤。


    也有可能宝珍和七王子串通好了的,故意做了一出戏。好骗过她,让她真以为宝珍在帮她。


    万千思绪从心头浮过,六公主的神色黯淡下去。


    宝珍坐在床边,又伸手摸六公主的额头,“你再等等,宫医马上就来了。”


    六公主见她触摸她额头,想起方才七王子说的话。宝珍不怕被她传染风寒么?有时候风寒也是会死人的。她不怕?


    为了捉弄她,不至于冒着生命危险。想到此,六公主心里又掀起波澜。


    宝珍,她会不会真的在帮她?她能信她么?


    不多久,宫医至殿内,把过脉后,宫医只说让六公主按时服药,再多喝些水,多休息休息就行了,没什么大问题。


    宝珍放下心来。她指指白粥,“你先吃点东西吧。”


    六公主的视线落在白粥上。饥饿如同火苗,灼烧着她的胃部,烧得她痛苦欲呕,她想,里面若真的有药,她也认了,她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


    颤抖着将温热的白粥吃进嘴里,白粥的热雾熏湿了她的眼眶。原来没有馊的白粥,正常的白粥是这个味道。


    “慢点吃,别噎着了。”宝珍轻柔地拍六公主的背部。


    吃过东西,六公主慢慢睡过去。睡梦里,她听到有人在说话。


    “宝珍,你离她远一些,小心感染风寒。来人,将她抬回她自己的寝宫。”


    “父王,可是她还病着。”


    高昌王:“我会让宫医治好她。”


    宝珍见高昌王没有不悦,她便忍不住得寸进尺,“父王,我听说她身边的宫人欺负她,连饭都不给她吃饱……”


    半晌后,高昌王道:“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对了,还有,她住的宫殿很破烂,现下冷了起来,连风都挡不住,她或许是因为这样才着凉了的。”


    “我已知晓,你不用操心这些。”


    宝珍松下一口气。


    被抬走时,六公主挣扎着睁开眼皮,望向宝珍。


    黄昏至,六公主苏醒过来。待她醒后,她发现身边多了两个陌生的宫人,之前欺负她的宫人已经不见踪影。


    这两位宫人很是恭敬,“殿下,您醒了?”


    从来没有人对她如此恭敬过,六公主滞滞不动,“你们是……”


    “我们是陛下派来伺候您的。”


    “图娜和阿尔巴呢?”


    “他们俩期主犯上,已被陛下赐死。”


    六公主抚摸身上丝滑暖和的被子,又问:“这是哪里?”


    “琼玉殿,您的新宫殿。”


    直到这一刻,六公主才彻彻底底断定,宝珍是真的在帮她,并非在捉弄她。


    真真是讽刺,她自己的亲兄弟姐妹没帮过她,一位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名义上的姐妹,实际上的外族陌生人,却来帮她。


    她捂住双目,大颗大颗的泪水从指缝里渗漏下来。


    “公主,您饿了么?先吃些东西吧,膳房里已经准备好了吃食。”


    六公主擦擦泪,“嗯。”


    白粥,生姜羊肉,蜂蜜鸡汤,果蔬拼盘……全是些风寒着凉时补身体的菜肴。六公主凝视这些香喷喷的菜肴,泪水又不禁流下来。


    吃了一小会子,宝珍来了琼玉殿,“宫人说你醒了,我来看看你。”


    六公主注视宝珍,一动不动。她明白,清楚地明白,是因为父王宠爱宝珍,她的境况才能得以改变。否则父王怎会管她这个低贱种。


    宝珍挥挥手,“怎么了?”


    六公主跪下来,沙哑道:“谢……谢谢你。”


    “别跪。”宝珍快速将她扶起来,“我们是姐妹,别这么客气,我也不知我到底是多少岁,估计是十四五岁,所以现在先按十四五岁算,那么,你应该是我姐姐。”


    宝珍说着这话,眉目弯弯。


    宝珍离去时,天已经黑下来。六公主目送她走远,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仍然未收回目光。


    六公主抬首,望向黑下来的天。明明天已经黑下来,她却发现,天好像亮了。


    天,终于亮了。


    宝泉宫里,五公主咬牙,“父王也太宠那个汉人了,又不是亲生的,且还是个外族,父王是被羊油蒙了心了么,居然这样宠她。我们才是他亲女儿啊!”


    “还有哥哥和弟弟们,他们怎么也这么喜欢她,七弟那只神鸟,我向他讨要了这么久,他都没松口,结果他竟然直接送给了她,真是气死我了!”


    大公主挑着凤仙花汁,没吭声。


    五公主:“父王居然还要带她去楼兰王宫参加寿宴,她凭什么!我都没去过呢!”五公主切齿,扇子都快被她抓烂了。


    大公主依旧没什么反应。五公主道:“大姐,你都不觉得不高兴么?”


    “不高兴又如何,你还能把她怎么办?父王现在这么宠她,你要去触她霉头?”


    “我……”五公主噎住。她自然是不敢的。她又不是蠢货。蠢货才会去触宝珍的霉头。


    她不仅不会去触她霉头,还会去讨好她,讨她欢心,这样,对她才有好处。


    五公主瞧了一瞧大公主。大姐是不是已经发力去讨好宝珍了?


    不行,她得快点动作,争取和宝珍做最好的姐妹。她起身就走。


    五公主来到琉璃殿时,宝珍正在跟老师学高昌语。


    “妹妹,在学习高昌语呢?”五公主笑容满面。


    “五姐姐。”宝珍行礼。五公主取出一条红宝石打造的眉心坠,“妹妹,这条眉心坠全高昌都找不出一条比它更好看的,送你了。”


    宝珍惊讶,“之前已经送过我东西,怎么又送。”


    “这不是觉得这条眉心最适合你嘛。”


    五公主坐下,与宝珍闲聊起来。发现宝珍盯着自己的脸,一直没搭话,五公主摸脸,“为何一直盯着我的脸?”


    宝珍赧然,“冒犯了。姐姐长得好看,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忍不住就看入神了。”


    五公主一怔,“是吗?”


    宝珍点头。五公主红发碧眼,艳丽之中带着一丝少女的娇憨,的确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


    五公主摸着脸,心想宝珍莫不是在故意奉承她。然宝珍也不用着奉承她。所以她说的是真话?


    总被人说容貌不及其他姐妹的五公主,有些不自在地抚脸,她又问:“其他姐妹都比我长得好看吧?”


    “五姐姐,你和其他姐妹都是一样的好看,并没有高下之分,但我更喜欢你的长相,所以在我眼里,你最漂亮。”


    五公主愣神,“你说真的吗?”


    “每一个人对美的看法都不一样,你觉得你不如其他姐妹好看,但我就觉得你比她们更好看,所以长相并没有绝对的高下之分。”


    五公主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嗯……那个……哦,那什么,我想起来宫里还有些事,先回去了。”


    快步走出宫殿后,她摸着脸,一步一迟疑,慢慢前行。走出一段路,她笑出声。回到寝殿后,她吃了一块奶糕。


    五公主沉吟,“这奶糕不错,去,给宝珍送些过去。”


    入睡前,宝珍想起后日要动身去往楼兰,她问阿娜尔古丽,“楼兰王和父王是上下属关系?”


    在她的潜意识里,好像楼兰与高昌应该是平级的国度。


    “是,楼兰统治西域三十六国呀。”


    “嗯?”宝珍惊讶。


    阿娜尔古丽,“十年前不是这样的,这还得从十年前说起。”


    十年前,现任楼兰王统一了西域三十六国。


    现任楼兰王,一出生便天降瑞雨,带来吉兆。


    他的额心有一块与月神额心一模一样的蓝月印记。月神,楼兰子民的信仰之神。再加上他的出生带来了吉兆,所有人都认为,娜达王妃之子,八王子,他是月神之子降世。


    他生来,便是楼兰子民心中的神。


    岂料他还未满半岁,便夭折。其实他并不是自己夭折了,是被王后派的人偷走杀掉了。


    五年后,老楼兰王去世,王后之子继任。


    十三年后,当初被杀掉的八王子浴血归来,将将十三岁的他,武功盖世,以一己之力,连个帮手都没有,抵过千军万马,一路杀到王宫,杀掉了所有仇人。


    月神之子复活,楼兰国民举国欢呼,他继位那日,久旱的楼兰,天降甘露。


    而其他国家,仍在干旱。


    此后半年,楼兰王用铁血手段,以不可阻挡之势,统一了西域三十六国。他一统一三十六国,除了楼兰都在干旱的西域,也终于降下雨来。


    西域所有国民,都为楼兰王而欢呼,都认为他是神,是他带来了甘露!是他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此后十年,西域不再干旱,各个小国风调雨顺,国运昌隆,而楼兰,也成了与东陵,赫兰互相鼎立的大国。


    听完古丽的话,宝珍惊得半晌发不出声音来,“他也太厉害了。”


    一人竟能抵过千军万马,一国竟能抵过其他三十五国。他莫非真的是神?她好像在听神话故事,“你说的全部属实,没有任何夸大的地方?”


    “绝对没有。”


    宝珍想,难怪父王提起楼兰王时,如此敬仰,仿若谈论神明,原来父王真的把他当做神。


    震惊过后,宝珍还是有些不可思议,“他当年才十三,也就是个孩子,顶多是个少年,他一个人怎能抵挡住千军万马,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武功?”


    古丽满目崇敬,“因为吾王是月神之子。”


    “月神之子……”宝珍低喃,“他叫什么名字?”


    “奴婢不敢妄谈吾王之名。”阿娜尔古丽惶恐地埋下头,似乎谈论楼兰王的名字,对他极不敬。


    “既然他如此厉害,”宝珍问,“那他有没有去攻打过东陵与赫兰?”


    “吾王若真的去攻打东陵与赫兰,肯定会把他们打下来的。但当年娜达王妃被王后迫害时,汉人和赫兰人救过她,所以吾王并不会对他们出手。”


    宝珍托腮,“那东陵还有赫兰的统治者,是否跟他一样都有这样厉害的武功?”


    “东陵的皇帝好像没有。至于赫兰,赫兰的草原狼王也有很厉害的武功,他被他们那里所有草原部落的子民称为战神。”


    说到这里,古丽目露轻蔑,“也就是他们赫兰人吹他是战神,我们伟大的楼兰王才是真正的战神,真正的神!”


    第72章


    “我们伟大的楼兰王……”阿娜尔古丽滔滔不绝, 口若悬河地夸赞着楼兰王,脸上带着一种狂热的虔诚,狂热的顶礼膜拜。


    楼兰王, 有一种恐怖的让人信仰的力量,区区十年,就能人西域子民对他如此狂热地信仰。


    宝珍发出疑问:“你们更信仰楼兰王, 还是月神?”


    “吾王是月神之子,就代表着月神!月神之子亦是月神, 吾王就是月神!”


    宝珍明白了,也就是说, 在西域人眼里, 作为月神之子降世的楼兰王,就是月神。他们如此狂热的信仰,信仰的是同一个人。


    比如阿娜尔古丽口中念叨的“月神在上”, 其明确意义实际上是指“楼兰王在上”。


    神色狂热的阿娜尔古丽,让宝珍不禁感慨, 信仰真是一种极可怕的力量。


    高昌十月中浣的清晨, 空气里飘洒着冷冰冰的凉意。六公主伸手探出窗外, 感受到窗外的凉气后,快速关窗。她抚摸着身上厚软精致的衣裙, 回到暖融融的软榻上。


    “殿下, 该用早膳了。”宫人将早膳端上桌。


    捧着热腾腾的牛乳火腿汤,感受着屋内暖热气,六公主舒惬地吐出一口气。


    往年这时候, 漏风的屋子里总是冷得她发抖, 早上吃的也只有又硬又馊的毕罗饼。而不像她如今这般,能在暖融融的屋子里吃着热腾喷香的珍馐佳肴。这是她从前从未妄想过的日子。


    她用力一捏自己的肉。很疼。说明这并不是梦。


    宫人正给六公主布着菜, 发现六公主又在掉泪,她取出帕子,“殿下,您怎的又哭了?”


    羊角玲灯映照着六公主的面孔,她吸了下鼻子,“没事。”


    宝珍也在用早膳。她啃着鲜美香醇的香辣羊蹄子,听阿娜尔古丽道:“殿下,大早上的吃这个,小心肚子不舒服。”


    “不会。”宝珍推碗,让她把那碗鱼翅烩燕窝吃了。


    “多谢殿下赏赐。”阿娜尔古丽自从跟了宝珍之后,日日都能跟着她一起吃,她从未吃过这么多山珍海味,她一个小小的宫女,能吃上这些好东西,是她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她从未遇到过这样好的主子。阿娜尔古丽喝着鱼翅烩燕窝,由衷庆幸自己跟了宝珍公主。


    “对了,殿下,您还不去看望看望七殿下?”阿娜尔忽而想起什么,问道。


    昨日宝珍不小心弄伤了七王子,他负气离开后,宝珍没去他宫里看望他的伤势如何。因他正在气头上,她怕他见了她更气,故而,她想着等他气消了些再去看望他。


    “再等等罢。”


    饭后,宝珍跟着教书先生学高昌语。教书先生观察着宝珍在高昌文字上面标注的奇怪符号。


    宝珍会在高昌字上面标注一些奇怪的符号,标注之后,她学得倒是很快,发音记得非常准确快速。他问过她,她标注的是什么,她回:“拼音,标了这个会更容易记住发音。”


    他问她从哪里学来的这种奇怪的标注。


    宝珍:“不记得了。”


    这会儿,宝珍一边用拼音标注,一边用汉字标注,很快将今天学的高昌语记了个大半。


    教书先生道:“您学得这样快,悟性很高。”


    “先生谬赞。”宝珍笑笑。她旁侧,阿娜尔古丽道:“公主,您以前没准是一位大家闺秀。”


    “为何这么说?”


    “只有大家闺秀或者说是家境不错的小姐,才有钱请老师教书识字呀。”


    宝珍的大脑驱使她脱口而出:“我家好像没什么钱,没钱单独去请老师教我,我是去学校念书的。”


    “学校?”


    宝珍神色茫然了一下,“嗯……好像就是学堂,书院的意思。”


    阿娜尔古丽惊讶,“殿下莫不是在说笑,学堂怎么可能收女学生?女子是不能进学堂念书的。”


    “可我好像……”宝珍迟疑起来,怀疑自己的潜意识出现错乱。


    “这是不可能的,女子不能进学堂念书,若想念书,那就得去请老师。汉人那边不是跟我们高昌这里一样的吗?”


    宝珍沉默下来。女子不能进学堂念书,让她不由生出一种不平。为何女子就不能进学堂念书?男子凭什么就可以?这种不公平让她眉头越皱越紧,“凭什么女子不能进学堂念书。”


    阿娜尔古丽瞠目,“咱们女子又不用科考做官,不用进学堂念书的。”


    “女子也可以科考做官。”


    这样离经叛道的话,让阿娜尔古丽很是骇然,“那怎么能行,咱们女子是不能的。”


    “为什么不能?凭什么不能?”


    “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从来都是如此的。”阿娜尔古丽吞咽唾液。


    “从来如此,便对么?”


    教书先生咳嗽一声,“殿下,那个,我们继续学吧。”


    宝珍直视教书先生,“先生,你认为女子可以科考做官么?”


    当然不行。女流之辈,如何能科考做官。就女人那脑子,能做好官,治理好国家?这种事还得是男人来。


    当然,教书先生不能在公主殿下面前这么说,他只道:“当然可以,然科考做官累得很,操心得很,这是累活,这种累活还得是男子来做,可不能让女子累着。”


    “你说的好像不让女子进学堂念书,不让女主科考做官,是为了女子着想,是为了女子好一样。”宝珍已经懒得同虚伪的教书先生说话了。


    她抬起手,臂环上垂下来的的铃铛叮当作响,“你回去吧,以后不用再来了。”


    教书先生大惊,浑身直冒冷汗,“殿下!”


    宝珍语气冷下来,“我命令你,立刻离开这里。”


    教书先生离开后,阿娜尔古丽战战兢兢地低着脖子。她方才说的那些话,定是惹恼了公主,不知公主会如何处置她?她真是得意忘形了,仗着公主对她好,说话便没了分寸。


    既然公主觉得女子可以进学堂念书,可以科考做官,尽管自己不认同公主的话,也应该附和公主的!她懊悔地差点把舌头咬出血来。


    “古丽。”


    “公主恕罪!”阿娜尔古丽噗通跪下来,“奴婢错了!公主恕罪!”


    “你没有罪。”


    “呃?”阿娜尔古丽愣愣的。


    宝珍头疼地扶住脑袋,“算了,不说这个了。你去膳房弄一些吃的过来。”


    阿娜尔古丽顿住。公主不打算罚她了?


    宝珍:“怎么还不去?”


    “这就去!这就去!”阿娜尔古丽欣喜若狂。


    见古丽高兴地走路都打晃,宝珍的眼眶骨下,染上了一片暗翳。


    飞云殿里,七王子问宫人,“她还没来?”


    “回殿下,还没有。”


    七王子咬牙,“她伤了我,居然不来看我!这么久了都不来!”


    宫人忐忑道:“公主可能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什么事能耽搁到这时候,从昨日到今日,都多久了!”七王子气得头顶冒烟,“她不来见我,我也不会去见她,我再也不会去见她!除非她亲自登门道歉,否则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她!”


    恰时,有宫人快步进入殿内,“殿下。”


    七王子眼眸骤然微亮,“宝珍来了?”


    “不是,是琉璃殿那边有消息传来,说是上午公主殿下的老师惹怒了她,引得她大发雷霆,气得连午膳都没吃。”


    “嗖”地一下,七王子起身,“什么?那老师做了什么惹她生气了?”


    “暂且不知。”


    “连午膳都没吃?”七王子扬声,“赶紧地,令人送些吃的过去。”说着他就往外走。


    “殿下,您这是要去往何处?”


    “琉璃殿,还能去哪儿!”七王子甩袖离去。


    宫人咂嘴,殿下刚刚不是才说,除非宝珍公主亲自登门道歉,他绝不会再见她,绝不会再原谅她?


    七王子风风火火至琉璃殿,“宝珍!宝珍!”


    宝珍从屏风后出来。七王子是不是来找他算账了?她正准备这会儿去他那里看望他,没想到他抢先一步来了这里。她清嗓子,“七哥,对不————”


    七王子打断她,“宝珍,你那老师惹你生气了?”


    宝珍微怔,“是。”


    “他做什么惹你生气了?”


    “也没多大事,就他有些话我不爱听。”


    “我去处置他!”


    “不用,他也没犯什么罪,我已经让他以后不用来我这里了。”


    默了默,七王子道:“你气得连午膳都未吃,这会儿可饿了?我已经令人准备了膳食送过来。”


    听闻此言,宝珍啼笑皆非,“我气得连午膳都未吃?你听谁说的?我是没有吃午膳,但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零嘴吃多了,吃不下。”


    七王子眨了下睫毛,“这样么……”


    宝珍拱手,“多谢你关心我,对了,你的伤如何了,我正打算去看看你,没想到你就来了我这里。”


    他抬起下巴,面部紧绷起来,“你就诓骗我吧,你要去看我早就去看了,怎会还等到这时候!”


