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修月亮的人冰糖肘子炖一……
中秋前夕,段知微提前就找了木匠,要订一批用来装月饼的礼盒,这盒子要红木的、圆形的,最上面一层要有镂空雕刻的团圆纹。
里头则要划分独立的小格子用来放月饼,盒子最好再配一个精致小巧的提手,方便人们送礼。
再有就是又去了趟东市的云想夹缬,把送给阿盘的襦裙取了回来,刚巧在那碰到夹缬的画师,又订了套嫦娥奔月、吴刚砍桂的画样,准备贴在中秋礼盒上头。
至于月饼本身,段知微阶段性选择了放弃。
东西市的糕饼铺子竞争本就激烈,有一家专门做宝相花纹月饼的,黄澄澄油汪汪一大个,面上刻着精致宝相花纹,极其受长安仕女追捧。
另一家则是主打美味的酥皮月饼,里头裹着松仁、核桃仁、瓜子仁、冰糖混合起来的馅料,听起来像是五仁月饼的前身,只是段知微一向不爱吃五仁月饼。
特别是糖冬瓜冰肉和橘饼搓一起的那个青红丝,一股儿怪味,简直秀色不可餐。
只是这家酥皮月饼吃起来却是香松柔腻,口感相当丰富,难怪每年中秋前夕,门口都大排长龙。
掌柜在店里头耳提面命地教导学徒,段知微竖起耳朵听了一嘴儿,只听到要用什么山东的飞面,馅料磨成细末,微加冰糖。
至于大明宫内的月饼,那就更加精致了,袁慎己就得过圣人的赏,那月饼有蜜饯果脯子馅的、橙沙馅的,每个月饼还都有自己的名字,叫什么“金花”“芙蓉”做的特别精致。
在这样激烈的竞争之下,段知微只能赞叹一下古人的智慧,而后对自己当年“现代人必能打败古人”的幼稚言论做了深刻反思。
东市绕了一大圈,各色月饼也吃得差不多了,段知微这才晃晃悠悠回了食肆,月饼还是太甜腻了,她赶紧去后院打一碗凉水饮下。
结果一抬头,发现在桂花树下,一只毛茸茸的兔子盯着她看。
段知微奇道:“哪儿来的兔子啊?”她走上前提溜起兔子耳朵,兔子也不挣扎,乖乖任她查看。
蒲桃赶忙冲了过来,把兔子抱进怀里:“娘子,这是我养的小兔子,你可千万不能一时兴起拿它做个烤兔腿什么的。”
段知微:“”我是那种人吗?
正逢金秋时节,街对角果肆家的小娘子一大早就来邀请蒲桃去终南山脚捡栗子,两个人欢天喜地地拎着篮子就走了。
回来的时候,蒲桃的篮子里就多了一只白色的小兔子,说是在树林里捡的。
段知微也就随她去了,一只小兔子而已,最多废点菘菜叶子,又不是养不起,不像某只每天都要吃鱼的大胖猫。
食肆门口的炉灶里咕噜噜炖着冰糖肘子。段知微今早去了趟肉铺子,发现肘子今日便宜了不少还很新鲜,就买回来了。
先在深汤锅里垫一张竹笪网,把肘子和葱姜并各色香料一起进去煮。另起一个大铁锅,用油炒糖色,放**糖炒到粘稠。
除了废点时间,其他都还好,看着这大锅在门口不断咕噜,醇厚的肉香和冰糖甜蜜融合,弥漫在空气中,惹得路人时不时就凑过来看上一眼。
盘子底下垫一层白菜,肘子出锅,这肉炖煮得酥透,色泽金红油亮,段知微摆盘时再淋上一勺明油,看上去更油润。
食客们也很开心,冰糖肘子口感软糯,肘子皮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肉的鲜嫩与浓郁卤汁相融合,更加鲜美。
多亏这肘子,米饭都比平时多卖了一瓮,饭上浇上一层肉汁,再用勺子拌开,每一粒米都饱吸了浓郁汤汁,再大口塞入嘴中,爽快地吃出一身薄汗。
过了晌午,肘子就全部卖空了,只好对后面的客人说上一句“明日请早”。
趁午后闲暇,段知微喊上阿盘,两个人在桂花树底下铺上油纸,准备收一收满树盛放的桂花。
二人轻轻摇一摇桂花枝干,婆娑间飘落满地金色的桂花,这桂花用来做桂花糕、桂花蜜、桂花冬酿酒都是极好的。
特别是那桂花冬酿酒,冬至日一大早拎一干净油桶去打五斤零拷冬酿酒,酒面漂浮着零星桂花,这酒刚饮一口是桂香浓郁的小甜水饮料,到了第二日便有酒味儿了,非常好喝。
段知微正搀那口冬酿酒,段大娘悠闲走了进来,左右看一眼问:“蒲桃呢?”
那小姑娘最爱凑这个热闹了,怎么不见人影了。
“兴许玩去了吧。”段知微接话,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成天拘在这干活做什么,出去玩玩也挺好。
正提到她,蒲桃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
几人忙问她怎么了。
蒲桃撇撇嘴,含了一包泪道:“我的兔子不见了。”
“哎呦呦。”段大娘这人嘴硬心软,最见不得她哭,赶紧蹲下给她擦眼泪:“老身陪你去找找,找不到就去东市再买一只,不就兔子吗?”
两人牵着手走了。
段知微这才开始忙活月饼的事。
传统广式月饼有莲蓉蛋黄的、豆沙的,优点是易于保存,卖相漂亮;苏式月饼馅料有玫瑰、百果,当然也有火腿葱油的,可甜可咸,任君挑选,但是容易掉渣,不方便送人。
京式自来红月饼段知微没有尝过,倒是在潮汕吃过一种朥饼,皮薄馅松很是新奇,只是内馅多用老香黄和乌豆沙,难买到,工艺也极其复杂,要慢慢包酥,这样才能层层起薄酥,于是段知微也算了。
最后还是决定先动手做莲蓉蛋黄的试试看,毕竟她有先见之明,咸蛋黄已经腌制了好几缸在库房里头。
立秋时晒了一天的干莲子磨成泥,倒入锅里加糖炒,炒至莲蓉抱团。咸蛋黄切开放进胡饼炉里低温烘烤,馅料准备好以后就开始包月饼。
前两日段知微还想找木匠师傅刻一套月饼模子,特特提了要求要嫦娥奔月样式和玉兔捣药样式的,结果因为临近中秋,这模子竟然有现货。
师傅说长安糕饼铺子排着队来订这个模子,他跟几个学徒加班加点的刻了几十套扔在那。
段知微倍感竞争激烈。
在面皮里塞入莲蓉蛋黄,满满用虎口把皮子往上推,收好口,压一压放入模子里,薄薄地刷一层蛋黄水,然后放进炉子里头烘烤。
最后成功端出一盘烘烤得非常成功的月饼。色泽金黄如满月,表皮细腻,散发微微的麦香和油光。月饼正面的嫦娥奔月花纹也刻得很清晰。
拿把刀把月饼切开,里头层次分明,莲蓉细腻绵密,中间一颗橙黄圆润的咸蛋黄,一看就让人起食欲。
段知微颇为满意,跟阿盘两个人分了一块,其他的用盘子装好,放灶台上晾凉。
她又想试试苏式的月饼,段大娘带着蒲桃回来了,看着两人都垂头丧气的样子,段知微就知道,肯定是兔子没找到。
“算了吧”她想安慰一下两人,便去灶台上取月饼:“今日烤的月饼非常美味,你们一人一个尝尝。”
灶台上空空如也。
“我月饼呢!”
她大步走到后院,金华猫仰躺在屋檐上一脸舒适地晒着太阳。
“我说,是不是你偷走了一盘月饼。”段知微不太客气。
此猫蹭吃蹭喝,一猫一天能吃一筐鱼,不给饭钱也算了,遇到大事还指望不上,比方上回遇到蝉妖,一人一猫互相抱着在树下瑟瑟发抖。
金华猫大怒:“本座还没到要偷吃月饼的地步好吧,那玩意甜腻腻的,谁吃那个。”
“哦”段知微拿出那个还粘着些微月饼香气的盘子“那麻烦你找找我月饼哪儿去了。”
“你当我是犬类啊,我是高贵的金华猫!”
“今晚两根炙鱼干。”
“成交。”
金华猫闻闻盘子,又四处闻闻空气道:“我闻到了”
“月饼的气息?”段知微赶紧问道。
“是妖怪的气息。”金华猫颇为神秘地说道。
结果它厅堂、库房、后院甚至井里都看了一圈也没看到妖怪半个影子。
段知微深感上当:“你的炙鱼干没有了。”
一人一妖正在斗嘴,后院的葡萄架下茂密一丛草突然动了动,段知微以为是那只不见了的兔子,赶忙跑过去拨开了草。
一个可爱的拇指般大的小姑娘正抱着一块月饼费劲地啃,她有一对长长的兔子耳朵,不时颤动两下,她身穿一袭白色袍子,那袍子轻柔白净,泛着如月华般柔和的光泽。
见到段知微也不害怕,而是抱起剩的一小块月饼给她:“你要吃吗?”
虽然是妖怪,但是也太可爱了吧,段知微心想。
等等这不会是蒲桃从终南山捡回来的兔子吧。
这么想着,她举起双手把兔子耳朵的拇指姑娘托了起来。
蒲桃非常惊喜,小心摸摸她的耳朵,阿盘也算经过大风大浪了,只看一眼就又去晒桂花去了,倒是段大娘咋咋呼呼:“怎么又来个妖怪,那清风庵定然是个骗子,老身供了那么多香火一点用都没有。”
岂料兔耳拇指姑娘不满地双手叉腰道:“我不是妖怪,我是修月亮的人。”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收集月光的人酿造失败的……
段知微头一回学着酿桂花酒以失败告终。
她自觉看过不少别人酿酒的教程,信心百倍地跑去酒肆打了一缸清香白酒,先放干桂花、再放一层**糖压住桂花,最后倒酒,封盖以后把酒坛放到通风处。
带着对甜香桂花酒的满满期待打开盖子,结果一股败坏的酸腐味儿冲了出来。
在后院干活的阿盘、念书的甄回、晒太阳的金华猫、偷懒的段大娘都被味道熏跑了。
段知微只好自己一个人坐到井边涮洗酒坛。
蒲桃风风火火打了帘进来,段知微以为她要帮忙洗酒坛,正要好好表扬她一番,没想到蒲桃撇撇嘴问道:“娘子,月亮上有什么啊?”
段知微:“啊?”
