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冬日升起之前, 邱芜澜出现在了秋叶娱乐26层。
副总裁办公室门口立着一抹颀长的身影。
随着她靠近,对方小心翼翼地低唤:“芜…邱总。”
“这么早。”邱芜澜握住门把,由秋叶集团研发的新一代智能锁扫描过她的指纹, 解开了门锁。
她推门而入,韩尘霄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邱芜澜往前走了几步, 倏尔回眸,瞥向韩尘霄。
韩尘霄踌躇地与她对望, “邱总,我…”
邱芜澜点了点下他身后的空调面板,韩尘霄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匆忙去开。
她脱下外套, 落座后问:“怎么了。”
韩尘霄愣怔地揣摩邱芜澜的脸色, 他以为邱芜澜是生气的, 生气他爽约、失踪失联。
韩尘霄当然没有忘记邱芜澜的邀约, 他谨记着昨天的晚会, 莫导的生日过了上半场, 韩尘霄便准备回瑚城。
他还是不太适应推杯换盏的场合,可以应付,但身心俱疲。
下半场莫导和几个老友离开了, 剩下的人们三三两两形成了小团体, 韩尘霄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 正要离场,忽然被人拉住。
“小韩。”拉他的是一起录过综艺的前辈, “走走走, 跟我们一起。”
他们一群人兴致高昂,闹哄哄地往外走。韩尘霄问了句:“去哪儿?”
“勤文哥请客,一起喝点儿。”
“不了哥, ”韩尘霄推拒,“我一会儿还要赶回瑚城的高铁。”
男人搂着他的肩膀,不耐烦地“哎呀”了一声,“这么近,一会儿找个司机送你回去。”
韩尘霄还想再推,对方勾着他的脖子,压低了声音,半是提醒半是逼迫,“出道才几年啊,驳勤文哥的面子,你还混不混了?”
韩尘霄斜了眼人群前方,众星拱月的男人。
男偶这个赛道里,梁勤文是第一梯队中的顶流。
这是对方第一次邀请他,作为后辈,韩尘霄没法强推。
他跟着去了。
灯红酒绿的包房里,音乐声响得耳痛。
韩尘霄坐在角落,面临一室混乱。
他不介意过大的音乐,但这男男女女混乱糜烂的场景,韩尘霄找不到一丝乐趣可言。
他时不时看一眼手机时间,盘算着再熬一会儿就道谢离开。
行业里的大前辈给他面子,这是结交的好机会,他来到莫导的生日会,本也是奔着社交的目的而来。
可有些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刺耳的喧嚣中,韩尘霄豁然开朗,他来到这里,不过是崇拜作祟。
华君润的确厉害,但他未必非要走他所有走过的路、吃他所有吃过的苦。
他和他是不同的,至少他不会像华君润那样离开秋叶。
混杂的臭气、轻浮的调笑令韩尘霄愈发思念邱芜澜。
她是那样干净,似新雪中亭亭而立的兰,高雅地、淡然地俯瞰世间,任何尘埃都入不了她的眼。
他实在无法忍受,想要回去,屏幕上却突然放起了RNI的出道曲。
熟悉的旋律让韩尘霄怔了一下,欢呼从主位传来,梁勤文身边的几个歌手鼓着掌笑喊着,“小韩,来一个小韩!”
韩尘霄张口,不等说话,包间里的人都附和着呐喊了起来,“看看我们未来的大明星!”“韩队长唱一个!”
这短短半分钟的前奏,空气愈发浑浊难闻。
一张张笑脸对着韩尘霄,笑容里塞满了嘲弄、戏谑和玩味,几个年轻点的男rapper站在座位上顶着胯,怪声怪气地唱念着几句副歌歌词,周围的掌声和呼啸噪杂尖利。
话筒不由分说地塞进了韩尘霄手中,他被拉拽去了台前。
“唱一个唱一个!”拉着他的人指着站在座位上的歌手们,“几位前辈都给你热场了,快唱一个!”
韩尘霄没有选择。
光怪陆离感笼罩了他。
他握着话筒,站在搂着女伴、似笑非笑的梁勤文面前,红紫灰绿的快闪灯射在他身上,莫名感到恍惚。
她也曾将他推去灯下,勾散他的衣衫,笑吟吟地对他说:“给我跳支舞”。
相似的情形,相同的话语,为何在邱芜澜面前他没有感受到半分耻辱。
韩尘霄无法推却。
他“唱了一个”,然后是第二首、第三首,每一次唱完,都是一圈敬酒。
一圈二十多人,到最后韩尘霄记不得自己唱了多久、喝了多少。
等他醒来,自己正在陌生的酒店,窗外是下落的残阳。
宿醉后的大脑生涩剧痛,他对着温暖的余晖发了会儿呆,在床头摸到了自己的手机。
按了几次主页键,屏幕都漆黑一片。
对着屏幕倒映出的脸,韩尘霄猛地惊醒了过来。
他翻身坐起,长按开机键后,显示电量耗尽。
倒映在屏幕中的人脸惊惧恐慌,韩尘霄折腰去床头找充电器,三四个接头并在一起,他捏住和自己手机匹配的接口,汗湿的手指一抖,接头从半空掉落。
他捡了起来,对准了几次,才把接头插.入手机。
亮起充电图标的瞬间,他急忙按下开机键。
开机音、开机画面、重启后指纹锁失效、输入数字密码、界面加载……
主界面出现的瞬间,密密麻麻的消息弹满了状态栏。
未接电话、未读信息堆积数页,韩尘霄没来得及关注那些消息,对着屏幕上“17:43”的时间,大脑空白了一霎。
待他回神,想要点开最新一条消息时,“电量低”的提示跳了出来,手机自动关机。
韩尘霄接连按了几次开机键,每一次跳出的都是无电提醒。
他丢开充电中的手机跑进浴室仓促地洗漱、穿衣,随后冲出房间,去前台扫了个充电宝往瑚城赶。
六点钟,正值晚高峰。
充着电的手机微微发热,当韩尘霄再度开机成功,唐知行的电话立刻打了进来。
“小祖宗,你在哪儿啊你!”甫一接通,劈头盖脸的低吼捅入韩尘霄耳中,“我找你找疯了,你干什么去了!忘记今天七点要干什么了啊!”
“我知道、我知道唐哥。”韩尘霄抬头看了眼一动不动的车队,“我过来了,我马上到,路上有点堵,可能要晚二十分钟……”
“你和我说有什么用!”唐知行崩溃,“邱总会等你二十分钟吗?这可是她第一次公开带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现在好了,季尧过去了!”
“我错…对不起唐哥。”韩尘霄侧身,望了眼看不见尽头的车龙,对着司机示意了一下,推开车门,徒步朝高铁站跑去。
“你一直很靠谱,这次是怎么了。”唐知行骂累了,“算了算了,你就告诉我,什么时候能到,我现在去和邱总说。”
“三十分钟的高铁,您告诉邱总,我直接去会场!”
等他上了高铁,唐知行便打电话过来,告诉他,邱芜澜已经和季尧走了,让他不用过来。
他臭骂了韩尘霄一顿,韩尘霄依旧去了会场。
他被拦在门外,拿不出邀请函。
邱芜澜不喜欢工作以外的电话语音,他就给她发消息,向她道歉、告诉她自己已经到了,就在门口。
无数消息石沉大海,他立在会场外的路灯下,距离第一条消息发出到现在已经近两个小时。
冬风吹得他手指有些发僵,打字的速度变慢,时不时按键错位,删了重拼。
绿色的对框话滚了两三页,忽然,一条语音传来。
韩尘霄急忙点开。
陌生的男音回复了他,那声音华丽至极,优雅醇美。
韩尘霄脑海中瞬间划过几张面孔。
不,不是演员,这个发音方式不太像是演员;
他也没听说这样的男歌手、男主持……
几个热门男cv的身影又出现在韩尘霄眼前。
他对cv了解不多,只偶尔听见季尧打游戏,这一条语音的声调,更接近游戏角色的配音。
惑人的男音萦绕在耳畔,韩尘霄咬着下唇,他意识到,邱芜澜不是没有看到消息,只是不想理他而已。
看了眼围在附近的记者,韩尘霄不想给邱芜澜惹麻烦。他低下头,提高口罩,转身往邱芜澜在《做客》里公开的住址而去。
他不知道那只是邱芜澜应付节目的地方,在她门口坐了一宿。
凌晨过后,巡楼的小区保安发现了他,要求他立刻离开。
听到韩尘霄说他和业主认识,保安将信将疑地拨通了这户业主预留的号码。
“人家说不认识你。”挂断电话的保安拧着眉呵斥,“快走快走!不然我报警了!”
韩尘霄懵了。
他像是被当头棒喝,砸得一片茫然。
她说她不认识他,她很生气。
他不能走,他必须马上向她道歉。
假意离开之后,等保安走开,韩尘霄再度摸了回来。
整一夜,他都没能等到邱芜澜,于是在天亮之前又去了她办公室门口等待。
他准备了七.八版道歉,邱芜澜应该不会骂他,她极有可能对他视而不见,韩尘霄做好了被冷脸无视的准备,可当他见到她,她却态度自然地和他打招呼、问他有什么事。
“怎么了?”
怎么了……
韩尘霄怔忪地看着办公桌后的女人。
她一如他所想的那样,高雅地、淡然地俯瞰世间,任何尘埃都入不了她的眼。
“对不起邱总,昨天,我爽约了……”张口之后,那些提前演练的道歉通通遗失,只剩下废弃的初版。
她说他们是恋人,可确定关系以来,韩尘霄从未敢有这样的错觉。
“芜澜”二字,刹那间便轻易倒回了“邱总”。
“我知道,”邱芜澜颔首,“没关系,你的经纪人提前和我说了。”
“你…”韩尘霄涩然发问,“您不怪我吗。”
“你很守时,签约以来还从没有迟到过。只是一次,又提前报备了,可以接受。”
她用如同宽恕的语气安慰道,“谁都有迟到的时候,下次注意就行。”
韩尘霄喉结滚动,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他本想问她,昨天用她手机发语音的男人是谁、她晚上有没有接到物业的电话;
可在邱芜澜平淡的目光下,这些问题已没有了必要。
“对不起,”他低低道,“我以后不会再有了。”
邱芜澜颔首。
四周弥漫起送客的意味。
韩尘霄消沉地离开,他不知道这份失落从何而来。
回到RNI的休息室之前,他在艺人休闲厅坐了一会儿,接了杯温水,不想回去面对暴怒失望的唐知行。
温暖的纸杯暖化了僵冷的手,血液重归畅通。
他靠在角落,熏着袅袅上升的水雾,脑子里混沌杂乱,聒噪刺激的酒水夜场、路灯下那声华丽的男音,以及邱芜澜无声的送客,几个画面更迭轮换。
最后,轮转不休的画面定格在了艺人餐厅。
静谧的餐厅里,侃侃而谈的男人眉眼如玉。
他温和地倾听了他回国的意愿、肯定了他的选择,最后分享了自己的亲身经历。
这场景转瞬即逝,从韩尘霄脑中闪回了两帧,很快迅速滑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那一幕来,隔了小半个月,华君润当时说的很多细节他都遗忘了,可他临走时抬腕看表的动作深深烙在了韩尘霄记忆里。
百达翡丽
57IIR
韩尘霄并不了解奢侈品,他知道脍炙人口的品牌名,可具体到型号,他一窍不通,看不出好坏。
他不懂名表,直到他自己也拥有了一块。
纸杯中的热雾在韩尘霄睫毛上凝结成珠,眼睑不堪负荷地颤了颤。
他汲取了这一杯水的热度,从两天的僵冷中复苏,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传出震动。
韩尘霄放下纸杯,划开屏幕查看。
发来消息的是前天拉着他去酒吧的前辈。
“小韩,周末有个局,一起啊。”
“不了哥。”韩尘霄不再犹豫,“周末有工作。”
“不给面子?”
“真的有事,下次吧哥。”
对面安静了下来,韩尘霄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起身,准备回休息室。
在他收起手机之前,一张图片从对面发了过来。
韩尘霄粗略扫过,看清图片内容的瞬间,他怔在了原地。
“还有件事。”
邱芜澜确认过文件,在底端落下签名,“节前给RNI安排一次献血,年后再安排一次体检。”
“节前么?”简确认了下时间,“就剩两周不到了。”
就剩下这么几天,又正是艺人们忙碌的时候,很难临时安插行程。
邱芜澜嗯了一声,没有改口,补充了一句,“体检之前,RNI不要安排太亲密的造型接触。”
简愣愣了下,旋即不可置信地看向邱芜澜,满目震惊。
邱芜澜道,“只是以防万一。”
“六年没见了,我也不知道华君润变成了什么样——想来,应该还不至于。”她将签好字的文件夹递回给简,“让季尧回来,又不喜欢人家,天天窝在楼下干什么。”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翡悦, 这个梁勤文一手出资的酒吧,并不在他名下。
韩尘霄压低了鸭舌帽,尽可能将脸遮挡。
舞池里挤满了狂欢的男女, 他侧身穿过熙攘的人群,总有几步擦到滑腻的陌生皮肤。
按照对方发来的指示, 韩尘霄找到了三楼最深处的包间。
他做好了面对一室狼藉的准备,可门推开, 里头安安静静,不见一个女人,清一色眼熟的男星。
三四个年轻男艺人聚在一块儿吸烟, 中间是梁勤文, 副手是发消息拉韩尘霄来的杜陵。
“来了。”杜陵冲他扬手, 房里几个男艺人皆朝门口看去。
韩尘霄顿足, 随后沉默地朝前走去。
“裹那么严实干嘛。”杜陵起身, 摘了韩尘霄的帽子, 宽大的帽檐下是一张包裹大半张脸的黑色口罩。
“这不是机场, 都是圈子里的人,”他拍拍韩尘霄的脸,“摘了。”
韩尘霄后撤避开, 仅露出的黑眸阴沉地盯着杜陵, “我来了, 把照片删了。”
“急什么,坐会儿。”
韩尘霄深深吸气。
“杜陵哥, 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重。”他冷嗔着杜陵, “但你也知道我队里有谁。何况,把这种照片发出去,被毁的不只是我, 还有你。”
“哊——”杜陵歪头,“厉害了,会威胁人了?”
四周响起嗤笑。
“你队里有谁啊?”杜陵笑着,“哦~季尧是吧。他是有个了不起的姐姐,问题人家在乎你么?你算哪根葱啊?”
他捶着韩尘霄的前肩,凑近了他,“我犯不着发出去,我只需要发给你老板,你猜她看了之后会怎么做?”
韩尘霄咬牙,他的外强中干被一眼识破,杜陵每一句都说中了痛处。
季尧绝不会为他撑腰;杜陵也不需要把这张照片外传,只要发送给邱芜澜,韩尘霄就会毁于一旦。
无论如何,这张照片绝不能被邱芜澜看见!
“我没有得罪过你。”他压抑着愤怒,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
“我没说你得罪过我。”杜陵失笑,“想交个朋友而已。你三请四请的请不来,我只能这么做咯。”
他回到了梁勤文身边,高举起了手机。
“邱芜澜的联系方式我没有,不过季尧还是有的。”
他点开和季尧的聊天对话框,进入图片选择,一张多人照赫然出现在屏幕上,对着房内所有人转了一圈。
照片上,醉眼朦胧的韩尘霄夹在两个姑娘之间。
他搂着成熟丰腴的女人,半张脸埋在对方颈边。
拍照的是另一个年轻可爱的女孩,她坐在韩尘霄身边,远举手机,噘着嘴贴上了他露出的另半张脸,笑容甜美灿烂。
两个男艺人吹起了口哨,鼓着掌哄笑,“看不出来啊,说自己从没谈过恋爱,抱女人的姿势倒是挺顺手。”
韩尘霄脖颈涨红,“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急什么,”杜陵拎起一瓶威士忌,“走一个再说。”
他一手举着手机,拇指停留在发送键上,另一只手里提着高浓度的烈酒。
韩尘霄沉默半晌,蓦地上前,一把夺过那瓶威士忌,仰头往喉咙灌去。
瓶子里的液面越来越低,周围响起掌声和叫好。
他没能喝完一半便呛得弯腰咳嗽,冷俊的脸辣得通红。
“得了。”
始终未曾出声的梁勤文笑了下,“干吹一瓶,这不糟践人呢么。”
房间静看下来,他抽了张纸递给韩尘霄,“没事吧小韩?”
韩尘霄一把接过,擦去呕出的酒水,沉沉地抬眸看向座上的梁勤文。
梁勤文勾唇,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对杜陵道,“干喝谁受得了,来点下酒菜。”
“好嘞哥。”杜陵嬉笑着出门,隔了会儿,他再度进门,身后跟了一串二十左右的年轻姑娘。
“勤文哥”“勤文哥好。”一连串娇俏的问候,像是股股新鲜的活水注入潭中。
她们鱼贯而入,裸.露出来的小腹大腿白皙紧致,瘦得不盈一握。
最漂亮的两个女孩熟稔地坐去了梁勤文左右。他伸臂搂住两人肩膀,对着韩尘霄抬了抬下巴,“认识下,RNI的队长,韩尘霄。”
两个女孩当即低呼起来,“我知道!RNI来过我们学校拍MV,当时霄霄你还给我签名了!”
