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晋江
燕时洵不是会耽于过去之人,但是,他依旧对自己被父母遗弃的那一天,印象深刻。
那一天,小燕时洵将自己仅有的两颗糖分出去一半。
而同样也是那一天,他本以为自己会从此独身一人求生,却没想到,会遇到李乘云。
被他带走养育,得他教诲传承。
至于那颗糖,燕时洵记得,他给了坐在集市边缘、浑身血迹满目冷漠的男人。
也把生存下去的希望,分了那人一半。
他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好像人间再也没有能让他留恋的事物。
小燕时洵认真的看着人人畏惧避走的男人,心里却没有丝毫惧怕,只是觉得……这个人,和自己一样,也是孤身一人啊。
所以,小燕时洵的心中萌发出一股冲动。
他想要这个男人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希望。再痛苦也要活下去,哪怕手里只攥着一颗糖,也要以此作为支撑往下走。
带着这样的想法,小燕时洵走到男人身前,在他惊讶的眼神中,一字一句,劝他留在人间。
并且,他和男人做了约定。
他希望下一次再看到男人时,他们两人,都能好好的活着。
毕竟……是一起分享了糖果的人,小燕时洵不想看着男人继续绝望。
如果认真算起来,那个在集市上见到的男人,是燕时洵此生救起的第一个生命。
但是,燕时洵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作为驱鬼者第一个救起的……
是天地大道之下,唯一仅剩的神。
也是唯一一个能够撑起大道的鬼神。
却数十年来,屡次冷漠回绝大道,不再回应人间。
当邺澧坐在集市边缘,冷眼看着人声鼎沸的热闹时,心中已经对人间厌恶至极,只余下漠然旁观的冰冷。
在那一天之后,人间本应该失去最后的鬼神,酆都从此中门紧闭,再无开放之日。
而地府坍塌,阴差堕恶,万千恶鬼侵扰人间,生灵哭嚎求助,无数驱鬼者以身赴死。
可,就在身形单薄的小少年,走到邺澧身前的那一刻,天地本来倾颓的气运徒然扭转,在一切死寂之中,重新焕发生机。
邺澧那双看透过无数魂魄的眼眸,直直的看着眼前一字一句认真劝告他的小少年,却愕然发现,小少年竟然是真心实意的在期待自己的生命,纯粹而没有半分虚假。
邺澧收下了小燕时洵递来的糖。
作为因果回报,他伸出手,将自己的一丝最为纯粹的力量,送给了那双伸向他、掌心有糖的手掌。
就在鬼神的力量进入小燕时洵经脉的那一瞬间,他的命局猛然转变。
本应该无法存活的恶鬼入骨相,因为鬼神的偏爱,重新拥有了强烈的生机。
而大道,也终于迎来了将要生发的奇迹。
李乘云从未向燕时洵说过,他为何会如此巧合的出现在集市上,又巧合的遇到了那个锋利冷漠的小少年,让一向闲云野鹤、不想被任何关系束缚的他,动了收徒的念头。
因为当时,李乘云已经察觉到了大道的倾颓之势,他算出能够重新支撑起大道,挽救万千生灵的生机,就在那最不起眼的小小集市上。
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浑身孤冷的小少年,就像是受了伤依旧眼神犀利的小狼崽,禹禹独行于人世。
可是,四周都是花团锦簇的彩色,却唯有小少年,是黑与白的交汇。
他是阴阳生死的交界,在气运低至最低谷之时,却猛然一飞而起,将死气尽数化作了生机。
李乘云心中大骇,掐指起卦,却愕然发现,这个吸引了他所有注意力的小少年,不仅是天生的恶鬼入骨相,并且,本应该因鬼气入体超出生人极限,而死于今日。
只是,小少年的死局之中,却被注入了一股强有力的生机。
物极必反,衰极必盛。
在死亡中,重获生命。
李乘云隔着人群定定注视着小少年,他甚至能够听到自己无限延缓的心跳,像是在这一刻他与大道同在,共同垂眼向小少年。
良久,他轻轻笑了。
这孩子的命局,简直与天地一模一样。
以生代死,他完成了自己的奇迹,而也将成为……天地大道的奇迹。
李乘云迈开长腿走过去,在小少年面前蹲下身,俊秀的面容笑得温和。
他笑着向小燕时洵伸出了手,因为这个倔强又可爱的孩子而融化了心脏,打定主意,要将自己的全部倾囊相授。
而在人群之外,一直冷漠却眼眸一眨不眨的看着小燕时洵的邺澧,见他有了归处,也放下了心。
鬼神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对这小少年的关注,已经超过了他千百年来对生人的情绪,甚至会为小少年的归处而忧心。
邺澧只是压低了自己的斗笠重新遮住面容,然后一转身,消失在了集市边缘。
被李乘云拉着手向前走的小燕时洵似有所感,回身看向邺澧所在之地。
却只余一片空荡荡的空气,再无邺澧身影。
十几年过去,那段记忆已经被燕时洵尘封于脑海之中,就连当时一面之缘的男人,都面容模糊了起来。
可是现在,当燕时洵站在南村的三岔路口,看着从远处缓步走行而来的高大身影时,却再次想起了从前的那一幕。
只是与他曾经在集市上见过的形象不尽相同。
那时燕时洵见到的男人,浑身血污,形容狼狈,却像是刚从战场上走下来一般气势锋利。
而出现在南村的男人虽然头戴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面容,但身上旧日样式的纯黑衣袍却气场磅礴惊人,不怒自威,令人心生畏惧,不敢冒犯。
男人每行一步,所过之处的草木都会颤抖着垂下枝叶,无声却敬畏。
就连整片山林都陷入了安静之中,没有胆敢惊扰男人的勇气。
鬼神巡游人间,审判罪孽。
燕时洵直直的看着被展现在他面前的景象重演,良久才回过神,眼神复杂的抬眸,看向身边的邺澧。
“你……”
燕时洵的喉结滚了滚,已经到唇边的问题却又在唇齿间碾磨了几次,才终于开了口。
他听到自己在问邺澧——
“当年,我在集市上遇到的人……是你吗?”
邺澧原本看向远处的目光慢慢收回,在短暂的惊讶后,他看向燕时洵的眼神里,满溢着温柔的笑意。
在燕时洵严肃的注视下,邺澧轻轻点了头,肯定了燕时洵的猜测。
“时洵,我和你第一次相遇,并不是在野狼峰之前,而是在十几年前的集市上。”
邺澧微微垂下的眉眼间,带着无尽的温柔缱绻,看不出一丝刚刚的冷肃锋利。
鬼神对人间并非没有情感,只是,他所有的情感,都给了当年拉起他的手,在他的掌心中放下一颗糖的小少年。
“不过,其实当时我也并不知道,原来你就是十几年前分给我一颗糖,告诉我要活下去的人。”
邺澧的目光仔细的勾画燕时洵的面容与眉眼,原本低沉的声音,都泛着笑意。
最开始的时候,邺澧只是发觉,有生魂进入了酆都,目睹了对袭霜的审判。
可是,酆都中门紧闭多年,从未回应过人间,为何会有生魂能准确寻到酆都所在,甚至在他没有察觉之前,就进入了酆都?
邺澧本猜测这是天地大道的又一次自救,向生人放开了鬼神卦象,让人间的驱鬼者得以进入酆都,以此来再次劝他承担大道。
或者,是人间乱象再起,甚至开始影响酆都。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代表着人间将沦为恶鬼地狱,生灵哀嚎死亡。
邺澧本想阖眼不见。
但是不知道为何,因为那道擅自进入了酆都的生魂,他竟然恍然回想起在人间与小少年的一遇。
本来对人间失望的酆都之主,终是走下神台,因为那一闪念的柔软,重新踏进人间。
当时张无病刚好在招聘导演助理,邺澧莫名注意被此吸引,并且因此而注意到了燕时洵的存在。
邺澧发现,这位名为燕时洵的人间驱鬼者,就是之前闯入酆都的生魂。
而袭霜的魂魄,也是燕时洵所救,他将袭霜从本来应该被其他驱鬼者杀灭得魂飞魄散,或是永困于鬼山成为厉鬼不得超生的死局里,拯救出来,亲手送往轮回。
燕时洵的判决,竟与邺澧的判决如此相似。
这让邺澧感到惊讶。
千百年来,他眼看着人间驱鬼者们诛杀一切鬼怪,庇护一切生人,却不问善恶,只问阵营。
他早已经对人间的驱鬼者失去了期待。
可是,燕时洵在这其中,却显得如此不同。
即便万千恶鬼中,只有一个鬼魂含有冤屈,燕时洵也会俯下身,从一片混乱中摸索着找出真相,还冤魂一个公道。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①
邺澧静静的注视着燕时洵的所作所为,心中却惊涛骇浪。
他从未想到,他找寻了千百年也没有找到过的,理想中的驱鬼者,竟然会在他彻底失望之后出现。
在一片荒芜死寂的荒原上,春风轻柔拂过,嫩芽破土新发。
越是注视着燕时洵,邺澧就越是被他吸引,无法挪开目光。
就连曾被他所厌恶的人间,都因为燕时洵的存在,而重新变得色彩斑斓,值得被期待。
终于找到的珍宝,怎能容他人抢夺?
邺澧不想将燕时洵带回酆都,那会让本璀璨耀眼的驱鬼者的光芒黯淡。
燕时洵所深爱的人间,便是他注定修行的道场。
所以,邺澧在确定了人间混乱将起之后,却也并没有回到酆都。
——即便他很清楚,就算所有人间变成地狱,大道倾倒,也不会波及避世独立的酆都。
中门紧闭的酆都从未依靠过人间,也因此与人间没有因果,不会被人间牵连。
但是,邺澧想要守在燕时洵身边,守着自己珍贵的驱鬼者,不让燕时洵的光芒被损伤。
然而,越是注视着燕时洵,邺澧就越发为他惊叹和吸引,直到他再也无法将视线从燕时洵身上移开。
那是……连酆都鬼神都会被吸引的璀璨光华。
而邺澧也发现,燕时洵就是当年在集市上,分给他一块苹果糖的小少年。
还有比这更好的因果吗?
这个发现,让邺澧惊喜万分。
他没有想到,自己当年为了回报那一颗糖的因果,而救下的小少年,竟会是他心爱的驱鬼者。
在邺澧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已经亲手救下了所爱之人。
而在因果之上,邺澧为他与燕时洵,再添新因果。
让燕时洵和他永远会因为无法数清的因果而联系在一起,将珍宝牢牢拥在怀中。
而现在,燕时洵也终于发现,邺澧就是十几年前,他在集市上赠予生机的男人。
燕时洵缓缓睁大了眼眸,不可置信的看着邺澧,半晌才回神。
“这真是。”
燕时洵哭笑不得的轻轻摇头,即便他常与天地打交道,深知命运无常缘分玄妙,但此时,也依旧觉得因果如此奇妙。
当年他分享糖果、觉得对方也独身一人的男人,竟然就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路同行。
就好像是那颗被给出去的糖,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生机合二为一。
他找了十几年的人,作为驱鬼者救下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天地间唯一仅剩的神。
而他当时竟然还认真的劝对方活下去。
一时间,燕时洵也对当年自己所做的事情觉得惊奇。
邺澧伸手,温柔的为燕时洵将散落下来的发丝拢到耳后,他微微前倾身躯与燕时洵对视,认真的一字一句笑着道:“你给我的那颗糖,是我千百年来收到的唯一一份礼物。”
“不过现在,我有更加贪心的想法。”
邺澧原本低沉的声音柔软下来:“我想要你,时洵——我想要从你手里得到的礼物,是你。”
“时洵,人间用爱意表达欢喜,我用神名与大道赠予你,而天地会见证……”
“我爱你。”
像是雪山融化成春水,死寂的荒原嫩芽抽枝花蕾绽放,一簇簇花团生机勃勃的艳丽。
燕时洵的视野被邺澧全部占据,再也看不到其他,耳边也只剩下邺澧的声音。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觉得自己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燕时洵的心弦微颤。
他的心里只剩下一句话。
啊……原来之前兰泽对他所说的,都是真实,并非兰泽错看。
原来邺澧,真的喜欢他。
不是想要与他成为朋友,也不是想要和他同行的伙伴,而是有情人之间的爱意。
燕时洵的唇瓣动了动,未言先笑。
第222章 晋江
此生会和谁在一起,执子之手共白头吗?