蒲桃不太开心:“月亮上明明有嫦娥玉兔和桂花树,月牙说没有。”
月牙就是那只蒲桃从终南山脚捡回来的小兔子妖怪,虽然她自称是修月人,但是没有人相信她。
为迎合中秋佳节,东西两市最近的歌舞百戏随耳一听都是嫦娥奔月、吴刚砍桂的故事,蒲桃对嫦娥仙子的故事坚信不疑,已经准备好了香合、筯瓶,就等中秋一到虔诚拜月娘。
月牙竖着一双兔耳朵,老僧入定般地坐在蒲桃肩头,看上去一脸高深莫测:“你们可知,月亮是由七宝合成的,像一个圆圆的丸子,上面的阴影也不是桂花树,是太阳照耀在上面形成的影子。”
虽然段知微完全知道月球上肯定没有嫦娥仙子,但是见蒲桃忙前忙后,买了各色果子鲜花就等着中秋拜月,也不忍心戳破她的幻想,只好说:“岂不闻李太白‘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大诗人都这么说了,月亮上自然是有嫦娥仙子的。”
本朝人对诗人有一种莫名崇拜,更何况这诗章出自诗仙李白笔下,虽然李白本人也不一定相信这个,只是用典写诗而已,但是用来安慰蒲桃足够了。
蒲桃稍稍安下心来。
段知微带着月牙到了前厅道:“妾自知月亮上没有嫦娥仙子,但是蒲桃还小,你不要打破孩童的幻想,妾身给你做一盘月饼当作谢礼。”
月牙仍然盘腿而坐,把脸扭向一边,颇为傲慢道:“你们这些凡人根本就不懂月亮”
段知微见她如此,只好无奈道:“我懂月亮,月亮上有几座环形山,月面上那些黑斑是广袤的平原,还有绵延的、一望无际的山脉”
月牙这回终于睁开了眼,很是认真地盯着段知微看了一会儿,而后站起来,在灶台上规规矩矩行一跪拜大礼道:“月牙有眼无珠,竟不知娘子也是修月人。”
段知微:“不,我不是。”
自那以后月牙的态度一个大转弯过来,这拇指大小的修月人竟然懂得不少,她明确指出段知微酿酒出错的地方,是花柄没有摘除干净。
在月牙的指导下,段知微用透水把酒缸里外冲刷三遍,再一层桂花、一层冰糖的码在一起,最后倒入酒封盖。
月牙拍着胸口保证,这酒酿造出来绝对没有问题。
眼瞅着其他食肆都开始预订月饼了,也有不少乞巧订过巧果的老客专门来段家食肆问月饼的事情,段知微赶紧着手月饼的烤制。
月饼礼盒里放入的是三种广式,莲蓉蛋黄、豆沙枣泥和五仁,另外再散卖一些现烤的鲜肉月饼和香喷喷的桂花糕。
宵禁刚解,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段家食肆便开始忙活了起来,段大娘负责活面,阿盘则是熬煮红豆沙、剁肉蓉,蒲桃清洗桂花,段知微则用石碾慢慢碾碎核桃、芝麻和瓜子仁。
虽然她本人不爱吃五仁月饼,但是该说不说,五仁月饼在长安就是卖得好。就像长安名菜格食,就是羊肉肠缠豆荚,她听着就不想吃,长安人却很喜欢。
于是当天光大亮,路人行走在路上以后,惊讶地发现段家食肆里向外飘出一阵阵的甜香。
五仁月饼里的各色坚果因为饱含油脂而散发浓郁的坚果香,豆沙枣泥的月饼则是枣香浓郁。
还有鲜肉月饼,段知微在叠酥皮时特地掺进去一勺猪油,烘烤出来的月饼有浓烈油脂香。
阿盘把每个种类的月饼都切了几小块放在柜台前,戳了几个竹签子任食客品尝。
让段知微没想到的是,鲜肉月饼竟然卖得格外的好,虽然她几次向食客强调这月饼只能吃现烤的,冷了就不好吃了,但食客们仍然无怨无悔的在秋风里头等着。
甚至门口排了个大长队就为了等这鲜肉月饼出炉。
段大娘只好紧急跑去肉铺又订了几斤猪腿肉。
食客们点一盘鲜肉月饼,都不需打包,直接坐到食肆里头就开始吃了起来。
苏莯下了值,闻着味儿就跑来排队,段知微悄悄给他插了个队,拿了一盘子让他坐后堂吃去了。
咬上一口,这鲜肉月饼层层包酥,油脂香气浓郁,咬一口酥脆非常,扑簌簌的往下掉渣。里头肉馅加了葱姜水去腥提鲜,浓郁肉汁和酥香外皮结合起来吃着非常美妙。
段知微自己都没想到鲜肉月饼竟然做的这么成功,于是紧急停止了桂花糕的制作,全心全意的专攻鲜肉月饼这一种。
不过莲蓉咸蛋黄的月饼也很受欢迎,据食客反映,莲蓉细腻顺滑,有莲子清香,咸蛋黄油润起沙,二者结合,咸香与清甜竟然交融的很好,食客们很喜欢。
最后莲蓉咸蛋黄和鲜肉月饼一售而空,但其他都有些剩下来的。
月牙倒是很喜欢那个红枣豆沙和五仁馅的月饼,坐在那慢慢吃了起来,并且礼貌询问段知微,因为目前还有八万多人躲在月亮阴影处修理月亮,她想带一些作为特产带上月亮。
段知微自打来长安,遇到了没有头颅的飞头蛮、哄骗人入池塘的蛙僧对什么都见怪不怪了,别说带到月亮上去,带进黑洞里她也没有意见。
于是段知微寻了一个大包袱,把卖剩的月饼一股脑包裹了进去,一点儿大的月牙当着众人的面把月饼包袱缩小成黄豆大小,而后背到身后,向众人礼貌告别。
蒲桃有些许不舍,问道:“你要离开了吗?”
月牙道:“我偶然入到终南山小径中,迷了路,在其间化为兔子睡觉时被带来此处,这儿的
月饼很好吃,明年中秋前后我会再来的,眼下我要回月亮上去了。”
段知微插话道:“你要怎么回去啊?”
月牙打开了话匣子,说是还有别的修月人来到了长安,目前住在城外桃林寺中,她准备去找他一起回去。
桃林寺离宣阳坊很是有一段距离,段知微便打算驾着驴车送她一程,蒲桃嚷着要跟她一起去。
段大娘趁机拿了一袋子铜钱让她去桃林寺献点香火,若是晚了,可以在桃林寺宿上一晚再回来。
中秋临近,作为大寺,桃林寺门口也是一排排宝马香车络绎不绝,段知微架着驴车晃晃悠悠到寺的时候,已是彩霞漫天,今日是决计回不去了,只好在小沙弥的引导下,去厢房宿上一晚。
月下散步的时候,倒是在桃花树下遇到了值守的袁慎己。
桃林寺最近香火兴旺,王公贵族一茬茬来,金吾卫便在这轮流值守。
她见到袁慎己,笑得开心,忙拿出一篮子月饼邀请他一起吃。
“这个鲜肉月饼,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很受欢迎,我以为长安人会喜欢吃甜的呢。”
她又拿出一个红枣豆沙的:“这个就没有人喜欢。”
袁慎己接过咬上一口,满口红枣的浓郁甜香,于是全部吃下道:“这个也很好吃。若段娘子不介意,豆沙馅的月饼可以全卖给袁某。”
虽然这样确实可以清库存,但是听上去娿太不上道,她刚要拒绝,听到前面传来争吵声。
一身着翻领窄袖白色长袍,头戴斗笠的书生,怀抱一个竹篮和瓠瓜做的漏勺,正在池塘边用勺将水打到篮子里,这样很奇怪,因为竹篮是镂空的,水从缝隙里全淌到了地上。
因此旁边几个郎君仕女都嘻嘻哈哈着笑他痴儿。
他捧着竹篮正色道:“某在收集漏在水面的月光,用于维修月亮。而且,若是夜晚过于黑暗,收集的月光可以把黑暗照得通明。”
众人只当他玩笑,笑着说他痴,而后一哄而散。
段知微一听就知道他应当是另一个修月人,正想回房找月牙,袁慎己却叫住她,今夜城外江水中有一只行进的画舫,可供桃林寺的香客使用,不妨一起去赏月亮。
段知微欣然同意。
正所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中秋前后的月亮都很美,长安有宵禁无法可想,但是城外有泛舟江上赏月的机会,真是不容错过。
段知微带上了蒲桃和月牙上了画舫,朱红色香案上已经染上了香炉,筯瓶里插着一双香筯,供着数枝木樨。
画舫中间也有食案放着月饼、西瓜、柿子供香客随意取用。
一切都很完美。
除了今晚完全没有月亮,夜空如巨大的墨色幕布笼罩江水,只有画舫四角燃着的灯笼闪着微弱的光芒。
除了蹭袁慎己身份的段知微外,画舫里大都是贵人,不觉有些败兴,有个郎君突然瞅到那位收集月光的人道:“你不是收集了月光了吗,可以拿来用吗?”
段知微很明显听出他在阴阳怪气,但那位斗笠兄竟然高兴地讲道:“兄台说得很有些道理。”
而后他用漏勺伸入竹篮里舀上一勺子空气,向江面泼去,一道明亮的月光划破了黑夜,他又舀了几勺,又一道月光架在江面上,如此十来下,江面被月光照得通明,亮亮堂堂的,连江中鱼儿浮到水面上击打水面,鱼尾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下画舫里头的人全部都惊讶起来,有人率先问道:“可是仙人到凡间一游?”说着就要跪下,被那斗笠兄扶起谦虚道:“怎敢怎敢,某不过是八万两千户修月亮的人之一,如今人间已经游历,便回月亮上去了,哈哈哈哈。”
躲在食盒中的月牙也偷偷跑了出来,再次对着段知微和蒲桃行礼道:“我也要回月亮上去了,得抓紧在中秋夜把月亮修好。”
她伸出手,拿出一个小包袱,里头是两裹玉屑饭:“这玉屑饭虽不能至长生,但能使百病全消,你们分了吧。”
而后她走到斗笠人的身边,两人一起消失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佳节又重阳冰糖葫芦重阳……
很快便又是重阳佳节,自晋陶渊明后,世人甚爱菊花,走在坊里小路上,小贩扛上几盆子菊花摆着,黄的如金,粉的似霞,花团锦簇好不热闹。
段知微向来对不放假的节日没什么灵敏度,直到段大娘插上满头的茱萸问道:“今年重阳是怎么个过法?”
段知微理所应当地答道:“能如何过?自然是按平常过呗。”
她刚订了几篓极肥的螃蟹,正是摩拳擦掌的时候,待重阳一到,一盘蟹膏丰腴的清蒸螃蟹,一碟姜醋汁,再将那沉淀十来日的桂花酒启坛,那可真是人间第一大享受。
段知微畅想得很是美好,并且给段大娘画饼:“重阳赚了银钱,便去捻金阁给您打一支金镶玛瑙钗。”
段大娘不理她的画饼,只幽幽道:“哪个客人失心疯了重阳节跑你这食肆用食?”
重阳乃大节,长安人全跑城外“观秋”去了,要不就是在终南山脚放飞纸鹞,要不就是在曲江池畔饮酒赏菊,还有去乐游原上登高辞青的。
最不济也是在寺庙前观赏舞狮法会,若有熟人问上一嘴:“足下重阳如何度过?”而你回答:“在食肆饮酒吃蟹。”
定会被熟人心里冷笑,道一声“土鳖”。
段知微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正是秋高气爽的节气,宵禁过后,后院桂花树下摆几个食案,段知微极其大方地端上了一盆秋梨石榴,并道:“秋季霜降,应当吃些甘润酸甜的水果,大家不要客气,随便吃。”
一向抠门的掌柜今日变得如此大方,甄回看眼水果再看眼笑容满脸的段知微,迟疑着不肯下手:“段娘子有何要求直接吩咐就行,不必如此”
段知微道:“怎会如此,马上重阳佳节,妾已想好了,雇上一辆牛车,带大家去终南山脚辞青、饮酒、放纸鹞。”
众人一听便懂了,段娘子这是又盯上了重阳的生意,寻思去终南山摆摊呢,幸而不是什么再去林子里头捡栗子,满大街拿着月饼喊人试吃的苦差事。
于是大家放松下来,拿水果的拿水果,饮酪浆的饮酪浆。
段知微自讨了个没趣,只得也盘坐下来,啃一口秋梨。
嘶真酸,早知道就不买最便宜那种了。
秋季真是个颜色丰富的季节,后院几个大簸箕里晒了柿饼、陈皮、栗子、梨条,最后还有一竹篮子山楂果实在没地儿晒了,段知微干脆找了屋外一墙根斜着晒山楂。
那山楂果红彤彤圆滚滚一个,看着就惹人喜爱,更是为秋天增了一道明媚的亮色。段知微心血来潮,就想弄个冰糖葫芦吃一下。
这小零嘴做起来也是简单,竹签子串一串,熬一锅浓稠糖浆,把山楂果子在里头滚上一滚放凉便是。
一个个红彤彤山楂裹着晶莹剔透的糖衣,在秋阳下一照,像璀璨的红宝石,看着就诱人。段知微自己试吃了一个,“咔嚓”一声,糖衣清脆带着些凉意,甜蜜的糖中和了果子的酸,吃上去别有滋味。
这零嘴儿大人不觉得什么,蒲桃见了两眼都发光,拿起一根跑去跟小伙伴们炫耀去。
段知微把手在蔽膝上擦两下,开始考虑摆摊用的重阳糕,重阳糕又称五色糕,段知微之前从未做过这种,长安各家糕品铺子对重阳糕的制法大都不一样,讲究的人家要制九层糕,上头插一小小红纸旗,不讲究的人家则是米粉拌上蜜枣葡萄干一通乱蒸,也算是重阳糕。
更离谱的是还有人家在糖糕上放上羊肉、鸭肉做点缀
于是段知微顿悟了,重阳糕,就是重阳节吃的糕,它究竟是个什么形式,没有人在乎,那便蒸上几笼桂花糕算了。
正自想着,蒲桃一脸气愤的回来了,新做的银红半臂襦裙底下染了一层泥污。
“这是怎么了。”段知微赶紧给她拍拍裙上的灰。
“隔壁肉铺的旺福抢了我的冰糖果子,我气不过,跟他打了一架”她四处张望一番,拿了墙角晾晒用的竹竿当武器,吸吸鼻子又走了。
小小背影拎着个大大的竹竿,头上双髻的红绳一晃一晃。
“回来!”段知微在后面追过去,抢过竿子:“还想打架,这裙子做了小百文钱了,若是破了,长姑有的念叨了。”
见她不服气,段知微只能叹口气:“回头重阳,做上一扎子冰糖葫芦,你去他面前炫耀一圈,每人分一根,就是不给他。”
蒲桃觉得解气,狠狠点点头。
终于等到重阳日,段知微狠心雇了一日牛车,这牛车宽敞,坐得舒服,而且老牛走得稳当,不像驴车,摇摇晃晃的。
今日秋高气爽,秋阳高照,一扎子冰糖葫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蒲桃特特抱着跑去肉铺逛了一圈,把旺福馋得口水直流,被肉铺娘子一个巴掌打下去。
今日天空瓦蓝澄澈,渭水河流环绕着终南山,段知微想起那时与袁慎己一并走在其间还是葱茏夏季,如今已然金黄一片。
她们挑了溪水边一棵金黄的枫树下,铺上一层毛毡,毛毡一角压上一坛桂花酒,几篮子桂花糕一摆,再竖上一扎冰糖葫芦。
此处溪水碧清,地势平坦,许多仕女、孩童也选了这儿放纸鹞,长安小贩也是聪明,好几个摊子上挂着各色纸鹞,仙鹤长寿的、鲤跃龙门的,段知微见蒲桃眼巴巴看着,便也准备去给她买一个。
小姑娘品味独特,非瞧不上那蝴蝶的,定要一个通涂绿色的软翅螳螂。
不一会儿瓦蓝的天上飘着各色纸鹞。
阿盘拿出几个杯子,每人分上一碗桂花酒,托修月人的福,那酒的确酿造得极其成功,泥坛一开封,那浓郁的桂花香立刻就弥漫了起来。
来辞青的郎君仕女本就觉口渴,闻到这甜香浓郁的桂花酒,忙来打听一番,段知微备了好几坛在车上,立刻同意卖给他们。
今日在这放飞纸鹞的儿童颇多,蒲桃受了旺福的启发,拿上一串冰糖葫芦去小孩堆里一顿炫耀,不一会儿,那群孩童看着眼馋,纸鹞也不放了,立逼大人来掏银子买冰糖葫芦了。
一扎子冰糖葫芦竟是不费力就卖完了。倒是几篮子桂花糕还放在那,虽也有人买,但是人气不太高。
三三两两前来的游人大都是想饮上一碗桂花酒,此酒色泽金黄澄澈,酒面些许泡沫,饮上一口绵柔醇厚,还有桂花微微的甜香。
很快又走来几个郎君,扮相一看就是世家子弟,上来便直接要买一坛子桂花酒。
段知微回头去捧酒,却被为首的身着紫色澜袍的人盯住:“竟然是你?”