    “我这不是想着等你气消了一些再去看你,七哥,对不住,你消消气。”她给他斟茶,“消消气。”


    七王子不接茶。宝珍笑笑,“七哥,你就别生气了,你瞧你,多好看的一张脸,绷着就不好看了。”


    闻言七王子绷着的脸瞬间松弛了一些,俄顷,他又哼一声,“这次我就原谅你了,再有下次,我是不会原谅你的。”他接过热茶。


    坐下后,他咳了一声,道:“你方才说,我的脸好看?那……”他的口吻僵硬起来,很难以启齿,“我与其他哥哥弟弟们比起来,谁更好看?”


    七王子容貌俊美,其他几个王子亦如此,其实也分不出个高低来。可宝珍得哄七王子,毕竟她才将他哄好,不能再让他不悦,“那肯定是七哥更好看,七哥最好看。”


    七王子的嘴角无法抑制地翘起来,他正欲说话,身边传来一道声音,“妹妹,你这话可伤了哥哥的心了。”


    来人是四王子。


    七王子咬牙,四哥这惯会献殷勤的奴才又来了。七王子语气尖酸刻薄,“伤你的心了?说实话就伤了你的心了?”


    四王子理也没理七王子,他径直来到宝珍面前,“妹妹,我长得难道不及七弟?”


    听完阿娜尔古丽的转译,宝珍一时头大起来。他们为何如此计较容貌的高下之分。这叫她怎么回答?她也如何能得罪这两人?


    若说他们都一样好看,那岂不是推翻了她先前说的话,说明她先前在说谎骗七王子。


    她干笑,下一瞬,她按住额头,身体摇晃了一下,“唉!”


    四王子与七王子同时出手扶住她,异口同声道:“怎么了!”


    “想来是昨夜没睡好,这会子身体有些撑不住了,乏得很。”宝珍音量降低,气若游丝起来。


    “快去床上躺着!”


    他俩扶着她去床榻上。四王子要给她盖被子,七王子直接把四王子挤开,“一边儿去,我来。”


    四王子也挤开他,“给人盖过被子么?会掖被子么?”


    七王子一噎,从来都是别人伺候他,他确实没给人盖过被子,掖过被角,“这难道还是什么难事不成?”他又去抢被子。


    两人各拉着被子一角,瞪着对方,互不相让。


    被子都快给他俩扯成两半,宝珍忙不迭伸手,按住他们俩的手,“我自己来,自己来,不用劳烦你们。”


    四王子和七王子同时僵住。


    宝珍的手,按在他们两人的手背上,温热的触感在他们手背上发酵成火苗,烧得他们俩耳根都红了起来。


    抢走被子,宝珍收回手,“我先睡下了。”


    四王子和七王子看着自己的手背,走出琉璃殿。


    送走了两尊大佛,宝珍舒气。她翻身下床。阿娜尔古丽:“公主,您不是要睡一会儿?”


    宝珍坐到桌边,抓起一把瓜子,“不睡了。”


    第二日,高昌王一行人动身去往楼兰。高昌离楼兰很近,只需三日路程便能抵达楼兰王都。


    高昌王本欲与宝珍同坐一辆马车,只是这不合礼法,这么多人看着,到底不能做不体统之事。


    马车里,宝珍靠着车窗,观赏外面往后退的的风景。


    外面天高云淡,红叶满枝头,金色的胡杨林和潋滟的湖泊交相辉映。渐渐地,四周风景的颜色从金秋之色过渡到了碧色。四处遥岑寸碧,叠翠流金。


    宝珍百无聊赖,与阿娜尔古丽闲聊起来,“楼兰国的王都是不是很大?”


    “大,比咱们高昌王都要大几圈。”说到这里,阿娜尔古丽满目崇意,“以前的楼兰王都是没有这么大的,若不是我们伟大的楼兰王……”


    她又开始说起楼兰王的丰功伟绩,从丰功伟绩说到他的容貌如何似天神,字里行间都是对楼兰王的崇敬与仰慕,“全西域的女子,没有不想嫁给我们王的!”


    后面她又加了一句,“不对,是全天下的女子,没有不想嫁给我们王的!”


    宝珍与她对视,笑了一笑。阿娜尔反应过来,连忙补充,“殿下,说不定您见了王上,也会想嫁他。”


    “我为何要喜欢有很多女人的男人。”宝珍捏开瓜子。


    阿娜尔古丽张张嘴,“可是公主,我们王,没有很多女人。他后宫里没有人。”


    “他没有王后,没有妃嫔什么的?”


    “没有的。虽然我们王已经二十三岁了,可他还未曾立后立妃,什么姬妾都没有。”


    “这倒是稀奇。”


    一个二十三岁的王,后宫里居然一个女人都没有。宝珍问:“王的后宫不都是有三千佳丽吗?”


    “王是神明,他或许看不上凡女。”


    对此,宝珍不予置评。她吐出瓜子壳,“我倒是想知道,楼兰王到底拜的哪位师傅,学的什么武功能这么厉害,若是可以,我也想拜这位师傅,学这样厉害的武功。”


    阿娜尔古丽讶然,“公主想学武功?”


    “想学他那样厉害的武功。”


    人望山,鱼窥荷,人想要变强无可厚非,但宝珍不知怎么的,潜意识里有一种想要变强的,异于常人的执念。


    就像是从前被武功厉害的人压迫过,所以想要学厉害的武功,所以才有这样异于常人的执念。


    宝珍猜测,她从前是不是被武功厉害的人打过?大抵正是因为如此。


    她竭力去回想从前的记忆,但什么也记不起来。她的肌肉记忆告诉她,她以前学过武功,她依稀能记起来一招半式。


    前方的马车里,高昌王掀开车帘,时不时望往后面的马车。


    高昌王后笑道:“不如让宝珍来我们这辆马车,省得您一直往后看,生怕她的马车不见了。”


    高昌王叹:“礼数不可无。”


    在路上行了几日,高昌王一行人抵达楼兰王都。


    楼兰王都,车马如流,热闹繁华。宝珍扫视街道上系着的彩带,问阿娜尔古丽:“王都已经开始庆祝了?”


    “吾王寿辰,整个西域都有三日休沐时间,这时候王都里已经开始庆祝了。”


    楼兰王寿辰,举国同庆,王都张灯结彩,歌舞欢腾。每条阛阓街道都装饰有绚丽多姿的彩画,灯盏,彩带等等装饰物。


    举国一直欢庆到寿辰那一日,那一日,各个国王与王公百官在神殿献上寿礼朝贺寿辰。而不在王都的各国各地王公百官以及子民,则在同一个时辰,设置香案,跪地,朝楼兰王都的方向行大礼,以此祝寿。


    宝珍叹,“这排场真大,比过年搞得还隆重。”


    阿娜尔古丽:“殿下,在我们西域,楼兰王陛下的寿辰,比任何节日都要重要。”


    点点头,宝珍发现前方有一群人在放生,“那里是?”


    “那里是放生台,王上寿辰,普天同庆,当然少不了放生的事。”


    宝珍的注意力,落在放生台那边的一位年轻少年身上。


    少年一身璀璨熠熠的锦襕袈裟,袖边佛莲栩栩如生,紫罗兰色的眼眸里,有一种怜悯世间万物的慈悲。他举着一只蓝鸟,将其放生。


    “这小和尚……”宝珍喃喃。这小和尚有点面熟。


    这边厢,谛伽捧起一只蓝鸟,轻声念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望你去后获尽天年,临命终时,乘佛本愿,往生极乐。”


    诵完经,他松开手,鸟儿飞了出去。


    “殿下!殿下!”伊拉瓦快步而至,“有消息了!”


    谛伽微微凝住,“当真?”


    “当真!查到一些消息了!”伊拉瓦凑近耳语。


    谛伽不假思索,拂袖,“立刻前往乌孙国。”


    “可是明日便是王上寿辰,殿下不去寿辰了?”


    “去乌孙。”谛伽快步离开放生台。忽而,他察觉到什么,向一处望去。


    宝珍飞速放下车帘。庆幸自己没被抓到偷看。


    谛伽看了一眼前方的马车,收回目光,继续快步前行。


    宝珍猜得到,高昌王宫就已经如此金碧辉煌,气势磅礴,楼兰王宫肯定会更胜于此。但楼兰王宫的恢宏与奢华还是超乎了她的想象。


    珠宫贝阙的王宫,雕栏玉砌,琼楼玉宇,飞檐反宇,宝珍看得眼花缭乱,恍若进入神霄绛阙之中。


    第二日,阿娜尔古丽来到高昌王与王后面前,“陛下,殿下,公主她没睡醒,说是还想睡一会儿。”


    王后道:“再去叫叫她。”


    高昌王挥手,很是纵容宝珍,“定是这几日赶路没睡好,让她多睡一会儿,晚些去神殿也没事。”


    等宝珍悠悠转醒,吃过早膳后,阿娜尔古丽与其他侍女连忙给她梳妆打扮。


    缀满珠宝的曳地头纱,辫子上缠的金丝,宝石眉心坠,琉璃耳坠,珍珠项链,金银臂环,玉石镯串,以及手链,戒指,腰链等等所有东西打扮齐全后,宝珍感觉自己身上沉重得有些过度。


    她动了下手臂,手臂上的流苏臂环叮叮当当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她按住脖子上涟漪般散开的错层项链,“可不可以不戴这么多东西?”


    “这种场合,殿下不可随意穿着。”


    “……好。”


    阿娜尔古丽上前,给宝珍戴上面纱。一切都准备好后,宝珍跟随高昌王与王后,一同去往神殿。


    抵达神殿,站在神殿面前,宝珍不禁吸气。


    前方神殿,高得让人想磕头。金玉帘箔间,精雕细琢的蓝月雕塑,华丽的金楼,晶莹剔透的玻璃,皆映着熠熠珠璧。殿前璇渊喷水,流光溢彩。


    庄严神圣,华丽恢宏,宏伟壮观的神殿,散发着让人忍不住弯下背脊的威压感。


    殿下两侧幡旄光影浮动,宴席琳琅满目,席边人声鼎沸,高昌王拉了一下宝珍,“快入席。”


    他们来得最晚,其他宾客早已入席。入座后,宝珍还来不及喝口水,就被高昌王拉着介绍给右边座席上的西且弥国国王。


    宝珍取下面纱,给西且弥国国国王行礼。西且弥王看了看她,道:“不必如此多礼。”


    他拍拍高昌王,“老哥,你认了一个好女儿。”他取下身上的一块玉,作见面礼赠与宝珍,“待我回去,再送你一份好礼。”


    宝珍双手接过玉,福身道谢。


    座席左侧的莎车国国王走过来,笑呵呵道:“归莱,这位是?”


    高昌王归莱,转过头,“我的女儿,宝珍。”


    “你何时多了一个女儿?”


    “前不久刚认下的。”


    莎车国王摸了下胡子,夸了宝珍几句,也送了宝珍一样见面礼。


    宝珍终于得空坐下来,她喝了几口水,擦嘴时,与对面座席上的一位王子对视上。


    王子冲她笑了笑。她向他颔首,继而捏脖子。不知宴会何时会结束?她现在就欲回程,把这一身的东西都卸下来。


    捏了几下脖子,宝珍狐疑道:“古丽,我总感觉好像有好多人都在看我。”


    古丽低低道:“殿下,是有好些人在偷看你。”


    “我身上有哪里不妥?”


    阿娜尔古丽上下左右端详宝珍,悄声耳语,“没有。奇怪,周围的人为何偷看您?哦!我晓得了,定是因为很多人都好奇您的身份。”


    宝珍是高昌王身边的生面孔,还是一个汉女,是以,有人好奇她而偷看她也说得过去。


    “或许是这样。”宝珍拿起琉璃盏里的一颗葡萄,刚要送进嘴里,就听见一道响亮如洪钟的声音传过来。


    “王上驾到!”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潮水般涌同向一个方向。这一刻,风都似乎停了下来。


    宝珍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抹不容忽视的深蓝色。


    身形颀长高大的男人,身着一袭深蓝色宽大衣袍,衣摆长长曳地,拂过地面的袍间,绣着织金蓝月,繁复华丽,雍容尊贵。


    他的发丝如雪,松散浓密地披散在肩后,肌肤亦冰莹如雪。额心的蓝月之下,一双冰蓝色的眼睛,犹如被冰封的湖面,美得惊心动魄,却又冷得让人胆寒。


    皎若冷月,貌若天神的楼兰王,似若神邸,俯视睥睨众生,周身透着神的冷漠,与让人喘不过气高在上的,唯我独尊的,高高在上的神明的微压感。


    步至高台上的王座前,楼兰王挥袖入座。


    台下所有人立刻跪下来,“吾王永在!”


    “吾王永在!”宝珍跪在地上,面色惊异。她好像见过这位楼兰王。她见过他这双冰蓝色的眼睛。除了对他的熟悉感外,她的心里还生出了一种对他的恐惧感。


    她怕他。莫非是因为他似若神祇,威压感与压迫感太强,所以她才觉得恐惧?


    “平身。”高台上传来两这个字。如同他的眼睛一样,他的声音仿佛也是冰蓝色的,冷而没有任何起伏。


    宝珍再次心惊,这声音也很熟悉。她可能真的见过他。


    从地上爬起来,她正要去偷偷观察楼兰王,前方突生变故。


    “月楼迦,拿命来!”三人毫无预兆从天而降,飞向高台王座,长剑直直刺向王座上的楼兰王。


    侍卫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护驾。而楼兰王坐在王座上动都未曾动一下。他甚至看都没看这三位刺客,仿佛毫不在意。


    刺客手里的长剑刺过去的那一刹那。微风吹动楼兰王白雪一样的白发,刺客手里的剑瞬间破碎成碎片。与此同时,三位刺客也立时暴毙。


    整个过程,只在几个呼吸间的时间内。


    在场所有人噤声,仿若被点住穴道。四下里阒然无声,落针可闻。


    片刻后,楼兰王道:“继续奏乐。”


    众人骤然回神,回神后举座哗然。


    楼兰王轻而易举,毫不费力,碾压性地解决了刺客。是神明对蝼蚁的碾压,是单方面的,降维式的碾压,这种碾压恐怖可怕到令人胆颤。


    宝珍低下头,脑海里不停地重复放映方才那一幕。


    目睹过方才那一幕后,她对楼兰王能独自一人杀到王宫这件略微神话性,奇幻性,有些不可能的事,有了具象化的真实感受。


    第73章


    宝珍把脑子里不停重复的画面甩出去, 她喝下一口凉茶压惊。之后各个国王一一上前,朝贺献礼。


    宝珍听着朝贺献礼祝词,听得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丝竹之声响至耳畔,她一醒神, 就见前方有舞姬在跳舞。


    她没心情欣赏舞姬曼妙的舞姿,她只想这宴会能快些结束, 结束了她好回去在床上躺平。


    她瞅了瞅高昌王后。高昌王后也戴了一身饰品,饰品比她的还要多还要重。然而高昌王后看起来很轻松, 并未受其重之累。或许是她母后时常如此穿戴, 习惯了罢。她对母后油然起敬,心里悄悄为她竖了个大拇指。


    扶了一下脖子上的错层项链后,宝珍的注意力落在舞姬中间的女子身上。


    女子一身绯色舞裙, 身段婀娜,舞姿轻盈, 步步生莲。她轻云般旋转着裙摆, 若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般美丽。甩开水袖时, 花朵片片飘落,香风漫漫。


    宝珍关注的重点不是她的舞技有多好, 而是她的容貌。这位舞姬, 金发雪肤,碧眼桃腮,美得令人自惭形秽, 美得犹如从壁画里走出来的神女, 只看一眼便能为其神魂颠倒。


    好一位神仙妃子。宝珍不禁喟叹。她侧头问高昌王后,“母后, 您可知领舞的舞姬是谁?”


    “你不知,她并不是舞姬。”高昌王后低声,“她是西夜国国王的妹妹丽珠公主,也是我们西域第一美人。”说着这话,高昌王后观察了一下高昌王。


    高昌王并未对丽珠公主露出痴迷的眼神,高昌王后暗地里松下一口气。丽珠容貌绝色,勾魂摄魄,见了她的男子,甚至是女子,都很难不为其美貌而动心。


    她原还怕高昌王对此女动心,所幸高昌王貌似对其无意。


    高昌王在看丽珠手腕上的手链。她手链上那颗精美的明珠,让他蹙起眉来。那颗明珠应该嵌在宝珍的手链上,宝珍也应该有这样的明珠手链。别人有的,宝珍也应该有。


    他决定回去就派人去弄一条一样的手链送给宝珍。


    另一边,西夜国国王看了看舞步翩跹的丽珠,又抬首看了看王座上的楼兰王。楼兰王单手支着额侧,并未观舞。他微微闭目,似在休憩。


    见此状,西夜国国王叹气。妹妹的愿望恐怕要落空。她的美貌,并不能吸引王上。


    王上一直以来都不近女色,连身边的侍从都全是男子,从前有女人对他投怀送抱,还没碰到陛下,就直接被打飞了。陛下对女子毫无兴趣。


    莫非是真的看不上凡女?亦或是,王上好男色?西夜国王额角抽搐。然而他并未听说过王上有什么男宠。


    舞台上,丽珠发现楼兰王看也不看她,她嘴角的笑容敛去了几分,转瞬她便整理好情绪,继续扬起美到摄人魂魄的笑容。


    “她笑起来真好看。”宝珍边啃桃子边道。只是美人再美,她也没心力再多欣赏了。她按住酸乏的脖子,意欲将头上的东西与脖子上的东西全部拆下来。


    实在是忍不住了的时候,她对高昌王道:“父王,我有些不舒服,想先回去。”


    高昌王如临大敌,“哪里不舒服?”


    “身上这些东西着实太重,受不住了。”她实话实说,如实坦诚。


    听到这话,高昌王诧异了一番,他道:“若实在不舒服,便回去吧。”


    “多谢父王。”宝珍戴上面纱,起身就走。


    高昌王后无奈摇头,“陛下,您也太纵容她,她总须习惯如此,习惯便好了。”


    “她已不舒服了,先由着她。”


    王后张口欲言,最后止声,再无言语。


    宝珍牵着拖地的裙子,快步离开,走了一段路,突然间,她双脚离地,飞了起来。她在半空中懵住,直直飞向了高台上的王座。


    下一刻便站在了楼兰王面前。舞乐之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宝珍茫然呆立,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对上楼兰王冰冷锐利的目光,她的心为之一紧。


    明明她站着,他坐着,可他周身的压迫感压得她仿佛矮了他许多。而他唯我独尊,至高无上的强大气势,也让她恐惧剧增,她磕磕巴巴,“陛、陛下?”


