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哀灵花 “你闻小越哥是不是香香的?”……
“……咳, ”暮从云别开视线,掩唇咳了声,“别听他胡说。”
“就是那天上车前看见你那会, 和他聊了几句。”
他不提这事还好,话一出口,二人都不约而同地都想起了大巴车前那稍纵即逝的对视——以及他们在小巷子里的、真正的初见。
对方的眼睫蝶翅般扇动几下, 越笙默了几秒, 顺着他的话又问了下去。
“聊我做什么?”
他轻抿着唇抬眸, 于是暮从云在他面上察觉了几分许久未见的试探之意。
但越笙在这些弯弯绕绕的话题上, 到底是怎么也比不上眼前心思缜密的老江湖。
青年莞尔轻笑:“聊哥你怎么大热天的还穿这么多。”
他眨眨眼,意有所指道:“所以哥愿意告诉我吗?”
“什么?”
“你的身体为什么这么冷, 上次哥也不愿意和我说来着。”
“……”
眼见着对方轻轻松松就掌握了聊天的主动权, 甚至反客为主地逼问他, 不错过任何一个可以探究真相的机会。
越笙下意识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他本想像之前一般沉默着应付过去, 但暮从云不依不饶, 见他不动,也不再善解人意地开启新话题, 而是耐心地等待着。
青年面色从容,凤眸微挑, 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退一步,暮从云就进一步。
最终还是陆陆续续进入礼堂的学生们解救了他,见了两人对视场景的同学小声惊呼, 文院里的男生本就不多,暮从云几乎算得上是院里的名人了。
再加上来之前大群里就陆陆续续传着八卦,乍一发现目标人物,群众们吃瓜的眼光登时变得更加闪亮。
“……”
虽然一时间没能理解众人微妙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但暮从云下意识就想要远离人群,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迅速牵上人,脚底抹油地跑了。
就在他抓住越笙手腕的前一刻,身后传来一小阵“卧槽”声,旋即有人小声叹道:“……居然是真的!”
有人拍下他牵着人匆匆离去的背影,于是群里吃瓜的人数不减反增,其乐融融地艾特他发着“99”。
也有人痛心疾首,怒斥高岭之花为爱下神坛,不就坐实了他们文院基佬多的谣言吗?
“……”
最痛心的还是这头刚拿出手机看了眼群消息的暮从云。
这到底是什么流言传播速度?
他无言片刻,决定等到风波平息,等轮到自己上台领毕业证书时,再偷偷溜进会场。
爷爷从小就教导他处事需得低调:不要和别人动手起冲突,以免伤及无辜;不能肆意仗着自己的体质特殊就乱来,以免暴露能力、被异象局找上门。
三年前在饭堂冷脸拒绝了别人,也只是因为对方太过高调,打扰到了他的生活。
被他领着跑了一段,越笙也只是小心地抓稳了没喝完的奶茶。
他和越笙并排坐在礼堂后门的小台阶上,他没再追问先前的问题,于是男人也很安静地陪着他发呆,只是等到仪式开始时,才出声问道:“怎么不进去?”
他摇摇头,没话找话:“……哥之前的毕业典礼,和我们学校的一样吗?”
从对方被邀请前来到现在,他好像都还没来得及问问越笙的感受。
这么一天逛下来,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觉得无聊。
闻言越笙却迷茫了一瞬,诚实回道:“这是我第一次参加。”
但暮从云的脑回路却没来得及转过来。
青年微微瞪圆了眸,虽然从相识到现在他都没有询问过对方的年龄,但……
他语气艰涩地提问:“你今年多大了?”
总不能他叫了对方这么久哥,越笙比他还小吧。
好消息是越笙轻蹙了眉,回忆片刻:“大概……二十六吧?”
还是比他大上几岁。
旋即,越笙又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闻言,青年长眉微蹙,仿佛在努力理解他的话。
怎么会有人记不清自己的年龄?
霎那间,暮从云忽然想起了之前萧晓的话。
【如果人类就处于阴阳两界的间隙,也就是俗话说的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并且长期处于这种状态,也是有可能被激发通灵体质的。】
见他面色不太好看,越笙有些不解其意:“怎么了?”
青年忍住想要问出口的冲动,迅速调整了面上表情,轻笑一声:
“不是,只是以为哥之前就参加过,还想问哥会不会觉得无聊。”
越笙轻晃了晃手上的奶茶杯,垂了眸子,眉眼温柔几分:“不会,很有意思。”
不管是朝气蓬勃凑上来围观他的学生们,还是和青年的合照,庄严辉煌的礼堂,都是他没有体验过的。
他被暮从云带着,仿佛也置身于热闹的人群之中。
礼堂内的喇叭声响起,他向青年示意了一下礼堂内已经开始上台演讲的辅导员,暮从云扭过头,撑着脸仔细地看他。
“……还得讲老长一会呢。”
他唇角微扬,无奈地耸了耸肩,
“哥以前肯定也见过这种爱长篇大论的老师吧,我们导员就这样,一分钟能讲完的内容他能说二十分钟开场白。”
越笙却是露出了微微意外而迷茫的神色,他往台上侃侃而谈那人看去一眼,半晌,才转过头来。
“我不知道,”他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难为情,“我没有……上过学。”
见青年有些惊讶地坐直了身体,他继续解释道:“我的老师,他就很不爱说话。”
所以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大多数学生竟然会烦恼老师的唠叨。
可对于他们而言,老师沉默的时候,往往是更加可怕的、风雨欲来的前奏。
青年一时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主要是没听懂他的话。
越笙没上过学哪来的老师?
况且九年义务教育早就普及了吧,他小时候转了那么多次学校,都没有一次是被主动开除的。
认识这么长时间,他已经向对方有意无意透了不少底,可越笙对于他而言却还是神秘的。
对方对他的很多行为都并不防备,包括向他说出异象局的存在,接受他给予的拥抱或牵手的动作,又或是同意来陪他参加毕业典礼。
但只要聊及越笙的过往,或是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对方就向谁承诺了要守口如瓶般,一句也不愿意透露。
青年微微垂了眼,遮盖住眸底有些晦暗的神色。
礼堂内的声音足以传到后门,半个小时后,等到导员有些动情地演讲完毕,暮从云才起身过去。
越笙在十分钟前临时接了个电话,他犹豫着看向青年,暮从云的舌尖顶了顶上齿,还是善解人意地笑道:“哥的工作要紧。”
担心对方迷路,他还特意找了萧晓过来接越笙出去,对方手忙脚乱地接住差点摔到地上的车钥匙,对他报以一副“暴殄天物真造孽啊”的痛心表情。
暮从云在越笙转身的瞬间,举起食指,对着萧晓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萧晓眨了眨眼,领着他老板的命令溜了。
回到礼堂后,暮从云先是接受了一波吃瓜群众们的眼神洗礼,再就是黎子宵和裴铭贱兮兮的眼神。
“老实交代!”黎子宵举起手机,另一只手捂住心口,“不看我都不知道,哥你什么时候找对象了?”
他幽怨得仿佛被抛弃的弃夫:“好啊哥,背着兄弟偷偷脱单,让我做宿舍最后的单身狗。”
裴铭也跟着他蛐蛐了两句:“说好的单身主义呢哥们,说好的崆峒呢哥?”
要不怎么说谣言害人呢。
陈一白也坐在他们旁边,闻言正不经意地往他的方向看来,因此暮从云并不是很想开口解释。
但下一秒,裴铭就往他刚才进来的方向探头探脑地看:“越哥呢?”
青年优越的长眉一抬:“你怎么叫上了?”
“……”二人看过来的目光皆是满满的不可置信,暮从云轻咳一声,找补道,
“我的意思是,你们接受得是不是太快了?”
“很快吗?”黎子宵反问,“不是我说,哥,你有和我两个人在大操场上自拍过吗?你有帮我排队买过奶茶吗?你有和我在走廊里旁若无人地深情对视,然后拉着我私奔过吗!”
他愤愤:“你只会叫我滚蛋。”
暮从云迅速回忆了一遍今天发生的事,再套到黎子宵身上。
……他下意识蹙了眉。
但他确实没在和越笙谈恋爱:“……什么私不私奔的,我们只是朋友而已,别跟着他们乱脑补。”
顺便安抚了一句好兄弟:“我还会请你吃饭,已经很不错了,别要求这么多。”
裴铭和黎子宵头天认识他一样,青年在他们谴责渣男一样的目光里气定神闲地摸出手机,开始回复堆积的信息。
前面些的是余桃枝发来的,向他解释说要借走越笙用一会,局里又有搞定不了的工作了。
她吐槽了两句上司,还配了张翻白眼的表情包,最后才是祝他毕业快乐。
下面的则是萧晓给他发来的。
【X】:[老板人送到了,车也给你开回来了,我办事你放心!]
没见过他本人之前,暮从云对于这位合作伙伴一直是挺放心的。
但他还是依照惯例,给对方包了个红包。
【X】:[这个真不行,受之有愧啊老板,还让我踩了一脚法拉利,老板你家缺司机吗?现在就业形势严峻,毕业后我去你那应聘吧?]
【日落时】:[之前你好像没有这么多话。]
【X】:[……]
【X】:[我承认我有装的成分,老板你会觉得之前的我很可靠很像一个专业的黑客吗?会有给我涨工资的冲动吗?]
暮从云给他回了个句号。
本来以为萧晓的垃圾话都放完了,却没想顶上的输入中一直在显示着,片刻后,对方犹豫着删了又打,还是发了出来。
【X】:[老板你之前问的那个关于通灵者那事,是不是就和小越哥有关?]
青年随意瞥去的眸光一滞。
【X】:[他身上那个确实不像是正常人的体温,但我刚才找机会搭了下他的脉,是活脉。]
萧晓曾经和他提过一嘴家里有长辈是做中医的,会把脉。
但能够把生死脉……暮从云还真不知道他是灵医的后人。
【X】:[老板,你有没有从他身上闻到过……emm……花香味?]
【日落时】:[你能闻到?]
【X】:[诶呀,我哪有这个本事,老板你那体质某种意义上能沟通阴阳,所以我才猜你能闻到哀灵花的气味。]
【X】:[我之前在家里祖传的医书里看过,说这花就是连通生死两界的桥梁,如果他长期处于这种状态,被这花泡入味也不是没可能。]
【X】:[怎么样老板,哀灵花是什么味道的,能形容一下吗?]
暮从云皱了皱眉,正在思考着要用什么措辞形容。
【X】:[是不是香香的,那你是不是闻小越哥也是香香的?]
【X】:[还是其实和书上记载的不一样,它是刺激性的?臭的?唉,要是我也能闻闻就好了。]
暮从云:“……”
青年眯起眼,一个字接一个字的,把他在聊天框里形容出来的字句删掉。
片刻后,正无聊地等着老板结束毕业典礼来取车的萧晓手机一震。
他低头看了眼,差点没把手里的车钥匙甩出去。
【日落时】:[还没来得及问你。]
【日落时】:[你是怎么找机会,搭了他的脉的呢?]
分明是同一个聊天框里、同一个人发来的绿底黑字。
萧晓却莫名地在大太阳底下打了个寒颤。
“阿嚏!”
……他就多余说这一嘴!
第32章 他不一样 那个越笙,他就是个怪物!……
萧晓最终还是在典礼结束后等到了自家老板。
好消息是老板没就刚刚的问题为难他, 坏消息是老板对他忽然展露了一手的医术有了几分好奇,开始打听起了他的身世。
萧晓沉默半晌,迟疑着道:“我父母曾经也是异象局的人, 他们也……死于十六年前的那场变故中。”
被那场风波牵涉的,不只有暮从云的家人,还有成百上千的干员, 他们的身后也是千千万万个家庭。
“我祖上确实会把灵脉, 可以探出来孩童的通灵资质, 也能号生死脉, 为普通人驱邪。”
他轻叹口气:“但到了我这辈嘛,他们还没来得及传授我什么就没了……所以你爷爷一开始找到我, 应该是想请我给老板你做家庭医生。”
可惜事与愿违, 不过好在比起一位医生, 暮从云更需要一位黑客。
聊及各自的父母,二人一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萧晓年纪比他小些, 父母由于工作性质又常年不回家, 他对家人的记忆其实并没有暮从云来得深刻。
过了一会,他正试探着说些什么打破这安静的氛围时, 暮从云兜里的手机忽然震了震。
【越笙】:[晚上的聚会我不能去了,抱歉。]
【越笙】:[毕业快乐。]
青年低垂着眸, 对着这两句话静默片刻。
良久,他抿着唇,正要回复时, 对方却又福至心灵般,给他发来了一张照片。
干净见底的奶茶杯被发送过来,越笙修长有力的指骨攥着杯身,指尖在车内暗淡的光线下, 透着冷玉般的质感。
【越笙】:[很好喝,谢谢。]
一旁做战术指导的余桃枝探头探脑,满眼期待。
于是越笙将空杯放到一边,捧着手机,也有些紧张地等待起青年的回复。
这样中途离开,暮从云会不会不太开心?