这人穿着华贵,腰间挂一麒麟玉佩,肤色白皙,长得也算端正,段知微瞧了他一会,愣是没想起来,只好问道:“足下是?”
那人气结道:“你这无知娘子,上次嘲讽某未学《礼记》,竟扭头就忘了?”
段知微瞬间记起,夏日抢冰时,她因念了卢照邻两句诗,被这迂酸文人嘲笑的事,当下把酒坛狠狠放下,嘲讽道:“一季未见,不知郎君是否已能将《礼记》念诵个完整?”
对于读书人来说,这算是极大的羞辱了,那人脸色涨红刚想理论,被后头人拉住道:“算了,何必与妇孺计较这等细枝末节。”
段知微不乐意了:“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我念两句诗碍着你了?乐天居士每完成一首诗,都要念诵一遍给老媪听,直到百姓听懂,所以各地的寺庙、驿站都有他的诗留存,你这种附庸风雅,作一首诗非得佶屈聱牙,那才是最可恨的。”
那几个郎君惊讶望她。
后面传来“啪啪”几声鼓掌,一个矮胖白面的书生走过来道:“好泼辣娘子,但竟说得有些道理。”
这书生脸上一团和气,但后面几人看到他竟然灰溜溜走了,段知微上下打量一下他。
袁慎己也从后面赶过来,微笑道:“这便是我曾提过的段家娘子。”
段知微:“啊?”
书生在溪水边搭了个毡帐,邀段知微一叙,几个人便坐到帐中。
书生拱拱手:“某琅琊王氏王潜,今日听段娘子一席话,颇有些感悟。”
他的案前正放着一张上好白麻纸:“诗篇不必过于华丽用典,朴实些或许更受百姓喜爱。”
段知微心想,看来又是一位爱诗成痴的文人。
袁慎己则是在一旁补充道:“王君喜爱志怪故事,擅于写变文,大慈恩寺、青龙寺很多变文都是他写的,某曾提到过段娘子在南严寺的经历,王君一直说要见你一面。”
原是如此,当下段知微稍安,想他爱听志怪故事,便把中秋遇到修月人的故事也与他讲了一回,王潜甚是惊喜,听得连连点头,忙命侍女研磨,将故事记载了下来。
而后又对段娘子叉手为礼道:“这篇定能成为风靡长安的变文,王某这厢多谢段娘子。”
不过提供了个故事而已,有何好道谢的,段知微坐了一回,起身告辞了。
帐中只剩王、袁二人坐着对饮,那王潜虽面上一脸和气,笑起来却两眼弯弯,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今日可算见到了,迷惑到慎己兄的,凉州城外的狐精。”
袁慎己微微皱眉,似不喜这个称呼道:“狐精故事是你编写的变文,还望慎言。”
王潜点头道:“倒是位有趣的妙人,可惜出身低了些,圣人最近欲在凉州设置都护府,大都护位置定然是你的了,你那继母想来蠢蠢欲动。”
袁慎己冷笑一声:“袁某要娶何种娘子,哪里是她能过问的了的。”
“那也是”王潜一点头,又揶揄道:“不过段娘子看上去坦坦荡荡,想来并不是折柳赠你啊。”
何止不会折柳相赠,只怕得对着柳叶研究一下可做什么美食,想到这儿,袁慎己势在必得的笑了:“这便不用王君担心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牡丹灯笼北风咆哮天阴雨……
时序往冬日在过,不同于重阳节的艳阳高照,这几日竟都是天阴雨湿,往往二人正说着话呢,天突然阴下来,而后便开始落雨。
路人这些日子都打着油伞在暴雨斜风里艰难行走,段知微早早在厅堂里找了火盆生上了火,整个食肆立刻就暖烘烘了起来。
段大娘本来觉得还未入冬就把火盆生上,简直就是在浪费碳钱。但见许多过路人因想驱寒而各个往食肆里头赶,也就闭嘴不说什么了。
天实在是太冷,阿盘畏寒,到这天就双手双脚冰冷,裹几层衣裳都不中用,段知微特地去铁匠铺,找铁匠打了一个类似汤婆子的铜制容器,往里头倒入热水,捧在手上也能驱寒。
汤婆子乃是宋代创制的小玩意儿,本朝是没有的,段知微去打完一个,铁匠自己也觉得新奇有趣,便又多做了几个放在铺子卖,不想生意竟然很好,寥寥数日下来,段知微走在路上,竟发现长安仕女人几乎手捧一个汤婆子。
她是真的很想去找铁匠铺要一下汤婆子的版权费,谁料想铁匠倒是很上道,一大早扛了一整个羊腿到了食肆,算作答谢。
这身形魁梧的铁匠放下羊后竟然难得忸怩一番:“托段娘子福,最近铺子生意不错,若之后娘子还有什么物件要打,还请到某的铺子里来,给娘子免上些铜钱。”
段知微懂了,这也算是来送版权费了。马上过冬,她确实准备再打几个暖锅,推出各色火锅来,于是欣然道:“那便多谢了。”
双方对这桩交易都感到很满意,段知微还想招呼铁匠饮一碗热腾腾的大枣茶,铁匠摆摆手,自去了。
一整个羊腿挂在食肆门口,恰逢果肆又送来水灵灵一筐白萝卜,那可真是想瞌睡的人送来一枕头,白萝卜辛辣,最能解膻味了。
外头北风呼呼刮着,里头食肆温暖如春,再来上一碗羊汤配几个烘得焦脆的胡饼,若有雅兴,再来一杯绿蚁酒。
羊肉算是本朝供需都最大的牲类了,极是受欢迎,当下段知微便让甄回写了个牌子“今日本肆供应羊汤”,雄赳赳气昂昂立在那显眼羊腿边上。
段知微把羊肉、草果、萝卜、甘草一股脑儿扔进大锅里煮,中途不时撇去浮沫,不一会儿,羊汤浓郁的香味就飘散了出去。
这对赶路的行人简直就是个极大的诱惑,在北风里走得浑身阴冷,闻到这浓郁喷香的羊汤味,四处一寻,抬头便看到灯光澄亮,暖烘烘的段家食肆。
不到中午食肆就坐满了饮羊汤的客人,每人食案上都是一大碗羊汤配几个胡饼,这边段知微跟阿盘她们又剁一些羊腿肉,撒上孜然,串成串子放胡饼炉一起烘烤,可以用来就酒。
袁慎己今日在演练场吹了一早上寒风,虽说这跟北地边疆来说完全不算什么,但是看到段知微在门口跟他打招呼,而后受邀坐进温暖食肆的时候,他仍然觉得从心上舒适了起来。
尤其段知微笑盈盈拎一壶冬酿酒走过来,开心问他:“都尉,可否要来一壶新酿的秋露白,这酒用城外清泉酿造,色味俱佳,好就羊肉串子。”
袁慎己哪有不答应的,只点头道:“可以,那就劳烦段娘子了。”
段知微笑意更盛了。
也不知是不是被北风刮昏了脑袋,她在酒肆本想按照老一套订一坛新丰一坛绿蚁,被酒博士一顿忽悠,说这秋露用白面造麴,特特从城外寻一处甘甜清泉浸上吴兴上等白米酿造而成,又名三白酒。
确实芳香馥郁,小酌上一口,开头是辛辣,而后又化作清甜甘爽的味儿。但就是贵,买回来半个月竟无半个食客问津。
段大娘气得禁止段知微再去酒肆打酒,怕她又被人忽悠。
好在有袁慎己帮着垫底。
她麻利给袁慎己送上一份羊汤几个羊肉串,又给他来上四个大胡饼,而后在他对面坐下:“都尉近来可安好?”
这话问得蹊跷,他能打能跳,一场能掀翻四个武侯,一顿能吃四个胡饼,能有什么不安好的,只听段知微道:“昨日见到苏录事,他看上去”
怎么说呢,脸色惨白惨白,像是走路都在漂荡。
“莫不是遇上倩女离魂了?”她开玩笑道。
最近西市傀儡戏极是流行一出《离魂记》,名唤倩娘的娘子离了魂魄去寻爱人私奔。这倩女幽魂各色版本的故事段知微都听得耳朵生茧了,提不来一点儿兴趣,倒是段大娘几个,每次都驾个驴车兴致勃勃去听,回来各个都被感动的眼睛红红的。
袁慎己倒是不爱在外调侃属下,但听她这么讲,却也颇觉有意思,于是接道:“苏莯仍未娶亲,或许”
说人坏话的时候真的很容易被当事人撞破,比如段知微正跟他谈得开心,背后传来幽幽一句:“段娘子,麻烦给苏某来上两碗羊汤。”
段知微一扭头,苏莯那张惨白的脸靠得还挺近,吓得她一个趔趄,赶忙道:“马上就来。”
苏莯还带上了一位好友,这名好友脸色竟然比上苏莯还要再差上一些,惨白的脸上顶着两个黑眼圈,说句难听的,倒有些像戏台子上那食血鬼。
一大碗羊汤喝下去,苏莯脸色倒是有了些血色,对面的男子面前放着香喷喷的羊汤,却似乎对此没有什么兴趣,一口都未碰过。
作为一向自信的厨娘,段知微对此感到了极大得不满意,但是客人又不是没给铜钱,吃食碰不碰,她也不好说道什么。
夜近宵禁了,食肆里除了住附近的两三食客,已无他人,段知微跟阿盘正忙着洗干净菘菜预备着做盐菜御冬,段大娘则在厅堂跟着蒲桃准备腊肉腊肠。
段知微刚坐井边洗完一盆菜,就听段大娘在外头喊:“知微啊,来一趟。”
她正坐得腰酸背痛,听这一声喊,忙走道前厅:“又怎么”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前厅站着两个人。
一丫鬟手持双头牡丹灯立在前头,后面则是袅袅婷婷立着一位美人,她长得甚美,朱唇红裳,往灯笼下袅娜一站,甚为妖妍,只是脸色不好,惨白如月霜。
段知微把人往里邀:“二位娘子想用些什么?本店今日还有些许羊汤,不过羊肉串卖光了。”
美人极是知礼地朝着段知微福身,而后问道:“妾身是来寻人的,今日可有一位身着月牙色澜袍,身形约五尺半的郎君来这里用食?”
月色澜袍,身形五尺半那只能是和苏莯坐一起的,那个什么都没吃的男人了。
但保护客人隐私也是段知微经营之道,虽这女郎确实颇有倾国之姿,但也不能随意透露客人行踪啊。
因而段知微不好意思笑笑道:“今日食肆繁忙,食客接踵而至,妾也不能记下每个人的特征啊。”
那美人便从怀中掏出一荷包来,里头看来是鼓鼓囊囊一袋子铜钱。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段知微一向爱钱,但也有些原则底线,于是断然拒绝。
美人本是一幅我见犹怜之姿,听闻此,立刻冷下了脸,浑身颇有些阴森之气,吓得守在一旁的蒲桃藏到段知微身后。
“既如此,那便算了。”她木着一张脸,扭头走了,丫鬟提着双头牡丹灯引在前头,段知微和蒲桃探出脑袋看了一下,美人红裙翠袖,婷婷袅袅,逶迤向着西边走了。
蒲桃奇道:“这日如此得冷,她竟只穿了单薄一襦裙。”
段知微也反应过来,也是啊,食肆几个娘子,各个都裹得跟粽子似得,这位竟只穿着单薄襦裙在外飘荡。
长安仕女爱美竟至这种地步了吗?