    “陛下!”高昌王快步上前。


    月楼迦抬手,示意他闭嘴。高昌王满目担忧,语速急促,“陛下,这是我女儿宝珍,她————”


    “闭嘴。”月楼迦打断他的话,逼视宝珍,“取下面纱。”


    他说的汉话,她听懂了,于是她摘下面纱。


    月楼迦额心的蓝月冷光凛凛,“果然是你。”


    宝珍被他目中的寒光所慑,吞音起来,“您这话是何意?”


    “我说过,你若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杀了你。”


    熟悉的话语如针一般,扎了一下宝珍封闭的记忆墙,她的瞳孔收缩着,头也开始疼起来。很快,求生的本能压过疼痛,她道:“我……臣女从未见过您,陛下,您或许是认错人了。”


    月楼迦审视她。而后微微侧头,对高昌王道:“她是你女儿?”


    高昌王点头,“是的,陛下,宝珍是臣下不久前认下的女儿,她还不怎么懂宫里的规矩,若有什么地方冒犯了您,还望您恕罪!”


    “不久前认下的女儿?”


    高昌王迅速将宝珍的来历道出来。


    月楼迦:“你认一个陌生汉人女子为女?”


    “因臣见她便……觉得喜欢,所以认了她当女儿。”


    “你又可曾细想过,你为何会如此喜欢一位陌生汉人女子,喜欢到要将她认作女儿?”


    “这……”高昌王踟蹰,“也没什么缘由,就是见了她就喜欢而已。”


    月楼迦冷笑一声。下一刻,他伸手,掐住宝珍的下颚。


    雪白冰冷的手指如隆冬之冰雪,冻得宝珍汗毛直立,腿直打颤,喉咙被卡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来。


    月楼迦眼里的杀意让高昌王心惊,“王上!”


    这时,高昌王后,西且弥国王,莎车国王,还有一些其他人,也纷纷上前,“陛下,您这是……”


    月楼迦并未理会他们,他捏着宝珍的下巴,道:“你失去了记忆?”


    恐惧让宝珍本就泛疼的脑袋更加疼起来,她抱住头,痛苦地面色发白。


    “宝珍她脑袋受过伤,现下定是又头疼了!”高昌王心疼得不得了,又心疼又着急。他话音刚落下,宝珍就双目一闭,晕了过去。


    高昌王正要去接住她,月楼迦先他一步,将跌下去的她抱入怀中。


    月楼迦单手抱着她,另一只迅速放到她的手腕上,给她把脉。俄顷,他把宝珍递给高昌王,“带她去医治。”


    听到这话,高昌王迅疾伸手,生怕月楼迦反悔。可他还未碰触到宝珍,又忽听月楼迦道:“慢着。”


    高昌王不明所以。


    神殿前的风扫过月楼迦宽大的长袖,斑斓的浮光在月楼迦的长睫上掠动。他俯身,拦腰打横抱起宝珍,走下台阶。


    高昌王忐忑,“陛下,您要带她去哪儿?”


    “寝殿。”


    陛下亲自抱她回寝殿?高昌王惊异不已,“陛下,还是臣来,不敢劳烦您。”


    月楼迦置若罔闻,他抱着宝珍下台阶,绣着织金蓝月图腾的长袍拂过地毯,若深蓝色的流光从地毯上滑过。


    丽珠仰视高台上的月楼迦。日光笼罩在他如雪的长发上,仿若给他镀了一层金光,耀眼的光芒下,她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他抱着一个女子,无视还在举行中的寿宴,无视在场所有人,就这么离开了。


    在场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那女子是谁?”


    “好像是高昌王的女儿。”


    “王上方才是要杀她?”


    “陛下居然会亲自抱一个女人!陛下不是不碰女人的吗?”


    “我的老天爷,我看见了什么!”


    至寝殿,月楼迦看过宝珍头上才痊愈的伤后,又给宝珍把了脉。


    “陛下,她怎么样了?”高昌王语气焦灼。


    “无大碍。”


    “多谢陛下!”


    楼兰王不仅善武术,且还善医术,想必他说没什么问题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方才楼兰王要杀宝珍,这会儿又为何要给她看伤?方才在神殿,楼兰王对宝珍说了什么?陛下与宝珍说的是汉话,他听不懂。陛下为何对宝珍有杀意?


    高昌王猜测,是否是宝珍说了什么冒犯陛下的话,是以陛下才想杀她。


    月楼迦离去后,高昌王守在宝珍床前,眉心紧皱,神色凝重。大致两个时辰后,宝珍悠悠转醒。


    高昌王:“宝珍,你醒了?头可还疼?”


    宝珍按住太阳穴,“不疼,我这是怎么了?”话音将将落地,她骤然想起晕倒之前发生过的事,“我……楼兰王呢?”


    “宝珍,你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王上对你说了什么,你又对王上说了什么?”


    宝珍将她与月楼迦的对话复述出来。


    “王上认识你?与你有过什么渊源,以至于要杀你?”


    “我不记得了,可能是他认错了人。”宝珍说着这话,却有些心虚起来,她对楼兰王是有点眼熟,或许楼兰王并未认错人。


    想到此,她坦诚,“我见他也有些眼熟,好像从前是见过他,也有可能他没认错。”


    高昌王面上血色尽失。


    见状,宝珍急道:“父王,你别担心,若我真是他所说的那人,我不会连累你,我会和他说清楚,我的事和你们没关系。”


    “你这孩子,我是怕你连累我们?”高昌王横眉倒竖,“我只是怕,若你真是那人,我没法从王上手中救下你。”


    “不过你且放心,我会拼尽全力,不会让你出任何事。”高昌王握住宝珍的手,向她作保证。


    他的话让宝珍心头很是触动,同时也十分不解,高昌王何至于对她如此之好,就算被连累也不怕,只怕她出事。


    她只是一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汉人女子而已。


    祈月宫。


    月楼迦靠坐于覆盖着华美绸缎的红木座椅上,如瀑白发从肩头一泻而下,流过细长的腰部。


    雪白修长的手指捏着缠枝宝相点翠酒樽,他轻轻转着酒樽,酒樽上华丽的翡翠玛瑙映在他的指节上,将他的手指衬得更加精致美丽起来。


    那须罗看着轻轻转着酒樽的月楼迦,心绪如麻。


    这位宝珍公主,必定就是沈秀。那须罗离开燕州后,因想念沈秀,饱受相思之苦,故而有派人去偷偷打听过沈秀的消息,得知沈秀失踪后,他一直在找她。


    如今在这里见到宝珍公主,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声音,说话带有同样的锦州口音,每一个吐字的发音习惯都与沈秀别无二致,她们定是同一人。


    她居然来到了西域,还失去了从前的记忆。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才他告知陛下沈秀在燕州失踪的事,陛下并未有什么反应,似是早已知晓此事。难道陛下之前也在暗中打探沈秀的消息?


    沉默良久,那须罗欲言又止。陛下武功盖世,没有谁能悄无声息不着痕迹地给他下蛊毒邪术,蛊王都奈何不了他,沈秀一个小小的汉人女,如何能给陛下下蛊毒邪术?


    且陛下身上,还有自己身上,完全没有什么蛊毒邪术存在的痕迹。


    “或许,”那须罗抿唇,“陛下,您只是单纯地看中了沈秀而已。有些人就是会莫名其妙地合眼缘……就像属下的阿姐,那么多英武的男儿,阿姐就是瞧不上,偏生对一个容貌平凡又弱唧唧的书生一见倾心。”


    说起阿姐的夫君,那须罗叹了口气。他阿姐美貌如花,才貌双全,配得上任何一位男子,可她阿姐偏偏就看上一个那么普通平凡的男人。


    可见男女之情爱,有时候无关乎容貌,无关乎脾性品行,也无关乎才能魅力等等方面。若看对眼了,即便你再平凡普通,也会有人倾心于你。


    从前他不理解阿姐,也不懂得此番道理,而现下他懂了。


    沈秀普通到泯然众人矣,可他却能对她一见钟情。在她容貌普通的前提下,在他不知她脾性品行,才能魅力的前提下,他就这么喜欢上了她。


    他想起他姐夫曾经的感慨:“从前没有人中意我,我以为是我太平凡普通,是我不够好,不够能干,我总觉着,只有足够好足够能干的人才会有人喜欢,但我错了,纵容我平凡如此,纵然我没有任何魅力,也会有人喜欢我。”


    大部分人都认为,一定要有优点有魅力,才会被人喜欢,足够好,足够能干,才被值得爱。那须罗曾经也这样认为。直到他遇见沈秀。


    他正想着沈秀,忽听月楼迦道:“你也只是单纯地看中了她?”


    吞咽了一下唾液,那须罗耳根红起来,“没想到,属下与陛下的眼光居然还挺一致的。”


    月楼迦掀开长睫,眸光冰冷,似如利刃,“是吗?”


    那须罗忽地打了一个战栗。他真是糊涂了,若陛下是真的看中沈秀,那自己不就是喜欢上了陛下喜欢的人,陛下岂能容下他?


    月楼迦:“即日起,你去长南镇守边关,没有命令,不得擅自离开。”


    那须罗冷汗直流,“遵命!”只是派他去镇守边关,没赐死他,那须罗狠狠松下一口气。


    就在这时,有宫人通报,说是宝珍醒来了。月楼迦放下酒樽。


    听到宫人报王上驾到,宝珍一凛。高昌王按住她肩头,“莫怕。”


    怎能不怕。她深呼吸,竭力镇静下来。月楼迦进来后,宝珍与高昌王立刻行礼。


    印着图腾的银白靴子出现在眼底下,干净得不染纤尘。宝珍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她咬牙,跪下来,“陛下,您应该是认错人了,臣女从前并未见过您。”


    “你已恢复记忆?”


    “并未,但臣女有直觉,臣女从未见过您。”为了活命,宝珍硬着头皮撒谎。高昌王也连忙给她说话,“陛下,宝珍不是您所说的那人!”


    月楼迦没再言语,沉默在空气里蔓延。


    宝珍盯着他干净得不染纤尘的银白长靴,心跳快到如一匹脱缰的野马一般狂奔。


    良久,一片冰凉覆盖在了自己的头顶。宝珍一惊,发现月楼迦的手掌按在了她头顶。


    他要拧断她的脑袋?


    就在她准备一头撞死他时,他冰凉的手指扒开了她的头发,轻轻一按她被死鹰砸过的地方,“疼?”


    她怔愣,“不疼。”


    月楼迦:“起来。”


    宝珍即刻从地上爬起来。月楼迦让她坐下,她便如听话的木偶,木木坐下。她坐下后,月楼迦伸手。


    宫人将一排银针递上来。看着尖细发光的银针,宝珍惊骇。月楼迦要做什么?用银针扎死她?


    她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一幅画面:戴着旗头的容嬷嬷拿着银针,凶狠狰狞地扎紫薇,紫薇被扎得惨叫。


    容嬷嬷是谁,紫薇又是谁?宝珍茫然了一下,很快她便顾不上什么容嬷嬷什么紫薇了,“陛下饶命!”


    月楼迦不为所动,他拿起银针,扎向她的脑袋。她迅速往后躲,却被他一只手按住。


    眼看着银针要扎进自己的脑袋里,宝珍抱住他的手,“别扎我!”


    月楼迦冷冰冰道:“不想恢复记忆?”


    “什么?”


    “若想恢复记忆,就好好坐着别动。”


    反应过来的高昌王:“宝珍,陛下善医术,他这是要给你扎针,好助你恢复记忆!”


    原来不是要扎死她。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的宝珍气息通畅了,“多谢陛下。”


    她老实下来,不再动弹。银针扎在头上,细细的疼痛让她绷起了身体,她没忍住嘶了一声


    月楼迦:“很疼?”


    “有一点疼。”


    长睫微微浮动,月楼迦道:“忍着。”


    他离她很近,长发扫拂着她的下巴,流光一样的袍子上透着冰雪一样的,至净至纯的清冽凉意。宝珍感到冷,欲远离他,她忍住了远离他的欲望。


    扎完针,留针两刻钟后,月楼迦取下宝珍头上的针。月楼迦问:“如何?”


    “有点晕。”宝珍扶额头,身体一软,落入月楼迦怀里。她自知冒犯,急急忙忙要从他怀里退出来,晕晃晃的脑袋却让她使不出任何力气。


    她以为月楼迦会推开她,但他没有。他微微托起她的后脑勺,皱眉,“除了头晕,还有什么症状?”


    宝珍正要回复,一阵尖锐的痛袭击了大脑,她下意识握拳,抓住了月楼迦垂下来的长发。


    她拽紧雪白柔顺的长发,手臂痛苦地往下一坠落,直接把他的一缕头发薅了下来,转瞬便昏迷过去。


    宫人见宝珍把月楼迦的一缕头发拽了下来,个个目瞪口呆。宝珍公主居然把陛下的头发拔了下来!她怕是要掉脑壳了!


    第74章


    宝珍公主怕是要掉脑袋!宫人们瞪着双目, 大气儿都不敢出。


    然而令人惊掉下巴的是,月楼迦看也没看自己被薅下来的头发,也并未发怒。他按住宝珍的手腕给她把脉。


    “陛下, 宝珍怎么了?”高昌王满目担忧,急急问道。月楼迦没有理会他,他又拿起银针, 扎了一下宝珍的头。


    扎完针,他才回高昌王:“无事。”


    高昌王这才放下心来, 旋即道:“陛下,宝珍她并非故意扯断您的头发, 臣代她向您赔罪。”


    月楼迦将宝珍抱到床上, 目光落在宝珍的手上。她的右手捏着他的断发,左手攥着他肩后的长发。他扯了一下头发,没扯开, 随之去掰她的手。她攥得紧,掰不开。


    他蹙眉。


    高昌王也去掰宝珍的手指, 然无果。他连连道歉, 头大起来。宝珍攥着陛下的头发不松手, 若陛下一个不高兴,直接把她手砍了那就糟糕了。


    “陛下……陛下……”高昌王汉如雨注, 不知该如何是好。


    月楼迦坐于床边, “不用管。”


    不用管?就让宝珍攥着他的头发?高昌王喉头发紧。


    晚霞绚烂,丝丝缕缕爬进雕花窗,一寸一寸从地毯上蔓延至床榻上。床榻上, 宝珍呼吸匀浅, 霞光晕染她的面庞,将她的脸映得彩光生韵。


    月楼迦看着宝珍, 目光微凝。


    发现月楼迦一直在注视宝珍的脸,高昌王很是惴惴不安。陛下一直这么盯着宝珍,是否实在考虑如何砍掉她的脑袋?


    此时他万分悔恨,他就不应该宝珍带来楼兰。之前他带宝珍来参加寿宴大会,一是彰显他对她的宠爱,而是他舍不得离开她这许久。不成想,他的决定,给她带来了危及性命的灾难。


    早知如此,他就不带她来了。


    高昌王死死盯住月楼迦,做好随时解救宝珍的准备。宝珍倏然动了一下手,拉拽了一下月楼迦的头发。


    月楼迦被拽得头往下一垂,眉心深深陷下褶皱。


    “陛下息怒!我儿并非有意!”高昌王扬声道。他的话音将将落下,宝珍又用力一拽,直接把月楼迦拽得压在了她身上。


    月楼迦的鼻尖几乎碰触到她的鼻尖,近在咫尺,呼吸交融。


    高昌王骇得手脚发凉,他去掰宝珍的手指,“宝珍,宝珍,快放开!快放开!”


    “你做什么?”月楼迦微微偏转眼角,满目冷然,“退下。”


    高昌王一愣,松开宝珍的手。他在心里叫宝珍祖宗,希望她能赶紧松手。大抵是心诚则灵,宝珍还真的松开了月楼迦的头发。高昌王还未来得及高兴,就见宝珍一把搂住月楼迦的脖子,把他当抱枕似的抱住了。


    月楼迦双手撑在宝珍身体两侧,下巴挨着她的颈侧,她的心跳敲击着他的胸口,若鸣钟一下一下地敲击。


    他闭目,睫毛微抖,喉结上下滑动,冰莹如雪的面颊微绷。


    宝珍感到有些冷。宛若怀里抱了一个大冰块,她用力,一把推开怀里的冰块,随即翻身。


    猝不及防被宝珍用力一推搡,月楼迦险些跌下床去。高昌王疾步来扶他,却被他闪身躲开。


    高昌王面色发白,又代替宝珍道歉。就这一会子时间,他也不知替宝珍说了多少话。


    月楼迦看着紧张忐忑的高昌王,道:“吾不会杀她。”言罢,月楼迦离开寝殿,离开之前,他看了一眼床上的宝珍。


    “恭送陛下!”送月楼迦离开寝殿后,高昌王快步返回床边,他摸摸宝珍的脸,重重舒出一口气。


    清风拂过,宫灯上悬挂着的缕穗若柳条般曳动。大宫医恭恭敬敬候在一侧,等月楼迦写好药方。


    长案后,月楼迦放下毛笔,将写好的药方递给大宫医。大宫医浏览药方,迟疑道:“陛下,臣或许是眼花了,您这方子上写的有寒薇芝?”


    “你没看错。”


    大宫医惊然,他难以置信地顿在原地。寒薇芝乃人间仙草,乃世间罕见的无价之宝,整个宫里也只有那么一颗。这样珍贵的仙草,陛下竟要将其赐给宝珍公主吃?


    为了给宝珍公主治好脑疾,陛下竟如此大方慷慨!


    这宝珍公主,不就是高昌国的一个公主而已,陛下何至于如此?


    待煎好药,大宫医端着药汤,来到宝珍公主所住的寝殿。见到宝珍后,大宫医闪神几许。


    “把药给本王。”高昌王伸手。大宫医在愣神。高昌王凝目,“药。”


    大宫医瞬间神魂回笼。高昌王唤醒宝珍,“宝珍,把药喝了再睡。”


    宝珍撑着眼皮,喝下药汤。大宫医端着空碗离去时,回望了几下后方的寝殿。


    医舍里,大宫医的小徒弟背着药理书,注意到大宫医在走神,似有些魂不守舍,他挥挥手,“师父,药快煎糊了。”


    大宫医忙不迭把药壶拎下来。


    “师父,您怎么啦?”小徒弟眨巴着睫毛,歪头问。


    “没怎么,背你的书。”大宫医敲他脑袋,“都记住了么?”


    “哦!”


