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被诅咒的磨喝乐娃娃(一)^^……


    段知微这两日都对那个看着有些怪怪的磨喝乐娃娃很有些戒心,因此第一个反应就是朝着那个磨喝乐望去。


    由于乞巧节,最近市面上的磨喝乐娃娃都两贯前起步了,竟然被蒲桃轻易捡到了,这根本就不合常理好吧,这跟路上走着走着捡了个金子有什么区别。


    磨喝乐娃娃穿一身青纱襦裙,手捧莲叶,一动不动的笑眯着眼。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


    段知微松一口气,只怪自己在现代恐怖娃娃的电影看得太多了,导致疑心病过重。她又低头带着疑问去看开心吃着鱼干的金华猫,猫赶紧冲着她遥摇头。


    还是阿盘靠谱,她冷静的四处仔细看了一圈,来了一句:“声音似乎是从香案上传来的。”


    香案上只有一盘乞巧果子、在井水里湃了一日的冰凉瓜果,还有一架彩色纸扎的香桥和一瓶鲜花。


    阿盘迟疑着说:“声音好像是从木瓜那儿来的。”


    段知微也看向摆在盘里一个橙黄鲜亮的木瓜,可是总不能是木瓜成精了吧。


    “不是木瓜啊,是我啊。”一个稚嫩的声音又从木瓜上传来。


    众人凑近一看,一只米粒大的喜蛛正趴在木瓜上结网。蒲桃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是我悄悄把喜蛛放到木瓜上去了。”


    喜蛛应巧也是乞巧节的一种传统习俗,喜蛛若是愿意在瓜果上结网,第一个看见结网的人一年都会顺风顺水、大吉大利。


    总不至于


    是一只蜘蛛在说话吧,段知微安慰自己。


    下一秒,那只正在结网的喜蛛转了过来,搓搓双脚道:“没错,就是我啊。”


    不等段知微反应,只听“嗷”一声,站在最后面的甄回昏了过去,段知微赶紧指挥旁边的段大娘和阿盘把甄回抬回了房间,段大娘边搀扶他边不满的抱怨道:“真是百无一用的书生,老身年轻的时候在江上遇到江伥”


    段知微又催促蒲桃回房间,没想到蒲桃死死拽住她的衣袖固执道:“我与娘子共存亡!”


    段知微擦擦汗:“哪有那么夸张。”


    谈话之间那一只小喜蛛快速从香案上顺着桌子腿滑动到地面上,而后周身开始散发出淡粉色的光晕,喜蛛的身形逐渐模糊起来,八只爪子开始慢慢拉长变成人类的四肢,粗糙的棕色表面变得人类光滑细腻的肌肤。


    过了一会儿,从光晕里走出一个和蒲桃年龄差不多大的、笑眼盈盈的小女孩,身穿淡粉色罗裙,在夏风里微微摇曳。


    她的头发梳成两个可爱小髻,簪着桃花小钗,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儿红扑扑的,眼睛又大又亮,鼻子小巧微微翘着,甚是可爱,看上去与人间的孩童并无区别。


    只除了她后背上有向两旁伸出两对褐色步足,跟蜘蛛脚并无二致,每对步足间都还挂着一些白色的蜘蛛丝。


    喜蛛用背后的步足熟练夹起一个乞巧果子递到嘴边嘀嘀咕咕:“早就想尝尝了,可惜前几日未到乞巧,织女星力量不够,化不成人形。”


    刚把甄回送进库房的段大娘一边抱怨一边从房内出来,看到喜蛛背后四只长着绒毛的蜘蛛脚,“嗷”了一声,翻了个白眼也跟着昏了过去。


    几个人又是一顿混乱忙活,把昏过去的段大娘也抬进了房间。


    喜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年纪小,法术还不熟练,八只脚里的其中四只化成了手脚,还有四只不知道怎么办了,只能幻化到后背啦。”


    她吃完乞巧果子抹了抹嘴巴的碎屑,对着目瞪口呆的段知微和蒲桃郑重叉手为礼道:“妾名唤朱娘,这些时日都亏了蒲娘子的照料,才能恢复元气转变成人形。”


    蒲桃第一次被人郑重称呼为蒲娘子,很是受用,学着大人模样摆摆手:“不客气不客气。”


    朱娘正色道:“这荷叶粥不能吃,被人下了东西。”她指了指香案上乖乖举着莲花的磨喝乐娃娃。


    那娃娃突然活动了一下,而后擦了把冷汗,撒腿就后院的门狂奔过去,被伏在屋檐上的金华猫一下子叼住抓了回来。


    磨喝乐没有办法,只能跪坐回香案上:“我错了。”


    朱娘双手叉腰:“那日你刚来就差点把段大娘扔进井里了。”


    “那只是一个意外,我只想让她松手,没想让她滑倒,再说了我自己都掉井里了。”


    朱娘继续问:“那你大半夜站到段大娘卧房门口,不就是想吓她?”


    “我只是想稍微吓唬一下她,谁知道这个大娘抠得很,舍不得点油灯,不仅没看见我,还一脚踩我头上去了。”


    “怪不得前夜起身的时候觉得怪怪的”段知微心里默默同情了她一下,因问道:“那荷叶粥呢?”


    磨喝乐低头表示:“一丢丢薄荷碎粉,吃了会一晚上不停打喷嚏。”


    段知微很是不满:“蒲桃对你这么好,你这么对我们。”


    磨喝乐擦了擦眼睛道:“我是不得已。”而后坐下开始讲起了她的故事:


    “很久之前,有一位很有名声的泥人师傅,最擅长做磨喝乐娃娃,他做的磨喝乐娃娃大都看上去聪明可爱,栩栩如生,因此订购的人非常多。有一日他做腻了规规矩矩的磨喝乐,心血来潮画了一个别样的、笑眯了眼的娃娃。”


    磨喝乐顿了顿,艰难道:“那个娃娃就是我。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渴望和同伴们一样,被某位娘子开心而珍重的带回家。可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娃娃,每个客人都会率先注意到我,然后惊叹一番再摇摇头,去拿那些制作的循规蹈矩的磨喝乐。”


    在经历了冗长的岁月之后,在经历了无数期待和失落之后。终于有个新罗人看这磨喝乐生得奇特,想把她带回国,磨喝乐抱着无尽的期许跟着新罗人上了船,结果一日海上突然起了很大的暴风雨,船沉没了,磨喝乐被海里的一条大鱼一口吞了进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在暗无天日的鱼肚子里待了多久,终于大鱼被渔民打捞了上来,渔民抛开鱼的肚子发现了她,磨喝乐得以再见天光。


    渔民的小儿子玩了几日娃娃便腻烦了,随手把她扔在了沙滩上,磨喝乐日日被炽热的阳光烘烤,被咸味的海风风蚀,一天比一天伤心难过。


    海边晒盐的渔民不理她,流浪的野狗对着她嗅了嗅,也摇着尾巴走了,


    磨喝乐的心变得绝望,支离又破碎,再也感知不到爱的能力,她不再期待有人会爱她,以为一生便这样过了。


    可是等啊等,在这漫长的岁月之后,一双沧桑又温暖的手把她捡了起来。


    那是一个满脸慈祥的老婆婆,她和自己的小孙女相依为命,捡了磨喝乐以后,把收割了一年的麦子卖了,换成了铜钱去找制偶师,把磨喝乐皲裂的身体重新描绘。


    然后婆婆和小孙女在皎洁月光下面用碎花布料为她缝制小衣襦裙,磨喝乐娃娃摇身一变,变得焕然一新。


    那是磨喝乐最快乐的时光,老婆婆带着小孙女在终南山拾取柴火,磨喝乐也跟在后面捡树枝;老婆婆在家用捡来的柴火烧成碳,磨喝乐也要趴在她肩头看,然后熏得一脸黢黑。


    婆婆就会慈爱的给磨喝乐擦擦脸:“娃娃啊,你在咱们家好吗,你过得幸福吗?”


    磨喝乐身上是婆婆熬夜缝制的碎花棉衣,跟小孙女身上的一模一样,她狠狠点点头。


    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那样的短暂,不久后的一个雪夜里,小孙女突发了疾病。


    这日宵禁未过,婆婆在大雪的夜里跑着去求坊正开门,又要拿着特批的帖子去请郎中,不知在雪中摔了多少次,也不知哭了多久,脸上的眼泪都结成了霜雪。


    待坊正特批开了坊门之后,天光已经大亮,郎中好容易背着药箱踏着雪赶到婆婆家中,小孙女已经没气了。


    讲到这里,朱娘和蒲桃两个小孩已经开始抽噎,段知微也倍觉心酸,用袖子擦擦眼泪问道:“后来呢?”


    从那之后婆婆身体快速地衰败下去,成日抱着孙女的碎花衣衫坐在院落里看日生日落。


    乞巧前日,婆婆再次用满是老茧的手抱起磨喝乐:“娃娃啊,你生在咱们家还幸福吗?”


    而后她给磨喝乐换上了一身破旧的灰麻布衣,蹒跚着走了很远的路。把磨喝乐放到了一棵老树之下,不久磨喝乐就被蒲桃捡了回来。


    磨喝乐跪坐香案上给段知微几人鞠躬道歉:“虽然很是失礼,我也给诸位带来了很多不愉快,但是我妖身坎坷,我一定是被诅咒的磨喝乐娃娃。制造这些风波,是想请你们扔了我,我再去看婆婆一眼,确认她过得好的话,我会自散妖力,不会再给别人带来灾祸。”


    两个孩子已经开始嚎啕大哭,段知微决心帮帮她,于是跟磨喝乐商议道:“今夜已经宵禁,明日我驾着驴车带你一起去看看婆婆怎么样?”


    磨喝乐大喜,给段知微道谢:“感谢娘子不计较前尘,日后若有用到我的地方,娘子直说。”


    段知微无奈指了指仍在大哭的朱娘和蒲桃:“那你帮我哄哄她们吧。”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被诅咒的磨喝乐娃娃(二)^^……


    乞巧节的第二日是个大晴天,段知微还在熟睡,磨喝乐就爬到枕上,拍拍她的脸,催促段知微起床。


    段知微被迫打着哈欠起身,又觉得出门拜访不能空手,于是问磨喝乐,婆婆爱吃什么,她做了一道儿送去。


    磨喝乐说婆婆喜食甜糕。


    段知微想着毕竟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便琢磨做一份养生的五香糕,里头搁上些人参、芡实、白术、茯苓和砂仁,除了香气浓郁,还能补补身体。


    她正低头把药材放入石碾中研磨,磨喝乐站在她的肩头耳提面命:“婆婆牙口不好,一定要磨得极细才行。”


    段知微又架上了筛子,磨喝乐又道:“要多过几次筛子,不能偷懒,防止芡实里头埋了沙石。”


    段知微:“”


    朱娘和蒲桃适时跑进火房,带着磨喝乐出去,磨喝乐不太情愿:“我要盯着段娘子制糕。防止有其他妖魔鬼怪前来下毒。”


    蒲桃说:“我们要好好给你打扮一下,你打扮得漂亮了,婆婆见了你就会很开心,就不舍得再把你送人啦。”


    “原来如此。”磨喝乐不再挣扎,乖乖跟她们走了。


    段知微长松一口气,继续往面糊里加入白砂糖滚热拌匀,放到锅上蒸熟。


    很快五香糕便出了炉,段知微特特用桃花模子蒸的,甜糕们像花朵一般漂亮,散发出浓郁樟香和根果香。


    段知微特意减少了白砂糖的用量,多放了些醇甜的蜂蜜,想来老人一定会喜欢。


    她把五香糕攒进食盒,稍微收拾了一下,就要带着磨喝乐出门,磨喝乐被两个女孩穿上了一身极为夸张的紫色长袍,头上挂着刚摘下的一整朵桃色月季花,两颊被胭脂涂得红彤彤,两耳挂上了松子果做的耳环子,整个娃娃看上去甚是滑稽。