燕时洵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在此之前,他也没有在乎过。
身边接触的,无论是李乘云还是张无病,或是其他道长大师,似乎都是独身。或是从燕时洵认识他们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伴侣。
燕时洵没有见过他们从独身到有了爱人的状态转变,也不觉得自己独行有什么问题,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就很好。
他不喜欢与人结下因果,更是因此常年的走街串巷捉鬼驱邪,看了太多悲欢离合,于是连自身都冷了下来。
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寻找爱人呢?还有太多生命和冤魂等待着他的帮助,而闲暇时回到小院,光是读书睡觉,也可以有趣的度过,似乎并没有多余的空间留给所谓的爱人。
虽然偶尔也会生出寂寞之感,但是燕时洵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人总是孤独的,从生到死,死的时候也会一个人走。
燕时洵见过太多生死,他已经习以为常,并且深刻的认为自己会独身至死。
但是,兰泽和成景撼动了燕时洵的认知,而兰泽对他说过的话,也让燕时洵再看向邺澧的时候,常常不自觉的眼神复杂。
这位鬼神……爱他?
在没有前来长寿村之前,燕时洵也曾坐在小院里,在井小宝的背书声中,渐渐陷入了怀疑的愣神沉思中,反复回想着兰泽对他说过的话。
兰泽说,一个人就算隐藏得再好,真心深爱着另外一个人的时候,笑容和温暖也会从眼睛里流露出来,就连气质也会改变。
虽然燕时洵在修行一道上远远高于兰泽,但他很清楚,术业有专攻,从兰泽和成景在海云观的相处日常里,就能看出兰泽精通爱情,远比他专业。
——虽然兰泽在听到燕时洵虚心求问的理由时,被燕时洵这种把爱当做需要查验的真相一样对待的认真态度,搞得哭笑不得。
兰泽直言燕时洵什么都好,就是完全没有爱情那根弦。
怎么会有人把爱情称为“专业”呢?
不过,得益于兰泽的耐心讲解,燕时洵还是慢慢意识到,或许,邺澧确实对自己和其他人有所不同。
如果说在今天之前,燕时洵还在犹豫怀疑,觉得邺澧就算对他特殊,但也应该不是爱,更多的应该是像海云观道长们之间的那样,相互扶持和信任。
但是邺澧此时的直言,却将燕时洵心中其他所有的猜测都统统砸得粉碎。
燕时洵没有爱别人或者别人所爱的意识,但是,他善于从最末微的细节中将真相连根拔起。
就在此刻,燕时洵直视着邺澧的眼眸,将那双眼眸中的郑重和认真,尽收眼底。
燕时洵意识到,邺澧……爱他。
这个认知让燕时洵睁大了眼睛,垂在身侧的修长手指不自觉的弯了弯。
明明邺澧的体温微凉,但燕时洵就是感觉有一股热度从他的身上蔓延过来,连带着将自己的温度都提升了起来,喉咙像是有火焰灼烧般干渴沙哑。
燕时洵眼神复杂的看着邺澧,知道他在等自己的回答。
可是,他的大脑却像是被大型猫科动物玩耍过的毛线团,原本畅通清晰的思维都纠结成了一团,乱糟糟理不出头绪,连带着语言系统都错乱一般,平日里的从容荡然无存。
燕时洵上下滚了滚喉结,唇边在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时候就带上了笑意。
但他想说些什么时,薄红的唇开开合合,却忽然失语。
邺澧眼不错珠的看着燕时洵,却良久都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
于是他试探性的展开双臂,动作轻柔迟缓的,将燕时洵拥入怀中。
温热结实的身躯落进怀里,像是这个怀抱中,本来就应该被对方填补空缺。
燕时洵没有拒绝。
邺澧的手臂慢慢收紧,然后喟叹般,缓缓靠近燕时洵的脖颈,呼出去的气息都落在燕时洵的耳廓和脖颈上。
他眼看着燕时洵的耳后和脖颈晕开一点粉红,而他的眼眸中染上笑意。
看,他心爱的驱鬼者对他并不是全无感觉。
邺澧本来想要率先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就在这时,燕时洵原本水波破碎的眼眸却突然重新犀利了起来。
以燕时洵正对着南村的角度,让他正好看到村子里的异动。
原本静谧祥和的村子,就在南阿婆家的隔壁院子里,一名老妇人推门走了出来。
她的行动鬼祟,滴溜溜转的眼珠神经质的往四周张望,像是在担忧被旁边的邻居看到自己的动向。
而她的怀里,抱着一整团被子,蹑手蹑脚的往三岔路口走。
燕时洵越过邺澧的肩膀,皱眉看着朝着他所站立的方向走来的老妇人。
连同她的动作和她怀里的被子,都让燕时洵觉得奇怪。
忽然之间,就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刚刚还毛线团一般的思维,燕时洵猛地睁大了眼睛,意识到了那老妇人怀里的到底是什么。
婴儿!
那哪里是什么被子,分明是个简易的襁褓。
老妇人急匆匆的往三岔路口走,嘴里还低声的念念有词:“我也不想的,但是谁让你是个女娃娃。记得这辈子受的苦,下辈子就别来我们家了,你再来我还摔死你,你回去也要和其他人说,是个女娃娃就不要来我们家,知道了吗……”
说着,老妇人就将那襁褓猛地抛向三岔路口,神情紧张。
燕时洵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现在逐渐消失在偏南地区的传统,而在这个时间节点,明显还在被南村使用着。
按照古旧腐朽的传统,若是谁家生了女婴又不想要,就会将女婴扔在外面人车流量众多的道路上,让往来的行人马车将女婴压死,碾压成一地肉泥。
这样,知道疼了的女婴会对这户人家心怀畏惧,等她去投胎的时候,也会告诉其他的魂魄,这家人会将生下来的女婴杀死。
如此一来,就再也没有女婴胆敢投胎到这户人家,于是,这户人家就能得偿所愿的生出男孩。
很显然,从老妇人念叨的那些话里,她也想要如此对待那女婴。
燕时洵来不及向邺澧说什么,一把将他推开,然后长腿迈开迅速奔向那老妇人,手臂下意识伸出去,想要在女婴落地之前接住襁褓。
邺澧看到了燕时洵的动作,从善如流的放开了他。
他知道,燕时洵这是在急切之下甚至遗忘了这里尚在梦境之中。
而无论是老妇人还是女婴,都是二十年前就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现在不过是重新展现在燕时洵的眼前。
就像是重新放映的幻灯片。
即便心中再焦急,又如何能够进入已经发生过的场景,改变既定的事实?
燕时洵的手掌在迅速接近被高高抛起又落下的襁褓,他屏息凝视,生怕自己没有衡量好落点而与襁褓擦身而过,让襁褓中的女婴落地受到伤害。
然而,襁褓离燕时洵的手掌越来越近,却在他下意识抬手想要接住的时候,直直穿过了他的手掌,“啪!”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燕时洵愣住了原地。
就像一团并非真实存在的空气,只是被投射出襁褓的模样。可人又如何能够接住并不存在的东西?
燕时洵低头看去,然后他发现,襁褓里的女婴面色青白没有血色,显然早就已经死亡。
老妇人从一开始,抱出来的就是个死尸。
是了。
南村的传统,死尸祭。
村人会将家属死亡后的尸体供奉给南溟山里的“神”,以此来乞求让自己获得别的所想要之物。
而这老妇人,明显是想要用女婴的尸体,来换取下一次家中生出男孩。
还不等燕时洵回神,他忽然听到一声低沉的怒喝。
“你在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让燕时洵下意识侧身看向邺澧,但邺澧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朝他身后指去,示意他往后看。
燕时洵被刚刚邺澧的直言而搞得一团乱的思维,也迅速恢复了正常的运转,重新回到平日里冷静理智的状态。
——这是二十年前的南村,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的再次投影。
而二十年前的那一年,被众多道长和驱鬼者,称为“鬼年”。
但审判罪孽的,却并非早已经消散身亡的阎王。
而是邺澧。
他刚刚听到的声音,也来自于二十年前的邺澧。
电光火石之间,燕时洵捋顺了一切,他迅速回身向后看去,眼神锐利。
在他身前不远处,一身黑衣的邺澧正面色阴沉的看着老妇人。
魂魄所有的罪孽,都在黑衣邺澧的注视之下无所遁形。
老妇人腿一软,颤抖的跪倒在地,她虽然不知道突然出现的这人是谁,但她却被从魂魄深处传来的巨大恐惧几乎压垮,不自觉想要求饶。
但不等老妇人哆哆嗦嗦的为自己辩解,黑衣邺澧就已经抬眸看向南村。
整个村子在鬼神眼中,都笼罩在沉重的黑气之下,一团团罪孽死死缠绕着众多院落,那是已经死亡之人对生人的怨恨,同样也昭示着生人的罪孽。
酆都之主震怒。
原本晴朗的天色迅速阴沉下来,阴风怒号。
狂风从山脉之间迅疾而过,呼啸如群鬼哭嚎哀鸣。
锁链拖行于地的声音规律的从黑暗深处传来。
鬼差自酆都来,奉酆都之主意志,接引南村所有魂魄,前往酆都接受审判。
无罪者还阳,而身缠罪孽者……
长留酆都苦牢。
霎时间,整个南村哭喊惊呼声一片。
“你怎么了?说话呀,别吓我!”
“醒醒,醒醒啊!”