    大宫医睇了睇背书的小徒弟,渐渐地,又开始走神起来。


    大宫医并不怎么喜欢汉人女子的长相。他更喜欢金发碧眼的西域女子。他无法欣赏汉人女子的美,他一直这样认为。


    直到今日,他看见宝珍公主后,他向来所秉持的审美观被瞬间颠覆。原来他并非欣赏不了汉人女子的美,而是没有遇见合他心意的汉人女子。


    面前浮现出宝珍公主白净的面庞,圆圆的杏眼,大宫医心潮澎湃,心里的浪潮翻腾不止。他使力深深一吸气,压下翻涌不停的情绪。


    纤凝遮月,溶溶月色,浸染窗棂。睡饱的宝珍抱着掐金丝靛蓝蚕丝软枕,望了望头顶的圆形穹顶,又望了望四处明蓝色与金黄色的华丽花砖,她满怀悒怏,眉心撮着愁意。


    楼兰王对父王说,他不会杀她。是他认为认错了人,所以才说不会杀她?万一他以后查到她的确是那人呢?也许她就是他所说的那个沈秀。


    宝珍托腮,眉间愁意更浓。她真正的名字,是沈秀么?她想快点知道更多关于沈秀的事,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家在何处,但又不敢去问楼兰王关于“沈秀”的事,她还想活得更久一些。


    她已经将“沈秀”这个名字告知父王,希望父王能快些查明此事。


    彼时,魏府,下人见魏朝清出了屋子,忙道:“大人,这么晚了,您要去何处?”


    魏朝清:“后厨。”


    下人了然。魏大人这是又要去后厨烧菜。自沈姑娘失踪后,大人几乎每夜都无法入眠,一睡不着觉,大人就会去后厨烧沈姑娘喜欢吃的菜,例如鱼笋夹子,反沙芋头,酿山药,炉焙鸡,土豆炙鸭,笼衣金丝球和紫苏烤肉等等菜肴。


    热油滋滋啦啦地炸着姜蒜辣椒,很快爆出辛辣香气。魏朝清将鱼笋夹子炸进锅里,烟雾将他温润憔悴的眉目氤氲得模糊不清。


    呲啦呲啦呲啦!锅里热油浇滚。魏朝清凝视油锅,油锅里炸的噼里啪啦的鱼笋夹子,仿若变成了他的心脏。


    他痛苦地放下锅铲。


    “大人,您没事吧!”下人赶忙凑过来。


    魏朝清抬手,示意下人退开。缓了片刻,他脱下襜裳。


    翌日晨间。魏长生又从噩梦中惊醒。他哭着唤了几声姐姐,而后去寻魏朝清。


    “舅舅不在?今日休沐,舅舅去哪儿了?”


    下人回:“大人又去菩提寺了。”


    “舅舅他又去给姐姐求平安了?”魏长生喃喃。


    之前为了给沈秀姐姐求平安,舅舅去菩提寺,一走一叩,跪了九百九十九阶天梯,弄得他的腿好几日都走不了路,今日休沐得空,舅舅竟又去了。


    魏长生吸吸鼻子,握紧掉了好多肉的小拳头,“我也要去!”


    宝珍吃着早膳,对高昌王道:“父王,王上既然说不杀我了,那我们可否现在就回高昌?”


    她一刻也不想待在楼兰王宫,她怕,怕楼兰王随时会砍掉她的脑袋。


    “我今晨去拜见王上,王上并不允准你离开,王上说要治好你的脑疾。”高昌王也想带着女儿回高昌,只是楼兰王说这话事,语气不容置喙,他没办法,只得妥协。


    “我宁愿不治好。”宝珍泄气,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酥油番芋。高昌王拍拍她的肩膀,“莫担忧,君无戏言,王上说不会杀你,就不会杀你。即便他反悔,父王也定会护你周全。”


    “多谢父王。”宝珍狠狠地吃了一大口酥油番芋。


    祈月宫中,月楼迦翻看奏折时,宫人通报,“陛下,大国巫大人求见。”


    “进。”月楼迦头也未抬。


    不一会儿,头上插着蓝羽的大国巫进入殿内。


    “陛下万安。”大国巫行礼。


    “何事。”


    “昨夜神月灯爆裂,乃不祥之兆,臣便算了一卦,卦象显示,陛下身边有一人,会给您带来杀身之祸,灭顶之灾。”


    月楼迦仍旧未抬首,甚至没有问那人是谁,“无人能杀吾。”


    他神色淡漠,漫不经心,混不在意。他的这种不在意,建立在他绝对强大,绝对碾压一切的实力上。


    “陛下!为了您的安全,此人必除之!”对月楼迦顶礼膜拜与虔诚信奉的大国巫,不允许月楼迦有任何危险,“卦象显示,此人为女,名唤宝珍,亦唤沈秀,陛下,此女必除之,否则您会有杀身之祸灭顶之灾!”


    月楼迦迅疾抬头,额心蓝月泛出凌凌冷光,“宝珍?沈秀?”


    “正是此女!”


    大国巫刚说完,就只觉自己的脖子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窒息的痛苦让他双目发突,“陛……下……”


    月楼迦俯视他,“图兰布,若你将此等荒唐之卦,谬论之言散播出去,从此楼兰再无你图兰布家族。”


    大国巫嘴唇发青,艰难地点头。下一瞬,脖子上无形的束缚消失。他瘫跪在地,大口大口呼吸空气。


    缓过来后,大国巫道:“陛下,就算您认为这卦象是荒唐不可信的,但为了以防万一,最好还是要除掉此女。”


    月楼迦:“她是我的人,谁敢动她。”


    掷地有声的几个字,霸气强势,若冰雪冻住大国巫的耳朵。大国巫嘴唇发颤,最后低下头,在地上磕了一下。


    走出宫殿,大国巫望向殿前方的月神雕像。在他眼里,神圣而伟大的月神,与月楼迦的模样重合。


    大国巫食指中指并拢放到额心,虔诚而狂热地轻祷:“月神在上。”


    他咬紧腮帮,神色变幻莫测。那女子是王上的人,王上不会杀她。


    为了王上,他一定要杀了她。卦象显示此女在宫中,在王上身边,且王上方才说了,她是王上的人,王上不会让任何人动她。


    那么他恐怕没那么容易杀掉她。


    大国巫神情凝重。忽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位杀手的名字。


    第75章


    热腾腾的药汤, 泛着浓重的苦味,宝珍反胃欲呕,“这药比我之前喝的药苦多了。”


    “良药苦口, 这药里可有仙草寒薇芝,越是好的药,越苦。”高昌王吹吹热气, 给她喂药。


    “我自己来。”宝珍捧过药碗。


    不能给宝珍喂药,高昌王颇为遗憾, 他擦擦手,又安慰起她来, “陛下赐了你此等仙药, 定不会杀你,否则他何必把无价之宝赐给你。”


    宝珍想想也是。这寒薇芝是能救命的无价仙药,整个王宫, 或者说整个天下就这么一颗,把这药用在了她身上, 若真要杀她, 岂不是浪费了这仙药。她点点头, 又疑惑起来,“陛下怎会舍得把这药给我吃?”


    这也是高昌王疑惑的地方, 宝珍又不是月楼迦的什么重要的人, 月楼迦怎么舍得把寒薇芝赐给宝珍吃的。


    “我也不知陛下是何心思。”


    宝珍喝完药没多久,月楼迦就了寝殿。坐在椅子上,宝珍屏息, 安安静静地眼观鼻鼻观心。她努力想冷静一些, 然而对于月楼迦的恐惧让她无法平静,就连头上针扎的刺痛也无法让她转移注意力。


    因害怕, 她的肩膀微微发抖时,头顶传来月楼迦的声音,“沈秀,你很怕我?”


    宝珍嗓子一抖,说出来的话差点劈叉,“没、没,”转而,她又连忙道,“陛下,臣女并非沈秀。”


    “你怕我杀你。”月楼迦轻轻按下银针,“你是沈秀。我也不会杀你。”


    听到这话,宝珍诧异,“陛下,您之前不是说要杀我、不是,杀沈秀?”


    “我不会杀你,不会杀沈秀。”


    怎么又不杀了。不是说了,若沈秀再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杀了她吗?他改变主意了?


    极有可能是沈秀的宝珍几近欣喜若狂。她竭力克制住激动的心情,拼命不让脸上露出任何笑容。


    针灸结束,宝珍起身,身体没稳住一晃。月楼迦正伸手去扶她,高昌王先他一步,扶住了她。


    高昌王扶着宝珍,道:“宝珍,头可疼?晕不晕?想起了一些什么没有?”


    宝珍靠在高昌王怀里,摇摇头,“不疼也不晕,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此事急不得,想不起来就别硬去想,仔细想得头疼。”高昌王安抚性地抚摸宝珍的背脊。


    月楼迦的目光落在高昌王身上,“高昌王。”


    高昌王转过头,“陛下?您有何吩咐?“


    “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该回去了。”月楼迦眸光冷然。


    “可宝珍她……”高昌王停顿了一下,“臣想与她一同回高昌。”


    “她留在此处治病。”月楼迦睨着高昌王放在宝珍肩上的手,“吾令你即刻返回高昌。”


    高昌王握拳,不得不从命,“臣,遵旨。”


    月楼迦离开后,高昌王叹气,“好在陛下方才说了不会杀你了,你已无性命之忧。也好,陛下善医术,你留在这里能好得更快。”


    宝珍气闷,楼兰王令高昌王即刻返程,她也想与他一同回高昌。她不知月楼迦何故如此好心,非要留她在这里治脑疾病,虽他说,即便她是沈秀也不会杀她,可她还是不敢完全放下心,万一他反悔了呢,还是回到高昌比较安全。


    陛下令自己即刻回高昌,高昌王不敢耽误时辰,却又极舍不得宝珍,磨蹭到了下午,他才依依不舍地与高昌王后一行人才慢吞吞离去。


    “唉……”送走高昌王一干人,宝珍唉声叹气。


    阿娜尔古丽把果盘端上来,“公主,吃点果子吧。”


    啃了一口香果,宝珍道:“你说楼兰王他日理万机,那么大一人物,为何要浪费时间与精力,亲自来给我治脑疾?”


    “许是陛下心善。”


    面前浮现出月楼迦冷漠冰冷的面孔,宝珍嘶了一声,楼兰王看起来并不像是很心善的样子。


    “殿下,”阿娜尔古丽张张嘴,“您有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


    “陛下与别人说话时,都自称吾,但与您说话时,没有自称吾,他说的是,我。”


    听闻此言,宝珍讶然,“好像是,奇怪。”想了一想,她说:“或许是汉话的吾,他说得不熟练?”


    宝珍并未多想月楼迦自称的事,她又唉声叹气,不知她是否能活着回到高昌。


    医舍里,小徒弟左瞧瞧大宫医,又瞧瞧大宫医。他不知大宫医是怎么了,从昨日起就开始魂不守舍。


    小徒弟咂咂嘴。药汤已熬好,他盛了药汤,正准备送去宝珍公主的寝殿时,大宫医忽而叱道:“放下,我来。”


    送药这种活,不需大宫医亲力亲为,但大宫医却非要亲自给宝珍公主送药汤。小徒弟犹疑,“可是师父,您不是忙着给陛下熬药膳吗?”


    “我去去就回。”大宫医端起药,倏然想起什么,他又放下药碗。整理了一番仪容,他端着药去往宝珍公主所住的瑶华殿。


    大宫医又送药汤来,宝珍条件反射地欲呕。她一口气灌完药汤,连忙把蜜饯塞进嘴里。


    药汤太苦,蜜饯的甜也压不住其苦味,苦得宝珍龇牙咧嘴。


    “殿下,这已经是最最甜的蜜饯了。”阿娜尔古丽道。


    “最最甜的东西也压不住这药汤的苦,怎么会有这么苦的药!”宝珍连连吃蜜饯。


    外头的宫人探了探头,过了片刻后,轻手轻脚离开瑶华殿,仔细地向月楼迦禀报了今日瑶华殿发生的事。


    “药汤太苦?”月楼迦放下奏折。


    “是的,陛下,宝珍公主苦得都快吐了,吃再甜的蜜饯也不行。”


    月楼迦垂睫,旋即望向殿外天山的方向。


    天山上结有一种果子,名唤雪蜜果,其果芬甜芳香,若雪里掺蜜,凉沁蜜甜,乃世间至甜珍果。


    只是这果子并不易得。


    雪蜜果树周围,有雪峰的王者,雪狼群守护,寻常人去摘果子,等于直接去送命。


    夜里的天山,皑皑巍峨,耸入云端。山顶披云戴雪,云雾绵绵。雪雾里月光熠熠,映照着硕果累累的雪蜜果树。


    沾着月光银辉的白果,若笼罩了碎银的绸缎,银光凛凛,剔透晶莹。


    果树下,雪狼群绵绵密密守在果树周围,体型最强壮,最凶悍勇猛的雪狼王守在最中央。


    倏然,淡淡的月辉被一抹光亮刺破。雪狼王反应极快,他抬起雪白的头,露出如钢刀般锋利的獠牙。


    狼群前方。月楼迦神色淡淡地看着狼群,肩后雪白的长发微微浮动。


    他对狼王道:“让开。”


    狼王锐绿的双目,发出幽幽凶光,其他雪狼也跟着后腿微屈,前腿向前伸,准给冲过去咬断月楼迦的脖子。


    狼群们不让开。月楼迦直接无视它们,径直往前走。


    “嗷呜!”狼群怒吼,飞速向他冲过来。


    月楼迦挥袖,雪雾从他袖间飞转而出,如狂风一般,将狼群扫拂开。瞬间,所有雪狼摔落在地。


    雪狼王嘶吼,尖锐的獠牙冲着月楼迦的方向。怒吼几下后,它识时务者为俊杰,领着狼群转身就跑。


    待雪狼群离开,月楼迦步至雪蜜果树下。他飞至树干上,火把照亮雪蜜果,将果子里品相最好的果子全部摘走。


    “雪蜜果?”晨间,宝珍喝完药,好奇地观察盘子里晶莹剔透的果子,“这果子,倒没见过。”


    听阿娜尔古丽说这果子极难得,冒着生命危险才能摘得这果子,宝珍咽嗓子。她咬了一口果子,冰冰凉凉的果肉在齿间绽开,水甜芬蜜,口感极佳。


    “好吃!”宝珍眸光微亮,“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果子。”她给阿娜尔古丽递了一个,“你快尝尝。”


    阿娜尔古丽惶恐地接住这果子。


    清凉芬甜的果子将口腔里的苦涩药味全部扫荡走,宝珍笑笑,“这般好吃,怪不得雪狼会守着它。”


    即便是兽类也知,什么是好东西。


    吃完果子,漱过口,宝珍擦擦嘴,走出宫殿。她环顾四周。楼兰王宫比高昌王宫更恢宏气派,精奢华丽,但建筑风格相似,都有穹顶花砖,与汉式建筑风格差别很大。


    宝珍的视线扫过花砖上的蓝月图腾。高昌王宫的花砖上一般是葡萄花和石榴花纹。逡巡着蓝月图腾,宝珍面前闪过月楼迦额头上的蓝月印记。


    他额心的蓝月,精致到如同画笔画出来的。


    “古丽,楼兰王陛下,”宝珍忖忖,“他额上的月亮,真的是胎记?”


    “是呀,是胎记。”阿娜尔古丽面上露出狂热的虔诚,“那是月神之子降世的印记。”


    “蓝色的月亮胎记,挺神奇的。”宝珍缓缓往前走。


    “王上就是神呀,当然神奇啦。”


    前方花圃里,有花匠在修剪花枝。清紫色的紫罗兰花簇簇盛放,高贵而雍容。紫幽幽的紫罗兰花,让宝珍不禁想起了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眸。那双眼眸亮若星辰,带着佛性的仁义慈悲。


    宝珍扶住脑袋。阿娜尔古丽急忙道:“公主,您不舒服?是不是头又疼了?”


    “没有。”宝珍抚摸紫罗兰。


    这一边厢,花匠听到她们的声音,忙不迭放下剪刀,俯身行礼。


    “你继续。”宝珍挥挥手,离开此处。


    花匠目送她走远,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了,他还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在外头转了几转后,宝珍回到宫殿,让阿娜尔古丽去弄几本汉书来给她看。


    “您要看什么书?”


    “不要那些很正经的文章,我想看看话本,打发打发时间。”


    “也不知宫里有没有汉文话本。”阿娜尔古丽领命,赶紧去找书了。


    不多久,阿娜尔古丽抱着一堆书过来,“殿下,有呢,还有很多。”


    宝珍饶有兴致,随意挑出一本书翻开。翻了几页,她皱眉,放到一边,又去拿另一本。没看几页,又丢到一边。如此这般丢了好几本之后,阿娜尔古丽道:“公主,一本都不好看吗?”


    宝珍有些嫌恶地把书推开,“这些约莫都是男人写的。”


    书里尽是富家小姐,贵族小姐爱上穷酸男人,例如穷酸书生,小姐们为穷酸书生要死要活,甚至与之私奔。就算后来穷酸书生有了二心,三妻四妾,小姐们也对他深情不悔,至死不渝。


    将身份尊贵的小姐们描写得如此卑微,如此犯贱,宝珍倍感恶心,“这写的什么烂人,定是男人们意淫出来的。”


    阿娜尔古丽啊了一声,“书里的角儿很烂?”


    宝珍略略讲了这些书里的故事。阿娜尔古丽诧异,“可是,男人纳妾不是很正常的么。”


    “哪里正常了,一夫一妻才是……”宝珍的思维突然短促地暂停一息,接着道,“一夫一妻才是正常的。这根本就不公平,若男子可以纳妾,女子为何不能纳郎?”


    “女子纳郎?”阿娜尔古丽张大嘴巴,“那怎么能行!”


    忽而她想到了什么,“不过公主您是可以的,您可以纳郎养面首。”


    公主可以,其他女子却不行。凭什么其他女子要遭受这种不公。宝珍闷气,“把这些书都还回去,重新再拿一些,不要再拿这种男人写出来的话本。”


    两刻钟过去,阿娜尔古丽又抱来一堆书,“殿下,这里有一位东陵的大文人写的书。”


    “东陵的大文人?谁?”


    “魏朝清,听说他年纪轻轻便三元及第,著有多本名书,写的书足以流芳百世,乃东陵当今名声最望的名仕大儒,连东陵皇帝都敬其三分呢。”


    “魏朝清……”宝珍沉吟。这名字有些耳熟。不过这并不奇怪,毕竟她是汉人,应该听过此等名人的名号。


    翻了几页他写的《与君书》,宝珍点点头,“这人写的东西很通透,果然是大文人。”


    她津津有味得看起来,入睡前还在看。


    “殿下,您该睡了,明日再看罢。”


    书盖在脸上,宝珍意犹未尽睡去。


    第二日晨间,天还未亮,日夜兼程,快马加鞭赶路的高昌王一行人快要抵达高昌王宫,收到消息,王子公主们忙去迎接。尤其是王子们,个个翘首以盼,早已等不及了。


    “宝珍妹妹终于回来了。”七王子摩拳擦掌,急不可待。这些时日未见宝珍,他想她想得不得了,恨不能立刻能飞到她身边见她。


    “宝珍他们要回来了?”琼玉宫里,正在啃肉的六公主听闻高昌王他们回来的消息,立刻放下手里的鸡腿,“快,收拾一下。”


    众人出动,去宫门前迎接高昌王一行人。


    六公主来到宫门口时,其他王子公主以及王宫大臣们已经在门口站好,等待高昌王他们回宫。


    六公主看到其他王子公主们,不自觉地弯曲背脊畏缩起来。


    五公主瞥了瞥六公主。她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个贱婢生下的低贱种。与六公主有血亲关系,乃是她的耻辱。她怎会有一个低贱种妹妹,简直是耻辱!