韩尘霄一顿,他抬头,女孩青涩的脸即便涂有厚重的妆容,依旧掩盖不住其下的青春。
她们的眼睛是鲜活的,韩尘霄熟悉这种眼神,每次和粉丝见面,他都能收获这样闪闪发光的注视。
这份纯然的惊喜一下子将他拉回了太阳底下,他忘却了憎恶,拘谨地冲对方点头,习惯性用对待粉丝的方式向她们礼貌打招呼,“你们好。”
“小韩不太会喝酒,”梁勤文懒洋洋地笑着,“你们帮帮他。”
“哎呀,霄霄不会喝酒呀!好可爱~”两个女孩挽住他的手臂,将他往座上拉去,“来来来,我们先玩游戏,一边玩一边喝,很快一瓶就下去了。”
她们拥着韩尘霄在角落坐下,拿出扑克和骰子,“霄霄会玩什么游戏?”
韩尘霄不自在地正坐着,“不用,我自己坐着就好。”
“别这样嘛,”两个女孩娇嗔道,“我们是听说你在才过来的,特地翘了晚自习,别那么绝情。”
韩尘霄有些意外,“你们是学生?”
“对呀,隔壁传媒学校的,我们都是大一。”左边的女孩憧憬地望着他,“我就是听了霄霄你的歌才决定考艺学的,你在国外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你。”
“呃,谢谢。”
“不用谢不用谢。”她笑着,拿起扑克,“喏,抽鬼牌好吗?你抽中了喝一杯,我们抽中的话喝两杯,怎么样?”
拿着扑克牌的十指上做着粉红色的贴钻美甲。
韩尘霄认识的女生十有八.九都会做指甲,或是长期,或是偶尔一两次,他唯独没有见过邱芜澜做。
邱芜澜的手纤长却不柔嫩,指腹带着半层薄茧,指甲修剪成干净的弧度。
她的手足够漂亮,不需要人为美妆。
韩尘霄冷冷地望着远处的梁勤文和杜陵,两人似有所感,杜陵抬手,冲着韩尘霄晃了晃手机,轻佻地咧嘴,肆无忌惮地挑衅。
“来嘛来嘛,”右边的女孩推晃着他的胳膊,“我们两个女生都不怕了,你怕什么,一起玩嘛。”
韩尘霄明白,今天这场局,自己走脱不了。
他知道这是又一个陷阱,可他不能、也不敢反抗。
提起还剩大半瓶的威士忌,他仰头灌了两口,试图早点结束这一切。
“哇呜!”浓烈的香水环绕着他,女孩们娇媚地笑道,“好棒好棒!”
梁勤文乜着角落闷头喝酒的青年,朝杜陵示意了一眼。
杜陵意会,手机摄像头从桌子底下悄悄对准了韩尘霄,留下录像。
嗡——
原木风装修的别墅里,男人从单杠上跳下。
他赤.裸着上半身,温热的汗水顺着脊线淌下,隐入黑色的运动裤中。
三支手机排在桌上。
他拿起弹出消息的那一支,点开扫了眼传来的视频,又按灭屏幕。
华君润调整了下护腕,三十秒组间休息结束,他躺上了卧推器,开始了下一组训练。
不够。
还不够。
他细密的长睫上坠满汗珠,睫帘的阴翳下,黑色的瞳孔沉冷如海。
华君润吸着气,一次次发力,腹肌深浅起伏着,愈多汗水汇集在身下的器械上。
不够、远远不够……
要弥补整整八岁的差距,他还需要更加努力。
一组、两组、三组。
邱芜澜俯身低头,脱手将杠铃砸在史密斯架上。
季尧从邱芜澜腋下抽手,自她身后撤步退开。
十四岁后,季尧的力量和身高逐渐超越了邱芜澜,得以为她辅助。
他拿起毛巾为邱芜澜擦汗,一边递上水杯。
“姐姐心情很好?”他问。
“新开的药效果不错。”邱芜澜喘息着,摘下湿泞的护腕,“有一段时间没有发病了。”
自她感觉性.瘾异化后,便让简约了医生,重新开了药。
最近一段时间她的身体十分乖巧,让邱芜澜顺心不少。
邱芜澜喝了两口电解质水,把杯子搁去一旁,“90公斤还是有点吃力,下次不做了。”
她扯下季尧手中的毛巾,擦拭着汗水,“你要练一会儿么,好几天没见你晨练了。”
“我去公司练。”季尧将准备好的衣服交给邱芜澜,“先去准备姐姐的早餐,不吃就白练了。”
“我不追求体型。”邱芜澜不甚在意,“你也是。别管唐知行,他爱说什么说什么去。”
“我就没有管过他。”季尧笑道。
“你最好没有。”邱芜澜盯着他,“别再低血糖了。”
她丢下毛巾,拿了衣服进入浴室。
季尧蓦地从后抱住她,黏糊糊地埋在她颈边,“姐姐,都那么久了,怎么还在生气。”
他干爽的衣料覆在邱芜澜汗淋淋的背上,很快洇湿了半层。
邱芜澜回眸,对上少年天真纯良的眼。
她并不觉得这份纯粹全是伪装,正因这份常人没有的纯粹,季尧才能如怪物一般精准洞悉他人的想法。
“阿尧。”她反手揉了揉季尧的头发,纤长的五指插.入柔软的发丝,抚摸着其下的头颅。“别伤害它。”
季尧痴醉。
他像是巴甫洛夫的狗,在邱芜澜如此抚摸他时,本能地想要跪下。
季尧依赖这个动作,不仅是因为跪姿能向邱芜澜表达顺从、展露自己的头发;更也因为季尧喜欢下跪带来的强联系。
他不是邱芜澜的弟弟,不是邱芜澜的朋友,更不是她的恋人。
他什么也不是。
可当他跪在邱芜澜身前,他们之间便有了绝对的从属关系,以邱芜澜的责任心,她必然会关注自己属下的每一个人。
跪姿,能使季尧钻入邱芜澜的羽翼,成为她的从属,得到她的关心。
目送邱芜澜进入浴室,季尧指尖掠过被邱芜澜抓握的杠铃杆。
从小重量升级到大重量,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原因。
单纯只是因为时间到了,忽然有一天,生理、心理便催促尝试更大的重量。
「阿尧,告诉我——我没有喂饱她么,为什么要背叛我。」
「姐姐,宋折凝只是个戏子。如果不是华映内部混乱到了崩溃,那他们绝没有理由攻击秋叶。」
那一次,他被邱芜澜冷厉地驱逐。
并非愤怒,而是恼羞成怒。
她意识到了,他说的也许就是真相。
宋折凝的离开突兀且蹊跷,邱芜澜已然洞悉宋折凝背后的暗影,只是不想深究暗影的具体轮廓。
那一刻,她开口向季尧问询,一如从前那样,她相信他的判断,相信季尧能为她提供最正确的答案。
季尧如她所愿,道出了真相,可无论如何,邱芜澜都不想往邱承澜身上去猜。
她很乖,从来没有忤逆过邱承澜,邱承澜也就没有必要通过砍掉宋折凝,来警告羽翼日渐丰益的她。
邱芜澜更愿意认为这是邱承澜的手下自作聪明,试图帮老大打压“分家夺权的妹妹”。
然而在那之后,来公司巡视的邱承澜用态度佐证了季尧的判断——
他似乎真的在对她不满。
邱芜澜心烦意乱,她依旧不想承认,季尧是对的。
他恐怖的直觉领先于逻辑推理,这种直觉是珍贵的资产,邱芜澜绝不允许季尧为了体态而节食,那会导致反应迟钝、记忆衰退、理解力下降,损害他的脑部功能。
季尧搭着被邱芜澜抓握过的杠铃杆,蹲下身,仰头嗅闻。
她雪藏他,却比他更瞧不上被雪藏后的工作。
认真努力当明星的季尧,和浑浑噩噩卖笑的季尧,哪一个都让邱芜澜眉头紧皱。
只是因为她没有见过前者,才会以为自己是为季尧吊儿郎当的工作态度而恼火。
她试着给季尧一个好剧本、逼迫他认真钻研娱乐事业,可如果季尧真如华君润那样,为了演好一个角色而两个月暴减三十斤体重,邱芜澜会比现在更暴躁地往季尧喉咙里灌酒。
她从来没有真正打算放他离开,她需要他的眼睛、他的聪慧、他的绝对臣服,所以才对他节食一事耿耿于怀。
这些事,季尧此前并没有察觉。
最开始,邱芜澜是真的想要将他封存,季尧便也放逐自己,去寻找新的替代。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时间将他们推到了剧情的分叉点。
像是忽然想要试一试更大重量的杠铃;也像是嘤嘤撒娇的小狼崽忽然之间渴望独立,期待支配一片领地;
而此前看到小狼从洞穴里探出脑袋就要呵斥的成狼,也在忽然之间消退了保护欲,转而呲出獠牙逼迫孩子离开自己。
宋折凝离开的这一年,是成狼和幼狼关系改变的一年。
自立门户的幼狼逐渐远离成狼的视线,她需要属于自己的臂膀,而离她最近、最值得她信赖的,便是亲手养大的季尧。
一根脆弱的蛛丝垂到了季尧面前,成为他爬出枯井的希望。
他蛰伏已久,从邱芜澜频频焦躁的反应中,意识到自己终于可以不再是纨绔的表弟。
少年单膝跪地,仰头伸出舌尖,舔舐被邱芜澜抓握的杠杆,脸颊布满陶醉的红晕。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除夕前一天, 秋叶集团和秋叶娱乐基本结束工作,只留下几个本地的员工轮流值班。
邱芜澜带着季尧回到了本家庄园。
一年之中,唯有过年是邱家难得的大团圆。
佣人们忙碌地打扫着, 三十四间客房、九个会客室收拾齐备,阳光室里晒满了床单被褥。
“芜澜!”直升机降落, 在螺旋桨的风声里,邱芜澜听见了甜美的呼唤。
腊月最后一天, 季葶穿着单裙,披着轻薄的披帛,笑盈盈地站在直升机前迎接。
她身后的别墅灯火通明, 那些全年不曾用过一次的房间, 此刻全部亮了起来。
客厅里人影绰绰, 听见直升机的声音, 人流朝门外汇聚。
“芜澜。”“是芜澜回来了。”
邱芜澜臂上一凉, 被季葶挽住了胳膊。
她试图做出亲密的母女姿态, 用以面对门内的亲朋宾客;但和邱芜澜相比, 季葶太苍白、太瘦小,撑不起半点母性的从容坚韧,更像是抓着救生浮木的小可怜。
所有人都待在温暖的室内, 唯有季葶站在前庭, 她的身体像是一团结霜的蒲公英, 被风吹得轻透冰凉。
这一抔冰凉紧紧挨着邱芜澜,邱芜澜垂眸看向她, 对上了女人忐忑讨好的脸。
那张脸和季尧极像。
季尧倏地开口, “妈妈,你弄皱姐姐衣服了。”
季葶当即仰望邱芜澜。
她想听她说些宽慰之言,却迟迟等不到邱芜澜的应答。
沉默之中, 季葶抱着邱芜澜的手臂一点一点打开,她松开了她,可依旧贴着,寸步不离。
邱芜澜没有表露抗拒,没有加快脚步,也没有好心地说一句“没关系”。
她不偏不倚地朝前走自己的路。
季尧扫过季葶,她像是一条优秀的宠物犬,十分擅长随行,通过不断打量主人来调整自己的速度,哪怕身高相差十三公分,也能完美地配合上邱芜澜的脚步。
季葶怀着女主人的梦而来,本该和前任女主人留下的女儿成为敌对关系,如同灰姑娘的继母一样提防着灰姑娘继承家产。
神奇的是,季葶不仅没有处处和邱芜澜作对,还将邱芜澜视作自己的依靠。
这种情况愈演愈烈,最近几年,她似乎忘记了邱岸山才是这个家的家主,而她是邱岸山带回来的情妇。
这一反童话的行为并不奇怪,季尧很清楚背后的逻辑。
当季葶认清现实、彻底看清邱岸山,就不难发现——整个邱家,唯一一个温和对待她的人,是邱芜澜。
她是他的亲生母亲,和他一样找到了这座庄园里格格不入的那片善良。
“芜澜,我的宝贝。”当邱芜澜迈入人群,为首的年长女性拥抱住了她。
她一头银白的短发,穿着洋气的旗袍,戴一串长珍珠项链,年过七旬,却有二三十岁的体态 。
“奶奶。”邱芜澜回抱了她,同身边的长辈一一问候。
“几个小的出去玩了,”邱老夫人抱过邱芜澜后,就没有松开她的手,“泽安泽然昨天回来了,跟你几个堂兄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哥比你晚点;只有你爸,人也不知道哪去了。”
邱芜澜陪着她慢慢往里走,“父亲要是来不了一定会通知我们,既然没说,那就是赶得上。”
季葶亦步亦趋地跟在祖孙身后,老太太挽着邱芜澜的手,在客厅沙发坐下,“怎么样,有对象了没有?外面都说你换得勤,可这么多年了,我们一个都没见着。要是有了就赶紧带回来,让我们见见。”
周围的叔伯姨婶跟着笑,“是啊,只要人品好,做什么的不重要。”
“你身边要是没有合适的,小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都是姓邱的,筛查过血缘了,和你没有重合。”
“不是姐姐有偏见,”大邱芜澜十五岁的表姐倚着沙发,“芜澜,你自己是做娱乐行业的,知道那些男偶像的素质有多绝望。成天在这样的圈子里打转,早晚连aeo都忘了怎么读,万一哪天一上头——啧,坏了咱们家的基因呵。”
“怎么说话呢,”她父亲呵斥了一句,转脸又对邱芜澜语重心长,“可我也觉着,还是多认识点医生、科研一类的好。”
邱芜澜听了,只是点头。
“姐姐、奶奶,喝茶。”
一壶清紫色的紫莲花茶搁在了茶几上,季尧进门之后,自觉去了茶室。
剔透的玻璃茶壶里泊着整朵紫莲,他倒了一杯,先递给了邱芜澜。
邱芜澜莞尔,自他手中接过。
“呦,这是谁呀。”
沙发背后,有些年纪的女人忽然冷嗤一声,“看着还真有点眼熟。”
季尧倒了茶,直起身,望向开口的女人。
“表姑。”他弯眸打了招呼,“不记得季尧了么。”
女人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邱老太太不咸不淡地呀了一声,“季尧都这么大了。还跟着你当那什么唱跳偶像么。”
她没有给季尧一分视线,只是单纯地做一个话题过度,避免过年时出现冷场。
“是。”邱芜澜答了邱老太太的话,低声对季尧道,“去收拾下我的房间。”
季尧应了,离开了窒闷的气氛,转身往楼上走去。
他还未走远,老太太便长叹一声。
“你父亲,不是个良人,可惜了你母亲。”她拍着邱芜澜的书,“芜澜啊,奶奶倒不希望你和姓邱的在一起。像你父亲对你母亲那样,那是委屈了咱们自家孩子;可要是一心一意的,奶奶又觉得委屈了你。”
她浑然不顾季葶就站在邱芜澜旁边,像是根本就没看到她。
“奶奶,我心里有数,病好之前,不会结婚。”
“也好,”老太太点头,“也好的。可要是有了,一定得带来给我见见。”
邱芜澜的病,在邱家也是一种秘辛。
除了直系亲属和老太太外,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患有什么疾病。
这话题不能深聊,邱老太太很快改换了别的话题。
其余人和邱芜澜打过招呼,便三三两两各自找地方谈天闲聊,客厅沙发上只剩下老太太拉着邱芜澜说话,边上陪着季葶。
“你也别多心。”人走光了,邱老太太放轻了声音,和邱芜澜说起刚才对季尧翻白眼的女人。
“你父母是你表姑做的媒,她把你母亲当做自己的亲妹妹。大过节的看见鸠占鹊巢的杜鹃,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不是针对你。”
“明白。”邱芜澜余光掠过另一侧的季葶。
季葶充耳不闻地甜笑着,不见半点负面情绪。
十几年来,她打开房门就是邱夫人的画像,心里早已麻木。
“你母亲虽然没有在外打拼,可她是个多好的妻子。”邱老太太回想起从前,惆怅叹息,“生了四个孩子,这不用说;她是最偏的旁支,二十岁和你父亲结婚前,家里也就是普通小康,三口人挤九十几平的屋子,还背二十年房贷。”
“这么个姑娘,本科没读完,被你父亲逼着结婚了,毕业之前,就把这庄园从上到下管得井井有条。”
她倚着沙发,视线落在过往的虚无处,像是在看宅子里从前的光景。
“她住进来的十八年,即便是躺在病床上的三年,庄园里也没有出过乱子。人也好、钱也好,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管家,一年下来,少不得有两个月赤字,你母亲从来没有——第七年开始,她已经不需要再领家用,靠着前期结余的利息,就足够每个月的用度开销。”
老太太疑惑地感慨,“也不知道她是哪来的天赋,怎么就这么厉害,明明没有受过好的教育,却不比你姑姑她们差多少。”
邱芜澜静静听着,“母亲从小就对金融感兴趣。”
“你像你母亲。”邱老太太回眸,望着邱芜澜的目光里有慈爱,有骄傲,“天生擅长这些。”
“我比她幸运。”邱芜澜回握老人的手,“如果母亲有我的资源,她会做得更好。”
“那倒也未必。”邱老太太哼笑一声,“名利就像沙子,抓得越紧,溜得越多。你母亲执念太深,安室利处里还好说,到了外头就未必了。你不同,你不在乎钱,就不会被眼前的蝇头小利搅浑头脑。”
“可是芜澜,”老人倾身,苍老的视线与她交汇,“我真担心你被其他东西绊住脚。”
“不会的奶奶,”邱芜澜向她保证,“我不会让病控制我。”
“我说的不是这个。”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背,“芜澜,你是唯一的女孩儿,女孩儿早熟,何况你母亲走得早、父亲一年到头不见影子。你远比你想象得要成熟,有些质疑你、反对你的声音,不代表他们就是正确,即便是,那又如何,你做出了足够多的贡献,有资格向那些冷眼旁观、享受成果的受益者索取报酬。”
邱芜澜笑着,“您是在说谁呢。”
“少爷——”门口响起女佣的声音,“承澜少爷回来了。”
邱芜澜扭头望去,她欲起身,手还被邱老太太攥着。
“你哥哥回来了,”老太太抬眉慈笑,“好啊,比预计早不少。”
她握着邱芜澜的手不放,邱芜澜几度欲起身,都没能站起来。
直到能望见邱承澜的身影了,老太太才撑着邱芜澜的力道起身,“走,看你哥哥去。”
迎接邱承澜的人们比对待邱芜澜更加热情。
知情的长辈们顾忌邱承澜的病,有意克制了情绪,可流淌在人群间的氛围有显著区别。
不仅是他们,就连邱芜澜自己都更尊重邱承澜一些。
季葶站在祖孙身后,她依赖着邱芜澜,目光却紧盯在邱承澜身上。
邱承澜站在水晶灯下应酬寒暄,花了点时间才打完招呼。
男人抬眸,越过人群,看见了不远处的妹妹。
他抬脚迈步,穿过热络的前厅、踏入客厅,老太太伸出手,给高出自己许多的孙子一个同样的拥抱。
“奶奶。”邱承澜扶着她的肩膀,“我回来了。”
这一拥抱后,他看向一旁的邱芜澜。
邱芜澜低唤了一声“哥哥”,声音很轻,但比所有人看邱承澜的目光都更加热络。
邱承澜的眸色暗了两分,喉结缓缓滚动了一圈,他像是将某种情愫吞咽了下去,徒留不轻不淡地一声鼻音,问她:“什么时候到的。”
“不久。”邱老太太在邱芜澜回答之前开口,“和你先后脚。”
“我先去换衣服。”邱承澜对着老太太示意,往楼上走去。
邱芜澜的视线粘在他的背后,直到邱承澜消失在楼梯上,她才收回目光,对老太太说,“奶奶,我也先回房间收拾一下。”
邱老太太叹气,“去吧。”
邱芜澜冲她点头,快步往楼上走去。
她步态间透出微不可察的急促,邱老太太慢慢皱起了眉。
她忽然看向始终无言的季葶,“季尧也不小了,怎么不见交朋友?还天天跟在芜澜后头?”