家家户户亮了灯,却无法抵抗阴沉天幕下的黑暗蔓延。
但渐渐的,南村里嘈杂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到最后,成了死一般的寂静。
风吹过村路,草编筐骨碌碌滚过,扬起沙尘。
却没有一个人影。
所有村人都昏倒在自家,他们的魂魄被鬼差带走,一个接一个,审判一生的罪孽。
但是,能够回来的人,却没有几个。
燕时洵看到了南阿婆,她最先推开了院子的门。
看着村里的样子,还有之前像是睡梦一般从阴间走过的经历,南阿婆什么都明白了。
她衰老的面容阴沉下来,严厉得可怕。
因为酆都之行,更为纯粹的鬼神力量压顶而下,原本南溟山中“神”的力量不解自破,南阿婆原本被动了手脚的记忆恢复了正常。
她想起来了多年前在南溟山中遇到的师公,还有那些沉在河底的尸骸,以及南村从未停止过的死尸祭典。
南阿婆从自家门外向村路尽头望去,她看到了沉默站在三岔路口的高大身影。
男人一身黑色,压得极低的斗笠看不到面容。
南阿婆知道,这才是……真正的神。
她颤抖着,向三岔路口深深躬下身,愧疚于自己多年来作为南村神婆,却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为虎作伥,主持过那么多次祭典。
南阿婆立下誓言——既然这是南村的罪孽,那么,就理应让南村来结束这一切。
她身为南村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等南阿婆直起身时,三岔路口已经空无一人。
鬼神原谅了她,给她自行了结因果的机会。
而小南天也已经醒了过来,揉着眼睛走到南阿婆身边,拽住了南阿婆的衣摆喊饿。
南阿婆很快就联系上了早已经离开村子的南天父母,向他们言简意赅的说明了曾经和现在发生的一切,并且将小南天交到父母手里,送出村子。
临行前,南阿婆叮嘱小南天绝对不可以再靠近南溟山,不可以回到南村。
她很清楚,她将要面对的师公是怎样的强敌,她带领剩余的南村人进山,就没有想过能够活着回来。
而南天身为见证了这一切的最后的南村人,就算她没能将师公杀死在南溟山中也一定会大幅度削弱师公的力量,如果师公想要恢复,就必定需要南天传承了南村习俗和南阿婆的血肉魂魄,来重新完成祭祀。
南阿婆让南天离开得远远的,既是为了保护他,也是为了防止师公死灰复燃。
另一边,对于魂魄的审判却并未停止。
在看到南村大部分都身缠不可饶恕的罪孽之后,二十年前的邺澧对人间失望至极,一怒之下,他将审判的范围扩张到整个南溟山附近。
而其他的村落虽然比南村的情况好些,却也有半数之多的魂魄,因为罪孽而被留在了酆都。
一时之间,整个南溟山地界,棺材供不应求,卖到最后甚至连草席裹身都做不到。
死尸横野,亡者在家中腐烂。
师公看到恢复了记忆的南阿婆,又看到南溟山附近的情况,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他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鬼神……注意到了南溟山。
如果任由鬼神查证下去,那么他多年来在南溟山所做的一切,都会化为泡影。
不过,师公虽然慌乱,却还是勉强稳住了阵脚。
毕竟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并非白做,就算他并非天地承认的神,但也已经摸到天地的边界。如果发现了南溟山的那位神,力量薄弱,也有很大可能会败于他手下。
毕竟天地大道已经倾颓,想必神明也已经势弱。
师公觉得,到那时,他反而可以踩着神明的尸骸,成为新的神,逼迫天地认可他。
师公志得意满。
他将根本不能与他抗衡的南阿婆等人杀死在南溟山中,成为了他力量的一部分。然后就看到了随后而来的黑色身影。
二十年前,邺澧给了南阿婆补救的机会,南阿婆的死亡是因为她自身曾经做下的罪孽,所以,邺澧不会插手。
但是在南阿婆身死之后,邺澧却不会放过南溟山中假作神明的师公。
因此,在南阿婆死后,邺澧现身于师公面前。
师公还在急切的想要看到神明死亡的场景,期待着一切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然而,不被天地所认可的师公,并不知道,即便百年之前大道安然无事,在所有神明之中,邺澧仍旧是最特殊的一位。
而在大道倾颓之后,邺澧因为他的特殊性,而成为了仅剩的最后一位鬼神。
就连大道都奈何不了邺澧,以及邺澧统率的酆都十万阴兵。
又何况一个靠着阴邪手段获取力量的师公?
师公败得干脆彻底,仓皇中逃窜求饶,在邺澧恐怖强横的威压之下抖如筛糠。
但就在邺澧将要杀死师公之时,师公的身影却猛然溃散成了一地菊花花瓣,不见了踪影。
邺澧感知天地,却愕然的发现,无论是阴阳生死,都没有师公的身影。
师公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
邺澧在南溟山寻找无果,便将南溟山封锁,让师公即便用了特殊手段窜逃,也逃不出南溟山,不会对山外造成任何影响。
然后,因为南溟山附近村人的累累罪孽,而对人间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的邺澧,转身离开了南溟山。
他无声行走于人间,并最后在一个小镇落脚,坐在集市的边缘,冷眼旁观人间的热闹烟火。
邺澧想要再看人间最后一眼,然后就此回到酆都,再不踏入人间。
但是他没有料到,就在那个集市上,他遇到了名为燕时洵的小少年……
燕时洵看着一切如幻灯片一般重演在他面前,直至最后,所有的景象消失,梦境之内只余一片黑暗,留他和邺澧两人独立。
而他久久无法回神。
邺澧没有说话,他定定的注视着燕时洵,耐心的等待着。
燕时洵抿了抿唇,缓缓抬眼,看向邺澧。
邺澧本来已经做好了迎接燕时洵任何疑问和制止的准备,比如责问他为何不救南阿婆,比如问他为何要带走那些有罪村人魂魄……
邺澧很清楚,他作为鬼神做出的判断,虽然正确却理智,却不近乎常人情感。
就算燕时洵责骂怨恨他,他也能够理解。
但是,邺澧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却没料到燕时洵开口就道:“所以师公本应该早就死在二十年前,却又出现在了刚刚,并且又一次变成了菊花?”
邺澧难得有些茫然。
他纤长如鸦羽的眼睫轻颤,却在抬眸时,看到的只有燕时洵严肃郑重的面容。
邺澧从燕时洵的眼眸中,读懂了他心中所想。
——燕时洵做出了与邺澧同样的判断。
既然早早种下恶因,想要利用他人尸骸得到自己本不应得到的东西,甚至残害幼小的生命,那这份恶果,就应该由那些村人自吞。
此为,因果循环。
罪孽可能不为外人知,甚至因身边环境都是如此行事,而将罪孽当做正常。
但是,天地永远注视着生灵,无声却公正的记录一切罪孽。
而阳间不判之事……
阴间判。
燕时洵不认为邺澧在二十年前的所为有什么问题,虽然判决的结果没有温情和心软这种东西,但却是正确的。
否则,那些被村人害死的生命、无法投胎的魂魄,他们的冤屈又如何偿还?
所以,燕时洵没有提出任何疑问。
更别提邺澧本来准备好承受的指责。
燕时洵面色平常,但邺澧却一点点睁大了眼眸,狭长的眸中光华流转,如日月共存其中。
他看着眼前心爱的驱鬼者,只觉得巨大的惊喜在心中绽放。
这种同道而行的契合,让邺澧简直想要不顾一切将燕时洵紧紧拥抱在怀中,永远不放开。
不过,邺澧还是了解燕时洵性格的。
他知道燕时洵既然这样问,就意识到了师公并没有死亡,还存在于梦境之外,所以燕时洵一定会离开梦境追赶师公,保护南溟山中的生命。
要是他这个时候拥抱燕时洵,恐怕要被心爱的驱鬼者厌烦,觉得他妨碍他救人了。
所以邺澧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冷静的点点头:“是。二十年前,南和也就靠着这样特殊的手段逃开审判,而刚才,他又一次做了相同的事,逃离梦境。”
燕时洵听着邺澧的话,因为那句特殊手段而皱眉。
但忽然,他回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师公的场景。
当时师公并非独立存在,而是撕开了村长的人皮、从村子的身躯里走出来的。
也许……师公的特殊手段,就是借由他人的存在,来覆盖自己的存在痕迹。
所以师公才只会在长寿村每年的祭典出现。
因为除开祭典之外,他都隐藏在别人的皮囊下面!
所以邺澧才无法在天地之间感知到师公,因为师公根本就是为了苟活而舍弃了一切!
想通了一切的燕时洵,猛地抓住邺澧的手臂。
“我们也立刻离开梦境。”
燕时洵眼神锐利的看向邺澧:“就算师公跑了,冬至祭没有完成,他也一定舍不得眼看着到手的成功,贪婪就是他最大的弱点,他现在一定就在南溟山中!”
邺澧垂眸,微笑着应和:“好,如你所言。”
话音落下,狂风从邺澧身周升腾而起,狂暴撕扯着整个梦境的世界。
而邺澧迈开长腿上前一步,将燕时洵拥入怀中,不让风刃伤及燕时洵半点。
“砰!”的一声,梦境坍塌。
一切归于黑暗。
燕时洵眼前一黑,整个人都像是落进了意识的深海中,直直下落。
不过,他始终能够感觉到,邺澧一直都在他的身边,紧紧抱着他。
燕时洵勾了勾唇角,从来紧绷着神经谨慎应对危机的他,第一次尝试着放开手,选择了信任邺澧。
从来都是站在危险的最前面,保护别人的燕时洵,忽然觉得,有邺澧在身边……
很安心。
他的神经一松,放任自己彻底陷入黑暗。
燕时洵知道,邺澧会接住他。
无论身处何方。
第223章 晋江
在夜晚进入磁场混乱的深山,绝非什么明智之举。
尤其是山中涨水,河水的水位一再蔓延,几乎是一眨眼便是一次波动,短短的时间内,便已经将沿河的土地全部吞没。
救援队领头的部分过河的时候,河水尚在膝盖下面,当末尾几人准备过河时,就已经涨水到了大腿根。
这种快到诡异的速度,让众人心中惊颤。
“如果是夏季汛期,这种涨水速度还能理解,但是现在是冬季,即便是按照偏南地区的气候,这个速度也过于快了。”
救援队长眼疾手快,将后面差点被湍急水流冲得不稳的队员一把拉起,然后站在河岸边忧心忡忡的看着河水。
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能够清晰的看到河水清冽没有一丝杂质,像是透明的水晶。
即便是刚刚多人淌河而过,也没有带起一点浑浊。
但这也掩盖了河水的深度,让队员错判导致危险。
要不是救援队长担忧队员,所以在过河之后依旧返回来盯着队员的安全,恐怕刚刚几名走在队尾的队员就会摔在河里,背着的物资会被打湿不说,自身也会受伤。
不过,救援队长更在意的,是河水的过分清冽。
按照他的野外经验来说,涨水时,会有很多上游的泥沙被冲到下游,让河水变得浑浊。
可是这个……
救援队长忽然眼尖的看到,几片菊花花瓣随着水流飘过。
“走吧,干什么呢?在这种地方掉队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前面的人奇怪的折身回来询问:“没看到负责人都赶着往长寿村走吗?山中地势艰险,停留越久,危机越大。”
旁边的王道长听到了两人间的对话,下意识往河水看去,沉吟道:“看起来倒像是上面有暗河溃堤,让上游的水与暗河的水并在了一处,所以才能这么迅速的涨水。”
王道长面色一凛,提高了声调向周围人道:“绕着河水走!就算绕路消耗时间也没关系,不要踩进河水里。”
马道长惊讶:“河水怎么了?”
王道长面色严肃:“我不是第一次进南溟山,在这里的所有人中,恐怕我对南溟山的地形是最了解的。”
“南溟山地形复杂,因为处于板块交界,所以多暗河暗道,稍不小心就会采坑。如果一条暗河涌了上来,那无法确保其他暗河是否也会汇入河水,河水有可能涨势非常快。”
“如果不事先避让,等水位真的涨起来的时候,再想要避开就已经太晚了。”
说着,王道长急匆匆的往前跑去,想要去和最前面开路的负责人说明情况。
几十年前南溟山出事的时候,有很多前来查看情况的大师,都并非死于邪祟。
而是因为南溟山复杂艰险的地形。
当时很多人不知道为什么,大脑无法对危险进行精准的判断。哪怕上一秒看到了山崖,下一秒也会遗忘,然后继续向前走,导致滚落山坡。
也有人是因为不知道躲避山洪,结果死于河水。
虽然当年王道长还没有出师,只是个小道士,但是那些被运出来的死状惨烈的尸体,还是让他记忆深刻。
救援队长的话就像是一个开关,让王道长猛然想起了这件事。
现在的情况,简直像是几十年前的南溟山重演……但是这次,绝对,绝对不能再有那么多人死去了!
王道长心跳如擂鼓,甚至恍然觉得四周被强光手电晃着照亮的幽暗树林,都隐藏着重重鬼影。
而官方负责人却像是对周围的环境听而不闻,行走再这样幽深诡异的深山中,却依旧健步如飞,从没有回头看一眼。
“负责人!”王道长不由得出声喊道。
但是,负责人却没有回头看他一眼,甚至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王道长猛地冲过去,一把攥住了官方负责人的手臂。
从手臂上传来的疼痛,让官方负责人一个激灵,原本像是被浸泡在温水中的大脑,猛地一抖回过神来。
他愣愣的向身边看去,却见王道长眼睛睁得老大,呼吸都带上了急促。
“负责人,你在干什么!”