    可是宝珍喜欢六公主。宝珍喜欢她,她就得拉拢她。咬咬牙后,五公主面上挂起笑容,“六妹,你站这么远干什么,过来些。”


    六公主害怕地低下脸。她猜测,五公主是否又要捉弄她?


    “你这什么反应,我还会吃了你不成,过来。”五公主口吻变得冷硬起来。


    六公主瑟瑟发抖。五公主恼怒,“你听不见我说话吗?”


    这时,七王子皱眉,“你吼她做什么?”


    七王子也不喜六公主这个低贱种,他并不想多管闲事,只是,宝珍喜欢六公主,他怕六公主被欺负后,宝珍不喜,所以才出声斥五公主。


    四王子以及其他王子也道:“五妹,父王母后他们快到了,勿生事端。”


    五公主瞪目,“谁要生事端了,我只是叫她站过来些而已,又不是要做什么!我们不是兄弟姐妹么,她站那么远,像什么话!”


    王子公主们面色各异。


    六公主不敢置信,五公主原来不是要欺负她?


    “你那什么眼神,过来吧,真是的,好心当做驴肝肺。”五公主负气,别过脸不说话了。


    六公主迟疑半晌,才慢吞吞走过去。她过去后,什么事也未发生,总算放下心来。


    不多久,七王子发现前方的马车了,他不顾礼仪,直接飞奔过去,“父王,你们终于回来了!”


    高昌王高昌王后一行人,下马下车。没看到宝珍的身影,七王子拧眉,“宝珍呢?”


    “她还在楼兰。”高昌王道说了宝珍在楼兰治脑疾的事。


    七王子立刻垮下脸,“哦……”


    其他人也如七王子一般一副失落的表情。高昌王啼笑皆非,“怎么,只有我们回来你们不高兴?”


    “没有。”七王子脸上重新挂上笑容。


    彼时,楼兰朝殿里,王公大臣们恭恭敬敬站着,正启奏诸事。宰相启奏结束,发现王座上方没什么反应,他抬首瞧过去。


    王座上,身着深蓝丝绒流光王袍的月楼迦,单手支着额头,白皙修长的指尖,轻点着额侧,似在走神。


    宰相惊讶,王上在走神?王上居然在走神!这可是从未发生过的事!震惊过后,宰相咳了咳,将方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王座上,月楼迦停下轻敲额侧的食指,俯视宰相,“列罪当诛,宰相欲为其求情?”


    “臣不敢!”宰相急声否认,不敢再论此事。


    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


    王上退朝,王公大臣们拱手,“吾王永在!”


    月楼迦离开王座。见月楼迦步伐比平时快,似有什么急事,宫侍诧然。


    吃完早膳的宝珍捂着肚子,来到了海棠花树下面的石桌前。她靠着花树,在海棠花香里翻看魏朝清写的书。


    月楼迦步至瑶华殿,见宝珍靠在海棠花树下看书,他驻足。


    风拂过花树,风吹花落,片片落英如粉雨洒落。宝珍仰首,笑着伸手接花雨。


    阿娜尔古丽兴奋道:“公主,真好看!”


    宝珍眼睛弯成月牙,“嗯。”她话音刚落,风就停了。花雨不再,宝珍有些遗憾地摇摇头。


    月楼迦垂睫,而后,手微微一动,掌风吹向海棠花树。


    海棠花树被他的掌风吹得再次摇曳起来,片片海棠飘落。又下起花雨,宝珍瞳仁一亮,又伸手接花雨。


    这次的风吹了很久,宝珍头上都快堆满花瓣。她笑盈盈地跑出树下,把身上的花瓣全部拍下来时,眼角余光忽而触及一片深蓝。她一探脖子,便发现了路口的月楼迦。


    他这是又来给她施针了。她迅速跑过去行礼,“陛下!”


    月楼迦的目光落在她的唇角。她唇角的笑容在见到他之后便立时消失。


    他默然片刻,“坐下。”


    宝珍依言坐下。月楼迦净完手,开始给宝珍施针。银针还未扎进头皮里,宝珍的下巴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抬起来。


    她被迫抬起脸,对上月楼迦冰蓝的视线。


    月楼迦:“我说过不会杀你,为何还怕我?”


    宝珍呼吸急促起来,她牙根紧了紧,“您……真的不会杀我?”


    “要我发誓?”


    她没吭声。她倒真想他能发誓。假如他发了誓,她就真能信他不会再要她的命。当然她没那么大胆,真让一个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对她发誓。


    “那个,我、臣女————”她还没说完话,就只听月楼迦道:“我以月神之名起誓,绝不会杀你。”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这几个字,若炮仗扔到了宝珍耳边,她的瞳孔剧烈收缩,良久,她道:“多谢陛下。”


    道完谢,她倍感荒诞,一个之前要杀她的人,不杀她了,她居然还那么真心实意地对他感激涕零。


    月楼迦:“还怕我么?”


    “不怕了。”她低垂睫毛,盖住眼里的情绪。


    “看着我的眼睛说。”他用食指敲了一下她的下颚。


    她重新抬起眼帘。


    此时,一阵柔风拂过,月楼迦雪白的长发浮飘起来,片片海棠花落于他的发间,仿若一块雪白的绸缎上绣了清粉的海棠花。


    宝珍闻到他发间白雪一样干净而清凉的香气,夹杂着淡淡海棠花香。


    粉花,白发,衬着他额间的蓝月和那双冰蓝的眼睛,更显出了他惊心动魄,似若天神的美。


    宝珍看了他两息,道:“不怕了。”


    月楼迦松开她下巴,继续给她扎针。


    宝珍顶着一头针,瞄了瞄扎完针净手的月楼迦。在他转过身时,她急速低头,乖巧老实地等针灸治疗结束。


    月楼迦站在她身前,细细逡巡她头上的银针后,发现树上有一朵海棠花飘落下来,他伸手去接。


    低着头的宝珍,见月楼迦忽然对她伸手,她怔了怔,不知他要做什么。但她不敢违逆他,是以,条件反射地也伸手,把手放到他手上。


    月楼迦微顿,冰蓝的眸子里露出诧异来。


    宝珍刚把手放到他手上,一朵海棠花就砸了到她手背上。她瞠目,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月楼迦原是准备接这朵海棠花吧!


    她神经一崩,险些被自己蠢死,立刻把手缩回去。然而她没能成功把手缩回去。


    月楼迦握住了她的手。


    第76章


    手被月楼迦握住, 宝珍一愣,“陛下?”


    月楼迦握着她的手,眼里没什么情绪。


    宝珍慌张失措, “臣女以为您是要我伸手做什么,并不知您是要接花,陛下请恕罪!”


    他仍未松开她的手, 半晌后,他取走她手背上的海棠花, 将她的手翻转过来,把海棠花放在她掌心, 同时说道:“头上有针, 别乱动。”


    宝珍看着掌心里的海棠花,又看了看月楼迦。他没生气。她安下心来。


    针灸完毕,沈秀被阿娜尔古丽扶着去屋子里。月楼迦转身离去时, 发现地上躺了一块锦帕。


    是宝珍的帕子。他将帕子捡起来。帕子上绣着红艳欲滴的石榴花。


    进了屋子,宝珍不假思索, 把花扔到一边。


    “殿下!”阿娜尔捡起海棠花, “这是王赐予您的, 不可丢!”


    “这……算了,那你把它收好。”


    观天台, 大国巫图兰布元望空中翻飞的海棠花, 眉心紧蹙。他放下掷珓,问身后的宫人,“东西可准备好了?”


    “大人, 已准备好。”


    图兰布颔首, “带上东西去瑶华殿。”


    他要去见识见识这位会给陛下带来杀身之祸,灭顶之灾的宝珍公主。


    “殿下, 大国巫求见。”阿娜尔古丽对宝珍道。


    “大国巫?是巫师?”


    “是国师。”


    “他来找我做什么?”


    “奴婢不知,大国巫只说有事求见。”


    “你让他进来。”宝珍放下书,整理好被风吹得略微凌乱的额发。


    不多久,一位身着长袖法医,头戴蓝羽的男子出现在宝珍视野里。宝珍打量一番此人英俊的面庞,有些意外楼兰国的国师竟如此年轻,貌似才三十岁的模样,她原以为国师年纪应该很大。


    图兰布走近行礼。宝珍:“请起。”


    图兰布抬首,视线与宝珍的视线交汇。


    “大国巫见我有何事?”


    图兰布错开她的目光,说他听闻她在治脑疾,故特意献上对治脑疾极有益处的宝参。


    “大国巫有心了,多谢你,”宝珍没拒绝他送的药。对治脑疾很有益处的宝参,她何必拒绝。不过她不会白要他的东西。


    她取下腰链上的玉坠子,赠与他。


    “谢殿下。”图兰布接住玉坠。


    他接了玉坠子,还不告退,宝珍沉默下来。她与他不熟,没什么话题可聊,安静下来后一时倍觉尴尬,再加上她还等着继续看书,于是直言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图兰布正欲告退离去,他的大脑却在阻止他,驱使他与她再多待一会儿,多看她一会儿。


    想了想后,他道:“殿下,臣善占卜,您可想臣为您算一卦?”


    “可以,你算算我的命如何?”宝珍饶有兴致。


    图兰布先看她的面相,后令宫人取来纸笔,让宝珍在纸上写下“命”一字,随之他开始扔掷珓。


    “不需要生辰八字什么的?”


    “不需如此。”


    片刻过去,宝珍问:“如何,我的命相如何?”


    图兰布眸光微微闪烁。他算不出宝珍的命相。她的命相模糊,如若蒙了一层云雾,谁人也看不清。


    “殿下此生平安顺遂,喜乐安康,衣食优然全欲足,积玉堆金满仓储,荣华富贵无人及。”图兰布捡好听的话说。


    “我的命这么好?”宝珍笑笑,“我信你了,若我以后的命没这么好,我可要来找你麻烦。”


    眼光触及她弯弯的笑眼,图兰布心脏被拉扯,洪水滔天般的酥麻在心脏上肆虐,心脏仿佛献祭似的,牵引向她。他狼狈地低下头,匆匆忙忙告退。


    回到观天台,图兰布在身上泼了两桶冷水整个人才平复下来。


    他站在楼台上,凉风吹着他湿润的长发,他静静注视手里的玉坠子。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来。


    谢扶光!


    之前他给谢扶光送了悬赏令,希望他能杀了宝珍。宝珍满身鲜血地躺在地上的画面闯入脑海里,图兰布面上血色尽褪。


    “来人!”图兰布扬声,“快去截住悬赏令!”


    “是,大人。”


    “慢着。”图兰布神色复杂起来。


    杀不杀宝珍?若不杀她,陛下就会有杀身之祸灭顶之灾。


    对月楼迦的狂热的信仰,与另一种翻腾的感情激烈碰撞,矛盾与纠结让图兰布头痛起来。


    不知多久过去,他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眸子,“截住悬赏令,若已送到谢扶光手上,便将其收回来。”


    一连几日过去,这一日,夜色深下来,即将至十月底,天上山的雪越发冷白。围在雪蜜果树下的狼群,见月楼迦又来了,纷纷自觉地给他挪位置,让他摘果。


    雪蜜果是珍果,极难保存,离开果树六个时辰便会开始腐烂,比寻常果子腐烂得更快,是以,月楼迦每夜都会来此处摘新鲜果子。


    雪狼们也习惯了他每夜的来临。等他摘完果子,雪狼重新围过去。


    清晨,宝珍啃掉手里新鲜的雪蜜果后,她数了数日子,她在楼兰王宫大概已经待了有七八日,然而她的脑疾还未有任何好转。她嗳了一声,“我想回去。”


    阿娜尔古丽:“王不会让您回去的,恐怕要等您的脑疾好了才行。”


    “可这何时才能好。”宝珍瓮声瓮气,“我想出去,不想一直闷在这里。”


    “出去?”


    “成日待在这宫里,你不烦么?我们出宫转转?”


    “不知王上允不允许您出宫。”


    “我只是在这里治病,又不是犯人,王上应该不会不允许我出宫?”


    “得向王上禀报,王上允许了,您才能出宫。”


    “那你快去。”


    得到楼兰王的准许,宝珍喜上眉梢,“太好了,古丽,多带些钱。”


    月楼迦派了两位武功高强的侍卫,同宝珍一起出宫。马车一路走出宫殿,来到繁华热闹的街市。


    宝珍掀开车帘,去瞧在街边上唱歌跳舞的男男女女。西域人善歌善舞,到处都有唱歌跳舞的人,处处都有鼓乐之声。


    “古丽,你会跳舞吗?”


    “回殿下,奴婢会一点。”


    宝珍又去问旁边随从的侍卫,“你们会跳舞吗?”


    “只会跳传统舞蹈。”侍卫答道。


    “你们的传统舞蹈是?”


    “月神之舞,楼兰人人都会跳。”


    “那,”宝珍问,“楼兰王会跳吗?”


    “不知。”


    宝珍想象不出楼兰王跳舞的样子,总觉得他那样的人,若神明一般,冷漠冰冷,不食人间烟火,他若跳舞,会给人一种神明下神坛的荒诞之感。


    她在脑海里勾勒出,楼兰王冷着一张脸跳舞的样子,倍感滑稽可笑,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停一下,”宝珍问侍卫,“王都里最好吃的饭馆是哪一家?”


    “珍肴大酒楼。”


    “那我们先去那里,去那里吃了东西再去别处顽。”


    马车一路驶向楼兰王都最负盛名的大酒楼。马车里,戴着面纱的宝珍问旁边骑马的侍卫,“那酒楼的菜真的很好吃?”


    侍卫点头,“是的,殿下。”


    珍肴大酒楼很是气派,宝珍提着裙子进去时,对酒楼的规模很是意外,“没想到还有这么大的酒楼。”


    侍卫直接给她订了雅间,进了雅间,宝珍让小二把所有招牌菜都上上来。


    “好嘞,客官请稍等。”


    侍卫守在门外,宝珍招招手,“你们要不也坐着,等会一起吃。”


    “卑职不敢。”两名侍卫站在原地不动。


    宝珍不勉强他们。她望望窗外。这里是顶楼五楼,楼层很高,楼下风景一览无余。


    宝珍看了会儿窗外,小二将果盘点心端上来。她吃下几块点心,忽然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转过头,她望向窗边。


    窗边有人!


    一红衣少年,轻坐于窗台上,他戴着银色红玛瑙发冠,发冠压住微微收束的长卷发。微卷的额发下面,眉尾斜飞入鬓,眼眸精致,鼻梁高挺,唇薄嫣红。


    如他肩头的曼陀罗花一样嫣红昳丽的唇角微扬,他微微歪头,笑盈盈道:“好久不见,我的未婚妻。”


    从骨子里透出的恐惧铺天盖地将宝珍湮没,她直直地瞪着红衣少年,大脑一片空白。


    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击碎了记忆的屏障,她的脸色霎时惨白起来。


    她想起来了,想起红衣少年是谁了。


    谢扶光坐在窗台上,一点也不畏惧五层楼的高度,漫不经心地从窗台上翻下来,动作姿态优雅悦目。


    他来到她面前,“怎么,见到我很欢喜,欢喜到说不出话来了?”


    宝珍咽嗓子,立刻回头去望门边的侍卫。然而此时侍与阿娜尔古丽都卫已被点住穴道。


    她的腰被谢扶光一把握住,搂了过去。他笑得很温柔,“为何要跑?不是说好了要嫁给我?”


    宝珍喉咙犹如被棉花塞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骗了我。”谢扶光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我讨厌别人骗我。你可知,骗过我的人基本上都已经死了。”


    他微微俯身,嘴唇靠近她的脖子,贴着咬下去。


    脖子上轻微的疼痛让宝珍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想起他曾经说过他父亲欺骗他的事。


    因为他的父亲,他极其憎恶欺骗。


    他方才说,他会杀掉骗过他的人。


    虽然他本来就是要杀她的,但她骗了他,她或许会比之前死得更惨。宝珍浑身僵硬起来。


    谢扶光在她脖子上留下牙印后,微微一笑,“这次就原谅你了,没有下次。”


    第77章


    云杉松树挺拔苍翠, 棵棵璀错地环绕着潺潺河流与草原半坡,沈秀坐在草地上,托腮远望远方的云杉松树。


    夜越深, 夜空愈泬寥,她转过头,眄视在火堆前烤肉的谢扶光。


    谢扶光居然原谅了她欺骗他这事。不过她并不怎么信他。就算是信他又能如何, 他反正最后是要吃她的,他原谅她的欺骗, 顶多不会让她死得更惨而已。


    她低首观察自己的身体,这副身体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能让他见了一眼就想吃掉?


    也就是一副普普通通的身体, 并没有漂亮到秀色可餐。


    她深埋下肩膀。怎么也逃不出谢扶光的手掌心的直觉,实在是让她倍感疲惫,疲惫到已经不愿再挣扎。她喃喃道:“你就不怕?”


    “怕什么?”谢扶光侧首, 火光映着他白皙精致的面庞,映得他的唇色更加秾丽起来。


    “我现在是高昌的公主, 受高昌王的庇护, 也受楼兰王的庇护, 我还是国子监祭酒魏朝清魏大人,和皇子司马朗, 世子司马烨他们的朋友, 亦是中原前武林盟主也应天的女儿,他们有的有权有势,有的武功高强, 你难道一点就不怕?”


    “为何要怕?”


    “既然不怕, 又为何要戴面具作伪装?你这样做不就是怕被别人发现我们?”


    “别人会耽误我们的路程。”嫌恶从谢扶光眉宇间一闪而逝,接着, 他对她道:“我们要尽快回到东陵,不是么?”


    沈秀哑然。谢扶光并不畏惧权势,也并不怕什么武功高强的人,他之所以戴面具做伪装,只是嫌弃被发现后,耽误他的路程。


    他是如此嚣张,嚣张到什么也不怕,仿佛自己天下第一,谁人也奈何不了他。宛若高维生物,俯视低维生物那般的嚣张。


    沈秀想起了月楼迦。月楼迦也是如此,睥睨众生,视所有人为蝼蚁。


    面前忽然出现一块烤得金黄油亮的羊肉。谢扶光道:“吃吧。”


    接过香腾腾的烤羊肉,沈秀咬了一口。羊肉是蒲犁羊肉。虽然谢扶光的手艺不咋地,但耐不住这肉口感好,怎么烤都不会太难吃。


    谢扶光这是爱上蒲犁的牛羊肉了?她把烤羊肉当做谢扶光的肉,一口接一口地啃。


    一块块骨头在碗里堆积成山,沈秀吃饱喝足,拿起一块骨头,用力砸到谢扶光身上。


    正往火堆里添柴火的谢扶光转过身来,“做什么?”


    “啪!”又一块骨头砸到他身上,油污浸染了他的衣衫。他缓缓抬了下长睫,“怎么了?”