冬至如大年,离冬至还有些日子,段大娘已经拉着段知微几人买糖、肉、菜果、豇豆沙,准备做冬至米团,用来冬至祭祖、祭灶用。
段知微试着做了一蒸笼,糯米磨碎打成粉做皮,里头包上各色馅料,蒸出来的团子洁白,有淡淡米香味。
几人轮流揉了半日糯米皮子,成效显著,吃着软糯有筋道,而且不粘牙。
段大娘精挑细选了半日,挑了菘菜香菇和豆沙两种素馅的,兴致勃勃拉着段知微去清风观里上香去了。
段知微对烧香拜佛这类活动向来没有任何兴趣,段大娘则是完全相反,各类寺庙、道观只要有活动定然是要参加的。
按她的话讲,礼多人不怪,漫天神佛求了个遍,总有一个得能实现夙愿的吧。
清风观坐落在乐游原之上,因着快要冬至,清风观也是游人如织,庭院间香炉袅袅生烟,几棵老松挺拔苍劲,倒是颇有些远离喧嚣尘世的意味。
道家神仙塑像前头已经供上了各色香烛、鲜花并果子,段大娘磕完头以后,便拎着一筐冬至团要赠给道观里的道士。
观主静云道长正在跟一书生讲话,那书生面容金纸,一脸忧布之色,道长从袖子中掏出二道朱符,书生赶紧接过,一阵鞠躬道谢后跌跌撞撞走了。
段知微觉得那书生眼熟,很是认真地盯着瞧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那日跟苏莯一起来食肆,但是一口羊汤都未碰的、没有品味的书生。
这厢段大娘带着一篮冬至团到了道长面前,道长平日也爱吃段家食肆的素斋,正要笑着生受了,突然笑容遏制住,惊讶道道:“二位善信,怎么也如穆家郎君一样,身上妖气甚浓?”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冬至拜冬冬至习俗“履长……
且说道长这一通耳提面命之后,段知微还不觉有什么,段大娘立时便瑟瑟发抖起来:“又有妖怪?哎
呦老身这是造了什么孽,自打搬到这宣阳坊,就没有消停过。”
她赶紧叉手朝着道长深深一鞠躬道:“还请道长千万救我一救。”
静云道长微一沉吟吗,而后从怀中掏出一道朱符道:“此符挂在家中门上,能保一时无虞。”
段大娘千恩万谢的受了,段知微还想打探一下刚刚那位面若金纸的穆家郎君究竟是遇了个什么事儿,妖气是哪儿来的。见静云道长一脸高深莫测,也知自己随意打探不太礼貌,只得作罢了,拉着还在喋喋不休自己命苦的段大娘回了食肆。
段大娘立刻把朱符贴到了门柱子上。
段知微左看右看都不太看得惯,想动手把朱符移开点,被段大娘赶紧阻止。
段知微只能劝道:“长姑,把这符往柱子上一贴,不就是明晃晃告诉所有人我们食肆不干净吗,谁还敢来吃饭啊。”
这话倒是说得颇有些道理,二人各退上一步,段知微把那符藏到了梁柱子内侧。
这下段知微才看自己食肆顺眼了不少,开始安心研究冬至的菜谱。
她在前世不觉得冬至是个什么大节日,不过是被喊回老家祭祖而后再吃一顿饺子什么的,结果到了本朝,因冬至是二十四节气之首,人们把其当成春节一样,隆重来过。
由于圣人在冬至这日有祭天的仪式,百官和外藩使者都要参与冬至这日隆重的朝会,连带着袁慎己都跟着忙碌起来,偶尔才能见到他来食肆用一顿饭。
虽然冬至朝会的节目还在保密阶段,但是七头大象从滇国运来长安可不是什么能保密的事仪,全城百姓哪儿有见过这等奇兽的,都簇拥到朱雀街上去看这庞然大物,官署不得不紧急调动了一批金吾、千牛守在大街两侧,生怕百姓一个箭步冲上去惊了象。
于是袁慎己便给段知微描述了一下皇家园林训练车象的成果,到了朝会,七头大象会排成一排,向北而拜。
段知微听得开心,顺手给他也倒上一碟子糖炒栗子。
这栗子还是秋天时候终南山脚捡回来的。本朝人还停留在糖水煮栗子的范畴中,段知微已经先行一步,开始用砂石来炒栗子,就在食肆门口架上一个大铁锅,石子儿乌黑油亮,底下柴火烧得热气腾腾的,翻炒板栗时与石子儿碰撞沙沙作响。
焦糖的甜香直接蹿到另一条街去了。
每天下午段知微定时定点在食肆门路卖上半个时辰的栗子,原因也简单,这铁锅加上石子、板栗那不是一般的重啊,她每每甩半个时辰的锅,两只胳膊就酸得不行。
或许是因为限时限季,这糖炒栗子反而引发了饥饿营销反应,每日下午她锅还没支上呢,食客已经自觉在秋风里头排队了。
一锅儿栗子因为糖浆慢慢变得油润发亮,偶尔铁锅里会有一两个栗子爆个口子出来,露出里头金黄的板栗肉。
食客在风里等久了,好容易排到自己,学着用铜钱塞进板栗的缝儿里一扳,里头带着焦糖甜香的肉就冒出来,吃上一口,热乎乎的,软糯香甜,极是好吃。
只可惜秋天捡了没多少栗子,还没卖几日呢,就只好停止了供应,段知微偷偷留了些给自己吃,也分了袁慎己一盘子,叮嘱他千万别说出去,有世家子弟打发家奴来买,她都没舍得卖。
袁慎己不由失笑,但还是拱了拱手朝着她道谢。
二人正聊得开心,却见苏莯又一脸呆滞地走进了食肆,开口就要一份热乎乎的羊汤,段知微刚还在为了冬至试包了顿羊肉饺子,于是准备找这位看上去清澈且愚蠢的九品录事试吃看看。
“苏录事可想尝尝本食肆新出的羊肉饺子?都是新鲜的羊腿肉,馅大多汁。”段知微推荐道。
苏莯也不知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只胡乱点点头,盯着前方虚无的空气发抖。
食肆老早就暖上了火盆,里头简直就是一片温暖如春,就连阿盘那样畏寒的娘子都脱了外裳只穿一单薄襦裙在干活,这苏莯也太弱了一点。
这么想着,段知微扭头去煮了一碗羊汤饺子递给他。
其实段知微心里头也没底,本朝人爱羊肉,现代人却对羊肉这种有膻味儿的肉类两极分化,除了大量加入孜然的羊肉串,绝大数饭店,包括段知微自家饭店,都还是选更加稳妥的牛、猪、鸡、鱼类当主要菜谱。
这导致段知微做羊肉的手艺十分之差,那羊肉馅混上了洋葱、花椒之类去膻气,段知微还咬牙撒了一大勺胡椒。
这厢段知微正观察着苏莯表情,蒲桃悄悄拉她的衣袖,满脸羞愧道:“娘子,我刚刚贪看画本儿,不小心把刚剁好的羊肉馅直接包饺子了,那盘放了调料的羊肉馅还搁井边冻着呢”
这就意味着,苏莯正在吃一份什么调料都未加的饺子,那味道不得这对食肆来讲简直是不可饶恕的错误,段知微吓得花容失色,只得结结巴巴凑到苏莯面前准备道歉和赔偿方案。
岂料苏莯面不改色吃下一份什么调料都没放的羊肉饺子,而后准备掏钱。
段知微不由问道:“苏录事近日可安好?”
什么样的打击让一个人味觉都消失了?
苏莯听闻段知微猝不及防的关心,直接忍不住红了眼眶。
“哎,你别哭啊”段知微慌忙道,她扭头看一眼,袁慎己还在大口吃胡饼,赶紧把他也喊了过来,准备听听苏莯遭了多大委屈。
没想到苏莯哽咽一下而后道:“我前些日子撞鬼了。”
袁慎己和段知微对视一眼,段知微有些想笑,见他认真,赶忙把笑意咽了下去。
作为长官自然要关心自己的下属,因而袁慎己首先开口问道:“苏录事还是详细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苏莯开口讲了之前的经历。
苏莯有个邻居姓穆,唤其穆生,重阳灯下遇一美人,二人一来二去便好了,有时苏莯在家读书,能看到一丫鬟打一双头牡丹灯笼,引着美人前来相会。
苏莯道:“穆生还请我过去喝了碗酒,那美人我也见过,确实容色倾城。”
就是脸色如蜡般白,毫无血色,身上有奇怪檀香气味。
前日苏莯欲将借穆生的书送还给他,喊了半日无人应答,他绕到旁边窗户边上,透过窗纸的空隙看去,竟见一粉骷髅与穆生坐在灯底下棋。
他立刻吓出了声,不想穆生仍然死死盯着棋盘毫无反应,那粉骷髅竟然微微抬起头,朝着窗纸看去,还冲他笑。
苏莯赶紧收拾细软跑去投奔自己的驸马姑父,在那住了几晚,公主府戒备森严,又有真龙之气,苏莯这才稍微宽心了一些。
宽心之后就是惭愧,穆生对他极好,他竟这样就溜走了,真是枉读圣贤之书了。于是苏莯挑了阳光甚好的一个青天白日,带了公主府两个侍卫找到穆生,给他讲了那日自己见到的情形。
跟一具骷髅谈了半月恋爱,穆生虽然惊恐却也有几分不信:“可丽娘是那般貌美鲜妍,而且某还知丽娘住在哪个坊市。”
段知微听得认真,不由插话道:“那你们去一趟,找邻居们问问不就好了。”
苏莯一拍大腿:“正是如此啊。”
结果真的按照穆生给的地址几人前去寻访。
段知微问道:“”可找到人了?”
苏莯脸上毫无血色,嘴唇也跟着颤抖起来,段知微忙给他打了一碗热腾腾的枸杞红枣桂圆饮子,苏莯接过一气儿饮完道:“找到人了。”
那日黄昏将夕,他与穆生驾马到了丽娘说的地方,竟然是座破败的小庙,里头放着一灵柩。
苏莯擦擦冷汗:“那灵柩上写着丽娘之柩,柩前悬一双头牡丹灯,一明器婢女立在灯下。”
几人吓得遍体生寒,两股战战,立时便逃了出去。
段知微和袁慎己都听得沉默了,良久,袁慎己开口道:“此乃妖邪之事,看来袁某需要写个折子转给钦天监看看,不能影响陛下冬至祭天,也不能影响百姓冬至欢游。”
说完,他朝着段知微一拱手,竟自去了。
段知微倒是很想听听这可怖怪谈的后续,无奈那几日袁慎己和苏莯都没有再来食肆,她只好把这事情放下,全力准备冬至。
夏日择出的那些老而红的南瓜,与糯米粉放在一起蒸成南瓜团用
来祭祖,又忙着冬舂米以备粮仓。
因着“冬馄饨,冬馎饦”的民间谚语,段知微跟阿盘她们又包了百味馄饨。
段知微选择了猪肉、羊肉、鱼肉等肉馅,再加上冬韭、香菇、红豆等素馅,包了十来种馄饨,馄饨皮也由菠菜、甘蓝、南瓜、红曲儿染色,一碗百味馄饨,五颜六色的,看上去霎是好看。
冬至贺冬,还需“履长”和“隆师”。
“履长”是指向长辈献履献袜。于是段大娘这日收到了几个小辈送来的袜子和鞋,阿盘手巧,做的冬鞋扎实又暖和,蒲桃则在袜子上绣了几朵小桃花,段知微不会女红,在东市买了双丝织鞋。
段大娘乐得嘴都合不拢,倒是埋怨段知微一顿:“何必破防给老婆子买这么贵的鞋。”
段知微:“”也不知道前些日子在自己耳边明里暗里反复提及东市某家鞋肆的人是谁。
“隆师”则是尊师拜师的意思,甄回前几日就把孔子像在后厅摆将起来,由于其他书生大都住在驿站旅店,不好参拜,这些书生吃完一碗百味饺子,自觉绕到后厅拜孔子去了。
所以说,冬至一群书生在段家食肆里点碗馄饨等着排队拜孔子,都成了宣阳坊一景儿了,坊正特特来把段知微表扬了一顿。
段知微毕竟是现代思想的女孩子,也上了那么多年学,于是晚上趁四下无人,也赶着来拜了拜孔圣人。
“守冬爷长命,守岁娘长命”为着这个谚语,蒲桃决定一整晚不睡觉守冬,除了段大娘年迈,其他几个人都陪着她一起守了,围着暖炉说说话,喝喝红枣茶,看看话本子,嗑嗑瓜子也很好。
到了将近子时,蒲桃大大打了个哈欠,特意开了门板,要出门吹吹寒风清醒清醒。结果出去不到一会儿又逃窜似的逃了回来。
段知微觉得好笑:“外面是有老虎追你吗?”一边给她续上一碗红枣茶。
结果蒲桃一脸惊恐道:“那日来我们食肆寻人的那个美人娘子,跟一书生在外头走过,前面还跟着一打着双头牡丹灯笼的丫鬟。”
段知微吓得瞌睡全醒了,立刻跳出来去门口抬眼一看,云阴月黑,人已经走远,只有一盏微弱的豆火在寒夜与冬风里飘荡,她赶紧喊起来阿盘,两个人合力把门板又重新装上。
第二日一早,几个人都有些无精打采,食肆关了半日门,都回房间睡一通觉恢复了精神。
晌午过后,袁慎己和重阳见到的王潜一道来了食肆。
段知微上了两碗百味馄饨,把昨夜之事跟他们一讲。
岂料袁慎己严肃道:“穆生死了。”
“啊?”