王道长后怕的看了看官方负责人前面湍急的河水,低声怒喝道:“河水涨水,这水位估计能到你腰,你这么迈进去是在等着受伤吗?不看脚下吗!”
官方负责人迟缓的眨了下眼睛,也下意识的跟着看去。
这一看,却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即便刚刚王道长拉住他,但他放在衣服口袋里的通讯设备却惯性的被甩了出去,掉进了河水中。
但本来重量不轻的通讯设备却没有直接沉底,而是被湍急的水流裹挟着,迅速往下游冲去。
不仅如此,就在他看着河水的这点时间里,水位就已经涨到将河岸边的巨石淹没其中。
显然如王道长所言,现在再想要淌河而过,是不明智的选择。
要是刚刚自己没有被王道长拉住……
官方负责人死死的闭了闭眼又睁开,但依旧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一团浆糊一样,昏昏沉沉,根本没有清醒独立思考的能力。
连带着他的眼前都好像出现了幻影。
他看到,就在河水下面,仿佛出现了一张张被泡得肿胀发白的死尸面孔。
它们死不瞑目的眼睛透过河水,死死的盯着他,像是妒恨而无声的呼唤。
官方负责人有一种冲动,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干渴,而只有跳下河水尽情畅饮,才能一解他对水的渴望。
他的喉结滚了滚,抑制不住的觉得那些死尸在呼唤他跳下河水去。
——要不是王道长一直死死的拽着负责人,他恐怕真的已经跳了下去。
而当负责人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时,才发现自己的嘴巴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干到了这种程度,甚至起了一层干皮,嘴巴上渗出了血珠。
不过,他没有发现,在自己与那些死尸对视的眼睛里,也闪过贪婪的红光。
“看什么呢?”
王道长见负责人久久没有说话,反倒一直低着头看河水,也不由得疑惑的跟着一起看去。
不过,王道长只看到清澈的河面上,漂浮着几瓣黄白相间的菊花瓣。
官方负责人直愣愣的抬起眼睛,他想要问王道长,难道没有看到河水下面的腐尸吗?它们在呼唤着自己下去成为它们的同伴。
但是,就在他的眼睛从河水上移开的瞬间,他忽然就遗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先是已经措辞好的语言,然后是记忆,再然后,连心中最后一丝戒备都荡然无存。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遗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负责人愣了一下,然后就重新笑了起来,向王道长摇了摇头:“抱歉抱歉,走神了。”
他正了正神色,点头道:“那就加快速度,在河水彻底涨起来之前走过去,尽量避免绕路,这样可以加快到达长寿村。”
王道长疑惑的看了眼官方负责人。
他怎么隐约觉得,对方好像有点不对劲呢……
但是,当王道长仔细看去时,又觉得负责人的面相和状态都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并且,不知道是否是因为马上就要到长寿村的缘故,负责人看上去更加有生机……或者是干劲?
王道长松开了攥着负责人的手,看着他再正常不过的向救援队交待情况,像以往那样统筹计划方案,似乎并无异常。
所以,果然是自己看错了吗?
王道长的心头涌上一丝疑惑。
随即,他自嘲的笑着摇了摇头。
看来,南溟山给他留下的阴影,远比他想象的还大啊,都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了。
在官方负责人的安排下,所有人加速前进,力求赶在河水彻底涨起来之前通行山路。
节目组的人还被困在长寿村,早一点到,那些人就多一分生机。
但是,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
就在他们身边的湍急河水中,菊花花瓣越来越多,顺着水流而下,将整个河面铺得满满当当。
而一双双眼睛,在河底睁了开来。
一具具被泡得肿胀的腐尸,不知何时也跟着水流而下,沉在河水下面。
赤红的眼珠透过波动的河水,直直看向岸上的人影。
青白腐烂的脸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憎恨和嫉妒。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还能在外面,而我却只能永远被困在腐烂的身躯中,出不了南溟山一步。
下来,下来陪我们一起……
救援队员隐约觉得好像有人在看自己。
人总有自我保护的本能。在有眼睛从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看着自己的时候,哪怕自己都不知道,却还是会下意识的往视线传来的地方看去。
救援队员莫名其妙的扭过头,往河水里看。
然后他猛地发现,透过满河的菊花花瓣,他竟然在间隙中,看到了一张青白鬼脸!
队员没有准备,被吓得大喊了一声。
周围人瞬间都往他那里看去,关心的询问怎么了。
可是,当队员惊魂未定的再看向河水时,却什么都没有,只有清澈见底,没有杂质的河水。
而当队员想要将自己刚刚被惊吓到画面说出来时,那一幕的记忆却像是被摆在炽烈太阳下的雪球,瞬间就融化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队员迷茫的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几个单音,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面对着周围的视线,队员也只好抱歉的摇了摇头:“我担心河水……河水,河水再继续往上涨。”
第一句说出口后,队员后面的话就流利了起来,他高兴的觉得,自己想起了刚刚想要说什么。
“还是要赶快到才行,我担心节目组的人出什么意外。”
官方负责人发现了这边的异动,于是回身安慰道:“长寿村就在前面,再绕过这个山角就能到了。”
其他人只当负责人在望梅止渴式的安慰队员,并没有怀疑为何他会对这里的地势如此熟悉,甚至能够准确说出路线。
但是,王道长却古怪的看向负责人。
连他这个进过南溟山的,都因为黑暗和阴阳混乱,而算不出进入长寿村的准确路线。
负责人又是怎么会知道的……
不过,不等王道长想出个所以然,刚刚的疑惑就已经消失殆尽。
如果此时有人能够看到救援队的状况,一定会被吓得魂不附体。
这是足够诡异的画面。
河水下一具具腐尸在波动的花瓣间若隐若现,甚至有腐尸缓缓从河底起身,腐烂的头颅缓缓浮出水面,赤红的眼珠死死的盯着岸上的人。
而河岸上,众人却丝毫没有察觉的继续前行。
就算有人发现了河水里的异常,却在面色惊恐的想要示警同伴的下一秒,彻底将自己看到的画面遗忘,继续正常的往前走。
就连道长们也不例外。
他们看着河水,只是疑惑为何这里如此富有生机,简直像是传说中的福地洞天。
却没有记住从水面上浮出来的一双双赤红眼珠。
一边是腐尸,一边却是活人。
像是阴阳两条线在此处混乱交织……
众人在跟着官方负责人的脚步绕过山角后,远远的,就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看到了隐藏在层层树枝后的小木楼群。
长寿村已经近在眼前。
负责人竟然真的找对了地方!
王道长心中愕然。
原本神色紧绷的救援队员们,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笑容来。
太好了!节目组的人不会有事了。
但比救援队更加迫不及待的,竟然是官方负责人。
他的眼睛在摇晃的光亮中亮得惊人,脸上流露出无法掩饰的贪婪和渴望。
若是此时谁能站在他旁边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皮肤从脖颈处开始一路向下,全都像是进入了极度干涸的状态,如同干裂的大地一般显露出一道道皮肤纹路,从下面渗出点点血珠。
官方负责人率先大步流星的往长寿村走,甚至没有理会后面人的声音。
长寿村村口,一名老爷爷正笑着站在那里,像是已经等待多时。
“客人们竟然如此性急,深夜也要前来。”
老爷爷在看到官方负责人的时候,侧身让出了通往村子里的路,抬手做出邀请的手势:“不过没关系,好在村里还有空房间招待你们。”
老爷爷缓缓抬起头,眼睛从下向上的看去,嘴角咧开的笑容诡异。
“上一批客人,很快就会把房间让给你们。”
“我保证。”
官方负责人被蛊惑了一般,对老爷爷的诡异视而不见,反而迈开腿就要跟着老爷爷往村里走。
本来就在后面看得奇怪的王道长立刻冲过来,一把将官方负责人拽了回来,警惕的看向老人。
道教几乎是公认的会养生,长生一词常常会与道教联想到一起,而海云观里的各位老道长们也多是年岁过百,很多道长的面容远比实际上的要年轻很多。
像是海云观里现存辈分最大的李道长,他就是上上个世纪生人,亲眼见过数个时代。
但即便如此,李道长的身体情况,依旧不及此时站在这里的老人。
不过,正因为王道长见过李道长那样真正的长寿,所以他才能够准确的分辨出来,这个老人所表现出来的年轻和健康,不对劲。
就像是再精心呵护的花,却依旧会有些许不完美。
只有假花,才能做到无暇。
老爷爷将王道长的戒备看在眼里,但他乐呵呵的却并未在意,反而抬手指了指村里,向王道长示意,让他向村子里看去。
王道长狐疑看去,却在下一瞬间,眼瞳紧缩。
——在长寿村里的村路上,竟然密密麻麻的站着一具又一具腐尸。
它们摇摇晃晃的往前走,却像是被一道看不见的空气墙隔绝在村里,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老人。
腐尸那张青白肿胀的脸上神色狰狞,看向老人的神情充满愤怒,一声声低沉的嘶吼声从腐烂腥臭的口腔里发出,令听者胆寒。
但是,当老人轻飘飘的投过去一眼的时候,那些前一刻还愤怒得恨不得生生撕开老人的腐尸,竟然畏惧般向后退了一步,摇摇晃晃的身躯上,还在向下滴着混着腥臭血液的水珠。
救援队和道长们看到这样一幕,都惊呆在了当场。
他们知道长寿村出了事,也在之前的直播镜头里看到了腐尸的形象。
但此时,当他们亲眼所见的时候,才发现现场远远比从镜头里看到的情况要更加严重,并且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腐尸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回荡在群山之中,可家家户户亮着温暖灯光的长寿村里,却静默死寂。
除了像是未卜先知一般前来迎接他们的老人以外,在发出这样大动静的情况下,竟然没有一个村民从自家里走出来查看情况。
可道长们分明看到,在那些窗户上,隐约映出了黑色的人影。
就好像那些村人都站在窗户后面,一双双眼睛无声无息的盯视着来人。
王道长的戒备瞬间拔到最高,几十年前南溟山的惨状重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对长寿村的态度谨慎戒备至极,没有直接进入村子。
但是下一秒,他却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滚!给老子滚踏马的出去!有老子在你们这些死东西别想踏进来一步!”
怒吼声从远处遥遥传来,还伴随着几声尖叫惊呼,让人只能隐约辨认出其中一部分。
但王道长却几乎是瞬间就认了出来——
这分明是路星星的声音!
“星星?”旁边的马道长也愕然抬头看去,想要从沉沉夜色中看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道长们对视了一眼,彼此之间传递着信息。
路星星和节目组的人在一起,看来是节目组遇到了危险,有可能是节目组所在的小木楼被腐尸闯入,所以路星星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而这时,负责关注直播的救援队员也急急上前:“负责人,燕先生的直播好像是掉了信号了,现在一片黑什么都看不到。节目组那边的主屏信号刚刚恢复正常,可以看到很多死尸围在他们的小木楼外面。”
王道长沉下了脸。
看来……长寿村,是必须要进一趟了。
“唰!”的一声,王道长拔出了手中桃木剑,带头大跨步走向长寿村。
明明是木质剑身,却在空气中嗡鸣不止,令人闻之心惊。
老人却没有丝毫慌张,他咧了下嘴巴,从容而缓慢的向后退了一步。
就这一步,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村口。
而被老人震慑所以不敢上前的腐尸却失去了束缚,嗅到了活人气息后,从四面八方狰狞扑向众人。
沉沉黑暗下,所有噪音混杂在一起,腥臭的气味弥漫开来。
但是,在腐尸冲过来的一片混乱中,谁都没有看到,被腐尸冲散了队形隔离在外的官方负责人,眼睛失去了焦距,摇摇晃晃的一步步走向村边的河水。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他,让他前往没有苦痛的幸福之地。
官方负责人的眼珠慢慢浮现出猩红的光芒。
然后,一脚踏进了河水。
“噗通!”