    蒲桃和朱娘也闹着要去,蒲桃倒是还好,只是朱娘后背的蜘蛛脚


    段知微眼睛一闭心一横,哆哆嗦嗦给她背后绑了个大包袱,在尽量不触碰她后背的同时遮挡住了蜘蛛脚,然后几个人驾着驴车出门了。


    婆婆住在北里平民巷里,这里的黄土地坑洼不平,两侧的茅草房歪歪斜斜,看着随时就要倒塌,远处几声狗叫更显萧条。


    这儿破败又狭窄,驴车根本不好走。段知微只好把驴车停在大道的树边,带着几个孩子走小路。


    磨喝乐双手高高举着装着甜糕的食盒跑在最前面,一边跑一边回头催促:“快,就在这边。”


    几个人一路小跑,绕了好几个弯最后停在了最后一间小屋边上。


    磨喝乐愣愣地看着那屋子,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这儿的房屋大都数门窗都破败不堪,很多都甚至没有门窗,只有一块破布挡着,段知微好不容易也跑到了目的地,正自低头喘气,听她这样一说,掀开帘子一看,也愣住了。


    这房子只有一间屋,里头干净得只剩四面灰墙,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徒四壁,人去楼空。


    磨喝乐一把扔掉头上的月季花朵,跪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我就知道,我是被诅咒的娃娃,婆婆真的抛弃我走了。”


    后面跟着的朱娘和蒲桃也跟着大哭起来,一人拽着段知微一只袖子哭道:“娘子求您了想想办法。”


    段知微也甚觉难过,为难的想了一想,回忆起刚刚来的路上有位老媪坐在银杏树下晒太阳,便道:“我去找邻居打听一下。”


    她往回走了一段路,见那老媪仍坐在原地闭目养神的晒着太阳,段知微换上一副亲切的笑脸,拿着食盒过去道:“婆婆,跟您打探个事儿,您知道巷尾那家的高婆婆去哪儿了吗?”


    老媪睁开眼睛,见一年轻娘子朝着她笑,又给她递上一块糕,想来也是很久没和别人说过话了,因此毫无防备的托盘而出:“你说高娘子啊,可怜哦,年轻时没了丈夫,儿子媳妇出城经商的时候遇到土匪也没了,自己带着个孙女,呵护的如珠如宝,后面小孙女得了急症,一夜间又没了,可怜哦。”


    “那她去哪儿呢?”段知微感受到挎包里磨喝乐在轻轻推她,于是问道。


    老媪叹口气:“最近高娘子来跟我拜别,说是自觉身体不行了,大限要到了,于是跟我们拜别,拎着个包裹回勉县老家,叶落归根去了。”


    段知微从包里拿出磨喝乐,问道:“那您认识这个娃娃吗?”


    老媪擦擦眼睛,又看一眼段知微双手捧着的磨喝乐,惊奇道:“唉,这不是高娘子家的娃娃吗?”


    段知微赶紧点头:“对对,我们就是来送还娃娃的,您知道高婆婆为什么要把她丢弃吗?”


    老媪道:“高娘子说了,自己很快就要入土了,不能让娃娃也跟着一起入土吧,这样太可怜了,前些日子给娃娃送出去了,说捡到娃娃的是个小娘子,看着一脸福相,跟她孙女很像,一定会很珍惜的对待磨喝乐娃娃的。”


    段知微能够想象到,为了给磨喝乐找个新家,高婆婆特意给她换上一身破败小衣,脸上粘上些泥污。


    因为若是个鲜活光亮的娃娃,各个都想去捡,没准玩腻了就扔掉。


    但是只有真心爱娃娃的人才会把满是泥泞的她捡走。


    高婆婆一定是躲在某个角落里,在看到蒲桃上前开心地捡起磨喝乐以后,才放心的、蹒跚着脚步一个人往家的方向走去了。


    回去的驴车上,磨喝乐哭得脸上都是胭脂染开的红晕,她不太在意的用袖子擦擦眼泪,对着段知微道:“我实在感念你们的恩情,只是现在我一定要回去婆婆身边,还望娘子放我下车。”


    蒲桃急道:“你这么小,勉县在长安城外,你怎么去啊。”


    磨喝乐坚定道:“我可以走过去,我可以借助野猫的力量,也可以借助飞鸟的翅膀。到了长安城外,我还可以随着渭水河流飘过去,无论如何,前路再艰难,我一定要过去。”


    两个孩子又求助似的望向段知微,段知微想了想,叹口气一咬牙转身驾着驴车往新昌坊去了。


    袁府的老管家看上去就像是认识了段知微一样,热情把她往前厅引,奉上茶后一溜烟跑去后院报信去了。


    很快袁慎己就从后院快步出了来,时间紧迫,段知微赶紧举着磨喝乐娃娃向他说明前因后果。


    而后小心翼翼看向他:“勉县离长安虽不算遥远,只是实在是时间紧迫,妾知道袁都尉为难,但寻常车马怎是金吾卫快马可比的?若官署中有谁今日要路过勉县,希望能把这个娃娃稍带上。”


    袁慎己沉吟片刻道:“勉县自然不远,但最近确无去那儿的公务。”


    “我就知道”段知微垂头丧气的低下头。


    见她如此失落,袁慎己轻咳嗽一声补充:“袁某有一匹西域快马,能日行千里,不若今日袁某走这一趟,明日便可到达。”


    段知微本来已经放弃,闻言抬头眼睛亮亮的冲着他笑:“真的吗?太谢谢你了。”


    袁慎己见她笑了,自己也不觉露出一个浅笑来,而后又命老仆去库房取了一个精致的盒子来,他低头打开,里头是一份完整的老山参:“袁某曾在凉州城外遇到突厥埋伏,身负重伤,这人参便是当时宫中赐下的,据说能为人续上两月性命,这人参某也带上,一同赠与那高婆婆。”


    段知微很是不好意思,这人参定当值个千金,只是两月时光对磨喝乐和高婆婆都很重要,便不好再拒绝。


    很快一匹英姿飒爽的黑马被老仆从马厩里牵出来,袁慎己利落翻身上了马。


    段知微从头上拔下一根叶脉簪子对着磨喝乐道:“这簪子簪身虽是黄铜,叶片是黄金打造的,到了那儿若是缺了银子,把这个拿去典当行当了。”


    磨喝乐很是惶恐,摇摇手说:“已经承娘子大恩,怎好再拿娘子如此贵重的首饰。”


    段知微不由分说把簪子放入磨喝乐手中道:“来日方长,以后若有空了,跟婆婆一起来段家食肆照顾我生意,便是报恩了。”


    磨喝乐爬上了马,搭在袁慎己的肩膀上,擦擦眼泪朝着她们挥手道:“我会给大家


    写信的!”


    袁慎己牵起缰绳,黑马扬起前蹄嘶鸣了半日,而后如疾风一般跑远了,扬起了阵阵尘土。


    三人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蒲桃和朱娘扬起脑袋问段知微:“娘子,磨喝乐会和高婆婆再遇吗?”


    “当然了。”段知微低头摸摸她俩的头笑着说:“只要是想见的人,即使隔着山川湖海,也总有一日会再见的。”


    回了食肆以后,甄回坐在门外的树下看书,见她们回来,赶紧一边抹脖子,一边朝着食肆使眼色。


    三人都很困惑。


    一阵看上去很浓厚的怨气从食肆里飘了出来,段大娘双眼冒着红光,手中举着一块被裁的坑洼的绛紫色妆花缎子:“谁能跟我解释一下,这块老身考虑了半年才买的、绣着宝相花纹的缎子怎么了?”


    蒲桃吐吐舌头:“我们裁了一块拿去给磨喝乐娃娃做新衣服了。”


    “哦?”段大娘身后的怨气看上去更重了,她又掏出一个精致香合,里头的褚红胭脂被挖出了一大块:“那谁给我解释一下,这块掺了紫茉莉花粉和大食蔷薇水、我考虑了一年才买的胭脂怎么了?”


    这回是朱娘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个嘛,我们想给磨喝乐打扮漂亮一点,就给她涂了一点在脸上。”


    “那我院中今夏开的第一朵月季花”


    段知微摆摆手:“别问了,都是,都是”


    段大娘突然眼睛一眯,上来就按住段知微的脑袋。


    “哎呦姑母你做什么呢?”


    “你那个叶脉簪子去哪儿了,那可是你姑母我考虑了两年才舍得找金匠打的簪子!”


    段大娘看上去像一个走火入魔即将暴走的绝望络新妇,她冲着低头的三人咆哮:“面壁,全都给我去面壁!”


    三个人只好一溜烟的跑走了。


    今日天气晴朗,天空湛蓝得如同一整块蓝宝石,阳光毫无阻碍第倾洒在大地和房屋上,似乎镀上了一层璀璨的光晕,远处终南山山峦此起彼伏,郁郁葱葱,生机无限,微风清拂过去,真是一个好天气。


    在屋檐上晃荡着尾巴晒太阳的金华猫如是想。


    很快它就被段知微揪了起来。


    金华猫:“喵?”


    段知微叉着它道:“你还有脸喵,一只成精的磨喝乐娃娃半夜在家里跑来跑去,还给荷叶粥下什么喷嚏粉子,你作为金华氏的贵公子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她顿了顿举起猫,看着它圆溜溜的眼睛继续道:“跟我一起去面壁,还有今晚的小鱼干别想了。”


    金华猫:“???”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八字娘娘诞日摆摊记夏月……


    八月晦日,满池荷花绽放到了尾声,坊间路上全是摊贩拎着竹筐在卖鹅黄转青的莲蓬和新鲜红菱。


    段大娘上回乞巧被气得闪了腰,最近出不了门,就坐在藤编春凳上指挥你指挥她,一会儿要吃煮得老老的菱角,一会儿要喝对街豆腐小店的豆汤,虽然段知微觉得她就是在偷懒而已。


    朱娘跟她们住了几日前来拜别,很是郑重跟段知微道谢:“多谢娘子收留,之前我与阿耶置气,偷偷溜了出来,在食肆里看到大家相亲相爱,现在实在是有些想家,这厢便告辞了。”


    蒲桃不舍得看着她,朱娘拉住她的手安慰道:“我家族扎根在城北的八字娘娘殿中,闲暇时可以来找我顽,阿耶阿娘和我一千多名族人一定很欢迎你们。”


    段知微问道:“你的意思是,那里栖息着上千的可能成精的蜘蛛?”


    朱娘点点头。


    去是不可能去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去的,段知微心想。


    朱娘背着几大包乞巧果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段知微送完朱娘,刚准备转身进火房,却又被躺在春凳上扇扇子的段大娘喊了去。


    “过两日便是八字娘娘诞日,你替我去城北上上香。”


    惨遭打脸的段知微:“”


    段大娘没注意到她的沉默,继续讲着诞日进香的风俗,什么要把麦草编成灯芯式样,把金纸糊成箩


    看段知微听得漫不经心,段大娘用扇子敲敲凳子腿:“你不要不相信,箩上写上自家姓名和愿望焚化殿庭,八字娘娘很灵验的,妇人若热香献履,再生能转男身。”


    段知微内心狠狠翻个白眼,拔腿就要走。


    “还能保佑商家富足。”段大娘急忙补充道。


    这还有些像话。


    段知微自然不会为了特意许个愿就往城北跑一趟,但是八字娘娘诞日一年就一度,香火一定很盛。


    她摆摊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过了两日,果肆的伙计推了个独轮车来食肆送食材。段知微忙迎了上去,招待伙计喝一碗甘草凉水,又掏出准备好的称钱塞给伙计。


    伙计喜笑颜开的受了,向段知微拱拱手,一气儿去了。


    这点儿贿赂很是有用,今儿送来的一大框子碧绿色的莲蓬散发着清淡荷香,还有一箕今早新采摘的荷叶,上头还滚着露水,看上去十分新鲜,想来没在其中掺陈货。


    段知微又进库房找正在念书的甄回,甄回见到她,不消说自动拿起纸墨问:“娘子这回要写什么?”


