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原本好好的棉花种植被打断, 别说纪楚,就连户司都有点生气。
棉花好不好,他们心里没数吗?
换句话说, 棉花好不好,整个曲夏州州城官员没数吗。
如果不是书香世家的礼司周大人率先发难, 再有京城太子殿下同胞兄弟二王爷开口。
整个曲夏州的官员, 都会主动购买棉花的。
一个是这东西确实好,二是纪楚在推广的东西, 基本不会差。
再者,冬天谁不冷, 就问问谁不冷?
那些皮货,也不是这些普通官员都买得起的。
这也是棉花之争能掀起的原因。
倘若东西不好,其实就不会有争论了。
户司众人让各县种点棉花,既是自己想用,也明白底下百姓确实需要保暖的物件。
多数官员虽然是当官的,但他们也是人, 不会是冷血无情的动物。
这种随口说说, 又不用付出什么的仁政, 凭什么不支持。
就拿纪楚讲。
他在安丘沾桥受喜爱的程度,还用讲吗?
也是正因为他的仁政, 才会年年被评为上上, 更因为这份心, 仕途才无比坦荡。
否则一个没有家世, 没有根基的举人官员, 凭什么被那么多上司看重?
都因为他的能力,都因为他对百姓好。
这样正面的例子,很难不鼓舞人心。
眼看这种不费力就能讨好的事, 被远在天边的二王爷,或者说被近在眼前的吏司主事打断,肯定不高兴。
工司那边也有点意见。
不说他们做不做事,只讲棉花的好处,他们都真心体验过,好不好心里没数?
打个比方说,你最近挺喜欢一样东西,可偏偏有人故意在你面前讲:“什么品味啊,还喜欢这个?没意思。”
此刻就算对那东西一般般,都会生起无名火吧。
吏司主事那边,却已经开始发难。
经他的嘴一说,曲夏州十七个县里,已经有五六个不准备再种。
理由大同小异,不必赘述。
这就算了,经过纪楚的调查,还有两个地方的县令,甚至严令禁止不许种植,违反的会被责罚。
那两个县的百姓,加起来也有六万多。
明知道有好东西在那,却不许他们种,不准他们穿,这是什么道理?
纪楚要是不生气,那就奇怪了。
而他更明白,吏司主事完全是对人不对事。
棉花若是其他官员提前,他肯定不会介意,反正无关痛痒。
谁让这事跟自己有关,谁让自己跟他堂兄弟赵金川有仇怨。
如果因为自己,连累六万多百姓不能穿上保暖衣服,那他如何自处。
纪楚表情平静,谁都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户司众人见他表情,莫名有点害怕。
平日的纪楚不是这样啊,这会是怎么了?!
他倒是说话啊。
纪楚笑了下:“没事,就是想事情。”
停,你别笑了!
更可怕了好吗!
如今已经是五月二十五,如果没在六月初五之前种上棉花,今年时间就错过了。
还是想想怎么解决那两个县吧。
谁料他们还没想出来如何解决,吏司主事竟然开始第二轮进攻。
税收刚刚收上来,各部门在许知州那边开会。
众人核算账目时,就听吏司主事上下打量纪楚道:“纪大人,最近没去州学?”
纪楚表情波澜不惊,直接道:“下官并非州学官员,自然不会常去。”
“哦?之前不是很喜欢管官学的事吗。”
“是吧,王学政。”
吏司主事一开口,就是战火东引。
想让王学政觉得,纪楚越俎代庖。
谁料王学政懒得理他,根本不回答。
吏司主事赵锡元也不尴尬,竟然又问礼司主事周大人:“周大人,您觉得呢。”
外面都说周大人不喜欢棉花,这肯定跟他同一阵营吧。
周大人喝口茶,对王学政道:“你那盘棋我解开了,回头去我家看看。”
到这,赵锡元脸色难看起来,又看向逗鸟的工司主事。
他原本想说,纪楚一个工司的人,日日都泡在户司,你不生气?
但总觉得说出来,工司主事也不会理他。
一口郁闷之气堵在胸口,赵锡元颇有些恼怒。
而纪楚总觉得对方在众人当中有些格格不入,但一时也找不到缘由。
以免他扯进更多人,纪楚也懒得再绕弯子,直接道:“赵大人有何指教,尽管说就是。”
他们在外面交锋,里面许知州,户司主事等人还听了一耳朵,甚至对随从使眼色,听清楚外面在干什么。
纪楚说得直白,赵锡元也不装了:“纪大人,听说你让下面各县继续种棉,可有此事?”
“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难道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同胞兄弟二王爷不喜棉?你却偏要种,这是为哪般?”
“是公然反对二王爷,还是反对太子殿下?!”
听到这话,普通官员肯定会被吓到。
太子乃未来国君,又素有贤名,谁敢这样说?
纪楚却泰然自若,拍拍官服道:“赵大人不用给下官扣大帽子。其实你大可说,下官送你堂弟进了牢狱,故而这般报复,这样说不丢人的,毕竟亲亲相隐,可以理解。”
纪楚这话一出,在场不少人差点笑出声。
要不要这样直白啊!
这可是官场!
谁有你这般说的。
可要讲起来,大家又明白怎么回事。
毕竟比起什么对二王爷,对太子大不敬这种话。
还是赵大人打击报复,来得更真实。
而亲亲相隐这种话,虽然是圣人言,却也有个限度。
就赵锡元他堂弟干的那些事,不拉出去砍头,已经是相隐了。
赵锡元没想到,纪楚根本不给他来虚的,一时间哑言。
都说纪楚难缠,却也没想这般难缠
“你胡说什么。”赵锡元再次辩解,“本官不过是提醒你,莫要自以为有些功绩,便自鸣得意,以为什么都能做。”
“这官场,可不是那么好混的。”
纪楚点头称是:“大人教训的是,看来以大人的为官之道,以后必然拜相封侯。”
众人这次真的忍不住了,扑哧笑出声。
一个四五十岁的吏司主事赵锡元。
一个还不到三十的户司右都事纪楚,谁的前途更好,一目了然。
即使纪楚被家世所累,可凭借他的本事,当个一地主事,还是轻轻松松的。
所以这么看来,谁的为官之道更好,自不用讲。
世俗都说,为官要圆滑,要唯上是从。
实际上,谁心里又没个为国为民的读书志愿。
倘若给读圣贤书长大的人来说,更喜欢哪一种人,其实不必多言。
里面许知州听着,轻声道:“他倒是不怕事。”
这分明是把吏司主事对棉花的战火,引到他身上。
以前的赵锡元还能借着棉花说事,指桑骂槐。
纪楚直接挑明之后,他也不必拿棉花做靶子,可以针锋相对了。
所以纪楚不是莽撞,也不是直接。
只是让自己站在前面,拒绝那六万百姓因自己被牺牲掉。
不仅许知州意识到,外面看戏的工司主事微微叹气,似乎也想到什么。
纪楚啊纪楚。
你为何要这样做。
如果问到纪楚,其实他自己只会说:“本就是我惹的祸,何必要六万百姓替我受难。”
又或者说,一个自己,跟六万百姓穿棉衣相比,好像不用过多选择。
他认为自己并没有过多的觉悟,只是两者比较起来,选择更好的答案而已。
纪楚并不觉得自己在做多么了不起的事,故而他的面容更加坦然,甚至道:“对了,今年安丘沾桥的好友要送下官几百斤棉花,吏司的差役,以及冬日值夜的书吏们,可有兴趣?”
大冬天出去巡视的差役!
冬夜置办的书吏!
谁不想要保暖的东西?!
那是开玩笑!
特别是他们,每年冬天还要下去考究官员课业,真的需要啊!
另一个支起耳朵的,还有一直看戏的兵司主事,他朝纪楚嘿嘿一笑,竟然直接凑过来:“我看赵锡元不想要,但我想要,纪大人今年棉花收获了,给我也来一些吧,底下兄弟们治安巡视,极为需要。”
吏司其他人眼睛都瞪大了。
谁不想要了?
兵司主事你不要乱说!
兵司主事甚至补充:“不讲那些雅不雅的,我们大老粗,可不在乎这些。而且我们兵司可以买,到时候还望纪大人牵牵线。”
纪楚真诚笑道:“这好说,今年各地种得多,应该不是难事。”
“贵人们与众不同,穿皮货皮草,咱们穿棉衣棉被,互不干扰,岂不是美哉。”
这话便是强调贵人跟平民不同。
他们可以穿皮草,咱们就穿棉衣,丰俭由人嘛。
默不作声的礼司周大人终于找到机会开口:“说得没错,普通人该穿还是穿,本官说的是风雅之士穿上臃肿,不美观而已。”
好好好,周大人打得好配合。
但周大人还给他使眼色。
今年的棉花,可别忘了我的。
纪楚客气行礼,明显达成默契。
赵锡元几乎气急,原本想借着不敬二王爷,不敬太子的事情,好好声讨纪楚。
可他几句话,就说什么私人恩怨,跟其他人无关。
就把原本扩大的事态降低了。
今日的谈话传出去,其他人肯定会更相信后者。
相信是自己针对纪楚,这才如此讲。
虽然自己确实如此,但真的能当面说出来吗?!
纪楚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原本天大的事,被化作私人恩怨!
自己现在针对他做什么,似乎都像是报私仇一般。
谁让赵金川确实是他堂弟,也确实还在监牢里面。
吏司主事要拂袖而去,却被左右之人拉住,还要向许知州汇报事情,不能离开。
纪楚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奇怪。
要说曲夏州六司主事,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长处。
户,礼,工,不必再说,大家都很熟悉。
刑司主事也很公正,这点同他一起来州城的刘大人刘为民说过。
兵司主事方才讲话,更是实在。
唯独一个吏司。
可要说吏司不公正,那也不是。
这主事赵锡元那般厌恶他,每年的年末成绩又给得到位。
为何?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缘由。
那就是这吏司主事,其实并非真正管事的,更像是个被架空的人?
纪楚看向留在原地的吏司右都事,这个频频向他示好,明确是吏司探子的人。
对方朝他友好一笑,明显有想法。
等公务办完,吏司右都事主动前来,客气道:“大人辛苦了,方才我们主事说话有些着急。”
这右都事一双狐狸眼,从去年年底考核,就对纪楚屡次示好。
之前还是他传递消息,告诉自己吏司主事跟赵金川的关系,又是他说了,赵家的远房表妹是二王爷的妾室。
以前还能说暗戳戳的,现在竟然一点也不藏着。
纪楚这次反而不直接了:“没关系,人与人之间,也并非只有一种关系,同僚嘛,有着摩擦很正常,求同存异即可。”
吏司右都事薛明成微微挑眉:“纪大人说话,怎么开始绕弯子了。”
纪楚不语,只是微微拱手。
两人一番交谈,让薛明成只得道:“吏司主事不会罢休的,你要做好准备。”
“哪个方面的准备?”纪楚问道。
薛明成低声道:“二王爷下令。”
纪楚停顿片刻,看着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无比震惊。
什么东西?!
二王爷下令?!
对方直接请王爷的令,不让曲夏州百姓种棉花?!
就因为让妾室吹了耳边风?
或者还送了无数金银礼物?
为什么!?
不种棉花,真的那般重要?
这个报复,是不是有些太狠了。
薛明成狐狸眼微微眯起:“你这么聪明,肯定猜到了。”
纪楚哑然失笑。
能猜不出来吗。
这一切真是太好笑了。
从最根源的安丘县说起,一个县的师爷,或者说之前的各个县令,都敢指荒为田。
揽下无数金银财宝,这些银钱必然二八分账,自己留一部分,给上司一部分。
而上司又要给自己的上司。
不出意外的话,这条利益链已经显露。
赵师爷赵金川把揽来的金银给到吏司主事赵锡元,赵锡元通过亲戚关系给到远房表妹,表妹那边送与京城二王爷。
这一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米的戏码,便是这样搭建的。
这就是为何许知州要解决指荒为田,却不能声张。
要解决这些贪官污吏,还要找个别的名号。
因为许知州,就是被派来给二王爷擦屁股的。
事情做得太过分,总要有个收场,总要有个能兜住的人。
这也是指荒为田处理得格外缓慢,更是为首之人不能直接处决的缘由。
更是历任官员不能多讲的原因。
因为最上面的人是二王爷。
或者说是太子。
别忘了,大家提起二王爷时,总会说他是太子殿下的同胞兄弟。
这么看来,二王爷会下令,禁止种棉也很好理解。
不仅是他,甚至是许知州,都断了二王爷的一条财路,能不生气吗。
所以这命令看似荒唐,实际上是上位者轻飘飘的报复。
可他这报复,是让五六十万百姓不能穿棉花,不能穿棉衣。
甚至会毁了因为棉花建起来的数科。
纪楚深吸口气,这才看向吏司右都事薛明成,直接道:“想当吏司主事,不能只靠借刀杀人。”
薛明成一顿,又挑眉道:“我都直接来找你,肯定不会躲在后面。”
其实有点可惜,如果纪楚没那么聪明,他肯定能挑拨成功,让纪楚冲到前面解决赵锡元,自己坐享其成。
可也就是纪楚足够聪明,自己才会选择他,来做这件事。
整个吏司,一个吏司主事,一个左都事,都是废物!
他早就忍够了。
事情不做,屁事极多,不把他们弄下去,自己既要做事,还没官职,这气他忍不了。
现在局势总算明了。
许知州被太子殿下派来给自己同胞兄弟解决麻烦,但又不能真的大动干戈,只好捂着盖子解决。
眼看曲夏州终于拨乱反正,要重回正轨,自然吃掉不少人的利益。
二王爷知道自己的问题,不敢反驳兄长,可又不高兴手底银子逐渐变少,便私底下来点报复,纯粹发泄情绪。
找到的点,便是棉花。
对他们来说,算是不大不小的事。
对经办此事的吏司主事来说,算是终于找到由头,好好出口“恶气”。
纪楚也好,棉花也好。
都是他们在宣泄自己利益减少的不满。
所以才会有即将到来的命令。
不准种棉。
事情发展到这,纪楚面色凝重道:“命令还在路上?”
“在路上。”吏司右都事薛明成,“还有三天,就能到了。”
倘若命令一到,直接公布出来。
那一切就完了。
到时候就算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命令不对,知道轻飘飘的命令能毁了五六十万百姓的冬日,也不能反驳。
等朝臣为百姓据理力争,等民怨四起,等事情再解决,便直接错过一年种棉时间。
更别说,二王爷他爹,他哥。
真的会驳回对方的意思吗。
他们难道不会为了皇家面子,直接认下这件事?
到时候整个棉花产业不至于完蛋,但至少推迟五年,甚至十年。
纪楚几乎被气笑了。
看着老天发笑。
什么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所以,他们必须在二王爷命令来临之前,彻底解决这事。
把命令直接掐灭。
纪楚思索片刻,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二王爷下令禁棉这事,太子知道吗。”
这个问题问到别人,多数人肯定反问:“我怎么知道,京城距离曲夏州两千多里地!”
可薛明成却犹豫片刻,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回答了,证明他知道京城那边的动向。
不回答,又怕纪楚判断失误。
纪楚深深看他一眼:“我知道了。”
说着,纪楚转头就走,他要赶紧阻止二王爷禁止种棉的命令。
薛明成愣了片刻。
纪楚比他想象中还要敏锐。
不过他立刻下意识道:“你去干什么?”
纪楚头也不回:“告状。”
什么?!
“找许知州告状!”纪楚咬牙。
最高深的官场争斗,只需要最朴素的技巧!
他要告状!!!
谁都不能阻拦!
二王爷干出那样荒唐的事,太子则派许知州过来解决,由此也能看出来,太子必然不赞同弟弟的行为。
所以这禁止种棉的命令,必然是自己下的。
毕竟他真做了这般荒唐事,老爹跟哥哥也不会怎么着他,顶多人家父子兄弟关起门臭骂他一顿。
五六十万百姓四五年不能穿棉衣又怎么样!
人家二王爷可是挨了几天训斥啊!
这个话稍微过一下脑子,纪楚都要爆炸了。
等他进了许知州的书房,眼看旁边站着的是户司主事,工司主事,直接道:“大人,这里也没有外人。”
话刚说到这,工司主事就想离开。
因为这话一听,就要说大事了。
可纪楚稍稍挪动一步,巧妙挡住上司的步伐,直接道:“二王爷想要禁止种棉,下令马上下来。”
“会给到吏司主事赵锡元。”
直呼上司大名,已经是不尊的行为。
无异于直接骂人。
纪楚这样说,自然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禁止种棉。
此话一出,就连不想管事的工司主事都停住脚步,不敢置信道:“全州不许种棉?”
“全州。”
许知州猛然咳嗽几声,直接捂住胸口,户司主事赶紧上前:“老师您别生气,别气了。”
“汤药呢,快把药端上来。”
这三四年里,老师收拾了不知道多少烂摊子。
眼看曲夏州终于要恢复正常,甚至逐渐变好。
现在又来一个事。
二王爷,你是想逼死我老师吗!
三个人都没问纪楚的消息来源,只是觉得恼怒。
棉花之争在曲夏州,顶多是个茶余饭后的玩笑。
不管棉花名声如何,只要好好推广,让百姓能用上,便是极好的。
此等苦寒之地,有这般保暖的东西,是百姓之幸,是所有人之福。
但就是这么好的东西,要被剥夺?
好好好。
二王爷你为了报复,就这么干。
许知州甚至看向边关常备军的方向。
百姓保暖暂且不提,常备军那边要是不准种,又会掀起什么波澜。
大家嘴上不说,行动上支持,已经形成无言的默契。
许知州甚至早就跟太子殿下汇报过棉花的好处,也提过纪楚不想让权贵先用的想法。
一则是为了百姓。
二则为了各地驻军。
不仅是曲夏州的常备军,还有更冷更远的东北之地。
此番远虑,全要被二王爷毁了。
就算是忠于太子殿下的许知州,此刻都忍不住想,殿下为何不能约束胞弟,为何不能严惩他。
“命令应该在路上。”许知州道,“不能让命令落地。”
要把这件事彻底阻拦。
许知州看向户司主事,工司主事,以及纪楚,直接道:“你们三人,按我的吩咐办事。”
工司主事抬头看向长官,按照往日的情形,应该拒绝的。
他看向旁边坚定的下属纪楚,此刻再也拒绝不了。
工司主事景若瑾认真道:“许知州,下官领命。”
第62章
工司主事景若瑾的回答, 让户司裴大人吓了一跳,指着他道:“你你你,你答应了?!”
景大人一开口, 裴大人颇为震惊,眼神更为惊讶。
但想到这件事的严重程度, 又知道景大人也是被触动。
他们这些官员, 先后来曲夏州做官。
自己是跟随老师许知州一同到的这里,刚来时的愤怒自不用多说。
他都如此。
那眼睁睁看着曲夏州变成那般模样的景大人, 只怕恼怒。
在那种环境下,还能独善其身, 保全自己,已经是极大的能力。
这也是老师许知州让景大人直接任工司主事的原因。
更是想让他振作起来,重新为朝廷,为百姓做事。
三四年里,他都以为老师已经放弃了,没想到事发突然, 还真的用得动这尊清闲佛。
也是。
曲夏州好不容易恢复一些生机, 百姓们日子刚刚好过一点点。
就又来搅局的。
裴大人朝景大人郑重拱手, 以示尊重。
两位大人目标达成一致,纪楚更不用说, 全听许知州安排。
而许知州一开口就道:“此事是冲我来的。”
如果说纪楚切断了安丘县与二王爷那边的利益输送。
那他许义更是切断整个曲夏州的不义之财。
把曲夏州十七个县的税收, 从七到八成, 降低到如今的三到六成, 让二王爷损失多少金银, 大家心里都有数。
但不管许知州,还是二王爷,都是太子党羽。
他们不能直接撕破脸, 故而想杀鸡儆猴,既不损伤太子的手下,也不会真正伤和气。
思来想去,纪楚是最合适的人选。
纪楚主导的棉花,也成了其中一项。
所以对方千里迢迢过来,就是要借着纪楚挫挫许知州的锐气。
牺牲品他们并不在乎。
棉花更不会在意。
只是他们忽略了棉花的重要性。
又或者说,就算知道也不在意,能出这口恶气即可。
朝中之间有争斗,太子东宫之间自然也有。
所以许知州说,这事是冲着他来的。
可在场众人,无一不觉得生气。
尤其是知州亲随邓成,以及弟子户司裴大人。
裴大人直接道:“当初他们把曲夏州弄成什么模样,心里没数吗?倘若不是您殚精竭虑,只怕早就官逼民反了。”
邓成也点头,沉声:“那些民脂民膏拿得还不够多吗。”
就是够多,才不甘心,才生气的。
纪楚跟景大人同时心道。
这几年里,许知州身体日渐不好,也有麻烦太多的原因。
眼看好不容易要了结,又冒出幺蛾子。
当初看在都是太子手下,这才帮忙捂着盖子。
这些人不仅不知足,还气恼上了。
许知州摆摆手:“这些先不提,把眼前的麻烦应付过去才是真的。”
二王爷禁止棉花的命令马上就要下来,首要之举,是派人去拦下他们。
派过去的人,既要聪明,又要懂得随机应变,口才还要佳。
更重要的是,不怕这些京城来的官员。
许知州说着,裴大人,景大人,邓成,同时看向纪楚。
除了他!
还有别人吗!
邓成想了想道:“许大人,下属陪同纪大人一起吧。”
许知州点头:“我也这般想的,你务必护送他前去。”
说着,许知州想了想道:“如今说他们三日之内会到,你们务必阻拦,延长到五日。”
纪楚还算了算,这会是五月二十五傍晚。
延长五日,正好五月末。
只要能在这时间内解决,那六月初五之前种上棉花,就不是问题。
做成了,那曲夏州剩下两个县的五六万百姓就能继续种棉。
做不成,整个曲夏州五六十万百姓都不能种。
纪楚深吸口气。
阻拦五日时间,他一定能做到,必然要做到。
只是说了这些还好,许知州看看户司工司两位主事,没有再开口,只对纪楚邓成道:“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吧。”
现在?!
那州城的安排呢?
这段时间,吏司主事赵锡元肯定会再搞事情吧。
如果没了他这个挡枪的,岂不是要跟知州他们对上。
到时候要是真撕起来,估计不好收场。
但邓成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接道:“走吧,再晚一会就要关城门了。”
裴大人,景大人都朝他微微点头。
景大人甚至道:“快去,州城的事情交给我们,难道不放心。”
哪能啊!
在场都是他上司前辈,纪楚心里还是有数的!
等纪楚带着李师爷,纪振离开州城,骑马走上官道,还觉得这事有点怪。
邓成那边则带着十几差役,作为纪楚的随从。
仔细看的话,这些人都是好手,大有来人不听劝,就直接动手的意思。
当然了,这是最坏的打算。
纪楚深吸口气,不再想其他,想好怎么拦下来人再说。
夜晚入住官道上的驿馆,纪楚把事情跟李师爷等人讲了。
李师爷跟纪振了解完前因后果,也是一身冷汗。
一想到那么好的棉花,就要因为利益党争,而被直接禁止,两人就觉得难受。
那二王爷,到底怎么想的。
李师爷也问道:“只是不知道,派人传令的人是谁?咱们也好有个准备。”
正说着,邓成从外面走进来,手里还拿着密信,直接交给纪楚:“你来看。”
纪楚也不推脱,干脆利落打开。
自许知州得知这件事后,就立刻派人去查,当天晚上就得到确切消息。
邓成甚至道:“久不在京城,消息还是慢了些。”
远离京城四年之久,难免跟那边生疏,否则消息不至于是从其他人那得到。
信件内容写明这些人的来历,以及禁棉的命令等等。
禁棉不用说,他们找的借口也很可笑,说白叠子是前朝皇室贡品,如今复辟来种,恐有不妥,必须禁止。
今朝已经两三百年历史,而且白叠子不过多贡品的一个,实在不算什么。
纯粹就是为了禁棉,为了打击许知州找的借口而已。
至于来历。
“赵锡元,赵金川的远房亲戚,名叫赵子恒,正是二王爷十三妾室的亲哥哥,今年三十三,平日帮王府做些杂事。”
赵家这三人,就是通过这条线,把安丘县百姓们的粮食银钱,搬到京城二王爷家中的。
百姓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们却娶着十三妾室,还心有不满。
至于帮王府做些杂事。
杂事便是搬运贿赂的银钱吧。
信上还说,他们就在某县驿馆当中。
不过每日都是日上三竿才出发。
纪楚他们对视一眼,开口道:“现在就去吧。”
虽说夜晚赶路不算安全,但已经知道对方在哪,还是早点过去的好。
说话间,众人继续出发。
一行人马匹跑得飞快,等到五月二十六,天蒙蒙亮,小县城门开的第一时间,便走了进去。
这个小县隶属陇西右道永锦府,平日并不起眼,但城里情况明显比一般县城要好。
陇西右道两府三州,比之咸安府,永锦府人口经济都要更好,由此可见一斑。
纪楚他们目的地明确,直接去往本地驿馆。
过来的借口,自然是有公务要办。
邓成看到后院的马匹,朝纪大人微微点头,赵家人还在。
“先休息,最少也能睡两个时辰。”邓成道。
如何阻拦他们的行程,是个大问题,必须养精蓄锐。
纪楚却抬抬下巴,对他道:“把马匹的饲料给撤了,稍微下点泻药。”
邓成沉默。
这么简单吗!
但说起来,好像非常方便啊。
留下值守的人后,多数人赶紧去休息,醒来还有要事办。
这一觉睡到中午,纪楚便听到门外吵吵嚷嚷的。
“你们喂的什么谷草?!我们家管事大人的马匹怎么成这样了?!”
“马上就要赶路,你们要是耽误我们的事,有你好受的!”
纪楚听了片刻,就见其中一个肥肥胖胖的中年男人走出来,慢悠悠道:“今日必须赶路,既然马匹不能用,便换个法子。”
“赵管事,您是说?”
被称为赵管事的人看看那驿馆差役,开口道:“让他们抬吧。”
抬?!
纪楚都站起来了。
眼看那人有二百三十多斤的样子,抬?!
“反正不能耽误我的事,赶紧办完赶紧回京,谁要来这种穷乡僻壤。”
说着,赵管事转身就走。
驿馆众人也傻眼了。
他们平临国一直不喜用人力代替畜力,更不兴坐轿,这还是头一遭啊。
眼看他们不肯,那赵管事的仆从明显生气,想要抽出鞭子打人。
纪楚赶紧道:“且慢。”
一般人看到脚力牲畜病了,要么等一等,要么临时租一批。
头一回见到直接让人抬的。
这真给纪楚封建主义震撼了。
纪楚直接道:“岂能用人力代替畜力,我看你那马儿病得也不厉害,歇个一日两日的,不就成了。”
赵管事等人,驿馆等人看着纪楚气度不凡,都多看几眼。
前者带着审视,后者则多了感激。
“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敢管我们管事大人的事?”