    “泄愤。”沈秀视死如归般,又砸了一块骨头过去。


    谢扶光轻笑一声,离她近了一些,“砸吧。”


    沈秀动作微僵。他居然不生气,不仅不生气,还面带笑意,对她的行为很是纵容。


    谢扶光脑子出问题了?


    她迟疑着捡起一块骨头,又砸过去。他仍未生气,唇角的笑还越发灿烂了。


    碗里的骨头已经被她砸完,她拿起身侧的火柴,丢到他身上。他依旧一脸笑意。


    沈秀环顾四周,注意力定在右后方的大石头上。她不假思索,费力搬起那块大石头,直接朝谢扶光的脑袋砸下去。


    谢扶光:“等等。”


    他终于忍不了了?沈秀并未停下动作,她将石头狠狠砸下去。


    “任何地方都可以,别砸到脸。”谢扶光轻而易举地截住石头,温声对她道。


    谢扶光何时这么在意他的脸了?小说里不是说他并不在意容貌么。沈秀诧然。


    不对,重点不是脸,重点是,他说砸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别砸到脸。那么大一块石头,真让她砸?这可不是什么小骨头,小火柴的,这大石头一下砸下去,是个人都得受点伤。


    沈秀抱着大石头,狐疑地端详他,“只要不砸脸,任何地方都可以?”


    “当然。”


    “你确定?”


    “嗯。”


    沈秀抠抠石头,旋即直接对准谢扶光的脸,用最大的力气将石头砸下去,仿佛要将他的脸砸得稀巴烂。


    谢扶光拍飞石头,“我不是说了别砸脸。”


    地上碎成几片的大石头,清晰地彰显着谢扶光的绝对实力与自己的弱小,沈秀只觉自己还比不得这石头,她深吸一口气,“谢扶光,我受不了了,你要杀我,就现在把我杀了!”


    谢扶光右眉挑高,“我何时说要杀你。”


    “你之前说什么喜欢我,要娶我,你以为我会信?你说我骗你,难道你没骗我?”


    谢扶光弯腰,浓密的睫毛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他的眼瞳浓郁起来,幽深得如同深夜里的幽渊,透着非比寻常的郑重与认真,“我并未骗你。”


    他的郑重与认真,让沈秀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一丝怀疑。莫非他真的没骗她?


    不,不可能。他善于伪装,能把假的装成真的,她不信他。


    谢扶光看出她的不信任,“你不信我。”


    “我怎么可能会信你,你和赵金金————”


    他打断她,“我说过很多次,我不喜欢她,从未喜欢过她。”


    “那你与她之前的婚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对了,你之前说,她骗了你,什么意思?”


    谢扶光:“半年前……”


    听完谢扶光说的话,沈秀宛若中了定身法一样呆住不动了。


    谢扶光知道赵金金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知道她有系统,知道她是来攻略他的,他什么都知道!一开始,什么都知道!


    他假意爱上赵金金,让赵金金爱上他后,再将她打入无法翻身的绝望境地,以此来报复她对他的欺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沈秀终于知道,为什么书里会写,谢扶光不会主动碰触赵金金了,书里写的是他尊重她,婚前不会对她动手动脚,可真相是,他并不爱她,所以才不主动碰触她。


    她大概能猜到了,或许并不是剧情发生了变化,偏转了原来的轨道,而是剧情本就如此,而她没看完的后半本书里,应该才会揭露真相。


    也许她看的这本小说,并不是什么温暖小太阳拯救疯批病娇的小说?不是什么绝美爱情文?


    她嗓子发干,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唾液,“不是,这怎么……”


    说好的阳光甜甜圈温暖小天使拯救病娇的呢?


    她的心脏咚咚往下落。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感觉到谢扶光的可怕。


    赵金金第一次救谢扶光,他会因为她缠着他,而不顾恩情,直接杀她。


    第二次救他,为了他与狼殊死搏斗,为了不让他渴死,咬破自己的血给他喝。可他并未有半分感动,半分动容,恢复功力后,就要直接杀死她。若不是他听到她的梦呓,得知了她的计划,他早就杀了她。


    后来赵金金做了那么多温暖他,治愈他的事,他依旧没有半分动容。


    他完全没有心。


    沈秀怀疑她看的这本小说是一篇“恐怖”小说。小说恐怖地告诉读者,温暖小太阳并不能治愈,并不能拯救疯批病娇。


    市面上,温暖小太阳拯救病娇的小说太多,大抵是作者觉得这种故事太扯淡,所以才写出了这样一本反《温暖小天使拯救病娇》的小说?


    她瞪着谢扶光,这位作者塑造出来的,完全没有心的男主,指尖微微颤抖,“赵金金对你那么好,你就完全没有一点感动,完全没有一点喜欢她?”


    “对我好,我就会感动,我就会喜欢上她?”


    “可如果她没有骗你呢。”


    谢扶光轻笑,精致的眉眼若一昳丽的曼陀罗花,然而却是混沌深渊里开出的,淬了毒的曼陀罗花,每一片花瓣都带着深渊里的死亡气息,“她若没骗我,她早已死了。”


    沈秀不再言语。她不知她问这些干什么,她难道还需要再确认什么吗?


    她根本不用再确认。谢扶光就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他不像其他小说里的病娇,女主对他好,对他一味的好,温暖他,治愈他,他就会慢慢爱上女主。


    谢扶光是不能被治愈,不能被拯救,不能被攻略的病娇。对他来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不会因为你做了什么而感动,而喜欢上你。


    他比那些病娇更可怕。


    沈秀的心坠入冰雪里。


    谢扶光道:“现在明白了吗,我不喜欢她。”


    沈秀侃訚,“你不喜欢她,也并不喜欢我。你一个没有心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别人。”


    她的话音将将落下,手就被他牵过去。他把她的手放在他心口,“我的心在你手里。”


    他的心脏跳动着,敲击着她的掌心。


    她看了看他的心口,又看了看他。他直视她,肩后的长卷发乌黑润亮,长卷柔顺,如一朵墨黑的花张扬地绽放开来。


    就在这时,漫漫夜风里,明亮的圆月之前,倏地出现了一道挺拔修长的剪影。


    视线触及来人雪白的长发,沈秀瞠目。来人是月楼迦。


    月楼迦从空中飞身而下,他睨视谢扶光,冰蓝的眸子森冷如冽,雪白的长发随风飞舞。


    他宛若遮天蔽日,睥睨众生的神明,瞬间将所有月辉全部都遮住。


    “月楼……陛下!”沈秀直接向他跑过去,“陛下救我!”


    然而她跑了没几步,就被谢扶光用掌风吸了回去。还没回到谢扶光身边,月楼迦的掌风从另一边飞过来,将她扯向另一边。


    两边功力势均力敌,她飞在半空中,被两边的掌风拉扯。拉扯着她感觉自己快被掰成两半。


    “啊!”疼痛让她痛呼出来。


    一听到她痛呼,谢扶光和月楼迦几乎同时收了力,松开她。


    没有了两边掌风的拉扯,她从半空中坠落。


    谢扶光与月楼迦,同时飞过来接她。


    第78章


    谢扶光与月楼迦飞速拥住沈秀。


    谢扶光歪头, 目光无机质,“放开。”


    月楼迦冷冷道:“松手。”


    两人同时出声,寸步不让。


    沈秀推了一下谢扶光, 没推开。她咬牙道:“谢扶光,你放开我!”


    他笑了一下,没放开她, 反而将她往怀里一带,拥她拥得更紧。他一拉她, 另一侧月楼迦也拉了一下她。


    身上还残留着之前被拉扯的疼痛,沈秀生怕他俩打起来殃及池鱼, 伤到自己, “你们、你们先把我放开!”


    然而他们动也不动,捏着她的胳膊捏得更紧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 随时都会动手。


    被扯成两半的恐惧再度袭上心头,沈秀扬声道:“你们先放开我, 然后去边上打行不?”说着这话, 她两手一推, 很意外地居然把他俩都推开了。


    一推开他们,沈秀赶紧从他们中间跑出来, 给他们让位置。她露出很怕被连累伤及的表情, “你们去边上打。”


    谢扶光从身上取出一条红色飘带,递给沈秀,“蒙上眼睛。”


    “不需要!”沈秀立刻往后退。


    “不怕吐?”


    “不怕。”她又后退几步。


    月楼迦皱眉, 问沈秀:“吐?”


    “她见了尸体会吐。”谢扶光看向月楼迦, 看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一具尸体。


    月楼迦眉心皱得更紧, “转过身去,别看。”


    “没事。”沈秀又往边上走了两步,离他们更远,“陛下您加油!”


    “加油?”


    “我的意思是,您这么厉害,一定会打败他!”


    月楼迦神色淡淡,“当然。”


    谢扶光轻轻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他转了一下手中的长剑,刀花如盛开的鲜花一般美丽。


    而后轻轻挥剑,雪灿的银光如飒沓流星,破开夜色,速度快得甚至来不及捕捉剑刃上的残影。刹那间,剑气如有千钧之势,空气仿若被撕裂开!


    月楼迦并不将其放在眼里,举剑挡住后,凝剑反击。他的招式变幻无方,长剑如一道飞虹,劲道森寒凌厉,力量与谢扶光一样恐怖。


    一时间,剑气轰鸣,光影闪烁,双方激烈交锋!


    沈秀几乎看不清他们的动作。这是她第二次看他们打斗,第二次观战。上一次观战,她发现谢扶光和月楼迦实力相当,差不多不分伯仲,而这一次,亦是如此。


    谢扶光斩破月楼迦的一片衣角后,月楼迦长袖一挥,斩断了谢扶光一缕长发。


    谢扶光接住被斩断的长发,望向沈秀。


    不知他为何要看自己,沈秀吞咽嗓子,下意识往后退。紧接着,谢扶光又看向月楼迦。


    他捏着断发,轻轻笑起来。


    沈秀从谢扶光的笑容里看出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她顿时只觉浑身发毛。


    就好像,月楼迦斩断的那缕长发,是谢扶光的命一样。


    谢扶光何时如此在意自己的头发了?沈秀茫然。随之她又想起他之前不让她砸他脸的事。他现在很在意他的脸和他的头发。


    就在这时,谢扶光腾空而起,一剑化作无数光影,向月楼迦劈去。足以震碎人魂魄的剑光笼罩住月楼迦,他避无可避。


    只听“叮”的一声响,月楼迦手中的长剑断裂开来。他按住被划伤的左臂,极速往后飞退,下一瞬,一群护卫从他身后飞身而出,“陛下!”


    月楼迦回头,声若寒冰,“谁让你们出来的!”


    不得不出来护驾的护卫们低首,不吭一声。


    沈秀喜上眉梢。他带人了?怎么不早些让他们出来!人多,胜算大。月楼迦是傻的么,怎么不早些这群护卫现身。


    然而沈秀没想到的是,受了伤的月楼迦,加上一群护卫,没敌过谢扶光。


    “陛下,您的伤!”护卫见月楼迦左肩伤口越发严重,急道,“陛下!您先离开!”


    月楼迦看也没看左肩的伤,再次挥剑。


    受了伤的月楼迦,完全不是谢扶光的对手,谢扶光掌风一震,月楼迦便被这一掌逼得嘴角溢出鲜血来,转瞬便昏迷过去。


    “陛下!”护卫扶住月楼迦,“陛下的伤要紧,我们先走!”说着他飞身而起,准备逃走。


    谢扶光岂会让他们逃走,他正要追上去时,一个黑脸护卫朝沈秀飞过去。谢扶光立刻转身,飞向沈秀。


    就这么一转身的时间,便让月楼迦他们逃走了。


    四处一下子安静下来。夜风吹着沈秀微微发青的面庞,吹得她的脸愈发青白。


    谢扶光握着长剑,一步一步向她走来。他步至她身前。她的视线定在他的长剑上。


    雪亮的剑身上沾染着赤血。


    谢扶光见她盯着带血的剑,他把剑往身后一藏。


    沈秀并未在意他藏剑的意图,她后退半步,道:“现在要杀我了吗?”


    “我喜欢你。”


    意思是他不会杀她。


    说完这话,谢扶光走到河边,拨水擦剑。


    望着河边修长的身影,沈秀握拳。


    入睡时,谢扶光一如既往,手脚缠在沈秀身上,恨不得将她摁进血肉里似的。


    “别碰我。”沈秀推他。推不动,完全推不动,他是藤蔓,缠住她不放的藤蔓。


    他下巴在她发间蹭了蹭,严丝合缝地贴着她,似是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沈秀:“你有皮肤饥渴症?”


    “什么症?”


    懒得与他解释,她骂他,“变态,神经病。”


    “什么病?”


    她不吭声了,任命般地闭目入睡。


    他在她耳边低笑一声,声音若晚风,柔和悦耳。她直接堵住耳朵。


    她尝试入睡,思维却止不住地活跃起来。月楼迦怎么样了?他看起来伤得很严重。


    受伤的为何不是谢扶光,沈秀郁结。


    为了赶路,这几日谢扶光与沈秀几乎都在天上飞,不知过了几日,谢扶光停在一处山林里,歇下来休整。


    沈秀接过谢扶光递过来的吃食,刚吃了两口,就听到一群狼嚎。紧接着,她就被谢扶光拉到了身后。


    “嗷呜!嗷呜!”阵阵狼嚎从不远处传来。她躲在谢扶光身后,第一反应不是害怕狼,而是希望狼能把谢扶光给咬死。


    就算自己被咬死她也无所谓,只要能咬死谢扶光。她这般想着的时候,忽而见一黑白小团子从狼嚎的方向窜过来。


    看清黑白团子,沈秀一讶,而后便见两只狼追向了黑白团子。她下意识抓住谢扶光,“谢扶光救救它,快赶走狼群,不要杀狼!”


    谢扶光依言,手一挥,狼群摔倒在地。而后,重新爬起来后,狼群向谢扶光龇牙,嗷呜一声朝他奔来。


    再次摔倒在地,狼群又嗷呜起来,如此三次之后,狼群终于识时务为俊杰,掉头就跑。


    这边厢,沈秀见狼群跑了之后,立刻上前去瞧趴在地上的黑白团子。


    黑白团子,约莫一岁左右的幼年熊猫,一只腿在流血。它趴在地上,痛苦地喘息。


    沈秀正要去看它的伤势,却被谢扶光拉开,“不怕它伤你?”


    “它都这样了如何能伤我?它受伤了,我想给它止血,你有止血药吗?”


    沈秀想,谢扶光一个杀手,经常行走江湖,身上应该会有些应急的药物。


    “为何要救它。”谢扶光神色冷漠。


    “为何不救,能救就救呗,而且,”沈秀顿了下,“它的同类,它的同胞救过我。”


    “救过你?这种野兽,救过你?”


    “是。”


    “野兽会救人?”


    “这事之后再说,你有没有药?有药先给我,让我处理一下它的伤。”


    谢扶光取出药,沈秀去接。却不曾想,他闪开,避开了她的手。


    “你干什么?”


    谢扶光:“它是野兽,我来。”


    闻言沈秀不假思索,立刻给他让位置。


    谢扶光给熊猫幼崽处理伤口时,沈秀有些心疼地摸了一下熊猫幼崽,“它看起来才一岁多,这个年纪应该还没和母亲分开,也不知怎么落单了,竟被狼群盯上了。”


    给熊猫幼崽处理好伤口,谢扶光起身,“走吧。”


    “去哪儿?”


    “赶路。”


    “那它怎么办?”


    “已经给它处理好伤口。”


    “可它现在还没办法行走,它现在还很危险。”


    谢扶光默然几息,“那就带上它。”


    “带上它赶路?那怎么能行,它的家在这里,它的母亲也在这里,不能带它走。”


    “那你要如何?”


    “要不在这等等,看它的母亲能不能找到它。”


    谢扶光没再说什么。沈秀见他妥协了,她松松气,坐下来观察熊猫幼崽。熊猫幼崽长得圆圆滚滚,身上的毛微微红。想来它的妈妈很爱它,所以才会把它的毛舔到这么红。


    它半耷拉着眼睛,瞧着委屈又可怜。沈秀忍不住想抱抱它。但她始终明白它是野兽,是野生动物,不能随便冒犯,所以她没敢怎么碰它。


    “谢扶光,你去找一些嫩竹子还有嫩竹笋给它吃。”


    找来嫩竹子和竹笋后,沈秀把竹叶喂到熊猫幼崽嘴边。大抵是饿得狠了,熊猫幼崽张口就把叶子咬进嘴里,吃得很急。


    “慢点吃。”沈秀边喂着它,边对谢扶光道,“它还小,可能有点咬不动竹笋,你把竹笋劈碎一点。”


    谢扶光拿起竹笋,嗖嗖嗖挥动长剑,不消片刻,一堆稀碎的竹笋丁出现在地面上。


    “好刀工,谢谢。”沈秀这会不吝于对他的夸奖。


    听到沈秀的夸赞,谢扶光唇角微扬,转而继续劈竹笋。


    吃饱了饭,熊猫幼崽瞧着精神了许多,后肢也稍微能动了。沈秀欣慰,她没忍住摸了一把它圆乎乎的大脑袋。


    又要摸它时,她的手被谢扶光抓住。


    谢扶光:“你答应过我,以后不许再这样摸别人的头,只许摸我。”


    她有答应过他这事?转瞬她便想起来了,她的确答应过他这话,只不过也是迫于他的淫威才答应的。她张口,欲冷讽回去,却又倏地闭了嘴。


    她可以冷讽他,把他惹毛了她现在也不怕,只是猫幼崽还在身边呢,万一她惹恼了他,他不仅要杀她,还要杀熊猫幼崽怎么办?


    于是她忍气吞声,道:“我是答应过你不许摸别人的头,但它不是人,是野兽。”她钻了语言的漏洞。


    “也不可以。”


    她敷衍性地应了一声,“知道了。”且先忍着,等离开了熊猫幼崽再说。


    “你还未告诉我,它的同类怎么救的你。”


    提及此事,沈秀冷笑一声,“它的同胞能救我,还多亏了你。”


    “什么意思。”


    沈秀笑起来,“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我是被他们掳来的良家子!他们是一群山匪!多谢恩人救我!谢扶光,这话听着耳熟吗?”


    谢扶光眸光微凝。良久,他似乎终于想起来什么,“是你?”


    “是我。那日你伤了我,正准备杀我的时候,突然地龙翻身,我被卷进河里,大难不死飘到了岸上。我在岸上时,遇到了一头野猪,幸而那时有一只食铁兽过来吃东西,那野猪怕食铁兽,转身就跑了,我也因食铁兽捡了一命。”


    “若不是你,食铁兽又怎会成为我的恩人。”


    谢扶光沉默下来。良久,他问:“当时受的伤很重?”


    “当然,我养了半个多月才养好。”她说完,谢扶光忽然靠近,将他的剑放到她手里,“你当时受了多重的伤,你现在可以让我受同样重的伤。”


    “真的?”沈秀难以置信。


    “当然。”


    既如此,沈秀可不会客气。她握着沉重的剑,刚要动作,便听他道:“等等。”


    “怎么,你说话不算话?”