    段知微想了一回:“就写夏月麻腐鸡皮、荷叶粉蒸肉。”


    甄回写好后,段知微挑个竹竿把字高高挂在食肆外头,聊作幌子。


    这夏月麻腐鸡皮中的麻腐是将绿豆粉和芝麻浆混合起来熬煮,置于凉水中定型,切片成“麻腐”,这麻腐看上去光滑透亮,吃起来清凉又滑嫩,是很适合夏天的一位美味佳肴。


    再把五花肉腌上酱、料酒等,再细细抹上一层蒸肉米粉。把裹着米粉的肉片包进新鲜荷叶中包裹严实,再放入蒸笼里蒸上,很快荷叶的清香便从蒸笼里冒了出去。


    阿盘和蒲桃坐在小胡床收拾果肆刚刚送过来的莲蓬,莲蓬质地粗糙,莲子们藏在蜂窝状的孔洞里,有一些难剥。


    蒲桃剥得龇牙咧嘴,段知微打了桶井水洗洗手,也加入了剥莲子大军。


    阿盘是剥莲蓬的好手,她只捏住莲蓬边缘,往两边用力一拉,一颗白白嫩嫩的莲子便能剥落下来。


    段知微剔掉莲心,拿了一颗尝尝,清甜爽脆。


    好吃,下次还去这家果肆订购。


    段知微曾在什刹海附近的小摊子吃过一种莲子羹,冰镇的糖水,里头湃着鲜藕、菱角和莲子。若是愿意加钱,还能再得到几颗蜜渍的红樱桃。


    一份莲子冰碗,红白相间,清甜爽口。夏日炎炎,游人如织,拿着这份莲子冰碗坐在凉亭里看什刹海的荷塘十里,简直是一种享受。


    熬煮好的一大锅莲子羹滑腻温润,放凉后搁上之前买的陈冰,看上去很是不错。


    段知微把一缸莲子羹放上驴车,动身要往八字娘娘庙走,蒲桃说想念朱娘了,要跟着一块去。


    段知微想到了朱娘她一千多族人不对,是族蛛,沉默了一会儿,不待她拒绝,蒲桃自己手脚并用的爬上了驴车。


    段大娘在后面看她两的背影喊道:“别忘了去殿庭里烧竹箩。”


    今日果然是八字娘娘庙香火最盛的一天,门口停满了各色宝马香车。长安仕女们插花满头,手持麦草竹箩,相携着往殿里头走。


    隔着庙的古朴黄墙,远远就能看见袅袅香火的青烟穿过树木的缝隙升腾飘散,与洒下的金色阳光交织缠绕。


    朱娘一早就站在殿外的一棵老树下等她们,蒲桃噔噔噔走过去,段知微先把自己扎好的麦草竹箩递给她们,嘱咐道:“别走太远,这个竹箩别忘了烧,早些回来吃莲子羹,里头搁了冰,太久了就不凉了。”


    两人笑着应了,拎着竹箩手牵着手跑远了。见她们走远,段知微这才把一大缸莲子羹从驴车上卸了


    下来。


    八字娘娘庙外头非常的热闹,想来参拜的仕女们结束后会买些胭脂花粉、针头线脑什么的,长安的小贩一股脑儿簇拥了过来,卖各色儿饮子的、甜糕的、胡饼的、馄饨的。还有用度上的针线、花儿粉的,整条街都热闹哄哄的。


    段知微故技重施,拿一个高脚食案摆到前头,摆上一碗色泽温润,呈白玉色的莲子羹,这羹里除了莲子,还放了桃仁、银耳和红枣碎,因此略显黏稠。


    八月正值盛夏酷暑,树上蝉鸣聒噪的厉害,段知微旁边站了个用手工编笼卖蝈蝈儿的老人,那叫声高低不一,此起彼伏。


    段知微只好安慰自己,都是夏天的声音。


    很快这好看的莲子羹吸引来了长安仕女,段知微赶紧打气精神问道:“娘子来份莲子羹吗,这莲子剔了芽心儿,煮得很软糯,而且里头搁了冰的,吃一碗消夏暑。”


    那仕女确实拿着个团扇不停地扇风,听到“搁了冰”三个字眼前一亮:“那来碗尝尝。”


    莲子确实煮得恰到好吃的软糯,银耳滑爽,还伴着微微的红枣香,最重要的是,这是凉的,依稀可以吃到里头一点小冰碴子。


    很快段知微面前排起了队。


    今日八字娘娘诞辰,就连宰相夫人也一大早的赶到,遑论其他官员。因此金吾卫加强了庙附近的巡防。


    袁慎己带着自己的卫队在庙附近巡视,一眼就看到了排着长队的摊子,于是他特意留意了一下,果然又是她。


    晌午过后,八字娘娘庙人流开始渐渐稀疏,袁慎己又往那边走了一回,这次段知微的摊子前已经没有人了。


    两个小孩玩得满脸是汗,段知微给每人来了一碗莲子羹,转头开始收拾摊子,一抬头,看见了大步往这边走的袁慎己。


    她赶紧迎了上去,后面的蒲桃和朱娘也搁下手中的莲子羹朝着他跑去。


    段知微最近老是想着磨喝乐娃娃的事情,无奈总遇不到袁慎己,现下终于遇到了,她也顾不上行礼,忙开口问道:“上回那个娃娃和高婆婆怎么样了。”


    朱娘和蒲桃也抬头看他,三张颇为焦虑的脸一起面向他,不知为何,袁慎己觉得有些好笑:“已经送过去了,高婆婆也安然无恙,放心。”


    段知微松口气,而后又不太好意思的补了叉手礼:“都尉不介意的话,来份莲子羹吧,里头搁了冰,消夏暑的。”


    她打开已经封好的瓷缸,给他倒上一碗。


    段知微忙碌着,脸色有些微微发红,几缕乌发丝散落下来,衬托的更加肌肤如雪。


    也不能怪段知微头发散了一些,自从上回把叶脉簪给了磨喝乐娃娃以后,段大娘决计不让她再带任何带金子的饰品,她只好绑了根竹筷子。


    袁慎己见她模样动人,不动声色移开了目光,想了想,又从怀里拿出一根叶脉簪。


    段知微很是惊讶。


    袁慎己道:“那磨喝乐托我还给你,说是已生受娘子大恩,不能再取你珍贵的簪子。”


    段知微接过,心情有些复杂,这世道没钱寸步难行,不知磨喝乐跟高婆婆在那能不能过得好。


    袁慎己看穿她的担心道:“段娘子不必忧心,袁某将身上一袋银钱赠与了高婆婆,想来能用上一段时日,之后若有差役路过勉县,袁某也会托人看顾的。”


    这下几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喜悦的神情,段知微道:“都尉心系百姓,真是令人敬仰啊!”


    蒲桃在后面不甘示弱,憋了半天道:“都尉真是如终南山的山峰一样可靠”


    这比喻说得新奇,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不远处,几个衣着华贵的娘子朝着他们看去。


    其中一位正是袁慎己的表妹杜家二娘。从她们几个的角度看去,很像是袁慎己送了一根发簪给了段知微。


    本朝虽然风气开放,但是男性给女性送上一份首饰,也只有上元佳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光景。


    旁边一位蓝衣娘子看着杜二娘煽风点火:“妾当袁都尉是什么姑臧山上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原来只在我们面前这般,到了别人那里,那可是热情的很。”


    另一位娘子讪笑两声劝道:“汝南袁氏擅出武将,袁都尉当是前途无量,再怎么也不可能跟一个当垆的商贾有牵扯,定然是误会。”


    蓝衣娘子道:“你怎知她是当垆的商贾?”


    “妾身在她家食肆定过立夏的香糖果子和乞巧的巧果儿,味道不错,造型也颇为别致。”


    杜二娘倒是没露出什么争风吃醋的表情,只是颇为若有所思看着远处正在说话的袁慎己和段知微说道:“你刚刚说的那家食肆,地方在哪儿?”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令人困惑的杜家娘子新出……


    段知微意识到时序之更替的时刻,是夜风从燥热变得清凉、蝉鸣声变得微弱、葱郁的绿叶染上了金黄和橙红以及逐日滞销的槐叶冷淘。


    在吃了几日卖剩的槐叶冷淘后、在大家的脸都吃得发绿后,段知微终于决定本年度暂停槐叶冷淘供应。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这日一大早,段知微就开始和面,准备做一份玉尖面,听着好听又高雅,虽然说白了也就是包子而已


    这吃食也可以算带馅馒头的老祖宗了,根据《清异录》记载,唐德宗喜爱一种名为“玉尖面”的馒头,这便是以熊白与鹿肉作馅。五代时候又有了包子,到了宋朝,那更是羊肉馒头、糖肉馒头、鱼肉馒头、蟹肉馒头满街吆喝了。


    若是待金秋十月蟹肥了,肥瘦适中的肉蓉里掺上一大勺肥厚蟹黄,再兜进皮里。待时机一到,把蒸笼一掀,蒸腾的喷香白雾里,一个个白胖包子海碗那么大,黄澄澄的蟹油溢出来,那滋味儿


    蒲桃适时打断了她的畅想:“娘子,您傻笑什么呢?”


    段知微回过神,蒲桃指了指门外:“石匠把咱订做的石磨拖过来了。”


    前些时候段知微就在琢磨时节往冬天过,卖朝食的时候可以顺便熬煮一大锅香浓豆浆,饮上一口胃都暖了;若是下雪日,挑一袋薄皮核桃磨成细细核桃酪,放到火炉上炖煮,就坐火炉边喝上一碗,甜滋滋黏糊糊的。


    所以说,石磨是食肆不可缺少的物件之一。


    段知微满心欢喜地喊了大家一起把石磨抬到了后院里。


    熬豆浆也是有技巧的,段知微曾跟一个早餐店老板取过经,先用铁锅把黄豆给炒香一下,再放到石磨上去磨,豆浆不仅煮得快,而且非常香浓。


    明日一早定能赚的盆满钵满,段知微一边翻炒黄豆一边美滋滋的想。


    前些日子,在官署的长廊下吃槐叶冷淘闹了几日肚子的苏莯,每天早上都绕着段家食肆走,听闻朝食出了新品,又一大早来报道了。


    段知微裹了满手的面粉正忙得团团赚,见苏莯便开口打招呼:“许久不见啊苏大人,来一屉儿玉尖面不?您是常客了,免费送碗豆浆。”


    想来日头还早,苏莯便坐进了食肆里头等吃,很快段知微一手拿着一屉儿包子,另一手拿着一碗豆浆过来道:“许久不见啊苏录事,你看上去还是那么意气风发。”


    她看一眼苏莯身上洗得干干净净的绿色官服,又贴心补充一句:“这包子汤汁多,吃的时候小心些儿。”


    苏莯愣愣看她,似乎不解其意,可是今早实在太忙了,段知微话没说全,又转身埋头包包子去了。


    苏莯看向桌上那一屉儿皮薄馅大的透油包子,不觉咽了咽口水,而后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那包子看上去海碗一个大,十分的诱人,他忘记了段知微的劝告,直接咬了一大口上去,汤汁一下子溅了出来,倒是没有滴在衣服上,而是直接彪到了对面的食客脸上。