季葶像是突然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差生,受惊似地睁眸。
对上老人淡薄的余光,她斟酌着答道,“他没有和我提过。”
“这也是稀罕事,”老太太笑了声,“芜澜不肯让亲弟弟和自己住一块儿,倒允许季尧白天黑夜地腻在身边。她实在袒护他。”
她的语气和煦,季葶一时分辨不出老太太是在不满,还是别有深意。
她紧紧抓着身上轻薄的披帛。
没了邱芜澜,独自面对这个庞大的家族时,季葶昏昏然有些发冷。
如同还未学会游泳的人被投入深海,她忘记了怎么呼吸,紧紧抓着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指节用力到青白。
蔷薇,她需要蔷薇……
季葶借口躲进了卫生间,从口袋里摸出一支蔷薇香薰,布满冷汗的手指湿滑黏腻,拧了几次才将盖子拧下。
嘎啦——
瓶盖滚落地上,她埋进香薰瓶口深深吸气,像是终于戴上了呼吸机。
季尧收拾好邱芜澜的房间,楼下的人群也散了,他该回到姐姐身边。
从邱芜澜的房中走出,他前脚未出房门,沉缓的皮鞋声便出现在耳后。
向前一步,房门左侧,他和皮鞋的主人近距离相逢。
男人有着和邱芜澜相似的五官,很多人称他和邱芜澜长得像,却从没人提过眼睛。
那双眼的眸光深邃如渊,同样的冷漠,邱芜澜只是疏离,这双眼里却是彻彻底底的丧失同情心。
季尧站定,在男人看见他时,礼貌问好,“承澜哥。”
邱承澜停下脚步,漠然地审度从妹妹房中出来的少年。
“我在外面听人谈论你,”他倏地开口,“听说你成绩差得一塌糊涂,因为是芜澜的表弟,所以不管考多少,老师都会给你拉到及格线上。”
“对不起承澜哥。”季尧低头,“我会努力的。”
“你当偶像是为帮邱家竖立形象,努力了三四年,只给家族添了个不学无术、滥用职权的负面印象。”邱承澜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季尧,你有个上进的母亲,她帮你争取到了优渥的生活,你不需要为吃穿发愁,既然偶像做不好,那就放过自己,做点轻松的事去。”
季尧瞳孔微缩。
他猛地抬头,在男人身后望见了站在楼梯转角的邱芜澜。
“哥哥?”邱芜澜愣怔片刻,旋即快步上楼。
她走到邱承澜身旁,扫了眼季尧,轻轻拉住邱承澜的衣袖,“怎么了,是有什么流言么?”
邱承澜挑眉,“你真的不知道?”
邱芜澜抿唇,没有回答。
她不说,邱承澜也懒得桩桩件件摆出来。
“早晚会有的。”他侧过身,冷睨着漂亮的少年,“芜澜,解除他的艺人合约。”
“哥哥!”邱芜澜蹙眉,无声央求着邱承澜。
邱承澜熟视无睹,“你自己清楚,他的行为符不符合秋叶娱乐的艺人规范。”
邱芜澜抿唇,显出强烈的挣扎。
邱承澜说的是事实,一直以来,季尧的工作态度甚至不能用消极概括,已然到了恶劣的程度。
他的恶劣不仅体现在学校成绩、专业能力上,更也呈现在他私下对其他艺人的小动作上。
作为艺人,季尧没有贡献出业绩,反而埋下了很多隐患。
任何娱乐公司都不会久留这样的艺人。
邱承澜是对的。
可她夹在邱芜澜和季尧之间,久久没能答应。
邱承澜没有逼妹妹当场操办,他撂下廊上的死寂,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半晌,邱芜澜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季尧。
她的眼里是挣扎、是烦躁、是混乱、是悲伤。
四目相对,这眼神令季尧熟悉,却又和当年她跟邱承澜从高尔夫球场回来时的有所不同。
季尧抓住了这丝不同,他听见自己体内血液的流动声,激汹且亢奋。
身旁的十指颤动了一下,他仰着迷惘的脸,无措喃语:“姐姐……”
这是季尧初到本家时的表情,邱芜澜敛眸,站在原地未动,季尧试探性朝她走去。
她没有拒绝他的靠近。
少年澄澈的浅色瞳孔里悄然划过一丝如释重负。
他握着垂下的蛛丝,隐约望见了洞口的一束天光。
还差一点,就快要出去了。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邱岸山在除夕当晚出现。
他比邱芜澜上次见到时老了些, 以邱岸山的财富而言,他本不该有这样的老态。
“有流言传,父亲病了。”
邱泽安站在邱芜澜身旁, 端给她一支起泡酒。
邱芜澜接过,闻出是自己愿意喝的牌子, 饮了小口。
“我记得你小时候很期待父亲回家,”她隔着长厅望着左右逢源的邱岸山, “现在怎么不过去了。”
“姐姐为什么不过去?”邱泽安反问,“我有记忆以来,姐姐似乎都不太亲近父亲。你宁愿追着冷冰冰的大哥跑, 也不肯被父亲抱在腿上。”
“哥哥有洁癖, ”邱芜澜淡淡道, “他是干净的。”
邱泽安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没再多说什么。
“姐!”清朗的男声从侧面传来, 邱芜澜斜眸, 看见一米九的高大青年拽着娇小的女孩, 朝自己走来。
他忙着躲避人流,一双眼睛直勾勾落在自己身上,全然都是欢欣, 没有发现身后的小姑娘已经被蹭了两回, 高跟鞋踉踉跄跄地踩在地上, 完全是被他强拖着走。
当青年站定在邱芜澜身前,比她高出一头、壮硕许多的身体立即投来压迫感极强的阴影。
“姐, ”身体壮硕, 可那张脸是稚嫩的,残留着学生的天真,“我女朋友, 滢滢。”
他把女孩拉到邱芜澜面前,按着她的肩膀,展示给邱芜澜看。
邱芜澜抬眉,一米六出头的姑娘看着还没有毕业,皮肤很白,但不细腻;头发乌黑,但不柔顺;长相清秀,却没有保养的痕迹。
她怯生生地看向邱芜澜,跟着男朋友喊了句,“姐姐好。”
邱芜澜目光下移,看见她局促并拢的双脚,脚下一对粉色细高跟,从远处过来时,就能听见哒哒哒的凌乱且笨重的落地声。
她对简道,“拆一双平底鞋来。”
简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女孩的脚,了然离去。
过一会儿,她拿着鞋盒过来,当着周滢的面打开,“试一下,37码可以么。”
周滢吓了一跳,惊讶地看向邱芜澜,随即马上仰头看邱泽然的脸色。
邱泽然有点不高兴,“姐,她平常就不肯打扮,好不容易才穿一回高跟鞋。”
“她不习惯。”邱芜澜说。
邱泽然不以为然地笑,“多穿才能习惯,连我姐姐都穿了,她怎么就穿不了一下。”
邱芜澜笑了,“不止你姐姐我穿了,连路易十四、拿破仑都爱穿高跟,你怎么就穿不了一下?”
“姐!”邱泽然不满地嗔怨。
邱泽安推了推眼镜,别过头不忍再看弟弟的蠢相。
“姐姐我没事的。”周滢朝着邱芜澜歉意道,“我穿这双就行了。”
邱芜澜温柔地望着她,“你这样宠他,会让他蹬鼻子上脸。”
女孩羞涩地低头,“是他对我好。”
“你真体贴。”邱芜澜倾身,松松地抱了抱她,“累了就去休息室坐一会儿,想吃什么和佣人说。”
周滢受宠若惊地在她怀中点头,“好的姐姐。”
她拘束的姿态稍稍放缓了些。
周滢很早就看见了邱芜澜。
在这华丽的宴会上,她的衣着并不突出,身上看不见奢华的配饰,可她站在安静的一角,便散发着与众不同的气质,宛如庄园的主人泰然地注视着来宾。
这份与生俱来的从容气场,让周滢不敢轻易靠近。
邱芜澜的亲切细心令她无比意外,邱泽然的朋友、亲戚里,没有一个像邱芜澜这样体贴——他们或许是能够这样体贴的,只是不屑于用在她这样的普通人身上。
她已经习惯了邱泽然身边人对她的态度,猝不及防,遇见了邱芜澜,心里说不出的温暖。
周滢很快被邱泽然拉着去见其他人。
望着女孩被拖拽的步姿,邱芜澜抿了口微凉的起泡酒,不再出声。
“我会去劝劝他的,”邱泽安低声道,“在体队待久了,连最基本的绅士都忘了。”
“无所谓。”邱芜澜将手中的酒交给季尧,“只要别出现在宴会上公然摔倒的闹剧、坏了大过年的气氛,我也不在乎每双鞋子里的袜子到底在什么位置。”
邱泽安略感担忧,那笨拙的步态,说不好还真会出现……
“芜澜啊,”有人喊,“过来过来,三叔公和你奶奶找你打麻将。”
“就来。”四缺一,邱芜澜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两个弟弟。
停顿片刻,她作出了选择,“阿尧,一起。”
邱泽安的脸色当即变得难看。
邱芜澜转身,愈确定了人选。
大过年的晚上,还是得让长辈开心一些。
季尧将酒杯找地方放下,跟上了邱芜澜的脚步。
“你喜欢那个女孩么。”前往娱乐室的路上,邱芜澜随口问了句,“这还是泽然第一次带女朋友回来。”
“姐姐喜欢的人,阿尧也喜欢。”
“我喜欢?”邱芜澜顿足侧身,细细凝望着他,“我甚至没有过问一句她的名字。”
“但她通过了服从性测试。”季尧道,“泽然哥需要一个‘乖女孩’。”
他坦然地回视邱芜澜的审判。
邱芜澜半敛眼睑,点点头,继续往娱乐室走去。
那确实是一个安全稳定的,乖女孩。
“姐姐,”她听到季尧在她耳边低吟,“是她拒绝的你,不必为一个不知名的女孩伤怀。”
名字,是一种羁绊。
她不问对方叫什么,就不会和她产生羁绊。
季尧说中了邱芜澜的心思,但导致邱芜澜此刻沉重的不仅是那个情路坎坷的乖女孩,更也是因为身边的季尧。
季尧回答她的问题时,像是积极回答老师提问的学生一样,迫切地表现自己。
几个小时前,邱承澜下达的解约命令犹在耳畔。
邱芜澜认可邱承澜的判断,但她已不再是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遇到一点不顺心就任性地回避一切。
有别于那天的高尔夫球休息室,这一次,她要和季尧好好谈谈。
年夜饭坐满了三个餐厅,在邱岸山举杯之后,时间跨过了零点。
宴席陆续散了,一楼还留着几盏灯,灯下是小酌聊天的三五亲朋。
邱芜澜回到卧室,将季尧带了进来。
洗漱后,她换过衣服,坐在临窗的沙发椅上,对季尧开口,“阿尧,过来,我们谈谈。”
这面窗户正对着蔷薇园,寒冬时节,如火的花海谢了,但稍远一些的玻璃温室里依旧蔷薇满园。
隐约间,那种腐烂、浓郁的蔷薇强香涌入了季尧口鼻,甜得他舌苔泛酸。
“姐姐。”他在邱芜澜对面坐下,依恋地望着她。
邱芜澜避开这份纯粹的视线,轻声道,“阿尧,你其实不喜欢当偶像。”
季尧沉默片刻,史无前例地如实承认,“是,我讨厌在镜头前傻笑;讨厌对着陌生女人眨眼;讨厌在衣着暴露地在舞台上做那些软色.情动作。”
邱芜澜支着额,“那你为什么要考艺校。”
季尧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姐姐接手了娱乐公司。”
邱芜澜打住了这个话题。
“哥哥要和你解约,你是怎么想的。”
季尧抿唇,过了一会儿才道,“承澜哥说的没错,我不是个优秀的艺人,没有给家族带来任何利益。但按照合约,我也没有出现过严重失误;以业绩为由的辞退,并不合法正当。”
邱芜澜挑眉,“你是在问我要违约金么。”
季尧迷蒙地望着她,“姐姐,阿尧想要的从来不是钱。”
邱芜澜再度躲开了这湿漉漉的视线。
“阿尧,”她沉沉叹息,“秋叶娱乐的老板毕竟是哥哥。我可以顶撞一次他,保留你的艺人合约,之后呢——这份合约你既不喜欢,也没有长远的意义。再过几年,我的重心会转移到集团里,那时候,我也不会再在娱乐公司久待。”
季尧明朗天真地回答,“姐姐喜欢我做的饭,那时候我可以给姐姐当司机、当厨师,待在家里打扫房间。”
邱芜澜蓦地无比烦躁,“我不需要一个成天在我面前晃悠的男仆。”
“姐姐……”季尧当即跪在了邱芜澜的脚前,双手搭着她的膝盖,“姐姐别生气,你希望阿尧做什么,阿尧就做什么。”
邱芜澜只觉更加躁戾。
“季尧,”她抚着他漂亮的脸,“你的人生不该围绕着我转。你有足够多的积蓄,有足够聪明的脑袋,你可以做到很多别人一辈子做不到的事。”
“可那些事里没有姐姐。”季尧仰望着她,他弯眸笑着,浅色的瞳孔潮湿泛红,仿徨且脆弱。
“姐姐,我一直很乖呀。”
他讨好着、期冀着、懵懂着小声开口,笑靥之上,绯红的眼角坠下泪来。
他跪在她身前、搭着她的膝盖,邱芜澜无法第三次躲避他的目光。
滚烫的躁感随着少年眼睫旁的泪蹿升而起,邱芜澜深深吸气,平复无端的亢奋。
她看不见,自己的眼尾已染上薄红;触碰季尧脸颊的力度也已脱离了轻抚,变成了抓控。
不太对劲。
她已经换了新药,早上也按时吃了。
邱芜澜猛地抽手,对季尧冷声道,“出去。”
少年的笑意一僵,这脆弱的笑容甫一撕开,便露出底下泪痕未干的真实面目。
邱芜澜在走廊上的犹豫、挣扎如此明显,他以为自己终于迎来了机会,可她此时辞色冷厉不容置喙。
是他自以为是,猜错了么……
砭骨的寒战兀地袭遍季尧全身,清明的思绪一瞬间冻结成凌,变得生涩冷硬。
那股疼痛如有实质,他冷得牙冠打颤,四周实物虚化成模糊的色块。
霎那间,他被剥去思考的能力,徒留被抛弃的恐惧。
不、不要……姐姐……别抛弃他,别丢下他……
他还有什么?