    “不是。”谢扶光把剑收回去,“路上危险,赶完路再说。”


    什么赶完路再说,分明是他后悔不该许诺她这样的大话。他又不是真的喜欢她,还真能让她拿剑伤他?


    沈秀在心里冷哼,没再搭理他。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熊猫幼崽身上。


    她在心里默默地对幼崽道:“小胖哒,你若是想报答我对你的恩情,等你长大后若是再遇见谢扶光,你就一口咬死他,一巴掌拍死他。”


    她心里说的话,熊猫幼崽又听不到,于是她张口就用法语,对着幼崽将心里的话复述了一遍。


    谢扶光:“你在说什么?”


    “随便乱说。”


    “你说的哪里的方言?”


    “不是,胡乱说的。”


    等了大半天都没等到熊猫妈妈,沈秀见天色暗下来了,她道:“要不我们去找找它的母亲?”


    正准备出发去找熊猫妈妈时,熊猫幼崽忽然冲着一个方向叫了一声。沈秀顺着它叫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只肥壮的成年大熊猫朝他们走了过来。


    熊猫幼崽嘤嘤叫着,向它成年大熊猫爬过去。


    “应该是它的母亲。”沈秀端详了一下成年大熊猫,两只熊猫都有同样的小鸟眼和仓鼠脸,长得很像。


    她拽住谢扶光,“快退开。”


    他俩退开,熊猫妈妈走近幼崽,舔舔它的毛。幼崽嘤嘤地去喝奶。熊猫妈妈一口叼住它的后颈,带着它快步远离沈秀与谢扶光。


    沈秀舒气,总算解决了熊猫幼崽的问题。


    夜里入睡时,没有了熊猫幼崽安全的顾虑的沈秀,狠狠一拧谢扶光,“能不能别抱着我。”


    “不能。”


    沈秀食指和拇指揪着他的肉,用力一旋转,势必要痛死他。


    “嗯……”谢扶光呻.吟了一下。


    沈秀以为他是疼得呻.吟,于是再接再厉,加重力道揪他的肉。


    微哑的轻.吟从他胸腔里逸出来时,沈秀才发现,他并不痛苦,反而很享受,很兴奋,很愉悦。


    她想起之前她咬他肩膀,越痛他越高兴的事。变态,他真是个变态。


    谢扶光侧过脸,“为何不继续?”他的脸上透着微微的潮红,眉眼间闪烁着病态的兴奋,似乎方才处在极乐之境。


    “你不痛?你为什么会高兴?”


    他凑近,嘴唇嫣红泛光,“因为这痛是你给我的,我很快乐。”


    “你真是个变态。”


    “变态是何意?”


    “意思就是你脑子有病。”沈秀不打算在拧他的肉,越痛他还越开心,她为何要让他这么开心。


    她抱住手臂,心想月楼迦何时再来救她。还有高昌王,魏朝她,叶应天和叶云川他们,他们何时能来救她。


    高昌王宫里,高昌王急急问众人,“可有消息了?”


    “没有。”众王子垂头丧气地摇头。


    听到这话,高昌王眼眶泛红,悔恨不已,“我当初为何要带她去楼兰,都怪我!”


    他恨不得回到过去,将过去的自己打个百八十扙。


    七王子也红着眼,“父王,不是您的错,是那歹人的错!”虽他嘴里这样说,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怨恨高昌王。若不是高昌王非要带着宝珍妹妹去楼兰,宝珍岂会被歹人掳走?


    早知如此,他当初就应该拦着父王,不让宝珍妹妹去楼兰。她头上的伤刚好,就奔波劳累去他国,本来七王子就不愿让她去楼兰的。


    琼玉宫中,六公主擦擦泪,向月神祷告,“宝珍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的。”


    侍女偷偷瞄不停做祷告的六公主。宝珍公主被歹人掳走,不知所踪,说不定现在就已经被歹徒所杀害。


    若宝珍公主已遇害,六公主便失去了宝珍公主这个大靠山。失去靠山后,六公主是否还能维持现状,是否还能过现在这样尊贵的公主的日子。


    侍女有些忧心起来。六公主待她不错,她愿意伺候这样好伺候的主子,若六公主失去靠山后,又回到从前那样人人都可以欺六公主的境地,那可怎么办哪!


    “公主……”侍女欲言又止。


    “什么?”


    “若宝珍公主遭遇不测,那您————”


    “闭嘴!”六公主瞪目,“宝珍她不会出事的!”


    宝珍一定不会出事。六公主垂泪,泪水簌簌而下。为何唯一待她好的人,会遭遇这种事?莫非是因她的缘故?自己是低贱种,是晦气的存在,宝珍定是因为帮了她,染了晦气,所以才被倒霉地歹徒掳走,以至于到现在还不知下落,不知生死。


    都是她的错。她不该接受宝珍的好意,不该的。她就应该如从前那样,烂在破烂的宫殿里,这样她就不会连累任何人。


    是她,是她害了唯一对她好的人。她越哭越痛苦难过,恨不能让时光倒流,回到从前。


    六公主悔恨不已,彼时远在燕州的楚柔也悔恨不已。她已经清晰而明确地认识到,她的夫君甄剑,已经变心,他的夫君甄剑,没有那么爱她。


    自那日在茶楼饮了茶,甄剑回府后,他就开始变心了。他开始变得魂不守舍,开始抵触她的碰触,他变心了,她察觉得到,却自欺欺人,不敢承认。


    他怎么就这么容易就变心了?


    其实她早就该认识到,他就是如此容易变心的男人。当初他负气娶了表妹,与表妹恩爱和谐那么多年,后来他居然说他并不爱表妹,并没有变心。她信了。


    大抵,甄剑现在的变心,就是她当初犯贱地相信他没变心的惩罚。


    他并没有那么爱自己,所以他可以轻易地变心。


    这一次他的变心,让她彻底看清甄剑这个人,也总算从泥泽里醒悟过来。她很后悔,后悔自己在他身上浪费了这些年的时光。幸而现在醒悟,为时不晚。


    她执笔,写和离书时,听到丫鬟说甄剑又在喝酒。她嗤笑。


    甄剑现在很痛苦。因为他喜欢上的那个人,不仅不喜欢他,还极其厌恶他,嫌弃他。


    “这便是他的报应。”楚柔想,他喜欢上一个讨厌他嫌弃他的人,这就是他的报应。


    写好和离书,楚柔把和离书扔到甄剑面前。醉醺醺的甄剑拿起和离书,神识清明了一些,“你要与我和离?”


    “你说呢。”


    甄剑甚至没有犹豫,“好。”


    见状,楚柔笑起来。笑着笑着,泪水夺眶而出,“甄剑,甄剑,你竟没有一丝犹豫,这就是我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这就是我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


    她抹掉泪水,道:“沈秀讨厌你,是你活该。往后我会每日给佛祖上香,佛祖保佑沈秀一辈子厌恶你嫌弃你,生生世世厌恶你嫌弃你!”


    “你!”听到这话,甄剑目含愠怒,“你敢!”


    “我有何不敢?”楚柔扔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甄剑捂住气息不畅的胸口,面前闪现出沈秀的面容。她很讨厌他。他一开始并不知她讨厌他的缘由,直到他从卫风口中得知了她讨厌他的缘由。


    一想到她说,他让她恶心,你那种锥皮刺骨的疼痛便铺天盖地袭来。他只有靠烈酒,才能麻痹掉这种疼痛。


    “沈秀……沈秀……”他低喃着,这会子就连烈酒也无法麻痹消除他浑身心的疼痛。


    午夜梦回,他梦见自己站在沈秀面前,向她发誓,以后不会再犯浑,不会再做让她恶心的事。


    沈秀神情冷冷,满眼都是对他厌恶和嫌弃,仿佛看他一眼就会脏了她的眼睛。她也不等他说完话,径直离开。


    他如何也追不上她。不管是虚幻的梦境里,还是真切的现实里。


    又行了两日路。谢扶光停在一处起伏连绵,重峦叠嶂的重山复岭前。


    前方山绕云端,高山滚水,一泻千里,密掩烟甍,万壑云空,穿云裂石。


    “这是哪里?”沈秀望着四处开得艳烈的红色曼陀罗。


    “东陵,西域,赫兰三界接壤之处,曼陀罗岭。”谢扶光搂过她的腰,把她往胸前一带,笑道:“我们的家。”


    沈秀一愣,“家?你住这里?你的家在这里?”


    “是。”


    这里疾峰险峻,有人住?能住人?


    “当然能住人。”谢扶光语毕,指尖压住面部,将人.皮.面.具摘下来。


    见他摘下面具后,指尖又压住面部,又一张人.皮.面.具被摘下来,沈秀一惊,旋即瞳孔骤然收缩,“你……你怎么……”


    谢扶光微微偏过脸,笑道:“这是我真正的脸,比之前那张人皮面具更好看,你也会更喜欢,是么?”


    此时沈秀已经说不出话来。她面前的谢扶光,卸掉那层普通的面具后,又卸掉了那层昳丽如花的面具,露出了他真正的容颜。


    他真正的脸,比之前的脸,还要精致,还要秾艳,还要漂亮。这是一种任何画笔也画不出来,冲击性的美。


    “你不喜欢?”没听到沈秀的回答,谢扶光俯身凑近,浓密的睫毛如蝶翼煽动了一下。


    她退后,“不喜欢。”


    他凝眸,“更喜欢那张面具?”


    “也不喜欢。”


    “你之前说过喜欢。”


    “那是被逼无奈,关于你的淫威!”沈秀咬牙。


    “这样么。”


    这时,开得浓烈的曼陀罗花丛里,走出来两位男子。


    两人身形高大,肩上绣着红色曼陀罗花,他们单腿跪地,恭恭敬敬道:“主上,您回来了!”


    沈秀惊异,主上?谢扶光还有手下?书里不是说他就是一个独身杀手么。又想起自己没看完的后半本书,沈秀扶额。


    谢扶光搂紧沈秀,脚尖一点,纵身一跃。


    一路从山底往上飞,不知多久过去,沈秀双脚接触到了地面,她缓缓掀开睫毛。


    缭绕的云雾里,一条长阶若隐若现,如从天上垂下来的天阶一般。


    长阶簇拥着鲜艳的曼陀罗花,阶梯尽头,高入云端的大殿高高屹立,犹如天上的宫殿。


    “喜欢吗,我们的家。”谢扶光轻声问。


    沈秀没回答。她注视着缀满曼陀罗花的宫殿,并不觉得这里犹似天上的宫殿,只觉得这里极可怖阴森。


    一朵一朵鲜红的花,若一片一片鲜血凝成的花,而这宫殿,仿若鲜血建筑而成,秾丽而阴森。


    这样的宫殿,本应该出现在深渊里,地底里,就如这红色曼陀罗花一般,应该开在带着死亡气息的地狱里,却偏偏建在这高峰上,好似自己是天宫一般。


    “恭迎主上回归!恭迎夫人!”一阵阵洪亮的声音擦过耳际,沈秀估摸这里人有不少。不知谢扶光有多少手下?思及此,沈秀眉头紧锁。人越多,她越不好逃出去。


    将沈秀送进寝殿后,谢扶光让她先歇下来,而后有事便离开了。寝殿如花一般精致漂亮,香气四溢。沈秀环顾到处都是花香的寝殿。带着血腥味的花香冷森森的,让她汗毛直竖。她摸摸立起来的汗毛,只想快些离开此处。


    “夫人,奴婢伺候您沐浴。”婢女春梨微微勾腰,恭谨道。


    “夫人”这两字,刺得沈秀耳膜疼。她道:“别叫我夫人。”


    春梨错愕,“夫人……”


    “我不是你们的夫人。”


    “啊?可是……”


    “别可是了,以后不许叫我夫人,我叫沈秀。”


    “夫————”


    “嗯?”


    春梨一噎,最后小心翼翼道:“沈、沈姑娘。”


    “嗯。”


    “夫……沈姑娘,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


    浴桶里水雾腾腾,沈秀趴在浴桶边上,对春梨招招手,“春梨,你过来,我问你一些事。”


    沈秀从春梨口中得知,这里是曼陀罗教所在的宫殿,谢扶光是曼陀罗教教主。曼陀罗教地处东陵、西域以及赫兰三地交界之处,乃盛名天下的大教。


    他不是一个中原的杀手么,怎么又成了一个大教的教主了?


    不仅是一个杀手,还是一个大教的教主?


    “那谢扶光他手下有多少人?”


    “谢扶光?”春梨茫然,“谢扶光是?哦,我想起来了,据说是中原武功最厉害的杀手?沈姑娘提他做什么,奴婢怎知他有多少手下。”


    闻言沈秀语滞,她想起了谢扶光戴的人.皮.面.具。就像他之前伪造的脸一样,谢扶光也许是他在中原的化名。谢扶光这个杀手的身份,是他在中原的一个假身份?


    “你们主上叫上什么?”


    “没人知道我们主上的名字,别人都叫我们主上叫曼陀罗教教主。”


    “不知道名字么?”沈秀沉吟,也没再多问这个,“你们主上,有多少手下?多少教众?”


    “不清楚,反正有好多人,好多好多人。”


    沈秀不再多问。沐浴洗漱之后换上干净的衣衫,她摸摸精致的衣裳,没想到衣裳的尺寸这么合适,仿佛是替她量身打造出来的。


    她收拾好后,婢女将吃食端上来。看着桌上的蒲犁牛羊肉和冰糖葫芦等等吃食,沈秀食指大动。


    吃饱漱口后,她走出寝殿,边想着事,边往前走。遇到守卫,她驻足,问:“你们主上在哪儿?”


    “属下不知。”


    “多谢。”沈秀转身就走。守卫目送她走远,而后很是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对夫人……


    他闭闭眼,重新睁开,随之拍拍自己的脑袋。他真是疯了,他居然对教主夫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会对教主夫人起了那种心思?教主夫人长得也没那么好看,不至于好看到她见一眼就会对其倾心。他也并不喜欢她这种平淡寡淡的长相。


    奇了怪了!守卫又甩甩脑袋,一边在心里骂自己大不敬,一边又忍不住去想沈秀。


    意识到自己在想沈秀,守卫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该死!别再想了!”


    前方水声涛涛,瀑布一样的银河从石山上飞泻而下,淌进波光粼粼的水塘之中。


    沈秀坐在水塘前,陷入沉思。


    “在想什么。”耳边传来谢扶光的声音,沈秀回神,她转过头,视线触及一身红衣的谢扶光。


    沈秀:“你本名叫什么?”


    “谢扶光。”


    “这不是你的化名?”


    “不是。”


    哦了一声,沈秀又问:“你不是说要去东陵?”


    “耽误时间。”谢扶光转声,“我已派人去东陵,将你父母请过来。”


    “什么!”沈秀站起来。谢扶光派人去东陵把她父母请过来?她父母来了这里,不就等于送死?她大怒,“你要杀我还不够,还要杀我爹娘!”


    “请他们来参加婚礼而已,你不是说婚礼必须有父母在场?”


    沈秀却不信,她愤怒到极点,“你要杀就杀我一人,别杀我爹娘!”


    “为何不信我说的话?”


    “因为你不可信。”沈秀狠狠一推他,直接将他推入旁侧的水塘里。


    第79章


    “噗通!”谢扶光落入水中。沈秀拔腿就跑。跑了几步, 她回望后方。水塘里没有任何动静。


    谢扶光可会凫水?他不会淹死了吧?她这样想着,腿脚不听使唤,返回水塘边上。


    水面平静如许, 没有任何动静。真淹死了?喜色爬上沈秀眉梢,她才将将高兴起来,下一刻, 水面倏然一动。


    涟漪轻响,谢扶光缓缓从水中冒出头来, 他从水中出来的那一,沈秀微顿, 世界仿佛安静下来。


    他的脸从水中慢慢出来, 涟漪荡漾,朱衣漂浮,犹如赤红的花瓣在水里柔动。


    温柔的微风轻拂他湿漉漉的长卷发, 乌黑如墨的发丝如海藻一般浸着水光。


    他的眼角被水刺的微微泛红,似若一抹胭脂晕在了他眼角, 颇有些水光潋滟的楚楚动人。


    晶莹的水珠从他白皙的面庞上滑落, 留下光滑如玉的弧线。


    水中眼角泛红的他, 轮廓勾勒得更加精致漂亮了几分。整个人如鬼似魅,又如水里的花妖, 摄人心魂, 蛊惑人心。


    此时的他,让沈秀想起海里善用美貌诱惑渔夫的海妖。


    沈秀微微闪神。


    谢扶光靠在岸边,见沈秀盯着他的脸愣神, 他的唇畔浮现出戏谑玩味的笑意, “好看吗?”


    沈秀瞬时回神。她咳嗽一声,颇为懊恼。她心理上恨谢扶光, 可视觉上难以对抗对他的皮相冲击。这是对美好事物的,正常的生理现象,并不是她的问题,并不怪她。


    她冷冷道:“不好看!”


    “撒谎。”


    沈秀并未多费口舌争执此事,她蜷缩指尖,道:“谢扶光,你杀我一人就可以了,别杀我爹娘,你若杀他们,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他缓缓掀动长卷的睫毛,嫣红水润的唇角溢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要如何才能信我?”


    被谢扶光骗怕了的沈秀:“怎么也不会信你!”扔下这句话她转身就走。还没走几步,就被从水中出来的谢扶光拉住手腕。


    “干什么!”


    “跟我来。”谢扶光拖着湿漉漉的长袍,牵着她离开。不多久,沈秀跟着他来到一处飞檐走壁的塔楼。


    扫视把守在塔楼周围的守卫,沈秀问:“这什么地方,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谢扶光打开门,牵她进入塔内。


    当沈秀得知,这个塔楼,都是谢扶光的库房后,她干巴巴道:“你可真有钱。”


    几层楼的宝库,数不清的金银珠宝,数不清的奇珍异宝,数不清的银票房契地契,钱多得能把她淹死。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钱。


    沈秀怀疑谢扶光有钱到富可敌国。她逡巡前面一箱一箱的,金光闪闪的金元宝,两只眼睛都快被闪瞎。


    谢扶光抬起她的手,将钥匙放在她掌心,“都是你的。”


    “都是我的?”


    “我所有的钱财,都是你的。”


    沈秀握紧手心里的钥匙。她想骂他,别再装了,可又懒得浪费精力骂。她径直走到一个看起来价值千金的夜明珠面前。


    拿起夜明珠,她砸到地上。咔擦一声,精美明亮的夜明珠破碎成片。她有些挑衅地睨谢扶光,“既然你说都是我的,那我想如何便如何?”