    苏莯吓得赶紧赔上不是,对方是个五大三粗的络腮胡子,咬牙切齿地拿块布把脸擦干净,看上去很想揪住苏莯的领子跟他一顿单挑。


    又见他一身绿色官服,深吸两口气忍住了。


    段知微站在蒸笼边大声提醒每一个人,一定要先小小咬上一口,把汤喝了再咬。


    食肆里都是浓郁的豆香和包子馅的肉香,真是热闹又慌乱的早晨。


    晌午后眼瞅着没什么食客,段知微准备去趟东市再背上两大袋面粉回


    来,无论是做馎饦、馄饨、玉尖面还是烧麦,面粉可是完全少不了得的东西。


    蒲桃照例跟着她一起往东市去,段知微听闻阿盘生日要到了,又见她成日两件粗麻衣裳来回穿,便琢磨着给她买匹好料子做套漂漂亮亮的襦裙。


    段大娘给她大力推荐了东市的云想夹缬,想来这家夹缬果然是名声在外,她一路打听着,竟然真找到了这家。


    看着这家夹缬店铺装饰的很是气派,琉璃瓦砾,雕梁画栋,段知微就有预感这家价格应该不怎么便宜。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还是迈进了这家店中。


    店里几面墙上都用红木架子展着各色的夹缬布料,店里许多仕女摇着团扇在闲逛,想来生意很是不错。


    一名身着青梅绿纱裙的胡女笑盈盈的迎了上来,开始给段知微介绍各类花式的夹缬,莲花、石榴、忍冬、云头看得人眼花缭乱。


    只是价格也确实高得令人咋舌,段知微和蒲桃选了一番,最终定下了一件绣着月亮云头纹的双色葛纱料子。


    一匹六百二十纹钱,还不让砍价,段知微没能砍下价来,掏钱的时候不免有些郁闷。


    几个伙计小心翼翼从后院抬出一匹朱红色的夹缬,这夹缬红的纯正,如丝般顺滑,店里四角点了几盏极亮的灯,照得这匹夹缬闪烁了些如月华隐隐流动的光芒,上面用暗金线绣着繁复的并蒂莲花和喜鹊踏枝,看样子应当是婚服的料子。


    饶是段知微此等对服饰并不那么感兴趣的人,也对那料子多看了好几眼。


    胡女见客人们都对那幅料子露出惊艳的神色,很是骄傲的跟她解释:“河东裴府的郎君与中书侍郎家的千金不日便将成婚,这便是裴氏在我们这订的料子,特意从敦煌请了画师画的喜鹊登枝。”


    不消说了,这幅料子肯定价值不菲。段知微回去的路上突觉不对劲,那杜家的千金,不是喜欢袁慎己的吗,怎么这么快要嫁到河东裴氏去。


    当段知微终于坐着她的驴车摇摇晃晃的到了食肆时,段大娘已经在铺子外的老树下等她了。


    然后两眼冒光的推着她赶紧往铺子里走:“来了个贵人指定要见你,老身跟你讲,那贵人别说满头的珠钗了,身上那黄地联珠小团花纹锦就值咱铺子半年租费了。”


    段知微刚在夹缬被科普了一番衣料的珍贵,现下又被段大娘一顿念白后,只好跟着她又回了厅堂。


    杜有容正坐在榻上低头搅动一碗酪浆,她确实美得鲜妍,秀发乌黑发亮,一根金累丝蝴蝶步摇斜斜插在发间。


    见段知微出来,她重重把酪浆往食案上一放,浑身平添一些凌厉,而后冷声笑道:“段娘子好巧一张嘴,南严寺竟然把妾糊弄过去了。”


    段知微确实在南严寺将其忽悠了一顿,自觉有些气短,但想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因此又挺直了腰杆道:“糊弄你什么了?”


    杜有容眼珠子一转,又说道:“听闻金吾卫袁慎己很喜欢到你这儿来用膳?”


    段知微猝不及防被她更改了话题,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好硬着头皮道:“这是食客的隐私,恕我不能相告。”


    这其实是个借口,袁慎己只要有空就会骑着他那匹高大的枣红马来段家食肆,左邻右舍都看得见,托他的福,慕名前来的食客也是不少。


    但是这个话题不能继续讲,社会风气再怎么开放,两个娘子因为一个男人在食肆针锋相对的故事也过于难听了。


    杜有容似乎并没能感受到段知微的一番苦心,她逼近段知微,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而后喊上后面两个家丁,摔掉了好几个食案。


    食肆这般热闹,早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围观,食肆内几个娘子又不敢上前阻拦,只好护在了段知微面前,甄回这个胆小的书生倒是硬气了一回跑去拿了晾衣竹竿瞎舞了一通,被杜府家丁一个踉跄推出去了老远。


    食肆的地方好些木头残片,杜有容满意点点头,带着家丁扬长而去。


    段知微还愣在当地,段大娘只当她吓蒙,赶紧扑过来护住她:“好孩子,吓坏了吧,没事,咱一家都是良民,真真闹将起来,老身去官衙击鼓鸣冤!”


    段知微倒是没什么被吓到的深色,她摊开自己的手掌心,那是刚刚杜有容靠近她时塞给她的东西。


    是一块金箔,别说赔偿这几个食案了,这钱把木匠铺子买下来,人木匠还得再找两钱。


    段知微还记得她凑近时苍白的脸上带着些决绝,把金箔塞给她的时候一双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双手青筋爆起,抓住她手的时候却是很有力量。


    段大娘也懵了,头一次见到金箔没露出一个笑脸,跟段知微两个人面面相觑。


    段知微歪着头疑惑道:“她刚刚贴近我,把金箔塞进我手中的时候还对我说了两个字。”


    “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跟我说”段知微迟疑地低头看看那块金箔,又看向段大娘。


    “她跟我说抱歉。”


    微雨初晴,杜府里一派清雅景象,柳丝搭在玉栏杆,蝉声渐起,庭院里湖光水色,木篱里挑出的香堇花开的正好,珠帘被风吹的叮铃作响,云想夹缬送来的连裳喜服搭在架子上。乌金香炉悠悠起香。


    杜有容独坐在绣楼上,她脸上带着一汪浅笑,堂堂三品中书侍郎千金,竟然亲自织起布来。


    过了一会脸上的浅笑倏然像是精美的面具裂了道口子,转换成了奇异的悲哀。


    “我很快就是裴家妇了,你还是不愿出来见我吗?”她看了眼屋外,屋外只有一棵繁复茂盛的桑树而已。


    回答她的只有满树的蝉鸣。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古人也要贴秋膘啊炙子……


    新的食案很快就被木匠送到了食肆里,鉴于杜有容赔的金箔确实很值钱,这回段知微直接定制了翘头案,且两边挡板都雕刻了精美的花饰,这食案运进来,整个食肆的档次都提升了不少。


    长安的流言蜚语传起来比秋风还跑得快,且说那日杜有容砸完食肆以后,众人不知这家小食肆怎么惹到了三品大员千金,都特意跑宣阳坊来打探一番,结果发现哎呀,味道还不错。食肆的生意反而好了起来。


    真是托了杜有容的福。


    反观另一边,当今圣人仁厚爱民,三品大员的千金竟亲自率家丁欺负寡妇孤女,不仅御史台的折子到处飞,那河东裴氏更是自视清贵大族,族中一出一个丞相,一出又一个丞相,怎能娶这等蛮横骄女,二者的议亲日程似乎也暂时停滞了。


    这种利人损己的事究竟为什么要做,段知微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她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夏天人没什么胃口,食肆弄了这些槐花鸡蛋饼、绿豆粥啊什么的生意虽然还行,但也没有那么大好,现在秋风一起,段知微肯定要抓住这个机会,让食客们胃口大开,多赚些铜子儿。


    果肆的伙计一大早就推着独轮车上门来送新摘的茄子,这是今秋的头一茬,茄子呈紫黑色,表皮光滑,段知微颠了一下,每个都沉甸甸的,随手扳开一个,里头的肉洁白厚实又细腻,茄子清香味足,段知微立刻就要了一筐。


    夏季限定的吃食已经全面停止,古人向来爱贴秋膘,段知微决定在秋风初始之际来打造一份烤肉,为此她很是大方的跟羊肉铺子订了两只大羊腿。


    段知微难得自己抬起了毛笔,画了一个烤炉,北方人称“炙子”。这炙子烤炉分成上下两个部分,下面部分像个锅子,用来放碳。上面的部分叫炙盘,盘子是用一根根铁条钉起来的,铁条之间留有空隙,这样底下木碳的热度就会从


    空隙里透上去,从而烤熟食物。


    只是画得实在是丑,段知微跟铁匠师傅手舞足蹈比划了半日,师傅勉强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好在师傅手艺很是不错,送来的十来个炙子烤炉沉甸甸的很有份量。


    盘子里铺上一层甜味大葱,把羊肉片成薄皮,两个大羊腿挂在食肆外分外扎眼。路过的旅人就是不吃,眼睛都要在上面瞄几眼。


    再来便是把茄子一劈为二,腌上调料后再抹上厚厚一层蒜粒儿,也是放在碳火上烤,别有一番风味。


    秋风渐起,人们的食欲都打开了,再加上这需要自己动手的烤肉实在是新奇,坊间一开市,段家食肆就坐满了人。


    羊肉果然在本朝还是拥趸最多的一种肉类啊,段知微看着外面冗长的队伍感叹。


    她只能喊阿盘多拿一些胡床给外面排队的食客坐着,又吩咐蒲桃用麻纸写上数字给人放号,为了防止排队的食客等的不耐烦,又熬煮了一大锅热腾腾的薄荷甘草茶放门外任食客取用。


    店里烤木炭的热气和喧嚣的讲话声夹杂在一起很是热闹,段知微脚不沾地的忙碌了半日,终于把上完值的袁慎己盼来了。


    滚热的碳火放进袁慎己面前的炙子烤炉中,段知微又捧着几盘腌渍好的羊肉片和茄子过来。


    袁慎己抬手拦住她,正好段知微也想跟他谈谈杜家娘子的事,不客气的在他对面坐下来。


    袁慎己从怀中掏出一叠飞钱递给段知微,段知微接过一看,上面足有一贯钱。


    袁慎己做了个抱拳的姿势:“袁某表妹给娘子带来了极大的麻烦,这钱是杜府托我送来,算是给段娘子的赔偿。”


    其实杜有容砸东西之前就给过赔偿了,她刚要开口,手上的飞钱被脸上木炭熏得黢黑的段大娘一把夺走,段大娘呲着个白色牙花乐呵呵跟袁慎己道个谢,拿着钱火速朝着后屋走去。


    段知微叹口气还是决定说实话:“杜娘子砸店之前给了我一块金箔,还给我道歉了,只是这个行为实在是怪异,不知道她的用意何在。”


    究竟为什么要做这种利人损己的事情,段知微想破了头都想不明白。


    这话先放一边,眼瞅着碳火烧得正旺,段知微赶紧右手执箸把羊肉片和茄子都放到烤盘上,烤过的茄子肉质变得软糯绵密,混合着大量蒜蓉,吃起来定是蒜香浓郁,入口即化,再加上碳火烤过,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羊肉底下的大葱先铺上烤炉,烤出来的香气带有焦糖甜味儿,羊肉则按照食客的喜好,喜欢嫩的还是焦的都凭自己心意,最上头一层韭菜花还能解腻。再配些小酒,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这边袁慎己略一思忖回道:“估计是想毁了杜家和裴家的亲事。”


    两个世家大族,尤其裴姓更是声势显赫的名门望族,这门亲事在长辈们看来势在必行。


    裴氏家风甚严,杜有容想毁了这门婚约,那只能败坏自己的名声了。


    在热闹坊市一言不发,没有理由地就砸了寡妇孤女的店,对大力推崇太宗皇帝“君舟民水”思想的裴氏来讲,简直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能嫁入这样的人家,在寻常人看来简直是烧高香了,如若哪个娘子竟然不愿,那脑子真是被驴踢了。


    不过段知微作为一个现代人倒也理解,盲婚哑嫁要不得啊,那裴家再怎么出名卿贤相,也是概率问题,万一跟她定亲的人偏就不好呢,再说了,杜家娘子似乎有心仪之人了吧。


    这么想着,段知微悄悄看袁慎己一眼,再看一眼。


    这人确实身形魁梧,面部轮廓硬朗英俊,又分明棱角,而且看着挺糙,内心还挺善良,上回还替自己日夜兼程跑了勉县一趟。


    袁慎己察觉到她的小动作,颇觉好笑,而后认真回应道:“表妹心仪之人并不是我。”


    杜有容简直天生是个演员,她可以在任何公众场合表演出一位貌美长安仕女对自家表哥的求而不得,比如端午节曲江池畔的加油,比如当着父母仆人的面去袁府嘘寒问暖,被拒绝后回家关门抹泪。


    演技非常好,几乎认识杜府的都知道杜家二娘对自家表哥爱的深沉,非卿不嫁。除了袁慎己。


    他刚来长安轮值时在杜府暂时住过几日,若哪天不小心在花园遇到这位表妹,杜有容总是随意福福身当作行礼,然后绕过他扬长而去,眼神都懒得分给他一个。而到了公共场合,她那双淡漠的眼睛又立刻多情了起来。


    段知微听得一愣一愣的,片刻后她问袁慎己:“杜家娘子是不是被什么妖怪附身了?”