他还能做什么?
混乱中,季尧抓起了手边有的一切,“姐姐,你给我的剧本还没有开拍,临时拒绝要赔高昂的违约金。”
邱芜澜拧眉,季尧一怔,愈发慌乱。
不对、不是这个,那点违约金不足以阻拦邱芜澜,他要说点别的、别的足够分量、足够体现自身价值的东西——
“我看了这几年的同类型爆剧,发现了两个有发展潜力的龙套,公司可以趁现在签下他们;宋折凝的经纪人岚会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姐姐需要的话,我可以去试着接触一下;乔尹最近频繁关注心脏移植手术,他助理说他上个月请假了三次,每一次都说家人生病,搞定乔尹,推进ASHS合约改革就成功了一…”
他试图表现得乖巧温顺,却无论如何都压不住语气里的急促。话未说完,他后脑被猝然一推,毫无征兆地被按进了邱芜澜双腿之间。
她倚着靠背低吟,双手紧紧扣住季尧的后脑,不许他稍有分离。
“阿尧、阿尧……”她闭着滚烫地眼,清冷的脸上凝满醉红,语尾兴奋得颤音。
黏腻的水声、急迫的吞咽声持续回应着邱芜澜的呼唤。
良久,她分.开腿,抓着少年柔软的头发,迫使他望向自己。
他遗传了妈妈的甜美可爱,又融合了生父深邃的西方五官,这张脸精美到妖冶,当脸上布满潮红和斑驳的泪痕后,美得令人心惊。
他没有挣扎,顺从地贴合邱芜澜的力道,后仰出修长的脖颈,将脆弱的喉结暴露在邱芜澜眼前。
季尧是乖巧的,他遵从邱芜澜的一切指令,从来不会像今天这样喋喋不休地一个劲儿为自己游说。
那双琉璃般的眼还在无声哭泣。
鸦色的眼睫太密太长,被泪水打湿后,湿沉得睁不开。
他透过沾满泪的睫羽瞻望邱芜澜,喑哑地唤了一声,“姐姐……”
邱芜澜定定地注视他,空气中只有咸湿的泪。
她徐徐松开了手,对季尧道,“出去。拿药给我。”
季尧眼中的希冀顷刻间灰败破散。
随后,他听见了邱芜澜的下一句,“你想演,就演吧。以业绩为由的辞退,的确不合规,我明天会和哥哥提。”
季尧一怔,半晌,扬起了笑。
“谢谢姐姐。”他发自内心地感激涕零。
他的判断没错:这一次,的确是不同的。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邱承澜看了眼时间, 他提前和家里人打过招呼,初一吃了早饭就得走。
另外几个大陆没有春节假期,国外的客户、供应商们还在正常上班。年初年末, 哪个国家都一样繁忙,相较而言, 他在年中会清闲一些。
家庭早餐结束后,邱岸山搂着季葶的肩, 举着一块苹果片逗弄她,要她仰着头来咬,像是在喂宠物兔。
碍于对方是自己的父亲, 邱承澜保留了基本的敬重。
季葶发现了邱承澜, 羞红着脸推了推邱岸山, “岸山, 孩子在呢。”
邱岸山捏着她的下巴, “又忘了, 该叫什么?”
季葶咬着下唇, 余光飞速瞄过邱承澜冷俊的侧脸,在邱岸山的钳制下,无奈地轻唤了声, “哥哥。”
邱岸山笑了起来, 摸摸她自然微卷的头发, 将苹果塞进了季葶口中。
“父亲。”邱承澜适时靠近,“我差不多该走了。”
邱岸山扭头, 看向身高早已超过自己的大儿子, “不等等你妹妹?”
“我和她不顺路。”
邱岸山眼角的笑纹愈发深邃,“承澜,那可是你唯一的亲妹妹, 你怎么能这么冷酷。”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季葶的头发消遣,“她那样崇拜、迷恋着你,多疼疼她不会让你少块肉。”
邱承澜的目光落在男人指尖的卷发上,眼中的尊敬差一点儿没能遮住厌恶。
“我没什么可值得她崇拜的,”他单方面结束了对话,“父亲,我先走了,您多注意身体。”
“等一下,哥哥。”
邱承澜转身之际,邱芜澜搭着扶手下了楼。
她叫住了邱承澜,小花厅里没有外人,她直接开口,“昨天说的解约,我考虑过后还是觉得不太合适。”
她停在最后两级台阶上,邱承澜向上看她,“出于什么方面。”
“劳动法。”
“哈…”邱岸山忍俊不禁,卷着季葶的头发低笑出声。
“季尧手上还有几个项目,临时爽约,我们需要赔付违约金。”邱芜澜道,“哥哥,季尧的工作态度确实称不上积极,但也不至于要到解约的地步。负责他的后勤团队手里还有其他艺人,开年了,到处都忙,少点折腾对员工也好。”
以往和邱承澜的想法产生冲突时,邱芜澜会采取松动的口吻,保留邱承澜的反驳权,并在最后征求他的意见。
这是第一次,她直白地拒绝了邱承澜,所提主张也没有过硬的理由可以支撑。
如果邱承澜反驳,邱芜澜是拿不出多少可应对的后话的。
底气不足,邱芜澜的语气不由得发虚。
她认为邱承澜绝不会同意,就像此刻听了她的话忍不住发笑的邱岸山一样,他们不会接受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她也不会。
然而,邱承澜只是一点头,“好,那就按你说的,再观察一段时间。”
他对上了邱芜澜错愕的表情,问了句,“还有别的事么。”
邱芜澜回神,摇了摇头,“没…”
邱承澜颔首,“我先走了,开年会上见。”
见他要走,邱芜澜向前半步,想拥抱他,没等走下楼梯,邱承澜已离开了花厅,和等在外间的钱秘书一道离开。
她被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
不远处的邱岸山勾了勾唇角,松开了季葶的长发。
“宝贝,到爸爸这儿来。”
邱芜澜回眸,停顿半息,朝邱岸山走去。
她被拉入邱岸山的怀抱。
邱岸山不再年轻了,衬衫下的身材也还是远超同龄人。他不是那种大腹便便的小领导,在邱岸山这一阶层,男人不比女人忽视外貌。
他们每天都面临数额巨大的决策,每一步都至关重要。
要日复一日地做出正确选择,就必须保持极其旺盛的精力,运动和保养对他们而言必不可少。
“伤心了?”他揽着邱芜澜,笑眯眯地帮她骂人,“哥哥是大坏蛋,咱们不理他。”
邱芜澜推拒,“父亲,我不是幼儿园的宝宝。”
“但他的确是个冷酷绝情的坏哥哥。”邱岸山道,“比我还要混账。”
邱芜澜瞥向另一侧的季葶。
她不是没有听见,方才邱岸山逼季葶喊的那一句——“哥哥”。
她被邱岸山抱着,没有反驳邱岸山将他自己和邱承澜作比较。
这只是因为他是她的父亲,不代表她赞同他的话。
邱芜澜在本家待到正月初三。
出发前夕,她房里被插上了几支蔷薇。
“是温室培育出的新品种,”女佣向她讨赏,“香味没有那么浓,放在卧室里也合适。”
邱芜澜捻着红白渐变的花瓣,透过窗户,随时能望见底下的蔷薇园。
她没有夸赞来邀功的女佣,但带走了那一朵蔷薇,回到了自己的别墅。
“谢谢姐姐。”温热的身体从后拥了上来,季尧贴着她颈侧,“我会好好演那部剧。”
“我没费什么劲,”邱芜澜放松身体,向后靠入季尧怀中,“哥哥答应得异常爽快。”
她至今都有些恍然,邱承澜在提解约时的姿态不容置疑,为什么第二天自己一提,他就立刻同意了。
季尧眸光微移,“承澜哥以前拒绝过姐姐么?”
哥哥拒绝过她么……
邱芜澜沉吟片刻,“我不记得了,但他会纠正我。”
她印象里没有被邱承澜拒绝的时候,可邱承澜的性格太过独断、强势,让邱芜澜有些不确定这个答案。
他是严律己外的人,不可能三十年来都没有拒绝过她,大抵只是她忘了。
纠正两个字让季尧很不舒服,很多话到了嘴边,又都转回咽下。
他不敢在邱芜澜敏感的逆鳞上指手画脚。
“在我眼里,承澜哥和姐姐是一样的。”但他不能再一昧保守下去,他必须在这个关键节点上推动些什么。
“一样什么?”
季尧低笑,“一样的傲娇。”
邱芜澜诧异转头,仿佛听见什么鬼话。
“不对?”季尧无辜地回望她。
邱芜澜想了想,摇头,“我不傲娇,哥哥倒确实不善于表达感情。泽安泽然总是误解他、害怕他,其实哥哥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好相处。”
季尧隐晦地提醒她:“承澜哥没有看起来那么凶狠霸道。”
面对他时,她完全可以试着强硬些。
“我知道。”邱芜澜收拢掌心的蔷薇,说,“所以我不想让他为难、失望。”
季尧半垂眼睑,他不能指望一两句话就改变邱芜澜的观念,对她来说,邱承澜的地位远比邱岸山、比秋叶娱乐要高。
不能再继续了。
一旦被邱芜澜嗅出挑拨离间,她会毫不留情地抛弃他,像是元旦那晚一样,将他冷置上数日。
季尧没有游戏的资本,他必须步步谨慎。
“姐姐,尘霄哥有来找你么?”他改换了另一条道。
“怎么了。”
“感觉他最近有点忙,”季尧歪着头,“他父母都去世了,和家里亲戚断得一干二净,放假这几天,我还以为他会粘着姐姐。”
邱芜澜收回远眺的目光,眼睛休息够了,又回到了办公桌前。
“他没有找我,估计有自己的事。”
季尧听出了她的冷淡。
过节之前,唐知行给RNI接了一个献血的公益,那是距离韩尘霄醉宿失踪后的第十天,超过一个星期。
这个时间抽血很特别。
如果两个半月到三个月里还有类似的活动,或者直接是一场体检,那邱芜澜对华君润的态度便耐人寻味了起来。
季尧饶有兴味地瞥了眼小区某处,旋即收回目光,将注意力放在邱芜澜身上。
邱芜澜回到座位,面对屏幕上邱泽安发来的第四版ASHS合约,五指搭在键盘上,迟迟没有敲定。
她睨向身后的少年,视线交触,季尧的表情没有变,却莫名焕发出一层甜蜜的色彩。
邱芜澜不明白季尧为什么总是陷在“渴求”的状态里,无论她给予他多少爱抚、金钱、物资,他永远都干渴着。
她不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他也不愿意向她撒娇坦白。
无端的,邱芜澜倏地记起邱承澜过年离开庄园时自己的心情。
她急着下楼,想再抱一下他,哪怕他们已经拥抱过了无数回。
可他没有等她。
“阿尧,”将心比心,她对季尧伸手,在他俯身靠过来时,揉了揉他的脑袋,“给我茶。”
少年的眉梢、唇角不经意地上扬。
谈不上喜悦,一种只可意会的明媚充溢徜徉,邱芜澜被他的情愫感染,心情奇异的舒缓。
她又揉了把毛茸茸的脑袋,从前她喜欢季尧头发的手感,而今已成一种习惯。
当季尧泡好花茶,那馥郁的茶香熏润她的感官后,邱芜澜的愉悦又添了一层。
她的身体无比放松,精神稍有亢奋。
这是完美的工作状态。
季尧总能将她引入这种状态中,因而邱芜澜允许他待在自己的办公室,哪怕只是趴在沙发上打游戏。
这一片的别墅区禁放烟花,特殊的节日里,原本的清静变得有些冷寂。
邱芜澜扫过套间里的三角钢琴,她是骄奢惯养的,吃不了一点味道不对的食物,也听不了一点有磨损的音乐。
还没想好要不要开口,季尧便放下珐琅茶壶,起身去了套间。
他掀开琴盖,未经机器分毫压缩的乐声流泻而出。
在这和缓的琴声里,邱芜澜直面修改后的ASHS合约。
看着进度缓慢的改革,邱芜澜想起了季尧除夕晚上,哭求她不要解约时说出的情报:
「乔尹最近频繁关注心脏移植手术,他助理说他上个月请假了三次,每一次都说家人生病,搞定乔尹,推进ASHS合约改革就成功了一…」
哥哥当场同意了取消解约。
他对季尧的态度似乎松动了两分。
既然如此……
邱芜澜点开了简的对话框。
在馝馞的茶香中、在轻缓的钢琴里,她输入对话:
“去了解下乔尹家里的情况。”
打完这行字,她立刻将对话框隐藏。
强烈的背叛感顶在心口,邱芜澜想用茶压一压,手碰到杯子,意识到茶也是出自季尧之手后,她生硬地收回,继续覆在了键盘上。
那朵从本家带回来的蔷薇经过一路折腾,花瓣有些发蔫。
它是新培育的品种,颜色和味道都淡。
从前的蔷薇园里没有这样的品种,不是技术上的问题,而是邱家的女主人不喜欢寡淡的花香。
她离开很久了,可每一次家族的聚会上,总有人会提到她。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过去】 ……
邱芜澜意识到, 自己的父母和别人家的有些不一样。
别人家的妈妈,是不会管丈夫叫“哥哥”的。
父亲很忙,她去问母亲, “为什么您要叫父亲‘哥哥’呢,近亲是不能结婚的。”
邱夫人弯眸, “因为,你父亲喜欢我这么叫他。”
六岁的邱芜澜还抱着粉红色的憧憬, “母亲,听说您和父亲结婚前从来没有见过面,你们是一见钟情吗?”
邱夫人被那四个字逗笑了。
她笑完, 回答了邱芜澜的问题, “不能说从来没有见过面。你父亲决定结婚的那一年生日, 你爷爷把我和很多旁支的女孩儿找了过来。”
“他从那么多的女孩里, 对您一见钟情了?”邱芜澜眨巴着眼睛期待道。
“嗯。”邱夫人点头。
“您是不是所有人里最漂亮的?”
“不, ”邱夫人抚着她的头, “芜澜, 聪明的男人不会凭借外貌选择妻子。我不是最漂亮的,但我是最聪明、最勇敢的。”
“您做了什么?”