纪楚挑眉:“管事就管事,大人就大人,什么时候还有管事大人这种不伦不类的称呼?”
此话一出,原本还在打量纪楚的赵管事瞬间不高兴,他身后的狗腿子们更是恼怒。
可再见身穿捕快衣服的邓成快速走来,那赵管事眼睛一瞪,赶紧跑去行礼:“邓三少爷,您怎么在这啊。”
邓三少爷?
纪楚好奇地看向他。
邓成无语,只好跟纪大人解释:“我家为武将出身,先祖曾封侯,只是如今情况不好,不是什么少爷。”
这也说得简单了。
邓成先祖跟随太祖皇帝一起打江山,不过随后几辈没落,还犯了事,侯爵之位传着传着就没了。
一直到邓成他爹在广宁卫杀敌,才夺回些颜面。
作为三子,他跟随太子心腹之一许知州在曲夏州任职,也算历练。
赵管事能如此客气,自然因为人家家里真的有军功在,而且有望恢复侯爵之位。
加上此番历练过后,下一步就是去各地守备军。
邓成如此年轻,本人又有能力,以后必然是太子重用之人。
故而赵管事近乎谄媚地喊邓三少爷。
可此刻,见邓成向眼前的年轻人解释,赵管事又道:“邓少爷,这是?”
“喊我邓捕头即可。”邓成冷脸,又看向纪楚。
得到纪大人答应,这才介绍:“这位是曲夏州工司右都事纪楚,这位是京城二王爷府中管事之一。”
所以就是这么个管事大人。
确实是管事,又确实给尊贵的二王爷当差。
纪楚似笑非笑,等着对方见礼。
那赵管事脸色无比难看。
换个懂事的官员,这会应该来拜他才是。
小小的从六品都事,也敢这般张狂。
还有,这个人就是纪楚。
曾经的安丘两县县令,断他们财路的那个。
眼看双方剑拔弩张,邓成却走到中间,直接对纪楚道:“大人,您不是要去县里衙门送信吗,快去吧,我跟赵管事叙叙旧。”
纪楚面露疑问,对方却认真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
可邓成根本不给他机会,直接让手下拉着纪楚离开,甚至对李师爷低声道:“不让你们大人参与这件事。”
为什么?!
自出曲夏州之后,奇怪的事越来越多。
纪楚方才肯定是故意挑衅,想要让赵管事跟他争执。
再加上他的名字足够拉仇恨,肯定能挡住对方脚步啊。
现在不让他挡,还让他赶紧去办差?
明明给此地衙门送信是次要任务,拦人才是主要的。
如果再发现不了异常,那自己也太蠢了。
等坐到县衙当中,纪楚细细复盘这件事。
他意识到什么,只听县衙门的人道:“知县大人刚刚出去了,大人,还请您再等等。”
纪楚微微点头,看向李师爷跟纪振:“原来是这样。”
纪楚起身看向衙门众人离开的背影,再道:“他们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了。”
作为从六品的官员过来,此地县令肯定要相迎的,但看过信件后,对方却不出现,还让手下说自己出去了。
目的就是为了留住他。
或者说,许知州让他离开曲夏州,目的就是这个。
李师爷跟纪振很是不解。
为什么要支开纪大人?
大人又不会给这件事添麻烦啊。
因为从一开始,许知州就不打算让自己参与到这件事里。
毕竟他说,此事的缘由是他,是二王爷的人要针对他。
对自己来讲,这是无妄之灾,还差点被杀鸡儆猴。
许知州知道,如果他留在曲夏州,那赵家三兄弟,没有一个会放过他,必然会找借口整治。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对方没有成功,这仇怨也彻底结下了。
作为没有家世的纪楚,面对二王爷那边的人,实在太危险了些。
但只是这样就罢了。
“许知州只怕要彻底掀桌子。”
把他支开,是不想他被太子党羽两派势力波及。
无论厮杀成什么样,跟他一个被外派出去送信的人有什么关系。
对邓成来说,拦下赵管事等人是他的主要任务。
对自己来说,送信之后,被留在本地衙门,才是最关键的。
这才是许知州的真正安排。
许知州在政坛多年,必然不是只防守不反击的人。
给二王爷收拾烂摊子,已经够烦的,现在还动他手下的官吏。
不仅如此,更要毁了本地刚刚起步的棉花产业。
这让他如何能忍。
所以他要彻底掀桌子,要把之前替太子捂着的盖子直接掀开。
或许不会闹大,但一定是内部处决,太子也会点头那种。
这种大佬之间的博弈,跟他一个小小的从六官员关系不大。
但谁让被推上前当靶子。
许知州大可让他入局,也是多份助力。
只是事情结束,他依旧是这场局里最软的柿子。
不仅如此,还会因为这场争斗,结下真正的恩怨。
许知州的选择就是,借着拦下赵管事的差事,把他支走。
这也是邓成对李师爷说,不要让纪大人参与此事的原因。
他们肯定也知道,自己肯定会猜出来,干脆不装了。
反正他已经到这里,再回去都来不及,还只能跟赵管事一起,已经没了危险。
“州城那边,肯定在清算吏司主事赵锡元,以及重审赵金川的案子。”
“工司跟户司,掌握他们不少证据。”
以前不拿出来,是顾及统一阵营。
现在对方都出招了,许知州也不必再客气。
跟纪楚猜测的几乎一模一样。
他们前脚刚走,工司景大人,户司裴大人,立刻携手办案。
刑司主事也被连夜招来,立刻重新提审当年的安丘县师爷赵金川。
吏司那边也不甘示弱,屡屡打断调查。
二王爷之前留下的爪牙逐步显露。
这是属于太子阵营内部的厮杀,既见血,也要命。
至于那个由头纪楚,已经没人再多讲。
都到这种地步了,谁还管他。
裴大人肯定是为老师许知州出气。
景大人则完全为自己出气,都这样了,不能再躲了。
忙碌至于户司裴大人还笑:“敬安肯定很不高兴。”
工司景大人无奈:“他根基太薄弱了。”
就像纪楚为了曲夏州五六十万百姓,坚持要守护棉花一样。
他们这三个老东西,怎么就不能护一护纪楚。
像这种事情,还轮不到一个年轻人挑大梁。
他还需要更多政绩,更多根基。
不是说他应付不过来,也不是说他一定会败给二王爷。
而是这种风雨,没必要来得那么早那么快。
他需要更多时间精力放在棉花上,放在他的数科上。
这种有抱负的年轻人,就该如此。
裴大人笑:“当年我刚考上进士,老师就是这么说的。”
他的老师肯定是许知州。
如今他跟老师一起,做同样的事。
而一贯谨慎的景大人,则没有说话。
但谁都知道,他跟纪楚太像了,一样的贫苦出身,一样的聪明,还有一样的境遇。
不过这一次,他可以保护一下后辈。
等吏司右都事薛明成偷偷过来时,两人看着这个年轻官员手里整理好的罪证,并不觉得意外。
薛明成还是一双狐狸眼,笑眯眯道:“你们太小看纪楚了,他在也没事的。”
两人并不回答,只接了东西道:“你也先躲躲吧。”
“好,我立刻走。”
裴大人无语。
要是纪楚在,肯定不会这样讲!
但这也不失聪明。
等薛明借口离开州城办事时,纪楚已经在永锦府小县衙门里,吃第二顿饭了。
中午一顿,晚上一顿。
那县令还没回来。
县令此刻正在县里最大的酒楼,陪着赵管事喝酒。
他擦擦头上的汗,还是头一回做这种事啊,隔壁许知州给他银钱,让他陪京城来的管事大人吃酒。
衙门里还坐着比他官职大的纪楚纪大人。
不过他并未多问,上司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绝对不多讲一个字。
等纪楚幽幽来到酒楼时,就看到酣睡如雷的赵管事,嘴里喊着想回京,还有半醉的邓捕头。
说他给马匹下药简单粗暴。
您这方法也没那么好啊!
纪楚沉默片刻,对邓成又低声说了几句。
邓成无语,但还是点头:“听你的。”
趁着这赵管事醉酒,直接把他往反方向拉啊。
还有他这群随从,直接拉到反方向的驿馆里,既能保证安全,还能耽误行程。
问起来,就是他喊着要回京,大家没有办法,只能听命。
再说,大家也没讲错啊。
五月二十七日午时。
在偏僻官道驿馆醒来的赵管事,觉得有点蒙。
这破地方,他好像来过?
等再一问,瞬间沉默。
为什么把他往回拉?!
他明明要往西走,怎么又是回京的路?!
手下战战兢兢说了原因之后,自己也迷惑,他们其实也喝醉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驿馆差役倒是开口:“您一直喊着要回京,那酒楼的人就照做了吧。”
喊着回京。
倒像是他会说的话。
可也不能真回啊!
他还拿着王爷手谕,要禁止曲夏州种棉花啊!
“现在再去曲夏州州城,要多久?”
“回管事大人,三天时间。”
三天,又是三天?!
他要疯了啊。
“别休息了,立刻出发。”
等看到送他过来的马车极为简陋时,赵管事更是怒火中烧,他的马匹生病,就换了这样的小车?!
一路上赵管事骂骂咧咧,继续赶路。
再看到那个小县时,总觉得鬼打墙一般。
“今日稍微歇息,连夜赶路。”
“对了,换上大车。”
手下赶紧去办,最后哭丧着脸:“大人,您的马车被架着回京了,说是要追着找您。”
又回京?!
他跟马车还是不同时间回?!
“不过邓捕头说,他让人去追了,您在这歇息两日,必然能追回来。”
赵管事欲言又止,只见当地县令再次殷勤过来,手里又拎着当地出名的好酒。
又来?!
他还要喝?!
这是真的鬼打墙吧。
幕后的纪楚面无表情。
换作其他时候,他才懒得这么折腾,这不是纯粹无聊吗。
要怪,只能怪许知州把他支开,让他只能折腾一个管事大人玩。
可他又明白。
这是许知州的拳拳爱护之心。
只要过了这关,以后的棉花种植甚至可以摆到台面上讲。
百姓们的棉花,就再也不会受到阻碍。
作为带着百姓种棉的自己,更能全心全意做事。
他想护着百姓们种棉花。
而许知州既要护百姓种棉,同样要护着他暂时远离纷争。
即使大人作为太子心腹之一,也没想着借机拉拢自己,因为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在许知州心里,为百姓做事,才是更好的选择。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士人君子一定要有宽广坚韧的胸怀,因为他们身上的担子很重。
许大人确实是真君子。
等赵管事再次喝得烂醉,纪楚还是道:“京城,继续送往京城。”
赵管事第三次看到这个小县城门时,整个人极端暴躁。
鬼打墙!
这一定是鬼打墙!
纪楚已经收拾东西,准备带着他回曲夏州。
想来那里的事情,应该已经解决了?
第63章
赵家三兄弟。
京城的赵管事, 曲夏州州城的赵锡元,安丘县的赵金川。
三个人里面,只有赵金川还算精明, 赵锡元次之,反而是赵管事最为蠢笨。
但是, 他是二王爷妾室的亲哥哥。
想来有着这层关系, 依旧没有做官,多半也是能力不行, 只能从这上面弄到银钱。
故而链条断了之后,才如此生气。
想来那个赵家女儿, 也就是王爷妾室不会太简单。
毕竟按照原来的安排,确实能挫挫许知州的锐气。
只是不管那女子有多聪慧,曲夏州这边的情况,只怕还有人在主持。
这个问题,邓成就能给出答案。
“吏司左都事。”
“他跟赵家关系一直来往密切,也是这群人在曲夏州的主心骨。”
许知州来了之后, 多数人都被撤职, 一定要保下来的, 也早就走了,只剩下他们几个。
上不去也下不来。
那吏司左都事原本也想走, 可赵家的赵金川还在牢里, 他们要是一走, 许知州肯定直接杀了。
所以只能留下来, 这些年基本架空。
“应该就是他不满现状, 所以要搏一搏。”
正好跟京城那边想法一致,故而有这次乱子。
纪楚点着头,只听前面马车里的人道:“再走快点!走快点!”
今天都五月三十了。
必须把棉花禁令发下去, 否则时间太迟,那刁民种上棉花,这禁令不就形同虚设?
到时候下令他们铲除棉花,又是一桩事。
赵管事心里着急,他这几年在王府的地位愈发下降,既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门道。
只能借着这件事,好好让二王爷出口恶气,地位才能好一些。
否则他也不会千里迢迢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了。
赵管事还看看后面的邓成,纪楚等人,心里更加生气。
他几次三番被运走,只能是这些人搞的鬼。
但他在两个人之间来回看看,又知道纪楚一直在忙公务,招呼他喝酒的,只是邓三少爷。
赵管事欲言又止,也不能说什么,最后还是想记恨纪楚,谁让他家世最单薄?!
只是一行人终于在六月初一来到曲夏州州城,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到底要记恨谁了。
因为这里的事情,远比所有想象的不同。
尤其是赵管事,他来到州城第一时间,便直接去往吏司赵锡元家中。
可刚到门口,就看到外面黑压压一群人站着,明显是在羁押犯人?!
而纪楚他们则直接回了衙门。
此刻的衙门一片肃穆,看起来发生了大事。
上到官员,下到差役,个个面色凝重。
按理说这个时候不至于。
刚收完夏税,今年曲夏州的税收在陇西右道五个地方里,甚至排了第三,在三个州内为,已经很好了。
而且各地百姓都被安抚住,没有出现太大的乱子,甚至连往些年常见的匪乱都不存在。
这种情况下,气氛不应该如此严肃。
好在走入许知州的书房,情况立刻不同。
“差不多都解决了,两个人的罪证板上钉钉,可以定案了。”户司裴大人直接道。
说话的时候,他神情轻松,甚至带着微微的畅快。
看起来纪楚他们离开这五六天里,确实做了很多大事。
裴大人能不高兴吗。
在曲夏州这几年的闷气,全都发泄出去了。
还帮你们捂盖子?
不帮了!
真当我老师好欺负吗?!
一想到赵锡元被抓时,他不敢置信的眼神,众人就有点想笑。
敢设计陷害他们大人,想要破坏这里的成果,做梦!
户司跟工司手中的证据,稍稍挑出来几件,就足够定罪的了。
美中不足的是,两人多数罪证只能封存,毕竟跟二王爷相关,不好直接拿出来。
好在其他东西,已经足够让两人死上无数回。
裴大人一想到这些年的恶气终于可以解决,就差直接唱曲庆祝了。
那边工司景大人的表情差不多。
他虽然没被这些人陷害成功,但当时赵锡元等人猖狂的时候,可没少欺压他。
现在借势一窝端,实在痛快。
事到如今,当年在曲夏州谋取利益的多数人,终于可以得到真正的惩罚。
纪楚听他们说着,就知道大家这些年的不容易。
好在他们都成功了,都在让曲夏州百姓过得更好。
他们这边是高兴的。
而赵管事一到赵锡元家附近,就知道大事不妙。
原本想着,拿了王爷口谕,再通过吏司说出禁棉的事,好让许知州知道轻重。
现在好了,他们人还没到,自家兄弟都被软禁,看样子证据确凿,毫无转圜的余地。
等他再去找吏司左都事,可那人同样被软禁,想尽方法递消息出来,也是请求救他。
这如何救?!
许义那人做事稳妥,如果不是有确凿的证据,肯定不会直接把人软禁起来。
以他的性格,这么做,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赵管事本事没有,但见风使舵的嗅觉不是假的。
至于手中的王爷口谕,如今也是烫手山芋。
拿出来给谁?
给许知州?
许知州会不会买账?
而且自己跟赵锡元的亲缘关系,只会让王爷口谕变得模棱两可。
到时候再告他一状,他也就完蛋了。
事情已经成这样,他又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能按兵不动才是真的。
但口谕不拿出来,回头王爷肯定不高兴。
这要如何是好?
赵管事第一次觉得,自己这脑子好像一点用也没有。
要不然找找邓三少爷,靠着关系裙带,说不定能找到解决之法。
又或者自己妹妹在就好,她肯定能周旋。
可惜他还没想到法子,许知州便派人请他过去了。
许知州还十分好奇道:“赵管事怎么来了,是来探亲吗。”
对!
探亲!
他是来探亲的!
顺便把王爷口谕拿出来?
拿出来的话,王爷就不会责罚他,但许知州不会放了他。
不拿出来,能躲过现在,躲不过王爷。
而许知州直接道:“看在你是二王爷亲信的份上,本官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解释?!
刑司主事上前,直接把罪证扔到赵管事面前。
看看这信件,是你跟赵家其他两兄弟写的吗?!
安丘县那么多银钱,全都在你的手中,还不赶紧承认!
什么?!
赵管事跌坐在地上。
这才意识到,许知州这次的目的,是要把赵家三兄弟一网打尽!
给王爷的钱也按在他头上。
这样的话,既能给太子交代,也能让他们受到惩罚。
好啊。
竟然是打的这个主意。
赵管事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二王爷会保他吗?
肯定不会。
放弃他们三兄弟,自己身上也能干干净净。
在这一刻,赵管事知道自己完了。
二王爷那边的人,想利用纪楚跟棉花,作为攻击许知州的靶子,打掉许知州手中的干吏。
而许知州他们,则直接攻击二王爷手中的人,也就是他们赵家三兄弟,好打击二王爷的气焰。
在某种程度上,自己跟纪楚是一样的处境。
不完全一样的是。
人家纪楚在这件事里隐身了,全身而退了。
他们才是被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赵管事急得团团转,想要赶紧找补:“许大人,京城的情况您不了解吗,二王爷的开支多大,您也明白。”
“皇上说要节俭,这年宫里基本不出什么银子,太子那边也效仿,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而且总共算下来,其实没几个钱,安丘县一个小地方,顶天加起来百万两银子,够什么啊。”
“不过是桩小事,您高抬贵手,我们以后绝对不惹您,我们几个离安丘县离曲夏州远远的,行吗。”
一连串的话说出来,许知州并不开口,又听赵管事道:“太子殿下那边,已经逐步接手多数政务,二王爷是他唯一的同胞兄弟,以后您说呢。”
这些话许知州何尝不知道。
作为太子唯一胞弟,等殿下登基之后,地位自然非常高。
而且二王爷一点夺权的想法也没有,纯粹就是借着太子弟弟的身份赚点银子,故而不会有什么太大惩罚。
越是这样,其实越麻烦。
许知州抬抬手,让人继续列举赵家三兄弟的罪证。
总之是把安丘县,乃至曲夏州这些年的事,都按在他们三头上,挑点能说的说,不能说的则另外准备。
另一份,则要送到太子手中。
让殿下看看,他这些年的纵容,到底都带来了什么。
赵家三兄弟先是被分别软禁,接着被关押起来。
等到证据全都准备好,由邓成押送到京城当中。
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人能保他们。
等待这三人的,只有死路一条。
纪楚回到家中刚坐稳,就看到吏司右都事薛明成过来。
纪楚被支走这几日,薛明成也不在州城,现在事情马上了结,则要回来接手吏司的烂摊子。
好在吏司原本就是他管,这些事并不为难。
而薛明成来找纪楚,也是互相了解情况。
甚至想让纪楚问问,他是如何实现得知这一切的。
毕竟连许知州他们都慢他一步。
但纪楚只讲闲话,半点不聊缘由。
你们京城的事,跟我真的没关系啊!
薛明成犹豫片刻,最后叹口气:“算了,不问就不问。”
“我只说一点,太子是个好人,也会是个仁君。”
等这位离开,纪楚身边的李师爷,纪振,李纹则在琢磨这句话。
是在夸太子的吧?
肯定是吧?
李师爷看看两个小的,并未解释。
纪楚则更为明白。
就像现代一样,想夸一个人的优点,实在没办法了,会讲对方是个好人。
对于统治者来说,夸他是个仁君,就意味着其他方面差点,哪怕夸个能力强,干练有为呢。
说白了,如今的太子殿下心肠确实不错。
作为普通人,这自然很好了。
可惜他是未来的君主,他的好对于许多人来说,颇有些残忍。
“那薛明成是谁的人?”李师爷下意识问道。
大概是其他王爷的。
纪楚心里答道,面上摇摇头:“不管他们,反正这事跟咱们没关系,他们处理衙门的麻烦事,咱们要赶紧去另外两个县,让当地百姓快点种上棉花。”
六月初二早上,纪楚便带着户司的人去往还没种棉的两个地方。
到那里之后,发现一个让他们会心一笑的事。
这两地县令都不准当地百姓种棉,更不会组织人去安丘沾桥买面子。
但自从州城吏司那边出事后,当地衙门人心惶惶,也没工夫再管。
下面各村百姓,通过走街串巷的货郎们买到棉籽,已经在偷偷种棉。
说不让种,我们就不种了?
做什么梦呢。
是不是好东西,我们心里不清楚?
让你们多嘴。
边关百姓可不是顺民,不是别人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的。
想当年安丘县那么难,那时候的罗玉村百姓,还不是在村子跟乡勇的带领下,偷偷开耕,偷偷种地。
这有错吗?
不仅没错,还是大大地好。
官府都不让他们活下来了,就没必要再听。
所以偷种粮食也好,偷种棉花也好,纪楚都当不知道。
但是他这一来,就能把棉花摆在明面上。
种,都给种起来。
二王爷这一闹,还能光明正大种了。
但凡不支持二王爷的官员,都可以鼓励百姓种棉,是好是坏你别管,能反对他就行。
虽然这样一来,棉花之争会更加激烈。
但是没关系,你们还真争论好不好,反正百姓们已经穿上了。
当然,这不是长久之计,利用争论来达到目的,迟早会反噬。
所以必须加速种棉的规模,让棉花成为真正的产业。
只有这样,才能消解那些争论。
好在虽有波折,一切却在按计划进行。
纪楚的出现,让两地百姓瞬间松口气。
太好了,可以光明正大种棉了。
两地县令看到长官纪楚,只能诚惶诚恐拜见,至于他说什么,那肯定要做什么。
大人都亲自来了,还能反驳不成。
再者,州城那场大混战里,不仅能全身而退,还能片叶不沾身。
这本事这人缘,谁能有啊。
本想借着种棉的事,攀附上二王爷,谁想到会是这样。
现在他们也老实了,至于种不种棉,那都是小事,爱种就种,跟他们关系不大。
眼看着五六万百姓终于把棉花种上,纪楚终于松口气。
好了。
今年的曲夏州十七个县,加上州城,全都种上棉花。
再加上他们已经日渐成熟的种植技术,今年的棉花,绝对够全州百姓穿上。
甚至肯定会有多出来的,可以外溢到其他地方。
不止整个曲夏州,还有常备军那边。
纪楚跟安丘县的范县丞,以及常备军的黄总旗,曹百户他们还有联系。
据他们说,常备军的种植规模,远比纪楚想象的还要多。
今年他们抓紧开耕,就是为了士兵们冬日棉被服做准备。
从这里也能看出来,常备军的岳将军对棉被服的重视程度。
当然了,说这些,也是想跟纪楚提前预订弹花机。
想让士兵们今年就用上棉被服,大量的弹花机肯定不能少。
这点肯定没问题。
不说去年的弹花机已经够好用了。
今年有数科其他三位夫子参加,弹花机又有新进展。
只是他最近太忙,没能去查看进度。
等这里的事情差不多结束,就能去数科看看。
等纪楚从下面县城回到州城,邓捕头已经准备出发,他会押送赵锡元跟赵金川两个人去往京城刑部。
毕竟案子牵扯到二王爷的家仆,必然要小心查问。
那赵管事同他一起回京,总算能回他心心念念的京城了。
甚至还有一批有所牵连的官员,都要暂时停职查办,等上面下令再说。
其中还有纪楚熟悉的人,安丘县前前任知县,如今的张推官。
张推官已经在家等候发落,他当时知情不报,也有罪过。
这东西不查问就算了,查到今日的地步,肯定有问题。
以后如何,只等着发落。
好在他帮纪楚做过不少事,特别是跟安丘县蜂蜜相关的产业,有他的帮忙。
这一项写上去,不仅性命无忧,还能说一句当时是被胁迫,后来能悔过。
因此张推官的娘子还特意来感谢纪楚夫妇。
当初他们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如今竟然能救人性命,也是当年积下的福报。
其他人就没那样幸运了,根本没有补救的机会。
估计这会只恨为百姓做的事情太少,一点挽救的可能都没有。
邓成走的时候,纪楚还去送他。
这一去,恐怕至少年底才能回来。
跟邓成这些时间的相处,纪楚自然知道这是个有抱负的好汉,而且此事上也一直在维护他。
邓成开玩笑道:“等棉花收获,你帮我牵牵线多买个几百斤上千斤的,我给父亲大哥他们送过去。”
之前经过赵管事那事得知,邓成父亲跟大哥,都在东北广宁卫驻守,那边的冬日比这里还要冷,所以很需要棉被服。
即使当将领的有皮货可穿,赏给下属们,也是极好的。
这点纪楚可以满口答应:“今年年底,棉花肯定够用的。”
“那就好。”
他们这边谈话,正式练习武术的纪振李纹则看向另一边,两人明显察觉到那边目光不对劲。
纪楚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谁。
赵金川,赵师爷。
算下来,三年多没见了吧。
自己从安建三十年十一月到的安丘县。
赶在年前,就把他送到曲夏州州城监牢里。
如今安建三十四年六月十四,这期间纵然有吏司主事赵锡元照拂,牢狱的日子依旧不好过。
肯定恨他恨得要死。
估计是对方目光太热烈,纪楚还是回头看看他,轻轻笑了笑,随后扭头继续同邓成告别。
而赵金川早就气急了。
纪楚!
都是你!
肯定都是你!
如果不是你弄出那么多东西,安丘县也好,曲夏州也好,根本不会被重新重视。
那许知州也不会因为把曲夏州整顿得特别好,被太子再次重用。
你以为他们为何要护你,还不是因为你能做事?!
他们是不贪你的功,但他们沾你的光!
你也能忍!?
纪楚啊纪楚,你到底会不会往上爬!
可随后赵金川心里又明白。
纪楚知道怎么往上爬,可他并不在意。
如果他真的在意的话,在自己暗示指荒为田的明路时,他就应该知道怎么做。
就算不做,也该像张推官那样明哲保身。
其他人或许会忽略他,但自己在监牢里三年多时间,没有一天不在想这件事。
就是纪楚。
就是他。
一切都因为他的到来而不同。
他把大家害成这样,竟然毫无表示,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赵金川赵师爷再恨也没有用。
距离他的死期并不远。
就连他以为的靠山二王爷,只怕是最想让他们死的。
这些人对二王爷来说不再是敛财工具,而是麻烦。
距离京城越近,死得越快。
邓成知道纪楚心情复杂,因为只惩罚这赵家三兄弟,其实并不符合他的想法,所以低声道:“放心,许知州还有三封信发了出去,不会就这样罢休的。”
三封信?