    她站起来,匆匆跑进后院的库房中,金华猫四脚朝天的靠着柱子,面前食案上一坛子新丰酒,一大碗糟鱼吃得开心。


    那糟鱼段知微十来天前刚用泥封坛口,准备糟上四十来天再启封,还特意藏到了房梁上,居然还是精准的被金华猫找了出来。


    段知微心痛的一手把醉醺醺的金华猫提了起来:“养猫千日,用猫一时,赶紧跟我走。”


    金华猫红着脸打个酒嗝:“?”


    杜府建在永兴坊繁华地带,门口常年两个家奴守在那儿,寻常人想进入都难,幸而袁慎己是杜府常客,他难得坐了回马车,杜府家奴也不好掀开帘子检查,行了个礼放他进去了。


    待嫁女儿的绣楼外男可不好随意进入,于是袁慎己去了前厅,段知微偷偷从后院一溜烟溜入了杜有容的绣楼。


    这绣楼设在杜府的幽静之处,院子里几盆花卉花香四溢,段知微抱着金华猫绕着池塘走了一圈,看了两眼池塘里五颜六色的锦鲤,又扒着五色琉璃窗朝里头看了一圈,房间一角的绣架子上放着前日在云想夹缬看见的那件华丽的嫁衣。


    段知微看眼金华猫问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异常?”


    按照段知微的理解,杜有容从一位温柔善良的小娘子变得倨傲刁蛮、阴晴不定、时好时坏,那肯定是因为被什么妖怪附身了。


    看在那片金箔和袁慎己的份上,段知微决定帮帮她。


    段知微低头问面色突然有些凝重的金华猫:“怎么样,是不是有什么异常状况?”


    金华猫抬头用鼻子用力嗅了嗅说道:“感觉四周有些妖怪的痕迹,但是这个味道四处都有,我不知道在哪儿啊。”


    段知微默了一默,来一句:“要你有何用!”


    金华猫大怒:“那你来,你来!”


    两人拌嘴之际,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两人只好躲到桑树下的凉亭里。


    金华猫突然眯起眼睛,说一句:“不对。”


    这雨如同水晶帘子把凉亭慢慢围住,水汽自脚边慢慢涌了上来,但是这不对啊,太阳还明媚的挂在天上,天空一片湛蓝半点乌云都没有,这样的好天气,怎么会下雨呢。


    所幸这雨下了一小会儿就停止掉了,段知微跟金华猫刚刚松一口气,一个好听的声音从凉亭上方传了出来。


    段知微和金华猫同时抬头。


    桑树枝上,一个长得极为漂亮的男人倚坐在树上,他一头飘逸的黑色长发垂下,眼眸深邃如暗色琉璃,皮肤白皙,面庞如精美雕刻的玉。


    他穿一身飘逸的绿色长袍,长袍在风中微微飘动,整个人散发着某种清冷的光泽。


    他就这么静静低头看向桑树下的一人一妖。


    段知微和金华猫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这个漂亮男人后背竟然长了一双质地轻盈的翅膀,如同一层薄纱,这翅膀上有许多纵横交错的纹路,在明媚阳光下闪烁着微漾的光芒。


    他竟然笑了:“两位是在找我吗?”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可怕的蝉妖烤鸭、椒盐鸭……


    对杜有容而言,袁慎己一直是一块非常好的挡箭牌,他年少有为而又不近美色,初见时分,他就明显的表达出对自家这位貌美表妹毫无兴趣。


    这倒是正中了杜有容的下怀,她家世好,生得美貌,马上就到了及笄的年岁,如果不采取一些措施,恐怕自己的亲事立刻就能


    被定下来。


    而这位表哥确实为自己挡下了无数的烂桃花。自己只要在任意场合表现出对他的一丝爱慕之意,流言蜚语就会立刻传出来。


    这其实无伤大雅,女子地位高尚,风气开放的本朝,袁慎己行于霸桥上能收获一大捧的柳枝,自己的爱慕之情并不会伤到杜家和自己的名声。


    但是这流言的效果显然很好,对杜有容趋之若鹜的世家子弟明显少了,毕竟那些自诩高贵、心高气傲的世家子弟,怎能允许未来的妻子心系在一名边疆武将身上。


    只是万般小心也有失策的时候,那日自己前往城外桃林寺上香,马车于山间密林间穿行,却不知为何一阵风刚好吹开了马车帘。她侧头,一张娇俏桃花面,正好被跨马行进去山中打猎的裴垣看见。


    第二日裴家请的官媒就带着足箱的聘礼踏入了杜府的门槛,河东裴氏满门清贵,裴垣本人生得英俊,似乎前途也大好,除了他似乎有个牵扯不清的表妹,没有其他缺点。但是在外人看来这也不算缺点。男人,哪有不三妻四妾的。


    这门天大的“好事”落到她的头上,杜侍郎哪儿有不应的理,只觉自家占了便宜,这门亲事竟然就这样订下了。


    身边的手帕交以为她心悦袁慎己,都很好心地过来安慰她,道一句裴家子弟也很好,若谈家世,甚至比袁慎己更好。


    满心苦楚竟然无一人诉说,杜有容只觉已无前路,漫天的神佛也不肯庇佑。最后的孤注一掷只能是自毁名头上那要闹坊市欺压平民。


    她觉得很对不起段知微,于是悄悄给段知微塞了一块金箔。


    原以为会有点效果,毕竟侍郎千金欺压孤女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名声,没想到那裴垣竟托人来安慰,表明这门亲事并不会因这点流言蜚语而断绝,杜有容满腔郁郁,心上人也不知了去向,只觉万念俱灰。


    杜有容初遇蝉妖清吟是一个满月的夏夜,她独坐绣楼里为一匹浮光锦绣上片片竹叶,丫鬟去库房取金线去了,今日月华如清霜,她望一眼天上的月亮,感慨一句:“今夜的月色真美。”


    不想一个清越好听的声音竟从院中桑树上传来附和道:“是啊,今天是个好天气呢。”


    她吓了一大跳,以为遇了鬼,惶惶半日终于鼓起勇气犹豫着向院外望去,看到桑树上气定神闲斜倚着的蝉妖,蝉妖看她,笑得温柔。


    他说他叫清吟。


    这边段知微气势汹汹地抱着金华猫去了趟杜府,又灰溜溜的回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双臂交叉,气定神闲的蝉妖。


    说到这个段知微就气不打一处来,人家杜二娘子为了这个心爱的妖怪,付出了多少努力,恨不得赔上了自己的名声。而这个蝉妖呢,虽然确实是个漂亮妖怪,但是他看上去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仿佛一切都是杜二娘子的一厢情愿。


    自古以来都是女人一腔热情奔赴,男人都不太靠谱,这么一看,竟连男妖怪都不怎么靠谱的样子。


    今晨的时候段知微在后院收拾那棵老桂新开的桂花,这妖怪鼻子倒是很灵,竟是漫不经心来上一句:“杜府的桑树也待得够久了,本座换棵老桂待上几日。”


    搁这度假呢,你看看他这说的是人话吗,哦对不起,他是妖。


    段大娘也很不满意,自家院落的桂树上悠闲自得的躺着个男人像个什么样子!她怒气冲冲找到段知微,让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必须离开。


    段知微:“那是个蝉化作的妖怪,我去赶他,万一他凶性大发怎么办。”


    段大娘只好作罢。


    那蝉妖一来便毫无顾虑的饮完了段知微一坛子新丰酒,接着躺在桂花树上睡着了,他不理她们,她们也不理他。


    段知微觉得这蝉妖实在不识好歹。心肠冷得跟蛇一样,便也不高兴去管他。


    马上就要立秋了,她要赶紧去跟肉铺订十来只鸭子。


    与现代的鸭子们不同,长安的鸭子都养在泾河边上,饿了就吃谷子粒和蚯蚓,闲了时不时就在泾河里游上两圈,肉质既肥硕又紧实,是秋日长安人民的心头之好。


    在本朝已经有了烤鸭做法,名为“炙鸭”,让鸭子自己喝下调味料,再把鸭子扔进炉子里烤,只不过这做法颇为原始,让本是现代人的段知微不太能接受的了。


    向铁匠铺又订制了十来个银扦儿,十来个膘肥体壮的鸭子排排挂那竹竿子上,让食客自己挑选,选好了,段知微把鸭子扔进炉子里,底下燃上果木来烤,烤出的鸭子有浓郁果木香。


    一食盒烤鸭片得整整齐齐,再附赠一小碟蒜泥、葱白丝、黄瓜条,也可以把胡饼剖开把烤鸭夹到中间去一起吃。


    拆卸下来的鸭架子也不要扔,选几块油大的,在锅里煸出油来,撒上粗盐和花椒,鸭架子经过炸制变得酥脆可口,是一道快手的下酒佳肴。


    若是客人多贪了几杯新丰酒,那还可以点上一份暖胃的烧鸭粥,里头除了鸭架还搁了细细的姜丝,入口很是鲜甜,还能暖暖胃。


    一只鸭子竟然能有这么多种吃法,蒲桃很是钦佩自家娘子,不出意料,这烤鸭也确实大受欢迎,每日都需要提前预定,不然买都买不到。


    这天忙碌了一整日,食肆每个人都累得抬不起手来,段知微烘了几个胡饼,又用剩的鸭架子加上些小青菜炖煮了一锅汤当暮食。


    这汤奶白浓香,又加了酸萝卜丁解腻,配上烘烤焦脆的胡饼实在是好吃,所有人埋头默不作声的吃完,段知微不确定蝉妖需不需要吃暮食,绕到后院桂花树找他。


    绕了一圈没看到他人,段知微以为蝉妖已经走了,她松了一口气准备回前厅,却听到树上传来声音:“找我什么事。”


    她借着月光猛瞧了一番,才看到一个箕大小的蝉趴在树上,段知微自觉跟一只蝉说话显得自己脑子不正常,但既然已经来了,便问上一句:“你们蝉妖需要吃暮食吗?”