“我对你父亲说了一句话。”
要避免近亲联姻,所选择的女孩都是旁支里的旁支, 从来不曾踏入过本家。
当一众未出校门的女学生聚集在富丽堂皇的庄园里时, 她们忐忑着、紧张着、瑟缩着。
一切都是陌生的, 陌生的房子、陌生的人,普遍不过二十岁的她们在失去父母陪伴的情况下连东南西北都无法分清。
她们拿着家里准备的礼物, 惧怕者一声不吭, 避邱岸山如水火;攀附者谄媚地向邱岸山介绍自己的情况。
这时候,刚读完大一的邱锦走上前,对仿佛正在挑选商品的邱家少爷说了一句——
“生日快乐, 哥哥。”
意兴阑珊的邱岸山抬眸,看向了她。
他好奇地盯了她一会儿,判断道,“你长得可一点儿都不像邱家人。”
和高挑、清冷的主家人相比,邱锦娇小、甜美,身高才刚到一米六。
“是的,”邱锦挑起胸前的一缕垂发,发尾微卷,“我只遗传到了奶奶的头发。”
奶奶是邱岸山的奶奶,和邱锦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根本谈不上遗传。
邱岸山很清楚这一点。
他被取悦了,自口袋里摸出一枚钻戒,坐在两旁女孩儿的簇拥间,冲邱锦伸手。
邱锦雀跃着,将左手递给了他。
不到半年,邱锦便成了邱夫人。
她在婚礼上,当着牧师的面发誓,“我愿意成为哥哥的妻子,从今往后,只有死亡才能将我和哥哥分开。”
牧师吓了一跳,尤其是这对新人还真是同一个姓。
他不敢往下继续,他的宗教没有明文反对近亲联姻,但他所在的国家法律并不允许。
和面色难看的牧师相反,听见这句誓词后,邱岸山眸色倏地暗了下来。
他猛地匝住邱锦的腰,隔着头纱与她深吻,呼吸狂热,充斥着亢奋。
“他对我,一见钟情了。”邱夫人如此总结道。
邱芜澜迷茫地望着微笑的母亲,这段陈述太过晦涩,她没听懂一见钟情的原因。
邱夫人没有解释,她对女儿眨眼,“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如果你想让你父亲为你做点什么,与其阐述理由、修饰措辞,不如在句末加一声‘父亲’。”
她牵着邱芜澜下楼,客厅落地窗外是大片的鲜红蔷薇。
“这个办法对您有用吗?”邱芜澜问。
“很遗憾,我和你父亲完全相反。”
喊母亲没有用,邱芜澜于是阐述理由、修饰措辞,“可以把蔷薇园移到别的地方吗,那么多蔷薇太呛人了,我觉得嘴巴里酸酸的。”
“当然可以啦,”邱夫人亲了口女儿的侧脸,“只要你掌管这座庄园,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布置里面的一切。”
“我现在就不想要这些花。”邱芜澜说。
“不行~”邱夫人弯眸,“现在这里的管理者是我,我喜欢这些花。”
母亲走不通,邱芜澜转而去求邱岸山。
第二天,在听见门口女佣发出“少爷回来了”的迎声后,邱芜澜立刻起身,往楼下跑去。
她还没下几阶台阶,一声甜腻的“哥哥”抢在了她之前。
早已在楼下等待的邱夫人乳燕回巢般投入邱岸山的怀抱,搂着他的胳膊,依恋地同他交颈。
“哥哥,我好想你。”
邱岸山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深嗅,“今天过得还好么。”
“很好。”邱夫人仰头,爱慕地望着他,“你这一周都回来得很早,我好高兴。”
“我想你了。”邱岸山环住她的腰,“接下来几天都在家办公。”
“父亲。”
这恩爱的场景每天都要上演,邱芜澜早已习以为常,她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们。
“哦,我的小天使。”邱岸山分出一只手来,抚过邱芜澜的脸颊,“今天开心么。”
“一切如常。”邱芜澜敷衍地寒暄之后,直奔主题,“我不喜欢外面的蔷薇,能把它们移走吗,父亲。”
她用上了母亲教的诀窍。
邱岸山动容地回应,“当然可以,我没有任何意见。”
邱芜澜唇角还未扬起,邱夫人便拽住了邱岸山的西装,“哥哥,那是我喜欢的花。”
邱岸山举起双手,“抱歉小天使,我没法从‘父亲’和‘丈夫’两个身份里做出选择。但我可以为你组织一场竞选,谁有能力管理这座庄园,谁就能支配它。”
邱芜澜看见邱夫人倚在邱岸山怀里,她对着自己的女儿露出游刃有余的笑。
一种上位者俯瞰时,戏谑玩味的笑。
“别气馁宝贝。”
转天,她带着亲手烘烤的饼干来探望邱芜澜,“你很幸运,出生在一个公平的氛围里。”
“公平?”邱芜澜不以为然,“要一个六岁的孩子和大人比管理能力,这一点儿都不公平!”
她有点生气,用发绳去绑娃娃的耳朵四肢,把好好的大熊娃娃勒成了粽子。
“你有数不尽的备赛时间。”邱夫人拿走被绑得凹凸不平的熊娃娃,递给她自己做的饼干,“在这个世上,这场比赛已经足够公平了。”
“我不想吃无糖的手工制品。”邱芜澜说,“我想吃辣条,表妹带来的那个。”
“表妹?”
“沁沁表妹!”
邱夫人了然地哦了一声,她放下盘子,没有逼迫邱芜澜吃,扬了扬手里的熊,“这个,我收走了。”
“不行不行,我喜欢这个!”邱芜澜伸手去拿,没有拿到,邱夫人温柔地教导她,“迁怒是很不好的行为。芜澜,你不该把时间精力花在折磨无辜的小熊上。我替你收着,等你不会再欺负它的时候,我会还给你。”
她拿走了小熊,那之后,邱芜澜再也没见过沁沁表妹。
不仅是垃圾食品,只要邱夫人在家,她不会让任何人碰孩子们的饭菜。
送去疗养的大儿子暂且不论,邱芜澜和后出生的两个幼子必须吃她做的食物。
邱夫人深知邱岸山在乎什么,他是这一代邱家中最崇尚血统论的变态。
丈夫和妻子的关系并不永恒,哥哥和妹妹、父母和子女才是绑死一辈子的关系。
除了管邱岸山叫哥哥,她还需要通过加强和孩子们的联系,间接维护自己在邱岸山心中、在这座奢华的庄园里的地位。
“芜澜,我听说你最近每天都会待在衣帽间。”
“我没有耽搁学习。”
“但它们会挤占你的精力。”邱夫人蹲下身,担忧地扶着邱芜澜的双臂,“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芜澜,你每天只有八个小时的休息,却要花费精力选择从头到脚的造型,连一颗纽扣都有上百种选择,能挑上半个小时。我真的很担心你。”
邱芜澜不明白翻看自己的衣服饰品有什么不对,她只懵懂地觉出了母亲的忧虑和难过。
母亲在关心自己。
“我以后会少去的,母亲。”她似乎应该为此道歉。
“不是少去。芜澜,那从来不是你该去的地方。”邱夫人对管家说,“把衣帽间挪到楼上,以后小姐所有衣饰都由女佣挑选后带下来,她不必在这种事上费心。”
她没有强迫邱芜澜吃那盘饼干,只是温柔地帮她排除了其他零食。
邱芜澜没有再见到沁沁表妹,但有了其他玩伴——和她相似出身、更有共同话题的女孩儿。
“你姐姐怎么又换男朋友了?”
“没办法,现在男的都太离谱了——他带我姐出去吃饭,居然带她去吃炒面。”
“炒面怎么了?”
“不是我们吃的那种,是夜市路边摊上的炒面。还问她‘是不是很好吃’‘你从来没逛过夜市吧’。”
“噫——他是脑残小说看多了吗?”
“太可怕了,那种重油重盐还沾着灰尘的东西,吃一口和折寿有什么区别。”
“我之前没敢告诉你们,其实……我吃过快餐店的炸鸡。”
“天呐,你和自己的心血管有什么仇恨吗?”
“因为网上都在吹,我就想着去试一下嘛。”
“怎么样,好吃吗?”
“嗯……像是把死肉冻了一年,然后用剩菜里凝固了三天的油炸出来的味道。”
“够了,别说了。”
“味道虽然一般,但有一种奔向死亡的快感。”
“这是什么M发言……”
“芜澜呢,你有被网上的营销骗去吃什么东西吗。”
“没有。”邱芜澜翻过新一刊的企业访谈,在里面寻找自己的家人,“我不习惯外面的食物,大数据也不会给我推送我不感兴趣的东西。”
几个女孩毫不意外,“毕竟你妈妈做饭真的很绝。我要是天天吃你妈妈做的菜,我也瞧不上外面的。”
“对了,阿姨的病怎么样了?感觉好久都没见到她了。”
邱芜澜垂眸。
那只熊娃娃回到了她手里。
邱夫人偶尔会逗弄她,但从来不会欺骗她,她答应还给她,就一定还。
邱芜澜不再会迁怒了,也不再需要抱着娃娃入睡了。
那只熊被她转手交给了简,放在了她不关心的某个角落,和那些衣饰一样,只有在她做玩具市场调研时才会想起。
手中的杂志停在了邱岸山的访谈页面上。
“我也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他们了。”她回答了那个女孩。
邱锦去世前,邱芜澜最后一次去医院看望她时,带了一束蔷薇。
“哎呀,”病床上的女人气若游丝地笑着,“是幻觉么,我叛逆的兰花姑娘手里怎么出现了俗气的蔷薇。”
“我没有说过蔷薇俗气,”邱芜澜帮她把花插上,“只是个人喜好不同而已。”
邱夫人笑笑,没有说话。
她躺在床上,像是一片宣纸压在被子下。
病房里越来越冷清,很多人不再来了。
“母亲,”邱芜澜坐在床边,静静地凝望她,“你恨父亲么。”
“嗯?恨他什么?”
“恨他花心滥情。”
邱夫人被那四个字逗笑了。
她笑完回答了邱芜澜的问题,“我又不爱他,为什么要恨他花心。”
邱芜澜瞳孔微缩,像是一直遮蔽着自己的房子轰然倒塌。
“芜澜,别露出这种表情。你父亲不是个忠诚的爱人,但他是个忠诚的丈夫、忠诚的父亲。他背叛爱情,却永远不会背叛家庭。”
邱芜澜扯了扯嘴角,如果邱岸山的行为也能称作“不背叛家庭”,那这世上就没有背叛家庭的男人了。
“别恨他。你可以毫无顾忌地爱他,他不会辜负你的爱。”邱锦看出了她的不屑,“泽安泽然出生后,你父亲就结扎了。”
邱芜澜一愣。
说了几句话,病床上的邱锦状态肉眼可见地变差,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下却有浓重的青黑。
“爱惜你的身体,更要珍惜你的头脑,利用好你拥有的一切。”邱夫人握住她的手,苍白地牵动嘴角,“芜澜,我的女儿,我真是嫉妒你,也是真的爱你。”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邱芜澜把玩着季尧微卷的软发。
她靠坐在床上, 季尧贴着她,拧腰枕着邱芜澜的腿。这个姿势不舒服,但他沉沉地睡着, 唇角上扬,脸颊泛着粉意。
窗台上一朵红白渐变的蔷薇花瓣萎靡, 一分一秒地腐烂着。
过年间亲戚们的闲谈和这朵反季节的蔷薇一并出现,让邱芜澜难免想起了一些往事。
正如邱夫人对邱芜澜的感情一样, 邱芜澜对母亲的感情也很难用简单的词汇概括。
她是可悲的,也是聪明的,尤其是在邱岸山的事情上, 邱锦一针见血, 从未有过失误。
她说的没错, 邱岸山不会背叛家庭。
从前邱芜澜视邱岸山带情妇回家为背叛, 随着年纪渐长、身上的瘾症加重, 她才明白为什么母亲病重后邱岸山鲜少回家、为什么他一定要在家里安置一个情妇。
他想回家, 可不能在孩子们面前暴露丑态。
当众发作性.瘾是丑态, 服药后行尸走肉的模样也是丑态,他必须在家里安置一剂紧急备用药。
邱岸山没有挑选一个邱家女人再婚,他以病态扭曲的方式保卫着邱锦作为配偶独一无二的地位。
无数的情人里, 邱岸山选择了季葶, 不仅是因为季葶有着和邱夫人相似的头发、长相, 更也因为她们有某种共同的特质。
他知道邱锦不爱他,可他还是对她一见钟情, 沉溺其中。
不管有何种原因, 她的父亲都是个人渣,在遗传性的焦虑症下,放任自己性成熟之前就浸泡在女色里, 通过性来缓解焦虑。
这种过早、过多的性.刺激,慢慢演变成了瘾症。
他遗传了上一代的病,又自己给自己加了一种。
和邱夫人结婚的那十几年,是邱岸山最“洁身自好”的日子,那时候他同时拥有的女伴最多不超过三位,最少的时候,甚至能保持几个月的单身。
那些残忍、古怪的手段,他一次都没有在邱夫人身上用过。
并非不想,而是邱夫人抓住了邱岸山的弱点。
只要她无助地望着他,脆弱而担忧地唤一声“哥哥”,邱岸山便无法不答应她的请求。
对于极度崇尚血统论的邱岸山而言,家人的地位至高无上。
不论邱锦爱不爱他,她都姓邱,是家人,不是可以发泄的玩具。
他不是忠诚的爱人,却是忠诚的家族成员。
直至今天,邱岸山都没有再婚,他誓死捍卫妻子的地位、保护孩子们的安全、领导着家族成员们捕食狩猎,为这个家带来源源不断的丰厚资源。
过去,邱夫人闲暇时喜欢带着孩子坐在蔷薇园前的长凳上赏花。
邱泽安邱泽然以及小时候的邱芜澜并不觉得一片蔷薇有什么可欣赏的,它从他们出生以来就理所当然地开在那里,和路边的杂草没什么区别。
他们不懂赏花,却很喜欢和母亲一起坐在蔷薇园前,每每这个时候,母亲的心情都会非常愉悦,态度也异常温柔。
“母亲,你恨父亲么?”
“嗯?恨他什么?”
“恨他花心滥情。”
“我又不爱他,为什么要恨他花心。”
“可每天面对这样一个男人,难道您一点儿也不难受么。您在最好的年纪嫁给了他,学业还未完成,就被束缚在这座庄园里,再也没有人记得您的名字,人们只知道邱夫人。”
邱夫人笑了出声,她很少笑得这样肆意,以至于竟有些狂悖了。
“芜澜,你是我最爱的孩子,可有的时候,我也真是嫉妒你。”
她坐在病床上,端庄温婉地端详邱芜澜,暖色的瞳孔深望进了她的内心,“你瞧不起我,是么。”
邱芜澜急切道:“我…”
“我知道,宝贝,我知道你爱我。你只是觉得待在家里教父相子的家庭主妇可怜又懦弱。”
邱芜澜别过头,涩然道,“我是觉得,以您的能力,待在家里实在可惜。”
“这就是我嫉妒你的原因。”邱夫人说,“你说话做事永远那么理所当然,和你那些朋友一样,疑惑人们为什么要吃僵尸肉、为什么要为了区区几十万跳楼。”
她叹息着,“芜澜,你很幸运,出生在一个公平的氛围里,你参加的每一场竞技,都有着绝大多数人遥望不及的公平。”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没有工作。”她笑道。
“你父亲的生日宴是我的试镜,我未必是最优秀的演员,却是最富有的。我所拥有的财富,是明星财富榜榜首的数倍。”
“‘你的母亲是全球最成功的女演员’——我这么说,你会收回你傲慢不自知的怜悯,为我而感到骄傲自豪么。”
邱芜澜讷讷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邱夫人恬淡地平视她:“芜澜,不要为我难过,我有着奢华宜人的工作环境、超过九位数的年薪、温和风趣的上司、尊敬服从我的下属。你瞧不起的这枚婚戒,是我拼尽全力、花尽运气所能得到的最好录用书。”
“邱锦的人生再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工作了。”
“邱夫人也好,邱锦也好,称呼又能代表什么呢,”她捻动着婚戒上的钻石,“没有人拥有绝对的自由,你父亲也不过是邱总和邱董罢了,谁会在乎邱岸山。”
当邱泽然哭着向邱芜澜告状,说季尧玷污了母亲在蔷薇园前的长椅时,邱芜澜并没有和弟弟们同仇敌忾。
母亲喜欢的从来不是一把椅子、几朵蔷薇。
她坐在那里,是在欣赏自己一生获得的最高成就,品尝手中权力的美妙滋味。
要想保留母亲的长椅,他们争夺的对象不该是一个情妇,而是掌握了这片蔷薇园的邱岸山。
没必要迁怒懵懂无知的男童。
“邱总。”
非紧急必要的工作,简不会给邱芜澜直接拨打语音。
“查到了,乔尹的父亲上个月被检查出四级心衰,医生说,最多只有一年了。”
邱芜澜抚着季尧头发的手指微收。
“乔尹不缺钱,”她问简,“为什么没有立刻安排手术?”
“医院不肯做。”简查得很详细,“心脏移植手术要求受体在65岁之内,他父亲已经73了,还有一些基础病,儿子又是有名的公众人物,权威的医生都不愿意冒险。”
“我们的医生有多少把握?”