前日袁慎己将此事报给了钦天监,第二日领着钦天监去寻穆生不见,于是又到了丽娘的柩前,发现柩的空隙里夹着穆生的衣裾,打开灵柩一看,穆生已经死去多时。
段知微啧啧两声,只觉这对鸳鸯苦命,再一想,那穆生还跑道观找道长要避祸朱符,没准也颇是个见色起义之辈。
她觉得无趣,袁慎己也默默饮茶,只王潜兴奋难耐,一连叠声让段知微取笔墨来。
段知微拿给他,这人伏在食案上就开始洋洋洒洒开始写。
袁慎己颇为无奈对段知微说:“只怕是王君又得了写变文的灵感。”
王潜头也不抬,只奋笔急书道:“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牡丹灯记》”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瑞雪与火锅雪女:企图以……
冬至过后,长安进入了一年里最冷的时段,“数九”开始。
都说“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这话是一点儿都不假,段知微除了日常经营外,又多了个苦差事,那就是扫雪。
往往清晨,天色还未大亮的时候,她和阿盘、甄回三个人就要把堆积在食肆门口的雪扫干净,再铺上一层厚厚的干草,供食客踩踏而不会滑倒。
段知微还想过用盐来化雪,只不过盐罐子还未从火房拿到前厅,就被段大娘一把子拦下:“官盐价值几何?你把这当御膳茶房呢?”
段知微只得罢了,老老实实每天一大早爬起来扫雪,几人随意说句话,一团团白雾就从口中冒出来。
好容易扫完门前雪,段知微便赶忙回到前厅生火,耳朵和手在外面冻得通红,被火一烘竟然还有些发痒。
食肆里夏日的翠竹茵褥早早撤了,换上了类羊皮的厚厚毛毯,看着就暖和,这时候往上头一坐,往火盆边一靠,再取一碗火上炖煮几个时辰的羊肉高汤,撒上葱碎、胡椒粉,大口嗦上一碗热腾腾的、加辣的羊汤馎饦,简直是人间第一等的享受。
段知微靠在火盆边上,着了墨画上了几个火锅的样式,趁日头放晴了,又去了趟铁匠铺。
她自觉这火锅样式新颖,围炉吃火锅又有趣又别致,定然能在长安一炮而红,自己肯定能赚个盆满钵满,没想到铁匠对着光看了眼段知微画的火锅样式,而后道:“原来是暖锅啊,某店里有现货,各坊的食肆已经订了不少走了。段娘子需要几个?”
说完对着靠墙的木架指了一指,那里陈列着二十来个锃光瓦亮的铜锅,甚至还有分好格子的鸳鸯锅,可以一锅混用不同的汤底。
段知微默了一默,而后干巴巴道:“您真是聪慧,这等炊具都能打造出来。”
铁匠奇怪看她一眼:“这不是老早就有了,前朝不对,汉朝就有了吗。”
段知微梦碎,只好买了十个暖锅,绑到驴车上,再赞上一句古人智慧,然后灰溜溜地回家了。
既然火锅没办法搞创新了,那只能在锅底上精心来调配些汤底了,听闻东市有家食肆专做菊花暖锅,便特特去了一趟。
岂料半途遇到下值的袁慎己,便很是愉快的邀请他一起过去。
“妾请客”她拍着胸脯道。
有袁慎己在就是不一样,那专卖菊花暖锅的食肆本来已排了一长队的人,酒博士见袁慎己一身绯色澜衫官服,赶紧要将其迎进雅座。
不料袁慎己却抬手拒绝,竟是不要这个优待,本来段知微也不好意思插队,于是也跟他在外头一起等着。
“都尉最近可安好,冬至那日在朱雀大街巡防顺利吗?”
“说到这个”袁慎己低头望她几眼:“最近长安不算太平,若非必要,段娘子还是不要随意往人少的地方走。”
段知微原本只是觉得两人在冬风中干巴巴站着,才随便想说点废话打破沉默,没想到他突然来句“长安不算太平。”倒是让人心下不安起来。
或许是食肆实在不敢让四品大员在风中等上许久,排队进度都快了不少,不多时便腾出个雅间,酒博士赶忙出来把二人迎了进去。
这食肆用的还是金丝碳,没有一丝碳气,暖烘烘的极其舒适,二人刚坐下来,酒博士便麻利送上一份咕噜冒泡的暖锅。
段知微低头一看,原是清鸡汤锅底,里头飘着三朵去蒂的鲜菊花,不仅看着雅致,而且花香扑鼻,段知微用小勺舀上尝上一尝,掌勺的讲究,为了保证食材的原汁原味,这汤底调的比较清淡。
肉菜也上了,是摆成鱼鳞状的四碟猪腰、猪里脊、鲈鱼片、鸡胸脯。都已经处理好,切得极薄,一涮就能吃。
蔬菜则是嫩豆腐、菠菜叶、白菜心和韭黄。段知微咋舌,白菜心涮一下倒是清甜好吃,只是太废白菜了,难怪这家食肆生意好,有舍才有得啊。
段知微一边涮肉,一边看袁慎己一眼问道:“长安为何不太平啊?”
莫不是要打仗了。
袁慎己安慰她,倒是与打仗无关:“东瀛遣唐使参加完冬至朝会以后上书朝廷,似乎有几只妖怪自东瀛跟随而来,在长安走失了。”
他说得如此轻松,就像打发一只飞头蛮去菜肆买菜一样。段知微是双眼一黑,东瀛来的妖怪,这不会在朱雀街上演百鬼夜行吧。
袁慎己觉得她的反应颇为有趣:“金吾卫晚上巡视,捉妖
司也全部回归了长安,大概几日便能把妖怪捉回。”
最后上的菜是这家的特色“麻叶”生坯,也就是面粉加水四钱而成的面团,切成菱片麻叶形状,倒入锅中等于是下面条了。
这顿暖锅除了听到一个妖怪的噩耗之外,吃得还是分外满足的,蔬菜新鲜,肉品又薄又嫩,就是段知微找酒博士结账的时候,发现袁慎己已经把钱给过了,只能尴尬收了荷包:“这说好妾身请客的,这怎好意思”
“无妨”袁慎己颔首:“不过是些小钱。”
话虽如此,段知微决定年节的时候往袁府送点贵重的节礼。
当下袁慎己坚持送段知微回食肆,段知微邀请他第二日一定来食肆吃暖锅。
袁慎己微笑一下道:“袁某很期待”而后策马离开了。
当下段知微也大概懂了长安的暖锅是个什么流行趋势,心下稍安,开始准备起来。
羊汤再怎么去膻味,还是不宜当做暖锅锅底,宋人吃火锅时,不流行涮牛羊肉,倒是更流行涮兔肉,就在沸水里一滚沾上蘸料便可食用。
宋朝食单《山家清供》里描写这兔肉火锅:“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意思是汤底翻涌如江水、色泽乳白如白雪,兔肉则像晚霞一样红。
只是兔肉难寻,偶尔才有猎户拎上几只进城售卖,于是段知微也就算了。
当下只敲定了猪棒骨熬的浓汤和整鸡熬的清鸡汤,食肆有许多食客是书生,为显风雅,段知微也跟花肆订上了一篮子新鲜菊花,准备放进鸡汤锅中。
肉食除了猪里脊、鲈鱼、鸡胸脯等,还准备一份鱼圆和肉圆双拼,鱼圆是用鲜活的白鱼和青鱼剁成泥,加猪油和豆粉,用手顺时针搅拌均匀,加葱姜水去腥气,用虎口把鱼蓉挤成一个个团子,中间再放一小勺蟹粉。这鱼圆外形饱满,颜色雪白,若放入汤中煮熟咬一口,那真是鲜掉眉毛。
肉圆则是肥瘦猪肉各半,剁成肉泥,里头加入松仁、香菇、笋干、荸荠、姜碎,用芡粉一拌,再来两勺酱油和甜酒,再扔锅里炸,很快炸肉的香气扑鼻而来。
蒲桃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娘子,这真是我们可以吃的吗?”
段知微颇觉好笑:“这有什么不能吃的。”
蒲桃擦了擦口水:“感觉像上了天庭一样,仙女都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食物。”
段知微被这句恭维惹得笑个不停,还未等她讲话,段大娘拎着个包袱回了食肆,抖了抖身上的雪道:“别天庭仙女了,老身在外撞到妖怪了!”
“啊?”
段大娘先饮下一碗红枣桂圆茶,惊恐道“老身正在桥上走呢,一个身着古怪,披头散发的娘子往桥口一站,就那么死死盯着水面,我还当她要跳河呢,正打算去劝一劝,突然来了几个官差打扮的人把那娘子压走了。”
蒲桃接话道:“那指不定是个犯人,为何说那是妖怪?”
段大娘摇摇头道:“我凑近一看,那娘子竟然没有五官,这不是妖怪是什么?”
段知微在一旁听着,心想,她见到的该不会是桥姬嘛想到袁慎己的叮嘱,于是她也跟段大娘几个道:“暂时不要去偏僻的地方。”
毕竟捉妖司和金吾卫还在四处忙着捉妖,幸而自家食肆还有一只大妖守着。
这么想着,她环顾一圈去寻金华猫的身影,一转头,某只猫伸出一只爪子,正在偷偷够桌上刚包好的鱼圆。
段知微:“还是算了吧”
老天倒是很眷顾,第二日不知为何,宣阳坊格外得冷,双手伸出袖子一会儿都冷得直打哆嗦,虽然食肆的碳废得更快了,但是为了取暖、吃暖锅,今日店里一早便围坐了满满的食客。
那家卖菊花暖锅的食肆也配有调料,左不过是些精盐、酱油、醋还有甜面酱。段知微觉着无趣,便自己用石磨压了些芝麻酱,又用吴茱萸加黄姜熬了些茱萸酱,这茱萸辛辣,可弥补本朝没有辣椒的遗憾。
待客人在食案边坐好,把锅抬上来,各色调料放进五寸盘里,由食客自选。
想到袁慎己昨日说来,特地给他留了个位置。
袁慎己到了下晚才来,段知微麻利给他上了几盘菜,而后道:“妾家长姑今日在桥下遇到个不知什么妖怪,好在官差及时赶到”
袁慎己也不忙执箸,听她如此说,安慰道:“基本都捉住了,听遣唐使的意思,似乎还剩下一个。”
当下段知微心下稍安,立时又给他上了两盘鱼圆道:“都尉尝尝,里头搁了勺蟹粉,鲜得了不得。”
晚上又飘起了鹅毛大雪,食肆客人已经走光,几人围着火盆吃最后一份暖锅,段大娘额外喜欢吃切薄的腰花,沾上些茱萸辣酱,一口就吞下去。
段知微又弄了些面团揪了些面片进去当主食,外头纷扬大雪,几人围坐在厅堂吃饭,段大娘给她们讲一些奇闻异事,倒也颇为温馨。
不想外头却突然出现个人影。
“今日还有饭食供应吗?”一个幽幽的女声道。
“有有有”因着春闱,甄回白日都没帮什么忙,窝在库房里看书,这会儿自告奋勇站起来准备接待食客。
虽说有宵禁,但是坊内走动倒是无甚妨碍的,只是今日大雪,竟然还有客人,这倒是让众人没想到。
来人身着白色单薄襦裙,飘荡的黑发上布满冰凌和雪珠,是个女子,生得美艳,见甄回一副白净皮相,满意笑道:“郎君真是英俊,妾真想将你冷冻带回山里。”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风靡长安的冬日奶茶红豆……
食肆外雪越下越大,这娘子就披一身蓑衣,里头是薄如蝉翼的襦裙,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之态。
段知微刚想起身把客人迎进门来,就听到那句“冰冻带回山里”,她往后退上几步,这下可算是知道袁慎己口中的“只剩一个妖怪未被抓住”,这个妖怪是谁了。
雪女,常年隐居深山里,只穿一袭单薄白衣,特点是喜爱四处寻觅英俊的郎君,冰冻后带回深山中欣赏。
难怪今日长安格外得冷。
夜寒雪大,现在去喊人必然是来不及了,甄回已经吓得悄悄缩到了后面,段知微在考虑此刻冲上前把门关起来能抵挡妖怪的成功几率,不想雪女看出了她的心思,而后缓缓开口道:“关上门的话,妾身可以唤来风雪将门破开。”
段知微沉默良久,而后勉强露出一个热情的微笑道:“怎会,这样的风雪夜,断没有将客人赶到外面的道理。”而后热情地把雪女迎接了进来。
雪女刚一踏进来,整个食肆的温度便直线下降,慌得几个人各自都披上冬衣,段知微赶紧往火盆里多扔了几块碳。
雪女了然望炭盆一眼,笑道:“妾又不是雪人,加上些温度并不能伤到妾一分。”
段知微被戳穿,悻悻放下了加碳的火钳。
同时,阿盘已在火房备好一锅咕噜冒泡的鸳鸯暖锅出来,端到雪女的食案前头,雪女略微看上一眼问道:“有酒吗?”
“有有有”段大娘也看出了不对劲,赶紧点头应是,然后去坛里打上一壶新丰摆到雪女面前。
于是眼下雪女端坐食肆正中央,优雅地吃着暖锅饮着酒,食肆众人全部缩在前厅一角面面相觑。
雪女慢慢悠悠开始涮食一盘鱼圆、一盘肉圆、一碟里脊和豆腐,而后鞠躬道:“承蒙款待,感激不尽。”
还挺有礼貌的,段知微想。于是她上前多斟一杯酒给雪女道:“这是我们应当做的。”而后又小心打探道:“不知娘子这风雪夜在外徘徊是为了个什么事?”
雪女一边低头食用暖锅一边道:“
妾来长安,寻情郎不遇,内心十分绝望,在宣阳坊徘徊良久,只得以食用暖锅的方式自我了断了。”
这谈话方向直接超出了段知微的意料,一个民间故事里的危险妖怪,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在自己的食肆里头企图以食用暖锅的方式自我了断?