    “不必”蝉妖回答道。


    那真是太好了,她心里这么想着,赶忙转身往外走,却听到后面传来一声:“给我来碗蜂蜜水,槐花蜜或者桂花蜜都可以。”


    竟然还挑上了。


    段知微觉得杜有容的脑子指定有点毛病,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喜欢谁不好,非要死心塌地爱上一个蝉妖。


    另一边,杜有容托人取到了一份御制的金疮药。


    前几日她去进香,不知为何差点从马车上摔下去,丫鬟云雀眼疾手快地扑到马车下给她当了肉垫,她人好好的,云雀的手臂被坚实的土地蹭出了巨大一个伤口,血流不止。


    坊市间最好的大夫也请了,最贵的金疮药也从西市买回来了,云雀的伤口总是不见好,不仅不见好,最近反而伤口开始痒得厉害,还一阵阵的发痛。


    云雀从小跟着杜有容,这次又因为她才受伤,搞得杜有容非常羞愧,今日好容易托请到了公主,要到一瓶御制的金疮药,赶忙到了云雀房间,亲自为她涂抹伤口。


    云雀正疼得冷汗阵阵,见到杜有容赶紧想起来行礼,被杜有容一下拦住,而后坐到床边,亲自给云雀上药。


    那伤口四周都发红肿胀,还有一些不明脓液渗出来,看上去非常可怖,杜有容只担心云雀疼痛,并不嫌弃,握住她的手腕就帮她涂抹上药。


    很快她就觉察到不对劲,在她的指尖之下,那伤口就像活了一样,一起一伏的隐隐在跳动。


    云雀突然疼得叫喊了出来,手臂上的创口突然鼓胀了起来,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欲要突破皮肤阻碍冲出来。


    另一个丫鬟黄莺吓得惊声尖叫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连滚带爬的出门喊人帮忙。


    见云雀痛得几欲昏厥,杜有容环顾一圈,去桌上拿一把水果刀,咬牙把鼓


    胀的那块皮划破开来。


    本来预想中的鲜血没有流淌下来,几只黑虫在血肉的滋养里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变大,而后展开了翅膀,振翅飞出了窗外。


    杜侍郎和柳夫人冲了进来,两个老人紧紧把杜有容搂在怀中,杜有容已然吓得有些呆滞,不料守在院外的侍卫突然发出嘈杂的尖叫。


    他们从屋内出来,见到那几只长着翅膀的黑色虫子在庭院的上空开始盘旋着悲鸣吟唱,那歌声简直就是丧音。


    再回屋看向云雀,她的脸色像蜡一样苍白,双眼空洞无神的盯着前方,只是似乎还有一口气在。


    杜侍郎毕竟是三品大员,心神竟然还能稍微稳得住一些,他赶紧唤家奴去取令牌,又亲自骑马去找坊正开坊门,而后快速往捉妖司的方向行进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来自高邮的咸蛋黄杜家有……


    五更三筹后,顺天门第一声鼓响,幽谧黑夜褪去,东方露出鱼肚白,长安从沉睡中苏醒,恢复了白日的热闹。


    段家食肆门前的大锅已经熬煮上了喷香的鸭汤,段知微特意挑了几只肥美的鸭子,又加入葱段、姜片慢慢炖煮,已经不间断地熬了一个多时辰,这汤炖煮时间越长,颜色越是金黄,香味也越是浓郁。


    用来煮馎饦或者馄饨都很不错,是秋季朝食的滋养佳肴之选。


    今日食肆生意好,店堂子里过于嘈杂。段知微一个人拿个小胡床坐在食肆大门边上腌制咸鸭蛋。


    前些日子她亲自坐了驴车晃荡了大半日跑到泾河边上专养鸭子的人家,蹲那半个时辰精心挑选了一筐青壳匀称的漂亮鸭蛋回来。


    长安的鸭蛋她端午前后吃了不少,很是不满意,这鸭蛋的蛋白滞涩,像在嚼棉絮,内里的蛋黄发干发粉,一点儿也不好吃。


    段知微很喜欢高邮的咸鸭蛋,蛋白吃着细腻,蛋黄易沙油多,用汪曾祺他老人家的话讲,就是“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


    这咸鸭蛋不仅可以佐着粥喝,蛋黄还能蒸肉饼、焗鸡翅、做金沙奶黄一口酥,百种妙用不可尽数。


    她正忙着把甜酒糟和红泥慢慢混合,一大坛子烧酒倒进去,段大娘却火速提裙跑了出来。


    段知微正忙得两只胳膊都是红泥沙,见段大娘又一脸“分享八卦”的表情,便颇为不耐烦地打断她:“长姑我正忙着呢,你闲着没事去后院把菜洗了。”


    段大娘倒是很着急:“哎呦呦,大事啊,你没听食客们讲啊,昨夜中书侍郎家出了妖邪,传得沸沸扬扬的啊。”


    段知微心一动,中书侍郎?那不就是杜有容的家。


    段大娘补充道:“你可别不信,昨夜宵禁后,杜侍郎亲自出府,硬生生把坊正叫醒,签了出行文牒出坊,好多人都听见了。”


    也是,幽静的长安夜色里,突然出现个在朱雀街疾驰的人,金吾卫肯定要集结盘查,这么大的阵仗,想避开流言也难吧。


    只是杜府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呢,段知微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


    她站起身来想去后院找蝉妖清吟打探一下,却被人抢先一步,袁慎己穿着当值的绯红狮纹圆领袍,竟大步朝着段家食肆后院走去。


    段知微赶紧跟上。


    待她跑进去,袁慎己满脸怒容,一柄寒刀抵在清吟脖子上。


    段知微大惊,赶紧上前阻止:“都尉息怒,有话好说!”


    别动不动就上刀啊,你非要斩妖除魔那也得出去再说,在院子里动刀,我生意还做不做了?


    袁慎己盯着清吟:“昨夜,丫鬟云雀手臂伤口中飞出几道黑蝉般的妖怪,在杜府上方盘桓一夜,发出丧音。”


    云雀挣扎痛苦了半日,郎中、道士、巫女、和尚全都请了一遍,做法的做法,诵经的诵经,却竟是毫无用处,如今云雀已然断了气,杜府乱成了一团。


    清吟收起了那幅气定神闲的表演,第一次看上去满脸严肃凝重:“果然还是来了。”


    袁慎己的刀仍未收鞘,听他如此说,更是把刀抵得狠了一些:“你果然知道什么。”


    清吟沉思片刻,便讲述了自己的见闻。


    他曾赠了一份护身符与杜有容,杜有容十分喜爱,成日佩着不离身。那护身符上盘着他二十年的妖力,寻常妖兽根本不敢靠近。


    不想几月前,杜有容前去寺院上香,回来眼泪汪汪地跑来找他,说自己下马车时不小心差点摔倒,护身符上裂了一道口子,丫鬟云雀也为了救她手上蹭了一块伤口。


    清吟很惊讶,接过护身符一看,上面的妖力已被外界力量所打破,杜有容的“不小心摔倒”不是意外,是人为造成的,只是被护身符挡了一下,反弹到了丫鬟云雀身上。


    云雀身上的黑气一天比一天浓厚,清吟却妖力所剩无几,对此竟然是无能为力。


    想到自己一直守护在绣楼的桑树上,幕后黑手可能不敢施行自己的计划。而自己却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为逼着幕后黑手动手。只能趁段知微来到绣楼的那一日跟她离开,让幕后黑手降低警惕。


    那幕后之人果然当夜就动了手,忠心的丫鬟云雀死于非命。


    清吟想了一想:“我要亲眼看看云雀的尸体。”


    三人一齐坐上了马车,段知微看着闭目养神的清吟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问道:“你就这样过去啊。”


    你又不打算跟人家搞对象,就这样过去见面了白白惹杜家娘子伤心。


    清吟不理她。


    段知微再看他一眼:“你俩怎么看对眼的?”


    杜娘子那么好看,怎么会看上你的?


    段知微还想再说两句,猛然发现自己张不开口了,明显是清吟施展了什么奇怪的法术,段知微没办法,只能怒瞪他一眼,默默闭上了嘴。


    袁慎己见她成天上蹿下跳,难得吃瘪,颇觉好笑,也被她瞪了一眼。


    云雀的尸体放在后厢房中,等待大理寺的仵作前来尸检。杜府的人很给袁慎己面子,三人在杜府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后厢房。


    清吟掀开白布,云雀躺在那儿,曾经丰盈的肌肤似被吸血虫吸干,皮肉遍布褶皱缩成一团,眼神空洞,死死盯着天花板。


    段知微吓得连连后,袁慎己往旁边走了两步,挡住她的视线。


    清吟伸出双指,抵在了云雀额头上,低声默念起咒语,一丝金线从他手中传送到云雀额头,她的身体盖上一层淡淡的光芒,须臾片刻之后,她的额头裂了道口子,里头似乎有长着翅膀的黑虫要逃离出来。


    清吟眼疾手快,一道火花自掌心飞出,那黑虫想来极是怕火焰,被火一撩,当即就栽倒在了地上,碾成了一地灰黑色的粉末。


    他转身对袁慎己道:“这不是妖,是蛊。”


    是人为制成的蛊毒。


    此蛊极是阴毒,几十年前也现世过一次,当时牛姓主家一家人竟然在一年内全部毙命,而每个人丧命之时,黑虫都会在上空盘旋一夜,高奏丧音。


    段知微捂住嘴,好歹毒的计策,即便杜有容因为护身符逃过一劫,但最终也会作为杜府一员受到牵连。


    清吟转向袁慎己:“此蛊需放在食物内由人服食,你替我问问有容的丫鬟黄莺,那日上香前后可有吃到别人赠送的点心之类。”


    袁慎己很快带着黄莺过来,黄莺昨夜也被吓得不轻,一边发抖一边卖力回想,而后说道:“那日娘子去上香,偶遇了卢起居郎的次女卢湘兰,二人一起在茶肆饮了碗酪浆,回府之后,似乎裴府又送了一些礼品来,其中有一盒鲜花饼。”


    黄莺想了想补充道:“似乎是裴郎君的表妹高蝶儿做的,她来自


    蒙舍诏,据说那儿四季绽放着鲜花,她送来的饼馅料是玫瑰糖卤子腌渍的,很是新奇,娘子非常喜欢,还分给丫鬟们吃。”


    只不过这表妹何种心思,大家都知道,左不过也想嫁入裴府,先来讨好下主母,丫鬟们心疼杜有容,送来的鲜花饼一口没吃。


    杜有容倒是无所谓,她对裴家郎君没有半分心思,他娶个三宫六院自己也不在意,于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吃完了半盒饼,另外半盒分给了清吟。


    段知微跳将起来:“不用问,肯定是那裴家表妹了,第一,她有动机,杜娘子没了,没准她就能嫁给裴郎君了;第二,裴郎君送来的一盒鲜花饼,别人都没吃,就她吃了,清吟虽然也吃了,但是他是妖啊不算数;第三,她来自蒙舍诏。”


    蒙舍诏,云南洱海地区的部落,由于坐落在最南端,也称南诏国,那里的人一看就很会下蛊的样子。


    至于听谁说的,段知微表示,电视剧和小说里都是这么演得。


    她自觉这套推论逻辑严实密合,即便狄公在世也要摸一把胡须大大夸奖她一番。


    段知微望向袁慎己,他偏过头去似乎在忍笑,她又望向清吟,这人直接给她一个大白眼。


    丫鬟黄莺刚刚去找杜有容确认了一番那日上香吃过的食物,这下又跑了过来:“娘子也记得,那日外食就是一碗酪浆,半盒鲜花饼,其他都吃的府内庖厨做的东西,娘子现在过来了,她跟你们说吧。”


    段知微听闻杜有容过来,竟然有些期待,这对恋人究竟是要“执手相看泪眼”,还是大吵一架分道扬镳,她很愿意在旁边看看。


    杜有容昨夜失去了如知己好友一般的丫鬟云雀,又受了惊吓,强撑着过来,看到段知微他们,很是疑惑:“你们怎么过来了?”