巨大的声音响起,水花四溅。
王道长闻声回头,却只看到负责人一闪而过的背影,还有伸出河面抓住他的腐尸手臂。
王道长目眦欲裂,大吼:“负责人——!”
……
燕时洵慢慢恢复意识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摇晃。
像是在乘坐绿皮火车一样,跟着车轮摇摇晃晃的前行。
没有彻底清醒的意识让他还有些纳闷,疑惑自己难道是在火车上,赶往委托人所在的地方去帮人驱邪吗?
难道是他睡了太久,所以连思维都混乱了?
但是很快,横在腰腹上的手臂,还有身边存在感强烈的结实身躯,都让燕时洵很快意识到自己并非在火车上。
——毕竟以他的习惯,绝对不会让人睡在自己身边。
更别提火车的床铺根本挤不下两个人,以往他一个人都睡得勉强。
燕时洵眨了眨眼眸,放在身边的手掌下意识弯了下手指,便很快向旁边摸索去,想要搞清楚此时自己所身处之地。
因为他眼前都是黑暗,什么都看不清。
这也是他刚醒来时分不清自己是梦还是真实的原因。
而很快,从手掌下反馈回来的信息让燕时洵意识到——
棺材。
他身下有木板,旁边也是围起来的木板,上下左右都是木板。
并且从手掌大概丈量出来的尺寸来看,就是棺材无异。
不过,他身边的一侧还是有些差别的。
燕时洵伸出去的手掌只摸到一具微凉结实的身躯,在他疑惑的摸索下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的时候,低低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
“时洵,痒。”
邺澧无奈却真诚的道:“可以等出去再说。”
这一刻,燕时洵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是在黑暗中,所以脸上腾起的高热不会被人看出异常。
燕时洵假咳了一声,状若从容的收回手:“你也把手臂从我身上拿开,很沉。”
邺澧无辜道:“我不是故意的,棺材太小了,很挤,没地方放。”
他又真诚的接了一句:“我连腿都没能伸直。”
说着,邺澧还动了动自己的长腿,让燕时洵体会一下,他此时被迫缩在尺寸不合适的棺材里的窘迫。
“我倒不介意睡棺材,窄一点也没关系。但是,能做一个长一点的棺材吗?”
邺澧说话时的气息,尽数落在了燕时洵的耳廓上。
让燕时洵忍不住偏了偏头,觉得耳边发痒。
不过,因为棺材太小,两人不得不挤在一起,所以邺澧将大部分空间都让给了燕时洵,而他高大修长的身躯,却只能以一个极不舒服且窘迫的姿势侧着身躺着。
所以,当邺澧抬腿又落下时,恰好落在了燕时洵的身上。
这让燕时洵黑了脸,低沉着嗓音让邺澧把腿收回去。
邺澧无奈的叹了口气:“怪我,我要是瘦弱矮小一点就不至于这样了。”
燕时洵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道:“所以,我为什么非要和你睡一口棺材?”
“唔……”
邺澧眨了眨眼眸,在黑暗中泛起一丝笑意:“死同棺?”
燕时洵:“……滚!”
邺澧见好就收,在试探了燕时洵忍耐的极限后,从边缘从容后退,认真道:“时洵你还记得,在你进入梦境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燕时洵回忆道:“我看到,南天被扔进了棺材……等等,所以可能当时我也在棺材里。”
不等邺澧给出肯定的回答,燕时洵就疑惑道:“但我之前并没有看到你——你哪来的?就算睡棺材也应该只有我一个人才对。”
邺澧笑道:“恐怕是因为,我们是一起从梦境中出来的吧。”
“我比你早醒一些,棺材在被人扛着走。”
燕时洵无语:“既然你早就醒了,为什么我们还在棺材里?”
邺澧心里想,因为我一睁眼,就发现你在我怀里睡着,离开棺材恐怕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自然要珍惜。
不过,以邺澧对燕时洵的了解,如果他真的这样说了,燕时洵一定会生气。
所以邺澧眨了眨眼,委婉的换了一种说法:“我在等你醒来。”
在两人说话的时候,蹲在燕时洵分屏前的观众们几乎喜极而泣,一直高高吊起来的心总算是能落地了。
有些人在松了口气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了害怕。
[我快要被吓死了,燕哥分屏突然就黑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关键是连主屏那边都好半天没有画面,虽然视频平台说信号正常,可能是断电产生的影响。但我看不到发生了什么,真的快要急死了。]
[啥?等等,按照燕哥说的话的意思,我们刚刚看到的根本不是黑屏,而是因为燕哥睡在棺材里??]
[!!离谱!这是我听过的最恐怖的理由了。]
[住宿舍的人瑟瑟发抖,赶紧拧开了小夜灯。晚上熄灯之前我还和朋友调侃,说我每天像是睡在棺材里……啊啊啊!!]
[之前就被吓出了一身热汗,现在又被吓得汗毛直立,孩子人快没了。]
[哆哆嗦嗦从被窝里爬出来,把自己抻成一长条去够台灯开关。呜呜呜好可怕,妈妈我能和你睡一个被窝吗?]
[默默抱紧了喵子,反复催眠自己这只是自己没开灯,不是我也睡在了棺材……啊啊啊啊妈妈!!]
[等等,还有人和燕哥在一起?谁?该不会燕哥在和鬼说话吧……]
棺材里没有一点光亮,让即便在夜间依旧能正常工作的分屏镜头,也拍不出一点有用的画面。
一片纯然的黑暗,让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有看到之前燕时洵梦境的观众们,更加惶惶不安。
但是,即便阴冷的山风从棺材的缝隙里透进来,燕时洵依旧没有觉得寒冷。
反而还有点热,连额头都起了细密的汗珠。
别看邺澧的体温偏凉,是会让人怀疑他是否是刚从冷库里走出来的程度。
但当他抱着燕时洵睡棺材的时候,源源不断的鬼气渗入燕时洵的经脉中,却反倒让燕时洵获得了充足的力量,之前被消耗一空的经脉重新充盈。
燕时洵不自在的皱起眉,用手肘顶了顶邺澧:“让开点,我要掀棺材了。”
话音落下,燕时洵的手臂就伸出向上,有力的撑住了上方的棺材盖子。
邺澧也配合默契的将自己向后面靠去,他的手掌落在了身后的棺材板上。
几乎是同一时刻,两人同时发力。
瞬间“砰!”的一声,原本被长钉死死钉住,又用铁水封边,被谨慎的封得死死的棺材,竟然瞬间四分五裂。
断裂的木板向四周飞去,木屑纷纷扬扬。
而燕时洵在瞬间将自己平躺着的姿势调整好,敏捷的在木板碎裂的时候长腿下落,稳稳的落在地面上,双腿微屈卸力。
但是,当燕时洵直起身抬头看去时,却猛地对上一张青白僵硬的面孔。
燕时洵瞳孔一缩,没有料到这样的情况。
与燕时洵面对面的,正是之前他在长寿村里看到过的众多提灯村民中的一个。
村民手里依旧提着惨白的灯笼,眼神木楞发直,像是一具会行走的尸体,却没有自主的思考能力。
即便原本扛在肩上的棺材碎裂,他依旧维持着一手提灯一手扶棺的姿势,甚至没有停顿的继续按照原本的步调往前走。
沿着山壁而成的小路盘旋而上,宽度却不足一尺,只能容一人通行。
燕时洵避无可避,眼看着那村民离自己越来越近,甚至快要到脸贴脸的程度,连村民身上腐臭潮湿的气味都清晰可闻。
在没有搞清楚这些村民到底是什么,魂魄还有没有救的情况下,燕时洵在将村民踹下小路和自己避让的选项之间,无奈选择了避让。
刚刚才掀棺而出,思维还在惯性向前运行思考着之前想的事情,下一秒就又要面对选择,并且避让的动作也因为这样狭窄艰险的小路而变得困难。
燕时洵甚至看到从自己脚边的棺材木屑,就滚落向山崖之下。
他迅速抬手向上,一跃而上拽住上方一块凸起的石块,修长的身躯腾空而起,在万丈悬崖之上荡开,像是展翅欲飞的鹰。
跟着分屏视角看到了这一切的观众们,也跟着燕时洵体会了一把腾空的感受,把很多人吓得吱哇乱叫。
[啊啊啊啊啊妈妈我起飞了!!!]
[这特么的是无敌旋转大摆轮吗??能拿世界纪录的那种高度??]
[卧槽!卧槽啊啊!!]
在失重的感觉下,燕时洵却迅速平稳下心境,又在半空中调整好了姿势,然后在那村民刚走过去之后,就重新落向下面的小路。
危机暂时解除。
但是,刚刚在上面的高度看到的景象,依旧让燕时洵的心脏紧缩。
——在整条蔓延向盘山尽头的小路上,到处都是像这样的村民。
他们提着灯,扛着棺材,毫无神志的向前走。
如果他不彻底避开这些村民,相似的选择只会每间隔几秒钟就重演一次。
这对他的体力明显是个不理智的消耗。
燕时洵还没想出应对的办法,忽然就感觉一道手臂从后面伸过来,有力的环住他的腰身。
然后,抱起他倒向小路旁边的山崖。
燕时洵能够感觉到自己向后撞入了一怀抱,坚实的胸膛和微凉的体温让他知道身后的是邺澧。
阴冷的山风从万丈之高的悬崖下吹上来,从燕时洵耳边呼啸吹过,也将他吹得睁不开眼,只能在一片涩意的生理性眼泪中勉强眯着眼眸,强撑着向上看去。
在一盏盏惨白灯笼的照耀下,燕时洵能够看到,山壁和小路离自己越来越远,那些扛着棺材的村民也是。
他的视野角度,在向下变换。
邺澧……竟然抱着他一起跳了崖。
失重的感觉让燕时洵心脏不自觉加速,眼眸微微睁大。
但是因为是邺澧,他没有任何挣扎和惊慌,而是静静等待着。
燕时洵不知道邺澧这么做的意图,但他很清楚,邺澧是可以被他信任的人。
两人迅速向下落去。
邺澧伸出手,一手单臂环抱着燕时洵,牢牢的承受住了一个成年人的体重,一手猛地扣向山壁,将他们下落的趋势稳住的同时也迅速调整好了角度。
下一刻,燕时洵感觉到自己的双脚落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就在落地的瞬间,燕时洵也迅速伸出手抓住旁边的山壁。即便他知道邺澧的身份,但还是下意识的为邺澧减轻压力。
……不,不是地面。
在晃。
燕时洵刚喘了口气,就立刻低头向下看去。
然后他就看到,被他和邺澧踩在脚下的,并不是什么地面。
而是一具棺材。
这具棺材贴着山壁横放,被深深夯进山壁的几根木杆承重。
褪了色的木板风化严重,明显已经有些年头了。
在承受了他和邺澧两个人的重量之后,棺材连同下面的承重木杆,都在上下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这!”燕时洵诧异。
“南和也用了特殊手段,一旦他感知到我的力量,应该又会逃窜,所以我暂时只能收敛力量,直到找到南和也的所在。”
邺澧平静的解释道:“正好小路下面有悬棺,可以供我们落脚。”
“悬棺?”