    谢扶光看也不看破碎的夜明珠,眉宇间浮现出笑意,“你想如何便如何。”


    她又拿起一块珊瑚玉,哐当砸碎。他还是笑吟吟的模样,没有半分不悦。


    她就不信他能一直忍着。她拿起一柄长长的金扙,对准前面摆了一排的古董花瓶,一仗下去,一排花瓶全给她砸了。


    砸完,她扬起下巴斜他。他的语气里带着十足的纵容,“只要你高兴,想砸多少就砸多少。”


    “只是别伤了自己。”他说着,将她拉开,让她远离地上的瓷片。


    真这么能忍?沈秀默然。又砸了好几个宝物后,她砸累了,又觉得口干舌燥,便扔下金扙,头也不回离去。


    “听说了吗,今儿下午,夫人或许是和主上吵架了,竟把主上上推到水塘里了!主上竟一点也没生气!后来夫人在库房里砸了好多东西,主上还是不生气,还任由夫人砸,说是只要夫人高兴,她想砸多少就砸多少!”


    “主上对夫人可真好,竟如此宠她。”


    丫鬟们在走廊边上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她们清楚地知道,她们的主上,脸上时常带笑,行为处事很有礼节,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谦谦君子。


    然而这只是表象,实际上,主上是一个没有心,残忍无情,杀人不眨眼的罗刹,是一个目空一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疯子。


    夫人推主上入水,还毁了那么多宝物,如此冒犯主上,而他却没有半分恼意,可见他有多宠夫人。


    丫鬟咂嘴,“没想到主上喜欢夫人这样的。”


    她们原以为主上这样的人,不会喜欢上任何女子,却没想到,主上不仅喜欢上了一个女子,且这女子还是一个很……平凡普通的女子。


    夫人极平凡普通。也不知主上为何中意她?


    有丫鬟羡慕:“夫人是救过主上的命罢!”


    “想多了你,救过主上的命,主上就会喜欢她?寻常人被别人救过命,也不一定会喜欢上对方,更何况是主上这样的人。”


    “那夫人定是上辈子积了德,所以这辈子才有这天大的福分!”


    有羡慕沈秀的,自然也有嫉妒不平的。有丫鬟在暗地里绞手绢,主上为何会喜欢这样一个长得普普通通的女子?夫人长那样子都可以,那自己为何不可以?自己长得可比夫人漂亮多了!


    也有丫鬟对沈秀很是敬佩,“夫人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否则怎会令主上倾心。”


    “是呀,夫人虽容貌一般,但说不定她很有其它过人之处。”


    有一丫鬟道:“能抓住主上的心,夫人可当真是了不得!若是能向夫人讨教讨教就好了。”


    主上这样的疯人,夫人都能拿捏住,夫人手段真真非凡!若能从夫人身上学个一招半式,说不定她们以后也能驾驭住主上这样的男人!


    夜色暗涌,空气里溢满曼陀罗花的浓香。床榻上,沈秀抵了一下身后的谢扶光。


    他一直抱着她,难道就不累?她想打他,锤他,拧他,可一想到他不会感到疼痛,反而还会很高兴后,她就歇了心思。


    她才不会让他高兴。


    借着烛火,她的视线落在银架上挂着的长剑上。因她说睡觉不许熄灯,屋子里便没熄灯。


    她注视长剑良久,试随之图下床。


    只是她稍微挣扎一下,谢扶光便缠得更紧,他就像有自我意识的藤蔓一般。


    他与她十指相扣,严严实实地将她困在他怀里,如何也逃脱不得。


    沈秀偏转过脸。旁侧,谢扶光闭目睡着,浓黑如蝶翼的睫毛与白皙的肌肤相映衬,漂亮得黑白分明。


    这样一张好看的皮囊,为何偏偏生在这样一个人变态身上。沈秀愤愤不平。她再次尝试挣脱他的怀抱。


    还是没有成功。她很是恼火。本想悄悄从他怀里出来,拿剑杀他,但因恼火,她一时间情绪上头,动作便无了顾忌,不怕吵醒他了,她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


    她试图用疼痛迫使他松开手。然而即便她咬得再狠,他的手再痛,他也不松开她。


    就好像他是溺水之人,她是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他死也不会放手。


    低低的笑声从他胸腔里溢出来,轰鸣至沈秀耳边。她一抬睫,便见他在笑,极享受的笑。


    “放开我,我要如厕。”她胡诌了一个谎。他终于放开她。


    她急忙起身,不曾想动作太急快,上半身呲溜一晃,直接摔伏在谢扶光了身上。


    趴在他身上,她转头想起身,一转头,嘴唇就碰上了他的嘴唇。


    软而微凉的触感瞬间袭击沈秀的大脑,霎时间就让她停止了思考。


    下一刻,她飞速起身,一脸慌张地捂住嘴。羞耻和道德心让她下意识道歉,“我并非故意!对不起!”


    谢扶光从床上起身,他直直砸盯住她的嘴唇,又摸了下自己的嘴,面上露出几分茫然与困惑来。


    很快,他的眸子里闪烁出诡异的光芒,像是找到了新的乐趣。


    病态的兴奋,让他双目微微泛红。


    原来碰触沈秀的嘴唇,比碰她的其它地方,更让他快乐。意识到这一点,谢扶光极速按住沈秀的后脑勺,迎上去。


    本就还未平复下来的沈秀,被他忽然吻住,她瞠目,顿时石化。


    谢扶光贴着她的嘴唇,就像之前咬她胳膊和脖子一样,咬了几下。


    咬她的嘴唇,也比咬她其他地方更让他快乐。


    稍微清醒过来的沈秀,连忙往后退,可后脑勺被他摁着,她无法后退。


    她愤怒地咬住他。


    谢扶光一顿,她咬他的嘴唇,让他更加快乐起来,极致的快乐,让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鲜血的味道在唇间蔓延,沈秀咬破了他的嘴,他仍不松口。她怒极,却又无可奈何。紧接着,她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谢扶光的嘴唇只停在她的嘴唇外面,并不往里探,似是并不知道还可以这样。


    他的动作透着一种莫名而诡异的纯情。


    沈秀蓄积力量,用力一推。谢扶光处在极致的快乐里,不做设防,便被她推开了。


    飞快下床后,沈秀擦掉嘴上的血,“你再这样,小心我把你整张嘴都咬下来!”


    谢扶光坐在床边,长发微微凌乱,寝衣也微微凌乱。他看着她,眼眸微红,整张脸也因病态的兴奋,而微微透着潮红。


    他嘴角流着血,慢慢笑起来。渐渐地,他笑得越来越大声,似是因为快乐到极致,所以进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


    第80章


    谢扶光这癫狂的状态, 实在是太瘆人。沈秀后背发凉,连连后退,转身离开了房间。


    如厕净手之后, 她站在屋檐下,仰望云雾里若隐若现的弯月。十一月初的夜风吹在她面颊上,凉凉的冷意刺入皮肤里, 她抱紧了身体


    尽管外头风冷,她却宁愿站在外面吹冷风, 也不愿回卧房去。她抱起手臂,陷入沉思。


    混着血腥味的花香从身后包围过来, 谢扶光从背后将她抱住。他的下巴枕在她头顶, 轻声道:“不冷?”


    她没应他。他将她的脸转过来,灼热而渴望的眼神落在她的嘴唇上。察觉到他又想吻她,她立刻捂嘴, 威胁道:“你敢!”


    她的愤怒抗拒,以及厌恶落入谢扶光视野里, 他眼里灼热的渴望渐渐消退。


    他没再强迫她, 只用下巴蹭蹭她的头发, 缱绻地微叹。


    风越刮越冷时,谢扶光拦腰抱起她, 将她抱进了屋子里。


    烧了一晚上的烛火在天亮时渐渐熄灭。天光明亮而透彻, 与升腾的晨霭交融,一丝一丝钻进了窗户里。


    床榻上,谢扶光侧躺支颐, 修长白皙如玉的手指轻轻落在沈秀的嘴唇上, 指尖缓慢地描摹她嘴唇的轮廓。


    嘴上有些痒,沈秀以为是蚊子, 啪地一下打上去,顷刻间便清醒过来。


    “你干什么!”她拍来他的手,因觉不解气,她又重重打了下他的手。打完她快速翻身下床,远离开床榻。


    洗漱过后,侍女端上早食。沈秀喝了两口白粥,夹起一块酿辣椒。


    微微辣的辣椒里,酿了肉,再用热油炸到金黄,撒上甜料,口感甜辣鲜美,很是开胃。她吃了两个酿辣椒,顿觉手里的澄粉乳团也吃起来有些不够滋味,咬了半口便放到一边不吃了。


    谢扶光的视线扫过沈秀的嘴唇,又扫过她吃了半口的澄粉乳团,旋即,他夹起那块澄粉乳团。


    “那是我吃过的!”沈秀提醒。


    可他却不管,直接吃进嘴里,吃着吃着,目中还露出笑意,像是很享受的模样。


    她皱眉,“有病!”


    早食毕,谢扶光去处理教中事物,沈秀靠在塌前,托腮凝思。


    谢扶光说派了人去请她爹娘来曼陀罗岭,不知他派的人到了燕州没有。一想到爹娘会受自己的拖累而丢命,她就止不住怒火中烧。


    万千念头从脑海里飘过,她的面色由青到白,由白到青。


    春梨正在擦拭香炉,发现沈秀突地下了榻,径直往门口走,她忙追上去,“夫……咳,沈姑娘,您要去何处?”


    “去见谢扶光。”


    “沈姑娘,您等等奴婢!”


    问过守卫,谢扶光在何处之后,沈秀马不停蹄,奔向目的地。


    来到巍峨恢宏的大殿前,沈秀步子顿了一顿,继而往里走。


    “夫人,里面正在————”


    沈秀没有搭理拦住她的守卫,径直往里面闯。


    “夫人!”


    “别拦我。”沈秀快步往里走。


    此时大殿里,谢扶光俯视跪趴在地上的刺客,唇边带着温柔的笑,“不说?”


    被控制住,无法自杀的刺客痛得青筋暴突,宁死不开口。


    谢扶光唇角的笑意加深,雪亮的长剑轻轻一动,刺客的舌头被削了下来。


    “啊!”刺客满口是血,痛得快晕厥过去。


    谢扶光的神色很温柔的,动作却残忍到极致。


    他偏偏不一剑杀死刺客,不给刺客一个痛快,削了舌头,又剜了眼睛后,或许是感觉到无趣了,谢扶光扔下剑。


    刺客立刻暴毙而亡。


    沈秀目睹这残忍血腥的一幕,脚步定在原地。


    而这时,正拿白娟擦手的谢扶光看到了她。他眸光微动,一阵掌风指指朝她打过去。


    他的速度极快,沈秀根本来不及反应。她以为她会被他一掌打死时,面前突然一黑。


    头顶上挂着的赤红帷幕,被谢扶光的掌风打下来,直直盖在了沈秀头上,宛若给她盖上了红盖头。


    被红色帷幕盖住头,沈秀视野里一片漆黑,她滞愣几许。掀开帷幕时,却被一双微凉的手拦住了动作。


    过了片刻,她头上的红帷幕被谢扶光掀开。


    对上谢扶光精致漂亮,昳丽如花的脸,沈秀想起他刚才温柔又残忍地处置刺客的样子。她汗毛直竖,目光绕过谢扶光的肩膀,去看他身后。


    他身后,刺客已然消失不见,连地上的血迹都消失了。仿佛方才发生的那一幕是她的幻觉。


    原本,她过来找谢扶光,是为了来挑衅他,故意找他不痛快的。可目睹方才那残忍的一幕后,她消失了许久的胆怯再次卷土重来。


    她也会像方才那人一样,被谢扶光折磨得惨死吧?或许她的下场会比那人更惨,她会被谢扶光折磨得更惨。


    思及此,她不受控制地咳嗽了一声,竭力维持表面的镇静。


    不过,他为何要把帷幔打下来盖在她头上?像之前那样不让她看见那血腥的画面,怕她吐?他做出的“喜欢她”的人设,真是做得滴水不漏。


    谢扶光问:“找我有事?”


    她清清喉咙,紧声道:“我要吃锦州的七宝江鱼包儿,要我家对门林师傅家的。”


    他笑笑,“好。”


    她嗯了一声,快步离开此处。谢扶光没跟上来。她长长舒气。回到寝殿里,沈秀静坐许久。


    她得快点想办法逃走。


    偏转眼角,她若有所思地观察候在边上的春梨,以及另一个侍女小桃。她对春梨道:“春梨,你长得很像我一个仇人。”


    春梨惊恐,噗通跪下,“沈姑娘恕罪,奴婢并非故意长成这模样!”


    “你没有罪。你很好,我很喜欢你。但你长得像我仇人,你的长相实在让我生厌,可我又喜欢你待在我身边伺候,所以你以后在我面前戴着面纱吧。”


    春梨磕头,“是,沈姑娘。”


    “好了,你出去。”


    候在屋外,春梨摸摸戴着面纱的脸,颇有些劫后余生的后怕。真是倒霉,怎么好巧不巧,她就长了一张和夫人仇人相像的脸。


    小桃低声道:“春梨姐姐,你以后都要戴面纱了?”


    “那还能怎么办。”她擦掉还未干涸的冷汗,“幸好夫人没把我怎么样,还好夫人心善。”


    听到沈秀说自己像她的仇人时,春梨那一瞬间的念头是,她马上就要死了。万幸夫人并未因她的容貌而恨屋及乌。


    次日上午,谢扶光离开后,沈秀对春梨道:“春梨,你下山去帮我办一件事。”


    “是。”


    “等一下,过会儿再去。”沈秀吩咐着春梨,接着又吩咐小桃出去候着,只留春梨在屋内。


    沈秀躺了一会子,向春梨招手,“春梨,你过来一下。”


    春梨走近,沈秀趁她不设防,拿起香炉,砸到她头上。春梨顿时晕将过去。沈秀连忙剥下春梨的衣裙,再把自己的衣裙给春梨穿上。


    春梨的身形与身高与她差不多,衣裙穿上正好合适。把春梨搬到榻上,盖上被子,沈秀来到镜子前,梳了一个与春梨一模一样的发型。


    戴上面纱,等待片刻,她扬声说话,故意让外头的人听见,“春梨,现在就下山去吧。”


    说完,她又朝屋外道:“小桃,我要睡一会儿,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来。你们主上来了,也别让他进来打扰我睡觉。”


    “是,沈姑娘。”


    半晌过去,沈秀打开门,按了下面纱,低着头,走出去。


    “春梨姐姐,夫人叫你下山去办什么事呀?”小桃探脖子问。沈秀低垂面庞,摇摇头,快步离去。


    她才走了一小段路,便见前方有人迎面走来。


    是谢扶光!


    他才离开没多久,怎的又回来了?他的正事处理完了?


    为了不与谢扶光碰上,沈秀立马掉头往另一边走。走了好一段路,身后没人追上来,她先松下一口气,继而疾步前行。


    “沈秀,你知道吗,你走路时,总会先迈右脚,上身微微前倾,每走二十步,会换成先迈左脚。”


    谢扶光的声音,毫无预兆出现在身后,沈秀僵住。他从她身后步至她面前,“你可知你有这个习惯?”


    他居然观察出了她走路的习惯?她干干道:“你靠我走路的习惯认出我来的?”


    “是。”他笑了下,“你总想从我身边逃。”


    “或许,”他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腕,“我应该用锁链,将你我绑在一起,这样你就不会再离开我。”


    用锁链,把她和他绑在一起?那她还怎么逃?沈秀连连后退。


    谢扶光露出遗憾的神色,“我曾说过,可惜我与你不是连体人。若我们是连体人该多好。不过,锁链或许可以让我们成为连体人。”


    “你敢!你!”沈秀语气尖锐起来,“你有病!你真的有病!”


    “病?”谢扶光歪歪脑袋,“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喜欢?”沈秀冷笑,忽而,她想起了什么,“对了,你说过,我之前受了多重的伤,可以让你受同样重的伤。现在已经赶完路了,你是不是应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沈秀想,他是想成功骗过她,让她以为他真的喜欢她,才会许下这样的承诺。


    他不会兑现他的承诺。他本来就是骗她的。他又不是真的喜欢她,真的喜欢她,才会给她这样的承诺。


    “该兑现承诺了。”她直视他。


    “好。”谢扶光袖子里飞出来一把匕首,递给沈秀。


    低视匕首,沈秀静默下来。他认真的?迟疑几息时间,她拿起匕首,再也没犹豫,手速极快,直接扎进他胸口。


    “嗤!”


    温热的鲜血喷洒到沈秀脸上,她握着手臂,木木地瞪着匕首插.进去的地方。


    谢扶光伸手,遮住她的双目,“别看。”


    她挥开他的手,看了看他流血的胸口,又看了看自己沾染鲜血的手,最后眼睛落在谢扶光脸上。


    她这是在做梦?谢扶光真让她用匕首扎他了?手上温热的鲜血提醒着她,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为了骗她,谢扶光能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要知道,这可是会死人的!


    谢扶光唇色发白,可面上还带着笑,“解气吗?要不要再来一刀?”


    沈秀仿若进入了真空里,所有声音消失在耳边。她喘不过气来,她试图用深吸气方式,让自己呼吸通畅。可一吸气,浓浓的血腥味就冲进鼻子里。


    浓烈的血腥味堵得她反胃起来。她猛地一下松开匕首,像是甩掉了烫手山芋,趴到一边干呕起来。


    谢扶光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俯身拍沈秀的背脊。她迅速起身,远离他。


    大抵是知道自己这一身血是她干呕的原因,谢扶光没再靠近她。


    他也没去他们一同住的寝殿处理伤口,而是去了别处处理伤口。


    寝殿里,沈秀滞滞地凝视自己的双手。给自己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后,稍微平复下来。一平复下来,她的眉心就拧成了小山峰。


    方才那一刀,可能会要了谢扶光的命。若是真的骗她,他不至于牺牲自己的命来骗她。他又不是傻的。


    谢扶光该不会……真的喜欢她?


    可是他怎么会?怎么可能?赵金金对他那么好,他都没喜欢上赵金金,他怎么会喜欢上她?


    他这样的人,无心无情,不可能会喜欢上别人。他能喜欢人,除非是有神迹出现。


    思及神迹,不知怎的,沈秀陡然联想到了她之前怀疑自己可能有的万人迷光环,如同神迹一样的万人迷光环。


    一想到万人迷光环,她的脑子里,骤然闪现出了高昌王的面孔。高昌王为何会如此喜欢她,喜欢到,认她一个陌生的汉女为公主?


    周青,宋玉,司马烨,司马朗,魏朝清,叶应天,高昌王,谢扶光……脑子里闪过许多人的面孔,她面色惊异起来。


    她又想到了楼兰王,他对自己莫名其妙得好。月楼迦为何对自己莫名其妙得好?


    万千思绪从心头飘过,她的表情不断变幻。


    之前,她怀疑自己可能有万人迷光环,后来又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之前在燕州时,月楼迦要杀她,所以她否定了自己是万人迷这个猜测。毕竟如果她真的有万人迷光环,怎么没把月楼迦迷住?


    但现在,她不得不又怀疑起来。


    难道自己真有万人迷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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