毕竟是他先答应了青年来陪他参加毕业典礼。
余桃枝说他这样做的效果会比道歉好,越笙虽然不理解,但是想着队员们肯定比他懂得多,所以也乖乖照做了。
在二人心思各异但都万分期待着的目光中,越笙的手机轻震了震。
【日落时】:[哥喜欢就好,下次还给你买。]
【日落时】:[工作注意安全~]
这边的越笙松了口气,那头看着老板打出一个波浪号的萧晓却觉得世界观有点崩塌。
有没有人能告诉他。
……这还是他那英明神武运筹帷幄和他聊天都懒得多打一个符号的老板吗?
萧晓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过好消息是和他在一块的老板还是个工作狂魔。
早先时间有限没来得及多聊,这会儿小越哥没空,老板干脆带上他来参加晚上的聚餐,因为蛋糕要现做,去取蛋糕的路上,二人顺势聊了一路的工作。
“异象局不让销毁锁灵符?”闻言,萧晓有些惊讶地从后排探出半个脑袋,“不是,这玩意有什么好研究的,打算组织学一下怎么画是吧?”
“不过这是不是也证实了我们之前拦截的那个落点没问题?”
“就是可惜了,那密信还有自动销毁权限,但收信人也没收到,也算是好事吧。”
萧晓踌躇片刻,压低了声音问道:“所以老板,你觉得……里面会有和驱灵人勾结的家伙?”
“不仅有,官还挺大,”青年在晚间的车流中不疾不徐地行驶着,面不改色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他们保留下符篆也许是为了拖时间,当时李明阳差点就被鬼化成功,驱灵人那边大概是不想放弃这个执念。”
“至于那封密信……”暮从云沉思片刻,“我有一个猜测。”
“绘画锁灵符的过程繁复,他们不可能随便找一个执念就去试验,所以我猜他们这些年来其实一直在暗中潜伏,对合适的执念下手。”
对他后话有所猜想的萧晓稍稍瞪大了眼。
“假设异象局真的有高官和驱灵人勾结,那这封密信要么是请他们提前保护好锁灵符,确保执念炼化成功;要么是让他们准备接应,赶在事发前收下李明阳的执念。”
萧晓牙关微颤,接过他的话头来:
“而我们根本不知道……在异象局的保护下,这几年他们成功了多少次。”
青年点点头,默认了他的总结。
“那……”萧晓忽然把头缩了回去,他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轻声问:“小越哥也是异象局的人,他……”
老板和对方现在关系这么亲近,是为了从对方口中套出更多信息,还是……
“——他不一样。”暮从云几乎是在下一秒就驳回了他的话。
他在一瞬间想到了很多用来向萧晓解释的话。
譬如说越笙根本不知情里头的弯弯绕绕,他的队员还因为异象局不肯毁坏符篆大发雷霆;
譬如说越笙在异象局里过得根本不好,他曾经亲耳听见别的成员在众目睽睽之下为难他;
譬如说对方先前还擅自破坏了局里的规矩,为他画上现形符,只为确保他的安全……
在红灯前停下,暮从云闭了闭眼。
最终,他也只是再重复了一遍。
“他……不一样。”-
参加完黎子宵兵荒马乱的告白宴,已经差不多是晚上八九点的时间。
暮从云喝了点酒,这里离他家不远,他索性把车钥匙扔给萧晓,让萧晓开车回学校,他再自己走回家。
才走上没一会,身后就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青年借着路边的车镜,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旋即默默调大了耳机里的音乐声。
有够阴魂不散的。
大概是知道错过了这次,再想见暮从云就没那么容易了,身后的人咬咬牙,小跑着追上来,在一处巷口拦住了他。
陈一白有些气喘,他正扶了扶因为奔跑滑落的眼镜架,青年就目不斜视地绕过了他。
“——暮从云!我有话和你说!”
顾不上形象,他冲上去,一把抓住了青年的手。
但青年和背后长了眼似的,只是一晃身就躲过了他,顺便非常不经意地伸出脚,把人绊倒在地。
“诶呀,”他挑挑眉,故作惊讶地停下脚步,“不必行此大礼。”
摔了个狗啃泥的陈一白刚抬起头来,就对上暮从云居高临下的眼神。
俊美非凡的青年眼含审视,眸色冰冷,声音更像是淬了冰一般,他似笑非笑地瞥来一眼,就要抬腿从陈一白身上跨过去。
陈一白刚漏跳一拍的心跳,马上被气得加剧了起来。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暮从云的腿,然后用最快的速度爬起身来,拦在他身前,愠怒道:“你不能和那个家伙在一起!”
暮从云眯了眯眼,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说谁。
“那个越笙,他就是个怪物!”陈一白语气急促,像是紧张着会被什么人发现一样,“你懂吗,他不是什么正常人,他就是个活生生的怪物!”
青年看向他的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难道你没有发现他的体温、他的性格、他的一切都和我们不一样吗!”陈一白仿若未闻,也好像看不懂他警告的眼神,继续说道,
“认识他的人都对他避之不及,这种没有感情的怪物,你为什么就偏要——”
他剩下的语句尽数销声匿迹。
因为面无表情的青年忽然抬起了手,携着呼啸风声,结结实实地揍了他一拳。
根本没想到暮从云会出手打人的陈一白被他掀落在地,他就是个天天蹲图书馆的书呆子,就算有所防备也不可能是暮从云的对手。
而青年打他的这一下根本没留情面,他的脸颊高高肿起,鼻梁歪到一边,就连眼镜也摔落在地。
陈一白捂着脸,不敢置信地抬起眼看向对方。
“不管他是什么,也不管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青年慢条斯理地揉了一下连指节都没有变红的手背,冷漠的瞳孔里没有一丝温度,和陈一白在群里看见的他判若两人,薄唇轻启,暮从云对他落下最为可怖的宣判,
“我的事,都和你没有关系。”
“别再多管闲事。”
语罢,暮从云转头就走。
他面色冷峻,唇线绷得笔直,浑身都压抑着风雨欲来的前兆。
若不是和萧晓讨论过还要留着陈一白这枚棋子来钓大鱼,他刚才就不仅仅是把他鼻梁打歪这么简单了。
本以为对方挨了一拳,也该老实点,却没想他刚走两步,身后就传来一阵喃喃自语。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什么叫做……和我没有关系?”
男人忽然抬起头,红了一双眼,歇斯底里地冲着他尖叫,
“我保护了你整整三年,什么叫做没有关系?!”
……什么三年?
暮从云轻蹙了眉,却没有转身。
“你知道和他沾上关系会怎么样吗!你会被那些人抓走,你——!”
身后的声音戛然而止,青年偏过头去,就见陈一白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面色涨得通红,就这么晕了过去。
青年驻足原地,并没有下一步动作。
一道金色的流光缓慢地从陈一白的额头探入,而后又很快回到暮从云的手中。
他和什么人签下了“保密协议”。
但先前陈一白和他说越笙的事情时还没有发作,也就是说……这份保密协议,针对的是他后面说出口的内容。
青年神色晦暗地站在路灯之下的阴影处。
半晌,他还是拿出手机,出于人道主义,给对方叫了辆救护车来-
因为是唯一的目击证人,暮从云被强制要求一齐前往医院。
一直等到陈一白清醒过来,黑着脸给他转回了救护车费用,他才被医院放行。
陈一白欲言又止,他还以为自己顶着破坏“协议”的后果向他透露底细,暮从云会因此触动几分。
——最起码今晚也会留下来陪他。
但再抬头,青年却已经打好了车,正在和司机打电话确认上车地点,陈一白死死瞪着他,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能吐出血来。
暮从云神色如常,非常不客气地要回了钱后,就转身离开。
徒留陈一白在他身后神色复杂,攥紧的拳头几乎要让针管脱落下来。
被讨厌的家伙莫名其妙碰瓷,到家的时间比暮从云预计的还要晚两个小时。
他本就心情不好,下了车,看到家门口两个徘徊的透明身影时,心情就更差了。
“请问我家是什么流浪猫狗救助站吗?”等滴滴车开走,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几日未见的小石头,准备给他说道说道。
“什么人都往我这领,我——”
话音未落,剩下的语句都被掐灭在喉咙中。
暮从云盯着那转过身来的执念,半晌,才不可置信般叫出了她的名字:
“……林妙妙?”
第33章 她们 “不要停留,不要求救。”……
“怎么是你?”
小石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被他发展来新客户的暮从云面上却没有一点喜色,良久,青年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烦恼地揉了揉眉心。
“……先进来吧。”
小石头剩下的时间不多,他执念已了,很快就要去投胎, 犹豫片刻, 还是向暮从云指了指回去的方向。
“奶奶……”他犹豫着, 又看了眼身边的女孩, “妙妙……”
累了一天只想回家躺平的青年无奈加班,主动向他扬了扬下颔。
“我会照顾好她。”
从始至终, 林妙妙都很安静, 她一言不发地来, 一言不发地看着小石头离开,又一言不发地跟着青年进到了屋子里头。
直到被温暖的灯光笼罩, 女孩才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她抿紧唇瓣, 攥紧了衣摆:“谢、谢谢你。”
青年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她。
死亡时的林妙妙没再穿那件宽大到臃肿的校服,她披着一件褪色的老旧上衣, 是大人的款式,对于身体尚未发育完全的她而言, 更像是一条半大的裙子。
女孩的脸上有两道长长的划痕,身上的衣服也被划破了许多口子,她有些局促地打量着别墅内整洁的环境, 将满是伤痕的手悄悄藏在了身后。
直到被领着坐到了沙发上,林妙妙才压低了声音,不好意思地说:“是我让小阳……带我来找你的。”
“嗯,”暮从云应了声, 转头接过吴姨泡的蜂蜜水,“怎么回事?”
林妙妙看上去并不像小石头一样没了记忆,也和苏柳一开始那副失了智的模样相去甚远,女孩眼神清明,显然是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
——也知道她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扑通!”
青年那解酒用的蜂蜜水刚含进半口,身前的小姑娘就直愣愣地跪了下来。
暮从云好险没有一口水呛进嗓子里,他没有贸贸然扶她起身,只是弯下了腰,看向她的眼睛:“这是做什么?”
别墅内探头探脑的执念们纷纷露出好奇的眼神,在二楼的扶手边上叠罗汉似的将脑袋排成一队。
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本就紧张的小姑娘几乎抖成了筛糠。
青年顿了顿,轻描淡写地往二楼瞥去一眼。
成群结队的执念们“哗”一声作鸟兽散,林妙妙唇齿几次张合,也终于颤抖着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求求你、你能不能,能不能救救姐姐们!”
暮从云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姐姐……们?”
女孩用力地点头,她紧紧咬住下唇:“我听小阳说……你之前救了他,能不能……”
“姐姐她们都是好人,但是我没有办法救走她们,我……”
“——打断一下,”终于听不下去她这无厘头的断句,青年叹了口气,“从头开始说吧,就从你……是怎么变成这样开始说起。”
他伸手将女孩扶起来,示意她先坐下。
林妙妙罚站似的杵在他跟前,半晌,才轻声道:“我、我逃婚了。”
“?”
这话题是不是转变得有些太突然了?
暮从云一时间好像吞了苍蝇似的,他眉心紧蹙,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番女孩,确认她不过是个才到他腰间的孩子。
而林妙妙的表情始终没有动摇过,所以……青年倏然意识到,她说的都是实话。
良久,他声音艰涩地问:“……你才几岁?”