这像话吗?段知微以为对方在开什么奇怪的玩笑,结果真的发现雪女的头发上大量滴落水珠,整个人如同笼罩在一层薄雾中,身形开始变淡。
她赶紧喊上阿盘蒲桃,慌张把食案上的暖锅都撤回了火房。
眼下雪女开始捂脸大哭道:“妾身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
段知微也很无奈,大半夜遇到一恋爱脑妖怪就算了,雪女身上的水珠落地上洇湿了刚换的羊皮褥子,这褥子段知微在东市晃荡了三天才看到有小摊贩出来卖,很贵的。
当下雪女就把事情和盘托出,原来她在深山中救了一位前去东瀛贩货的英俊货商,与货商约定救人的事一定要保密。
过了些日子雪女见那货商实在英俊,便心痒难耐起来,化为了普通女子与之相爱、成亲。
食肆众人害怕也顾不上了,全都凑过来问:“后来呢?”
后来一天货商跟妻子讲了在深山遇到雪女的故事,妻子很生气道:“你遇到的妖怪就是我啊!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能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吗,你违背了我们之间的誓言。”而后妻子又重新变作雪女的模样,哀怨地离开了。
只是雪女后来在深山遇到的货商、樵夫,一个比一个丑,这才愤然悄悄偷坐了遣唐使的船,来寻自己的前夫。
段知微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问道:“可是他对妻子提及了这件事,妻子就是你,你就是雪女,这不算违背誓言吧?”
雪女未想到还有这个说法,懵了一会儿道:“如此”
段知微见她松动,心下稍安劝道:“我朝英俊郎君要多少是多少,曲江池畔,乐游原上,文的武的、老的少的任君挑选,保不齐你一过去,发现帅的这么多啊,就把他忘了呢,做妖嘛,何必非吊死在一棵树上。”
雪女站起身来,鞠躬向段知微道谢“既如此,那便多谢娘子劝导了。”
而后,雪女起身离去,身影像雾一样消散在食肆之外。
食肆几人这才长出一口气,段知微赶紧把雪女沾湿的羊皮褥子拎起来,挂到一根麻绳之上,挪到火盆边烤干。
甄回是真的以为自己要被冰冻带走,眼下安全了,坐到胡床上直抹汗。
几人休整了一会儿,合力把门封了起来,把风雪关在了外头,而后各回各屋睡觉去了。
经历如此离奇的一夜,每人似乎都没睡好,眼下都有些乌青。不过段知微没空理这个,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寒冬,乡民多畜乳牛。咬上几口胡饼充完饥,段知微便蹲到街口等乡民来城里卖鲜奶,一顿讨价还价后,把乡民手中的鲜奶全部收购走了。
鲜奶这东西可堪大用,比如西市有家铺子冬日专做酥花、乳饼,将酥加热到近乎融化的状态,拌入蜂蜜,做出一朵白色茉莉花的形状,因为造型别致优雅因而十分受达官贵人的喜爱。
至于乳饼就更简单了,只用新鲜羊奶加上白醋,制成羊奶乳饼,或在石窑里烤、或在铁锅里煎,加白糖、加椒盐都随意,拌在酒酿之中也不错。
但是段知微扛上一缸鲜奶回食肆以后,已经决意要用这些做奶茶了。
其实本朝也有奶茶,自文成公主嫁与松赞干布之后,我朝就开始流行茶叶与羊奶、牛奶一起熬煮。诗人李泌也曾在诗中赞叹:“旋沫翻成碧玉池,添酥散出琉璃眼。”
本朝奶茶就是简单的奶加茶,段知微准备做些有创意的。
首先便是去民窑的肆铺订制了些罐罐陶壶和小碳炉,方便食客自己坐在食肆里头围炉煮茶,若是食客不愿意在食肆里久坐,那也无妨,可以外带,段知微又去订了些竹筒。
冬日订不上那种夏季碧翠的竹子了,剩下的都是微微带黄的。这些大竹做晾衣竹竿嫌粗,煮饭也用不上,怕是连熊猫都不会爱吃,价格很便宜,段知微几乎没花几个子儿,就拖上一驴车的大竹竿子回了食肆。
把这些竹子锯成竹筒状,细心去掉口子上的毛刺,再在外层刷一层清油。
蒲桃拎起竹筒左右一看道:“可是娘子,这竹筒上有许多裂纹与枯黄。”
不是很雅致的样子。
段知微自有办法,她让甄回再写一些吉利话在花笺上,什么“兰桂齐芳”“熊罴入梦”,再用浆糊把花笺贴到竹筒的裂口上,竹筒立刻焕然一新了起来。
红豆与槐花蜜一块熬煮出沙、夏季晾晒的老而红的南瓜与秋日板栗一起上锅蒸再压成泥,糯米粉搓成小圆子在牛乳里头煮
一个大大的木牌挂到食肆门口,上写红豆花蜜奶茶、南瓜板栗白玉团、养颜玫瑰乳茶
当下就有两位头戴帷帽的长安仕女很是好奇地走进了食肆问道:“那奶茶,真的能养颜吗?”
“当然了”段知微正忙着将红糖水与木薯粉一起搅拌,听到有客人赶紧走了出来道:“这奶茶中的红枣、桂圆、枸杞、玫瑰都是能滋养肌肤的,两位娘子岂不闻贵妃娘娘浴后都用上玫瑰花露,能使皮肤光洁润泽。”
两位仕女对望一眼,而后在食案坐下道:“那便来上一份养颜玫瑰乳茶。”
“得嘞”段知微拎上一篮子的东西过来,先把碳炉架好,再放些茶叶与黄糖一起烤,激发茶叶香气,而后倒入牛乳、玫瑰等配料。
不消说味道了,这奶茶颜色呈现温暖焦糖色,上面浮一层鲜艳玫瑰花碎,霎是好看,便已然牵动了长安仕女的心,再饮上一口,牛乳细腻顺滑,茶叶因为烘烤过有焦香气息,甜味恰到好处,不会太甜腻也不会太寡淡。
当下涌入食肆喝这奶茶的人倒是多了起来,若有那排不上队或者不愿意等的,还可以用竹筒装上打包带走。
若只是如此,这段家食肆的奶茶倒还不至于出名到哪儿去,巧就巧在几位颇有闲情逸致的书生直接在这将碳炉陶罐并各色配料一起打包买走,跑曲江边上围炉赏雪去了。
此等风雅之事立刻引来世家子弟的效仿,段家食肆的陶罐都被卖空了一批。烧窑的肆铺见有商机立时也新烧上了一波儿陶罐,引得各家食肆争相疯抢。
段大娘对此极为气愤,恨不得跑那些模仿的食肆里与其狠狠理论上一番,被阿盘和段知微一人揪住一胳膊拦下。
食肆就这么些人,食案也就那么几个,若是让食客久等,反而不美,对食肆信誉也有影响,不如分些食客给别的食肆。
经过段知微一段苦劝,段大娘这才絮絮叨叨地停了脚步。
虽说别的食肆也推出了各种奶茶,架不住段知微脑子新,什么茉莉抹茶、桂花牛乳、玉竹雪莉、菊花黄芪不重复地出。
再加上段知微一张嘴在旁边大讲特讲这些奶茶的功效,润肺止渴、安神助眠、美容养颜,唬的食客一愣一愣的。
袁慎己最近因冬至之事忙得不行,一直没有空去食肆坐坐,不过“围炉赏雪”的风雅事他倒是下朝时听得众人谈起。
得知这新式奶茶出自段家食肆,他颇觉好笑,那位段家娘子甚是有趣,成日脑子里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新奇点子。
只是今日过晚,宵禁在即,实在是没有时间再去趟食肆了,他只能先回了家。
老管家早早给房间暖上地龙,他卸了甲 ,坐到食案前准备用暮食,却见老管家端着一个小炭炉和陶罐走了进来。
先将陶罐里放入茉莉花茶烘焙,加入黄糖,最后倒入末茶粉和牛乳。等待片刻,陶罐中便飘出丝丝缕缕茶香、奶香,萦绕在鼻尖。
老管家道:“宣阳坊的段娘子说,最近长安流行这奶茶,见都尉没有时间去食肆品尝,特意送了个食盒过来。”
袁慎己点点头,待老管家走了之后,他倒上一杯饮下。
其实他不喜甜食,但是他刚从冰天雪地回到家,这杯热奶茶,在寒冷的冬天确实给他带来了一丝温暖与慰藉。
就像那年在凉州城外,他躺于冰天雪地动弹不得,以为此生也就如此过去,但是一双轻柔的手拂去他脸上的霜雪。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腊八与跳灶王腊月八日粥……
月朔之时,三五成群的乞儿组成了一队,精心装扮成灶公和灶婆的模样。他们手中拿着竹织之物,在热闹的坊市以及四品肆铺门庭附近,一边欢快地跳着灶王舞,一边向人们乞要钱物。
还有乞儿扮成神鬼、判官以及钟馗小妹,沿着宽阔的大街敲锣击鼓,声音震天,好不热闹。
蒲桃有些怕那些脸上涂抹粉墨的乞儿,特别是打扮成女鬼判的,四处窜着嗷嗷跳,你还在街边吃米糕呢,那女鬼畔就冷不丁跳到你面前乞讨铜钱,吓得人米糕都得噎在喉咙里。
想来是被最近各类妖怪的事搞得忧心忡忡,段大娘今日颇为大方,拿着一大个荷包,站在路边四处散钱,尤其是见到巨眼多髯的钟馗,更是双手合十地拜上几下。
段知微倚在食肆门口磕一回瓜子,再看一回热闹,扭头进了食肆。
腊八临近,想来是要熬煮腊八粥了,全长安的干果肆铺好像商量好了一样价格疯长,什么胡桃、松子、乳蕈、柿子、板栗,全部涨价,特别是红豆,由于“赤豆打鬼”的风俗,红小豆涨了十来个铜子儿。
段知微对腊八提不起什么兴致。其一,这腊八粥,再煮上了天,也还是那几种食材,那种味道,满长安的食肆都在熬煮腊八粥,段家食肆实在是没有什么竞争力;其二,各大佛寺腊八节一大早便会开门施粥,排队的香客们可绕山门两圈,这有免费的不去喝,跑你这食肆来花银钱喝啊?