一封送到京城,一封送到隔壁陇西右道的永锦府。
最后一封,由心腹亲自送到常备军岳将军手中。
纪楚有些奇怪,京城跟岳将军还能理解。
永锦府是为何?
纪楚知道这个地方,前段时间去拦赵管事,他们就去了其中的一个小县。
邓成知道他疑惑,解释道:“他们知府对棉花很感兴趣,永锦府本就做纺织生意,无论是原材料,还是纺织好的布匹,他们都能大量收购。”
甚至府名都是由此而来。
如果说江南织造整个平临国之闻名。
那永锦府便是,陇西右道,甚至整个陇西的江南织造。
就连他们曲夏州官员的官服,基本就是那里产的。
那里的知府,听闻白叠子重现,自然是支持的。
不过他本以为,沾桥县会继续织白叠子布匹,没想到是做棉衣,所以没再多说,只是观望。
许知州把这件事说给永锦府知府听,也是让他心里有个准备。
又或者说,让永锦府有些危机。
二王爷一句话,就要断了棉业。
岂不让人心惊。
倘若永锦府那边惹到他,又会有什么幺蛾子。
纪楚惊讶,原来还有这种渊源。
那他们五月底在永锦府的一番折腾,已经给当地知府提了醒,如今再有许知州的信件,肯定会有考量的。
许知州不愧是知州啊。
几方联合起来,一定要让二王爷吃次教训,否则对不起整个曲夏州!
永锦府知府参一本。
曲夏州再参一本。
更重量级的常备军岳将军,同样会不高兴。
谁让常备军也在种棉花。
你一个二王爷,还想插手军中之事?
还管到边军头上。
作为二王爷,先不说还有兄弟姊妹。
只说上面的太子,最上面的皇上都在,是不是有点过于胆大。
不让种价格便宜的棉花,他们边军穿什么,你二王爷给大家买皮货吗?
真要这么做,他岳将军也不介意。
三管齐下。
二王爷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好过。
太子自己也要掂量掂量。
纪楚听完这些,才意识到许知州这一局的反击有多漂亮。
静待时机,抓住机会,一击致命。
甚至都能解释,为何工司训导景大人直接参与。
因为他们都知道,自己手里的牌足够多,足够强大。
一定能讨回公道。
所有的局势,都在掌握当中。
纪楚深吸口气,而邓成道:“你还年轻,做你想做的事吧,反正天塌了,有大人们顶着。”
邓成年纪也才三十多,说这话再合适不过。
听出,纪楚认真点头。
许大人他们都创造出这么好的条件了,自己要是不认真做事,岂不是要错过这个时机。
别说了,好好种棉吧,赶紧多造弹花机吧。
相信今年的冬日,会给所有人一个大惊喜。
送走邓成他们,纪楚先回了户司。
户司那边已经统计好曲夏州棉花种棉面积。
这次的种植,远比预计的要多得多。
谁让这东西确实好,所有人都明白的。
地上有钱谁不知道捡?
能种的肯定都种啊。
整整十七个县,加上州城本身,一共种了五十四万亩的棉花,平均到各地,差不多均种棉花三万亩。
三万亩的棉花地,绝对够当地百姓使用的。
去年总共加起来,也不过三千亩,今年直接翻十倍。
这要是还不够用的话,那就奇怪了!
纪楚甚至算了算,惊讶道:“这差不多就是去年棉籽的重量。”
“是,棉籽实在太抢手了,限制棉花地的不是大家的热情,绝对是棉籽的数量。”
同僚还低声道:“常备军那也是如此,他们那边五万多人,种了一万多亩棉花。”
这也是够用的了。
纪楚虽然听黄总旗他们讲过,可此刻再听,还是很提士气。
“现在出现另一个问题。”户司有远见的同僚道,“弹花机。”
“必须造出大量的弹花机,否则到时候只有棉花,做不成好棉衣的。”
去年做棉衣的时候,就因为弹花机不够用,好多人大冬天在弹花机坊门口排队。
那会总共才种了三千亩棉花。
今年加起来,都四万多亩了。
不提前准备的话,到时候只怕弹花机要被抢破头。
既然如今棉花摆在明面上,就要未雨绸缪,不能临到跟前再慌张啊。
说到这,众人目光看向清闲的工司。
你们工司还逗鸟摸鱼呢!
赶紧起来干活!
重新恢复清闲佛状态的工司主事景大人摸摸胳膊。
六月份,大夏天的。
怎么突然感觉身上凉凉的。
是他的错觉吗?
其他官吏同样觉得不对劲,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等纪楚踏进工司大门,景大人上下打量他后,扭头就走,可惜已经迟了!
“工司主事大人!户司那边说,下面各地都需要弹花机!需要您前去参详参详。”
他就知道!
纪楚一来肯定有事!
曲夏州工司。
咱们的清闲日子到头了!
第64章
前段时间的工司, 其实也忙了一阵。
主要是把前些年的案子翻出来。
什么利用工程揽财的,什么营造上偏私的,再有什么强征劳役给自家修宅子的。
这些案子看起来复杂, 但翻出来并不算难。
整个曲夏州工司因为这件事,忙了好几日。
等忙完之后, 就恢复往日的清闲。
对工司众人来说, 跟之前没什么两样。
对工司主事景大人来讲,更是悠闲自在。
现在好了, 纪楚从户司回来,便找来许多事。
这件事也在景大人意料之中,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找上门。
那就是跟户司合作,先预备好棉花收获之后所需的弹花机。
弹花机可以说是改变棉花形态的必要工具了,有了这东西棉被服才能蓬松软和。
出乎其他人意料的是,景大人并未拒绝,而是道:“好,定个时间, 让户司跟工司两处商议。”
“今年曲夏州加上常备军, 种了三四万亩棉花, 需要的弹花机数量必然不少。”
“纪楚你跟左都事再联系官学数科,去看看弹花机改进的进度, 以及如今的弹花机, 一天能弹多少斤棉花, 各地需要怎么建设, 咱们都要提前准备。”
纪楚直接称是。
工司其他人愣住啊。
啊?
他们要做事了吗?!
这也太突然了。
左都事却拱手道:“下官领命。”
众人立刻醒过神。
他们主事大人能参与进之前的案子, 就说明他的态度。
之前的恩恩怨怨大致了结,肯定要开始新生活了啊。
如果说景大人之前是因为被官场伤透了心,什么也不想干, 凑合过日子就行。
如今情况不同,害他的人已经离开,而且现在的曲夏州跟之前大不一样。
反正不管怎么样,景大人已经变了!他愿意做事了!
工司其他人想法不同,但上司让做就做呗,如果实在觉得这里碍着躲清闲了,他们回头再换地方就好。
再说了,工司也该支棱起来。
其他各地工司,基本跟户司差不多的等级,也就他们曲夏州不一样。
景大人看着纪楚,甚至在想。
许知州故意把他弄到自己这,是不是也考虑过这点。
身边有这样的年轻人,很难不打起精神。
他也没有理由再像之前那样。
而景大人身后的随从,看向纪楚的眼神里充满感激,好久没看到叔叔打起精神,想要好好做事了。
就为了这点,他都感谢纪大人。
纪楚肯定不知道景家小辈的想法,他最近忙得脚不沾地。
等这些事忙完,纪楚又被许知州喊走。
许知州看到纪楚,就笑道:“最近事情虽多,可这件事你肯定想知道。”
最近确实特别忙,一会是棉花地的统计,还要安排人去各地教导种植,以及白婆婆的棉花要术还要印刷送过去。
再加上工司跟户司合作,纪楚在中间肯定格外重要。
但纪楚也没忘,还有一个消息在等着他。
许知州这次让他过来,说的就是这件事。
虽然押送犯人的邓成他们,还未到京城,但太子的回信已经到了。
这事肯定要提前告知,省得京城那边措手不及。
而太子肯定也接到三封文书。
永锦府,曲夏州,常备军,这三地一起参二王爷,必然非同小可。
永锦府在说二王爷一意孤行,唯恐连累到永锦府的纺织行业。
常备军岳将军不满二王爷要禁止种棉,当地士兵穿什么。
曲夏州这边说的,肯定更多。
许知州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丝毫没有隐瞒。
这几乎是把太子手下两股势力摆在明面上,只看殿下如何抉择。
之前说过,太子是个好人,是个仁君,对此自然犹豫不决。
一方面,他知道许知州说得对,这事完全是弟弟的问题,甚至是动摇国本的问题。
当时派许大人过去,为的便是解决这件事,没想到二王爷怀恨在心,依旧不满足。
另一方面,他对弟弟也没什么好办法,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难道还能真的责罚不成。
可他又知道,此次事情太大,不责罚肯定过不去,便是太子府跟许知州交好的太傅等人,都不会同意。
几番犹豫下,太子终于有了决断。
毕竟他心里深知弟弟做错,所以更加偏向惩罚,爱之适足以害之,他必须管束自己的胞弟。
“禁足三个月,罚俸一年。”
“赵家一干犯人皆斩首,与之牵连党羽,一并秋后问斩。”
“其中赵家妾室怀有皇家血脉,免于责罚。”
“令赔安丘县百姓二十万两白银,受害人家各有补偿。”
还有对永锦府跟常备军的安抚,让他们安心即可,禁棉一事不准任何人再提。
此等利于百姓之物,必要大力推广,乡绅富豪不得与之争利。
再看最后的落款,竟然是太子亲手写的。
其中不乏愧疚之意,对许知州,对曲夏州,特别是安丘县百姓十分诚恳。
就连落款也表示惭愧云云,让许大人帮忙好好安抚。
更承诺会约束胞弟,不让他再造次。
其中惩罚先不再提,里面最狠的,大概就是直接斩断二王爷府内党羽,这样一来,二王爷手中的势力大减。
另一派的太傅许大人这一派明显占上风。
其他斩首赔钱也是出血,却也不如这一条,二王爷的势力尽损。
太子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看来是真的知道二王爷做错事,纪楚对此有点意外。
对于曲夏州或者天下百姓来说,最重要的也不是那些的现银,而是经由太子之口奠定棉花的地位。
当然了,银子也很重要。
不过推广百姓所用棉业,并且禁止乡绅富豪争利。
意思就是,这百姓们穿的,其他人不便用。
不争利,就是不能恶意抬高价格,否则便是违抗太子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这两条正是纪楚想要的。
就算民间执行得不够彻底,但至少有了依据,便不会特别过分。
纪楚松口气。
折腾这一圈,总算有个好结果。
以后的棉花不仅过了名路,还奠定了地位。
太子啊太子。
确实是个好人,甚至是个想尽量端水的好人。
而且这次对二王爷的惩罚,也算是找到根源了。
纪楚可以理解许知州他们对太子的感情。
这信件写得情真意切,在古代对臣子如此客气的储君可不多见。
纪楚看得出来,太子的愧疚是真的,歉意也是真的,他极为认真地替自己弟弟道歉,尽力弥补了中间的过失。
二王爷的党羽尽损,没五年八年,根本缓不过来。
许知州叹口气:“殿下向来如此,会顾全所有人。”
纪楚听着许知州感慨,也微微低头,看起来似乎也被信件感动。
“体谅殿下的难处吧。”许知州有些感怀,又道,“经过这一遭,二王爷绝对翻不起大风浪。”
纪楚心道,如果他真的是正统科举出身,看着为尊者如此客气,还真正惩罚了自己亲弟弟,大概率也会感动。
可惜他不是,故而心里有些怪异。
也就是这种时候,他能明确感觉到,自己确实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许知州这次召纪楚过来,说的就是这些了。
曲夏州多年来的弊病,终于清扫干净。
甚至源头的二王爷,从此都不再是问题。
想来他手底下的党羽这次会折损大半,以后不足为意。
这事自然瞒不住衙门其他人,不少人听到其内容,忍不住道:“太子殿下果然公正。”
“竟然那样罚自己的弟弟,二王爷这一闹,手底下能用的人都没了吧。”
“活该,吃了曲夏州那么多民脂民膏,就该如此。”
“咱们太子殿下不愧是未来储君,有这样的仁君,以后天下百姓,日子都会好过吧。”
曲夏州州城都洋溢着快乐的气息。
他们那么多太子弟弟的手下,不仅没被惩罚,反而还有奖赏,哪有这样好的事啊。
更让人羡慕的,肯定还是安丘县百姓,安丘衙门直接多了二十万两银子,赔给当地百姓的!
看看人家县,从一个穷困潦倒的下县,如今日子越过越好。
当地粮食产量很高,油菜蜂蜜都是人家先有的,棉花也没落下,甚至县学里还出了那么多人才。
如今还有天降二十万,这要怎么花啊!
现在的安丘县县令朱吉胜很是惆怅,还特意写信给纪大人,让他参详参详,这些银钱要怎么办,直接发给当地百姓吗,直接发钱合适吗。
肯定不合适的,骤然暴富,多数人都握不住那些银钱,而且如何发给当地百姓也是问题。
所以先补偿当年被赵金川等人欺负最厉害的人户,之后的银钱雇工修路修城墙修水渠。
水渠跟道路还好些,安丘县的城墙确实早就需要修缮。
朱吉胜那边无比感激,总知道这些银钱要怎么花了!
修桥铺路才是真的,让当地百姓都能享受到便利。
城墙同样重要,别看现在边关没有什么大的战事,可到底是边关小县,不能不防。
众人夸赞太子殿下大公无私时,笼罩在曲夏州头上的阴霾也逐渐散去。
而棉花的定位,也彻底显露出来。
是百姓们的物件,不能牟取暴利,约等于麻布葛布,同样受到官府掌控。
这事肯定交给曲夏州州城,毕竟整个平临国,只有他们这里有。
有了官方的同意,棉花的好处,也经过曲夏州传到整个陇西右道。
陇西右道这五个州府,冬日都是寒冷的。
一想到有那么好的东西,价格还不昂贵,不少人都无比艳羡。
“说是白如雪,穿到身上却暖和。”
“一家不用种太多就行。”
“别忘了,棉花能种,但还需要做衣服的布料,那也不便宜。”
“从永锦府弄点旧布不就行了,大冬天的,你不怕冷?”
还有人已经在可惜了:“可惜今年已经错过时间,否则咱们家也种一点。”
冬日有多冷,大家都知道,知道有好东西,肯定会心动啊。
有人问到纪楚这,他却直接道:“就算提前知道,只怕也不行。”
“一个是棉籽不够,如今曲夏州已经没有多出来的棉籽可供种植。”
“二是地理位置,曲夏州可以种,其他地方却不好说。”
还是那句话,如今的棉花是非洲棉,并非可以普遍种植的亚洲棉。
具体能种到什么地方,还要慢慢实验。
而且棉籽的缺口也是实际情况。
甚至如今来说,已经好多了。
如果在刚发现棉花的时候就大肆宣扬,那仅剩的棉籽,绝对不在普通百姓手中。
这两个问题,应该都能在明年慢慢解决。
明年的棉籽充裕,可以让更多地方试着种植。
棉花面积,肯定是越广越好。
种得越多,价格就没那么高。
纪楚真的希望,能有更多百姓可以穿到暖和的衣裳,盖着暖和的被子。
纪楚的希望,正是百姓们需要的。
所以来找他的人极多,有的想请教问题,有的想拜托他介绍白婆婆,好让白婆婆前去指导种棉。
还有些聪明的,则在预定弹花机。
工司户司坐下来商谈后,已经在处理弹花机的事。
四万亩的棉花,预计产量会在六千万斤左右。
不说全都做成棉被服,只讲曲夏州五十六万百姓所需,差不多也要弹近两百万棉花。
而去年一台弹花机一天,只能弹三十斤。
其中差距已经不用多说。
那弹花机至少要造五千台,才能在十几天内,弹够全州百姓所需。
如今六月下旬,距离九月底收获,也不过三个月时间。
所以像安丘沾桥两地,当地衙门早就有经验,很早就来问弹花机的事,就怕弹花机买得晚了,到时候百姓们一窝蜂过去,肯定会很麻烦。
工司这边,不少人才意识到,纪楚之前请主事签的文书,不就是跟弹花机有关吗。
请官学数科,帮忙改进机器。
好家伙,他们坐在这商量的事,正是纪楚早就想过的。
所以纪楚跟工司左都事一起去数科的时候,左都事还道:“幸好你提前说了这件事,还提前把蔡夫子请到咱们州城,否则弹花机的事更麻烦。”
纪楚不敢居功,但他也道:“蔡夫子很厉害的,之前安丘沾桥两地很多东西,都是靠他。”
说起这个,左都事还低声说了个八卦:“没错,咸安府那边极为后悔,现在不少人都说,不该放蔡夫子离开。”
本以为蔡夫子走了,他的徒弟们还在那,甚至家里的工匠作坊也在咸安府,不会出什么大事。
可咸安府众人逐渐发现,他们购置的磨油机器频频出现问题。
谁让徒弟们的主心骨不在,而且徒弟们的心思同样没在咸安府。
去年过年,咸安府衙门的态度不仅伤了蔡夫子的心,同样让弟子们难过。
对最厉害的匠人蔡先生都这样,那他们呢?
朝廷重视士人,轻视工匠,他们都习惯了,可真摆在明面上,还是让人觉得心寒。
这些工匠能做蔡一繁的徒弟,肯定也有其本事,有本事的人必然自傲,被这般对待,难免心灰意冷。
所以做事不算用心。
他们还尤其关注师父在曲夏州的情况。
刚开始师父被冷遇,大家心里有准备,但很快被其他夫子接纳不说,还收了不少正统科举的学生。
这让大家更心不在焉了啊。
一个地方,说你做的东西,都是奇技淫巧。
另一个地方,尊称你为夫子。
这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这些原因,让咸安府磨油作坊屡屡出问题,就连官府也有些头疼,最后还是再三请求,才去解决麻烦。
“所以他们很后悔,甚至在想,要不要把蔡夫子请到他们府学做事。”左都事直接下结论,“现在愿意了,早干嘛去了啊。”
是啊,早干嘛去了。
现在这样想,肯定已经晚了。
旁的不说,蔡夫子又不是傻子,哪边真心待他,能不知道吗。
再者,这边有全力支持他的纪楚,其他地方呢?
已经吃过被州学排挤的苦,现在再回去,吃府学排挤的苦?
他没毛病吧。
那边能给他单独的官署吗?能跟数科夫子,训导,相处得这么愉快吗?
蔡夫子的态度,让曲夏州这边也是松口气的。
如此厉害的工匠,大家都想要的。
纪楚便听便点头,还道:“以后他们会更后悔的。”
肯定啊。
工司已经重视起数科,没看各地要造弹花机,第一时间就找他们。
之前是改进弹花机,只要确定没问题,便是造弹花机,
工司左都事跟纪楚,这次过来的目的,就是看看弹花机改良的进度。
两人路过州学并未进去,而是去了隔壁的新数科,这会是下午,不管夫子还是学生,应该都在这。
他们刚到新数科附近,就听到官署里面传来一阵阵声音。
左都事还在思考,里面吱吱啦啦地在干什么。
纪楚已经意识到里面在做什么事,推开门一看,就见里面成排成排的幕僚,十五个学生正拿着锯子在锯木头!
方才的声音,就是锯木头放出来的。
纪楚有些无奈,他之前“威胁”州学学政,说什么不给新官署,就在州学锯木头,却也没想到真的锯啊。
看大家的手法,似乎已经很熟悉了。
纪楚一出现,蔡一繁便看到了,眼神带着震惊:“你终于有空了?”
倔脾气老头说话直来直往,大家都习惯的。
蔡夫子还道:“是不是为了弹花机的事来的。”
纪楚笑:“蔡夫子猜得很对。”
提起这个,蔡夫子止不住地高兴:“你过来看看。”
说完,还对自己十五个学生道:“继续做,一分一毫都不能差,这是数学,每一个数字都很重要。”
十五个学生里,其中两个人最为热切,他们便是安丘县出来的祝亚祝耘两兄弟。
安丘沾桥出来的人,对纪大人肯定热情啊。
其他学生也差不多,他们很多人愿意过来,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纪大人。
可惜从四月下旬到六月底,基本上都没看到他。
蔡夫子知道他在忙什么,还感慨道:“还好恶人没得逞,那什么赵大人想找你的麻烦,真是没脸。”
纪楚却道:“其实还好,跟我关系并不大的。”
毕竟身边有邓成,还有许知州他们,根本不让自己掺和。
只是没想到,外面不仅不知道原因,还都心疼他无辜被牵连。
想来,也是大人们的手笔?
越是这样,他越要做好手头的事才成,否则辜负那么多人的信任。
等蔡夫子带着纪楚跟左都事来到研究间,那房间里摆着一排各式各样的弹花机。
其中最为精巧简洁的就在中间。
旁边还有四个夫子写写算算,争论不休。
“这个材料不行,太不经用了。”
“那也不能用太贵的。”
“还有这个弧度,肯定有最优解。”
“别喊,我快算出来了。”
纪楚前后看看。
倒不是看弹花机,也不是看那些复杂的数学公式,而是看夫子们。
身边一个蔡夫子,怎么还有四位夫子?
其中三位他认识,那个年轻人是谁?
蔡夫子赶紧解释道:“这是咱们数科新来的夫子,从广宁卫千里迢迢过来的。”
“他姓张,数学研究世家,他还带来很多家传书籍!”
啊?
这还是他们数科吗。
怎么还新来个夫子?
学政也答应了?
急忙赶来的小宋训导前后看看纪楚,长舒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有自己三叔在,其实知道前段时间州城发生了什么,但没见到本人,还是不放心的。
现在眼看着纪楚平安无事,更为安心。
“前段时间你太忙了,就没说这件事。”小宋训导连忙干起正事,跟纪楚介绍道,“咱们数科第五位夫子张玉春。”
纪楚行礼,对方终于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向他,随后郑重行礼。
“原来您就是纪大人。”张玉春算数的时候一脸不耐烦,此刻却带着感激恭敬,“谢谢纪大人,给数科一条新生路。”
张玉春,祖籍洛州,家族几百年里几经辗转,如今在广宁卫安家。
跑这么远,自然是为了躲避战火,保护家传书籍。
而他家研究数科已经上千年,其中著典无数,甚至如今数科几本基础书籍,都是出自他先祖之手。
他回洛州老家祭祖之时,听说曲夏州的事,还听说数科跟匠人学科混为一谈,所以过来看看。
这两者结合,张玉春并不觉得难过,毕竟如今的数科也是旁门杂类,甚至不如匠人学实用。
只是他想知道,两者结合会带来什么。
说白了,他这一路走来,也是想寻求数科的新出路,不再作为依附其他学科的辅科。
近些年科举不考,已经流失大量学生,就连他们家族,多数子弟也会选择读儒学考科举。
能传承数科的人太少了。
作为家族最有天赋的张玉春,自然无比痛心。
只是他也没想到,意外来到的曲夏州,竟然真的有所规划。
再知道这是一个叫纪楚的官员支持时,更是想见见他。
当然了,前段时间太忙,就没顾得上。
这段时间他又沉迷研究弹花机上的数学问题,更是没空。
曲夏州学政那边速度倒是快,立刻邀请他在州学当夫子,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肯定答应啊。
这会终于见到本人,张玉春必然要郑重行礼。
他仔细研究过纪楚的想法后,差点直接上门感谢。
他甚至注意到其中一个细节,那就是纪楚认为,如今的数科停滞,也跟书写材料,工具,以及符号不够完善有关。
外人看不出什么,但研究数学一辈子的张玉春却从中窥探出不同。
很多复杂的东西,确实受限于这些。
纪楚难道有好的解决之法?
纪楚这边同样认真回礼,更是觉得高兴。
家学传承的数学大家都来了!
他们这数科岂止是有希望,简直人才济济!
而蔡夫子迫不及待指着弹花机道:“纪大人你看,改良过的弹花机,不仅能够去籽,效率还更高了,甚至能更省力。”
“之前的弹花机一天弹三十斤棉花。”
“改进过之后,可以弹五十斤!”
纯粹靠手工机械做出来的轻便简洁机器,竟然能达到这种效率。
纪楚眼里都带着惊喜。
他就知道!
数科一定会给他惊喜的。
数科好啊,数科可真香!
这还只是数学大神小小发力罢了。
等实践跟理论结合到一种地步,肯定能迸发出更先进的生产力。
纪楚跟左都事对视一眼。
看来户司跟工司,可以统计各地所需的弹花机了。
而且他们肯定能在棉花摘下之前,把各地的弹花机作坊都布置好。
有了这么好用的机器,那整个曲夏州的百姓,今年能在入冬前穿上棉被服!
一定可以的!
第65章
曲夏州数科从去年开始, 一直是州城的话题。
数科的境况大家都清楚,如今的地位更是了然。
其实到现在,情况也不算特别好。
毕竟州学共计三四百人, 数科也不过十五个学生,而且人家多是秀才, 也就他们, 一个秀才也没有。
至于夫子,更是少得可怜。
也就是广宁张玉春过来, 让大家有些意外。
不过也能看出整个平临国数学的情况。
一个数科大家,千里迢迢过来当夫子, 可见其他地方的数科,还不如曲夏州官学呢。
知道这一层,多数人也是唏嘘
没办法,谁让科举不考,学了也没前途。
没前途,是最大的问题。
刚开始那会, 不仅外人这样认为, 就连数科的十五个学生, 对此也很迷茫。
他们进到官学数科,一个是因为童试失利, 二是想找个门路。
好在有蔡夫子, 学生们忍不住想, 大不了学门手艺, 总不会饿死。
但事实上, 蔡夫子也好,其他夫子也好,教导的并非如何造东西, 更是拆解各项东西的原理。
大白话就是。
你们不是造机器的,而是设计机器的。
只是设计之前,必然要先了解原理,这也是大家一定要学锯木头的原因。
这让十五个学生陷入沉思,特别是祝亚祝耘之外的书生,以前都说数科跟工匠,都为奇技淫巧。
真正学下来,方知里面学问之深,绝不亚于儒学的艰难,而且自有其乐趣在。
所以不管外面的人如何认为,十五个学生反而稳住心神,认真学习。
更别说,他们早早知道,工司给了他们数科任务,那就是改进弹花机,这便是纯粹的设计范畴。
虽然如今跟他们没有关系,可却知道努力的方向是什么。
有了方向,便有前进的动力!
他们这边是稳得住,外面却越来越奇怪。
尤其是经科的秀才们,他们没事就往新数科这里逛,嘴里还念叨着:“经科人满为患,也没有新官署,怎么就给数科了。”
“看看他们学生们。”
“学数学,有前途吗?”
“以后我们高官厚禄,你们呢?”