    段知微扭头一看,哪儿还有清吟的影子,一身绿衣的蒲桃从后面走到段知微面前对着杜有容叉手为礼道:“我家娘子略懂异术,是来为杜府解忧的。”


    段知微:“”


    她就说嘛,为什么清吟在食肆非要她也跟来,原来是不敢真身见杜有容,化作了蒲桃的模样。


    只是这个蒲桃怎么看怎么怪,真正的蒲桃喜爱热闹的褚红色衣衫,最不喜寡淡的月白色、绿色衣裳,更不会在衣袖上绣上精致的竹叶和露珠纹样。


    更何况,蒲桃最喜欢憨笑着跟段知微说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吃,面前这个叉手为礼的蒲桃,脸上带着历经世事的淡然超脱,这表情怎么也不会出现在一个孩童的脸上。


    段知微看了很难受,更何况,一个擅长做饭的食肆掌柜,摇身一变成了个捉怪的道士,杜家二娘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相信。


    没想到杜有容细细瞧了蒲桃,不对,是清吟假扮的蒲桃一会儿,而后露出这几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浅笑:“那就劳烦你了。”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何为御黄王母饭长安最……


    这边四人突然沉默了下来,疑似下蛊的嫌疑人有两个,还都是深藏于高门绣户里头的娘子,又没有证据,即便是大理寺,也不能随意踏入世家大族的门槛,把人家表妹带进牢中候审吧。


    还是清吟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问丫鬟黄莺要了一叠黄麻纸和一把剪刀,而后随地而坐,将纸剪成了一个灵动蝴蝶的样式。


    他的嘴巴翕动念出了一长串奇异的口诀,手上的蝴蝶突然竖立起了翅膀,缓缓扇动两下翅膀,飞到云雀旁那摊已成齑粉的蛊虫边绕了一大圈,而后朝外面飞去。


    清吟抱住双臂:“跟着蝴蝶走。”


    几个人不明所以,都跟上了他的脚步。袁慎己照旧骑他那匹跟随多年的枣红马,杜有容、段知微和清吟则上了一辆华盖香车。


    这香车应该通体涂了某种掺了沉香的漆料,散发出一种类似沉香水的味道,段知微对沉香过敏,狠狠打了几个喷嚏。


    杜有容从怀里拿出一块手帕,上头用金丝线绣着一茬翠竹,她贴心把手帕递给段知微。


    段知微犹豫了一会,这帕子看上去料子轻盈华贵,刺绣也精致,用来擦鼻子似乎过于粗鲁。没想到杜有容很是体贴地安慰她道:“无妨,妾家中还有许多罗帕,不差这一个,你拿着用吧。”


    跟之前满脸骄矜的千金完全不是一个人,她果然是演的,为了尽可能拖一时的婚事,一位善良温柔的娘子硬是把自己武装成了一个蛮横娇女。


    就为了一个看上去极度不靠谱的蝉妖。


    这么想着,段知微向对面看去。


    男女大妨,按道理说不能同乘坐一辆马车,不过清吟化作了蒲桃的模样,也就没人在乎这个了。


    只是清吟完全没打算伪装一下小姑娘的娇憨天真,他气定神闲坐着闭目养神,两手交叉抱臂,身形随着马车在黄土地的前行而微微晃动。


    别说杜有容,哪怕随便来个市井妇人,看到他都要来一句:“哎呦谁家的小孩,这般死气沉沉,哪儿有小孩子家家的样子。”


    杜有容自上车后,除了段知微打喷嚏的时候关注了她一下,其他时间都盯着清吟欲言又止。但是她嘴巴张开了几次,最后都只化为了一声叹息。


    对面闭着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段知微看来,这完全是属于:我知道你在伪装,我知道你知道我在伪装,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在伪装


    但是双方无人戳破,成年人,不需要什么都交代的那么详细,不然事情没办法做下去,日子也没办法过下去。


    随着马一声嘶鸣,袁慎己拉了下缰绳,又命车夫停下了马车。


    那蝴蝶停在了东市最大的客中酒肆门口,又化作一张毫无生命气息的剪纸。


    这酒肆在繁华的东市中格外醒目,两边朱红色的梁柱上分别龙飞凤舞地写着“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清吟下了车,瞥一眼袁慎己手中的蝴蝶剪纸道:“下蛊之人就在这家酒肆中。”而后率先进了酒肆。


    段知微心道:“你有此等金手指早说啊”


    果然是长安城最出名的食肆,段知微略扫一眼,便看到各色客人。有虬髯胡子的壮汉,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有金发碧眼,面如希腊雕塑的胡商,当然少不了锦衣华服,一掷千金的世家子弟。


    跑堂的酒博士们都是人精,眼睛上下一扫,就看到袁慎己的官靴和杜有容那身价值不菲的赤草茜宽袖裙,忙赔笑着把他们迎到雅间。


    袁慎己道:“不必,给我们一个二楼角落的位置。”


    酒博士略显惊讶,但也识趣的没问缘由,就把他们带到二楼一个角落,虽然位置偏僻,但能俯瞰整个酒楼的方位,将每个人的言行举止收于眼中。


    清吟与袁慎己二人眼神不断四处观察,段知微谁也不认识,只好低头看菜单,见酒博士在那候着,杜有容命他先上一套白牡丹煎茶。


    清吟突然道:“是他。”


    几个人纷纷抬头,只见一穿月牙色澜袍的翩翩公子从雅间出来,似乎要去趟圖室。


    清吟盯着他离开说:“裴垣的庶弟,裴桓。”


    袁慎己当即喊住了来送煎茶的酒博士,问那间厢房里还有谁,酒博士讪笑两声:“那是食客的隐私”


    在收到一块银锭后,酒博士立刻改了口:“应当裴氏的几位郎君,还有几位娘子,似乎都是亲戚,一阵儿表哥堂弟的招呼。”


    段知微一拍桌子:“我就知道是她。”


    清吟站起来,喊上杜有容:“走,我随你过去打探一下。”又扭头朝着袁慎己他们叮嘱:“你们在这等着。”


    杜有容假装在廊上行走,正巧遇到去完圖室返回的裴桓,顺理成章被邀请进入了雅间,清吟变作的蒲桃假装她的侍女,一起跟了进去。


    这个安排其实很合理,毕竟在流言之中,杜有容还在死心塌地的心悦着自家表哥,如今她是待嫁之人,很不该和袁慎己一处。


    只是段知微还是很好奇,裴家的几个郎君都未出仕,袁慎己恐怕都不认识他们,清吟怎么像对过户口一般,连人家庶弟都认识。


    这边莫名其


    妙就剩了段知微和袁慎己两个人坐着面面相觑,段知微也不知要干些什么,只好低头装作看菜单,谁料定睛一看,一份生进鸭花汤饼竟然卖上三百多纹,相比之下,自家的烤鸭简直是在做慈善。


    她赶紧合上了菜单。


    袁慎己只觉她颇为有趣,因此道:“整个官署都受娘子食肆看顾,段娘子无须介怀,放心点单,袁某付钱便是。”


    南衙官署的食堂及其难吃,一般都是苏莯一大早就跑到段家食肆买上十来个胡饼什么的带过去,然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怎么好意思”段知微推拒道,结果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她第一大早就被喊到了杜府,就匆忙间洗了手上的红泥,朝饭都没吃,这回饿得实在烧心,只好硬着头皮改口:“那就多谢都尉请客了。”


    段知微决定免除袁慎己一季度在段家食肆的饭费。


    这么安慰自己以后,她毫无顾忌地重新打开了菜单,刚在研究什么是单笼金乳酥,后面传来一声柔弱但是好听的女声:“原来是袁都尉,许久不见。”


    二人同时望去,说话的是位蓝裙女子,头上簪一颗珍珠步摇和兰花小钗,看上去清雅漂亮。她脸红着望向袁慎己,眼眸中似乎有万千情意。


    然而袁慎己很是礼貌但冷漠地问:“足下是?”


    段知微倒是想起来她是谁,在南严寺、曲江池、八字娘娘庙时,她都在杜有容身边,应当是杜有容的手帕交。


    那娘子脸色由红转为苍白,怔怔半日道:“妾身是卢起居郎的女儿,名唤湘兰,都尉不记得妾了吗?”


    这名字当然记得,不仅记得,简直如雷贯耳。


    这是另一个嫌疑人也出现了啊,段知微和袁慎己互相交换一下眼神,袁慎己僵硬改口:“原来是卢娘子,可曾用过午食,不妨坐下一起吃吧。”


    那卢娘子脸上这才带了些喜色,连声说好坐了下来。


    段知微从未有过观察嫌疑人的经历,她也不擅于这个,便又专心低头点菜:“御黄王母饭是什么?这名字可真气派。”


    袁慎己为她倒上一碗煎茶,推到她面前:“不过是栗米蒸制的黄米饭。”


    幻想被打破,她又问:“那光明虾炙呢?”


    袁慎己很有耐心地回答:“是烤虾。”


    “原来是烤虾啊,我喜欢吃虾,就要这个。”


    “嗯。”


    两人你来我往,明明是寻常聊天却莫名显出一丝亲密。


    卢湘兰的眼珠在两人间来回穿梭,手指缩到袖子里,暗地里指甲抠到了肉里。


    单笼金乳酥、御黄王母饭、光明虾炙、长生粥一盘盘长安特色美味被酒博士端上了桌。


    这虾被一切两半,中间涂抹着某种蛋黄酱,袁慎己递上一只给段知微:“有些烫,小心。”


    这虾肉新鲜,很有弹性,而且鲜嫩多汁,段知微很喜欢,又招呼袁慎己和卢湘兰:“你们也吃啊。”


    卢湘兰暗暗咬碎一口银牙,面上却只能装作温婉道:“这家酒肆是东市最出名的一家了,妾经常来吃,有些许吃腻了,你们吃就好。”


    说罢又唤来酒博士点上一份光明炙虾:“这虾虽好,一盘子却只有两只,段娘子难得喜欢,妾再点一份赠与你。”


    酒博士又麻利送过来一盘虾,这回卢湘兰竟然亲自站起来转身接过那一盘虾,深深的看段知微一眼,而后把盘子放到她面前道:“这盘光明炙虾请段娘子用。”


    段知微也明显看出这卢娘子似乎并不是真心想请她用这份烤虾,只觉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杜有容和清吟却突然从那个房间出来,见到卢湘兰,她却不是十分惊讶,反而热情拉着她到一旁叙旧去了。


    卢湘兰没能看到段知微亲自吃下那盘虾,很是着急,只能虚与委蛇的跟着杜有容说上两句,待再回来,发现段知微面前的盘子已经空了,她暗松一口气。


    “你是在找这个吗?”


    袁慎己手上举着那盘光明炙虾,清吟捏出一个火诀,这盘子立刻燃起熊熊火焰,令人感到恐惧的是,火焰中竟然传出几声扭曲的尖叫,慌得整个食肆的人都往外跑。


    袁慎己抽出寒刀:“下蛊虫之毒,谋害朝廷命官,意欲屠其满门,心思何其恶毒,你可知罪?”