但话是这么说,本着对食肆信誉名声负责任的态度,段知微还是老老实实地认真着手准备腊八粥的熬煮。
红豆、绿豆、百合、莲子之类的干果放入水缸中浸泡,大米、粘黄米、红枣、核桃等反复洗了两三遍,确保没有沙石后放入砂锅中熬煮。
这砂锅也是段知微特意去订制的,不知为何,砂锅熬煮出来的粥就是比铁锅香,虽然嘴上说煮腊八粥赚不上什么银钱,这腊八粥段知微也很是费了些心思。
首先就是莲子的芽儿和红枣的核儿都提前去掉了,这样既不用担心在甜粥里吃到苦的芽心,也不用吃到红枣就吐核儿,长安仕女一定对这点很喜欢。
毕竟当众吐核儿也确实不太雅观。
熬煮过程中,段知微没有在粥里放糖,但是加了几大勺自制的桂花蜜,这样口感会更加清甜,还有淡淡的桂花香萦绕鼻尖。
只是熬煮时为了防止粥底焦掉,需要人不停搅拌,只能食肆几人轮流来。
将马勺交给阿盘以后,段知微甩了甩酸胀的胳膊,开始考虑腊八节其他的菜式。
她前两日在果肆见到了刚挖出来的新鲜冬笋,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立刻就买了一大筐让果肆的伙计送过来,然后敲定了火腿煨冬笋这一吃食。
麻利剥笋滚刀切,冬笋不比春笋,不需焯水,切掉老根即可。猪油黄糖炒香火腿片和蹄髈,放到瓦罐火上扔几颗黄糖、姜片和葱结,倒满水。
瓦罐被火舌熏得油亮黢黑,里头的肉和笋胡乱交叠在里头,火腿色泽红润,纹理清晰,冬笋洁白如玉,笋肉饱满,看上去甚有食欲。
大火烧开以后小火再慢慢煨开,肉的油脂渐渐渗出,食肆里逐渐开始弥漫浓郁醇厚的肉香。
刚过晌午,食肆里还未来客,蒲桃在外跟小伙伴们疯跑着看跳灶王,回来已经是饥肠辘辘,刚踏入食肆就闻到浓郁的肉香,不禁肚子咕噜噜叫唤起来。
段知微拨一拨火,听见她的动静,忍俊不禁道:“既如此,那顺便来吃午食吧。”
蒲桃赶忙去给每人盛了一碗饭,再舀一勺汤拌上,火腿肉质紧实饱吸了汤汁,冬笋虽不如春笋鲜甜,但胜在肉厚爽脆,吸收了肉香以后,口感更加的丰富。
整个食肆没人说话,只默默吃了个痛快,蒲桃吃圆了肚子往羊皮褥子上一躺,大叹此乃人间仙境。
段知微默默看她一会儿,觉得小姑娘自夏至冬,整个人圆实了一圈儿,秋天还打不过肉肆的小郎君,如今已经可以把人压在身下打,酱色的冬衣紧紧勒在身上。
马上春节了,是该缝制新衣裳了,她想。
因着对火腿煨冬笋很有些信心,晌午过后段知微便跟阿盘忙着在坐井边洗冬笋,刮去火腿上熏黑的一层皮,为晚食早做准备。
蒲桃突然跑了进来道:“袁都尉来了。”
“来了便来了吧,他有哪日不来的。”段知微忙着处理火腿,头也不抬。
“他带了一大块奇怪的肉过来。”蒲桃说。
这倒是有些新鲜,只有食客从食肆往外带吃食的,还头一回见有人从外带东西进来的,当下段知微胡乱用井水冲一下手,随意在敝膝上擦一擦,出门去迎他。
袁慎己手拎着一大块肉进来,他身形高大又健硕,拎着一块肉,远处一看还有些吓人,蒲桃紧紧跟在段知微后头,只敢露出个脑袋看他。
所幸他只是长得吓人,待人还是很知礼的:“多谢段娘子特意去送趟奶茶,某很欢喜,再加上冬至后又协助金吾卫抓到了妖怪,前日冬猎,某在终南山上猎到一头鹿,府中只有管家老仆几人,实在吃不掉,因而此鹿送来给段娘子用吧。”
说到上回那个雪女,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段知微的开导,雪女情郎也不找了,还真去了曲江边上,雪女生得貌美,真被她找了些英俊郎君一起饮酒寻欢作乐,别说自我了断了,简直就是乐不思蜀。
此妖被金吾卫发现的过程还特离奇,据说是因为有一郎君长得不如意,见她美艳,仍厚着脸皮邀其泛舟曲江之上,被羞恼的雪女一下冰冻住了双腿,据说现在还在医肆里躺着。
这轶事很快风靡了长安,特别是袁慎己带一队人前去曲江畔时,雪女还娇笑着邀他共饮,据现场目击者苏莯所说,那袁都尉的脸,比食肆铁锅的锅底还要黑上一圈,完事后特意找到正在写卷宗的苏莯,叮嘱他这段不能写进卷宗里。
而且袁慎己轻咳一声后,暗示他这段也不能在外乱说,尤其是在段家食肆里。
虽然苏莯几杯绿蚁酒两根羊肉串下了肚,没忍住全部朝着段知微和盘托出,导致食肆众人那段时间见到袁慎己就得憋笑。
段知微也能理解,堂堂四品都尉,被一妖女给撩了,确实不是什么荣耀的事情,虽然佐证了袁慎己的皮相确实不错,是被颜控雪女认证过的一等英俊容貌。
这么一想段知微又忍不住想笑,她只好低下脑袋咽下笑意对袁慎己还礼道:“既如此,那便多谢都尉了,待这鹿肉打理好,妾分些给你。”
她憋得满面通红,又生得白净,倒也颇有些人面桃花的意味,袁慎己的视线扫过她粉嫩的面颊,白洁的额头,而后缓缓移开。
段知微见他移开目光,以为他是饿了,忙把他迎到一食案前道:“今日有火腿煨冬笋,果肆新挖的笋,可好吃了,都尉可愿来一份?”
袁慎己点点头,在段知微转身后叹上一口气。
今日食肆生意也很好,主要是火腿煨冬笋的浓郁香气都飘到食肆外头去了。段知微教会阿盘如何炖煮以后,就自己窝到火房,考虑怎么处理鹿肉。
她从未吃过鹿肉。
倒是有在《
红楼梦》里中读到过,贾宝玉和史湘云得了一块野生鹿肉,老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一群人在大观园里边烤鹿肉边饮酒,还要赏雪做诗,风雅得很。
只不过曹公也没写明,这贾府烤鹿肉,放不放胡椒孜然辣椒面啊?
最后段知微决定改日买上些山核桃木来熏制鹿肉,熏制不仅能盖住鹿肉本来的膻味,而且还能储存很久。
令段知微意外的是,腊八粥竟然也卖得很好,许多老客瞅着段家食肆口碑不错,特意来订上一份,也有来饮酒吃饭的食客,因今日腊八,于是点上一份胡乱应个景儿。
再加上段知微这粥确实熬得很不错,里头莲子软糯、红豆绵密出沙、绿豆清爽,各种色彩交织,口味软糯清甜,于是到了宵禁前后,一大锅腊八粥竟然卖得只剩两三份。
这两三份估计卖不掉了,段知微只好存起来,准备明后日自己吃了当朝食,这边袁慎己来付火腿煨冬笋的钱,被段知微断然拒绝:“都尉送了那么贵重一鹿肉过来,怎好再收你的饭钱。”
她低头一看已经存入食盒的腊八粥道:“今日腊八,都尉再带上一份腊八粥回府吧,这粥熬得软糯适口,糖也放得不多,知道都尉不爱甜食,就当应个景儿。”
而后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今日佛寺肯定送了腊八粥到袁府了吧。”
长安的佛寺都是人精,世家大族、达官贵人那定然是都送了的,食材也定然用的比段家食肆好,不过她话没说完,袁慎己还是伸手接过那食盒道:“段娘子做的吃食岂能有差,袁某先谢过了。”
他策马回到府中,袁府一向冷冷清清,唯二的老仆都本着“非必要不出现的原则”,平日也见不到人。
袁慎己回了房,老管家进来道:“都尉可用暮食了?”
得到肯定回答后,老管家又道:“桃林寺送来一份腊八粥,都尉可要用些?”
袁慎己摆手,扭头拿起了段家食肆的食盒,请老管家前去热一热。
管家虽年迈,干活倒是麻利,很快一锅腊八粥复热好送了过来。
袁慎己正欲拿起调羹,见老管家站一边欲言又止,拧眉问道:“可有其他事宜?”
管家踌躇一会儿,拿出一封信:“这是汝南郡送过来的信。”
他的脸色蓦地阴沉下来。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爆竹声中一岁除荔枝肉跟……
很快便就要过年了,段知微开始带领食肆众人里里外外打扫卫生,去庭户尘秽。
打上几桶干净井水,又在水中扔两颗澡豆,搓出泡沫来,把食案胡床等擦了几遍。
窗户上也重新糊上纱,铺在地上的羊皮褥子挂到后院晾晒,青砖地、红木柱子反复擦洗,墙上的旧诗也撤下来换上新一幅“闭门懒吃花猪肉,烧笋烹竹过一冬。”
长安难得放了晴,打扫完的食肆窗明几净,亮堂又舒爽,几张食案摆放整齐,墙壁上挂两幅简单的字画,甄回在柜台后噼啪算账,灶间小火煨着红亮诱人的荔枝肉,浓郁肉香从火房一直飘到前厅。
蒲桃吸一下鼻子问道:“今日这又是什么吃食?闻着好香。”
段知微忙着调酱汁,闻言笑道:“此菜名为荔枝肉。”
荔枝价贵,这荔枝肉跟岭南运到长安的荔枝没有半毛钱关系。只是听闻宫中贵妃极爱食用这荔枝,导致京中达官贵人也争相效仿疯抢,让本就不便宜的荔枝价格再创新高。
段知微选择做这道荔枝肉,佐不过也就是蹭个热度则个。
荔枝肉的做法并不复杂,但是较为考验刀工,肉面上要剞上长度相等的斜十字花刀,这样下锅旺火炸的时候肉才能缩成表面粗糙的荔枝球状。
食肆外的幌子上为了应景儿,已挂上了南北朝刘霁《咏荔枝诗》中两句“良由自远致,含滋不留齿。”
食客们也甚觉新鲜,荔枝可不是寻常百姓能买得起的东西,于是几乎每个踏进食肆的客人都要点上一份荔枝肉。
段知微特特选了仿白玉掐丝盘子配它,将肉炸到金黄酥脆,往盘子上一摆,裹上酸甜可口的红色浇汁,在白盘子的衬托下,倒也真颇有些真荔枝的意味。
这肉咬上一口外酥里嫩,鲜香肉汁和浓郁酸甜酱一起在口中绽放,味道倒是不错,就是不好就酒,但那也无妨,因为这菜真的很受欢迎。
望着一早上就脱销甚至还有人问能不能预订的荔枝肉,段知微突然就领悟到了蹭热度的重要性。
段大娘一大早就特意去了趟东市,想来是被各类妖怪客户折磨了一整年,难得大方了一回,买了最贵的那种新制桃符,这桃符长约三尺,上头绘着栩栩如生的神兽狻猊和白泽,下书两个门神郁垒、神荼和一些吉利的春词,已盼能驱鬼辟邪,纳吉平安。
段知微这么里里外外绕上一圈,食肆倒是窗明几净了,就是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还是段大娘有经验:“不若去花肆买几盆窑花回来,看着舒爽,还能借点花的清香。”
段知微难得觉得自家姑母说的话有那么些道理。
冬末春初,各大花肆也开始发力,腊梅、水仙等时令花朵香色鲜浓,若是对时令鲜花不满意,那也没关系,牡丹、玉兰、碧桃等非时之花也能催发,只是价高而已。
段知微还未近花肆呢,远远就看到如叠堆云的各色鲜花在花肆里外铺得满满当当的。
为了使非时之花也能应季盛放,一般花肆都有个地窖,里头几个大锅煮沸热汤,用熏蒸之法催花盛放,只不过这样的话,整个花肆里头温度就高过了头,段知微带着蒲桃来买时令之花,刚进就差点被热气熏了出来。
花肆肆主正给花盆里埋上硫磺,见到客人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迎了过来殷勤道:“两位娘子喜欢什么样式的花,某这都有。”
满屋迎春开得极盛,一簇簇挂在枝头,一看就是用心催发,木架上摆着两盆极为显眼的牡丹,不愧是花中之王,此花硕大华贵,花瓣如丝绒般细腻,一看就不是凡品,段知微不禁打量了好几眼。
花肆肆主见状忙道:“此花名姚黄,自洛阳邙山运来长安,有‘花王’美誉,每逢春时斗花,姚黄卖得最好,长安仕女竞相追捧。”
段知微也很是喜欢,想到食肆赚得也不少,还寺庙的贷款也足够,不禁问道:“这花价值几何?”
肆主赔笑道:“原是要送到公主府的,这两盆品相不那么好,是挑剩下的,也没那么贵,只半贯钱也就是了。”
段知微立马道:“请给妾身拿三盆水仙,其他不用了,多谢。”
肆主:“”
段知微生怕那肆主再推销什么价值半贯的窑花,吓得赶紧掏出荷包给钱,却见蒲桃一脸认真在欣赏一朵蔷薇花。
那花生得妖曳,芳香四溢,最重要的是,这花是一种纯净而深邃的蓝色,段知微怀疑这也应当是如现代那样,在外上一层喷砂之类的染色剂,不然活见鬼了,哪儿有蓝色的蔷薇花?
没想到花肆肆主断然表达了反对,一脸被冒犯到的表情道:“这是胡商从大食运来的蔷薇,长于沙漠,天生就是蓝色的。”
段知微赶紧表达了歉意,而后赶紧扒拉蒲桃离开。
一盆品相不佳的姚黄尚且要半贯钱,这自阿拉伯运过来的稀有蓝蔷薇,不得费上一块金箔儿啊。
蒲桃有些念念不舍,却也知这花不是段家食肆能买得起的玩意,只好乖乖扭头准备走人,不想花肆肆主哈哈一笑道:“这小娘子看着讨喜伶俐,若是真心喜爱这花,某愿削价”
未等他说完,段知微赶紧礼貌谢绝,这花削掉一半恐怕也是天价,并不是她们这种市井小民消费的起的,却见花肆肆主道:“三十文钱,某便割爱了。”
段知微疑心自己幻听:“三十文?难道不是三十贯吗?”
花肆肆主摆摆手:“某这花肆在这二十多年,诚信经营,说三十文铜钱,就三十文铜钱,绝不加价一分。”
段知微没有说话,她的脑子在飞速旋转。
虽说便宜没好货、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天上不能掉馅饼但这花实打实只要三十文,哪怕一夜之间便凋零了,那它也只要三十文。
于是段知微在经历过一番挣扎后,便笑着生受了,蒲桃开心地跑过去紧紧抱住那盆花。
两人拎着几盆花回食肆的时候,阿盘和段大娘正在准备年夜祀神的年糕,寻常人家做年糕无非是浸米
、磨粉等九道工序,虽过程稍显繁琐,但毕竟是用来过年,整治些酒酿年糕汤果、苔条烙年糕都是极好的,因此也就无人计较了。
二人还在干活,蒲桃拎着那盆蓝色蔷薇跑到段大娘她们面前给她们看,段大娘大惊失色问道:“怎能买这么贵重的花回来?”
寺庙的香积还不还了?过年的新衣脂粉添不添了?日子过不过了?
当听说这花只要三十文后,立刻如释重负了起来,而后又仔细把前厅的博古架擦拭了两三遍,亲自把花放到最上面一层。
倒是阿盘从后院打帘进来,望那花一眼,冷静道:“胡商运到长安的商货一向昂贵,此花如此廉价,怕是有问题。”
段知微刚想说话,便被段大娘插嘴道:“凭它有何问题,左右不过三十文,这小钱丢了想必也费不到一场伤心,横竖还有盆花。”
话说得好听,只怕真丢了三十文钱,段大娘得忧愁的几夜睡不好。
还在柜台后“噼啪”打算盘的甄回由于冬至被雪女恐吓了一句,留下些许后遗症,看到地上的一片落叶都疑心是妖怪,因而心有余悸地问:“该不会是妖怪吧?”