这些话比比皆是,但他们越说,在祝亚祝耘两兄弟带领下,众人就越稳得住。
流言蜚语而已,如果这都经受不住,那就别来数科了。
这种态度让经科子弟们有些挫败。
本以为备考之余,有个乐子看看,谁料真正的乐子竟然是他们。
不过很多人暗暗下决心,等今年乡试时候,这些人看到他们考上举人,身有功名,一定会羡慕的。
学生们之间的事,夫子们略略知道些,但大家更多的精力,还是在弹花机上。
蔡夫子跟其他三人,刚开始磨合并不顺畅。
前者纯粹的实用派,后者完全理论派,两者经常吵的不可开交。
多数时候,都需要小宋训导,甚至学生们过来调停。
好在争吵当中,还真吵出好结果了。
现在改良过的弹花机,便是一个证明。
两派夫子各有主意,终于改出现在的弹花机。
“看到这个把手没有,可以更省力了。”
“还有专门去棉籽的,剥得又快又好。”
纪楚跟工司左都事翻来覆去地看,自己也上手,同时还拿到弹花机的数据。
两人不住点头。
改良后的弹花机,物美价廉不说,只要三个人,就能支起一个摊子,专门用来弹棉花。
这样做的目的,便是最大程度节省成本,更方便下面百姓使用。
但现在,也出现另一个问题。
张玉春摊开一张图纸道:“纪大人,你看这个。”
另外三位夫子也凑过来,甚至蔡夫子都有点紧张。
这屋子里有一排排的弹花机,改良的方向非常一致,那就是用更便宜的成本,造出最高效的机器。
说白了,便是追求极致的性价比。
当初工司给的要求便是这样,不管蔡夫子还是其他人,都按照要求做。
但同样的,如今的五位夫子,还有另一个想法。
那就是在追求性价比之余,又设计出另一套弹花机设备。
“这张图纸上的弹花机如果造出来,一天至少弹一百二十斤棉。”
多少?!
旁边工司左都事掏掏耳朵。
方才的弹花机从三十改进到五十,他们已经很高兴了。
如今还有效率更高的?
“为何刚刚不拿出来?”左都事刚问出来,就看到复杂的图纸。
眼前的弹花机图纸,清晰标明各项数据,长约两米,宽约一米,需要至少五个人同时作业。
张玉春继续道:“不是不想拿,而是这不符合您的要求。”
眼前弹花机不仅体积大,成本也高。
可以说跟工司的要求完全不相符。
那为何还要设计出这样的图纸?
大家心里痒啊。
谁不想追究一点极致。
可蔡夫子做的事情多了,对此并不抱希望。
他每次做器具的时候,多数人还是要价格低廉,方便使用的。
更别说工司的要求就是这个,要不是张玉春撺掇,他们甚至都不会画出这种图纸。
几位夫子目光热切地看向薄薄的纸张。
别看只是简单的图纸,上面却包含了无数的数学公式,以及精密的计算。
这是一架效率更高,成本也更高的弹花机。
也是多数人并不需要的。
如同现在的数科。
纪楚的反应却出乎他们意料,几乎欣喜地看着眼前复杂的机器,开口就是:“造,一定要造。”
“大众使用的,确实需要性价比,但作为研究用的,多离谱都没问题。”
说白了,大众使用跟科学研究,完全是两个方向。
注重实用是好事。
但只管实用,不超前研究,那科技一定会停滞不前。
纪楚这么一说,众人眼睛都亮了。
没错没错,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没想到还有人支持他们啊。
纪楚甚至指了条明路:“去找沾桥县,他们那的县令颜骥对棉花非常感兴趣,而且他们当地棉花产量最高,如果这机器落地在他们那,会非常有用的。”
纪楚还道:“这也不够大胆啊,要做就做动力更足的机器。”
张玉春眼睛更亮了。
他就知道,来这是没错的!
那边工司左都事欲言又止。
其实现在改良过的弹花机,已经够用的了。
没必要搞那么复杂而且不实用的东西?
但他又本能相信纪楚的判断,所以不好多讲。
听到纪楚说不够大胆的时候,左都事倒是开口:“这张图纸还能落地,如果再大胆一些,那真的不实用,而且建造的费用不菲。”
蔡夫子刚要说他有钱,便被纪楚先打断:“数科还会缺钱吗?”
以后不用蔡夫子你的钱,数科自己赚的钱,肯定够用。
“别忘了,整个曲夏州都要预定弹花机,至少都是四五千台,这些银钱的利润,不正好用来研发新科技吗。”
数科,便是他们曲夏州的研究所!
研究出实用的机器,就用来挣钱。
挣来的银钱,作为新科技的资金。
凭借他们的本事,这点并不难实现。
蔡夫子忍不住道:“原来招我过来,不是为了给数科赚钱。”
这话一说,蔡夫子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他还以为自己过来,就这一个目的呢。
没想到纪楚说的两者结合,竟然是这个意思。
“是这个自负盈亏的法子。”左都事自己都惊讶了。
与此同时,在场所有人都意识到。
数科没有前途吗?
这还叫没前途吗?
市井的工匠学,跟高高在上的理论研究,真的可以完美结合。
超高性价比的东西,跟最高端的研究,从来都不是冲突的。
他们是成年人了!
他们可以选择两者都要!
一瞬间,所有人都知道数科前途光明。
只要有研发的动力跟资金,市面上需要改进的东西可太多了。
他们这里有最好的数学人才,也有最好的工匠,肯定能做出更多实用的东西,实用的东西再反哺到研究上。
张玉春已经说不话了。
找了那么久的解决之法,原来是这样。
想要让数科发展,真的离不开实际。
只是一个劲地追求实际,就会变成匠人学。
原来还能这样。
张玉春反反复复念叨这件事,他猛然抬头看向纪大人。
他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张家,或许能搬到曲夏州。
或者说他家所有还有研究数学的子弟,全都搬到曲夏州来。
纪楚似乎看出他的意思,却道:“不急,先把这件事做成了。”
没错,先把这件事做成了,再说其他的。
外面还在锯木头的学生们,看着夫子们高高兴兴进到研究室里,又带着狂喜出来。
纪大人说了什么好事啊!
夫子们高兴成这个样子!
一边是研究室,一边是认真学习的学生们,左都事都觉得,以后的数科前途无量,他都想把自家考不上科举的子弟送来了。
听说旁支有个孩子,就喜欢算数,大家笑话他以后只能当商贾,是不是可以送到这?
左都事还在琢磨这件事,而新数科这边,已经确定好可以推广的弹花机,被称为弹花机八号,也是他们改进的第八个版本。
至于那个效率高,却笨重的,则是弹花机十一号,已经跟沾桥县那边说好,就放在去年建造的弹花机房里。
这两项事一确定,整个数科都忙碌起来。
户司跟工司那边也统计了所需弹花机的数额,跟纪楚当初算得差不多,正好五千台。
因为效率增加,肯定有多余的,则是为曲夏州以外的百姓准备。
如今棉花的名声,早就在陇西右道传遍了,最终需要弹的棉花数量,肯定也超过预期。
可以说纪楚他们现在所有努力,都是为了年底做准备。
各地确定需要的弹花机数量之后,便安排人前去学习如何弹棉花。
因为弹花机八号非常轻便,故而由三人结伴,可以走街串巷弹棉花,算是一个营生,不少人脑子灵光的人已经前去学习。
相信各地的弹花作坊,加上这些走街串巷的百姓,今年的棉花被服,肯定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好。
数科这点变化在外人看来,其实跟之前差不多,多数人都没在意这件事。
就连经科学生们,最近也不怎么来了。
现在已经七月份,再有不到两个月时间,乡试便开始。
乡试,基本上决定了一个读书人的前程。
没看到纪大人吗,他就是考上举人后,才来做的官。
只有当上举人,才算有官身,可以说一步登天。
数科的学生们对此也无所谓,他们要是耐不住寂寞,早就跑了。
他们现在的事情可太多了,毕竟造弹花机八号的事,他们虽然不用动手,但需要时时检查木匠铁匠们造出的零件合不合格。
夫子四个人,学生十五个。
监制五千台弹花机,跟十七个县对接,需要忙的事情太多了!
蔡夫子见此,还把自己在咸安府的徒弟们喊过来帮忙。
一方是工匠,另一方是读书人。
按理说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这会却算是师兄弟?
不管怎么说,谁管你们考不考乡试,他们要在九月份之前造出弹花机,然后送到各地,这才是真的!
而蔡夫子的学生们,则从未感觉到,自己会被读书人这般重视。
师父在曲夏州,过的竟然是这种日子?
他怎么不早说啊。
这么一对比,那咸安府的态度,也就那样嘛。
但不知道,是不是咸安府知道这回事,明显对当地的匠人愈发客气,就怕大家一窝蜂离开。
不过,不管是咸安府,还是曲夏州,两地衙门都在暗中观察弹花机制造一事。
他们也想知道,纪楚说的两者结合,真的会有多大的效果,又会带来多大的收益。
纪楚本人则总算可以歇一歇了。
从年初来州城,一直到七月初九,他基本没休息过。
就连侄儿纪振跟李师爷儿子李纹拳法练完了,才刚刚知晓。
他们两个习武还算有天赋,请来的拳脚师傅也一直在夸。
纪楚看着,还跟着练习几招,算是打发打发时间。
纪楚是闲下来了,衙门礼司跟州学却忙得厉害。
三年一次的乡试,肯定是他们两个部门主导。
原来看人家忙忙碌碌,是这种感觉啊。
纪楚跟工司,户司同僚看热闹的时候,有时还会被拉过去帮忙。
只是看到那一张张报名的名单,纪楚忍不住感叹:“这么多考生?!”
礼司周大人还道:“你刚知道吗。”
大家都是经历过乡试的人,能不知道每年的秀才有多少吗!
周大人也是忙得厉害,忘记自己跟纪楚明面上不合,搞得大家以为他们要吵起来了。
纪楚纯粹是感叹。
怪不得州学的经科傲气,自家有这么多学生,能不傲气吗。
州学有符合条件的考生为三百二十七人,下面各县加起来三百一十人。
一个小小的曲夏州,便有六百三十七个秀才。
今年录取的人数则为十五个。
可以说,多数人都是陪跑的,真正能考上的读书人凤毛麟角。
旁边人道:“纪大人想什么呢。”
本以为纪楚会糊弄过去,谁料他老老实实答:“这么多学生,分数科点多好。”
走进来的王学政跟室内的周大人对视一眼。
不能跟纪楚计较,不能跟年轻人太计较!
但王学政过来,却是让纪楚回避的。
原因很简单,陇西右道的巡考大人来了,你要躲远点。
最好就在工司户司别出来,或者直接去各县指导种棉。
总之一句话,不要在他面前晃悠。
为何?
终于从京城回来的邓成给他答案。
邓成道:“我跟巡考大人一起从京城过来的,他对你很不喜。”
扶持数科,轻儒学,已经犯了很多儒学官员的忌讳。
再加上纪楚赶在童试落榜时,招揽有资质的儒学子弟,这跟抢自家学生有区别吗。
别说那些学生落榜了,落榜又怎么样,那也是孔圣人的学生。
纪楚听到这,心里明白七八分。
自从经历过二王爷禁棉一事后,他对如今很多事更明白几分。
知道这里的人跟现代想法之不同。
现代人经常说孔孟之争,又或者说老庄跟孔子之争,再有什么各个门派学术之争,多是带着兼学兼听的想法。
如今可是真能为这些不同打起来的。
王学政让他回避,就是不想撞到对方枪口上。
真要闹起来,对谁都不好。
邓成见他明白,不再多说,而是讲起二王爷如今的下场。
“他府内能用的人基本都没了,要么去了太子府中,要么直接流放到其他地方。”
“以后的二王爷,就是闲散宗室。”
可以说这一回,太子身边的太傅等人,终于能松口气。
二王爷任意妄为不是一两日了,能够彻底压下去,估计大家都费了不少力气。
解决这个隐患,天底下许多事,就能真正施展拳脚。
邓成对此还是很高兴的。
不过他挠挠头,转而说了另一件事,估计今年年底,他就要被调到常备军,在岳将军手底下做事。
这也是他家早就想好的路子。
“本以为你来了之后,咱们能当一阵子同僚,没想到也还不到一年时间。”
邓成颇有些遗憾,不过他也不是扭捏的人:“不过以后时间还长,我在常备军,以后肯定还会再联系。”
纪楚想到什么,笑着点头,心里还说,肯定的,你们常备军以后肯定会需要数科。
如果说弹花机八号是民用。
那以后搞点军用的东西也不在话下。
至于未来的武器发展,他心里可太有数了。
但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机。
真让其他人听到,肯定怀疑两人要密谋什么。
而且数科刚刚起步,一个弹花机都够买得了,其他事情还要再等等,不能太过贪心。
一想到数科的未来,纪楚心情都好起来了。
所以他完全不知道,新来的乡试巡考,正想办法“偶遇”纪楚。
巡考大人就是想看看,纪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官员。
可惜纪楚知道轻重,根本不往他面前凑。
再说户司工司两处事情那样多,谁有工夫管那些。
巡考没找到纪楚,倒是去新数科看了一眼。
眼看着满院子的木头屑,牙都要咬碎了,只说着奇技淫巧,不堪入目,又说什么匠人之学卑劣等等。
放在前些时候,数科的夫子学生们,还有工夫难过。
现在不行啊。
现在日日忙的吃饭都要抽空,谁管这些事。
有功夫还不如多去造几台弹花机八号。
估计是学生们的态度,以及夫子们根本不介意,让巡考更为恼火,连王学政都被阴阳怪气几句。
王学政心道,他以为自己都够古板了,没想到来了个老学究,更古板了。
王学政道:“数科艰难,扶持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孔子言有教无类,匠人学数科也该教导。”
有教无类是这样用的吗?!
这不是强词夺理吗。
巡考面色阴沉,对纪楚这人印象更深。
此时的纪楚则在看乐薇手中的订单,以及参观州城的一处蜂蜜作坊。
跟他一起的,还有终于官复原职的张推官跟他娘子。
不过张推官等到年底,也会再有新的官职,大概率不在曲夏州,会平调到其他地方,约等于降职了。
安丘县的事肯定会影响到他,如今的惩罚已经算轻的。
他们夫妇两个一起过来,同样是交接手中的事。
毕竟这处蜂蜜作坊,是张娘子帮着乐薇,李娘子牵线,终于给落成的。
曲夏州各个地方,如今都种油菜,大批的油菜带来大批蜂蜜。
蜂蜜买卖应运而生。
听说为了装蜂蜜,当地的陶罐都涨价一文钱。
所以蜂蜜做成糖肯定更好运输。
同样的,这些糖运到各地之后,还能再熬成蜂糖。
等于说为了降低运输成本,多了个步骤。
总之江南一带的商家需要什么,他们曲夏州蜂蜜产业便做什么,一定会保质保量完成。
陶乐薇对创办作坊并不陌生,而张娘子又跟江南的商户们多有来往。
她们两个合作,把当地蜂蜜产业办得十分红火。
如今下面十几个县的蜂蜜,基本会运到这处作坊,而且这里也基本招女工。
用张娘子的话说,女工做事干净利落,更适合触碰食物。
跟她们一起合作的,还有曲夏州州城几位蜂农家娘子,一群人把蜂蜜作坊办得风生水起。
纪楚前段时间忙前忙后,只知道乐薇做得好,却也没想到,这作坊竟然如此专业,规模也远超其他地方。
怪不得可以接纳那么各地来的蜂蜜,也怪不得出货量能那般大。
到现在,作坊里还是人来人往,要么给蜂蜜装箱,要么做成蜂蜜糖,反正按照商户们的要求做。
再看看最后的纳税额度。
娘子创办的蜂蜜作坊,已经是当地的纳税大户了。
这才多长时间啊。
纪楚再看看账目下面的分红,眼神更加疑惑。
完蛋,他好像成吃软饭的了。
娘子现在,比他能挣钱了?
第66章
前段时间纪楚有多忙, 不用多讲。
与此同时,陶乐薇几乎也不在家中,虽说有安丘县制糖作坊的建立, 州城的作坊到底有些不同。
十几个县的蜂蜜质量不同,兜售的价格也不同, 必须有个统一的规范。
再加上其他制糖作坊也在陆陆续续成立, 之间多多少少有些竞争。
其实陶乐薇最开始,只是帮蜂农们的忙。
之后还是张娘子主动说:“我家就想建个蜂糖作坊, 要不然咱们一起?”
这才有陶乐薇去问纪楚,李娘子也问了李师爷。
现如今, 便是三人一起开了这曲夏州最大的制糖作坊。
她们三人一起合作,那分红数字不可小觑。
纪楚在户司也有半年时间,更知道这样的税收规模,在整个曲夏州都能排名前列。
当然,也是曲夏州之前经济支柱太少的缘故。
现在一个油菜,一个蜂糖, 两个税收加起来, 曲夏州明显富裕不少。
而且还能看出来, 这些银钱确实落在百姓们手中,改善他们的生活。
再看户司那边新旧布料的销售情况, 大概能推测出曲夏州百姓的日常生活同样有所提高。
不过数字归数字, 真的看到女工数量增加, 以及整个产业带来的收益, 纪楚便无比高兴。
但张推官也好, 陶乐薇也好,甚至这个产业上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收益到底哪来的。
纪大人去安丘县的头一年, 便全力推广油菜。
当时很多百姓还不明所以,不想多种。
谁料到如今曲夏州一半税收,都是因为油菜籽的售卖。
张推官甚至隐隐觉得,要不是油菜籽收益不错,曲夏州指荒为田的事情,也没那么快了结。
毕竟各地都有指荒为田的情况发生,
而且大家都不想多种,多种意味着更多税收,偏偏有油菜这种不同凡响的东西。
甚至为了种油菜,很多大户都会多种主粮。
目的自不用说,自然害怕纪楚那条油菜与主粮的禁令。
可以说,推广种油菜,大大缓解本地指荒为田,粮食不够的窘境。
所以张推官很能理解,为何许知州对纪楚如此推崇,就连巡考想找他麻烦,也被其他官员们挡回去。
这样厉害的下属,一定要好好保护起来才是,这肯定是上司们的心声。
世上的官员极多,真正能做事的,却少之又少。
纪楚能力如何,那还用讲?
张推官甚至预料,只要让曲夏州平稳发展四五年时间,本地人口绝对会迅速增加,到时候直接成为府,那都是有可能的。
只看如今的安丘县,人口已经跟之前相比,已经增长了两三千,几乎家家户户都添丁添人口。
以后的曲夏州,估计也会像安丘县那般愈发壮大,人口多了,本地的发展会更迅速。
陶乐薇则有点紧张。
这是她头一次脱离相公自己做事,之前相公太忙,她也不好打扰,便跟张娘子,李娘子一起摸索着做。
如今终于有些规模,怎么看都觉得高兴。
见相公夸赞,乐薇更是高兴,在听相公开玩笑讲,他如今吃喝都靠娘子时,乐薇下意识道:“怎么会,这些可都是你教的。”
纪楚不算开玩笑?
毕竟那分红确实比他工资高啊。
纪楚对乐薇能做成这事,一点也不意外,她一向聪明还有不同寻常的毅力。
想到曲夏州的蜂蜜远销平临国各地,纪楚便无比高兴。
只要有这种长久买卖,当地百姓日子就不会太难过。
说起来,是不是还能跟数科合作,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机器可用。
纪楚让乐薇把如今制糖作坊遇到的麻烦,统统都记下来,之后提交给数科,让他们来解决麻烦。
“不要怕写得细致,只要能省力,更提高效率,都要记下来,也别管能不能实现,反正让数科他们操心。”
也就是小宋训导他们没听到纪楚说什么,不然肯定要无语啊。
什么叫不管能不能实现!
哪有这样使唤人的!
但大家想想,刚开始种油菜的时候,谁又会想到,油菜产业会有今天的盛况。
所以别怕!
敢想敢干才是真的!
制糖作坊的三位娘子,还真的立刻开始找问题。
陶乐薇一个劲点头:“好,最近问题确实很多,炉子的火不够稳定,搬运也有问题。”
这些问题看似简单,但其实会造成许多麻烦,所以一点也不能将就。
找到问题,解决问题!
她们可以的!
作坊里人来人往的,还有不少人在看纪楚。
这就是纪大人吗,乐薇的相公,教她读书写字,教她骑马,教她开作坊的纪大人吗。
今年二十八岁的纪楚本就生得好,这些年强身健体,也强壮不少。
看着风度翩翩,面容棱角分明。
而且他这人并不倨傲,不管是谁跟他说话,都和和气气的,跟其他官员不同。
别看他这么年轻,已经是被许知州器重的从六品官员,真厉害啊。
她们各家能靠着蜂蜜以及蜜糖作坊挣钱,靠的就是他们夫妇两个。
纪楚回去之后,又让乐薇组织本地的蜂农工会,以及蜂糖作坊商会。
“前者以交流技术为目的,多找勤快踏实的蜂农,这样各家蜜蜂出现问题,能及时交流。”
“后者不以作坊大小来论,只讲人品口碑。”
行业内的抱团,可以最大程度抵御风险,是一定要做的。
纪楚并不牵头,也是他的身份不合适,还是娘子更好一些。
陶乐薇惊讶。
她刚学会办作坊啊!
这又来一个新事?
可她也不觉得为难,反而兴致勃勃,一个劲点头:“好,我跟张娘子李娘子一起,一定办起来。”
今年二十五岁的陶乐薇放到现代,也正是刚刚步入职场一两年,开始打拼的年纪。
这个时候不奋斗,什么时候努力呢!
夫妇两个各忙各的。
纪楚这边更是被派到各县,去检查主粮跟经济作物比例是否合适。
工司那边,则让他统计各地的水渠修建。
自从工司主事景大人支棱起来之后,两司事情越来越多。
纪楚被户司派去查看农田,工司干脆也让他监管了。
不过两边都透露出同一个意思。
那就是,最近不要待在都城。
看来今年的巡考大人,确实很烦他。
对此纪楚当然没意见,反正都是办差,在哪都一样,他立刻出发。
李师爷和纪振跟在左右,现在又多了个李纹,看来李师爷彻底放弃他的学业。
但他们不是最高兴的,最兴奋的,还是许久没有撒欢的追风。
平日也带它在城郊转悠,但哪有乡下地方宽敞啊。
走之前纪楚偷偷去了趟数科,看他们认真筹备弹花机八号,他也就彻底放心。
只要按部就班下去,今年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除了那位巡考大人,一切都好说。
果然,纪楚离开州城没几日,巡考便想到他了,专门点名道:“听说如今曲夏州大半税收,都来自油菜,连隔壁的咸安府都受益,所以今年两地考场布置得非常不错。”
“如此功劳,都是那个叫纪楚官员所为吧。”
巡考绕了一大圈,就为了说这句话。
王学政在旁边点点头:“听说是这样的。”
说完之后,便不再搭话。
巡考看向王学政,就等他再介绍介绍,谁料一言不发。
张巡考算是看出来了。
这曲夏州上下官员,都没打算让自己见到纪楚。
如此败坏学风之人,不值得这么多人维护。
还是左右训导开口道:“大人们,这是备下的流程,还请两位审阅。”
今年的乡试在八月十六开始,连考三日,八月十九傍晚出考场。
最后的成绩,在八月二十六公布。
一共十日时间,决定六百三十七名秀才的命运。
这么重要的事巡考不敢再耽误,专心办自己的差。
一直到八月份开始考试,纪楚还在下面巡查。
他为人和善,又懂公务如何处理,跟各地县令关系都还不错。
谁让他不仅能力强,态度也好。
有这种办实事的上司,谁会不喜欢?
除了这些事之外,纪楚还着重问了匪贼的事。
各地盗贼,基本都是春风吹又生的,不可能完全剿灭,必须时时刻刻提防。
好在各地经济好起来,很大程度能抑制犯罪。
众人最大的问题,其实还在耕田十分辛苦上。
这点谁也没办法,除非能突破种子技术,化肥技术,以及后世的机械化种田。
这些科技树只能一点点地攀爬了。
纪楚觉得遗憾,大多数百姓却十分知足。
眼看日子越来越好,哪有不高兴的呢。
不少人家能有积蓄跟囤粮呢,反正比之前的日子好过太多。
纪楚并未说话,只是稍稍叹气。
只要给淳朴百姓一点活路,他们便是最乐观最勤劳的人。
等纪楚要离开时,多数官员都会问弹花机的事:“听说制造弹花机的人手不够,是真的假的,我们能如期拿到东西吗。”
现在已经八月中旬,州城那边乡试都开始了。
他们各地的棉花也快到收获的季节,各家都很紧张啊。
事到如今,谁要是看不出棉花的好处,那就是瞎眼的。
旁的不讲,让百姓们穿上棉衣,冬日里少死几个人,对当地官员来说都是功德一件。
而且其他地方的人不冻死,他们这里死了好多人,那找谁说理去。
再者,已经有聪明人,想到要多做棉被服了。
这么好的东西,曲夏州的人需要,其他地方的人就不需要了?
周大人二王爷说棉被服庸俗?
俗就俗呗。
天底下大多数人肯定都不介意,顶多价格卖得低一些。
尤其是沾桥县的颜骥颜县令,他在大型弹花机落地在自家县城之后,便有了这个想法。
这么高效的机器,不好好利用实在可惜。
反正一家棉花也是弹,一堆棉花也是弹,不如做棉被服的买卖!
有了这个想法,沾桥县对弹花机的需求肯定更旺盛。
不出意外的话,整个曲夏州各县似乎都能做这个买卖。
尤其是冬日,大家都在家里取暖寒,正好在家做个针线活,还能贴补家用。
这可是棉被服,一定能卖出去的!
就算今年卖不出去,明年也照样能卖的。
纪楚听着他们说,下意识道:“此事只同我讲,也没什么用吧。”
“我们已经派人去州城了。”
“直接去了数科,幸好新数科不在州学里面,找他们也方便。”
如今的州学学府就是乡试的考点之一。
倘若新数科在那,大家确实进不去,谁让如今有了新的官署。
所以各地想要弹花机的官吏,直接去新数科找人。
纪楚跟李师爷面面相觑,心道不好,追问道:“去新数科的官吏多吗。”
“多啊,棉花马上就要收获,大家都急着要弹花机呢。”
这不完蛋了。
李师爷忍不住道:“或许没人发现?”
这就是掩耳盗铃了。
看大家对弹花机的热情程度,就知道这会的数科门口绝对排着长队。
完了,什么时候火爆不好,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辛辛苦苦出来巡查办差,为的不就是躲开乡试巡考的怒火吗。
“今日是八月二十,考试也结束了。”
所以巡考已经从考场出来了!
纪楚扶额,已经不忍细想。
千躲万躲,也是没躲开。
此时的曲夏州州城,巡考面如黑炭。
原本乡试顺利结束,他应该高兴才是,但看着新数科门口挤慢了人,怎么都觉得不痛快。
新数科这边也有点惆怅。
人太多了啊。
不是早就确定过弹花机的数量,怎么每个县都要增加?