“我把他父亲的情况发给了我们能联系上的所有外科医生,有三位有把握尝试。”
邱芜澜沉吟,淡淡的蔷薇甜气萦绕着她。
她问:“普斯顿医院里,有医生能接么。”
简的声音出现了停顿,“……有的,杨医生。”
“去安排一下,越快越好。”
“好,您明天下午有空,需要我帮您约乔尹谈么。”
“不,”邱芜澜捻着季尧的发丝,“让他父亲的主治医师给他推荐我们的医生,如实告知风险,做不做由他自己决定。手术之后,我再去见他。”
简有些担心,“手术完成后,他翻脸不认账怎么办。”
机会只有一次,ASHS里没有一个缺钱缺人脉的,寻常事物用不着别人帮忙,错过了乔尹父亲这事,短期内再难有拿捏ASHS的机会了。
“谈不拢没关系。”邱芜澜淡声道,“要是他父亲在我们的医生手上出事了,那才是不可收拾。”
“是。”
“如果他愿意手术,就把普斯顿的7068病房空出来。”
简的声音透出两分不赞同的焦急:“小姐,这是……”
邱芜澜打断她:“按我说的办。”
结束通话,邱芜澜五指深入季尧的发间,房里的暖气将花香催出暮气沉沉的甜味。
她半瞌眼睑,看着腿上转醒的少年。
“是谁告诉你的。”
宋折凝走后,剩下的四位ASHS里,乔尹业绩排名第一。
他很谨慎低调,鲜少聊自己家事。
发生不到一个月内发生的事,连她都不知道,季尧却有了消息。
语音连通的瞬间,酣眠的少年便悄然睁眼。
他保持着躺姿未动,刚睡醒的嗓音有些喑哑,褪去了少年的清亮。
“他妻子内推了一个女生进来,天天在办公室炫耀自己和乔尹的关系。姐姐想改革ASHS,我就留意了下他们身边相关所属人员。”
邱芜澜听着,轻柔地撩拨他的发根。
季尧偏头,鼻尖贴着邱芜澜的手腕内侧滑动,“乔尹整个团队口风都很紧,他身边,只有他的妻子不太聪明。”
不论邱芜澜问这句话是在忌惮、试探,还是仅仅好奇,季尧都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
定位裙带关系的目标不难,不需要找私家侦探,那些没有真材实料、靠着关系进公司的人,往往都很出名。
对目标简单侧写后,季尧制造了一场偶遇。
他用邱芜澜的权限调出了监控录像,统计出那个叫做YUUMI的女生的茶歇时间。
在那个时间段里,季尧去了她部门的楼层,趴在前台和接待闲聊。
季尧很显眼,即便是在娱乐公司,他的外貌也相当拔尖;更拔尖的是他的身份——
邱芜澜的表弟,有钱、单身、年轻。
艺人很少出现在这一层办公区,YUUMI出来接水时,一眼就看见了和前台接待说说笑笑的季尧。
她故作镇定地走了过去,一副热心帮助自家接待小姐姐的架势,“怎么了?是要找经理吗?”
“不是,”季尧懒洋洋地撑着下巴,“是我太无聊了,来找文文姐玩儿。”
文文姐——称呼中的熟稔暧昧,让YUUMI看向接待的目光立刻有些变味。
她的视线在季尧身上流连,“那你们在玩啥呢,也带我一个呗。”
“没玩什么。”接待红着脸推了推YUUMI,“接你的水去。”
“干嘛呀,” YUUMI似笑非笑地调侃,“只许你上班摸鱼,不许别人呀。”
“在玩真心话,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交换秘密。”季尧不满地叹气,“文文姐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她有没有男朋友。”
“这我也好奇!” YUUMI眼中闪烁着算计的精光,站去了季尧身边,“我也来我也来!我们今天一起把这事儿撬出来。”
邱芜澜听完,戳了戳他的太阳穴,警告:“不许在公司摸超过半小时的鱼。”
“我在为姐姐工作。”季尧马上撇清自己,“摸鱼的是她们。”
他反驳了摸鱼的行为,却没有反驳时间,邱芜澜蹙眉,“你们还真玩了半个多小时?”
季尧甜甜弯眸,“因为我和她都是有名的关系户,部门领导一句话都不敢说。”
“现在我知道了。”邱芜澜冷漠道,“你们三个包括所属领导的绩效,我会让人事扣除。”
季尧翻过身,巴巴望着她,“姐姐~”
邱芜澜低头同他对视。
“你是组织者,你双倍扣。”
季尧咬住口中的软肉,甜意如细微的电流,丝丝缕缕地流过全身,令指尖头皮遍布酥麻的暖意。
她在有意配合他的玩笑,那就说明,这不是试探,只是好奇;
她不追究他私自调监控的行为,却在摸鱼的话题上打趣,足以证明她对他的宠信。
或许是第一次反对邱承澜过于顺利,让邱芜澜觉得,邱承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排斥季尧;
又或者是季尧帮她解决了一个大难题,让她对他生出了两分宽容。
不管是哪一条原因,她没有计较他私下插手ASHS合约改革一事。
勒在季尧脖颈上的项圈不觉间放松。
这倒并非是他的有意试探,当邱芜澜预备遵从邱承澜的命令、将他逐出秋叶娱乐时,季尧虽然看出了她的犹豫挣扎,却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
邱承澜的重要性非比寻常,上一次,他的一句话令他被邱芜澜雪藏数年;孰知这一次会是什么结果。
尽管季尧没有资格站在邱芜澜身边做事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关心她周围的一切,试图在限制范围内为邱芜排除危险、减轻压力。
私下探听ASHS的把柄只是徒劳无功的作业,像是酒柜里那些不含酒精的酒,纯粹是欺骗自己还有价值的游戏。
查出的一切成果,季尧都只能辗转委婉地透露给其他人,再眼睁睁看着他们拿着自己的成果去邱芜澜面前邀功、得到她的赏识。
本家那晚,被邱芜澜拒绝的季尧陷入了应激状态,未经思索地将乔尹的事脱口而出。
话已出口,粉饰遮掩只会火上浇油,季尧唯一能做的就是和盘托出,交由邱芜澜来审判。
邱芜澜抚摸着季尧的软发,“那么,宋折凝的经纪人又是怎么了。”
“公司里有岚的大学同学,听他说,岚离开秋叶后,在外地和国外的朋友圈子里打听工作机会。她没有找省内的同事同学,似乎是在瞒着宋折凝跳槽。”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半个月前。”
于是,那场慈善晚会,陪在宋折凝身边的不是岚,而是从前名不见经传的小助理芳若。
邱芜澜不由得叹息。
她想起了很多“不经意”传到简耳朵里的小道消息,又想起周围人对季尧的评价——
毫无能力、靠着姐姐混日子的草包花瓶。
邱芜澜伸手,从床头剥了个糖,推进季尧口中。
“去做饭,”她的拇指在季尧鼓起的脸颊上揉圈,“我饿了。”
季尧弯眸,这种笑总是让人联想到初生的小狗。
他顺从地离开,在他的脚步声下楼之后,邱芜澜拉开抽屉,取出药瓶。
她面色平静,但吞咽的动作有两分显而易见的急。
一种强烈的情愫刺激到了她的中枢神经。
意识到季尧这些年做了什么后,无边的疼惜、愧疚、喜悦、满足漫灌了心田。
当季尧冲她露出乖软的笑容时,她竟生出了亲吻他的冲动。
邱芜澜捂着唇,将那几颗药一股脑儿压进喉咙里。
古怪病态的躁热逼得她眼角泛红,而瞳仁之中,又是深不见底的暗。
她的父亲是个人渣,她是人渣的亲生女儿。
越是长大,她越能发现自己和邱岸山的共性——
她比邱岸山更扭曲地崇尚血统论,以至于哪怕不是邱姓,只要对方在她怀里长大、亲热地喊她姐姐,她都会赋予对方家人的滤镜。
她没办法割舍季尧,无论多少次下定决心都以失败告终。
只要季尧无助地望着他,脆弱地喊一声“姐姐”,邱芜澜便无法不答应他的请求。
她不想伤害他、不想成为邱岸山,可她根本无力抵抗这轮回的宿命。
药效还未起。
距离韩尘霄体检还有整整两个月。
她隐约听见了楼下油脂爆开的嗞啦声。
她不该听见这声音,和上次听见足音时一样,听觉再度异化了。
邱芜澜瞌眸,枕着靠背,小臂挡在了眼前。
即便闭上眼,她脑海中也能浮现季尧穿着围裙的模样。
他紧窄的腰后系着丹凤结,随着走动,纤细的绑绳如春柳微微摇曳。
细细密密的疼啃噬着邱芜澜的心尖。
有些事她隐隐察觉了,可是不想面对,于是一昧逃避。
他为她做了那么多餐饭,却没有得到华君润当年的千分之一。
这太不公平。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乔尹接受了转院。
开了年, 当简来汇报他父亲脱离危险期、下周就要出院时,恍然已过去了一个月。
“手术很顺利,杨医生说, 他恢复得很不错。”
“乔尹什么时候会去医院。”
简确认了下乔尹的排程,“今晚八点后。”
邱芜澜起身, “准备一下,我们过去。”
车子停在斯普顿医院楼下, 简盯着手机,时间过了八点半,她扭头对后座的邱芜澜道, “场务说乔尹已经结束拍摄, 坐上车离开了, 从青桥过来, 预计四十分钟。”
邱芜澜颔首, “杨医生还在么。”
“还在, 我和他说了, 您今晚会过去,让他等一等。”
临近九点,邱芜澜下车进入了医院, 径直前往住院部7068号病房。
她前脚进了医院, 后脚一辆宝蓝色的保姆车停在了住院部门口。
“今天有点晚了, ”戴着口罩的男人从车上下来,对着车内道, “我去看一眼就下来, 你在这里等我。”
“好的乔老师。”
男人迈步,朝着VIP病房走去。
这是家有名的私人医院,收费比普通医院高出不少, 来的人少,VIP楼层更加清静,利于病人疗养。
拐过医院走廊,轻微的交谈声传入男人耳中。
过了晚上九点,进入住院部的休息时间,再轻的说话声都显得清晰。
“芜澜啊,情况就如我之前和简助理说的一样,老爷子恢复得不错,你其实不必特意过来的。”
听见熟悉的人名,男人脚步一顿,定在了拐角后。
“我相信您的医术,只是都一个月了,总得过来看一眼。”
“病人们九点就休息了。”
“是,抱歉……今天工作难得结束的早,我没多想就直接过来了。既然乔老爷子休息了,那我改日再来。”
“你也不必太担心,当初我既然敢说有把握,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当然。您是我奶奶的医生,我当然相信您。这是一点心意。”
“哎呀芜澜,我托大一句: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这点事哪里用得着什么心意。快回去吧,才刚开年呢,你就熬了一个月的夜了,你奶奶都比你气色红润。”
邱芜澜笑了声,“好。那我就不耽搁您值班了。”
她返身离开,拐过走廊,在电梯间前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四目相对,男人取下一侧口罩,神情复杂地开口,“邱总。”
邱芜澜眸光微闪,不自在地别过耳畔的碎发,略显局促地点头致意,“真巧,乔尹。”
“恐怕不是巧吧。”乔尹笑了,“这么晚了,您是来探望谁?”
邱芜澜回眸,扫了眼身后的病房,“别打扰病人们休息,今天太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公司再说。”
“好。”乔尹应承了下来,“明天上午我去找您。”
两人自电梯前分开,乔尹没有去病房,转向了父亲主刀医生的办公室。
“杨医生,打扰了,我有些事想要问您。”
向下的电梯内,邱芜澜摩挲着衬衫上的黑玉袖扣,清冷的眸中漫起丝丝笑意。
……
当旭日升空,昨晚的冷霜化尽时,邱芜澜办公室的门被叩响。
“进。”
她不意外地看见了乔尹。
“坐吧。”邱芜澜按下桌上的通讯器,“简,泡一杯茶。”
“不用了邱总。”乔尹抬手,在邱芜澜对面坐下,“我来找您是为了一些私事——关于我父亲。”
邱芜澜双手交叉于膝前,上身向后靠去,作出倾听的姿态。
倾听,而非聆听。
她读出了乔尹的戒备和反感,这时候表现出亲切、关心,只会适得其反。
“昨天晚上,我找杨医生了解了情况。”乔尹道,“您是怎么知道我父亲的病的。”
邱芜澜哂笑,“这事说出来让你笑话。”
“阿尧看上了16层前台的小文,为了追人家,买了条手链,又不好意思直接表白,故意跟几个女生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说谁的秘密够刺激,他就把手链送给谁。”
她将季尧和Yuumi玩游戏的过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眼看着乔尹的脸色从冷淡、排斥,变成尴尬,然后是羞窘,最后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原、原来是这样……”他面红耳赤地垂下了视线。
昨天晚上,得知自己父亲转入这家医院居然是邱芜澜一手策划时,乔尹无疑是愤怒的。
他知道邱芜澜想要拉拢ASHS修改合约,可没想到她居然如此不折手段,竟偷偷调查自己的家人、窥探他的生活隐私。
他想到了侦探、想到了跟踪,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原来是自己老婆偷偷往公司塞的关系户,把自己痛苦的家事当成追男人的筹码说了出来。
乔尹耳尖充血,一半是窘迫,一半是被气得不轻。
“阿尧看见了泽安发给我的合约修改草书,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邱芜澜坦然道,“为了推进改革,接下来就和你听到的一样:我找上了你父亲当时的主治医师,让他把杨医师推荐给你。”
她直白得出乎乔尹意料,他缓了缓窘迫的心情,正色道,“何必这样绕圈子,您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呢。”
正是因为邱芜澜做得那样隐秘,才让乔尹往坏处作想,要是她大大方方的和他交易,他也不至于想法这么阴暗。
“简一开始是想约你见面的,被我拒绝了。”邱芜澜目光远去,越过乔尹,望向了虚无的某处。
“我不想把交易上升到人命的层面,逼你在公司和父亲的命上做选择。”
邱芜澜道,“我能理解你当时的感受。”
乔尹附和着笑笑,把后一句当做虚词客套。
然而邱芜澜的下句话,炸碎了他的这一想法。
她低声开口:“7068,是我母亲住过的病房。”
乔伊错愕:“什…”
“她在那里住了两年,最后,医生建议我们回家。”邱芜澜敛眸,“我不认识你父亲,可一直想去看看他——看看那间病房里出现转机的模样。”
“抱歉,”她后知后觉地意识道,“你们家讲究这个么,觉得晦气?我母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了,那间病房总体治愈率是很高的。”
“不不、不会。”乔尹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此前恶意揣测的惭愧还没有消除,更重一层的愧疚压得他抬不起头。
“对不起邱总,我没有想到是这样……真的、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邱芜澜眉间展露一份释然,“你不用有负担,这也是为了我自己,是我想要看见那间病房里走出病愈者的场景。”
乔尹涩然地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深深吸气,重新直视邱芜澜,“邱总,什么也不说了,您救了我父亲的命,这些年来,公司也确实没缺过我什么,我没有拿得出手的——新的合约已经定下了么?”
邱芜澜莞尔,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崭新的文件,在桌面推给了他。
乔尹接了过来,大致扫了眼后,对邱芜澜道,“我叫我助理过来这里一起看。”
邱芜澜抬手,示意他自便。
那朵从庄园深处带来的蔷薇彻底败谢,花瓣黑黄,片片松脱,气味甜糜。
它被邱芜澜放去了别墅花园,和泥土归于沉寂。
「芜澜,爱惜你的身体,更要珍惜你的头脑,利用好你拥有的一切。」
最后,腐烂的蔷薇留下这样一句叮咛。
……
“季尧!拜托让我见下季尧!”
“不好意思女士,”19层的前台接待拦住了神色匆匆的女生,“这里是艺人区,您的工牌没有进入的权限。请问您有预约么”
Yuumi着急地往楼内张望,一边从包里掏出了一只黑色的折叠镜,“我是季尧的朋友,这是季尧给我的,让我进去。”
接待看了眼那支九块九包邮的镜子,麻木地微笑着,“您是他朋友的话,可以给他打个电话。”
“电话……”Yuumi难堪地咬着下唇,“我、我忘带手机了,你帮我联系下他吧,跟他说我的名字就行。”
忽然间,一抹亮色出现在走廊深处。
穿着雪白卫衣的少年自廊上经过,走向休闲区。
“季尧!”Yuumi连忙招手呼唤,“季尧!是我!”
趁着接待转头的瞬间,她越过了前台,朝前方跑去。
接待惊呼一声,追在后面,“女士!女士您不可以这样!公司明文规定了普通员工不能随意进入艺人区!”
“放开!别扯我这件衣服!”
两人的拉扯惊动了这一片的艺人,休息室的门打开了几扇,RNI的门也被推开。
罗浩炆疑惑地探出头来,“季尧,你粉丝?挺眼熟的。”
“不,好像是楼下外贸部的。”季尧端着咖啡杯上前,对着接待一点头,“我来处理。”
接待迟疑地看了眼Yuumi,她的状态实在太像私生饭,要不是挂着自家公司的工牌,接待差点想要叫保安。
和季尧确认过对方身份后,接待回到了前台。
Yuumi烦躁地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娇嗔道,“季尧,你们这层的接待怎么这样啊。”
“白天是这样,”季尧笑着说,“到了晚上就是男接待了,不会那么斯文。”
Yuumi一噎,暂且放下这一话题。
她整理好了衣服,仰头看向他,可怜兮兮地开腔,“季尧……”
“等一下,小姐姐。”季尧抬手,制止了她的下文,“我还不知道你是哪位。”
Yuumi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我是Yuumi呀,你忘了,我们之前还和文文姐一起玩过游戏呢。”
“哦~文文姐。”季尧扬唇,露出一侧犬牙牙尖,“我想起来了,是Yuumi姐啊,找我有事?”
“是、是。”女生踌躇地小声道,“季尧,你是不是把我告诉你的秘密说给邱总了?”
“秘密?哪个秘密?”