女孩垂下眼:“十岁,但是身份证上的年龄满十二了……奶奶说,我应该要嫁人了。”
林妙妙盯着自己的脚尖,接着说道:“他们把我送到一个不认识的地方,但我不想结婚,我想去上学,就偷偷溜了出来……”
她趁着柴房没人,踩着高叠的木头,爬上了通风用的窗口,大概是没想到她敢逃跑,也可能是笃定她没法逃跑,捉她来的人并没有用铁链子捆着她。
林妙妙小心地从口子里钻出来,她打小发育不良,七八岁孩子的身形刚好能够通过那一小处红砖叠砌成的通风口。
但爬出来后,她就傻眼了。
这里不再是她所熟悉的金鸡村,坐落在偏僻荒芜的荒山之中,周边的一切都陌生得不能再陌生。
她连出去的路都找不到,更枉论回家上学了。
而就在林妙妙想着先离开这里时,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她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门,正巧和推门而入的那一对粗糙双手的主人对上。
面黄肌瘦的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铜铃似的双眼瞪得很圆,在林妙妙想要开口尖叫前,女人伸出了枯瘦的手,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即使她身形瘦削,制住竹竿似的女孩还是轻而易举。
女人面无表情地拖着她,把她扔回了柴房里。
林妙妙被她用绑带缠住了嘴,女人的手劲很大,她半点挣扎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默默地流泪,不停地用脚踹着眼前的女人。
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逃不出去了。
可到了晚上,女人却又出现在了柴房里,这次她的表情不再像早上那般僵硬,向林妙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指了指柴房后的一条小路。
“三天后,你的婚礼举办前,从这里跑出去,有一条小路,第三个路口右转,一直往前走,就能去到镇上。”
她拿下那湿透的绑带,眉眼低垂,粗糙如同砂纸的双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不要在镇上停留,不要报警,不要求救……”女人的颧骨凹陷,声音嘶哑,“一直跑,离开乡镇,离开所有人,跑到市区,到大城市里,再去向警察求救……”
林妙妙愣愣地看向她。
而女人拿走那条绑带,给她留下了一碗稀饭和一个馒头。
她深深地看了小女孩一眼,才转身离开了柴房。
接下来的三天,女人再也没有出现过,来给她送饭的换成了其他女人,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放下饭碗,抬头时却看到那被移开几个砖头,恰好能容纳一个孩子进出的小洞。
那种高度,不是一个小女娃自己可以做到的。
她安静地低下双眼,在瘦若竹竿似的小女孩惶恐的注视下,将鬓边的白发挽到耳后,而后拿起空碗,沉默地离开。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在这里,林妙妙在成婚前不能见其他男性,以免冲撞了喜气,来来去去给她送饭的女人,个个身体瘦弱,眼窝深陷,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揭发过她。
她能够吃到的,也总是恰好能够饱腹的食物。
在柴房越开越大的窗口上,她亲眼看见女人们将她们的粥水都倒在一块,本该是用以饿着她们,限制女人们逃跑的饭食,都用来竭尽全力地填饱她的肚子,送她离开。
第三天晚上,夜幕如期降临,林妙妙带着全村女人的希望,跌跌撞撞地从后山逃走。
可她和村里的女人们都不知道的是,那些人早就在后山设下了重重陷阱。
只是那些从小路逃跑的女人再也没有了声息,所以她们孤注一掷地相信她们已经逃了出去。
林妙妙被举着火把的男人们追赶着一路滚下山崖,在茫茫黑暗里一脚踩空。
良久,她的执念才从崖底飘了上来。
她看见女人们用尽全力阻拦着男人下山,她们蜷着身子,在地上被一脚脚用力踹着;她看见给她送饭的老妇人被摔在地上,嘴角已经渗出了血迹,却还是死死抱着男人的腿不放。
她们都在为了她能够逃出去,为了她能向外界传递哪怕一点消息而拼命。
——而她什么也没有做到。
她就这么坠落在无边的山崖下,这些受了苦打的女人们,永远都在等待着一个不会再起波澜的回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青年垂着眼,久久没有作声。
“我本来想先回到镇上,却发现怎么也出不去……回过头的时候,却发现在我的身后,还有二十多个像我一样的鬼魂,正在看着我。”
“出不去?”青年的神色终于在听到这句话时动了动,他蹙着眉,不解道,“执念没有来去的限制,你怎么会出不来?”
林妙妙困惑地摇摇头。
“就是……好像被拦在山里,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后来是那群鬼魂姐姐们,向我指了一条路,”她犹豫着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反正、反正我就这么出来了……”
一路赶回到村里的林妙妙无处可去,却意外在李明阳奶奶家里,遇上了一脸震惊的小石头。
两个生前的好友,就这么在死后,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青年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
小姑娘手足无措地抬头看他,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犹豫半晌,正打算再跪下来求求他时,暮从云朝楼上招了招手。
安安歪着脑袋飘下来,藏在沙发后小心打量着她,而吴姨走过来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往一旁的小房间去。
在她一步三回头的视线里,青年向她做出了保证。
“……我会想办法的。”
他这般说道。
话虽如此,这事却实在不好办。
按照林妙妙的说法,那大山里起码还困住有二十多个执念,这些执念是善是恶都无从知晓,但最令暮从云在意的,是她说的“走不出来”。
那二十多个女孩和她一样,都被困在了大山里。
她们生前不能解脱,死后却应自由。
能做到这种事的——或许和苏柳被困在湖底二十年一样,是驱灵人的手笔。
而那山里的姐姐们却又嘱咐她不能在小镇上报警,也就是说这条非法运输的产业链,或许并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
甚至有可能,驱灵人和山里的人打过照面,而山里的人,和小镇上的警察也有所相识。
林妙妙的家人难道就不知情吗?
丢了一个孩子,金鸡村来往的村民、林妙妙班上的同学难道也不知情吗?
青年心里的指针慢慢有了偏向。
就算是锁灵符,只要落笔的走势有那么一分一毫的偏差,都会导致符咒的效力大有不同。
就像困住苏柳的,和被张贴在小石头书桌上的,虽然符咒笔势几乎一致,功效却有着显著的区别。
前者用以镇压生灵,后者用以炼化死灵。
要困住这么多执念……这座山里,指不定是危险重重。
青年端起桌上那杯凉透了的蜂蜜水,慢吞吞地含进口中。
在报警前,他起码得准备好证据。
——而且如果事先打草惊蛇,指不定又要让那群驱灵人断尾逃生。
萧晓是个没什么武力值的二愣子,虚得风一吹就能倒;老爷子年纪大了,也不适合陪他跑一趟;而他行动的事需得完全保密,在通灵者的委托机构找个伙伴更是天方夜谭。
被异象局内部那位叛徒发现了,他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思来想去,暮从云也只想到了一个有自保能力,并且愿意陪他去冒险的对象。
况且这位对怨气的来源相当敏锐,说不定有他在,解救这些执念可以说得上是事半功倍。
暮从云知道,只要他开口,越笙不仅能做到全程保密,甚至会同意让他留下,独自一个人前去打探。
但是……
他垂着眸,指尖无意识地在聊天页面上滑动。
最终停止在他给越笙发去的合照上。
照片上的男人看着镜头,目光却落在镜头里的他身上,直勾勾的视线并不显得冒犯,反而真诚得几近柔软。
那双水眸朦胧上一层温和的珍视之意,黑发垂落面颊,显得他整个人无害又温顺。
越笙有些生疏地对着镜头抿唇,操场的阳光映得他冷白的肤色几近反光一般,他在暮从云的指导下,有些无措地挤出一个很浅的笑容。
青年紧蹙的眉宇柔和几分,良久,他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还是别把他卷进来了吧。
第34章 赔罪 只是为了给他做上一顿饭
好在暮从云也不是什么莽夫, 虽然没准备叫上别人一起,但他也没打算一声不吭地玩失踪。
于是第二天,来还车的萧晓就率先得知了这个晴天霹雳。
“不是……”他惊诧地看了一眼暮从云, 又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姑娘,呆滞地重复道,“老板你要一个人进那荒山?”
暮从云正在调整着新买的微型摄像机, 闻言只是随意点了点头。
“这也太危险了吧, ”萧晓眉心紧蹙, 试图劝阻, “那山上都是执念还好说,都是活人, 万一他们抓住了你, 你也走不掉啊!”
“我看还是先报警, 从长计议。”
青年没放下手中的设备,反而开始测试起了设备性能。
“当然要报警, ”他垂下眼, 查看导入到手机里的图像清晰度,“人口买卖的事交给警察, 我只是要去处理后山那几十个执念。”
“再说了,我们一没证据, 二不知道那些被拐卖妇女的名字,就算报警了,说不定也会被移交镇上的警局处理, 届时打草惊蛇,说不定人贩子连同驱灵人一起跑了。”
他抬眼看向萧晓,眸光坚定,不容置喙般落下定音。
“一天内, 如果我没有联系你,你直接在H市内报警。”
“放心,我给自己留有后手,不会出事。”
“……”萧晓直觉还有哪里不对,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犹豫着接下这份差事。
等到萧晓心事重重地离开后,暮从云才开始拨动手表里的八卦仪调节,吴姨飘过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身后。
“小心。”她目光担忧,近乎忧虑般,垂眸看向沙发上的青年。
女人似乎是想要劝说几句,几欲开口,最终还是只落了一句“早日回家”。
她打小看着他从一小团奶娃娃成长至今,也比谁都更清楚暮从云的脾性。
察觉到身后执念,青年抬眼看她,女人眉心轻蹙,无端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形。
——也是他第一次能看见执念的情形。
“不是鬼哦,小梨要叫吴阿姨才对,吴阿姨很喜欢小梨的,小梨吓到了她,也要和她道歉,好不好?”
奶呼呼的小孩被从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拔出来,他瑟缩着看向眼前飘在空中的“女人”。
到那女鬼给他挤出个哭一般的笑,他才视死如归般边哭边道:“对……对不起啊呜呜呜呜呜!”
房内除却他的两位活人没忍住噗嗤一笑,特别是一旁站着的男人,笑得前俯后仰,到抱着小孩的女人都忍不住给了他一拳。
三个大人将他围在中间,投放到他身上的爱意几乎要满到溢出来。
吴姨那时候看他,就好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从来没有告诉暮从云,她的执念是什么,只说时间未到,她还不会离去。
算下来,她陪在自己身边的时间,比爷爷还要长上许多。
“……嗯,”暮从云复又垂下眼睑,乖巧应了声,“我很快就回来。”
就在他查着卫星地图确认最后路线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几声喇叭。
好像是对着他家响起的。
于是青年疑惑地打开门口的监控时,却发现来者是他怎么也没猜到的两个人。
余桃枝在车里探头探脑,而越笙正迟疑地抬起指尖,似乎是犹豫着要不要摁下他家的门铃。
——他们怎么来了?
暮从云面色微惊,身旁训练有素的执念们被他抬手一挥,也一窝蜂散去,吴姨牵着林妙妙的手,带着她几步躲到了楼上。
确认屋内没有什么堆放在外的符咒,将桌面简单收拾了一番,青年才起身往外走去。
余桃枝笑眯眯地朝他使了个眼色,算是打招呼,而后一踩油门,小轿车飞奔出去,剩越笙留在原地,有些局促地抬起眼看他。
二人面面相觑半晌,还是暮从云先开了口。
“哥怎么来了?”
“……”越笙偏过脸,向他举了举手里的几个袋子,“吃的。”
余桃枝说登门道歉的时候,要给对方带上礼物。
顶着青年不解的目光,他继续解释道:“上次没能陪你参加完毕业典礼……”
……所以这是给他赔罪来了?
暮从云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他有些发懵地把人迎进了门,在进入别墅前,越笙却又忽然抬起了脸,看向二楼的落地窗位置。
——这可是在阵法之内!
青年后背一凉,立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好在视线所及之处空空荡荡,越笙没再说什么,进门后,他拎着手里的几个袋子,直奔厨房。
暮从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熟练地将蔬菜肉类分拣出来,终于问出了见面后的第二个问题:
“哥……要给我做饭?”
越笙点点头,于是暮从云不用想,又知道这是谁的好主意。
也不知道余桃枝是误会了什么,不是有事没事就来提点他两句,就是总让越笙做些奇怪的事情。
他对越笙会做饭这事持怀疑态度,心里不禁有些担忧自家的厨房,还没来得及旁敲侧击,越笙就顺手把一把青菜递给了他。
眼睫很轻地一扇:“洗一下?”
“……”暮从云的“我不会做饭”已经到了嘴边,抬眼一看,却忽然意识到了对方为什么会误会自己。
厨房里干净整洁,没有任何落灰的痕迹,就连刀具都被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地晾在架子上。
调料瓶被井井有序地摆放,有的已经见了底。
……他是不会做饭,他家钟点工们会啊!
他对着手里的菜一脸愁容。
洗的话会被对方发现自己一窍不通,不洗的话又怕被越笙怀疑。
就在他沉默的片刻,越笙似乎是误会了他的意思。
他认真思考片刻,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很快,又把暮从云手里的蔬菜拿了回去。
“我忘了,得我来做。”
他是来赔罪的。
冰冷指尖不经意划过青年温热的掌心,越笙挽起长袖,露出一截冷玉一般的苍白手腕,暮从云才发现他今天没有在手腕上缠绑带。
青年愣了半天,终于接受了对方突兀地出现在家门口,只是为了来给他做一顿饭的事实。
眼见着对方用刀的姿势还算熟稔,他终于后知后觉地问了出口:“哥,你会做饭吗?”