不止如此,州城还有几家商户,说是想要最好的弹花机,准备做专门的弹棉花作坊,请他们帮忙去建造。
哪有说建就建的,谁有那个时间。
而弹花机的总数,从原本的五千台,直接增加到九千台。
重点是,跟我们说也没用啊!
我们数科只负责设计跟督造,以及最后的组装。
具体的零件制造在本地工匠那里。
为了造约定的五千弹花机,他们几乎把本地工匠全都找了一遍,实在没有空闲的人了。
不止如此,蔡夫子还调了一拨人过来,这才够用的。
所以大家一致意见就是:“不能再增加了。”
“实在造不出来。”
“你们要那么多弹花机干什么啊!开作坊?不怕赔钱?”
不管大家怎么说,众人还是不死心。
毕竟谁都能看出来,弹棉花,卖棉被服,是个极好的买卖,谁肯放过?
而且数科这边越是拒绝,他们越想买。
没看到那么多人都在求弹花机吗,他们要是走了,岂不是把机会白白让给别人。
自己不挣钱没事,但看着别人挣钱?不行!
抱着这样的想法,各县官吏跟商户们,都堵在数科门前不离开。
往日冷清的数科,哪经历过这种场面。
巡考从乡试考场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无数人挤在数科门口,等着预定弹花机。
也有人说,你们去找工匠直接订不就好了。
肯定不行啊,这弹花机的零部件是在工匠那边定做,但组装是在数科。
数科负责设计,把各个零件分类好,发给木匠铁匠们制作。
零件做好,再送到数科,由数科众人负责组装,最后才能完工。
整个流程当中,数科才是最关键的。
所以大家捧着银钱过来,只为了求求数科,多给他们一些弹花机。
别说之前订的是五千台,那是之前订的。
现在来说,肯定不够用啊!
他们带着银子过来的,不行还能适当加价。
只要不过分,大家都能接受!
数科这边无比头疼,刚开始还是夫子们被拉着塞钱,后来是十五个学生也不能幸免。
为了买到弹花机,大家真的很努力。
赚钱的买卖谁不想做啊。
甚至有人想要沾桥县同款弹花机,虽然价格昂贵,但效率确实极高,做长期买卖的,自然会算这个账。
这一看,就是真想建弹花作坊的商户。
于是州学便出现神奇的一幕。
刚刚从考场出来的考生们,正垂头丧气,想着自己能不能考中时,便看到隔壁一向冷清的新数科人头攒动。
“他们在干什么啊。”
“手里拿的是银票吗。”
“为什么啊。”
“他们想买弹花机!如今最好最先进的弹花机,只有数科这边有图纸!”
再看原本应该落寞的数科学生们,他们虽然一直摆手拒绝,可面容红润,形容自然,嘴里还道:“我们忙着呢,真的造不出那么多。”
“太多了,大家平日除了学习,就是去督造弹花机八号,真的没空。”
最后实在扛不住,小宋训导同样让他们早点离开,只好道:“给我们时间商议一下好吗,看看能不能分批交货。”
不是数科不愿意多做,多做他们也有钱赚。
上到夫子,下到学生,都能从中分到利润。
关键是忙啊,真的来不及。
这让刚从科考场出来的秀才们开眼了。
数科的事情他们都知道。
但根本不知道,他们这样受欢迎?
也就是州城的学生们赶紧解释,平日不是这样的,就是现在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
因为棉花。
不对,是因为他们有真才实学。
他们学到的东西非常有用。
没有弹花机啊,也会是其他东西。
更好用的车马器具,都可以建造,这就是数科跟工匠学结合之后的魅力。
要说以前的秀才还算吃香,这些年已经很一般了。
完全不如这些没有功名的数科子弟。
“别看了,你们要去当工匠吗,奇技淫巧罢了。”
有个酸秀才脱口而出,本以为身边考生们会附和,谁料大家眼里都有些艳羡。
旁的不说,有个能赚钱的营生贴补家用,那该有多好。
最近几年里,曲夏州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但跟书生们关系不大。
顶多开了几家私塾罢了,那也不是所有秀才都适合教书,更有大把的人靠着算账写字谋生。
算账写字的钱别说养家糊口了,自己吃喝读书都顾不上。
三年五年的还成,但一直这样一事无成,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读书了。
数科,似乎是个出路。
那些秀才都没考过的人都能去,他们是不是也能去。
怎么也是官学下面的数科,过去读书做事不丢人吧。
“考不上举人,去数科似乎也不错。”
“是啊,反正前途是不愁了。”
肯定不用发愁。
看看那人家新数科门前多少人就知道了啊。
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什么好,什么不好,心里都清楚的。
“我反正大概率考不上的。”
“今年这么多考生,只有十五个举人名额。”
是啊,只有十五个!
他们寒窗苦读多年,大多数人,似乎只能在此止步了。
这么一说,数科似乎真的不错。
而且大家又不是真正的匠人。
州学有人道:“他们自称工程师,还是纪大人给的名字。”
工程师,听着好像不错,跟匠人还不一样啊。
眼看考生们议论纷纷,巡考脸色越来越难看,直接道:“纪楚呢,不管他在哪,都把他给我喊过来!”
作为京城礼部派到陇西右道的乡试巡考,张巡考为正四品大员,这会真的生了气,就连许知州都要避让三分。
所以纪楚这次,是真的要直面张巡考了。
“成何体统!看他把官学搞得乌烟瘴气,这合适吗。”
大家看的明白。
巡考如此生气,就是因为有危机感。
那么多考生都不是傻子,科考不成,自然要选其他路走。
现成的数科摆在这,很难不动心啊。
数科,工程师,听着好像不一样。
纪楚明晃晃在跟儒学抢学生,身为儒学大家的张巡考,必然不允许这种欺师灭祖的行为发生。
大家只能暗道纪楚倒霉,他已经在外面躲一个月了。
眼看只要放榜出了成绩,巡考他们便会带着成绩离开。
谁料正好赶上棉花快要收获,赶上数科如此受欢迎。
许知州微微摇头,也没什么办法,让手下找到还在巡视的纪楚,让他回州城一趟。
差役在沾桥县找到纪楚的时候,十分无奈道:“许知州说,您不用着急,慢慢去就成。”
着不着急,都要面对巡考了。
纪楚看着面前的弹花机十二号,颇有些感慨。
如此大型的设备,只有专业人员才能做出来。
听说蔡夫子,张玉春他们,已经准备造更高效的机器了。
想到这,纪楚便无比高兴。
只有这些机器有进展,便是最好的事。
至于那位生气的巡考,他回去努力敷衍敷衍。
不过走之前,纪楚对沾桥县县令颜骥道:“你这还有收来的棉花吧,给我一些。”???
干什么,凭什么要给你。
颜骥酷爱棉花,这不是秘密。
他来到沾桥县之后,不为吃不为喝,只想偷偷摸摸收了棉花。
虽说都是去年的,但也是雪白雪白的,又软又暖和。
纪楚知道他的爱好,也确定他这有棉花。
“给一点吧,反正等到十月初,今年的新棉就要下来,你还缺这点?”
颜骥无奈,只好让人去库房搬,他还等着天一冷,就直接用上呢,看来只能等今年的新棉了。
纪楚看到棉花,也不是私用,而是对差役道:“送到巡考大人下榻的驿馆,给他换上棉花褥子。”
“再放一条薄薄的棉被。”
如今已经是八月底,天气逐渐转凉,可以用薄被了。
就算用不上薄被,那下面褥子可以换了吧。
差役一口答应下来。
在场众人同时嘿嘿笑出声。
不喜欢数科,不喜欢棉花?
现在就让你喜欢喜欢!
吩咐完这些事,纪楚才带着众人慢悠悠回去。
殊不知此刻的巡考大人快要气死了。
因为今年乡试成绩还没公布,已经有好几个学生要去曲夏州州学数科报名!
你们怎么回事!
成绩还没公布,就要去数科?!
就知道自己一定榜上无名?!
第67章
曲夏州乡试考场内。
八月十九傍晚, 考生们已经离开。
但阅卷考官,以及巡考等人还在此地,要抓紧时间看完六百多人的试卷, 才能选出今年中举的考生。
不过今年阅卷之余,大家还在讨论数科的事。
即便考官们不说, 可心里依旧把数科当作不少学生的退路。
科举之事艰难, 能考中的寥寥无几,有个新的去处, 自然很好。
当然了,讨论的时候, 必然要避开张巡考,否则他肯定生气。
张巡考现在就在盘算,等考试成绩出了,他们这些官员可以离开考场,自己第一时间要去找纪楚的麻烦。
好好的乡试,怎么能让他给毁了。
张巡考的愤怒显而易见, 谁都不愿意去触霉头。
好在乡试一切顺利, 阅卷, 评分,都是大家做惯了的。
跟着巡考而来的京城官员们都松口气。
如此大事, 不出岔子, 就是最好的。
至于放榜之后的事, 那就再说吧。
只是那纪楚要倒霉了。
八月二十五晚, 纪楚终于回到州城。
为了躲开张巡考, 他在外面一个多月啊!
回来之后,立刻向户司,工司禀告自己巡查的情况。
各地的农田整齐有序, 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今年天冷得早,估计要准备御寒。
还有各地的水渠确实需要清淤,等到明年开春一定要做等等。
两司主事听完,几乎同时问道:“想好怎么应对张巡考了吗。”
纪楚沉吟片刻,点头道:“想好了。”
想好就行。
两位主事还安慰。
裴大人:“那人死板,却不是个坏人,放心,九月十五之前,他一定会走。”
意思就是,他又不是咱们本地人,不管他。
景大人则道:“他正统儒学出身,所以对此格外敏感,顺着他说就好。”
大意也是,不用管的,他再尊儒学,那也是他的事。
朝中多数人,还是奉行实用的原则。
纪楚认真记下来,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明日就是乡试放榜,等放榜之后,才是他面见巡考的日子
八月二十六上午。
曲夏州乡试放榜。
张巡考看着芸芸学子前来查看榜单,微微点头。
这才对嘛,古往今来的科考场上,不都是这样。
能考中举人,谁会去什么数科。
只是不多时,便听到榜下多数学生唉声叹气。
“又没中。”
“倒也意料之中。”
“六百多人,只取十五人,如何能中。”
“非天资卓越之人,不可能成的。”
张巡考叹气,想当年他也是考了三次才考中,科举艰辛,世人皆知。
至于考中的人,自不用说。
今年的乡试第一才华卓然,他的文章扎实厚重,颇有古风,实在不错。
人群当中的林元志被同窗们团团围住。
“乡试第一!”
“林元志,这是你头一次考乡试吧。”
“第一啊!你是举人了。”
今年二十四岁的林元志揉揉眼,竟然是真的,他想过自己能考中,却也没想到能得第一。
“纪大人,咱们去向纪大人报喜吧。”
同为安丘县的学生们立刻道:“元志你说呢。”
“肯定要去啊,纪大人回来了吧。”林元志立刻道,“走!”
纪大人?
张巡考听着考生们的话,瞬间皱起眉。
不会是他想的那个吧。
偏偏旁边有人道:“没错,就是纪楚。这是纪楚的学生。”
纪楚作为安丘县县令,而林元志是那里的县学学生,说一句学生,并不过分。
张巡考一听,震惊之余,又颇为荒唐。
如此推崇数科的人,还能带出乡试第一的学生?!
开什么玩笑!
“大人,您先回驿馆休息吧,劳累这么多天,先养养身体,再找纪楚问话。”
张巡考思索片刻,也不好打扰这些学生去向纪楚道谢。
不管怎么样,师生之情确实不能耽误,不好在这个时候扫兴。
“走,去休息。”
张巡考跟京城来的官员们一同回驿馆。
洗漱过后便躺下歇息,本想躺着思考纪楚的问题,可这被褥怎么这般软和,还很温暖。
以至于张巡考根本来不及思考,便沉沉睡去。
没办法,谁让这被褥太舒服了。
之前也没觉得曲夏州驿馆的被褥格外好啊。
难道是家仆专门换上自家常用的毛毯?
不错不错,很细心。
再多的,张巡考也没工夫想了,直接进入梦乡。
跟他同样感受的,还有同从京城来的官员。
曲夏州经济好起来,这驿馆都跟其他地方不一样啊。
躺着也太舒服了。
睡眠好了,人的心情也好起来。
第二日一早,大家吃饭的时候,还提起这件事。
驿馆差役直接道:“肯定舒服啊,咱们驿馆都换上棉花被褥了,能不暖和吗。”
什么东西?!
棉花被褥?!
他们昨天晚上用的是棉花?
那么俗气的东西。
可大家都说不出口俗气二字。
没办法,太好用了啊,他们甚至想自己买点棉花被褥回去用。
反正在自己家,谁也不知道。
就连张巡考都说不出来。
一直以来,只听说棉花的名字,却从来没见过,也没用过。
总算知道,这东西为何引起那么大的争议,还有那么多人用。
想到软和的触感,便再也升不起诋毁的心思。
张巡考老实闭嘴,难免想到数科做的事。
怪不得那么多人去数科面前求购弹花机。
原来是做这种好用的物件。
连张巡考都能理解数科面前的景象,何况其他人。
但是,东西好归好,却不能在数科放着。
如果他们是专门的工匠作坊,张巡考可能还会夸几句。
如此带坏学生中的风气,绝对不是官学该做的。
张巡考又问了句:“今日去数科报名的秀才还多吗。”
驿馆众人面面相觑,还是说了实话:“多。”
肯定多啊。
没放榜的时候,多少秀才就想好退路。
现在放榜了,成绩公布了,六百多个落榜秀才,肯定更想要退路。
数科,便是极好的去处。
既不是很丢人,又有前途。
原本被棉花被褥平息的怒火,这会又起来了。
张巡考放下筷子,咬牙道:“纪楚不是已经回州城了,让他来见本官。”
而纪楚早就做好面见巡考的准备。
要说正四品的张巡考属于京城礼部,跟纪楚八竿子打不着。
但人家到底是朝廷派下来的官员,谁都要给几分薄面。
再说纪楚跟数科的关系,大家懂得都懂。
纪楚从工司去见张巡考的时候,同僚忍不住同情。
倒是景大人道:“相信纪楚,他不会有事的。”
景大人说罢,又对手下道:“各地水渠修缮,今年就要拿出个方案,清淤,修理,都是最要紧的。”
工司众人听了这话,赶紧去做事。
他们景大人自从支棱起来之后,工司就再也不是清闲衙门了!
纪楚这边倒没什么太多想法。
扶持数科,早就遭受无数非议。
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更觉得自己做得没错。
这种情况下,便是理直气壮的。
所以纪楚到的时候,比其他人想得还要泰然自若,这份淡定,便足以让其他京城官员微微点头了。
纪楚拜见各位大人后,就见张巡考认真打量他,最后道:“数科如今的境况,你可知晓?”
这话里的意思,原本是指责他。
纪楚却笑着道:“大人不必夸赞,让数科繁荣起来,也是天下学子应该做的。”???
我是夸你吗?
明明是在指责你!
纪楚又道:“之前数科冷清,几近凋零,总算找到方法,让学生多起来。”
“古人都说君子六艺,这数科绝对不能落下。”
一番言语,上升到君子六艺上,便是张巡考也无法反驳。
最后他道:“君子六艺确实该学,但把匠人学带到数科,这合适吗。”
此话一出,无法反驳的,应该是纪楚了。
纪楚沉默片刻道:“大人,您认为的数科,应该是什么样。”
自然是兴趣使然,专心研究数科的学者们,而不是敲敲打打地锯木头。
如此市井行为,实在不堪。
对此,纪楚并未反驳,而是说了另一件事:“这样的数科,确实高雅,却也不能长久。”
张巡考本想讲,学术之事,怎么能用长不长久衡量。
可纪楚又道:“今年乡试考生六百多人,录取十五人,剩下六百多人,大人觉得应该如何。”
“继续考?还是直接放弃。”
“无论哪种行为,都是学生们的选择。”张巡考道,“自古科考都是如此,无从改变。”
“即便不考了,自有他们的去处,读书识字,便是好的。”
纪楚赞同这一点,却也道:“但如今士风涣散,也是因为秀才过多。”
什么?!
你在乱说什么!
纪楚却大胆直言:“秀才,已经不是白丁,但其身家却又跟白丁差别不大。”
“学了许多知识学问,却无从施展,多半会做师爷,做幕僚。”
“又或者去做诉棍。”
“秀才之多,早就无赖化了。”
在场众人震惊。
你你你,你这话说出去,就不怕被秀才们打吗!
可众人仔细想想,纪楚说的话,又是真的。
过多的秀才,又没有适合他们的岗位,便会聚集成风,作为乡绅士族的爪牙,想办法欺负人。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路线不对,知识越多越反动。
这话他们虽然不知道,但大概知道其中意思。
“而秀才无赖化的根本,也不是他们的错,是朝廷民间的职位太少。”纪楚继续解释,“就拿今年一位姓贾的考生来说。”
“他十八岁考中秀才,连考四次乡试,均落榜。”
“那他接下来的选择是什么,是继续考?可他今年整三十,上有爹娘,下有妻子儿女。已经无法再考。”
“不考了?那能做什么,算账也好写字也好,挣来的银钱,是不够养家的。”
成千上万的考生过独木桥。
能过去的人自然好,过不去的呢?
“数科就是给他们另一条出路,难道我们要让这位贾秀才从此落寞失志,浑浑噩噩过一生吗。”纪楚拱手对张巡考道,“咱们读书明理,既是修养身心,也是造福百姓。”
“为何不能给落榜书生一条新的出路。”
张巡考在说书生去数科不合规矩。
纪楚却说,要给他们一条出路。
不止这位贾秀才,还有更多的穷秀才是一样的境地。
他们空有学问,却无处施展,真的太浪费了。
难道你张巡考看着他们贫困潦倒一生,也不愿意让他们去数科吗。
这是不是太死板了。
不要再让这些书生们过独木桥了。
给他们多铺几条路吧。
科举很重要,纪楚依旧这样认为,但科举不应该是唯一的路。
世间百种职业,若因歧视,阻碍更多人的发展生计,实属不应该。
张巡考哑口无言,此刻说再多空话也没用。
在穿衣吃饭面前,换个职业,是最好的选择。
“那也不能跟科举抢人。”张巡考最后道。
“大人,数科并未抢人,数科要的,不过是落榜的考生。”纪楚继续道,“而且两者哪个前途更宽广,大家都知道的。”
当官可以位极人臣,数科可以糊口扬名,怎么看都是前者好啊。
咱们数科哪会抢人啊。
一番言语下,张巡考心中怒火消失大半。
纪楚说得真诚,而且是为读书人考虑。
可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好像不鼓励数科,就是放弃那些落榜书生一样。
张巡考头有点疼,看向纪楚的眼神满是狐疑。
可纪楚说的那句,秀才过多,所以无赖化,也确实是个问题。
各地秀才极多的地方,士风也糜烂。
按纪楚说的,那就是这些人太闲了,没有正经营生,只能聚在一起吃喝嫖赌,给他们找点事做,那就好了。
原本想指责纪楚的张巡考,反而意识到什么,纪楚不是真的推崇匠人学,是给书生们找点出路。
这么看来,他对读书人着实不错。
如此古板的张巡考都被说服,其他人也差不多,甚至觉得纪楚说得对。
秀才高不成低不就的,换个营生最为合适。
这么看,去数科当工程师,好像还可以?
纪楚看出他们的表情,却心道:“工程师有那么好当?他们数科也不是什么人都要啊。”
但不管怎么样,张巡考这一关是过了。
张巡考在筹备乡试宴的时候,也在观察数科,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鬼把戏。
张巡考还在探究事实如何,看他一个手下,却把今日的谈话如实记录下来,寄给自己舅舅,也就是如今的吏部尚书。
因为纪楚这些话的根本,好像指向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如何消化越来越多的读书人。
平临国发展两三百年,读书人越来越多,官府职位也越来越少。
这是礼部跟吏部向来头疼的问题。
吏部每年都说,科举应该更严格一些,少录取一点学生,囤积那么多候补官员有什么用,还会滋生捐官,以及更多腐败。
可礼部这边却恨不得年年科举,毕竟科举是他们部门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而且减少招生,会让天下学子不满,更有甚者还会聚众闹事。
前十几年里,有一次因大水耽误乡试,朝廷本打算取消那边考试,但几个府的书生们联名抗议,只得恢复。
所以礼部跟吏部,向来对越来越多的举人进士头疼。
纪楚这个做法,似乎跟吏部礼部两部在做同一件事。
用现代的话来说。
差不多等于大学生,研究生越来越多,好的职位越来越少。
一个是学历开始贬值,另一个是闲散人员越来越多,社会容易不稳定。
有知识有学问的人想要闹事,可比平头老百姓难办多了。
纪楚虽然没有明说,却用书生举例说明这么做的好处。
无论纪楚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似乎能跟吏部礼部想要的殊途同归。
只是把这话记录下来的官员忍不住心想,这位纪大人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看似是在解释情况,实际拉了更多人下场。
倘若他真的意识到这个问题,并给吏部礼部解决方案,那两部都要感谢他的。
这个年轻人,着实不简单,对什么人都说什么话,他算是拿捏得非常到位。
纪楚自然是故意的。
因为自古以来,解决就业问题,就是个难事啊。
官员们的就业,难道就不是就业了?
数科想要平稳发展,必然要得到更多人的支持。
否则他根本不用说这么多的。
想要扶持数科,并非只有对抗这一条路可选,团结多数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纪楚平平安安从驿馆出来,还没被张巡考责骂,出乎很多人意料。
那么古板的张巡考,都被纪楚说服了?
说明数科真的可去吧。
今年四月份那会,数科去了一批童试落榜的书生。
今年八月,不会再去一批秀才吧?
放在年初,大家都会说不可能。
但是现在却不好说。
看看人家数科门前的人,有各地官吏,有各地富户,全都有求他们。
数科众人都被称为工程师,设计图纸,研究其中原理的。
不说别的,就这份追捧,已经让很多人侧目。
如果说放榜之前,想来数科的秀才们,多是跟风。
但现在来说,已经是真的动心了。
他们动心归动心。
数科这边依旧稳得住,并不会因为突然被追捧,突然有那么多学生要来而冲昏头脑。
别忘了。
这里都是理科生!
小宋训导主持大局,对想来读书的秀才们道:“州学在十月份统一招生,我们数科自然也如此。”
他们听州学的!
因为他们是州学数科!
年初那会?那会例外啊,以后不会啊。
现在八月底,等到十月份招生时,该冷静的人都会冷静下来,好好思考自己的前途方向。
都说了!
他们数科不是谁都有!
会有真正的入学考生,也有真正的资质比较。
这不是谁都能来的地方。
越是这种门槛,越让众人信服。
就连张训导都点头:“竟不是胡来,数科选人,确实需要一定的标准。”
而且数科严格按照州学标准,也并非要脱离州学,分明是在州学下面努力求生。
这么一看,反而可敬了。
数科没落许久,或许真的有适合它的路。
对此,王学政也是满意的。
数科如今大不相同,还有自己单独的官署,若真有什么,不听命令也是可行的。
但小宋训导跟纪楚依旧选择紧跟州学,就能看出来,他们不是单纯的借官学名声,而是真正想让官学的数科发展起来。
这种时候,数科还趁机发布了一份备考指南。
上面着重说明数科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又要考哪方面的试题。
总之一句话,想考数科,就要学这些东西。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数学题!
不想学?
那对不起,数科不适合你。
再说一遍!数科不是谁都要的!
就算是这样,也有一部分落榜的秀才开始研习数科书籍。
这部分人是真的想找新出路,并非跟风的。
相信他们的努力,肯定会有结果。
这些事做完时候,数科再次忙碌起来。
现在都九月份了!
很多弹花机八号都要交货,他们真的非常忙!
原本冷清的数科变得格外忙碌,也幸好他们有单独的官署,否则官学的学生们受到的触动更大。
毕竟每天都有排着长队过来买弹花机的各地官吏商贾,都不用认真计算,便知道如今的数科再也不同往日。
曲夏州所有弹花机,都出在他们啊。
不说最先设计出弹花机的蔡夫子,就说帮忙改良的其他夫子们,都得到不菲的报酬。
原本最为贫穷的数科夫子,如今摇身一变,成为最有钱的夫子?
虽说夫子们不为这些,但能不受家里供养,得到应有的报酬,没有人还会拒绝吧?
再说了,以前都讲,他们研究数学没用,就是白费工夫,不如好好钻研仕途经济。
现在告诉那些人,他们靠着自己的爱好,依旧能赚银钱?
什么仕途经济,数学也有经济!
这可让夫子们扬眉吐气。
而且弹花机到现在,基本已经成型了,剩下的让学生们去弄就行。
他们可以进行下一个研究了。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改进织布机。
要说如今的织布机已经非常好了,松江府一位织布好手造出来的机器非常省力。
但对于棉花,特别是如今曲夏州的短绒棉来说,有些不适用。
夫子们现在要针对棉花的特性,造出更适合短绒棉的织布机。
曲夏州的棉花产量日益增加,这种织布机必然会畅销的。
谁料这件事刚刚确定,外面就有人得知了。
弹花机不用说,各家都买得有。
但适用于棉花的织布机却是个新玩意,而且是个一定能盈利的新玩意。
别说本地的织户了,隔壁永锦府织户们蜂拥而至。
“我们永锦府做惯布料生意,以后肯定也做棉布买棉,所以前来预定。”
“只要效率好,织出来的布料好,有多少我们买多少。”
“白叠子放在前朝可是贡品,倘若能大量产生,还怕卖不出好价?”
你们是不是有点太着急了。
项目刚刚立项,怎么就来预订了?!
不怕我们做不出来?
谁料这些织户们道:“最厉害的工匠夫子,跟最厉害的数学夫子,你们要是造不出好的织布机,那才叫奇怪。”
“是啊,你们还是官学的,能不相信你们吗。”
即将离开的张巡考他们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其实改进机器的需求一直都在。
而能改进机器的人才也一直都有。
只不过两者并无交集,才会让很多事情搁置了。
现在的数科跟实际应用结合起来,必然是双赢的局面。
如果为了所谓的面子,规矩,把这些都压制下去,简直是倒行逆施。
只要能提高生产力,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难道这才是纪楚的真正想法?
他的一切出发点,都可以用,让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来解释。
无论是数科的人才,还是当地百姓。
这才是一切的基础。
张巡考有些迷茫,但随行的几个官员却暗暗记下。
这种讲究实际的官员,可太少见了。
曲夏州数科的事情本就引起关注,张巡考极为古板,大家也是知道的。
不少地方数科,见张巡考都没反对,自然也起了想法。
要不然去曲夏州州学取取经?