见他一脸疑惑,Yuumi 焦急道,“就是、就是……就是我表姐夫他爸生病的事啊。”
又是一声曲折上扬“哦~”,季尧笑着,指向身后,“我没有和姐姐说,姐姐对八卦不感兴趣,我只告诉了罗浩炆。”
歪在磨砂门后偷听的罗浩炆一惊,对上女生阴戾的视线后,尴尬地笑了笑,从门后挪了出来。
“原来是你告诉季尧的,”他挠了挠头,“我也是关心乔尹老师,想帮着问问哪里有医院可以做手术。哎哎,我可没有和邱总说啊,我只是问了问身边的几个朋友,现在是怎么了吗?”
他也没和多少人说啊,到底是谁给他传出去的……
对罗浩炆这种要人气没人气、要背景没背景的小艺人,Yuumi 的态度一下子炸了开来。
“我真服了,你一个男人怎么这么八婆啊!连人家的家事都要到处传!现在连我表姐夫都知道了,他要我这个月离职!你说怎么办?”
罗浩炆默默躲到了季尧身后。
季尧微讶,“乔尹哥要你离职?为什么?”
Yuumi的气焰熄了下来,憋屈地撇嘴嘟囔,“他嫌我多嘴呗。”
“季尧~”她轻轻拉住季尧的衣袖,“季尧,你帮我去和他解释一下好不好?或者你身边能不能给我安排一个位子呀,我的口语不错的,你不是不擅长外语吗,出国拍摄时可以带上我呀!我可以给你做翻译,还可以给你当导游,我去过很多国家的!”
季尧长了一副漂亮的混血样貌,偏偏不擅长外语,这点被网民嘲笑了好一阵,也更坐实了他不学无术的草包人设。
罗浩炆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在季尧背后小声道,“他是不擅长外语,可他也全世界都玩遍了,不需要导游。”
他刚说完就被Yuumi恶狠狠地瞪了眼,她拉着季尧的袖子娇声道,“而且,我和文文姐可是好闺蜜,你不是想追她么,我可以帮你呀。”
罗浩炆惊悚地看向季尧,怎么回事!小少爷居然要追女生了!他居然不知道!他不是他玩得最好的伴读了!
“啊,文文姐。”季尧耸肩,“我现在不喜欢她了。我也用不着翻译,AI翻译很方便,还不用花钱。”
Yuumi愣了下。
一身雪白的少年冲她灿笑,“抱歉了Yuumi姐,不过,只是换份工作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你家里也不缺钱,干嘛非要上班,自己创业或者到处玩玩不好么。”
他端着咖啡杯转身,冲她摆手,“那就先这样,我还在排位。你走的时候记得和接待姐姐说声对不起,下次再这样硬闯,她可是会叫保安的哦。”
Yuumi愣怔着,直到季尧接了咖啡、回到RNI的休息室后,都没能回神。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啊。
那天他是那样热情可爱地叫自己“Yuumi姐”,对她表现出了浓厚的好奇,知道她在国外读了研究生后更是一脸崇拜。
他把手链给了文文后,还体贴地从口袋里找出了那把折叠镜,歉疚地向她道歉,“对不起啊Yuumi姐,我不知道今天会碰到你。手链给文文姐了,我的小镜子送给你好么,下次再补给你别的东西。”
为什么……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杨医生, 有件事我想问下您。”
父亲出院当日,乔尹的心情有些沉重,他犹豫再三, 还是找上了杨医生。
“你说。”
“我听到了一些消息,”乔尹沉声道, “我父亲住的这间病房,是邱总母亲曾经住过的么?”
他见识过邱芜澜挖人、抢项目的手段, 当时的动容愧疚过去后,回到家里,乔尹有些怀疑那些话是否只是邱芜澜编造的陷阱。
如果真是那样, 自己可真是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你知道了?”
然而下一刻, 杨医生不做遮掩的诧异表情粉碎了乔尹的猜疑。
“是啊, 十多年前的事了。”他摘下眼镜, 感慨叹息, “邱夫人转到我们医院的时候, 情况已经不容乐观。她住了两年, 邱总每天都来看她,后来邱夫人对我说,想要回家保守治疗, 我不建议她这么做, 可她还是坚持回去了。”
杨医生说罢, 好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芜澜还和我特地交代了, 不要告诉你这事呢,怕你有心理负担。”
“啊我…”乔尹支吾应和着。
这份羞愧,在出院时看见带花而来的邱芜澜时升至顶峰。
“邱总, ”他搀着父亲上车,不自在地和邱芜澜打了声招呼,“您怎么过来了。”
邱芜澜没有回答,将百合送入他怀里,“我想过买点补品,又怕老人家吃坏了。”
“这多不好意思。”乔尹惭愧道,“您出了那么大的力,还特地过来一趟。”
邱芜澜笑笑,“我说了,这也算是为了我自己。”
车门开着,她去看了乔尹父亲,弯腰同老人家问候了几句。
“也算是为了我自己”
从杨医生那里得到证实后,乔尹愈理解了这句话,心中也愈发过意不去。
他对邱芜澜的善良存疑,但对邱芜澜重视家人的心意毫不怀疑。
她是最典型不过的邱家人,也是个幼年丧母的女孩,没有必要为了工作拿这种事情作秀。
“邱总,到家一块儿吃个饭吧。”乔尹开口。
“不了,”邱芜澜直起腰,捋过垂落的发丝,“我还有事,先回公司了。”
“……好。”乔尹道,“我们公司见。”
邱芜澜看出了他的神情转变。
旧的四名ASHS,最末位的杨芸已用两条红绿柱石拉拢,首位的乔尹也已彻底解决。
有他们牵头,再加上新来的季语薇、华君润,这场改革势必得以推进。
接下来,该着手推进她自己的事了。
……
“尘霄哥,别老是看手机嘛。”
贴着桃粉色长甲的手抽走了韩尘霄的手机,他抬头,看见浓妆的女孩冲他噘嘴,“你本来就难约,好不容易出来,都不看人家,就顾着玩手机。”
“还给我。”韩尘霄伸手去拿,女生嬉笑着扭身转开,“不,叫你不专心,我倒要看看你在和哪个女人聊天。”
她说着就要去翻手机的界面,忽然间,一股大力攥住了她的手腕,猛地把手机拔了出来。
“啊!”她低叫出声,不是装模作样的娇呼,是真的吃痛,“干什么呀,你抓痛我了!”
包厢里听见痛呼的其他人帮着指责起韩尘霄,“怎么对人女孩子的?来,尘霄,赔人家一杯。”
“对,赔我们琪琪一杯!”
韩尘霄紧紧抓着手机,阴沉地扫了眼噘嘴不高兴的女孩。
他转身拿起桌上的酒杯,也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干脆利落地仰头喝下。
周围爆发出欢呼,女生的面色就此转霁。
“好啦,原谅你啦。”她腻去韩尘霄身侧,伸出自己的左手,“看呀,都抓红了,给人家揉揉。”
“我还有事,”韩尘霄自她身前迈过,“今天就先到这里。”
他带起自己放在座位上的外套,拉门的同时,大门从外被人推开。
一身皮衣的梁勤文出现在门口,和韩尘霄正面撞上。
梁勤文挑眉,“上哪儿?”
“勤文哥……”韩尘霄低声道,“我今天有事,先回去了。扫了您的兴,这一次记我账上。”
“不扫兴。”梁勤文一掌重重拍在韩尘霄肩上,顺着力把韩尘霄勾回了房内,“先坐,说个事儿。”
他进了包厢,挥手,震耳的音乐立刻降低了一半。
梁勤文搂着韩尘霄坐下,旁边有姑娘倒酒,被跟着他一起来的杜陵隔开。
“下周一有空么。”梁勤文搭着韩尘霄的肩膀问。
韩尘霄指尖收拢,近三个月的威逼利诱,他已麻木得提不起愤怒,只剩下反感的底色。
拒绝无用,他直接询问:“勤文哥有事?”
“周一下午我有个客户,她女儿很喜欢你。”梁勤文道,“一起吃个饭?”
韩尘霄抬眸,他一直以为梁勤文一伙人只是纯粹拿自己取乐,原来最后的目的是在这里。
难怪每次“聚会”都有那么多男艺人。
“勤文哥,你是知道我们公司的,偶像有恋爱禁令。”韩尘霄道。
“哈,”杜毅嗤笑,“哪家公司没有?”
“没让你去恋爱——”梁勤文似笑非笑地乜他,“人家可是莲芳集团的小公主,你就是上赶着,也不会有什么恋情。”
“只是一起吃顿饭,带着她去游乐场玩一圈,哄高兴了,这单生意我给你千分之一的提成,怎么样?”
“游乐场会被人拍到的,哥。”韩尘霄推拒着,口吻却徒留深深的无力。
“是莲芳集团他们自己新建的游乐园,还没对外开放,小公主过去体验一下,没有别人在。”
杜毅适时补充,“也不要你做什么,吃吃喝喝玩半天,这千分之一算下来起码是你三个月的收入。别这么不给面子。”
最后一句话暗藏着威胁。
韩尘霄半垂眼睑,他在昏暗的灯光下沉声道,“勤文哥,你得答应我,不做别的事。”
梁勤文笑了起来,从烟盒里抽了支烟给他,拍拍他的肩,“这就对了。给公司打工,这辈子都别想赚到钱,脑子,活分点儿。”
韩尘霄沉默地接过烟,低头看了眼手机。
聊天记录上堆满了绿色的气泡,对面的白色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叮——清凌的打火声出现在韩尘霄指下。
他斜眸,笑容甜美的女郎为他点上了烟。
韩尘霄在聊天界面反复退出、重进了三次,屏幕那端没有任何回应。
出道以来,有不少人给韩尘霄递过烟,他几乎不抽,这是韩尘霄回国后第一次用了整根烟。
……
“邱总,”简递上一套牛皮纸袋,“韩尘霄的体检结果出来了。”
邱芜澜绕开线绳,抽出了纸袋里的报告,大致扫过。
简眉宇间透着点点宽慰,“您可以放心了。”
“其他艺人的体检报告也都出来了么?”邱芜澜问。
“是的,正准备让行政发给他们。”
“做两份假的,”邱芜澜按下了韩尘霄的体检报告,“一份给我,一份让行政错送去华君润那里。”
简愣了下,旋即颔首,“我明白了。”
有电话进来,邱芜澜对简示意。
语音刚刚接通,热情的邀请声便传了过来,“芜澜啊,我下周一要到瑚城,你过来见个面吗?”
邱芜澜含笑推辞,“阿姨,我周一上班呢。”
“你茜茜妹妹也在,新的游乐园不是建好了么,趁着开张,你们一起去玩玩嘛。”
由制药起家,随后建立综合购物城的莲芳集团董事长夫人,是邱夫人走得最近的一位太太,也是家世背景最显赫的一位。
两边集团不存在直接竞争,在邱夫人的经营下,关系一直融洽。
正因如此,莲芳集团旗下的宜安城才会频频与秋叶艺人联动,第四百座宜安城建成时,莲芳集团更是邀请了邱芜澜参加剪彩。
邱芜澜这两天难得有空,打算先把韩尘霄的事情解决了。
叶太太可以晚点招待,但再这么下去,她的那条小黑狗怕是撑不住,要夭折在华君润手里。
“实在是不巧,这几天有点忙,要么您看,周四您还在瑚城么,我请你们吃饭。”
“唉,你忙就算了。”叶太太道,“茜茜这段时间迷上了你家的一个小男生,她迫不及待地要见你,说要打投什么的,催着我早点来瑚城见你。”
“谁这么幸运,能被茜茜看上。我让他代我过去陪您。”
“不用,游乐场的代言人要请我们吃饭,说他和那个小男生是朋友,知道茜茜在,已经请他过来了。”叶夫人想了想,“我听茜茜念叨,好像是叫什么潇潇?”
“霄霄。”邱芜澜道,“韩尘霄。”
“诶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邱芜澜移眸,“叶阿姨,我挪一下排程,周一来见您和茜茜。”
她指尖搭在那份体检报告上,压住了封面上“韩尘霄”三个字。
这个周一,是十年来最热的春天,最高温直逼三十度。
罗浩炆躺在床上和季尧远程联机,宿舍厕所传来洗澡声,他惊疑地看见韩尘霄一身水汽地从里走出。
“上午十点,你今天又没运动,洗什么澡?”
“一会儿要出去。”韩尘霄吹着头发,拨了拨刘海。
“怎么,你有活儿?”罗浩炆翻身坐了起来,兴冲冲地自荐,“什么活儿呀,带我一起呗。”
“不是工作,是外地的朋友来瑚城,我带她们逛逛。”
“哦。”罗浩炆立刻没了兴趣。
他一点儿也不八卦对方是男是女,韩尘霄这种三好偶像,死也不可能大白天单独和妹子出去玩。
韩尘霄回到房间换衣服,拉开衣柜抽屉找皮带时,看见了百达翡丽的盒子。
顿了顿,他打开了盒子,取出了那支手表,手表下垫着写了“邱”字的四方卡片。
他熟稔地戴上手表,翻转手腕,看着金属表盘折射出的冷光。
远处手机闹钟响了起来,提醒韩尘霄已到出门时间。
他在闹铃声中匆匆取下手表,神情晦涩地摩挲了下那个邱字。
已经结束了么……
从他迟到慈善晚会那天起,邱芜澜就对他十分敷衍。
他发给她的消息,她三五天才会回一句“忙”“好”“嗯”。
如果他主动去见她,她对他的第一句话不是“上班时间,我不想谈私事”,就是“我现在有点忙,晚点再说”。
韩尘霄不想当一个敏感矫情的男朋友,他无数次构思过自己和邱芜澜的模式。
他配不上她,毫无疑问,所以他绝不会有任何大男子主义,一定百分百尊重她的想法。
可到了这个地步,他实在没法自欺欺人。
这不是矫情,而是自知之明——
他犯了邱芜澜最讨厌的错,于是她淘汰了他。
淘汰男人对邱芜澜来说比换衣服更加容易,她甚至不需要亮出任何身份:邱家长女、秋叶娱乐总裁、金融直博……仅凭她绝尘的气质,在吧台上坐一会儿,都会得到源源不断的搭讪。
他这种三线艺人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邱芜澜一时错眼的误选罢了。
韩尘霄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他坐在去饭店的车里,像是去接客的妓.女,化着艳俗的妆、喷着故作清新的香水,打扮得再是花枝招展,那双眼睛都是死气沉沉的,骗不了人。
车子停下,他木然地看了眼这家私房餐厅。
餐厅建在隐秘的花园内,玻璃墙里面没有客人。
对方是莲芳集团的太太小姐。
在这个资本主义国家里,莲芳集团和秋叶集团一样,是位于金字塔顶端的庞然大物,是整个国家、各个机关背后真正的主导者。
韩尘霄忽然好受了些,被莲芳集团的小公主喜欢,别说是他,就算是这个国家的元首都得打扮得像妓.女一样,谄媚讨好地赶来赴约。
他是被逼无奈,他没有说不的权力。
餐厅里,梁勤文来得比他还要早。
韩尘霄走去他身边,喊了声哥。
“坐。”梁勤文指了指身边的座位,“叶太太和叶小姐就快到了。”
他今天穿得英俊斯文,头发全部梳到了额后,没了镜头前的高冷叛逆,也没了私下里放荡不羁,整个人看来活像个金融精英。
韩尘霄跟坐在他身边,看见梁勤文不断整理着衣襟袖口。
在叶太太和叶小姐面前,即便是梁勤文这样的超一线男星,也不过是个取笑逗乐的戏子。
她们来看他,和普通人去电影院看电影没什么分别,是日常的休闲娱乐。
“叶太太让你劝叶小姐好好读书。”梁勤文一边调试袖口,一边道,“这也是她带叶小姐来见你的目的。叶小姐现在高三,正是叛逆期,比起父母,更听偶像的话。”
“还有两个半月高考,叶太太说了,要是你能激励叶小姐学习,她涨一分,你十万;十分,一百万。”
韩尘霄愣了下。
他对上梁勤文玩味的余光,“别总拿励志剧女主角的眼神瞪我。出来当明星,谁不是为钱为名,纯爱音乐的那叫艺术家,艺术家可不会上综艺、接广告、扮猴儿戏。你没你想得清高,我也没你想得邪恶。这样好的活儿,我出道十多年也没遇上过,头一回见,可就给了你。”
韩尘霄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谢谢哥。”
有车声传来,梁勤文起身,扭了扭脖颈,发出噼啪的关节音。
“怎么表现,不用我教了?”
韩尘霄站在他后面,过了会儿,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侍者拉开门,清脆的铃音后,韩尘霄那张清冷英气的脸忽而覆上了浅浅的笑意,极具舞台表现力。
“叶夫人!”梁勤文快步上前,笑着和为首的妇人握手。
“小梁呀,”雍容的女人侧身让出了后面的人,“我今天还带了个孩子过来,你不介意吧?”