燕时洵迅速抓住邺澧话语中的关键词。
邺澧抬手指了指远处。
燕时洵顺着看去。
然后在看清了那景象的一瞬间,燕时洵瞳孔紧缩,面容上不加掩饰的惊骇。
在一片黑暗的群山之中,一盏盏惨白的灯笼汇聚成一条盘山的灯带,在南溟山上绵延。
这让燕时洵得以看清——
在对面的山壁上,密密麻麻,全都是一具接一具的悬棺。
第224章 晋江
燕时洵不是没有见过悬棺。
因为幅员辽阔,各地都有不同的风俗传统,出于对亡者的祝福,也都会对葬仪做出不同的解释,以此而衍派出了诸多殡葬形势。
而将亡者尸骨封棺,再由力士和家属抬棺而上,放置在早已经被固定在山壁的木杆上,让棺木高悬在半空中,不被野兽啃噬,魂魄也可得以顺利往生。
这样的殡葬方式远远看去,就像是棺材凭空悬在山壁上,放眼望去,像是亡者魂魄远离凡俗,极为震撼。
故被称为悬棺。
这代表了家人对于亡者最深沉的祝愿,希望亡者在死后的遗骸得以保全,希望亡者可以前往下一世轮回。
不过,因为悬棺而葬需要的技巧太重,如果不是熟练能手,很可能会连抬棺者带着棺材一起掉落山崖,或者因为承重木杆固定不稳而让棺材滑落。
所以,会这门手艺的人并不多,并且在传承中逐渐消失。
到了现在,这种古老而稀少的习俗传统,早已经绝迹。
燕时洵之前所看到的悬棺,也都是百年前留下的旧棺遗迹。
并且,他看到的悬棺,多是借用了地势,不仅让人可以在山壁上找到落脚点行走,也可以让棺材下面有所依靠。一旦承重木杆意外断裂,也不至于让棺材摔下山崖。
而即便是一个村落或种姓的悬棺遗迹,也不过是上百具之多,并且会随着时间流逝,木杆腐朽,再也支撑不住上面放置的悬棺,而让棺材摔下山崖,剩余下来的数量并不会太多。
虽然在第一眼看到时,会疑惑心惊于这些棺材独特的殡葬方式,并且震撼于从前工匠的手艺之高超,但毕竟数量不多,即便震撼也有所限度。
然而,燕时洵此时所看到的,却与他之前所见并不相同。
——这是,在整片光滑而直上直下的陡峭山壁上,整齐悬挂着的上千具棺木。
翘头木棺错落有致的排列在山壁上,放眼望去如行军列队,震人心魄。
燕时洵一手扶着身边的山壁,脚踩在悬棺之上,山风从身下万丈深渊吹拂而上,大衣衣摆上下翻飞,猎猎作响。
他被震撼在了原地。
上千具棺材,意味着……上千生命的死亡啊。
他的心脏沉沉向下坠去,只觉得这上千具悬棺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的心上。
燕时洵从未想过,自己会见到这样一幕场景。
更不要提分屏前的观众。
他们之前还因为燕时洵与死人脸村民正面相遇而紧张万分,有些胆小的人被那张青白死人脸吓得放声尖叫,又差点被燕时洵不走寻常路的避让方式,刺激得心脏狂跳到蹦出心脏,有些有恐高症的人甚至被那一幕吓得吐了出来。
可观众们万万没想到,比刺激更加刺激的事情,永远在下一秒等待着他们。
画面一转,镜头对准山壁。
上千具悬棺被惨白的灯笼勉强照亮,在微弱的光线和山间阴冷的薄雾中沉默无声,却依旧诡异而震撼。
猝不及防看到这一幕的观众们,顿时觉得头皮都麻得快要炸开了。
[日啊!这踏马是啥啊,是啥啊!!!别告诉我都是棺材啊!]
[目瞪口呆,这是把棺材挂在山上了吗?咋做到的?孩子没见过这场面啊!]
[卧槽,我一直以为公墓吓人是因为棺材埋在下面,我们看不到所以害怕。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其实棺材放在外面才更吓人啊!!]
[我特么吓得直接一个原地弹射起跳,头撞到我上铺的床板了,好疼,哭得我停不下来了啊啊啊。]
[能有我惨?我在火车上看直播,结果吓得下意识往后退,从上铺摔下来了……]
[前几分钟我还在犹豫,我都二十多了还去找妈妈睡是不是太幼稚了。现在……妈!!!呜呜呜救救孩子救救孩子!]
[默默把被子拉高盖过头顶。嗯,我觉得后背发凉,一定是因为被窝漏风,绝不是因为我身后有鬼。]
[乍一看真的像鬼城一样,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嘶!]
当燕时洵意识到自己脚下踩着的同样也是悬棺,并却和对面山壁上并不在同一侧之后,就立刻垂眸向自己脚下看去。
然后他就看到,在自己的脚下,竟然和对面的山壁是相似的场景。
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悬棺!
就好像这万丈深渊垂直向下,两侧山壁静默对立,纵横交织间,到处都悬挂着棺木。
没有尽头。
这些被封在悬棺中的死尸,在这样寂静无人之地不知道待了多久,有些棺木已经因为漫长时间的侵蚀而风华褪色,有的还崭新,仿佛还能闻到棺木上刷的清漆气味。
最老的像是已有几十年,最新的……
燕时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迅速抬眼向上看去。
那些提灯村民们肩上扛着的,就是一具具的棺木。
这样看来,他们将棺木抬到这里的目的,可能就是要将棺木悬挂在山壁上。
这就是……冬至祭的真正面貌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几十年来,师公主持的祭典都会将死尸悬棺而葬,倒是真能对得上这震撼人心的数量。
燕时洵同样记起,自己醒来的时候就身处棺木之中,而在失去意识之前,也看到了在村长家的小木楼中,摆放着数不清数量的棺木。
而村长家里的房间各个大门打开,里面没有了之前的人。
恐怕,那些人就在此时村民们肩上的棺木里。
每年逢节气举行的四次祭典,如果每次祭典都像今天所见这样庞大的数量。
这就意味着,那些失踪在长寿村的人,还有再往前,死去的南村人甚至是南溟山附近其他村子的人们……
他们的尸骸,都在这里。
都在悬棺之中。
燕时洵的喉结滚了滚,只觉得喉咙酸涩,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些悬棺中的死尸,也不知道他们曾经是谁点亮一盏灯等待归家的亲人,是谁满怀着盼望期待着的朋友,是谁临行前亲吻过的爱人。
那些失踪于长寿村的人,他们的亲朋会在节日时为他们真诚的祝福,希望他们过的好。
可是,山外的人不知道,他们都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悬挂于深山之中,无人看望和哭泣。
即便这个猜测是在捋顺所有线索之后,最靠近真相的,但是,燕时洵依旧有那么一瞬间,希望是自己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而不是……上千个生命都沉默死亡于此。
“时洵?”
邺澧注意到了燕时洵的沉默。
他轻轻叹息,伸出手臂环住燕时洵的肩膀,安抚般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些人的死亡都已经成为了事实,你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生死自有其规则,阴阳才能正常运转。”
邺澧轻声安慰着燕时洵道:“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
燕时洵快速的眨了眨眼眸,越过邺澧的肩膀看向那些悬棺的目光中带着沉痛。
但是,即便理智告诉他事实不可更改,但做为驱鬼者,甚至是同样作为人,他依旧为这些生命的逝去感到沉痛。
也因此,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更加愤怒。
师公……
燕时洵的眉眼猛地阴沉下来。
师公口口声声说着要让那些人的生命里再也没有痛苦,可他所谓的办法,竟然就是将那些人杀死。
这算是哪门子的幸福!
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竟然杀害了数量如此众多的生命,简直罪孽缠身。
但同时,燕时洵也意识到,师公能在杀死这么人之后依旧安然无恙,甚至逃过来自鬼神的审判和追索,连邺澧也亲口证明师公使用了特殊方法,那很可能就如在梦境中时,师公为了拉拢他参与自己的计划时所说——
师公,恐怕已经通过上千次的生死回游,抵达了生死的最本源,触摸到了大道。
这样才能解释得了,为何到现在天地大道也没能对师公做出些什么。
不过,如果真是如此,那这样奇特的送葬方式,应该另有其目的。
师公可能是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他所需要的力量。
如果菊花证明了师公对“生”的渴求,从生人身上获取生机,那“死”是怎么完成的?
有阳无阴,不成太极。
师公必须需要同样穿梭于“死”,才能完成对生死的理解和超脱。
这个答案,会隐藏在悬棺中吗?
燕时洵皱着眉,抬头看向山路上抬棺村民们。
刚刚燕时洵破开棺木掀棺而起的事情,并没有影响村民们的行动。
他们就像是没有自我意识的人偶,只会听从指令行事。即便前面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巨响,他们依旧没有反应的继续向前走,没有惊慌也不会好奇。
就连抬着燕时洵所在棺材的那两名村民,在肩上没有了棺材之后,依旧机械的向前走去,甚至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像是根本没意识到棺材已经消失。
燕时洵抿了抿唇。
恐怕,这些抬棺的村民们,同样也已经死亡。
虽然燕时洵还不知道为何有一部分村民在棺材中,另一部分村民却承担着抬棺的作用。
但是他此时清楚了一件事——
长寿村里,没有活人。
无论是徒步队,病患,柳名……他们都已经死了。
恐怕,就连下游长寿村里那些健康长寿到诡异的老人们,同样也是如此。
整条狭窄的山路上,一具接一具棺材沉默的被抬上山,惨白的灯笼成为了送行的最后一丝亮光。
燕时洵在此之前并未见过有近年的新悬棺,也从未亲眼见过悬棺被抬上去的葬仪全过程。
更是从未想过。
但就在此时,他见到了原本认知范围外的事物。
就算当年有悬棺而葬的习俗,恐怕也不会有人会想到,棺外之人,同样已死。
“我在进入梦境之前,看到南天也被塞进棺材里。”
燕时洵面色严肃:“既然我是在棺材里醒来,那南天现在应该也在棺材里,他就在这些棺材之中。”
“虽然现在还不清楚师公要利用这些悬棺做什么,但是南天最好还先救出来再说。”
师公能两次从邺澧面前逃脱之事,让燕时洵心中戒备万分。
他还记得在滨海市外公路上时,在邺澧召来的十万阴兵之下,那些地府阴差是怎样惊慌逃窜最后却依旧死于阴兵剑下。
他毫不怀疑邺澧作为鬼神的力量,也因此,才更加怀疑师公。
所谓的特殊方法……到底是什么?
竟然能逃脱得了天地大道和鬼神追查。
在这样的危险之下,燕时洵不会置南天的安全以不顾。
邺澧点点头:“你准备怎么做?需要我帮忙吗。”
“如果你想,可以站在这里稍等片刻,我会去解决所有事情回来。”
邺澧姿态自然的身躯前倾,靠近燕时洵,轻笑着道:“只要你呼唤我的名字……天地都会应和于你。”
燕时洵丝毫不为所动,他假笑:“离我远点,挡路了。”
邺澧从善如流,笑着从容退开半步。
但在空间有限的悬棺之上,就算邺澧退开,两人离得仍旧很近。
以他们同样结实修长的体型来说,稍一转身,都会碰到彼此的肩膀。
燕时洵微微皱了下眉,但在看到邺澧无辜得好像对此也毫无办法的眼神,他也只能在心中叹息一声,尽可能的放松下紧绷的肌肉,让自己习惯于邺澧的靠近,而将注意力真正放在四面八方数不清的死尸。
他抬起头,向上看去的目光严肃沉思。
虽然燕时洵知道邺澧提出的是最好的办法,毕竟目前并不知道南天在哪一具棺木之中,不足一尺宽的狭窄山路,也让应对那些村民和查找棺木,变得极具困难。
但是,燕时洵同样也清楚,邺澧是鬼神,而生人之事……当由生人自行解决。
他还没有将本挑在他肩上的责任扔给其他人的习惯,即便他在逐渐习惯邺澧在身边,但已经形成的行事风格依旧难改。
邺澧看出了燕时洵心中所想,也并没有勉强。
以他对心爱的驱鬼者的了解,从说出这句话之前,就已经知道对方不会接受。
不过……这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不是吗。
燕时洵抬眸严肃注视着那些村民,思索着如何找到南天并救出。
而邺澧注视着燕时洵,狭长的眼眸间满是笑意。
时洵会慢慢习惯于他的存在,信任于他,甚至……愿意依赖于他。
就在燕时洵在想着如何救南天的时候,南天也在疯狂想念着燕时洵,带着哭腔的祈祷燕时洵不会出事,并且早一点来救他。
南天在棺材里并不好过。
阴冷,黑暗,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恐惧感,无时无刻不在步步紧逼向南天,让他有种喘不过气来的错觉。
他惊恐的瞪大了眼睛看着头顶的棺材盖板,手掌下意识死死揪住自己胸口前的衣服,拼命的想要克制住自己的惊慌和绝望。
南天理智上知道,自己必须保持冷静,努力自救,拖延自己还活着的时间,等燕时洵找到自己。
他咬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唯恐棺材外有更可怕的东西存在,而自己的声音会招来祸患。
既害了他自己,也拖了燕时洵后腿。
南天只能死死拽着胸口里的织物,感受着它在自己手掌中像是个热乎乎的暖手宝,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害怕。
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独身一人,想要保持冷静,谈何容易?