就算当地官学不在意,但数科训导们肯定在意啊,如果能把数科扶持起来,自然算功绩一件。
而且他们再不扶持自家的数科,这些夫子都要往曲夏州跑了。
最先过来取经的,肯定是咸安府府学的数科训导,这位数科训导早就着急了。
看看人家的数科,再看看自家的,自家这边也要没学生,能不着急吗。
现在不急,等数科直接被取缔,那自己的官位都没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陇西右道其他四个州府,数科训导全部齐聚曲夏州。
小宋训导都傻眼了。
他什么时候这么重要了?
还都向他学习,知道他怎么办到的吗。
小宋训导对自己三叔道:“我的办法就是,抱紧大腿。”
抱紧纪楚的大腿!
按照他说的做就行。
他三叔无语,让他认真回答。
之前侄子要当数科训导时,也只想让他试试看。
没想到真的做出成绩。
这种时候,必然要做个表率,这对傻侄子的晋升很有帮助。
三叔更无语的是。
自己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做事升职。
还不如侄儿运气好更重要。
哎,算了,侄儿不算聪明,好在听劝。
这位即将升职为官学左训导的宋三叔,继续给侄子指点:“扶持起整个陇西右道的数科,以后我的位置,就是你的。”
小宋训导想到这,立刻点头,他肯定会的!
不管是为了升职,还是为了纪楚,他都会努力!
宋三叔轻轻叹口气。
数科的崛起,已经成为定局了。
因为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是极好。
纪楚这人,又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棉花马上就要收获,纪楚的名字,会让更多人知道的。
第68章
数科, 多少年没有这种景象了。
老数科跟新数科,频频有外地官员前来学习。
小宋训导待人接物上肯定没问题,在不打扰夫子学生们的前提下, 他着重讲了如今数科的运行模式。
说白了,就是利用自己学到的知识, 回馈给百姓。
不让这些学问高居庙堂之上。
“都说穷则变, 变则通,通则久。也是这个道理。”小宋训导用周易里的话来解释, 很让众人信服。
这里的穷并非贫穷之意,是说事情发展到极点, 就要发生变化,发生变化才能使事情不断进步。
数科的困境不就是如此吗。
陇西右道来的数科众人纷纷点头。
现在能为数科取经的数科人,基本是对此抱有期待的,故而很是赞同。
“来,这里就是新数科了。”小宋训导笑着道,“看到这里没, 就是大家实践之地, 如今的学生大多虚谈废务, 亲手做些事情,也有利于他们成长。”
“虽说大家是以设计为主, 但该学的还是要学。”
学生们锯木头, 确实超乎大家想象, 但倘若是为了实践, 磨炼心智, 似乎又可以接受了。
新数科逛完,大家以为这就是最主要的地方,以为他们的数科能发展, 依靠的就是此地。
可回到官学的老数科,一些数科夫子才意识到,老数科依旧是压舱石。
因为老数科教导的理论十分扎实。
不仅如此,还有一间宽敞的教室专门用来编书,要把实践过程中的很多问题写下来,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
但这间教室里,有很多纸张上的符号让他们看不明白。
这不是鬼画符吗?
小宋训导心道,终于说到正题了。
“此为数学符号。”小宋训导道,“各位大人都是数科好手,平日计算的时候,遇到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一个是算筹跟算盘实用性足够,但复杂运算难以解析。
再者,便是古代数学没有相对的抽象符号,多用文字来表述。
比如一道数学问答题目,不让你用符号来表达其含义,而是用文字转述符号。
这让本就复杂的数学题目跟答案变得更加难以理解。
数学本就难啊!
现在不就更难了。
在纪楚的启发跟引导下,曲夏州数科五位夫子在创立属于平临国自己的数学抽象符号。
刚开始大家还不适应,但只要用上了,便知道这会对算力有多大的提升。
特别是高次方程解析,用相对应的符号,绝对能省很大的力。
其中一位其他地方的数科夫子,惊愕地抚摸上面的文字,叹息道:“当年我家祖父也有这样的想法,不过还未做成,就钻研科举。”
学数学又没有功名,也没有银钱,大家自然另谋出路,他家先祖就是舍弃了数学转而科举。
不过就算中举做官,数学也是他一辈子的爱好。
只不过后来事务繁杂,只能当茶余饭后的消遣,至于创建符号的想法,也一起搁置了。
纪楚听到这话,心里说,他就知道!
古代中国是没有数学人才吗?是没有物理化学天才吗。
不是的!
只因科举不考,没有前途,才把这生生耽误了。
纪楚跟蔡夫子,张玉春他们一起过来,众人立刻凑过来寒暄。
纪楚,拯救数科的大英雄。
数科终于能被重视,都是因为他。
而蔡夫子跟张玉春的大名,大家可都听说过。
一位是鼎鼎大名的匠人夫子,一位是家学渊源的数学世家。
他们几乎是两种学术代表的极致,如今结合在一起,果然不同凡响。
蔡夫子跟张玉春过来,想说的也跟符号有关。
只有他们五位夫子,加上纪大人六个人,创造,使用这些符号,显然是不够的。
如果想要真正地推行下去,必须大家都用。
“我们不如成立一个数学联盟,专门来设计创造数学通用符号。”蔡夫子道,“咱们陇西右道五个州府,一起把符号完善了,一起使用它。”
使用的范围越大,传播的范围也就越广。
与此同时,有更多数科人才加入进来,岂不是能更快完善?
“这个好。”其中一人立刻答道,“我加入。”
“我也加入,就凭大家都喜欢数科,我也要来。”
“这样的符号确实不错,整齐简洁,是谁想出来的啊。”
这话一说,众人立刻看向纪楚,纪楚轻咳,并不居功:“只是从一本闲书里看,西域更远之地,也有数学书籍,他们便是用抽象符号代替文字,研究数学,可以提高算力。”
要说阿拉伯文字,如今也有的,但数字符号还未传过来。
这两个简洁的东西,就是为数学而生的。
取长补短,才是最实用的做法。
有纪楚开了这个头,剩下的不用多讲,小宋训导牵头,蔡夫子张玉春次之。
剩下众人无不响应。
等到数学联盟众人一起吃酒,大家才意识到,不是说来这里研究的吗,怎么突然加了一个数学联盟?
纪楚跟众人闲聊时,也发现数科众人倾向不同,还知道平临国这样的数学爱好者还有不少。
不过多数人只能做官经商谋生,不能钻研此项,实为可惜。
而且他们各自偏向也有不同,爱好的数学范围也不一样。
在科举不考,官府不扶持,甚至名声不算好的情况下,还能有这么多人喜欢数学,可见是真爱了。
“那能不能联系他们,一起完善数学符号?”纪楚道,“人多力量大,也让更多人参与进来。”
但凡参与的,基本也会使用,这样有利于数字符号的推广。
这自然可以,蔡夫子他们已经整理出一个简单的范本,可以寄到各地,让大家帮忙修改完善。
最后汇总在曲夏州数科,大家一起研究。
这个过程至少也要两三年时间,不过却是能推进数学的大事。
张玉春只觉得高兴。
纪楚之前就重视这件事,但并未真正提起。
等到陇西右道数科前来学习时,他才把完善符号的事提上日程,看见他的远见。
数学,真的要前进一大步了。
张玉春最后举起酒杯,他一定要敬纪楚一杯。
数科如今的情况,就是按照纪楚的计划在走。
以后的数科会如何,他不清楚,但现在的数科,已经够让他满意的了。
纪楚却心道,这才刚开始呢,等数科成为万物之源的时候,再来感谢不迟。
一顿宴会宾主尽欢,而数学联盟的消息也彻底传出去。
并非数科联盟,而是数学。
天底下所有爱好数学的人,都能参与其中,一起研究探讨数学。
这第一桩事,便是设计出数学符号。
在旁人来说枯燥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却是无比有趣。
所以多数人也没觉得什么。
什么诗会茶会多了去了,多个数学联盟而已。
对于曲夏州州学,则觉得颜面有光。
数学联盟的总部就在州学里,还是在老数科里,这样的好事,就跟天上掉馅饼一般。
以至于王学政看向小宋训导时,总是面露慈祥。
这孩子跟他三叔一样厉害啊,数科这事办得好。
遇到纪楚的时候,同时忍不住点头微笑。
看得两人头皮发麻。
王学政,要不您还是冷着脸吧!
小宋训导觉得鸡皮疙瘩掉一地的时候,还在认真筹备数学联盟的事,经由他手,完善符号的事情已经提上日程。
对此最为激动的,还是蔡夫子。
去年那会,他还在羡慕白婆婆有自己的书。
如今他更是不同,不仅在编纂自己的书,还带着许多人一起,牵头完善数字符号,这种殊荣,以前做梦都想不到啊。
现在全成为事实。
蔡夫子现在日日都要夸一遍纪楚,没办法,谁让他确实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数科这样的想法,自然抓紧做事。
今年的弹花机八号陆陆续续做出来,按部就班地发到曲夏州各地。
他们事情做得有条理,大家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一股脑地预订预订。
他们想要卖棉花被!
越早卖越好啊!
眼看棉花都要收获了,再不准备,真的要来不及了。
安建三十四年十月初。
曲夏州各地的油菜已经收获完毕。
像安丘县罗玉村弓春荣他们的车队,已经在各地运送油菜籽。
本地油菜籽价格平稳,咸安府跟本地抹油作坊还能优先收购,所以这买卖做得平稳无波。
这对百姓们来说,就是最好的事。
地里的油菜一收完,那土地上的棉花便格外起眼。
远远就能看到白绒绒一片,煞是好看。
如今大家都知道棉花的好处,还知道棉花引起的争议。
但这都不重要,重点是马上入冬,大家都想用啊。
刚把油菜籽卖了,换了不少布料,只等着做棉衣棉被呢。
条件好点的人家,准备给每个人都做一套,条件不好的,也能做个旧布做成的棉衣。
谁让现在的曲夏州百姓,依靠着赋税逐渐恢复正常,以及油菜籽带来的额外收益,都有闲钱买布料了。
至于那棉花,各家基本有种植,没种棉花的少数人家,也能问亲戚朋友们买一些。
所以一到十月份,曲夏州街头巷尾聊的事情,只有棉花二字。
纪楚也颇为紧张,他看着数科送出五六千弹花机,确定各地都有相应的弹花作坊,又跟工司这边确认无误,这才稍稍安心。
接着就是等待棉花收获了。
去年种植范围不广,今年却是全州一起,难免有些不一样。
户司这边也在关注这事。
甚至永锦府都写信来问,到底是跟纺织行业相关,他们也想从中分一杯羹。
十月初三,各地陆陆续续开始摘棉,纪楚还去城郊看了看,确定大家学习的都没问题,也就放心了。
随着棉花摘下来,已经有勤快的人去弹棉花,不知多少人都在期待棉花被的出现。
其中阳顺县一家百姓便是如此。
他家是曲夏州最普通的人户,带上老爹一家四代,共有六七口人。
朝廷要田税多的时候,他们险些把田地全卖了,之后田税少了些,才又开了些荒田。
这个李家看着周围其他人种油菜,也就跟着学。
再之后,油菜就不用讲了,这份收益让他们家还把之前的田地赎回来。
听说那地主家是被警告,不准拿着田地不放手。
这些东西他们都不太懂,反正有田之后,就要盖屋,这是所有普通百姓的想法。
可惜去年只想着盖,忘记种棉花了,让他们只能看着周围人穿上棉衣。
去年耽误,今年可不能。
李老汉早就盼着种棉,早就盼着做棉衣棉被。
都说这东西,比兽皮还保暖。
是真是假他们不知道,反正跟着做肯定没坏处。
李老汉一高兴,今年种了整整一亩地的棉花。
虽然伺候庄稼的时候很辛苦,但如今看着白花花的棉花,还是欣喜的。
所以十月初五一大早,他们全家就去摘棉花。
摘完之后自己跟儿子送到弹花作坊。
媳妇,女儿,儿媳妇则在家缝棉衣的布料。
家里七口人,李老汉咬牙做了决定,家里老父亲一身,儿媳儿子,还有未出嫁的闺女,一个小孙女。
再加上自己老两口,一共七身衣服。
棉被只做四条。
老爹的,自己跟媳妇一条,儿子一家三口,还有闺女的。
做这么多东西,要的布料可不少,即使新旧布料混着用,也要不少银钱。
“要不是油菜籽卖出去了,我是真舍不得。”李老汉抱怨道。
村里其他人也点头:“谁说不是啊,你家还好点,我家十二口人,个个都要棉衣穿,反正我是不做棉被了。”
“你家人口多,种的地也多啊,怕什么。”
“总不能把家底全花了吧,穷怕了,不敢啊。”
只听前面又有人道:“把你家剩下的棉花做成棉被,有人收购的。”
“或者去接点针线活,给外地人做棉衣棉被,应该能把布料的钱赚回来。”
这,这可行吗?
更有甚者道:“那我家都不用棉被服了,全卖出去行吗?”
这话一说,众人都看向他笑话:“冻不死你。”
“今年天冷得这样早,你窝在家里不出来?还是不多用炭火取暖?会不会算账?”
“先顾着温饱,再想你的银子吧。”
银子再好,也是要换成物件的,抱着银子睡?天还没亮,人就硬了。
百姓们并不愚昧,他们知道什么是重要的。
先顾好自己的温饱,有余力了再去做针线活贴补家用。
李老汉盘算着这件事,家里做的七件棉被加上四条被子,一共用了六十斤棉,家里还有一百斤剩下的,要不然做成棉被卖出去?
不对,自己再留一点棉花,把卖棉被的钱换成布料,给孙女单独做一条被子。
李老汉的儿子肯定愿意啊,那是自己闺女,能不想着吗。
回家说给其他人听,也是点头的,李老汉的儿媳妇还道:“可以把我这件棉衣先卖了,立刻换成新布给孩子做被子。”
听到这李老汉扣扣搜搜拿出攒下的银钱:“先做吧,反正还能回本。”
全家老少这才明白,李老汉这个当家人,精打细算到什么程度。
哎,不过大家也没什么怨言,日子都是这么仔细过的,估计想着孩子年纪小,等明年再做也不迟。
但现在能做针线补贴家用,还能把剩下的棉花卖出去赚钱,自然没什么好说的,立刻给孩子补上。
阳顺县李家人别提多高兴了。
跟他家一样高兴的,在曲夏州各地比比皆是。
只要各家种了棉花,基本能做棉衣棉被,多出来的则有专门的商贩收购。
出乎户司意料的是,不管外来的商贩还是本地的贩子,全部都老老实实的,不敢坑骗百姓。
问他们为什么?
“你们户部有个纪楚对吧?”
纪楚当时一边收拾沾桥县的麻烦,还能一并收拾恶意降油菜价格的贩子,那事早就在陇西右道传遍了。
反正附近的贩子一听说棉花,就知道是纪楚的手笔,再想想他如今还在州城户司,权柄更大,谁敢惹他?
之前那些油菜贩子,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户司裴大人还笑:“确实,纪大人早就做好准备,谁敢恶意炒高棉花价格,肯定会被抓的。”
即便如此,一斤棉花的价格,也要在一百五十文了。
东西的价值在这,确实没有办法。
而且不是之前棉花名声过差,价格肯定至少翻一番。
曲夏州全民做棉花的风潮一直持续到十月份中旬,偏偏今年的冬日来得还早,不少人寒风一起,就要穿上棉衣,刚开始还被热得够呛,后来才老实了。
“人家安丘沾桥,去年就做了棉衣,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没错,怪不得他们都在夸棉衣,听说今年是给家里每个人都做棉被还有褥子。”
“那是什么感觉啊?”
“还是人家这两个地方有钱啊。”
“别说了,我们家也要把剩下的棉花做成被子,有人走街串巷收购呢。”
各地收购棉被服的贩子们,每天都能购置几条,他们准备攒一攒就卖到隔壁其他地方。
棉衣这东西,不会愁销路的。
美中不足的是,那些富贵人家是真的不穿,所以卖不上高价,顶多卖给冬日还要出去干活的人,棉服是必需品。
因为他们的交易,户司这边赶在十月份,又有一波税收。
谁让今年曲夏州的棉花产量如此之高,不仅够本地人穿用的,还够卖出去的。
当然,纪楚私底下还给了礼司周大人几千斤棉。
毕竟一提到棉花名声不好,好多人都要骂他,说是他连累棉被服的售价。
气得周大人基本不是在官署待。
他也不是气纪楚啊,毕竟这是好事,他是气那些不敢买棉被服,就把事情赖在他头上。
他说不好,你们就不买?这怪谁啊。
反正你们挨冻,你们去挨,我家是要盖棉被,铺棉花褥子的。
谁冷谁知道!
曲夏州百姓们做棉被服做得兴致勃勃,另一个地方,更是欣喜若狂。
比曲夏州地理位置更偏,更寒冷的常备军驻扎地。
今年五十六岁的岳将军见过无数大风大浪,镇守平临国二十多年,头一次觉得,自己做的这件事,是利在千秋的。
这话绝对不是夸张。
而是事实。
岳将军进到弹花作坊,这里面还建了一处固定的大型弹花机,数科众人来去匆匆,造完就走,说是很多地方都有需要,不能久待。
由此可见,多数人都注意到棉花的好处。
而这种保暖的衣物,在常备军的作用更加明显。
如果每个士兵都有这样的衣物,那边关的驻守问题,就能解决大半。
现在的话,真的要实现了。
“每人一套被服。”岳将军认真道,“一定要做得厚实,棉花都是咱们自己种的,布料也是调用最新的,必然要做好。”
士兵们立刻高声答是,每个人都带着激动。
去年那会,常备军就有棉被服了,但只有少数人才用得上。
要么是岳将军亲自赏赐,要么是跟纪大人关系好,特意送的。
其他人只能看着眼热。
那几个兄弟还把棉衣借给其他当值的人穿,不是他们夸张,冬日里一穿上棉衣,根本脱不下来,真的太暖和了。
他们还总结出一套规律。
先穿里衣,再穿棉衣,外面套一层羊皮衣,轻轻松松就能扛过冬天。
去年大家还在羡慕,今年就不用了!
岳将军带着大家一起种棉,一起弹棉花,一起做棉被服!
五万士兵,一人一套!
岳将军还道:“先不说备的肯定足够,就算不够,咱们还能问纪大人要。”
虽说他们没有直接联系,但自家帮他们训练乡兵,这人情要不要还?
所以大家放宽心!一人一套!
士兵们看着弹花作坊,心里都觉得高兴。
暖和的冬衣,谁不喜欢啊。
棉花可真是个好东西。
还在州城的纪楚看着一封封递上来的文书,长长舒口气。
同僚们也颇为激动。
好啊,各地,乃至常备军都有棉被服了。
他们这么冷的地方,就该这样的。
百姓们穿得暖和,士兵们穿得暖和,都是应当的。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就被纪楚发现了,他也太聪明了。
不过话说回来。
他们的棉花呢?
今年你过来,可是只给了工司众人,我们呢?
明面上不好意思穿,我们背地里用啊。
大家不好意思去买棉被服,毕竟还要脸面,也怕被周大人看到。
纪楚低声道:“放心,今天回家就有了。”
他已经托娘子去办了,各家都有!不用着急!
倒是工司跟户司两位主事,甚至许知州,只能让手下偷偷摸摸去办,不好向下属要东西。
等曲夏州第一场雪下来,纪楚看着同僚们的官服都鼓鼓囊囊的,怎么回事啊。
最为熟悉的吏司右都事薛明成嘿嘿一笑,那狐狸眼都有点憨厚了,低声道:“官服下面穿棉衣啊,你没穿?”
这就是你们的背地里用吗?
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啊!
第69章
曲夏州州城衙门, 众人在书房外的大间里,等待面见许知州。
这是年前最后一次大汇报,所有人都整齐衣衫, 整理官帽,生怕出一点差错。
大间里众人端坐, 也不好意思凑到前面烤火, 只能蜷缩在椅子上,尽量保持温度。
要说往年的十一月也没今年这样冷啊。
外面大雪都早早地下了, 实在是能冻死人。
但这大间里,也有人是暖和的。
比如坐在前面的几位主事大人靠近炭盆, 故而可以取暖,看着形容自然。
坐在后面,特别是离门口很近的官员们则各有不同。
身上鼓鼓囊囊的,多半不觉得冷,还跟同僚们嘻嘻哈哈,想着今年要怎么过年。
官服妥帖的, 则蜷缩在椅子上, 目光幽怨地看着对面一群人。
纪楚被薛明成问道:“你没穿棉衣吗?”
纪楚低声道:“穿了啊。”
“不过我家娘子缝得仔细, 也看不出什么。”
还有他冬日的官服做大了一号,为的就是里面能穿棉衣。
还能这样?!
其他人傻眼了。
纪楚你早有准备, 也不跟我们说?!
户司跟工司的官员嘿嘿一笑, 他们知道啊, 没看到他们的衣服很正常吗。
也就是你们其他部门的, 今年只能凑合了。
至于一些附庸风雅之辈, 则是真的没穿棉衣,冻得手都青了。
有钱的人还好说,手炉, 靴子,加之各种上好皮货,让自己尽量保暖。
一些没什么银钱的官员,只能挨冻了。
吏司右都事薛明成看着他们笑,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这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朝廷如今多半事,都是因为面子,所以受罪。
估计提出这件事的纪楚也没想到,利用棉花之争,竟然逐渐分出两个派系。
实用一派自然不在乎什么面子,只讲实际。
面子一派要么有钱有势,保暖的东西过多,要么为了巴结前者,所以宁愿挨冻。
不管怎么样,这确实能让人分辨出性格。
他们在这边讨论,刑司刘大人忍不住掩面朝大家笑:“看他们冻的。”
本就离炭盆远,也没什么好皮货穿,故而冻得要命。
纪楚跟薛明成微微摇头,都当没看到,再看一会,他们就要恼羞成怒了。
实际上,那些冻得要命的人,半句话都说出来,只能恨恨地盯着他们看。
连来往的差役们都穿着棉衣,他们却不能穿,实在气人。
而且差役们连官服都不用套上,直接穿外面即可,棉衣棉裤加起来,走起来路来都带着暖风。
越看越让人生气啊!
再想到乡野农夫都穿得暖和,他们却不行,已经有人反悔了。
要不然去穿一件?
反正价格不贵,穿官服里就算被看出来,也没什么吧,大家都这样做。
这边还在讨论要不要买棉衣,纪楚他们那边则换了话题。
要说今年的曲夏州,比往年好上太多。
油菜彻底成为本地的支柱产业,一项油菜籽的售卖,就足够让本地脱颖而出。
再加上连带的蜂蜜产业,也是很不错的。
还有本地指荒为田的事情,账目基本也平了。
事情办完,被任派过来的官员们,便会有所变动。
纪楚之前就想过这件事,邓成邓捕头被调到常备军,也只是个开始。
毕竟他们这批人,基本是为了填之前留下的坑。
填完之后,该升迁的升迁,该回京的回京。
纪楚看向薛明成,他消息灵通,应该知道什么。
刘大人若有所思地也看过去。
而那薛明成也不吝啬,只对他们二人,或者说对纪楚道:“许知州年后就走,太子要重用他。”
“跟二王爷那样作对,太子还要重用?”刘大人下意识道。
“太子一直是这样。”薛明成微微叹口气,“对人很好的,很看重官员的品行,也看重能力。”
“有这样的储君,实乃平临国之幸。”刘大人感叹两句,却见纪大人跟薛大人都看向他,不发一言。
最后纪楚才点头:“是平临国之幸。”
那薛明成也叹口气点头:“是了。”
这两人说话,怎么云山雾罩的。
刘大人继续问:“那户司主事他们呢。”
户司主事裴大人是许知州的学生,这点大家都知道,许知州一走,他要去哪?
“一起回京。”薛明成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基本要回去。”
“最近才确定的,估计之前大家也没多说。”
纪楚熟悉的许知州,户司主事裴大人,以及礼司主事周大人等人,都要回去。
像本地王学政则要调任到隔壁永锦府继续做学政,州到府,也是升迁了。
这么多大员职位变动,其他官员职位,多半也会变。
看来这次年底议事,肯定会提起年后的变动。
等纪楚被喊进去时,对许知州要说的话,心里已经有了准备。
许知州看向纪楚,直接便道:“京城的消息过来,让我跟裴大人他们一起回京,等到年后,就有新知州过来了。”
说着,旁边通判微微点头,接话道:“放心,曲夏州官员变动虽大,但我还在。”
这确实让纪楚安心不少。
如今曲夏州的情况不用多说,自然是很好的。
只是许知州一走,本地的情况,却不好说。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下面的任地也多半如此。
县令去某个任地,都要带自己班子,何况一地知州。
新知州过来,也不知道脾气秉性如何。
有通判这句话,证明以后的变化不会特别大。
说起知州跟通判这两个官职。
前者管着本地大小事务。
而通判则有监察州内长官的职务,故而话语权也不小。
按理来说,通判会比知州权柄更大一些。
但许知州是特事特办,故而如今的通判不会多言语。
再新来一个知州,通判便不会那么好说话了。
纪楚认真再拜向通判,这位通判名叫沈博扬,今年四十三,进士出身,前年调来的曲夏州,也算跟着曲夏州一起成长。
许知州这会当着沈通判的面这样讲,便是给纪楚再找个靠山的意思。
这些事情说完,知州通判对视一眼,笑着道:“不用紧张,以后你也算朝中有人好办事。”
身后的长随递上知州大人的名帖,上面赫然写着知州在京城的住址。
千言万语,不如这一个举动,许知州已然把纪楚当作自己人。
只要有这封帖子,纪楚的信件随时都能递到许知州的家中。
许知州如今又得太子器重,回到京城也是另有一番天地,庇佑一个小小的纪楚,那还是很轻松的。
许知州起身,感慨道:“曲夏州这一行不易,本官是真怕此地会反。”
纪楚并未说话,那通判也叹口气。
谁说不是呢。
肉眼可见的,只要再像之前那样,此地必反。
匪贼环绕周围,敌国群狼环伺,这种边关地方若是要反,就会极为麻烦。
故而许知州在曲夏州这四年来苍老不少。
这也是他得知安丘县有个纪楚时,格外厚待的原因,对他很多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之后把他调到州城衙门,也是知道,他能为百姓做更多事。
许知州还笑道:“说起来,还要感谢敬安你,不是你在这,曲夏州能恢复三成生机,便已经可以了。”
谁料不仅恢复生机,还变成富裕地方。
油菜,蜂蜜,棉花。
只要经营好这三样东西,便可保曲夏州万世太平。
甚至还有个看不清的数学联盟,潜力也是无限。
许知州再也不掩欣赏,走近拍拍他的肩膀:“大胆去做吧,有我在京城给你保驾护航。”
纪楚颇为感激,立刻称谢。
有这样坚实的后盾,他确实敢做得更多。
说到最后,许知州又对他道:“邓成年前就要去常备军了,你们要多多联系,常备军那边很需要帮助。”
常备军?