出口后才觉得这个问法不对,正在切菜的越笙转过头来,有些不解地看他一眼。
“咳,”暮从云清清嗓子,“我以为哥不会这些的……”
毕竟对方看上去一副生活常识匮乏的样子,任谁也想不到他系了围裙往厨房里一站,倒也有模有样的。
粉色的系带缠绕在越笙曲线优越的腰身上,垂落的带子一路滑落那引人遐想的部位,男人长睫轻垂,刀工却略带几分生涩,像是使久了刀的人,却很久没有碰刀一样。
“会,”越笙答他,将一盘切好的素菜放到一旁,他顿了片刻,低声道,“只是……很久没做了。”
他的眼神忽而出现了片刻的茫然。
异象局的工作和实验体的项目里,都没有教过他做饭这一项技能。
……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呢?
青年忽然凑近了些,从后面握住了他的手,也握住那把有些发颤的刀。
他无奈地看了眼猛然回过神的越笙,叹了口气:“哥,小心点。”
从背后覆盖上来的温度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越笙默了几秒,于是暮从云惊奇地发现,近在眼前的莹白耳垂,就这么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青年的呼吸不由也重了两分,他很快松开了握着对方的手,目光有些游移地别开一旁。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切剁和烧水的声音,暮从云无所事事,只好给他打着无足轻重的下手。
越笙做饭的步骤虽然有些生涩,却非常有条理,就连加入的调料用量也恰到好处。
等到全部饭菜端上餐桌,男人才忽然不经意地一抬眸,注意到了他堆放在一旁的行李箱。
“你要出门?”
暮从云沿着他的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口的行李,含糊应道:“嗯,去邻省玩两天。”
刚才收拾得仓促,他只来得及将桌上的地图和摄像机都一股脑地塞进行李箱里。
出乎意料的是,越笙的手艺很好。
青年有些意外地看向他,男人眨眨眼,慢慢放下了手里的碗筷,迟疑问道:“……不好吃吗?”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下厨是什么时候了。
如果做得很差,岂不是算不上赔罪了……
暮从云却摇摇头,又夹了一筷子他烧的茄子:“怎么会,是我没想到,哥手艺这么好。”
青年眉眼弯弯,像是在品尝着什么天下第一的美味,也丝毫不吝啬给他的夸赞,只是在问到越笙是不是经常下厨的时候,越笙面上才空白了一瞬。
暮从云抬眼,就见他有些茫然地摇了头。
他说:“……不记得了。”
生日不记得,年岁不记得,就连什么时候学来的一桌好手艺也忘记了。
青年的神色蓦然严肃几分,他张了张唇,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和异象局有关?”
回给他的是一个不解的眼神。
“你忘记的记忆……”暮从云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目光一错不错地看向他,“是不是和异象局有关?”
越笙有些讶异地瞪圆了眸,好像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
可仔细想了片刻,他还是摇摇头。
……他不知道。
在来到异象局前的记忆都是空白的,就好像他的人生突兀地少去了一半,只剩下作为“刀”的岁月还在流转。
但暮从云的话确实提醒了他什么。
他想起自己这些天来想要询问青年,却又没能开口的话语。
“你愿意……”他有些迟疑地看向正在埋头干饭的对方,“加入异象局吗?”
“……”
桌上平和的氛围瞬息间凝固,青年抬起眸来,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似乎在压抑着几分不明不白的情愫。
一时间,就连餐桌上合他口味的饭菜都好像失去了味道。
暮从云抿着唇,正要拒绝,就听他又问。
“只是加入我的队伍,你愿意吗?”
这次暮从云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
他忽而抬眼,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客厅那副被白布遮住的壁画。
半晌,青年才轻声问道:“有什么我非加入不可的理由吗?”
他看向对面的男人,似笑非笑地重复道:
“哥这么执着让我加入,有什么非我不可的原因吗?”
越笙微愣了瞬。
他下意识想要摸向腰间的长刀,多年来以这副被改造过的身体压制鬼刀,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自己的情况。
可……
面对青年略带尖锐的目光,他顿了顿,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男人轻轻地摇了摇头。
第35章 “送货” “很危险,不让他知道的好。……
一顿好好的午饭最终在双方的沉默中落下帷幕。
暮从云送他出门的时候, 越笙唇瓣翕动,似乎是想和他说些什么。
可对上青年平静的目光,他迟疑片刻, 最终还是压了压帽檐,向他一点头,匆匆离去。
青年没错过他低下头时, 面上一晃而过的失落。
直到越笙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他才将思绪复杂的目光缓缓收回。
暮从云垂下眼睑, 一会儿想着越笙那半是失落半是茫然的表情, 一会儿又想到几年前爷爷去世前,担忧地看向他的浑浊双眼。
父母失约那天, 也是在一个最为普通不过的夏日。
女人温柔地弯下腰来, 在他额心亲了亲:“爸爸妈妈要去上班啦, 小梨在家乖乖的哦。”
“等今晚回来,就给小梨带你最爱的小丸子。”
可搬着板凳坐在门口的小男孩没有等到父母如约回来, 也没有等到那份承诺好的小丸子。
而在越笙身上, 无论是冰冷的体温、失去的记忆,还是他绝口不提的那些过去——
都难免让他回想起在等待父母的那一整个白天里, 那一份说不清道不明,到如今他才厘清的。
——名为患得患失的心情。
……他们分明才认识了前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 他为什么总有这种会失去对方的错觉?
青年抿了抿唇,他低头点开手机,在和余桃枝的对话框界面停滞半晌, 最终还是摁熄了屏幕。
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弧形的阴影,半晌,暮从云轻叹了口气。
算了。
等这次回来……再把这事问清楚吧。
回到门口时,他才发现林妙妙已经在门关处等着他。
小女孩抬起头来, 眼神里满是不解:“妙妙的事,为什么不告诉那个哥哥?”
明明在找小阳的课桌时,他们都是一起的。
青年摇了摇头,打开行李箱简单翻查了一遍要带的东西是否齐全。
“很危险,不让他知道的好。”他埋头检查着设备接线,淡声答道,“况且人多了容易暴露。”
“我一个人就够了。”
萧晓动作很快,当天下午就把他需要的信息全部发了过来,青年对着一沙发的娃娃思考片刻,终于在执念们眼巴巴的期待眼神里,开始精心挑选大将。
被选上的执念兴高采烈地准备出门,而落选的则耷拉着脑袋,扯着吴姨的袖子哭诉。
“……”暮从云默了几秒,在他们谴责的眼神里尝试为自己辩解,“又不是去旅游。”
用得着这么夸张吗?
吴姨摸着怀里安安的脑袋,无奈地对他笑笑,目光里却满是忧虑。
除了林妙妙,他还带上了苏柳,先前和小石头搭过话的那位独臂少年,以及一位虎背熊腰的光头男人,将他们对应的玩偶一一装进包里后,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预约的面包车已经开到了门口,车主揉了揉眼睛,抬头看看跟前的别墅,又伸长了脖子瞄了眼停在院子里的法拉利,最终狐疑的眼神落到眼前的青年身上,上下打量了几番。
“……”他语气微妙地问道,“请问是暮先生吗?”
“您好,”暮从云拿出手机,眼也不眨地给他扫过去了五百块,“租三天,一共五百没错吧?平台上已经付过押金了。”
停在门口的面包车足够破旧,车窗上贴满了小广告,车身的漆这掉一块那掉一块,看上去一副快要散架的模样,青年点点头,对此很是满意。
更加满意的还有车主本人。
虽然不知道眼前的小年轻为什么有车不开要租个二手的,而且还要求越旧越好,但是钱到手,别的什么都好说。
他喜笑颜开地收下钱,为防这位冤大头反悔,迅速把手机揣回兜里。
搓搓手,男人还不忘回头吹嘘几句自己的车:“诶哟,老板真有眼光,放心,你别看这车年纪大,油加满了,那跑个三天三夜都不是问题呐!”
把车钥匙递给青年后,他还热心地帮他把门口的行李也搬上了车,目送青年将摇摇晃晃的面包车开走,男人乐滋滋地笑,这才心安理得地给自己打了辆滴滴车回家。
就是有点奇怪。
这小年轻背的那个包,他刚才也伸手帮他拎了下,看着鼓鼓囊囊,拿在手里怎么轻飘飘的。
……算了,有钱人的爱好他也不懂。
而这头被男人惦记的、放在副驾驶上的背包颤了颤,半晌,竟然从里头自行拉开了拉链,爬出一只小狗玩偶。
正是那天被越笙抱在怀里的那只小白狗,少年少了一只手臂的身影从小狗身体上钻出来,满面愁容地吐槽道:
“这车也太震了吧!”
从这里到林妙妙说的荒山起码要开四个多小时,就算他们是执念,飘一路也很累的啊!
“嫌累就回娃娃里头去。”
青年声音平淡,似乎完全没有因为车身的震荡而有什么不妥。
少年不死心地往他身上瞅,终于在眼睛干涩前,在他背后看到一片薄薄的、金色流光编织的绸缎般的波浪。
“……”他无语凝噎片刻:“你就把它们当减震带用?”
少年和暮从云捡回来的其他执念不太一样,他在活着的时候,也是一位通灵者。
所以他才清楚,那些柔软而耀眼的流光,对于执念、甚至其他通灵者而言,是多么珍贵的馈赠。
只需要简单一缕,就能遏制普通的恶念暴动;
而像小石头那样被封了锁灵符,当天就要鬼化的恶灵,也能在青年的流光之下被唤回神志。
哪怕是驱灵人近乎极端的催化手段,也没能动摇那密不透风的流光屏障。
而它们现在——
正盘绕着围在一起……为流光的主人垫屁股。
暮从云也没想到这车能这么颠,他租车的时候光想着融入乡镇生活,压根没想起路上还有四个小时的车程。
但好消息是开进山路的时候已经入夜了,他在路边停下,让光头执念掌起了方向盘。
青年熟门熟路地戴上耳塞眼罩,往后座一躺就开始睡觉,金色流光将他整个人托在半空,让他几乎免疫了山路上所有的震荡和颠簸。
所以暮从云也不知道,在经过金鸡村的时候,林妙妙忽然拉了拉光头的衣袖,叫停了车。
“我下去,和我的朋友道个别。”她比划着轻声道。
车内不用睡觉的三个执念下意识看向暮从云,青年睡得四平八稳,全然没有醒来的征兆,于是四个执念面面相觑片刻,还是小少年拍了板。
“快去快回。”
他用口型说道。
林妙妙点点头,风一样溜出去,不到五分钟后,又钻回了车里。
见暮从云还没醒,她小声催促:“走吧走吧。”
于是这个小插曲在青年良好的睡眠中被他全然无视了过去,等他醒来后,面包车已经摇摇晃晃地开近了山下不远的小镇上。
暮从云将一袋子执念收回包里,重新当回开车的司机,沿着萧晓给他发来的路线,熟门熟路地找到镇上的某家旅馆。
半夜四点被吵醒的旅店老板睡意昏沉,开了卡后就示意他自便,于是青年深深看了他一眼,看都没看一眼手里的房卡,就往二楼走去。
旅馆的环境算不上好,饶是他戴着口罩,浓厚的腥臭味还是一股脑往鼻子里钻。
再次确认了萧晓发来的门牌号,苏柳慢悠悠地飘过门,从里面为他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是个尖嘴猴腮的男人,这会儿正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暮从云慢悠悠从兜里抽出一张黄符贴在他脑门上,随后拉开行李箱,示意包里的光头执念出来给他化妆。
林妙妙这才发现他除了一包子拍摄工具,还带了半个行李箱的化妆包,光头憨憨一笑,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俺以前是个特效化妆师来着,不然小暮也不会叫俺出来。”
他照着瘦猴的样子给暮从云在脸上涂抹,青年则用瘦猴的指纹解锁了手机,开始翻看里头的信息。
【金嘴】:[新货,明早7点送上山。]
【金嘴】:[定位]
距离旅馆不过百来米,暮从云猜测这是他们约好见面的地点。
又往上翻了一截,甚至将瘦猴发过去的语音都听了一遍,他也差不多摸清了这家伙的说话口气。
一个小时后,“瘦猴”跛着脚,出现在靠近荒山的小道边上,一瘸一拐地走近了约定地点。
大老远就能看见一颗闪烁的金色门牙,男人肥胖的身躯靠在时不时震动几下的面包车上,正在大喇喇地吐着烟圈。
“死肥佬,”瘦猴挤到他身边,愤愤将背包带一甩,“又背着老子抽好东西。”
“哼,”金牙嗤笑一声,示意他上车,“干完这一票,你也可以去捞一把。”
只是在拉开车门前,他忽然停下,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同伴。
“干嘛!”瘦猴阴恻恻地抬起眼瞪他。
男人晃了晃肚上肥肉,把香烟踩灭:“你今个怎么把背登这么直,高老子一截!”