南天的耳边只有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声,眼睛因为黑暗而失去作用,越是拼命安抚自己想要保持冷静,大脑就越像是要和他作对一样,胡思乱想。
更糟糕的是,当他听着自己砰砰剧烈的心跳声,努力告诉自己要活下去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却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我真的,还活着吗?
甚至,这些心跳声真的是真实存在,而不是我臆想出来的吗?
就像是盯着字时间久了就认不出字意,南天忽然也觉得,或许,这些心跳声也是自己的错觉呢?
或许,其实我已经死了呢?
南天想起来,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实际上是怎么出现在村子里的,他最后正常的记忆,是节目组的小木楼。
他应该睡在床上,而不是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里,他可没有梦游的习惯。
这样想的话……也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其实已经死了。
在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句话时,南天心脏冰冷,却也同时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心感。
啊……原来是这样啊。
我已经死了。
怪不得。
南天想起自己曾经在因为噩梦而求问大师时,听到的一种说法。
当梦里见到已死的人时,说明是亡者回来看望生人,或者,是生人将死,亡故的长辈回来接引孩子前往阴间,免得让孩子迷了路,或是渡不了河。
南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对啊,之前那么多年,阿婆从来没有回来看望过自己,怎么就那么巧合这一次出现了呢?
而且阿婆看起来还那么生气,让自己走。
所以,自己当时就是死了嘛,阿婆才会想让自己回到阳间。
自觉想通了一切之后,南天忽然僵住了,整个人在阴冷的棺木里像是一具死尸一般,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愣愣的看着眼前的黑暗,原本攥紧着织物的手缓缓松开,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那口气,忽然就松懈了下来。
一滴热泪,顺着南天的脸颊滑了下来。
在无人处,他哽咽难忍。
生死之前,即便再冷静理智之人,也不会毫无触动。
更何况南天本来就畏惧鬼怪,并非足够坚强之人。
就在南天的心神剧烈动摇之时,在黑暗之中,却有人咧开了笑容。
“生老病死,别离之痛。”
苍老的声音捻着玄妙的韵律,在南天耳边轻轻响起。
“既然你讨厌死亡,那何不寻找没有苦痛之地?”
那声音极具蛊惑性,让原本迷茫绝望的南天,忽然像是找到了可以理解他、为他指明方向的人。
他下意识的觉得,这声音的是可以被信任的。
南天迟缓的眨了下眼睛,扭过头想要向旁边看去。
他明明记得自己在棺材里,为什么会有声音……
下一秒,南天的眼睛瞪的老大。
他看到,本来应该一片漆黑的棺木,竟然变成了一整片黄白的菊花丛。
大片大片的菊花盛开在自己身边,不远处清澈河水叮咚流淌,阳光透过树枝倾泄下来,落在他的眼皮上。
南天的眼睫颤了颤,他恍惚回想起来,当自己之前刚被阿婆推出噩梦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和这些相似的场景。
“这是……阴间吗?”南天跟着那道声音,下意识的怔愣问出口。
所以,我果然是死了吗 。
南天心中酸涩,抬起手盖在眼镜前。
不知道是想要遮蔽刺眼的阳光,还是想要逃避被他认定的事实。
原本南天还绷着的紧张警惕感,全都被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击垮,溃不成军。
在这个时候,那道苍老却温和的声音横插过来,自然而然的取代了南天的自信和戒备,成为了他新的依靠。
新的……
“神”。
“不,你不在阴间,这里没有阴差前来接应你。”
银白色的衣袍从菊花丛中滑过,带起一阵花瓣的轻柔波荡。
“你所身处的,是比阴间更加恐怖之处。你的魂魄再也无法投胎,没有下一世的可能 。却要继续被囿困于死去的身躯之中,永远被它束缚,哪怕最后腐烂成一瘫血肉。”
“没有人会知道你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祭奠思念你。”
那声音微微叹息,带着无限的怜悯,像是真心实意为南天感到悲伤。
“真可怜啊。”
那道身影在阳光和微风的陪伴下缓缓行来,带着温和的气场,就像是人们常常会想象到的天神降临的场景。
南天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从下到上的滑去,怔愣的看着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老人儒雅温和的笑着,面容慈祥,被编起拢在脑后的银发轻柔的落在肩上,垂顺而下拖曳在地面上,气场高华柔和。
南天在看清老人的时候,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唯恐惊动仙人。
他必须要承认,即便他这些年来因为噩梦而跑遍了国内各个寺庙道观,看遍了各位声名在外的大师,甚至也被燕时洵所带来的强大安心感所折服。
但是,此时当南天看到这位老人时,心中才忽然涌出一个强烈的念头——这才是,真正的神仙啊。
师公极具欺骗性的外表,让南天即便刚刚看到他,都对他心生好感,天然的开始相信起他来。
看到南天的神色,师公满意一笑,却忽然间神色狰狞扭曲了一瞬,连呼吸都粗粝起来。
但很快,不等南天发现师公的不对劲,他又立刻收敛好神情,像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如果此时有人站在师公背后,就会骇然发现,师公……根本只剩下了一张人皮!
展现在南天面前的高华如仙人风骨的形象,已经是师公拼尽全力才勉强维持住的外壳。
但是剩下的,师公却再也没有力量去维系。
就在师公身后,能看到在一张人皮下面,只剩下了一片空洞,没有血肉也没有骨骼……甚至连一点伤口或血迹也没有,像是从一开始,这里就不应该存在那些寻常人都会有的东西。
只是,原本应该完美裹身的人皮,现在却像是一张被人撕毁了的破布,大片大片的残破和漏洞让它看起来丑陋不堪,无精打采的展露着内里的空洞。
感受到自身的状态,师公恨得咬了咬牙,眼中的狠戾一闪而过。
那个该死的恶鬼入骨相……谁能想到,一个生人而已,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甚至能够伤到他。
若不是他反应及时,恐怕现在就已经真的变成一滩碎片,被永远困在梦境里了。
不过,鬼神竟然能够跨越重重阻碍,进入梦境找到他。
一想到邺澧,师公脸上流露出了退缩恐惧之意。
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一直都是他挥之不去的阴影。
那种在大道之下颤抖,濒临死亡的恐惧,让他对邺澧的敬畏深入骨髓,甚至未战先败,几欲奔逃。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从二十年前师公侥幸留下一口气之后,就一直在不停歇的思考着应对鬼神的方法,就连南溟山中,都为了防止被鬼神找到他,而布下了重重阻碍和阵法,确保他可以顺利隐身于生死之间。
就像是所有人会被抹除的记忆。
没有人会记得师公的存在,即便与他说过话,也会在下一刻遗忘。
就算是在上游的长寿村中,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实际上控制一切的,是师公。
连村长也不过是师公平日里藏身的傀儡。
借由村长的存在覆盖自己的气息,用村长的眼睛去注视一切。
这一切谨慎的源头,都是因为在二十年前将师公暴露在邺澧面前的,正是南村有罪魂魄的记忆。
没有任何魂魄中记载的善恶功过,能够逃脱得了鬼神的审判。
邺澧清晰的看到,在南村那些有罪的魂魄中,都出现了同样的形象,就是师公。
也因此,师公多年来的筹谋全盘暴露,被邺澧意识到师公的图谋,大怒之下剑指师公,将南溟山翻了个底朝天。
那一幕惊骇震撼,让师公每一刻都不敢忘却,对邺澧的恐惧和因此而产生的对大道的敬畏,深深印刻进了师公的魂魄中。
也因此,重起东山的师公,远比二十年前行事更加谨慎,
就连那些进入到长寿村里调查情况的偏南地区官方人员,或是大量的失踪人员的家属朋友,都没有任何人能够在南溟山中发现任何异常。
不,应该说,师公从一切的源头,抹除掉了异常的可能。
——就算你看到了又能怎样呢?
你无法记住,不能向人讲述,转眼就会遗忘。
既然异常没有人知道,那就是正常。
因此,师公在南溟山中安稳度过了二十年,他的计划又一次走到了最后一步。
然而,一切竟然如之前一样重演!
这是不可饶恕的事情!
师公想起燕时洵,被气得浑身发抖。
他本来以为那个恶鬼入骨相,是因为天地在向他求饶,所以才将助力送到他面前。
但现在看,那个燕时洵,分明就是天地引导着走到南溟山中,故意来打断他的!
既然如此,那为今之计,只有更快的……更快的完成一切!
必须在天地再一次横加阻挠之前,就完成他的计划。
否则,必会再生变故。
师公打定主意,他要赶在燕时洵还被困在梦境里没有出来、没有找到南天之前,就吞噬掉南天的魂魄,恢复之前被南阿婆压制的力量。
这有这样,才能修复他被鬼神重伤的魂魄和皮囊,有力量重新主持最后一次、也是最关键的一次祭祀。
师公这样想着,面容上却依旧带着温和慈悲的笑容,他缓缓弯下腰,向南天伸出手去,声线蛊惑。
“你想要逃离痛苦吗?从此再也不用遭受生老病死之痛,恢复生命原本应该有的幸福和平静。”
师公微笑:“我可以帮你做到这一切,所有你所畏惧之物,都会远离你的生命,你将像花朵一般绽放,却永无枯萎之时。”
“只要……”
师公低垂下眉眼,面目慈悲。
可南天却不知道为什么,从他这个仰视的角度看去,竟然觉得眼前的老人有一丝恐怖的冷酷感。
就好像自己在老人眼中,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个物件。
南天的潜意识在颤抖。
他见过燕时洵挺身而出守护在所有人身前的模样,也从此都以此作为他对驱鬼者的印象。
即便他知道燕时洵在驱鬼者中已经算是顶级的实力,以燕时洵作为评价标准去衡量其他驱鬼者并不公平。
但是,他依旧克制不住去这么做,将每一个遇到的驱鬼者与燕时洵做对比。
而此时眼前的老人,虽然像是仙人一般,将他从棺材里救出去的事实也令人叹服,但刚刚那一闪而过的冷酷,依旧让南天感到恐惧。
虽然燕时洵并不是常人认知里好脾气的人,他暴躁,冷酷,甚至有时候理智得不近人情。
但是同时,燕时洵也守护生命,从不放弃一丝一毫的可能。
燕时洵可以横眉冷对敌人,却也可以俯下身,温柔的种下一颗种子,扶起跌入深渊的冤魂。
南天从来没在燕时洵身上,感受到过像此时的畏惧。
这让他原本毫不犹豫伸向老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师公看出了南天的迟疑,却再也不耐烦,他弯下腰,有力的手掌抓向南天。
菊花丛猛然破碎成万千片花瓣,被狂风吹卷上天又纷纷扬扬落下,将整片天地日月遮蔽。
也将一切景色落幕。
……
在决定了先要去寻找南天之后,燕时洵就将目光紧紧锁定了山路上行走的村民们。
既然山壁上悬挂着的,都是以前祭典产生的尸骸,那他和南天同样因为这次冬日祭而身陷南溟山,南天很大概率就在村民肩上棺材里的其中一具中。
因为小路狭窄无法上前,燕时洵为了靠近查看,就只能将悬棺当做落脚点,连续在山壁上跳跃。
他修长的身躯敏捷轻盈,像是踮着爪垫的大型猫科动物,即便再不好落脚的地方,都能优雅稳住身形却不碰掉身旁任何东西。
却让旁观者惊出一身冷汗。
分屏前的观众们大气不敢出,因为晃动并且一直悬空在山崖之外的镜头视角而揪紧了心脏,即便他们知道自己在屏幕外面什么都做不到,但依旧下意识的害怕因为自己的呼吸,而让燕时洵被影响而遇险。
有胆小的人已经害怕到不敢看屏幕,生怕亲眼看到燕时洵摔下山崖的模样。
但燕时洵却行动自如,接连在整齐排列的悬棺上跳跃,落脚,翻身跃到小路上查看棺木,不是南天,下落到悬棺上避开村民,然后再紧接着循环这个过程。
虽然在这个过程中,燕时洵的体力在迅速消耗。
但是,为了在不使用邺澧的力量打草惊蛇惊扰师公的前提下,还能准确的找到南天,他并没有丝毫吝啬。
燕时洵记得很清楚,他当时看到南天被塞进的那口棺材,形状,尺寸,木材色泽纹路……
从记忆中慢慢复原出的棺材模样,就是燕时洵此时寻找南天的依据之一。
虽然他同样记得,当时南天的棺材上开出了黄色的菊花,但是放眼望去,并没有哪口棺材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这让燕时洵紧皱起了眉头。
现在他的记忆已经不受干扰,恢复了正常,那就是不会出错、可以信任的。既然如此,那为何当时的菊花不见了?