“当然,怎么会。”梁勤文抬眸,当看见叶太太身后的女人时,他笑容一僵,他身后的韩尘霄更是如坠冰窟。
邱芜澜。
姿容清雅的女人冲他们颔首,“梁先生,好久不见。”
那双清凌凌的墨眸偏扫,眸光不轻不重地落在了韩尘霄身上,像是一片黑色的羽毛落在了水面,无声无息,却拂起整湖涟漪。
眼睫微瞌,她收回了目光,韩尘霄的视线却再无法挪开半缕。
他脸上的那些假笑顷刻间瓦解,眼底骤然滚烫潮热。
如同被寄养去宠物店的小狗,他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以为自己已被抛弃,于是自暴自弃地对每天给自己喂食的店员汪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他听见了推门而响的铃音,看见了回来的主人。
他惶恐至极,间或委屈,与此同时又因见到她,迸发出强烈的欢喜。
第50章 第五十章
餐厅中的气氛近乎诡静。
叶太太坐在主位, 她想拉着两个女孩儿一起坐,被叶茜躲开,她抱着邱芜澜的胳膊, 羞赧兴奋地躲在邱芜澜身后打量韩尘霄。
两个女孩坐一侧,梁勤文便带着韩尘霄落座在叶太太左手边。
看见邱芜澜的瞬间, 梁勤文确有种东窗事发的惶恐,很快, 他镇定下来,佯装平常地同叶太太寒暄。
“叶太太,来尝尝这道菜。”
“不用了, ”叶太太止住他手中的公筷, “我不习惯, 自己来就好了。”
她的目光越过梁勤文, 望向韩尘霄。
“我呢, 其实不太喜欢女孩儿追星。倒不是我古板, 只是做父母的, 谁愿意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追着男人献殷勤。”她和煦地开口,“但听说是芜澜旗下的艺人,我一下子就放了心了, 芜澜看人的眼光是绝不会差的。既然来瑚城了, 我就想着顺道过来见个面。”
她笑道, “小韩,不打扰你工作吧?”
“不, 不会。”韩尘霄生涩地回应, 邱芜澜出现的刹那,他又被打回那个不善社交的青年。
“不会就好。”叶太太调侃女儿,“在家里不是天天喊着人家的名字么, 怎么见面了倒不说话了?”
“哪有天天啊。”叶茜红着脸小声反驳,低着头一眼不看韩尘霄。
梁勤文知趣地推了推韩尘霄,“叶太太,知道叶小姐要来,霄霄准备了份见面礼,还请叶小姐收下。”
和叶茜相反,韩尘霄的脸微微发白。
他迫切地去看邱芜澜的表情,却没探得任何回应。
她抿着松茸汤,喝得极其小口,眼角没有上扬,也没有下耷,维持在平线上。
“愣什么呢。”梁勤文敲了下韩尘霄,笑意中藏着阴戾的威胁。
韩尘霄顿了顿,将座位下的纸袋拿出。
“谢谢。”叶茜羞涩接过,“我可以打开看么。”
“当然。”韩尘霄牵强地笑,“希望你喜欢。”
递交礼物的两人中间,是静静喝汤的邱芜澜。
叶茜坐了回去,在邱芜澜边上抽出了纸袋里的礼物。
一副画框,写着“好好学习,天天霄上”八个幼圆体毛笔字,落款是韩尘霄的Q版简笔头像。
叶茜抚着那个谐音的“霄”字,高兴地抿着唇角,分享给邱芜澜看。
邱芜澜看了,亦是笑了。
“天天霄上。”她一字一句轻声念了出来,霎时间,韩尘霄泛白的脸又涌上窘迫的赤红。
这本该是个欢欣热闹的场面,因邱芜澜突然加入,韩尘霄仿佛低电量的玩具,原本明媚欢乐的乐声变得卡顿、低迷。
他撑持着礼貌的笑容,除此之外,再做不出更多动作。
梁勤文不断示意他,桌下踹了他一脚,让他振作起来,别一副晦气脸。
韩尘霄木着脸,毫无反应,见到邱芜澜的欢喜劲儿过去后,他无可避免要面对事后的结算。
他一遍遍打量邱芜澜的面色,试图看出她对自己的态度。
是愤怒、生气,还是漠不在意?
不管哪种,韩尘霄都无力承受。
隔着满桌精致的食物,他焦躁不安,时间从未如此难捱。
整顿饭全靠梁勤文一人撑着气氛,他哄得叶太太眉开眼笑,吃完了饭,梁勤文提出带叶太太去茶室喝茶,让韩尘霄陪叶茜去游乐场。
“那么,我就先回去了。”邱芜澜对着叶太太颔首,又嘱咐韩尘霄,“注意茜茜的安全。”
“别啊芜澜姐!”叶茜慌张地抱住她的胳膊,“你和我们一起嘛,我有好多话还没和你讲。再说我们两个人,多尴尬啊……”
“公司还有点事。”邱芜澜提议,“不然,我让简过来陪你。”
“那还是算了。”
协商妥当,邱芜澜坐进车内,嘱咐韩尘霄,“让茜茜玩得开心。”
韩尘霄咬着下唇,自始至终,他都没从邱芜澜身上看到半点不悦的影子,这句温和的嘱托,让他蓦地感受到了一种欲死的屈辱。
时代进步得飞快,唯独社会的最顶层停滞着,没有任何改变。
这餐饭,他是邱芜澜拿来取乐的家妓,宾客看上了他,她就慷慨大方地将他送出。
她说他是男朋友,可哪个女朋友会风轻云淡地嘱咐恋人好好陪另一个成年女性。
他冷得牙关打颤,比那天在酒店门口听见陌生男人的语音更加凄苦。
“尘霄哥,我们走吧。”邱芜澜的车子远去,叶茜转身,期待地望着韩尘霄,“你会恐高吗?”
韩尘霄深吸一口室外灼热的空气,让冻得发痛的心脏血液缓缓运作起来。
“还好,”他摇头,“一点点。”
“那我们就从过山车开始。”叶茜弯眸。
暖春下的十八岁少女,鲜活得溢出芬芳。
她可爱、明艳又年轻,尚未沾染权贵们的不可一世。韩尘霄迟疑着,觉得自己可以尝试一次:“对不起啊叶小姐,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我让浩炆陪你去好吗?你应该也认识他。”
“尘霄哥你病了吗?”叶茜惊讶道。
韩尘霄摇头,“有点头晕。”
“头晕就是缺氧,玩起来就不晕了。”她害羞地娇嗔,“走嘛,我就要高考了,接下来很难有机会玩了。”
她的口吻并不强硬,韩尘霄定在原地,认为自己可以再争取一次,“抱歉茜茜,我真的有点不太舒服。”
在他认真的神色中,少女脸上的笑一点一点褪去。
她偏着头,定定打量韩尘霄,这目光让韩尘霄莫名有些不适。
过了会儿,他听见叶茜小声问他:“尘霄哥,是不是我妈妈给的钱不够呀?”
韩尘霄猛地一怔。
少女拿出手机,悄声地同他低语:“只要你陪我玩儿,缺了多少,我都转给你,不会告诉妈妈的。”
韩尘霄倏地难以呼吸。
她十八岁,天真可爱得像是一只小猫咪。
但他不是人类,甚至不是公猫,他只是只老鼠而已。
她咬碎他头颅时的表情,甜美娇俏得没有一丝刻意。
……
韩尘霄回到公司已近凌晨。
他疲惫不堪,坐下后再也站不起来。
这份疲惫不施于肌肉,而渗透进骨子里,在国外时他常有这种感觉,于是逃回了国内。
现在,他已置身于国内最好的娱乐公司,再没有可以逃的去处。
手机震了两下,韩尘霄漠然划开锁屏。
看完上面的消息,他霍然起身,握着手机匆匆离开休息室。
出门之前,他瞥过玻璃门上的倒影,又折返回来拨了拨头发。
零点零三分。
邱芜澜关掉了电脑。她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是一份牛皮纸袋。
“邱总……”
关机后的两分钟,门被叩响。
青年彷徨地站在门口,漆黑清亮的眼中蒙了雾霭,他踟蹰地望着她,不敢靠近,失去了最初清澈纯粹的欢喜。
“进来。”
邱芜澜示意他坐下,“茜茜玩得开心么。”
“还可以,游乐场的项目很多。”韩尘霄半垂着眼睑,“她已经安全回家了。”
“你呢。”邱芜澜问,“你最近玩得还开心么。”
韩尘霄陡然抬眸,惊疑地望着邱芜澜。
邱芜澜将牛皮纸袋推给他,“打开看看。”
韩尘霄将纸袋里的东西抽出,是他的体检报告。
只第一页翻开,终检结论下的内容晴天霹雳地打在了韩尘霄头顶。
一行触目惊心的黑色小字写着——
【艾滋病抗体:阳性(待复查)】
“我最近听说了一些流言。”邱芜澜双手交叠于腹前,“内容不是让我很高兴,没想到,原来不是绯闻,而是事实。”
“不可能!”韩尘霄猛地回神,“我没有!芜澜,我没有!”
邱芜澜冷淡地回视他,在这视线中,韩尘霄哑然,想起了自己醉宿后的那一晚。
那一晚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就在陌生的酒店。
他愣怔着,失魂落魄地定在座位上。
“我不知道……”良久,他垂下头,蜷缩着捏皱了那份报告,声音咸湿喑哑,“他们逼着我喝酒,我躲不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后身上没有痕迹,也没有人联系过我,我以为什么也没发生……怎么会……”
啪嗒——
阳性两个字被泪水洇染模糊。
短短三个月,仿佛一片浓雾锁住了韩尘霄。
陡然之间,他被困在了泥淖中,无力自拔,触目所及的一切都灰暗阴郁。
邱芜澜眸光微动。
韩尘霄的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她着实没想到,被梁勤文钳制了三个月,韩尘霄居然没有跟人上过一次床。
那种淫.靡堕落的场合里,他都在干些什么呢——一个人坐在角落,低头玩手机?
望着面前哽咽落泪的青年,邱芜澜都觉得他单纯得有些可怜可爱了。
“一次是不得已,之后呢。”
她没有就此放过他,姿态强势地将韩尘霄逼向更绝望的脆弱里。
“他们有我的丑照。”体检报告被洇得斑斑驳驳,他颤动着,“我不想被你看见、看见那种照片……”
“然后,你就出现在了富太太的餐桌上。”邱芜澜轻语,“艾滋,可没法治愈啊。” [1]
韩尘霄单手抵着额角,哭得无声亦绝望。
往后的每一天,他都将伴随着性.病度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命已彻底腐烂。
良久,困在崩溃中的韩尘霄听见了一丝叹息。
一份新的报告递到了他面前。
“别哭了。”清冷的女声温柔下来,带着点无奈,“这份才是你的。”
韩尘霄愣了,懵憕地抬头看向邱芜澜,脸上泪痕纵横,冷俊的凤眸哭得泥泞湿红。
邱芜澜起身。
她绕过桌子走到韩尘霄身侧,指尖抵在他手中的艾滋报告上。
“这一份,”她俯视着他,加重了语气,“也将会是你的——如果今天我不点破,你还要继续下去么。”
大悲大喜的情绪起伏让韩尘霄脑内混沌一片,难以思考。
他怔忪地仰望邱芜澜,沙哑地喃喃,“可是他们…”“他们什么?”邱芜澜蹙眉打断,“梁勤文?一个拉皮条的,把你吓成这副模样。”
她当场拨通了语音视频。
梁勤文出现的瞬间,韩尘霄本能地别过头去,躲开摄像头,不敢与他对视。
“邱总?”梁勤文错愕不已,怎么也想不到邱芜澜会给他打视频电话。
“梁勤文。”邱芜澜掰过韩尘霄的脸,偏要他正视对方。
看到韩尘霄狼狈潮红的脸时,梁勤文咯噔了下,心虚地咽了口唾沫。
他疯狂打着腹稿,先堆起个笑,这笑才刚有个雏形,便维持不下去了。
“你私底下在干什么,我不干涉。但秋叶娱乐是正规公司,不做皮.肉买卖。”
邱芜澜将话直白地甩在了梁勤文脸上,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原本躲闪的韩尘霄愣住,抬起眼睛,正对上梁勤文难看的脸色。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不复往日高高在上的模样。
“邱总……话不用说得这么难听吧,只是一起玩玩儿而已。”
“玩什么?”邱芜澜展眉,“女人?男人?还是玩粉呢。”
“邱总!”梁勤文再绷不住平静,两眼之中的惊恐隔着屏幕都鲜明突出。
“你是怎么想的呢。”邱芜澜疑惑不解,“那么多漂亮的男明星,那么多乐意逢迎你的经济公司,偏偏要选我的艺人。”
“我……”梁勤文咬牙,片刻压低了声音,“邱总,饶我一次吧,我再不敢了。”
“一个滥.交、吸.毒的人去代言游乐场,是不是太不合适了?”
“邱总,求您了!”他的态度节节败退,惊恐升至了顶峰,“我自己去解约好不好?求求您别和叶太太说,要是叶太太知道了这些,我在圈子里就真的没有活路了!您放我一马,我给小韩出专辑、以后他所有演唱会,我都免费当嘉宾好不好!”
邱芜澜没有开腔,她余光望向身侧的韩尘霄,让他自己定夺。
不管是屏幕前还是私下里,梁勤文从来没有这样势弱。这一刻,他和那些被逼着向他低头的艺人、女郎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那份高不可攀的形象轰然倒塌,韩尘霄无法撼动的大厦在邱芜澜面前渺小得像是一粒沙。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邱芜澜的分量。
“小韩,”梁勤文立即冲他哀求,“除了那些照片,我也没怎么为难你吧?这么多场聚会,我甚至没让你出过一分钱,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别闹得这么僵好不好?”
即便邱芜澜在场、即便是求饶,韩尘霄依旧听出梁勤文对待他和邱芜澜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他恨不得跪下求邱芜澜;对他,却携带着威逼。
“删掉那些照片,别再来找我。”韩尘霄涩然开口,哭过的嗓子有些发紧,“还有,别再逼那些艺人。”
“好,没问题!”梁勤文巴巴地望向邱芜澜,“邱总,您看……”
邱芜澜直接挂断了视频。
凌晨时分的办公室,静谧无声。
落地窗外,璀璨的灯光银河般盘踞在这座繁华的都市间。
良久的沉静后,邱芜澜侧身,坐去了韩尘霄腿上。
她轻揉他的额角,揩去他的泪水。
“不怪你。”她说。
韩尘霄的心脏震撼地重跳了一下,恍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在他背叛邱芜澜、被拍下和其他女人的亲密照后,她竟然对他说——“不怪你”。
她怎么能不怪他?
他堕落得连自己都唾弃自己,她为什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如果真的那么容易摆脱梁勤文,就不会有那么多艺人受他控制。”邱芜澜低头,抵上了青年的额,“我理解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也理解你的患得患失,所以尘霄,我原谅你这一次。”
“你只是个普通人,你有很多无能为力的事,但我可以。”
她覆上韩尘霄的脸,像是捧着他,又像是抓住了他,“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长,经过这一回,你应该知道了我对你的用心。”
“别再试图欺骗、隐瞒,也别再想着剑走偏锋,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
她掌下的面容泛红潮润,温热的泪珠大颗大颗渗出,顺着邱芜澜的指缝蜿蜒淌下。
他抽泣着,扭头去舔吻唇角的纤指,支离破碎地嗫语,“对不起芜澜、对不起……我再也不会骗你了,我以后只听你的话……我喜欢你,我只是害怕被你讨厌……”
邱芜澜拇指刮过他满是泪痕的侧脸,将湿润的手指压在他下唇。
韩尘霄立即捧着她的手,宛如干渴数日的人,急切地吸.吮吞咽。
他收着牙齿,只余柔软的唇舌,讨好且焦虑地仰慕邱芜澜。
邱芜澜半是好笑半是怜爱地揉了揉他的发顶。
这一动作落在韩尘霄眼中,无疑代表了鼓励,他愈发热切,喉结上下滚动着,发出含混的咕咕喉音。
在邱芜澜的注视下,他心脏振奋地搏动着,一股难以言述的喜悦冲击了韩尘霄的颅顶。
被人控制了三个多月的苦闷低潮后,这份得之不易的喜悦让他激动地无法自持。
他不敢过分触碰邱芜澜,只泪眼迷蒙地注视他,用眼神贪恋地描摹她每一寸肌肤。
邱芜澜被他看得轻笑出声,她坐去了办公桌上,高出他一截,在韩尘霄痴醉迷离的目光中解开了第一颗纽扣。
历时四个月,韩尘霄的人格摧毁又重塑。
邱芜澜摘掉了他的清高、独立和自尊;融入了自卑、软弱和爱欲,又顺手注入了一点扭曲的价值观。
现在,她姑且得到了一个安全的、稳定的伴侣——
一个勉强可以代替季尧的应急方案。【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