“看得老子脖子真他妈难受!”
金牙啐了一口,率先钻进了车里。
而车外的瘦猴愣了愣,片刻,才僵硬着坐进来。
“别提了,那破床给老子睡落枕了!”他坐在副驾驶,抬手敲了几下后颈,不经意般问道,“车怎么一直在晃?”
“新货没给药,”金牙一张嘴闲不下来,给车子打火的功夫,很快又叼起一根烟,“烈得很,还是个学生妹!”
“好像是城内的大学生吧,别说,长得还挺正!”
“这次能卖老大钱了,完事了咱包个房喝酒去!”
在汽车嗡鸣中,他忽然偏过头去,看向还维持着敲后颈姿势的瘦猴。
金牙眯起被肥肉挤成一道缝的眼睛:
“喂,死猴子,”
“你怎么不说话?”
第36章 荒山 ——被发现了。
“嗐, ”瘦猴放下手臂,抱着胸往下一躺,懒洋洋地半撑着眼, “有嘛子可说的,赶紧的,耽误老子功夫。”
“是吗?”金牙狐疑地盯着他, 悠悠给了脚油门, “你不会是……”
瘦猴斜睨他一眼, 脸上的皱纹折了起来, 面色也带上几分阴翳。
“你不会是——
“被条子盯上了吧?”
面包车晃悠悠地荡出去一截,嘎吱嘎吱地行驶在公路上, 金牙目露凶光, 而被他盯着的人, 则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回以他一个不达眼底的冷笑。
“老子要是被盯上了, 现在还能全须全尾坐这儿?”
他伸手, 抠了抠面上的泥垢,放在鼻子前吹一口气, 唇角轻扯:“行了老金,赶紧交货去, 废话真tm多。”
虽然找萧晓恢复了他们二人的通话录音,但是短时间内要把神态和小动作尽数模仿到位,暮从云自认他的演技还没有精湛到这个程度。
于是画完特效妆的青年在房间内沉思半晌, 一脚踢醒了睡得死沉的瘦猴。
从美梦中被吵醒的瘦猴破口大骂,刚睁开一双窄小眼睛,却对上一张和自己长得几乎完全一样的脸。
“你你你——!”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尖叫声还没出口, 就被什么看不住的东西捂住了口鼻,连同四肢也被无形的禁锢所桎梏。
暮从云从床头卷了张旧报纸缠在指尖,在他眼角用力划拉几下,杀猪似的惨叫还没出口,瘦猴撑了眼皮,忽然就看见了房间里其他的“人”。
或许说是鬼才更加合适。
满面血痕、蓬头垢面的小女孩;人高马大,后脑勺凹陷了一个坑的彪形大汉;断了一只手,袖口血淋淋的少年;以及面部被泡得发白发肿,溺死鬼似的乌发女人。
这是在拍什么特效片吗?
他白眼一翻,抽搐着吐着白沫,就要彻底晕死过去。
青年这头忙着赶去赴约,可没空给他缓冲的时间,光头领了他的意,径直了当地给瘦猴戴好设备,顺带一个友情破颜拳。
能被暮从云收在身边净化的,无一不是怨念深重的执念们,早就已经凝成了实体,做起手脚活来麻利得很。
这会儿几个执念们都不用他开口,各自分工合作,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在瘦猴吓得两股颤颤地失//禁前,青年也算是成功“说服”了他配合工作。
由于瘦猴听不懂执念们的交谈,因此在他眼前张牙舞爪发出无意义叫吼声的魂魄们,活生生像是来索命的恶鬼。
他亏心事做得多,也怕鬼敲门,哪里敢不从。
只不过微型耳麦的传播有延迟,所以暮从云每每要回答金牙前,都得先停顿片刻。
山下有困住执念的阵法,除了林妙妙,青年没把其他执念给带上来,只吩咐有什么问题就扯一扯他留下的金穗,躲回娃娃里头去。
金牙还是直觉有哪里不对,他眼神怪异地多看了几眼身边的人,奈何无论是语气还是模样,乃至爱抠挖脸部的小动作,都和他记忆里的瘦猴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面包车在山路前进得困难,车子刚到半山腰就熄了火,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远远地走来几个晒得黝黑的男人。
为首的歪脖子男人显然认识他们,眼见着面包车开近,歪脖子背着手走过来,目光带着不怀好意的探究,幽幽地落在了车尾箱上。
他咧嘴一笑,扬起下颔:“老规矩,先验货,再给钱。”
两个光着臂膀的男人从他身后走出来,将后车盖打开,从里面拎鸡仔似的,提溜出一个被捆住四肢,堵住嘴的女孩来。
女孩眼眶通红,眼神里满是恐惧,她看上去还很年轻,穿着一身漂亮的小裙子,由于无法出声,只好用哀求的目光一一扫过面前的一众匪人。
金牙舔舔手指,从口袋里掏出一沓证件,扔给了为首的歪脖子。
“大学生,今年才二十出头,捡到宝了,”他伸出手来,比了个数,“要这么多,不过分吧?”
歪脖子面色一沉,趁着二人讨价还价的这会,瘦猴的目光迅速从女孩那一叠证件中最上面的一张扫过去。
——H大的校园卡。
他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了回来。
而那头也终于讨论出了个结果,金牙骂骂咧咧地指挥他跟上歪脖子领的一队人,气冲冲道:“妈的个死老头,说什么还要新婚夜验那学生妹是不是雏!”
“猴子你跟着,”他凑近了些瘦猴耳边,恶狠狠道,“老子下山去抄家伙,要是这群老炮敢赖账,老子要他们好看!”
瘦猴的身子僵硬了片刻。
半晌,他点点头,跟在一众男人身后上山。
山路坑洼崎岖,杂草丛生,歪脖子很快让人把那女生放下来,让她自己往上走。
刚被松了脚上的绳索,女生就一把推开身旁两人,爬起来就想要往下跑,早有准备的两个男人拽着捆绑她双手的绳子一拉,让她面朝下地摔向了杂草丛。
“呜……”她蜷着身子,小声呻吟着,泪眼朦胧中,却隐约看见一个身形瘦长的男人,正冷着眉眼看过来。
一双眸底闪过轻微的不忍。
但那道目光不过稍纵即逝,快到她都没认清这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的一般。
打骂和威胁在深山里永远是最好的手段,片刻,女孩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满面泪痕地跟着一行人往上走去。
只是在恍惚中,她以为自己又一次出现了幻觉。
不然她怎么会看见走在最后的男人忽然反手将手掌往下压了压,向她在背后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沿路上,青年都在不经意地调整着衣领上的微型摄像机。
有位自来熟的村民落后一步,腆着脸走近和他搭讪:“今天的货不错,比上次那批要好。”
村民贼眉鼠眼的目光在男人身上晃过去,直勾勾地落在他手指上的金戒指。
瘦猴勾起一边嘴唇,轻嗤一声:“那你们村长还赖账?”
“唉,那啷个叫赖账呢?”村民无辜瞪眼,“这要是个破鞋,那就冲撞了山神哩,毕竟是村长儿子的喜事,那可马虎不得!”
瘦猴却不为所动。
“可我们谈生意的,只讲究……”
顿了顿,瘦猴的面色却忽然僵硬片刻,在村民疑惑地看过来时,才从善如流地接道,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货也交了,你们不交钱,那就是赖账咧。”
耳机里的声音忽然消失得干净,青年猜测是走得太远了些,和那头已经断去了信号。
——他原本只打算把交易的场景拍下就走。
一来是留好了证据尽快报警,二来则是趁警察没赶来前,他要去找一找驱灵人的阵法。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突如其来的上山邀请不仅和他的想法背道而驰,而且——
在被金牙叫着跟上大部队时,耳机里的瘦猴忽然嘀咕了一句。
“怎么回事?以前从来不让外人上山的。”
他在原地站定的那几秒,也是因为听到了这句话。
金牙虽然表面上看是信了他,但老江湖到底不是他这种初出茅庐的演技能蒙蔽的,尽管猜不出皮下换了人,也多少觉得他今天有异常。
把他留下后,他猜金牙宁愿放弃这单生意,也不会再选择上山了。
——不过他也留了一手,金色的细线悄悄跟上了金牙的面包车,只要能安全下山,他就有百分百的把握能抓着人。
……只要能安全下山。
留在瘦猴那里的执念们他倒是不慌张,少年生前是通灵者,暮从云随手画的现形符他也能破解,青年如法炮制地在瘦猴的房间里画了个小结界,出了这房门,瘦猴就会把见过他们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现下比较担心的是——
身后摔了一跤,小腿处汩汩流血的女生。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懂自己的意思。
从校园卡上一扫而过的信息,暮从云得知她比自己还小一届,叫做田韵。
尽管上山的路还有很长一段,但田韵始终没有再呜咽出声,哪怕声声喘着粗气,她也在费劲地独自往前走着。
终于看见冒头的一座座矮脚屋时,已经是下午的时间了。
瘦猴抬眼看了一圈,村里头能看见的全是男人,坐在村头一边扇风一边等他们上来的,三五在一起打着牌聊天的,在太阳底下午休的,或是几个嬉闹着跑过去的男童。
没有女人。
——妙妙提过的姐姐她们呢?
他暗暗收下打量目光,田韵被几人拉扯着带走,就在他抱着臂环顾四周时,最早见过的那位歪脖子男人走了过来。
“饿了吧,”他湛黑的眼神定定看向面前的瘦猴,皮笑肉不笑道,“我家婆娘烧了饭,跟我去先吃点吧。”
瘦猴轻眯起眼,尖利的下巴堪堪一点,环视一圈:“你家婆娘?”
“哦,这个,”村长的笑容更大了些,做小伏低般道,“村里头的女人都下地去了,但我婆娘前几天摔了腿,还在家里养着呢!”
说着便引着青年一路往村里走去。
整个荒村依山而建,四周都是崎岖不平的泥巴路,瘦猴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路过一个上坡的转角时,脚腕却忽然传来一阵大力。
“——!”
暮从云只来得及用手护住头,在重重的一声撞击声中,他摔落在一个铺了厚厚一层杂草的深坑中。
这泥坑约摸有十来米高,他抬起头,就见村长和那个拽他下来的男人齐齐在泥坑上看下来,歪脖子眼神讥讽,恶狠狠骂道:“他妈的,还敢惹上条子!”
“狗日的还敢把警察叫来,恁个做买卖的忒不老实!”
“给老子在下面待到起吧!”
语罢,歪脖子叫上一旁的村民,将一层一层的枯叶杂草盖上坑口,在逐渐减少的光线下,瘦猴逐渐停止了反驳和叫骂。
——被发现了。
他面无表情地眯起了眼。
第37章 脱身 ……这坑洞里还有别的活人!……
随着最后一丝阳光被遮蔽, 上头骂骂咧咧的声音也逐渐散去。
泥坑里的枯草杂叶都凝结着一层透明的露水,只是滚落坑底,就让他沾了一身潮湿泥土的气息, 洞口很小,简单用杂草掩盖着就能让人难以察觉。
暮从云在原地安静等待了片刻,确认上头无人后, 才慢悠悠地取出一张静音符贴在身边。
被一根金丝牵着的林妙妙从他手表里钻出来, 女孩有些焦虑地来回踱步, 却无论如何也离不开他划定的范围。
“没事, 不用出去,”青年弓起一双长腿, 不紧不慢地检查着身上的擦伤, “我心里有数。”
手臂被洞口的枯枝浅浅蹭出了一道血痕, 衣裤虽然沾染泥水,有所脏污, 却也还能忍受。
好消息是, 他摔下来的前一刻用蜷缩的姿势护住了重要部位,因此哪怕关节有些红肿, 也并没有到不利于行的程度。
青年垂下眼来,漫不经心地笑了声。
情况倒是明了了。
金牙和村长的交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 他却不知道二人是什么时候交换了信息。
而那位凑上来的村民,看似是在搭话,实则一直往他的袖口衣领处看。
——大概是想找出他身上的监听设备。
幸好萧晓在专业方面还是靠得住, 因此在将他推落泥坑前,大概是相信了那位村民的话,也没有人再对他来上一轮搜身。
“可是、可是……”
林妙妙围着他转了几个圈,瘪着唇将哭未哭, 要是她还活着,一双眼睛又该通红得像兔子般可怜。
“你受伤了,而且天就要黑了,我们要怎么出去?”