    第30章 第三十章立秋与婚礼鹤知半夜,蝉不……


    卢湘兰初遇袁慎己,是在春日的桃林寺,那日春光融融,燕子盈空,桃花开得正好,几位官家娘子相约一起上香,却半路遇到一伙宵小歹徒。


    她被歹人扛着在树林里头穿行,内心已然绝望万分,耳边却传来“嗖”的一声,有利箭离弦而出,如闪电般划过茂盛的树林。歹人听到声音正想逃窜,却来不及了,那箭无比精准地射到他的胸口。歹人身形一顿,随后满脸惊愕地倒了下去。


    金吾卫们疾驰赶来,为首的袁慎己骑着高头大马,手握玄弓,蹙眉看一眼歹徒,又看一眼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她,调转方向离去了。


    几个家奴丫鬟跑过来寻她,乳母一遍搀扶她一边兀自骂那金吾卫不上道,竟看了一眼就走了,也不知把自家娘子扶一下,回头定去老爷那告状,参他一本。


    卢湘兰没有理她,春的情怀已然在少女心中绽放。


    她很快打听到对方乃汝南袁氏子弟,还是中书侍郎的子侄。


    于是卢湘兰开始跟杜有容交好,杜有容似乎也心系于这位表哥,自己跟在她旁边,总有机会与袁慎己说上话。


    袁慎己对待官家娘子们向来守礼但疏远,灞桥之上,仕女们拿着柳枝翘首以盼,他目不斜视地骑着马走了,反倒对市井小民更加亲近,若有人朝他行礼,他还礼貌还礼。


    世家子弟多轻浮,只有他傲然其间,不慕女色,不附权贵,卢湘兰只觉心醉。


    她甚至花了大价钱前往定婚店,月老掌管天下姻缘,巫女三根香敬向幽冥,对月检书后道:“此人足上仍未缠上红线。”


    卢湘兰只觉失落,又稍下心安,自己未得到的男人,旁人也得不到。


    结果凉州一趟回来,巫女再次趁斜月尚明,对月检书,袁慎己却已然悬上了红绳。


    贵贱悬隔,天涯丛宦,此绳一系,终不可逭。


    卢湘兰心中的不甘如野草疯长,让她痛苦不堪。巫女赠了一道毒蛊、一道情蛊给她,代价是十年寿命。


    杜有容即将与裴家定亲,又一边极力追求袁慎己,实在可恶,于是寺庙“偶遇”,相邀她一起去厢房坐一坐,趁她不注意,蛊虫下在了她的茶杯里。


    可惜杜有容身上有个极其厉害的护身符,诅咒反弹到了她的丫鬟身上。


    只能罢了。


    又一日,卢湘兰陪着杜有容从八字娘娘庙出来,就看到袁慎己在当值巡街,他似乎是发现了谁,特意理了理铠甲。


    而后眼睁睁看着他小心走到那个低贱商贾身边,低头跟她讲话,嘴角勾起一个轻微的笑,严肃的面庞都变得柔和起来。


    她假意安慰杜有容:“袁都尉四品武将,想来前途无量,怎么也不会和一个当垆的商贾有牵扯。”


    内心已然翻江倒海,卢湘兰又想起巫女那句:


    “贵贱悬隔,天涯丛宦,此绳一系,终不可逭。”


    酒肆的客人几乎都已经跑了出去,只剩几人对峙。


    卢湘兰率先换上了一个泫然欲泣的可怜表情:“下蛊乃是大逆,若被定罪,可是要牵连全族之人,这罪湘兰怎敢含糊承认,都尉说妾身下蛊,可有证据?”


    段知微也悄悄向一旁的清吟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是她。”


    清吟道:“刚刚裴垣说了,为向杜府表达诚意,裴家表妹几日前便被送出了长安。”虽说更证明了裴垣是个好人,但他脸上难掩失落。


    原来是用排除法。


    清吟站了出来,对卢湘兰道:“赠你蛊毒之人,可曾跟你说过,下蛊会被反噬。”


    卢湘兰正静静站着,泪水如断了的珠子不停滴落,闻此言蓦地一顿。


    他接着说道:“下蛊之人,手臂会有如同蛛网般的黑色伤疤,一瞧便是。再说了制蛊所用的七星虫我也知道,源头一查便有”


    袁慎己最是嫌恶旁门左道运用邪术之人,此刻脸上怒容更盛:“若是大理寺追查这蛊毒的源头,你以为你能赖掉吗?”


    卢湘兰下意识抚了下左臂,那里确有蛛网般的黑疤,药膏、香膏不知换了多少,郎中也找了,怎么去都去不掉,竟是反噬吗?


    她只觉天旋地转,瘫倒在地,而后哀哀望向袁慎己:“上巳佳节,桃林寺中,都尉救我性命,我便已倾心于你。”


    她顿了顿:“巫女说,都尉心中只有一片荒凉风雪,我是着了魔,才用寿命去换情蛊。”


    而后卢湘兰面上哀凄之色消失,因愤恨而微微扭曲,她的嘴唇紧抿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手紧抓着衣角笑道:“那你们便陪我一起入幽冥吧。”


    她愤怒转向段知微:“尤其是你。”


    段知微很惊讶:“啊,我吗?”


    卢湘兰从衣袖扔出一张黄纸,瞬间四周燃上了熊熊大火,四处火光冲天,火舌肆意蔓延,一直燃到帷帐之上,滚滚浓烟不断升腾起来。


    段知微第一次见如此可怖的场景,转身时被胡凳拌倒,又被浓烟迷了烟,她张了张嘴,喊不出声反而吞进去许多浓烟,她突然觉得脑子懵了起来,很想昏睡过去,。


    有人朝着她冲了过来。


    袁慎己将身上外袍披到她身上,又往外袍上浇一壶已经凉透的煎茶,倒一声“得罪”,把段知微拥入怀中,冲破了一道火的屏障,奔向二楼一挂竹窗。


    他未曾犹豫,搂住段知微从竹窗跳了下去,所幸酒肆不高,他又当了人肉垫子,段知微竟然未感觉到疼痛。


    她大声咳嗽几下,吐出几口浓烟,而后赶紧过去看袁慎己,他脸上有几块黑烟,鬓发也被燎焦了。


    段知微抬起手给他擦擦:“都尉可有摔伤?”


    袁慎己似乎也被浓烟熏懵了脑袋,牵过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而后迅速反应过来又放开。


    段知微红了脸,而后又转白:“他们人呢。”


    话音刚落,杜有容也从那扇窗户中下来,她的身侧似乎护了一层类似绿色泡泡的保护膜,温柔的包裹着她慢慢从楼上飘落下来。


    段知微:“”差点忘了他们之中有一个妖怪。


    段知微本想搀扶一下杜有容,结果她刚落地就又要冲进去:“清吟还在里面,我要进去。”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段知微完全拦不住她,袁慎己不便触碰她,还是她的未婚夫裴垣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大力拦下了她。


    她哭得厉害,疯了一样捶打裴垣:“你放开我,我要进去。”


    所谓关心则乱,段知微很想告诉她,清吟是一只法力强大的妖怪,一场火不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


    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哭了,我没事。”


    清吟还是那幅波澜不惊的模样,他甚至身上都没沾染上一丝黑灰,眸色深深的看向裴垣怀中的杜有容。


    她哭得狼狈,发簪歪斜,停止了挣扎,只怔怔盯着他。


    夕阳升起,如眼前酒肆的火焰灼烧大片云羽,两人隔着不远,一个形影单只,一个即将嫁为人妇,像被天河阻隔的牵牛织女。


    所幸他仍是化作了蒲桃的模样,若是寻常的男子形象,怕是裴氏都要起疑了。


    这件事情的后续如何段知微未曾在关注,她更关心杜有容。


    杜有容那日不知和清吟说了什么,已然心死,整日关在自家绣楼待嫁。


    从外人角度看上去,裴垣家世好,生得英俊,风度翩翩,似乎还很专一,简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良配,这若不满意,简直就是脑子被驴踢了。


    但是段知微知道,她心里爱慕一个妖怪得不到结果,又失去了自小一起长大的丫鬟,真心相交的朋友要害她,定然是心力交瘁。


    只是她也不得解法,只好趁着快立秋了,多做了些香糖果子,托袁慎己送进杜府中,希望甜食能稍微安慰一下她。


    立秋有“观秋”、“晒秋”之论,段家食肆的后院铺满了油纸,上面晒了各类农作物,段知微干活的时候,清吟就盘坐在桂花树上,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


    段知微问了他一嘴,他推说秋冬时节,蝉妖需要冬眠,段知微半信半疑的走了。


    袁慎己最近要处理这件蛊毒的案子,卷宗写了一遍又一遍,自家表妹要在立秋这日成亲,丛姨帮忙打点,忙得脚不沾地。


    立秋前几日,段知微在后院收拾好了晒了几日的赤小豆,熬煮上一锅红豆汤圆,糯米皮包裹着香甜的红豆枣泥馅料,煮得软烂,口感绵密,再倒入桂花蜜,更是甜而不腻。


    托袁慎己的福,她又进了一趟杜府,给杜有容送了一盅红豆汤圆,希望甜食能抚慰一下她的心。


    立秋当日,新郎身着华丽的绯色长袍,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迎亲队伍前往杜府,这桩婚事可算门当户对,杜有容由喜娘搀扶着,拜别了父母,坐上裴家的花轿。


    路上许多百姓沿街观赏,新郎裴垣英俊潇洒,花轿后杜府抬着十里红妆。


    清吟站在宣阳坊一棵桃树上,眸子深沉的看着花轿路过,伸出了手。


    花轿蓦地停了。轿夫和守在一旁的喜娘都惊讶的抬起了头。


    明明是立秋,已经凋零的桃树被像被施了魔法,枝干开始萌发出一个个小小花苞,而后慢慢膨胀,花苞绽放开来,粉嫩的桃花瓣一片片展开,露出嫩黄花蕊。


    满树花朵如云似霞,风过,满树桃花颤动,花瓣纷纷脱离了枝头,打着旋儿纷扬飘落,笼笼丛丛,落英缤纷,落在花轿上。


    四面百姓都齐声喝彩,忙道喜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段知微在旁边,就看着他对桃树施法:“做到这种程度,不去告个别吗?”


    清吟看一眼湛蓝天空:“你听过蝉不知雪吗?”


    蝉夏天生,秋天死,看不到雪。


    “今日立秋,到我离开的时间了。”


    妖怪的生命冗长,蝉妖却是特殊,能活上二十年,已然算是长寿了。


    “这就是你对我避而不见的原因吗?”杜有容从树后走了出来,她穿一身普通的绿色襦裙,鬓边毫无饰品,根本不像是佩着凤冠的新嫁娘。


    清吟惊讶的看她。


    段知微悄悄溜走了。那日在杜府,见杜有容已然形容枯槁,段知微想帮帮她,于是她托了蒲桃,蒲桃托了朱娘,朱娘找了族中最会化形的蜘蛛,代替杜有容上了花轿。


    杜有容知道的,遇见裴垣那日,是清吟邀她前往桃林寺,与心上人约会,她欣喜的面饰花靥,描摹秀眉。


    马车行驶山林间起了阵怪风,她惊讶抬头,被裴远窥见一幅嫦娥月容。


    “是你安排的对吗?”杜有容哭着问。


    清吟无奈道:“是我。”


    他即将消逝于天地间,只不放心自己的恋人,裴氏上下全族他都派蝉族打探过了,裴垣家教森严,前途大好,若杜有容嫁给他,定然会幸福一生。


    杜有容哽咽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是不会嫁他的。”


    清吟急道:“那你待如何,孤老此生吗?我以后没有办法再护着你了。”


    段知微


    听不下去了,帮着劝了两句:“你这话就不对了,杜娘子不喜欢那裴垣,他再好,嫁过去也不会快乐的。”


    秋风起,吹乱清吟发丝。


    “我要走了”他最后看一眼杜有容,伸出双臂:“你愿意再抱我一下吗。”


    杜有容跑过去扑进他的怀抱,清吟环抱住她,终于形成一个完满的圆。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似被秋风瓦解,化为无数闪烁光点,如萤火飘动到空中。


    只剩杜有容抱着一袭绿色的袍子在哀哀哭泣。


    那些萤火围绕在她周围,仿佛在对她进行安抚,又像为清吟的消散举行的一场庄重的送别仪式。


    “桃李无言又何在,向风偏笑艳阳人。”我今将剃度,半生梦已醒,只是今生,能否再见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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