许知州没有再说,让下一位官员进来。
他年后就要离任,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
纪楚略带沉思,干脆去找邓成邓捕头说话。
不过他走路带风,又开了门,冷风顺着门缝就溜进来,让不少拒绝棉衣的官员冻得够呛。
一路去衙门正堂,差役书吏们基本都换上棉衣棉裤,看着就暖和。
纪楚一来,众人喜笑颜开:“纪大人来了。”
“看这棉衣,特别厚实。”
“这都要多谢纪大人。”
“听说外地都抢着买棉衣棉被啊。”
“哎,谁让咱们这能种呢。”
大家既是夸赞棉被服,也是夸纪大人。
这位力排众议,又是种棉花,又是做弹花机的,要不是他,本地就算种了棉花都不会用。
纪楚不敢揽功,只道:“咱们曲夏州本就种白叠子,算是把老祖宗的手艺捡回来。”
“弹花机则是数科的功劳,也不敢揽功。”
纪楚说着,邓成已经来了,笑着道:“你可别谦虚,谦虚过后,大家都不信你这话了。”
邓成邓三少爷也是一身棉衣,外面则是羊皮衣,看着格外壮实,他大概知道纪楚的来意,让他去屋内谈话。
邓成在衙门的东西基本已经收拾好了,随时都能去常备军。
等两人坐定,就听邓成道:“西北常备军武备松弛。”
纪楚瞪大眼睛。
不至于吧。
常备军的岳将军不是很厉害吗。
虽然没有正面接触,但他们也算有所往来,他手底下的兵将都有本事的。
“人是没问题,武器盔甲却有问题。”邓成直接道,“你在安丘县时,常备军那边应该提醒过,说边关各县,其实都应该给常备军补给,记得吗。”
纪楚记得,他去安丘县第一年,常备军那边就送过信件,说过这件事。
不过以后再接触,也一直也没提。
没提的原因,那就是岳将军知道陇西右道各地情况。
尤其是曲夏州,情况最为糟糕。
许知州也能派来,其实也有岳将军暗中上书的缘故。
岳将军带着五万常备军将士,也算顾得住温饱。
只是他们那边条件更加艰苦不说,那武器铠甲,却也不是自己能造的,如今还在用十几年前的库存,许久没有更新了。
平临国承平已久,这些问题并不罕见。
朝廷用钱的地方多,这处也没什么大的战事,只要收缩关口,减少开支即可。
许知州说的帮助,便是让纪楚在曲夏州户司多多扶持常备军。
以前的曲夏州或许拿不出银钱,整个陇西右道也就永锦府时不时支援一些。
现在情况大不相同,必然要有所付出。
那常备军艰苦,又为平临国,尤其是西北百姓殚精竭虑,不好让他们再苦下去。
纪楚听邓成说完,苦笑道:“给我揽了个大活。”
“我们相信你。”邓成自己也笑,继续道,“主要是武器装备确实要换了,明年你多多操心。”
明年的纪楚依旧在户司跟工司。
也不对啊。
之前讲,等乡试结束,就有人来接替户司右都事的位置,纪楚本来都做好准备了。
而且户司的棉花也走上正轨,他专心在工司任职,那也是可以的。
现在右都事人呢?
邓成惊讶:“许知州没跟你讲?”
这还真没有的。
知州最近事情太多了。
邓成低声道:“那右都事年前就能到,进士出身,之前在江浙做县令。”
纪楚松口气,人来了就行,他到时候也能见见。
“别啊,他应该来拜见你才是。”邓成直接道,“你要成为户司左都事了,他身为你的下属,难道不该来见你?”
曲夏州官员变动极大。
许知州带着学生户司主事裴大人回京,主事的位置便空出来,由如今的左都事担任。
而左都事的位置,自然由右都事补上。
现在的户司右都事,正是纪楚本人。
乍闻这个消息,纪楚都震惊了。
怎么没人告诉他?!
邓成摸摸下巴:“大家都太忙吧,而且给你升职,理所应当。”
别看纪楚去年才升为从六品。
可他为曲夏州做的贡献,足以让他跳着升职了。
去年那会,人家咸安府都要给他正六品的职位。
今年曲夏州直接给了,难道不妥当?
恐怕没有人觉得不行。
觉得纪楚德不配位的,一个指头都数不来。
就是因为太正常了,故而都没把这件事当回事。
要不是他们这会提起来,邓成都忘记跟纪楚说啊。
纪楚哭笑不得,朝邓成拱拱手。
不管怎么说,升职都是好事。
而且这么看的话,他所在的户司,工司变动都不大。
户司的上司还是之前的上司。
工司景大人这半年才支棱起来,故而原地不动,所以依旧是工司主事。
以后对他影响最大的,估计就是新来的知州了。
但知州身边还有沈通判,这让纪楚很是放心。
邓成反而道:“还有学政,新学政什么脾性,还不知道啊。”
这让纪楚立刻收敛笑意。
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哎,人事变动,都惆怅啊。
邓成见他如此,拍拍肩膀:“等你当上本地知州,那就一切随你了。”
知州全称是全知州事,便能知道分量,也是从四品官员。
在地方上,能作为从四品,已经很厉害了。
唯一有所拖累的,大概就是纪楚为举人出身。
在如今的正六品的品级里,都不算高的,越往上越难。
邓成思索片刻,对别人来说难,对纪楚或许也还好?
算了,不想那么多。
不过邓城去常备军之前,又说了最后一件事:“我爹他们所在的广宁卫会派人过来学习种棉花,到时候还请你帮忙。”
这不是邓城头一次提了,纪楚还是摇头:“西北的棉花在东北种不成。”
“我说过了,但他们还是要来,就算种不成,应该也能买些棉花回去。”
只是这一路的价格,就要飙升了。
像西北常备军这般人手一套棉被服,是万万不可能。
邓成是走了,却把一个个问题留下来,还贱兮兮道:“全靠你了。”
若不是真的关系好,只怕都不敢这样讲。
一个是给常备军拨钱拨物,充实军备。
另一个就是帮广宁卫那边弄些保暖的衣物。
说起来简单,但他又不是神仙啊,能变出这么多东西吗。
只能说尽力而为了。
不过邓成要这些东西,自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边关的安危。
真打起仗,那才是百姓们的地狱。
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如今也是,再怎么样,若外族侵犯,打起仗来,又有无数百姓家要失去父亲兄弟,留下后方的女子们则要日夜纺织,筹备军费。
所以都要提前准备好,尽快补好这些疏漏才是。
纪楚突然觉得,他跟许知州等人,简直是补丁大师,在用各种各样的方法修补平临国出现的漏洞。
这样也不错,只要能让更多人太平安稳,做补丁大师那就做。
送别邓成之后,马上又要送别张推官。
他受到安丘县事情的影响,要被调到其他地方任县令,依旧还是正七品的官职,算下来六七年的时间里,职位没怎么变动。
兜兜转转,还是要去做县令。
这次去的地方也没好到哪去。
但张推官明显更沉稳了,还对纪楚道:“经历过这么多事,我也算明白,像我那样遇事就躲,绝对不行。”
“我还是要向你学的。”
张推官一走,张娘子肯定也要跟着,不过她跟乐薇选好了能做事的女管事,不用太担心制糖作坊的生意。
相比纪楚来说,陶乐薇显然更舍不得张娘子。
乐薇刚到州城,跟官眷们往来,跟商贾们打交道,基本都是张娘子教的。
她跟李师爷的娘子从中学到太多。
若非如此,早就闹笑话了。
张娘子却让她不要客气,还道:“纪大人前途无量,我哪是帮你,分明是在帮我自己。”
安丘县的事情那样大,她家相公只是平调,已经很好了。
不过是再做一次县令罢了,他们也熬得起。
相比纪大人马上要升任六品,根本没法比。
好在她不是个爱比较的人,诚心维护跟纪夫人之间的关系,也确实喜爱乐薇的性格。
州城衙门的变动,也让不少人记挂在心里,对许知州要走,还颇有些不舍。
曲夏州变得这般好,肯定离不开许知州,不知道他一走,本地又会如何。
但再想到纪大人还在,好像完全不用担心了?
各地的考核陆陆续续也出来,成绩基本都在上等。
像纪楚那样上上的成绩,这几年里,估计很难再出了?
没办法,现在大家看到彼此穿的棉衣,盖的棉被,便忍不住想夸纪大人。
去年还在羡慕安丘县赶车的弓春荣他们有棉衣穿。
今年各家车行都换上新棉衣,干活时明显比之前舒服些。
至少不用担心冻坏四肢。
再细心点的,什么护膝围脖帽子全都戴上去,风里来雪里去的,不至于要人命。
几乎两个月的时间,州城人都是棉衣棉裤。
来这里做买卖的货商们艳羡着过来,穿着棉衣离开。
哎,这玩意儿,谁穿谁舒服。
到底谁有这脑子,想到弹棉花做棉衣的啊。
纪楚从街上走过,跟娘子一起置办年货,还是给老家寄的。
不同以往的是,这次出钱的是他家娘子,制糖作坊的分红着实可观。
每年家里都会寄东西过来,他们也逢年过节也都送东西回去,已经是惯例了。
今年除了礼物之外,还有棉衣棉被,基本都是按照大家身量做的。
想到这,纪楚都不由得对纪家人有些感慨。
虽说不是自己真正的家人,可这么多年彼此书信往来,礼物送迎,难免多几分感情。
纪楚都这般,何况本地人乐薇,她肯定更想家一些,特别是她娘,也不知道身体如何。
纪楚道:“我大哥大嫂每个月都会去看,放心吧。”
说着,纪楚还道:“衙门今年送了两棵参,都拿给你娘吧,差不多也够一年用的。”
乐薇想了想,又给公婆哥嫂他们再添了点东西,算是补上参的数额。
见娘子如此想家,纪楚忍不住道:“等曲夏州的事情差不多了,等下个任期之前,咱们回家一趟吧。”
到时候应该能空出半年时间。
不管是乐薇,还是李师爷,振儿他们,都应该想家了。
回去同李师爷他们一讲,众人自然是点头的。
李师爷如今跟着纪楚左右,每日也忙得厉害,可说到家里,自然忍不住想念。
从安建三十年十一月过来。
如今都是安建三十四年的十一月了。
整整四年的时间,确实会想家。
纪楚见大家气氛低迷,开起玩笑道:“这可是咱们头一回在州城过年,要想办法过得热闹点才是。”
“看看州城什么规矩,咱们也置办起来。”
李纹立刻点头,这些人当中他最小,也最爱热闹。
也不知道是不是纪楚这话的问题,接下来一段时间里,还真让他十分热闹。
因为明年不少官员要么调职,要么回京,大小席面数不过来。
就算把能推的都给推了,依旧还有许多。
许知州家的要去吧,裴大人的要去吧,周大人的家宴要偷偷去吧。
迎来送往的,纪楚跟乐薇都连连叹气。
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席面啊。
搞得两人见到鸡鸭鱼肉都有点反胃,就想吃点清爽的回回神。
各方宴席中,新来的户司右都事亲自登门拜访了。
这位户司右都事一脸紧张,左右手亲自提着礼物。
他要见到纪楚了!
这可是纪楚!
京城不少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一个油菜,一个棉花,盘活了整个曲夏州。
有人说他天生就是户部的人。
户部尚书听了都没反驳,还问他是什么出身,哪一年中的进士。
得知只是安建三十年的举人时,户部尚书隔了一会幽幽道:“英雄不问出处。”
只这一句话,几乎是预定纪楚的未来。
所以接替纪楚的位置,不少人求之不得。
只是他不要不高兴才是,不管怎么说,自己都是来顶替他的位置。
所以他来曲夏州第一时间,先拜见许知州跟沈通判,接着又去见户司主事跟如今的左都事,马不停蹄立刻来见纪大人。
纪楚看着哭笑不得,再看他无数礼物,只挑了能收的收,剩下的则包成回礼又添些东西带回去。
这让新来的右都事谢富摸不着头脑,也是其他同僚提醒,知道纪大人不是收礼的人,好好办差就行。
只要不是讨厌自己就行,纪大人以后还要在工司办差,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
谢富完全不知道,纪大人岂止要在工司办差,还要在户司办差,还是他顶头上司,这有什么讨不讨厌的。
其他各部基本也是这种情况,官职稍微低点的,年前就到了,官职高的则最迟等到明年三月份过来。
不过下面人一来,曲夏州衙门的心也算安定。
毕竟不管谁来,大家都要先过年啊。
曲夏州今年的年比较热闹,很多人早早购置香烛鞭炮,想要好好庆祝一番。
能过个暖和的年,比什么都强。
就连不少新来的官员,也都换上棉衣。
别问俗不俗气,反正都放假在家了,穿个棉衣又没人知道。
纪楚家里也非常热闹,他跟李师爷两家向来一起过年。
今年还多了蔡夫子一家,还有张玉春。
家宴就在蔡夫子家的大宅子里,今年过年蔡夫子把妻儿老小都接了过来,不出意外的话,就真的在这定居了。
家人一来,大宅子也热闹不少,添置不少东西。
张玉春则是自己一个人,不过他已经考虑,让家族迁徙至此。
因为数学联盟越来越有声色了。
自从他们提出要设计数学符号之后,还把现有的符号归纳总结送给各位数学爱好者,得到的回应空前热烈。
原来不止一个人觉得用文字表述很麻烦!
原来不止一个人想过设计数学符号!
甚至有位钻研数学的匿名大佬,把自己整理大半的书籍寄过来,说是可以编纂到一起。
为什么说是匿名?
因为这人隐去了来历,只用化名沟通,就连寄信的地点也只是京郊附近的某处驿站。
纪楚猜测,这人应该在朝廷担任要职,不能表露身份,故而做此遮掩。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大佬真的太牛了!他写出许多数学符号,都让人赞叹不已,既简洁明了,还便于区分。
蔡夫子跟张玉春看了都不停夸赞。
有这位匿名大佬加入,他们数学联盟显然更强了。
就说了,平临国从来都不缺人才,也从不缺天才,更不缺研究数学的人。
即使科举不扶持那又怎么样,数学依旧在民间低调研究。
纪楚甚至怀疑,很多数学书籍,是不是都在战火里失传了,故而才有断档的趋势。
反正不管怎么样,如今的书籍肯定要多多备份。
这些大佬们,有书就要出版啊!
不然我们这些后世人肯定要捶胸顿足的,就盼着哪个大墓挖出你们的笔记。
纪楚心里偷偷吐槽,手上做着吃食,他们一群人来自五湖四海,过年吃的东西都不一样,凑在一起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州城衙门彻底放假,大家时间充裕,每日不是逛街,就是想做什么吃的,日子过得轻松愉快。
管他年后还有什么事,现在开开心心的多好。
邓成跟张推官,以及家里的信也到了。
前面两个在新任地安顿好,也算给纪楚说一声。
家里则在夸棉花被褥好,去年就给家里寄了,今年又给这么多,全家都能用上。
其中一封信则是乐薇母亲口述,纪楚大哥写下来的,讲她身体好多了,下次有人参自己留着就好,他们出门在外很辛苦云云。
纪振也看到爹娘写的信,知道他还练武了,很为他高兴,不过还有一件事要抓紧。
翻过年纪振就二十一,也该说亲,让四叔四婶帮忙看看。
提到这个,乐薇反而更加上心,纪楚则完全没这个意识。
才二十一啊!说什么亲!
但也是这里的风俗,好在有乐薇在,他最后把把关就好。
要说纪振确实是个好孩子,倘若不是哑巴,婚事肯定早有着落,现在只能看情况了,也看他自己的意思。
纪振自己并不着急,他刚摸到练武的窍门,一心想精进本事,完全不操心这种事。
过年期间,众人便是在家长里短,杂七杂八中度过,日子也温馨自然。
不时传来关于棉花的消息。
但凡用到棉花,无不夸赞的,就算有些怨言,那也是觉得做得少了,棉花被不够厚实等等。
估计等到明年,各家还会再添置一些,毕竟他们各家都能种,用起来一点也不心疼。
同时还有不少地方官员,多是曲夏州以外的长官们给纪楚写信,询问他棉花的事,想问他们那里能不能种。
对于这个,纪楚的回答都是:“要先试试。”
他对此不能打包票。
这种非洲短绒棉,基本都只能在寒冷地带种植,又不能是东北广宁卫那种雪几尺厚的冷。
故而在哪种,能不能成,产量如何,都是未知数。
纪楚也不藏着掖着,只道:“明年开春,可以购置一些棉籽回去试试。”
当年曲夏州种棉,也是先小范围实验,最后才大面积推广,前前后后三年时间,这才成的。
能得到纪楚这句话,大家已经很满足了,之后又去请教白婆婆,以及购买白婆婆的棉花要术。
但凡有点想法的官员,明年都会拨处官田试着种植。
至于能不能成,全看老天爷了。
对此纪楚还提到另一件事:“还有一种棉花,在南宁府,又或者滇州府一带存活,绒毛更长,适应的范围更广,若有机会,可以找找。”
可惜他们这批官员,基本都是陇西一带的,想找西南东南那边的官员,就要再托关系。
交通不便就是这样,谁也没有办法。
好在许知州他们也会帮忙,知州的人脉肯定更广一点。
过完大年初一,剩下的时间也在互相走动。
没办法,要离开的人实在太多了。
安建三十五年,曲夏州州城衙门,又是另一番景象。
纪楚正式接任户司左都事的位置,从开年之后,便是正六品的官职。
四年时间,从七品到正六品,这个升迁速度着实惊人。
纪楚虽然早就从邓成那里得知,但他嘴本就严,只跟身边几人略略提过,其他人并不知晓。
故而消息传出,实在震惊不少人。
纪楚又升官了?!
新来的户司右都事不是取代他的位置,而是接替他,好让他再上一层楼?
就连右都事自己都吓一跳。
还好还好,自己去年年末来的时候,对纪大人很客气!没有失礼!
同时暗暗松口气,能跟着纪大人做事,更是求之不得的。
这位可是有真本事的。
刑司刘大人更为震惊,还道:“咱们过年没事就聚一起,你怎么一个字也没说。”
别说他了,小宋训导,蔡夫子他们也不知道啊。
纪楚好笑摇头:“总要尘埃落定再说,当时只是听到风声。”
也是,为官还是谨慎点好。
刘大人颇有些羡慕。
原本都是县令,自己还是正七品,现在混了几年,还是正七,顶多是从县里调到州城。
纪楚已经直奔正六了。
倘若不是旧时的交情,他在纪楚面前,哪有这般自在啊。
纪楚并不管这么多,跟大家关系依旧。
而曲夏州州城新的官场格局也基本确定。
熟悉的人当中,刘大人原地未动,也因为刑司基本还是照常。
这点跟工司情况类似。
礼司换了新主事,前两日已经到了,其他官员未动。
户司不再多说,主事走了,左都事补上,依次往上排。
变化最大的还是两处,一个是吏司这边,去年折了两个吏司官员,一直没补上,今年补了个主事,原来的右都事薛明成升为左都事,再补一个右都事。
另一个则是兵司。
这让很多人非常意外,纪楚好歹得过邓成提醒,知道新来的这批人基本都要做事。
原本低调的兵司几乎来了个大换血,来的人也是年轻有为,还有沙场经验,看着气势都不一样。
最后是官学,官学的王学政已经离任,带着左都事一起走的。
新来的学政还有补来的右都事还未到任。
如今是小宋训导的三叔暂领此地。
这让小宋训导有些尴尬,他这个从七品的训导,原本应该升为正七,可如今是三叔管事,不好直接任职,只能等着新学政过来。
“我着急啊,谁升官不着急?”小宋训导也只是在自己人面前多说一点,最后幽幽道,“敬安不着急,他的任命极快。”
这也不是酸,算是正常吐槽的。
小宋训导对纪楚可是心服口服的。
众人忍不住都笑,新的一年了,确实要有个新的开始。
安建三十五年二月初五,曲夏州新知州跟新学政比想象中提前来了。
新知州今年四十九,蓄须浓眉,看着一脸严肃。
新学政则完全不同,眼神都带着笑意,还对小宋训导微微一笑。
这两人,看着好像有点靠谱?
可新知州一开口,就感觉有点不同?
“城门的守卫怎么回事,如此懒散。”
知州一般都是文官,很少会管城防里的细枝末节,大差不差就行。
这位新知州是何履历啊。
许知州则嘴角微撇。
怎么派了个兵部的人来任知州。
即便这里是边关,也不该如此吧。
纪楚不知道许知州的想法,身边的薛明成则道:“以前在兵部任过职,之后去了沿海一带做兵防,之后做过通判,现在被调到曲夏州做知州了。”
这一切的举动,意味着一件事。
边关的兵防,要被重视起来了。
岳将军说得武备松弛,全都要整顿。
派来这样的人,绝对不是巧合。
曲夏州让许知州过来先搞经济,再派兵部的人搞兵防。
要么是朝中有人开窍,要么是有什么危险逼近,让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不管是哪种情况,对边关百姓,对平临国百姓,都是好事。
突然感觉户司身上担子重啊。
这要挣多少银子,才能布置好军防?
新上任的原户司左都事有点心累,跟如今的主事大人对视一眼。
而新任主事消息不够灵通,还没发现问题,乐呵呵道:“新知州快人快语,不藏着掖着,就很好。”
兵部出身,能不快言快语吗。
那边新学政则看向纪楚跟小宋训导,笑着道:“听说你们弄了一本数学符号,整理到什么地步了。”
而薛明成听他说话,这才意识到这位是谁。
比新知州来头大多了。
原钦天监正四品的官员,竟然被调到州内当从五品的学政?!
这合理吗?!
纪楚跟小宋训导如实回答,对方道:“不错,回头拿给本官瞧瞧。”
纪楚福至心灵。
这不会就是那位京城的匿名大佬吧,难道他觉得来往通信不方便,就自己过来了?!
等薛明成说了对方来历,纪楚更加确定。
钦天监,研究历法,天文的部门。
这部门要是不爱数学,那就奇怪了!
好好好,这次来的长官,都太对口了吧。
一个冲着整顿军备而来。
一个冲着数科联盟而来。
连淡定的薛明成也道:“听农家人说,荒地无人耕,耕了有人争。曲夏州也成香饽饽了。”
这话说得确实合适。
曲夏州发展到现在,确实会被争抢。
不过纪楚看了看这两位新长官。
其实不用到曲夏州也行啊。
新学政搞一搞数学发明,就能给新知州带来想要的武器装备吧?
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他是这么认为的。
两位新长官都不知道,纪楚看着他们,已经在琢磨怎么利用这二位,让数科,以及军备更进一步。
当然,还要在户司好好挣钱,在工司好好营造。
等这些事都做成的时候,应该没人敢来攻打曲夏州吧?
纪楚笑眯眯的,两位长官对他的印象也很好。
殊不知一个在想让纪楚多多挣钱,好买军备。
另一个打算让他赶紧带人琢磨出更好用的数学符号。
双方相视一笑,看起来无比真挚。
许知州看着无奈好笑,算了,让他们好好做事吧,自己就不开口了。
相信有他们这群信心勃勃的人在,曲夏州一定会更好的。
而他也会在京城帮大家周旋。
让这些人没有后顾之忧。
平临国有这样一群年轻,有纪楚在,着实是件幸事。
为了这份幸运,他也要打起精神,好好在朝堂上帮他们争一争。
裴大人并未说话,其实老师马上回京不算好事,跟二王爷的摩擦还不到一年时间,此番回去,必然会被嫉恨。
虽说二王爷已经没有实权,到底是太子亲弟。
但老师执意要回,还想规劝太子殿下,当弟子的只能听命了。
老师辛辛苦苦操持的曲夏州,要交给现在这群人了。
纪楚察觉到裴大人的目光,深深朝两人一拜。
他的作用固然不小,可没有许知州在上面,很多事情根本办不成。
他从心底里敬佩许知州,纪楚轻声对裴大人道:“曲夏州越好,许大人的底气就越足,属下不会让大人难做的。”
一向还算活泼的裴大人稍稍叹口气:“我怎么不会信你,以后有什么事记得给京城写信。”
纪楚记下了,再次向许知州他们行礼。
安建三十五年,二月二十。
曲夏州前任知州许大人离任回京。
当日许多官员百姓都前来相送。
他来曲夏州这三年里,实在帮了大家太多,也救了无数人的性命。
让原本活不下去,都要造反的边关百姓,重新有了家园有了土地。
所有人,都会记住他,记住这位知州的。
百姓们遥遥相望,只盼着他可以慢点走。
纪楚等人也不例外,但回过头,还有更重要的任务等着他们。
整顿军备!
推广棉花!
数学联盟!
他们来了。
第70章
说起来, 回京的队伍里,还有二十多个人与众不同。
那就是去年,以及前些年中举的举人们。
其中就有去年的乡试第一林元志, 他今年二十五,已经是举人了, 而且才华斐然, 实干也不错。
今年的会试也有机会一试。
走之前他还特意拜见纪大人,口中称呼已经从纪大人改为老师, 也算顺了时下读书人的风气。
纪楚还是说,大家都是举人, 不必这么客气。
但林元志执意如此。
以至于在去京城的队伍里,还是一口一个老师。
他们这些人跟着许大人一起回京,竟是为了安全,也是能得大人庇佑,还省了不少路费。
今年四月份就要考会试了。
这更是重量级的考核啊。
林元志不仅念叨纪大人,还念叨棉花。
去年整个曲夏州都在这种棉花, 就算是贩子们尽力收购棉衣棉被, 甚至直接买棉花, 可去年时间太短。
而且棉花下来的时候,很多地方道路都不通了, 故而大半棉花还在百姓们手中。
也不知道今年该如何处置。
织成棉布吗?