简单用背包里随身携带的纱布和消毒药水清理了伤口,青年抬起眼,往头顶几乎密不透光的泥坑顶上看去。
在几乎算是昏暗无光的洞穴,他的瞳仁之上却浮了一层轻薄的金雾。
“还有两个小时,在这之前先歇会。”
在深不见底的泥坑中,青年熟门熟路地在背包里翻找出一叠空白黄符,
“天黑之后,我们再行动。”
这次他没再用河边的泥沙作画,而是从夹层里掏出一小瓶朱砂,用指尖沾了,全神贯注地落笔。
瞳仁之上的流光几乎是洞内可见的唯一一点光亮,暮从云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滞缓,连落笔的走势都没有迟疑一星半点,很快在黄符上游走出一条娟秀的游龙来。
他盖上朱砂瓶的盖子,半眯着眼端详片刻,点头。
“等到……”
“咳咳咳咳——!”
一人一执念的对话在这一阵剧烈咳嗽声中戛然而止,青年迅速将手里的黄符收回包中,警惕地抬起头来。
将画好的小龙放到一旁,他搜寻片刻,终于在堆积成堆的枯叶杂草之中,看到了一个朦胧的影子。
那人气若游丝,几乎是吊着一口气的样子,只是垂死挣扎般咳出了几声微弱声响,很快又湮灭在一片寂静中。
……这坑洞里还有别的活人!
暮从云小心翼翼地往他的方向靠近,也重新往喉咙上贴了张符,模仿回了瘦猴的声音:“兄弟,你没事吧?”
男人一张嘴开开合合,似乎在呢喃着什么,却又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显然已经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即使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也只能察觉出面前有个模糊的人形。
暮从云犹豫片刻,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给他喂了点。
他眼中逐渐浮现出一个金色的轮廓。
面前的男人约摸着三十出头,唇边长满了胡茬,眼窝深陷,双眼无神,男人脖子上挂着一个摔破了的相机,面上的黑色镜框碎了一角,面色蜡黄得没有一丝血色。
被他喂了一点水,勉强能说话的男人气若游丝地问:“你……是谁……”
“……”暮从云默了片刻,反问道,“你呢,你又是谁?”
见对方只有胸膛还在微微起伏,马上就要嗝屁的模样,他还是勉强开口糊弄道:“我是你同行。”
男人无神的双眼中蓦然燃起了一点火光,他极快地喘着粗气,颤抖着抬起手,就想要把脖子上的相机摘下来给他。
“好、好……这里面……有证据……”
“麻烦你带出去……救救她们……”
多日没有进食让他已经虚弱到几乎说不出话来,男人执拗地要将相机托终,青年盯着他神色半晌,最终也没有接受。
他从夹层里摸出些压缩饼干,递给对方,却得到对方颤缩着收回的手。
“如你所见,我也是被他们发现了扔进来的,”他继续把饼干强塞进对方怀里,“你得活下来,我们才有机会把证据带出去。”
“我一个人,不可能离开这里。”
“我有办法能出去,但我自己一个人做不到,要是我们都死在这里,证据就永远被埋在地下了。”
男人沉默片刻,似乎是想要抬头和他对视。
但一片漆黑中,他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捧在手心里的饼干,沾染了一点对方的体温。
在对方的坚持之下,他就着一瓶矿泉水,小口小口地全数咽下干硬的粗粮。
几乎花费了小半个小时,那一块饼干才吞进他的肚子里,好似饥渴了三天的旅人终于遇见了绿洲,剩下的几块压缩饼干,被他很快地吃干抹净。
“呼——”他长舒一口气,尽管声音虚弱,也终于能够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我叫周云,是一位记者,我是为了找我妹妹上山的。”
“我已经找到了这个村里的人买卖人口的证据,你……你怎么称呼?”
“……”暮从云思考片刻,“叫我小阳就行。”
瘦猴的名字就叫杨飞,他这也不算撒谎。
“哦、哦、小杨,”周云急急喘了口气,“你说你有方法出去,是什么办法?”
“镇子里和山下都是他们的人,我一开始试过报警,根本没用!”
“镇里的车也不能坐!我们出去之后,还得带着证据跑很远……你的、你的东西够吃吗?”
他一连问了数十个问题,青年默了几秒,还是决定化繁为简,少费口舌:“晚上八点行动,还有半小时,你歇着就行。”
“……”周云终于停了话头,“你说的需要我帮忙……”
青年继续报以沉默。
于是周云也怔怔地闭了嘴。
——那只是对方为了逼自己吃些东西活下去,所编造的谎言。
在沉默的黑暗中,只有二人的呼吸声彼此交错着响起,依稀间,他听见对方似乎用了纸张之类的东西。
纸页扇动着空气,发出微弱的挥舞声。
周云安静了不过瞬息,他摸摸嘴唇一圈的胡茬,又摸摸身下湿润的枯叶,最终还是决定不能拖他的后腿。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你可以和我说。”
他颤声道:“……我还没找到妹妹,只要能出去,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普通人看不见那金色的流光,所以周云也没有意识到,在漆黑的洞窟里,有一双金色的瞳仁,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青年其实也在头疼。
他确实没想到都到这一步了,还出了个变数。
这次外出还真是哪哪都有惊喜。
——但如果利用得好,周云也是他能够成功脱身的帮手。
他思索片刻,又扫了一眼对方因为几日来缺粮少水状态而疲软的身体,电光火石间做出了最后判断:“你就待在这里。”
“……啊、啊?”
青年迅速将包里的东西清点一遍,仗着对方看不见,他把除了粮水以外的黄符等杂物通通掏了出来。
拖着周云软绵绵的身体来到他摔下来的地方,再把自己的帽子取下来盖在他头上,青年将装了食物的背包放在他身边。
“你是要我……装成你?”
周云有些震惊道,“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一片漆黑中,暮从云让他去摸包里剩下的食物,“你省着点吃,能撑个三天。”
包里确实是剩余不多的饼干和矿泉水。
男人默了默,他更好奇的是:“可是你要怎么出去?”
他们如今就在坑洞的正下方,上头时不时有踩踏声经过,不是路过的村民,就是村长留下来守在这的人。
“……坑不高,我能爬。”
对方似乎不想和他多言,只是含糊应道。
周云登时蹙紧了眉头,正想告诉他自己早就试过了这个方法,让他别白费力气,泥坑之上却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声。
“走水了!走水了!”
“老陈家走水了!”
“肯定是他家那熊孩子又在点烟烧着玩!这倒霉玩意!”
人声渐去渐远,直到再也听不真切。
……怎么会这么巧?
青年捂着他嘴的手登时撒开,留下一句“回见”,在黑暗里,周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猜测那是小杨在光滑的泥坑壁上攀爬,正想劝他再换个法子,不要浪费功夫,遮盖了光线的枯叶堆却忽然被撕开一个小口。
月光如同细碎的白霜,凌乱地铺落在他身前。
周云正惘然抬头间,就见一道修长有力的身影拨开遮蔽,撑着洞口一翻,动作利落地跃出了泥坑。
青年很快又回过头来重新铺好了洞口,在月光下一闪而过的面庞,却让洞底的周云捂住了嘴才没有惊叫出声。
——是那个人贩子!
他目眦欲裂地瞪着已经重新恢复原样,密不透风的泥坑口。
可是那道轻而快的脚步声瞬息之间已经离了远,只剩下长久的寂静遗留在空荡的洞穴。
半晌,周云才低下头,手指颤抖着想要打开已经没有电的相机,去对一对那道侧脸,和他之前拍到的瘦猴,是不是同一个人。
可是黑暗压抑的环境里,毫无反应的相机并不能带给他任何慰藉。
他只能想到是自己被那人贩子又一次坑害了。
他的妹妹,拼命留下的最后一点口音,就和瘦猴——这个叫杨飞的男人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对方连名字也懒得骗他。
可是……
瘦猴为什么又要费尽心思地哄他活下去,不仅喂了他水,还把食物全部留给他?
生死一线时,对方对他展示的善意,也全部都是假的吗?
他为什么会进来,他出去后又会怎么样?
周云抱着那一个孤零零的书包,沉着脸埋在上面。
他颤抖着身体,深深吸了一口冷气。
第38章 呼吸交错 “找到你了。”
远处是人影攒动的救火声, 青年潜伏在小山坡后,确认四周无人,才借着月光, 让林妙妙出来看上一眼周云妹妹的照片。
“我记得她……!”
小女孩凑近了,仔细瞧了瞧,捂嘴惊呼道。
她指着照片上的单眼皮女生向青年描述:“她来给我送过饭……”
那这姑娘还活着的概率就大了许多。
暮从云矮身躲在小灌木丛后, 却没有立刻动身, 而是四周找了一圈, 将一张落在地上的黄符捡起来。
符篆上的小龙已经没了踪影, 听那头的声音,这火烧得也确实够旺。
将肩上的小布袋系好, 暮从云谨慎地沿着记忆中的方向,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杂草丛生的泥泞山路上。
途径一处小木屋时, 他的手表轻震了下。
于是青年弓下身子,踩着月光翻进栏杆里, 他攀上一旁的砖块, 自那木屋顶上唯一的窗户往里面看去。
乍然被遮了光亮,木屋内本就精神紧绷的人发出惊恐的尖叫, 叫声又很快被她捂灭在口鼻之中。
田韵狼狈地蜷缩在茅草铺垫的角落,腿上的铁链还有着被打砸的痕迹。
她死死捂着嘴, 就看见早上的其中一位人贩子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从被锁死窗户的缝隙,飘落下一张小小的纸片。
田韵怔了怔, 好一会才过去将那张纸片捡了起来。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不是什么纸片,而是一张陌生女孩端正的证件照。
瘦猴的声音在靠近木门的地方响起,他极快地说道:“帮我一个忙, 如果有机会的话,找到这个女孩,告诉她,她哥哥在村子里。”
“……什么?”田韵茫然地看看照片,又看了眼声音的来源。
“他受了伤,食物还能撑三天,”简单交代了位置,来人不管不顾地将信息一股脑倒给了她,
“我要下山找救援,这几天你不要轻举妄动,他们在婚礼前不会动你。”
救援……
这下田韵终于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她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猛然抬头。
像是石子被投入湖面,让她死寂绝望的一颗心开始跳动。
田韵抱着那张照片,手脚并用的爬到门边,
青年贴着门扉,想要听清她的声音,却只听到哗哗作响的锁链声越变越大,默了片刻,女孩才颤抖着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和、你和那些家伙就是一伙的……”
这次门外的声音安静了更长时间。
田韵呆呆地盯着那块被风吹动的门板,若不是手里的照片,她几乎以为这一场对话不过是她精神崩溃前最后的幻想。
“咳咳,”半晌,瘦猴掩唇轻咳了声,左右看了看,他声音放得更加低了些。
“彼阳的晚意?”
田韵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却下意识对上了后半句:“初生的东西。”
“……等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呼吸骤停,声音急促,“你是H大的学生?!”
这不是他们学校评分系统上大家刷的对口溜吗!
去年H大高层忧心早八大家起不来,贴心为学生们增添了早七晨读服务,让半个学校的学生都冲上了打分平台,齐心协力给学校刷了一波整齐划一的“好评”口号。
那个人贩子……怎么可能会这么清楚他们学校的事?
“嗯,”再抬手看了一眼表,对方的声音加快了两分,“没时间了,我先走了。”
别走……
她趴在门板上,低下头苦苦地在心里哀求着。
她好害怕,她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她的祈愿,半晌,那头传来了对方的声音。
“你会没事的,放心。”
良久,田韵望着那扇安静的木门,再低头看了看手心被攥得紧巴巴的一张证件照。
她慌忙用身下的杂草掩盖了那一张照片,女孩捂住嘴,用尽全力才让自己不要哭出声音来-
沿着来路走到一半,青年就放慢了脚步,悄悄躲回了转角处。
有几个男人正聚在一起,遥遥看向远处的火光,饶是闹出了这么大动静,他们也没有离开村口一步。
“……”
原路返回的道是走不通了。
暮从云果断绕路,但接连着在各个出口都遇到把关的男人时,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不是守夜,他们是为了监视而守在这里的。
为了监视有没有人进出,为了监视会不会有女人敢偷偷离开。
距离起火已经过了个把小时,火势扑灭后,村子里陆陆续续出现了更多男人的身影。
等到人群散去,已经又过了半个小时,暮从云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从藏身处出来,往树林和遮蔽物更多的大山走去。
还没走上两步,就对上一双含着冰冷恨意的眼睛。
女人死死瞪着他,像是在看着血海深仇的敌人,她面颊凹陷,额角垂落一缕血迹,青年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她是个执念。
“是你……”女人通红着眸,几欲暴走,“是你——!”