听闻有种妖怪名唤花魄,如果一棵花树曾有三个人吊死,他们的冤苦之气就会凝结成这种妖怪。
众人听后不禁后背一凉,段知微半信半疑去看那盆蓝蔷薇,心下也产生了些怀疑,倒是段大娘呸呸两声:“马上过年了,能不能说些吉利的,再说了,新桃符已经换上了,什么邪魔恶鬼也闯不进这食肆里来。”
众人只得作罢。
因着那荔枝肉,来用暮食的客人不少,今日虽然天晴但也寒冷,点暖锅的人也不少,这菜品已经不仅是骨汤加生食涮食的火锅了,现在只要是瓦罐里煨的汤品,诸如火腿煨冬笋、羊肉炖萝卜,全部都放进暖锅中呈上来,这样食客可以放心聊家常而不担心汤品凉掉。
因甄回说的那番话,段知微心里总是打鼓,时不时就向那盆蔷薇看去,那花在架子上岿然不动。
食肆客人爆满,满屋热闹欢笑声赶走了一些她的不安,段知微觉得,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她留了一盘子荔枝肉给下值的袁慎己,岂料这人今日没来,苏莯倒是很准时来报道,说是近两日袁都尉下了值都宿在官署不回府,而且心情似乎很不好,搞得他上值压力也很大,因此今日多要了两爵新丰酒,说是要好好松快松快。
段知微心生好奇,却也不好对四品大员打听太过,只好转身去给他打酒。
今日食肆格外忙碌,加上打年糕又是个繁琐活计,因此散了晚食后,众人胡乱用了些馎饦当晚饭便各自回房间睡了。
段知微今日有些心思存着,不小心往火盆多扔了两块碳,睡到一半便觉干渴,准备起身舀一碗水时听到前厅传来微弱的声响。
这声响袅袅,搞得她心里突然毛了起来,快年节了,不会是小偷吧,因此段知微赶紧点了蜡烛装进灯笼,悄悄往前厅走过去。
所幸今夜月华如霜,把整个前厅照得通明,并没有什么小偷。
只是在那红木制成的博古架子前,有一娘子蹲着在哭泣。
段知微看清了她的样子。
那娘子穿一身大食国的蓝色长袍,长袍之上是大片大片织锦金线的蔷薇,她戴着同色的蕾丝头纱,小麦色的肌肤微微泛着光泽,脸上蒙着白纱,只露出眉心一颗珍珠,一双潋滟美目像一对墨绿猫眼珠子。
但是段知微此刻无心欣赏美人垂泪。
她心想:“坏了,上那花肆肆主的当了。”
第40章 第四十章来自大食的蔷薇花妖花妖如……
整个长安已然陷进宵禁的静谧夜色里,段家食肆却被迫重新亮起了灯,所有人都打着哈欠被迫坐到前厅里。
阿盘重新给火盆上了碳,段大娘一边对着段知微耳提面命“天上不能掉馅饼”的概念,一边大声嚷嚷明日定要到那订制桃符的肆铺退钱。
就好像白天振振有词说此花买得划算的人不是她。
段知微也颇觉不好意思,只得给每人熬上一碗浓茶,熏熏地喝下去,众人脸上这才恢复了一些精神。
那神秘又美丽的大食,也就是阿拉伯女郎跪坐在食案后头,哭诉道:“妾身海迪耶,跋山涉水跟着商队来到长安找人,竟不想被那歹人掠夺了去。”
来自大食的蓝色蔷薇,神秘又美丽,定然是世家子弟疯抢的对象,每逢夜半,海迪耶便会偷偷哭泣,那花了重金购置的世家以为闹了鬼,第二日便将其退回到了花肆肆主那儿。
夜半哭泣的蓝色蔷薇怪谈已经在达官贵人间流传,这花看来是要砸手里了,花肆肆主只觉做了一笔天大的亏本买卖,还抱怨起这些贵人危言耸听,听信谣言。
结果第二日夜半,花肆肆主还在地窖里熏蒸非时令之花,头顶便传来微弱哭泣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花肆肆主决定找个冤大头把花送出去。
段知微自觉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如今竟然栽在一个花肆肆主手中,气得一拍桌子道:“明日我定要去长安县官署找县尉告他一状!”
这不是害人吗!
蔷薇花妖海迪耶仍在哀哀哭泣,段知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花妖似乎也没害过人,只好问她:“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花妖海迪耶闻言抹把眼泪道:“我要找一个人,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
段知微被火盆新添的碳撩得口干舌燥,捧起粗瓷碗一边喝水一边问道:“娘子想找谁,说给我们听听,兴许我们认识呢。”
话是这么安慰的,但是段知微心想,煌煌长安,一百零八坊,世界各地、各色肤色的人都聚集在这里,想找个人哪儿有那么容易。
海迪耶想了想道:“是位英俊的冷面郎君,身高九尺左右,服绯色长袍,身佩一把寒刀”她补充道:“腰间挂的荷包绣着一只瑞狮妾身也只见过这位郎君一面,实在是不知去哪儿找他。”
段知微刚饮下的水呛在喉咙里,蒲桃赶紧过去帮她拍拍背。
这人她还真认识。不仅她认识,食肆众人也都认识,年幼的蒲桃第一个瞪圆眼睛道:“她说的这位郎君难道不是袁都尉吗?”
段大娘“啧啧”两声道:“老身活了这么多年,便知这世上郎君总是逃不过‘风流’二字。”
不愧是袁慎己,长安仕女喜欢就算了,就连大食来的蔷薇花妖都念念不忘,段知微心里莫名生出一丝不爽,见众人都盯着她瞧,也知留着一朵花妖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她只好清了清嗓子道:“娘子说的这位郎君我认识,若你实在想见,我明日便带你去拜访一下好了。”
那花妖听闻总算停止了哭泣,直接冲了过来握住段知微的手道:“一定是安拉的保佑,让妾身遇见了您。”
她挨得段知微很近,身上浓郁的异香扑进段知微的鼻子里,一双猫眼儿似的绿眼睛,若不是花妖,这般美貌入大明宫也是没什么话说的。
袁慎己还真是好福气,段知微冷笑一声,决定不再给予这位四品大员各种优惠插队福利,去食肆外排着吧!
第二日市坊刚开市,段知微便忙着热豆浆,卖上热腾腾的猪肉、荠菜馅的玉尖面。
这长安寒冷的冬日一早,行人走在路上多哈一口气都能吐出团团白雾,猛然一扭头看到一家食肆在卖热腾腾豆香浓郁的豆浆,蒸笼一掀开扑出大把热气,里头是码的整整齐齐的玉尖面,有肉有菜的,行人不觉就站到食肆外排队了。
而且这玉尖面都是提前包好的,不需在寒风里排多久,一会儿就能拿到,因此段家食肆的朝食外带一向卖的不错。
别的食肆也倒是想效仿来着,只那玉
尖面的包法不得技巧,段知微颇有些得意,开什么玩笑,那包子褶儿如何捏得漂亮,她可是跟着早餐店的师傅学了好久的。
朝饭除了这外带的,也有可坐堂屋里吃的,但是每日都不一样,比如前些日子铁匠送来半扇羊腿,那朝食就吃羊汤馎饦,喝完一碗浑身便热了起来。
近日由于泾河河畔都结了冰霜,养鸭户急着脱手,段知微以及其划算的价格挑了几只肥美的鸭子,准备来做上一份鸭汤馄饨。
于是今日的汤底便是小火慢炖了一个时辰的鸭骨煨冬笋,为解油腻,还在汤里放了些腌渍的酸萝卜。
只是这需坐厅堂吃的朝食一向不如外带生意好,今儿却一反常态,整个食肆坐满了人,还有人在风口里巴巴等着。
虽然段知微自知手艺确实非常不错,但也知道今日堂屋里的食客,并不为着那一碗鸭汤馄饨,而是
段知微扭头一看,那位名唤海迪耶的花妖穿着那身镶嵌珍珠的华丽蓝袍,就坐在门口小胡床上巴巴地望着她,等着段知微把她带进袁府里头去。
花妖这个种群实在是生得美,深邃的五官,光泽的肤色。璀璨如宝石的眼睛。别说平常食客了,就连对街卖胡饼,一向对着段家食肆颇有敌意的肆铺老板厚着脸皮也凑过来排队。
段知微叹口气,非是自己有心拖延,只是早上一向忙,玉尖面除了自己无人会包,离不得人。再说了,这一大早袁慎己肯定上朝去了,也遇不到他啊。
今日属实失策,馄饨准备少了,只好让段大娘看着蒸笼,自己和蒲桃、阿盘三人现包。
这馄饨方儿也有讲究,须得严格一斤白面配三钱盐,四面要捏薄,段知微还会在馄饨片上薄洒一些绿豆粉,这样才不会粘捻,面皮吃着还有嚼劲。
那蓝衣美人期期艾艾过来小声说要帮忙,结果擀的馄饨皮儿歪七扭八,这般品相的馄饨定然不能再卖给客人了,段知微让蒲桃把这四处露馅的失败品拿到后院去。
扔了浪费,只得晚上自己当暮食吃掉了,结果蒲桃还未穿过厅堂,手上那盘失败的馄饨就被食客强烈要求买走了。
段知微:“”这就是绝色美人的力量吗。
排队的队间也突然骚动了起来,段知微还忙着包馄饨呢,听到声音赶紧把粘了面粉的手在敝膝上胡乱擦擦,走了过去查看情况。
原是胡饼铺的老板前来排队,不知为何被他的夫人发觉到,二人在队伍里闹将起来。
段大娘幸灾乐祸跑过来对着段知微一顿邀功:“老身早看这卖胡饼的不爽了,特特跑去他家娘子那嚼了个舌根。”
段知微:“”所幸这场闹剧没出什么事,周围排队的其他食客倒像看了场傀儡戏,只当打发时间,不仅没有意见还颇为高兴,甚至在旁边说上几句风凉话煽风点火起来。
最后的结果以胡饼铺子的老板被夫人揪住耳朵拖回自己饼铺而告终。
真是一早上闹了个天翻地覆。
段知微决定不能再这么下去,加速包完手上的馄饨,把食肆事情交给了阿盘她们,自己去牵了驴车来,对着一脸期待望她的海迪耶道:“走走走,我这就把你送到袁府去。”
海迪耶高兴地跑上了车,想是不习惯做驴车,靠到段知微身后抱住她的腰,惹来众多食客一阵羡慕。
车子一路从宣阳坊驾到新昌坊,袁慎己果然不在家,只是老管家颇为热情,一定要把段知微迎进前厅,而后上了一份玉露团和酸酪招待她们。
老管家一顿忙活后又让段知微稍等片刻,自己马上就去官署喊都尉回来,段知微还想拦一下他,结果老管家虽然年纪大了,身手却挺好,一路小跑着就离开了。
段知微只好喊海迪耶坐下,而后开始吃那份看上去色泽白洁、油酥雕花的玉露团,不愧是官宦人家出来的点心,确实好吃,口感微甜,软糯香滑,嚼在嘴中还有一丝糯米香。
她吃得开心,正准备招呼海迪耶一起吃,刚抬头看到海迪耶施施然往后院去了,只蓝色头纱的一角在风中飘摇。
这不待邀请便跑去主家后花园也太失礼了,被袁慎己看到得怎么想?
段知微赶紧跑去后院找她,这花妖溜得还挺快,一下子穿过了蜿蜒曲折的回廊到了花园,段知微只好硬着头皮也跑到了袁府的花园。
只见十来个绝色美人聚在袁府花园中,满座芳香四溢,香气袭人,这些美人或歪坐在食案前饮酒行酒令,或靠在水榭低头观赏池塘的锦鲤,真是好不热闹。
段知微看得目瞪口呆,心下不觉十分气恼想:“好你个袁慎己,我还觉着你难得是位正人君子,倒是艳福不浅,在这后院竟有十来位美人,早知道就该让你躺在凉州城外不救你了。”
这么一想,她竟是回头要走,正好跟匆匆回府的袁慎己撞了个正着,她气恼非常,只微微福了下身,也不与他答话,冷着脸就要侧身绕过他离开。
被袁慎己一下抓住她的胳膊道:“这是怎么了?某做了何事惹段娘子生气了吗?”
段知微冷笑一声道:“袁都尉好福气,院中有十来位美人,竟然还有大食国来的美人思慕于你,妾身送人过来,完成任务了,这厢便回去了。”
她挣扎要走,却被袁慎己一下圈在红柱子旁,他身形高大,也不计较她的无礼,甚至颇带了些笑意望她:“这府中只有袁某与管家、老仆三人,何来十来位绝色美人?莫不是段娘子多贪了几杯酒说起胡话来?”
若真有这事儿,御史台的弹劾折子怕是要将他淹没了。
段知微见这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手一抬指了指后院:“那你亲自去看看呗。”
她又准备走,却又被袁慎己拉住:“娘子随某一同过去。”
段知微被迫被他拉着走,边走边想把胳膊从他手中抽出来,只不过这武将真是颇有些本事,牢牢拉住她的胳膊。
二人到了后院,那十来位美人还在饮酒作乐,段知微斜睨他,看他还有何话说。
却见袁慎己脸色一沉,而后怒吼一声:“你们是何人?”【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