那永锦府的商贾们, 早就喊着要买白叠子了。
那棉花柔软洁白, 漂亮得不行。
就算织棉布要靠纯手工做, 谁让棉絮太短, 普通的织布机器效率太低。
也不知道数科那边,有没有研究出织棉布的机器出来。
哎,听老师说, 还有一种长绒棉,更适合做衣服织布,也不知道何时能寻到。
林元志身边的同窗忍不住道:“别想了,那边有纪大人,还怕不成吗?你好好考上进士,就能帮大人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
他们专心备考就是。
曲夏州州城。
纪楚确实在忙棉花的事。
去年十月份收获,十月底本地人用上棉被服。
十一月份开始有人收棉被服,可惜这生意做到十二月基本就停了。
去年雪特别大,道路早就不通,又加上天气越来越冷,后期贩子们也有心无力。
现在二月份道路畅通,棉被服暂时却没了需求,曲夏州各家也没有再做,剩下的棉花都在家中。
对于本地百姓来说,家里囤货越多,心里越踏实,而且他们明白这东西很好,所以一时半会地不着急。
他们是确实不着急,该着急的是其他地方。
比如早早赶来的广宁卫董千户。
以及隔壁永锦府的纺织大户马掌柜。
广宁卫到曲夏州距离四千五百里地,能在二月下旬过来,估计是年前就出发了。
那边到现在,天气还不算暖和。
一直说广宁卫寒冷,可不是开玩笑的。
所以董千户来的目的很明确,想要棉被服,他们广宁卫可以买。
而永锦府过来的目的,同样是为了棉花。
但他们想要棉花的目的是做成布,这东西无论春夏秋冬都能用,而且棉布质量好,不少大户人家指名要买。
不过两方来了之后,一时半刻都没见到纪楚本人。
不是纪楚不想见,而是州城刚换了知州,许多官员职位变动,大家都在熟悉各自的事情。
以及熟悉上司的行事风格。
之前许知州在的时候,最重视的便是户司跟礼司,沈通判基本是摆设。
现在来了新知州,他最重视兵司,刑司,沈通判则要肩负起其他责任。
总之大家都要互相了解,接下来几年才能更好办差。
纪楚所在是户司。
如今主事是以前的左都事,名叫卓吉胜。
纪楚为左都事,新来的谢富为右都事。
下面书吏也有些变动,问题不大。
他们正在把这几年,尤其是去年整理好的账目拿出来,一一递给新知州查阅。
新知州虽是兵部出身,但也做过通判之类的文官,看账目自然没有问题。
不过在看户司账目之前,他先见了兵司刑司。
查问的结果并不算好,掌握本地兵差,考武,治安的部门,怎么可以松懈。
好在兵司主事也是新来的,这事也不是他的责任。
刑司那边掌握刑名,其下捉贼的官员膀大腰圆,同样也让新知州头疼。
这般严肃对待,让不少官员都觉得冷汗直冒。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这烧得是不是太厉害了。”有官员低声道。
其他人纷纷摇头,只道是这位知州的风格。
他们习惯许知州的温和,自然不习惯如今雷厉风行的新知州。
好就好在,下面人揣摩出新知州的意思,他典型对事不对人,而且心胸大度,不讲繁文缛节。
只要你给的建议对,便是有些无礼,他也不会计较。
但倘若想偷奸耍滑,耍小聪明,他会让你知道军棍的厉害。
没错,军棍,新知州带了两个师爷幕僚,其他都是军中出身的兵士做随从。
不少人听得牙酸。
文官当长官,跟武官当长官,真是两种情况啊。
州城衙门正在磨合的时候,广宁卫董千户跟永锦府马掌柜正好过来。
也不怪第一时间见不到人。
双方都有点忐忑。
棉花这东西,在曲夏州不算稀奇,但在其他地方却是罕见的。
倘若能买到,就是他们的幸运。
两方递完名帖,正好还碰到了。
只是双方都不知道来意,对彼此还很客气。
谁让僧多粥少,给了这家,那家就会少很多。
双方比较起来,还是马掌柜更有信心。
董千户有邓成的信件,知道邓成跟纪大人关系好。
只是关系好,也不一定能成,他们广宁卫的银钱不多,还要加上运费,只怕更艰难。
而马掌柜则有知府幕僚的介绍,而且许知州临走之前,还给永锦府写过信,提过棉布买卖的事,算是有许知州的意思。
总之一句话,都想拿到曲夏州去年剩下的棉花,以及今年产出的棉花。
没错,大家已经开始预定今年十月份的新棉了。
要知道,如今还不到三月。
棉花的好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两位留下名帖之后,就在客栈里等着了。
纪楚还在等着给知州汇报情况。
去年裴大人专门让他们把秋冬棉花税收留了下来,没有做预算,就是为了让新知州过来之后,有支使的银钱。
也方便户司留个好印象,让下属们好做事。
现在的卓主事,纪楚,以及谢右都事,终于能去见新知州了。
新知州的来历不用再说,他来这的目的,纪楚也有猜测。
不过递上税收账册的时候,纪楚并未多嘴,只是听卓主事一一介绍,等着新知州给个话音。
新知州看到账册剩下的银钱,确实眼前一亮。
再看到仓库里的囤粮,又稍稍点头,最后目光放在棉花跟油菜的收益上,斟酌再三,开口道:“去年各项支出都按许知州的意思办即可。”
说着,又指了剩下的棉花收益,开口道:“这部分银钱,可有他用?”
卓主事答道:“棉花收益乃是去年的新进项,故而还未有分配,知州大人,您觉得放在哪里合适。”
新知州抬头看了户司众人一眼,原本严肃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轻松,开口道:“先放着吧,等本官知晓本地事务之后,再行定夺。”
一番交谈后,纪楚对新知州的性格也有了些了解,这位确实快人快语。
但能做大将的,必然也有其智慧。
新知州看着纪楚,忍不住道:“听说你做知县的时候,击退几百匪贼,当时是什么情况。”
这都是安建三十三年的事了,如今两年过去,纪楚都记不清楚细节,只把大概说了说。
新知州微微点头:“还是各地武备松懈的缘故,倘若各地军备整齐,不至于让匪贼如此行凶。”
话说到这,大家也都知道棉花的收益,知州想用到何处了。
纪楚更是了然,他毕竟听薛明成薛大人讲过知州的履历,大致知道他重点会关注哪些事。
倒是卓主事收了账册,还有点不明所以,还是纪楚稍稍使眼色,户司主事才试着道:“棉花收益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填充到军备上?”
毕竟这位一来,就说城门口的士兵们不够紧张。
想要让士兵们有气势,武器装备,军饷口粮,一样都不能少
算账这块,卓主事还是没问题的。
卓主事迅速理了前几年兵司治安巡防的账目,一时泪目。
这些年只顾着发展经济,他们这边的银钱还是那般贫瘠,着实有些可怜的。
最近发的福利,也只是顺便发了棉被服,还是之前兵司主事提议的,其他并无太多。
新知州听着,最后在兵司用度上签了字,再等沈通判核查后,就能照办了。
户司等人走出知州书房,才稍稍松口气,也算了解对方的想法。
卓主事还道:“多亏你提醒,没想到知州这样重视兵司。”
“也是,他之前就是兵部出来的。”
重视兵司。
新知州的第一笔预算,竟然是给兵司的?
这事根本瞒不住,很快传遍衙门。
兵司主事自然高兴,连带着刑司的刘为民刘大人都过来打听消息,刑司有没有沾光?
答案自然是有的,刑司那边的捕快等人,同样会有武器装备的提升。
这些消息证明一件事。
新来的知州,要主抓本地军马了。
这让很多官员并不适应。
虽然知州全知州事,但一般知州知府,都会着重管政务,比如许知州就是典范。
现在着重抓兵马,真的好吗。
尤其是许知州刚离任,他便大刀阔斧,实在不妥当吧。
也就户司聪明,用棉花的利润先站队了。
剩下的礼司,吏司,工司则不知道该怎么办。
吏司这边还算老神在在,他们主管官员考核起复,在左都事薛明成的建议下,按兵不动即可。
剩下的工司主事景大人何等聪明,让手下安心,他们工司自有作用。
但现在的礼司主事,表情明显不对劲。
他也是今年刚刚上任的,本以为还会像前主事那样被重视,没想到秀才遇上兵。
而他也听说,自己礼司这些人,跟户司纪楚是不合的。
真是举步维艰。
这几个部门各有不同。
最高兴的,肯定还是兵司跟刑司。
跟纪楚关系比较好的刑司刘大人更高兴了。
好啊,终于让他们熬出来了!
兵司更不用讲,人人都等着新知州重用。
这些变动也不算特别意外。
之前就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个官员都有自己的风格。
他们这些官员,只能尽量去适应,而且早点确定自己想做什么,比让下属猜测,那可好多了。
不过他们户司可就惨了。
棉花收益拨给工司之后,不少同僚看他们的眼神都不对。
就差直接说:“真是狗腿子!”
太会巴结了!
卓主事他们也是无奈。
那棉花收益本就是多出来的,而且兵司多年没有改动,不给他们说不过去。
要说前三四年主要恢复民生发展经济,没少你们的啊。
但不管怎么说,尤其是礼司的人,看他们十分不爽。
无他,按照今年知州的风格,与礼司方面的拨款,应该会大大减少。
纪楚跟李师爷他们讨论的时候还道:“但凡分预算,肯定会不均的,之前许知州多给礼司分,他们也没意见。”
“过段时间就好了。”
李师爷跟着纪楚时间也长了,难免多想一些:“大人,新知州刚来,便提拔兵司,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纪楚心中有些猜测,但也不好说。
先是兵司主事换成有沙场经验的。
然后是有兵部履历的知州,怎么看都像风雨欲来。
还有邓成跟他说的话,以及薛明成最近的低调,似乎有危险逼近。
但他们这里是边城,就算有异变,也该是他们先知道吧?
或者说,有异变的不是他们这边,而是其他边卫?
平临国承平已久,有岳将军在的西北常备军都要说一句武备松弛,其他的地方呢。
纪楚跟李师爷对视一眼,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先不提这些了,尽咱们所能吧。”
自从纪楚来到州城身兼两职,李师爷同样做两个部门的差事。
如今又成为正六品左都事,负责的事情更加重要,李师爷也成长得极快。
想起刚来曲夏州时,他做事青涩得不行,如今算是看得更全面了。
两人说完之后,又想到李纹跟纪振,他们两个都练了拳法,最近纪楚又找来枪法的师傅,明显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李师爷道:“他们想去常备军,最近一直在嘀咕。”
说完之后,他又不舍得。
如果常备军真有祸事,那岂不是送儿子上战场。
可这种情况下,又会闯出一番事业。
从前些年跟常备军黄总旗他们接触,两个孩子明显有这种倾向。
之后一直练武,同样是这个原因。
不过纪楚跟李师爷都没打消过这个想法,想着送去兵营历练历练也不错。
可现如今实在不同。
不说李师爷,纪楚都有点犹豫,振儿到底是大哥的儿子,他带到身边是想给侄儿好前程,并非去送死。
大哥大嫂对他那样好,还时时照看乐薇的家人,自己不好做这种决定。
这些事都有点头疼,之前写信同哥嫂说的时候,他们其实是支持的,只是忧虑振儿不会说话,去军营会不会有问题。
现在情况又有不同,肯定还要告知。
纪楚想了想道:“先不急,刚开始学枪法,总要过个大半年再说。”
李师爷点头,他肯定是不愿意的。
说起来,他们对边卫的猜测半点都不能透露。
朝廷不说,新来的知州也不说,肯定有其原因。
这番谈话刚结束,吏司的薛明成便过来了。
说起来,薛明成也是成为左都事,如今同样是正六品。
从去年开始,两人交际也算变多。
这人狡猾,之前想用纪楚扳倒当时的吏司主事,没得逞后反而接近,还屡次透露京城的消息,明显有交好的意思。
这般狐狸性格,纪楚也只觉得有意思,而且在他这能实实在在探听到不少消息,自然不会计较之前的事。
薛明成过来聊的,也是边卫的事,他同样嗅出不同:“京城那边的消息还没送来,不过那里多半不会瞒我,到时候就知道事实如何了。”
也就是三月中旬左右,就能证明他们的猜测是真是假。
纪楚点头道:“那就等等吧。”
不只是他们,景大人同样让工司等人小心谨慎。
这样一来,曲夏州州城衙门的局势,变得有些微妙。
多数官员直接默认了新知州的改变,有种户司带头,其他各司跟上的感觉。
让迟钝的礼司变得尤为尴尬。
尤其是礼司一部分官员,深受许知州的照拂,很是愤愤不平。
私下里为许知州打抱不平。
“不说新来的官员,就讲之前的人,哪个没受过许大人的照顾?人走茶凉,连他的政策都不执行了。”
“本地经济发展得那样好,纪楚固然作用很大,可没有许知州替他撑腰,哪有那样顺利。”
“对啊,去年收拾二王爷的人,还特意让他避开,如此恩情,竟然不管不顾,直接讨好新知州。”
“新知州不过兵部出身,真的懂政务?”
“沈通判呢?沈通判就没有想法?”
“不知道啊,沈通判以前什么都不管,现在更不好说。”
“真为许知州寒心,新知州一来就说城防的事,难道是在指责许知州?”
见他们越说越夸张,有人讲了句公道话:“每个长官的习惯不同,总不能一概而论。”
话是这么说,可总觉得心里憋闷。
许知州的行事作风,才符合大家心中所想啊。
这些争论当中,另一个地方显得尤为和谐。
那便是官学了。
新学政大事小情一概不管,直接交给宋左训导,原话是这么说的:“本官来之前你管得很好嘛,何必再多个指手画脚的,以前什么章程,如今就什么章程。”
这话乍一听,很像是说反话。
可宋左训导品了半天,还找纪楚去问,确定这就是新学政的真实想法。
因为新学政日日都去数科,尤其是老数科的符号室里。
刚开始一两天还只是看,后来便忍不住上手,他一上手,众夫子便知道他的厉害。
尤为敏锐的张玉春还道:“京郊驿馆?”
新学政立刻摆摆手,让他们不要再提,把数学符号编纂完整才是真的。
宋左训导擦擦头上的汗。
他现在明面上是官学二把手,实际上所有事情都是他来管。
这算不算又升职了?
不管怎么样,对他来说也不是坏事。
州城衙门磨合到现在,事情也差不多明朗了。
纪楚处理门房送来一沓沓文书请帖信件,这还是李师爷粗粗整理之后的数量。
这些物件多半跟棉花相关,还有就是旧友联系感情,然后拐弯抹角要棉籽,还有七拐八拐的关系,也要棉籽。
甚至老家原化州的县里衙门,同样想要一百斤棉籽。
别的地方纪楚不知道,但老家那里,是真的栽不活的,不是那个品种,真的不行啊。
其实去年家乡那边就有这种想法,被他委婉拒绝了。
没想到还是没死心。
去年没给,一个是知道养不活,二是本地棉籽不太多,肯定不好浪费。
今年倒是能送去五十斤,让他们知道真的种不了。
纪楚让李师爷列张单子,看看哪里想要棉籽,统一给寄出去。
但他同样也需要回馈,不管能不能种成,种了之后产量多少,都要告诉他,好做个记录,以后不用再做无用功。
除了棉籽,还有想要棉花的。
这部分多是各地商贾,出的价格都不低,特别是隔壁的永锦府。
纺织大户家的马掌柜说:“重现当年白叠子的荣光。”
纪楚看到这几个字就头疼。
什么荣光,专供皇室那种荣光吗,大可不必了。
至于棉花的收购价格,着实诱人,开到了三百文一斤。
要知道去年年底那会,本地棉花也才一百五十斤。
当然了,这个价钱也不是商贾之人好心,完全是棉花值得。
他们更知道棉花价值几何。
完全按照市场定价的话,三百文一斤完全是他们占便宜。
所以看完永锦府这位马掌柜的来信,他直接压下不谈。
与之相邻的,让纪楚有些一愣,还特意看了看日期。
广宁卫董千户五日前就来了,一直在等着。
纪楚最近事情太多,门房的帖子也太多,竟然没注意到。
纪楚立刻对李师爷道:“快请董千户住到家里,一会我就回去。”
跟董千户的联系,是通过邓成建立的,更像是私交。
而且对方留的也是自己的名字,并未提起具体官职,纪楚也是听邓成说过,才知道他是千户。
毕竟若以官职来见,那纪楚这个曲夏州户司的人,肯定不能跟广宁卫常备军联系。
而董千户他们那边等了五日,手下颇有些焦躁。
“纪大人不会不见咱们吧。”
“应该不会,邓三少爷说他人很好,西北常备军的棉被服就是他提供的棉籽,也是他建议种的。”
“可已经五天了,他到底在忙什么。”
董千户还算沉稳:“人家换了新知州,能不忙吗。”
而新知州他还见过,跟邓将军以前是同僚,虽是武将却很有城府,如今都做到知州了。
他们这几日也没闲着,上街收购了几套棉被服,看着这物件,众人险些掉下眼泪。
如果他们广宁卫也有这东西就好了。
他们的士兵也想用上棉被服。
就不说一人一套了,只有一身棉衣,兄弟们就不会在冰天雪地里冻死。
“耐心等待,若无这点信心,还做什么兵将。”董千户沉声道。
众人坐定,就听酒楼下面有人问道:“请问这里有没有姓董的客商。”
伙计早就得了吩咐,若有人来问一定作答,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道:“请问是哪里来人,小的好去递话。”
“就说姓纪的好友,他们知道的。”
好友?
董千户都惊讶了,没想到纪楚会这般说。
一行人面上带了惊喜。
看来此次曲夏州之行,感觉有戏!
等双方见面,纪振跟李纹也已经来了,帮着拿行李去纪家住。
想到他们要聊的事情,确实住一起比较方便。
李师爷道:“既是邓少爷介绍而来,自然是好友,不用跟我家大人客气。”
纪楚回来得比平日要早,看到董千户第一面就直接道:“是我的过失了,让诸位等这样久。”
李师爷虽然解释过,但自己还是要讲的。
这群好汉都是保家卫国的将士,倘若不是真心为将士们考虑,肯定不会来回九千里路,只为广宁卫将士寻到保暖的棉衣被。
一番寒暄后,董千户总算放下心防,眼前的纪大人果然如邓少爷说的一样,是个有义气的。
董千户道:“没办法,广宁卫那边,每月九月就开始冷,十月鹅毛大雪,一直到二三月份才冰雪消融。”
算下来,小半年都是冬天。
这种地方多用渔猎为生,多用兽皮保暖。
只是这些年好的兽皮价格渐涨,军中肯定供不起,故而遍寻便宜的皮货。
这期间广宁卫镇守将军的三儿子邓成寄来十几套棉被服,说是曲夏州出现的保暖物件,让父亲大哥试试。
这一试,解决了他们心中的大难题,再得知价格时,只恨不得把曲夏州的棉花买空。
可惜前年那会曲夏州本地棉花都不够用,他们是别想了。
不仅如此,他们种下的二十斤棉籽也全都没有收获。
而去年再得知西北常备军五万人,人手一套棉被服时,邓将军差点没背过气,他也想要啊!
他这九万人!也想要啊!
所以今年说什么,都想买一批过去。
只是路途遥远,运费肯定会比棉花本身还要贵。
即使如此邓将军还是挪出一部分军费,想要购置十万套棉衣棉裤。
至于被子,再等等吧,他们冬日的火坑还算暖和,主要是出门迎敌时,必须做好保暖。
出门迎敌?
还要十万套。
说明这么多士兵,基本在战备状态。
纪楚跟李师爷对视一眼,从中分析出什么。
原来出事的是广宁卫。
难道就是那里出事了,才让人意识到各地军备松弛?
纪楚稍稍叹口气,算了,至少曲夏州暂时安全。
“十万套棉衣棉裤,差不多要九十万斤棉花。”纪楚算着道,“本地今年剩下的棉花,勉强能凑齐。”
“只要棉花还好,做成棉衣棉裤,本地腾不出那么多人手。”
那运棉花过去?
可这么大批量的布料,也是个问题。
纪楚下意识想到永锦府,如果让那边做加工,大概率问题不大。
不过想到那边的商贾风气,又把这个念头压下去。
或者,找数科?
让数科做出好用的缝纫机器?
纪楚瞬间起身。
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数科可以做缝纫机啊,脚踩的那种,方便快捷,缝制的也好。
而且沾桥县县令不是想做棉被服的生意,让他们那做是最好不过的。
有了这个想法,纪楚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广宁卫九月份开始冷,那今年的冬衣要在九月前送到,差不多七月就要运出,是吗。”
董千户等人点头。
纪楚认真算了算:“好,我去同户司主事,以及知州大人商议,这买卖必然要做给你们。”
说到这,董千户颇有些震惊。
这也太轻松了吧?
自己提出想要什么,纪大人三下五除二便能商议好,还完全符合自己的需求,合理吗?
怪不得邓三少爷说,找纪楚肯定没错,他事事办得周到。
最重要的问题却没谈啊。
“价钱呢?”董千户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纪楚道:“按照本地平价来算,你们买得多,再给点优惠,不负责运输。”
啊?
还有优惠?!
运输这事好办,他们找兄弟们运送即可。
纪大人幸亏你是做官,没去做买卖,不然这能挣钱吗?
随后董千户他们反应过来。
依照纪大人的聪明,他要想挣钱,早就赚得盆满钵满,这分明就是给他们便利罢了。
纪楚抱拳道:“诸位保家卫国,我等能做好后勤,以后是荣幸了。”
真正上战场厮杀的可是他们。
不是自己这种从中周旋的人。
董千户等人泪目,有这种官员在,他们为平临国出生入死又算得了什么,大家不过为同一个目的而努力罢了。
那就是守护好国家的百姓,守护好自己父母妻儿的平凡日子。
说到户司主事跟新知州会同意吗。
大家默契不提。
新知州不同意才是怪事。
纪楚跟李师爷头一次意识到新知州跟此事的契合程度。
如今的户司卓主事肯定也不会介意,对他来说,卖给谁都一样,而且他们又不图利润,能让将士们穿上棉衣,就很好了。
三月初一上午。
纪楚跟卓主事商议过后,卓主事道:“听你的就好,这事你拿得我比我准。”
跟纪楚做同僚也有一年多,跟着他肯定没问题啊。
什么他是上司听他的,有没有点脑子,官场上要听聪明人的。
卓主事心里大度,还感叹:“其实不穿棉衣也就罢了,有了棉衣之后,才觉得以前的冬日真不是人过的。”
纪楚心道,确实如此。
比如要是体验过有空调的夏天,就会觉得如今的夏日特别难过啊。
不过纪楚还是提了一嘴:“永锦府也看上咱们今年剩下的百万斤棉花,想以高价购买,估计想织成白叠子,卖给富户。”
卓主事问了价格后,皱眉道:“这不是扰乱价格吗,棉花一百五十文一斤,已经让很多百姓觉得贵了。”
“倘若三百文一斤还织成布,谁买得起。”
有钱人买得起。
卓主事到底跟着之前裴大人做了许久,大约知道纪楚跟许知州刻意压低棉花价格的缘由,甚至现在很多聪明人都意识到棉花价格低的原因,以及名声不好的原因。
这种时候,倘若卖给永锦府织成布,那便会把之前的努力毁于一旦。
像周大人都为此背了那么久的恶名,实在太亏了啊。
“不行,不给他们。”卓主事道,“不说广宁卫,陇西右道还有不少人家买不起棉被服,而且价格一往上提,一些穷人肯定宁愿挨冻,也要卖掉棉衣。”
“到时候冬日里,又要白添多少人命。”
卓主事虽然年过四十,可也是学礼义仁智信的读书人,实在见不得人死。
纪楚听着,默默朝大人行礼。
如今不少人还没戳破棉花恶名的缘由,多半是因为卓主事这种官员。
两人谈事的时候,并未避开右都事谢富。
谢富几乎听呆了。
为了普通百姓,不高卖货物?
这种事他闻所未闻啊。
不对,只是听说过,身边却很少有人去做。
原来四书五经里学的,都是真的。
原来世上有真正的君子。
他再也不跟那些酸书生们愤愤不平了,既然敬佩君子,就该仿照君子之行,而不是骂别人都是伪君子,要做什么真小人。
想来,从此右都事谢富,也会成为默契不提棉花恶名的人之一。
户司三位大人谈妥,卓主事便带着纪楚前去知州书房。
路上遇到一个商贾打扮的人,领他出门的正是门房小厮,客气道:“卓大人,纪大人,去见知州大人啊。”
纪楚两人点头,那商贾倒是惊喜道:“是户司的卓主事跟纪大人吗。”
说话间,商贾的眼神明显在纪楚那,他今日过来就是找曲夏州知州讲棉花的事,正好遇到纪大人啊。
“小的给您递过帖子,正是永锦府纺织行当的马掌柜。”
是他?
还来拜见了知州?
纪楚心里暗暗惊讶,就听对方道:“我们知府大人对曲夏州的白叠子很重视,之前还跟许知州通过信,故而专程来访。”
马掌柜跟董千户一样,都是二月二十五递的帖子。
这期间董千户他们一直在客栈等着,马掌柜等人估计两日没看到回音,便另找了门路。
找的还是永锦府知府跟许知州通过信这件事。
拿着这件事,自然可以直接找曲夏州现任知州,不管怎么样都要给前任知州面子的。
纪楚面上诧异,只当作不知:“帖子?”
李师爷在后面忙道:“大人,最近帖子太多,估计还没看到。”
这也是常事,若不是着急,马掌柜也不会那么快找门路。
卓主事听纪楚提过这件事,只道:“快走吧,还有要紧事要同知州大人讲。”
双方擦肩而过,马掌柜还想着等纪大人出来,好聊棉花的事。
因为新知州说此事可以去找户司,或者找负责此事的纪楚。
他要的就是这句话啊!
而且棉花的价格,他可以再给高一点。
三百文不行的话,那就三百二十文,总不可能不赚钱吧。
殊不知,纪楚跟卓主事找知州商议的,也是棉花的事。
他们还真的不想赚钱。
而新知州又听到棉花的事,还是户司提起来,刚想说你们做主,便又听到广宁卫的人要买,立刻放下手中文书,眼神变得极有气势。
这一瞬间,更能感受到他是个武将。
新知州廖存锐眼神锐利,缓缓开口:“按照平价,卖给广宁卫?”
“你们可知永锦府给了多少银钱。”
虽然他没仔细听,可那商贾却说了一通,自然记在心里,远比平价要高得多。
卓主事跟纪楚拱手:“给士兵用,自然不同。”
“许大人跟永锦府也沟通过售卖棉花,你们可知?”
纪楚则答:“许大人去年就沟通过,一直没达成合作,想来就是对价格不满意。”
是反向的不满意。
永锦府想要重现白叠子荣光,价格抬得高高的,利润不菲,也不会在意棉花推广如何。
反正物以稀为贵。
但许大人却不想这样做。
这才是沟通之后没结果的原因。
新知州廖存锐带了一丝笑意:“不错,许大人走之前,同本官交代过这件事。”
两位知州也是有交接的。
不让棉花抬价,便是许大人吩咐的事情之一。
尤其提到:“若抬了价格,西北守备军必然穿不起。”
只这一句,就能拿捏他。
而如今,户司这两人,再次精准拿捏他的心思。
平价卖给广宁卫,卖给出生入死的将士们,自然是万般愿意。
廖知州忍不住开玩笑:“你们不会真的要站队本官,这才故意如此吧。”
双方肯定知道是玩笑话,毕竟邓成跟广宁卫的联系,以及董千户他们出发的时间,都在廖知州来曲夏州之前。
这只能是他们早就商议好的。
而且西北五万守备军的棉被服,更不能作假。
廖存锐长叹口气,倘若平临国多些这样的官员,那就好了。
那样将士们战死沙场,也是有意义的。
纪楚刚笑了下,突然道:“不好。”
“外面肯定会这么认为。”
他们对平价售卖棉被服的原因心知肚明。
可外面的人不知道啊。
这么一搞,他们好像真的在谄媚新知州啊!【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