她看上去恨不得冲过来将他大卸八块,却又忌惮着什么似的,在离他五六米远之外站定,久久没有动身。
是不想过来,还是她过不来?
暮从云忽然就想起林妙妙所说的,“她们都出不去大山”。
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土地,又用鞋跟碾了碾,确认这处没有什么稀奇的,这才走上前去,接近那个枉死的执念。
女人看向他的目光逐渐从仇恨变得满是惊喜,她咧着唇,看无知的猎物一步一步靠近,浓厚的怨气从她的身后铺天盖地的垂落——
在被黑雾笼罩的人形中,一只手从中轻描淡写地伸出,指尖与她的额心一触即分。
浓郁的黑色倏然散去,女人神情恍惚地瞪大了眼,只见瘦猴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金穗,细线的另一端,就牵在她的脖子上!
“带我去后山,”瘦猴压低了声线,手中的流光烫得她不停试图着挣脱,“去你们的地方。”
她还要挣扎,眼神里的恨意仿佛熊熊火焰,能够将她魂飞魄散的流光也锁不住执念复仇的决心,被烫得支离破碎也无所谓,她尖叫着扑向瘦猴。
——凭什么她死之前逃不走,凭什么她死了后还要任他摆布!
青年利落地翻身躲过,但他所在的地方接近村庄,一点细微声响都能在空寂无人的大山里被放大百倍,眼见着路口巡逻经过的声音去而复返,他拽住女人袭过来的双手,一扯金穗,拽着她一路冲进了茂密的山林中。
身后很快传来了追赶的脚步声。
“什么人!站住!”
“有人跑了!通知村长——!”
人声,风声混杂在一起,在黑暗的树林中,暮从云脚一滑,从一处十来米的斜坡滚落,没有来得及顾及伤势,他迅速爬起身,借着月光闯入下一片树林。
直到百米之后,人声熄灭,他才松开缠绕在执念身上的流光。
正欲开口,女鬼又咬牙切齿地亮出一双利爪,往他的脖颈袭来。
青年无奈地叹了口气,接住她一双枯瘦见骨的手,耐心解释道:“我不是捉你来的人。”
执念死死的瞪着他,眼神是显而易见的不信。
点在她额头的那一下本来是想让执念恢复清明,却没想到她本就没有陷入错乱——只是自己这伪装的身份,恰好就是她要报复的对象。
但说来也怪。
暮从云轻眯了眸,上下打量了几眼她的衣物。
已经是几年前的款式了。
这山里的执念,按说应该个个怨气深重,能成恶鬼,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们都没有恶化呢?
所谓的困在大山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青年很快也顾不上她,他踩空的时候崴了脚,把手机的电筒点亮,他低头查看起自己的伤。
好消息是有着枯叶堆做缓冲,他的脚踝只是红肿了些,还能活动,坏消息是他把清理伤口的纱布和药物都留给了周云,现在自己什么也没剩下。
被金色丝线捆住手脚、限制了动作的执念在一边看他的惨状,毫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
她正要开口讽刺两句,面前却忽然又出现了一位女孩。
一眼就看见他腿上又多了两道划痕,林妙妙手足无措地伸出手,青年却眼疾手快地把裤脚给放了下来。
“没事,”他靠在作掩护的树桩上,点了点手表,“你回去待着。”
现状却实在没有他说得这么轻松。
虽然这伤短期内不妨碍行走,但从这连绵大山走到镇上起码要七八个小时,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以他现在的身体几乎做不到。
——况且出去的路还被封死了。
但幸好手机还能用,暮从云找出地图,和脑海里走过的路对应起来。
而一旁的执念也安静听着林妙妙对他身份的解释。
青年正回忆着早上上山时途径的路段,试图找到其他能下山的办法,电光火石之间,他却忽然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劲。
他早上走过的路,和萧晓给他的地图,走势怎么完全不相同?
虽然终点都是半山顶的村庄,但——
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也能走向同一处终点吗?
他很确定自己在上山时没有认错方向,和爷爷学的五行八卦,基础的一门就有辨认方位。
还是说——
他的神情倏然严肃了几分,连带着目光也冷冽起来。
他在上山的时候,也许就已经走入了一个巨大的鬼打墙之中!
这不仅仅是一个要困住大山里二十来个执念的阵法,而是一个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的阵眼——!
而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
来不及让身旁震惊地瞪大了眼的执念和林妙妙再叙旧,他踩着还钻心疼痛的伤腿起身,就要往回走。
青年面色冷凝,眸中的恨意一点一滴地集聚,走着走着,甚至迈开步子想要跑起来。
眼见着他又回头往火坑里跳的林妙妙急急地抓住他,从女孩那得知对方易容真相的执念也犹豫着要拦住他。
可暮从云去意决绝,直到走到跌下来的那道斜坡,他才左右寻了根木棍,想要撑着往上爬。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锁灵阵,只有当年害死他父母的那个人。
他指尖颤抖,说不明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身体的疼痛。
十六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有对方的消息。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
奈何伤腿还是大大限制了他的动作,斜坡只爬上一半,临时用作拐杖的木枝“咔”一声断裂,彻底折成两截。
骤然失去了支撑,在黑暗中,他从高处直直下坠——
在林妙妙和另一位执念手忙脚乱地回过头想要拉住他前。
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却俶尔出现了一道轻盈的、踩踏着枯叶脆响声的、奔跑着向他靠近的脚步声。
在坠落的疼痛来临前。
——他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呼吸间沉沉的幽香和冰冷的体温让青年一时间止住了呼吸,而那人抱着他滚落在地,充当着肉垫,大大减缓了他下落的劲头。
在枯叶泥土的气息中,二人凌乱的呼吸骤然交错。
“……找到你了。”
第39章 “你骗我” 有一瞬间,想将一切都告诉……
“……哥?”
好半天, 暮从云才慢半拍地把出走的理智套回来,他怔怔盯着身下的人,却见越笙的眸中, 倒映出瘦猴的面庞。
可对方下意识的肢体动作做不得假,越笙微微偏过脸,清透的月光下, 暮从云有些惊异地发现, 他似乎是——
在生气?
还没等他想清楚其中缘由, 青年很快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越笙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他明明只告诉了萧晓一个人, 而萧晓还不至于向异象局出卖他……总不能是对方在他身上安了定位吧?
越笙眼瞳透亮,宛若月光下洗涤过的玉石, 他唇线紧绷, 半晌才僵硬地蹦出一句:“……起来。”
暮从云后知后觉想起来他还给自己当了人肉护垫, 正想要起开身检查一下越笙有没有受伤,脚踝处钻心的疼痛就让他一下屏住了呼吸。
饶是他已经表现得尽量克制, 小心翼翼地移开伤腿, 还是被对方看出了不对劲。
“你受伤了?”
刚坐起身的越笙重新靠近,冰凉的五指不容置喙地掀开他的裤脚查看, 扭伤的地方肿胀通血,越笙蹙着眉, 用手背轻轻贴在了上面。
他的体温这会倒是发挥了冰敷的作用,青年“嘶”了一声,借着月色下些微的光亮, 有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发愣。
纤长的羽睫落下,越笙神情专注,似乎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人形冰袋给他降温。
眉眼间,还依稀能看见几分说不明的担忧。
暮从云从刚才得知了仇人存在后一直有些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过来, 与之相反的是,他的心脏却蓦然漏跳了几拍。
他莫名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越笙的场景——
对方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黑白山水画,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冰冷得好似无机质的生命体。
而如今——
古画被浸染上了温度,画布上一点一滴被涂抹上了人间的斑斓色彩,连带着越笙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他会生气、会担忧,也会解开自己手腕上的加压绷带,仔细地替青年包扎着伤口。
清辉的月光落在他的侧脸,让越笙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一层不真实的柔光里,青年茫茫然地看向他,自言自语般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在这里?
闻言,越笙手上的动作一顿,他沉默着,一言不发地替他继续加固绷带,垂下脸时,额边的发也挡住他的眸色。
“你骗我。”
他低声说,片刻,又闷闷重复道,
“暮从云,你撒谎。”
什么?
暮从云心里咯噔一声,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青年深呼一口气,喉咙有些发紧:“……我怎么骗你了?”
越笙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是什么时候暴露的?
对方对他掌握到了什么程度,又会不会将至阳之体的存在上报给异象局?
青年面色发白,指骨一点一点收紧,连呼吸都放缓了几分。
一缕金色的流光,悄然爬上了他藏在身后的掌心。
可越笙却完全没有像他想象中一般,点明他的身份或是说些要上报的话,男人只是有些愣神般看着冷下脸色的他,然后迷茫地抬手压了压心口。
他似是不解于青年忽如其来的警惕,又似乎是在疑惑心口处莫名的情绪。
暮从云的呼吸滞了一瞬,和那双清亮的眼睛对视片刻——手心凝聚的流光便悄然消散。
……他好像,下不去手了。
而越笙也终于开了口:“你明明,就能听懂他们的话。”
越笙抬起头,看向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林妙妙,小女孩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一般,局促地掰着指头,见暮从云回过头去,像是被惊起的飞鸟,一溜烟飘到了树上。
“我、我……”她探出脸,支支吾吾,“对不起,是我说的。”
“我觉得你一个人太危险,就去找了小阳……”
青年一口气差点没提起来,正想问她是什么时候的事,越笙就接过了她的话头。
“李明阳把徽章扯了下来。”
异象局的定位徽章,一般不会自行掉落。
于是匆匆赶来的他得知了暮从云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进入大山的行踪,但在那之前……
李明阳躲闪他的目光,结巴地告诉他其实青年能和他们交谈。
小石头还自认贴心地为暮从云保留下最后一层马甲,但被他用心回馈的对象却丝毫没有动容,反而无语凝噎了许久。
在确认越笙只是将他当成普通的通灵者,还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时,青年悄悄松了口气。
但很快,他又有些高兴不出来了。
因为越笙为着他的隐瞒,看上去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和他对视片刻后,越笙沉默着将解开的袖口系上,取下绑带的手腕在月色下几乎白到发光,但很快那一抹冷色就被黑色风衣的长袖掩盖。
他却没再问什么,也没有主动要一个真相。
仿佛除了控诉他一句话,他并不准备向青年索取什么。
越笙只是走到他的身边,弯下腰,将青年的一只手搭到脖子上,想要将他搀扶起来。
他眸色平静地看向暮从云:“要去哪里?”
“……”青年神色松怔地看着他,一瞬间还反应不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于是越笙迟疑了两秒,决定先带着人下山。
他架着暮从云起身的动作还没做完,那勾着他后颈的手肘忽然发力,眸中闪过一丝惊诧,毫无防备的他被带着撞入对方怀中。
“怎……”
被忽如其来的力道抱了个满怀,他埋在青年的脖颈间,被温暖的体温和蓬松的草木芬芳填满了鼻息。
搭在他肩膀上的下巴动了动,闷闷道:“哥,对不起,你别生气。”
越笙的目光茫然一瞬,正想说自己没生气,暮从云就接着说道:
“……也别难过。”
微启的唇瓣稍微顿了顿。
于是他安静下来,静静听着青年的声音和着微弱风声,在耳边低哑地响起。
“没有告诉哥,只是因为我不想去异象局工作,”仗着对方看不见,凤眸里的复杂思绪一闪而过,青年低下头,轻声道,“林妙妙她来找我……”
他尽量用最简洁的话,概括了小女孩的求助。
“……”越笙说话时,微凉的气息被轻轻吹拂到他的颈间,“我去你家的时候,你没有告诉我。”
“嗯,因为很危险,所以不想你知道。”
“我本来只打算,拍些照片就下山,结果被他们发现了……”
青年叹了口气,抱怨般和他吐槽着自己这半天的经历,越笙没使什么力气就挣开了他的手臂,从他怀里抬起头来。
月光将越笙的长睫打落一片阴影,对视片刻,暮从云才听他说:“我没有告诉过异象局。”
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你的事,我都没有告诉过异象局。”
从始至终,青年说的话,青年和他发生的事,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暮从云很难说明他一瞬间的心情,他呆愣着看向对方,半天才应了声“噢”。
越笙蹙眉:“……你不相信?”
他抿着唇,登时要掏出手机来给他找个证人,但山上没有网络,就在他死死盯着那旋转的发送失败时,青年覆过手来,将他的手机摁熄。
“——我信,”他轻声道,眉眼间也带上了几分笑意,“哥,我信的。”
见他神色诚恳,越笙这才悻悻收了手机,他还欲再说什么,青年温热的指腹却缓缓点上他眉心,一点点将他皱起的眉头抚平。
“对不起哥,我不应该瞒着你,”暮从云眨了眨眼,凑近了和他对视,“别生气了,好不好?”
青年优越的俊脸在他面前放大数倍,微微上挑的凤眸里盛满了认真,仿佛在对待着什么珍视的宝物。
而越笙仿佛被他点在自己额前的那只手施了什么定身术,一时之间,只会呆愣地回看向他。
额心是执念的命门之一,对于通灵者也是格外敏感的死穴。
可越笙只是任他的指尖在眉心作乱,漆黑的发梢被夜风带乱,在他的指尖绕了两圈。
有那么一瞬间,暮从云差点想要将一切都告诉他。
但斜坡上忽然传来一阵狗吠声,有几道手电筒的光线落在他跟前不远处,目光一凛,二人当即互相抱着就地一滚,藏在了一旁的土堆后。
“恁妈的!那小崽子就往这下边跑的!”
“回洞里看过没?”
“看过了,瘦猴还在,那个周云不见了……就知道这家伙不安分!”
“要不是祭礼前一周不能杀生,早应该把他剥了皮扔猪圈里!”
手电筒在漆黑的坡底巡视一圈,一无所获后,跟上的人又骂骂咧咧地换了地方。
二人安静地听着头顶的声音走远,越笙的鼻息扑打在他的掌心,青年一时半会,想的却是——越笙怎么连呼出的气息都是冰冷的。
他脸上的妆已经被蹭掉了不少,但瘦猴这张脸皮对他还是挺好用的,青年一时半会也没有打算把它脱下来。
等到人群离去,越笙轻舒口气,正想起身,就听暮从云牛头不对马嘴地问:“哥,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越笙偏过脸,茫然片刻,才意识到他问的是脸上顶着的那副妆效。
“……我用了灵目,”他很轻地扇了一下眼睫,“能认出灵魂的模样。”
暮从云愣了愣,反问的话差些脱口而出。
——可是灵目……不是给还剩一口气的将死之人用的吗?
这药水用的是浸泡在怨水中多年以上的特制药材制作,多用来给说不出话的遗留之人留下遗言。
半只脚踏入阴界的灵魂会因为灵目而重新看到阳间,也就因此能与阳间的灵魂直接对话。
……越笙为什么会用上这个?
用这么危险的药物——只是为了找到他?
越笙却没有再解释的意思,贴着耳朵听了一会,确认人都走远后,他弯腰准备将青年扶起来。
默了默,青年却忽然轻声问:“哥,如果以后——”
“我还有别的事瞒着你……”
越笙蹙了眉,不解地看向他。
“你还会来找我吗?”
第40章 承诺 “你需要的话,我会来。”……
越笙安静地看了他一会。
他神情微敛, 先是有些惊讶,而后那抹惊色一掠而过,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需要的话, 我会来。”
像是一句承诺。
他没再看向神色复杂的青年,确认四周无人后,越笙迅速把暮从云架了起来, 带着他往记忆里来时的方向走去。
良久, 青年才低声问:“我们去哪?”
“下山。”
暮从云倒也还没伤到走不动路的程度, 只是……他默了默, 抬头看一圈四周,在半天过去还一成不变的树林排布间, 迟疑片刻, 还是问了出口。
“哥……你认得路吗?”
“……”
越笙停下了步伐, 他抬起头来,仔细辨认了一会, 脸上渐渐浮现出几分迷茫。
“咳, ”青年掩了掩唇,有些好笑道, “不如问问这里的执念们?”
林妙妙适时地从树后探出脑袋,带着先前那个执念, 小心翼翼地看向他们。
越笙直觉他好像在嘲笑自己,但见暮从云神色恳切,确实又是一副认真建议的模样。
风过树梢, 二人就这么无言地对视片刻。
越笙默了默,盯着青年的视线也略有不满:“……不是怕鬼?”
暮从云有些愣怔地瞪大了眼。
倒不是因为自己之前撒的谎,而是——
越笙竟然也会怼人了?
仿佛被缠绕的毛线团打扰的猫,面对主人的揶揄亮出软乎乎的肉垫。
可惜下一秒对方就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出厂设置, 他让另一头的林妙妙领着女人过来,端详片刻,却没有立刻让她们带路下山。
越笙问她:“你的名字?”
女人愣在了原地。
……多久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了?
她几次张合了嘴,神色恍惚,最终抽动着鼻子,低声道:“沈清。”
越笙点点头,见沈清的目光正似有若无地往他身后瞥,他有些疑惑地偏过头,就对上青年清澈无辜的目光。
暮从云已经将手里那一小团流光召回,在方才,金色的丝线在空中翻飞,极快地编织成了几个大字。
沈清欲言又止,但看在林妙妙的份上,最终还是咬咬牙,勉强答应了替他保密。
……刚才还拿那流光烫得她差点魂飞魄散,这会装什么呢!
林妙妙眨巴着眼,一会看看这个,一会又看看那个,对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表现出了极大的不解。
在问路前,想起青年说的她们都出不去,越笙迟疑片刻——但他视线下移,看了眼暮从云的伤腿,还是决定先带他下山再做打算。
“你认得离开的路吗?”
沈清点头,示意他们跟上自己。
重峦叠嶂的群山已经困住她太多年,多到她闭着眼,都知道这里的每一条小道通往何处。
只是……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林妙妙。
在女人们试图送小姑娘逃跑的那几天,她们这群亡魂,曾经在木屋外多次与她们穿身而过。
她想告诉女人们后山的路已经走不通了,她想告诉她们那些禽兽早就在那条小路布下了天罗地网。
她还想告诉她们,之前逃走的人不是忘记了她们,而是根本没有离开。
可是枯败死寂的面容并没有因为她们的话动容,听不见她们声音的女人们,还小心地躲在屋檐下,将稀薄的粥水倒到一块去。
——在后山徘徊的她们,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林妙妙走向死亡。
却什么也做不了。
林妙妙倒是表现得无所谓,比起生死,她现在看上去更担心自己的自作主张给暮从云带来麻烦。
见小姑娘总飘忽着看过来的目光,暮从云顿了顿,轻叹了口气。
他对林妙妙做了个口型:“没事。”
小执念的眼神一下亮了起来,连带着步子都蹦跳着迈了几步。
没走上一会,沈清的声音从前面响起来:“我只能送你们到半山腰,也就是妙妙离开的那个地方。”
“再往下面,我就出不去了。”
越笙扶着他的指尖紧了紧,问道:“出不去,是什么意思?”
暮从云也拉长了耳朵,奈何沈清沉默了片刻,只淡淡道:“就是字面意思。”
越笙眉心轻蹙,还欲再问。
树林里却忽然响起另一道女声。
“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把我们都圈养在山里。”
一个短发的中年女人,从不远处的树桩后飘了出来,眼神复杂地看向他们,最后向前头领路的沈清看去。
“陈姐!”
沈清微微一怔,连忙解释道:“他们是这小姑娘带来的人,我送他们下山……”
“我知道,”被叫做陈姐的女人点点头,接替了沈清的位置,继续领着他们往山下去,“你一直没回来,我出来看看。”
她话头一转,看了眼林妙妙,向身后二人说道:“这丫头出去的地方,是屏障最薄弱的一处。”
“但是除了她,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人能出去,所以我猜,她应该有办法让人看见自己。”
她巡视般的目光在二人面上游走一圈。
林妙妙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办法独自离开……
青年正思忖着,心里忽然升起一个荒诞的念头。
小石头刚恢复神志那几天,污染的净化程度还不太够,于是他也只好有事没事去一趟金鸡村,美其名曰探望奶奶。
林妙妙那会就经常出现在李奶奶家陪她,一来二去,也和暮从云有过不少接触。
用老头子的话说,他本身就是个巨大的净水器,就算不刻意地使用能力,也会影响身边的执念。
总不能是那时候……
越笙还没听说过这事,见陈姐看来的目光,下意识也随她看向暮从云。
但青年面上也是如出一辙的茫然,仿佛根本不知道林妙妙的事。
于是顿了顿,越笙转过头去,向前方的陈姐问道:“村里的人,有能看见你们的吗?”
暮从云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
——如果村子里有能看见她们的人,那他极有可能是画下阵法的人,也是十六年前杀害他父母的主凶。
但令他失望的是,沈清摇了摇头:“没有,至少我没有见过。”
“我们和村子间也隔着一道屏障,我死了……两年,他们看上去根本就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她话语间露出一丝恨意:“要是他们能看见我们,要是我能碰到他们——”
话音未落。
“有。”
一声很轻的肯定在山林间掷地有声的响起。
几人齐齐停下了脚步,不约而同地看向低着头的陈姐。
她偏过脸:“能看见我们的人,我见过他一次。”
反应最大的不是张大了嘴的沈清,也不是倏然蹙紧了眉心的越笙。
“他长什么样!?”
暮从云挣脱了搀扶,他上前一步,凤眸圆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越笙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陈姐垂着眸,回忆道:“大概是个中年男人,拿着一根手杖,我记得……他的左脚是义肢。”
“三年前,在歪脖子家的后院里,我和他对视了一眼。”
手杖、义肢……
——和暮从云记忆里的完全不是一个人。
他一时间有些泄气,偏过脸,却见越笙睁圆了眸,连呼吸都加重几分。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越笙这副表情。
越笙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连带着眼睫都落了霜一般凝固住了,呆愣片刻,才重新开机:“……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陈姐拧着眉摇头:“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他看得见我。”
在那稍纵即逝的一瞬间,她看见中年男人弯起嘴角,满意地笑了一声。
像是在面对自己漫山遍野的战利品一般,露出胜利的笑容。
越笙又不说话了。
他心里一时间浮现出很多猜测,也很快被他自己一一否定。
青年疑惑地看向他:“哥?”
怎么看越笙的反应……他认识这个人?
越笙如梦初醒般抬起脸,见三个执念和面前的暮从云都在盯着他看,他哑然,半晌轻垂下眼:“……先走吧,快天亮了。”
见三个女生都转过身往前走去,故意慢了一步的青年忽然凑近他的耳尖,温热的呼吸扑打在他的脖颈。
“——哥认识她说的人?”
他的唇几乎是贴着越笙的耳朵过去。
觉得痒,越笙偏了偏脖子,却没说不是,他下唇紧抿:“我不知道。”
但他只认识一位拿着手杖,一只腿是义肢的男人。
见他心情有些沉闷,暮从云主动将手搭在他肩膀上,故意喊痛:“哥,脚疼。”
青年抽了抽鼻子,可怜巴巴地看向他。
和他的目光对上,越笙愣了一瞬,终于从漫长的沉思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位还是个需要人扶的伤员。
他很快地弯下腰,让青年能揽上自己的后颈,前头却忽然传来了陈姐的声音。
“到了之后,你们要怎么离开?”
她回过头来,语气严肃:“山脚下,小镇里,都是他们的人,你们要怎么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
暮从云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人皮妆造。
旅店里还有个瘦猴当替罪羊,大不了他洗把脸就能原路返回。
但他忽然意识到,越笙没有戴任何遮蔽的用具。
——如果那个在山上出现过的通灵人是越笙的旧识,他马上就能认出越笙。
半夜的跋涉已经足够远方露出熹微光亮,天色将亮前,他们在林荫后停下了脚步。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小镇的模样,在昏暗的暮色中,陈姐领着他们来到了“屏障”处。
看着林妙妙和二人安然无恙地穿过,她伸出手,和沈清一般,仿佛触碰到一道透明的墙,无形的界限将他们分割两地。
但她们眼底的失落只一闪而过,成千上万次的尝试,几乎让她们只会感到疲惫和麻木。
暮从云和越笙也抬起手来,想要触碰这一面碰不到的墙。
但他们的指尖却没有碰到任何障碍,而是伸手抓了个空。
陈姐摇摇头,示意他们快走。
沈清却上前一步,眼底里仿若燃起一点微弱火星。
“你们会把她们救出去,对不对?”
她手指指着的方向,不是山里的执念,而是山上的女人。
将要转过身去的陈姐也抬起头来,凹陷的眼眶里,荒芜的土地似有若无地生长出勃勃生机。
暮从云看向她们的眼睛,似乎从执念已经透明的灵魂中,看到仿佛为之燃之一炬的火焰。
越笙上前一步,向她们颔首,声音平稳:“一定。”
他面色冷静,却足够令人信服。
得了承诺的陈姐二人眼睛一亮,还未来得及出口道谢。
——半山腰的道路上,却猝然传来一阵摩托轰鸣的声音。
“在那里!抓住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