还是说,菊花的开放需要满足一定的条件?
燕时洵怀着这样的疑问,一刻不停的寻找着南天的踪迹。
但是,当他再踩向下一具悬棺时,意外突生。
“咔嚓!”一声轻微的声响,悬棺棺盖应声断裂。
失重之感随之而来。
燕时洵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因为有些悬棺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因风化而腐烂,只能勉强维持外形。
此时他踩在悬棺上,腐朽的木板再也承受不住重量,自然就会碎裂。
他没有惊慌,而是迅速调整了落下的姿势,快速稳住了身形。
只是落脚点,却从悬棺外,变成了悬棺里。
棺盖碎裂的木板掉落在棺材里,砸在棺内的尸身上,燕时洵敏锐的在一晃眼中找到了合适的落脚点,稳稳站住。
但是,当他低下头向棺材里看时,却猛然眼眸一缩。
棺材里躺着的……是柳名。
虽然燕时洵早就知道柳名已经死亡的事实,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悬棺内看到这张脸。
不过,和长寿村看到的柳名有些许不同。
躺在棺材里的柳名身上穿着山外的衣服,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前,手里捧着一大把白黄相间的菊花。
菊花花瓣没有丝毫枯萎的痕迹,甚至在破开的棺材中,随着山风微微颤抖,艳丽非凡。
柳名的面色红润饱满,没有半分死亡后的青白僵硬,反倒像是只是入睡做了个美梦。
他紧闭的双眼,也像是下一刻还会重新睁开一样,就连嘴边都带着笑意。
而从柳名衣服没有遮盖住的皮肤来看,就连他的皮肉也像是活人一般,鲜活到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任何人见了柳名这样的形象,都不会相信他已经死亡。
燕时洵忽然想起,柳名曾说过,在祭典之后,长寿村会有新生。
……哪种新生?
第225章 晋江
在发现了悬棺中尸体的诡异之后,燕时洵立刻借着寻找南天的机会,将所有作为落脚点的悬棺都一一掀开,查看里面的死尸。
然后燕时洵就发现,并非所有悬棺中的尸体,都像是柳名一样鲜活得仿佛还活着。
在更多的悬棺中,死尸早已经风化成了一捧枯骨。
不剩半点皮肉。
要说每一具悬棺中有什么共同之处,那就是每一具死尸的手里,都捧着一束菊花。
只是不同的是,像柳名一样仿佛还活着的尸体,连拿着的菊花都是鲜活的。但那些枯骨的骨爪中,却只剩下了几支干枯枯萎的花茎。
枯骨与干花,在悬棺之中用空洞黝黑的眼窝仰视着天空,像是在渴求迟来的自由。
燕时洵静静与骷髅的眼窝对视片刻,然后叹息一般,将原本想要合上的棺盖立在一旁,让流动的山风吹进来。
枯瘦骨爪里紧握着的干花,瞬间风化成一捧齑粉,随风散去。
燕时洵原本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只剩下骸骨的悬棺有什么问题,直到他在一具悬棺中的骸骨身上,看到了令他眼熟的衣物碎片。
他曾在一张合照中,看到类似的款式和颜色。
徒步队合照。
而根据徒步队队长所言,徒步队全员死亡,在上游长寿村里即便剩下几个队员,但也在祭典前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两者之间的不同,忽然间就明朗了起来。
那些像活人一样的尸骸,他们确实还活在上游的长寿村。而那些变只剩下一把枯骨的,经历过两次死亡,已经彻底消失在村子里。
因为骸骨已经腐烂到不剩下一丝血肉,又没有其他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所以燕时洵除了能看出这具悬棺的骸骨,曾是当年徒步队的一员之外,也无法得知他的具体身份。
但是,燕时洵却在弯下腰,想要将骸骨身上的残余布料拿起来查看的时候,愣住了。
……那黝黑的眼窝里,竟然缓缓流下一行血泪。
这具骸骨的魂魄还被困在其中!
燕时洵原本和缓的眉眼瞬间锋利,立刻掐手起诀想要将魂魄从骸骨中拉出来。
正常来说,人死之后,魂魄就不会再继续留在身躯内,而是会被阴差接引走,前往地府接受审判,然后前往下一世或是留在地狱受罚。
虽然也有少数一些魂魄因为怨恨或执念而滞留人间,或是迷失了方向,所以没能顺利离开,但也不应该继续存留于身躯之内。
而当燕时洵准备将魂魄拉出来时,却再次心神一震。
魂魄被牢牢的困在骸骨之中,并非出于自身的意愿而继续留下来,而是原本的身躯变成了囚笼,让魂魄连想要离开都做不到。
在符咒生效之后,燕时洵的视野中能够清晰的看到,残破不全的魂魄像是风中残烛,微弱得随时都会魂飞魄散。
肋骨骷髅形成牢不可摧的监牢,让那团残魂即便拼了命的挣扎,也无法突破骸骨迈出一步,更不要提离开悬棺,或是被阴差接引走。
然而就在那团魂魄的正中央,一丝极细极微弱的金线,吸引了燕时洵的注意力。
那金线连接着骸骨手中的干花,就像是花的根须。
虽然菊花早已经枯萎,但金线却依旧坚韧的留了下来,并且穿过惨白肋骨和魂魄一路向下,没入棺木底板之中。
同时也像是钉子一样,将魂魄牢牢钉死在棺木之中。
燕时洵试着伸手去触碰那金线,刚一接近,那金线就像是嗅到血腥味的凶兽,瞬间扑过来,想要狠狠扎进燕时洵的手指之中,吞吃血肉。
然而下一刻,另一只修长手掌伸过来,狠厉掌风将那金线拂开,然后将燕时洵的手紧握掌中。
邺澧的长眉紧皱,看向金线的目光凌厉严酷,因它想要伤害燕时洵而不快。
金线像是触碰到了火焰一般,迅速燃烧了起来,在阴冷山风中很快就烧得只剩下了一捧灰烬,随风散去。
被困在骸骨中的那一团残魂,也随之剧烈燃烧起来。
燕时洵一愣,然后想要扑过去将那魂魄从火焰中抢夺下来。
却被邺澧从后面环住了腰身,制止了他的动作。
“时洵。”
邺澧低沉的声音传来:“他早已经在多年前就已经死亡,连魂魄也被从天地间抹去,酆都没有他的名字。”
“你救不了他。”
邺澧在燕时洵耳边一声轻叹:“他的魂魄早已经溃散,你所看到的这一点,只是他死前最后留下的执念,残缺到如此程度,它只要离开这副棺材,就会立刻烟消云散。”
“他已经在狭小棺材里被囿困太久,让他彻底死去,他才能安息。”
邺澧的手掌包着燕时洵的手,隔空点了点骸骨血肉腐败到只剩下骷髅的面目:“他会因此而感谢你。”
燕时洵果然看到,之前还流着血泪的骸骨,此时竟然像是在微笑,之前的狰狞荡然无存,就连传来的气息都柔和如春风。
骸骨的牙颌骨开开合合,发出“咯咯”声响,像是在向燕时洵和邺澧说——
谢谢。
下一秒,山风吹来,整具骸骨化为齑粉,随风被吹散。
棺材中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片衣物残片,被山风吹得轻轻飘动。
燕时洵在邺澧怀里缓缓直起身,目光也跟随着看向那些齑粉被吹远的方向,逐渐变得冰冷而愤怒。
“师公……南和也,他是将所有人都当做了养分来使用,就连死去的魂魄也没有放过。”
燕时洵咬着牙克制着自己的愤怒:“这就是,他所谓的计划吗!”
邺澧垂眸,轻声道:“南和也的目的从来不是他口中所说的让生命幸福,他想要的,是成神。”
“时洵,你知道在大道之下,神明也有诸多不同吧?”
回想起以往,邺澧的眸光逐渐幽深。
“有些神是天生地养,是大道之中诞生的神明,有些则是因为生前声望之盛,生民希望他能够成为神,所以他在死后成为神。”
“不过也有的……是依靠着自己的力量,战胜天地甚至压制大道,所以成为了神。”
“南和也在几十年前,曾想过以声名成神,南溟山附近的村落都将他当做神,年年供奉祭祀。但即便如此,力量仍旧太微弱,所以南和也将主意打到了生人身上,想要借由魂魄来探寻大道。”
“不过,因为南村神婆,他的计划失败了。”
邺澧淡淡的道:“南和也曾想过从头再来,但是二十年前,我将这条路彻底堵死。所以后来,他才想要用最后一个方法。”
“——压制大道以成神。”
燕时洵沉思:“所以他之前在梦境里,才想要对我出手吗?”
邺澧点点头,狭长的眼眸里染上一丝嘲讽:“即便借用了魂魄中天地本源的力量,南和也仍旧还不够格,天地不认可他的存在。毕竟他为了从我眼前逃跑,已经将他自己的名字连带着存在的证据都一并抹去。”
“即便因为上千生命的堆积,让他对天地大道产生了切实的威胁。但是就他本身而言,他对于天地,不过就是一团污脏的空气。”
“如果时洵你愿意帮他,天地才是真正奈何不了他。可惜。”
邺澧冷笑:“痴心妄想而已。”
燕时洵的眼眸阴沉下来:“梦境里的时候,为了拉拢我,师公在我故意的质疑和引导之下,说这次祭典是最关键的一次,也说过他抓住了大道。”
“现在看来,他就是想要借由这次冬至祭,彻底与大道相融,甚至压制大道。”
“而最后的力量……”
燕时洵的视线转向山路上的提灯村民,沉声道:“他既然第一次失败于南阿婆,那这最后一次的尝试,太极阴阳循环,能够助他成神的,恐怕就是南天了。”
毕竟南天本就是南阿婆的血脉传承。
如果不是当年南村出了事,南阿婆鄙夷村子的同时也担忧南天,所以将他送出村子,恐怕南天也会成为南村下一任的师公。
因果循环,当年南阿婆压制了师公,现在,师公只有压制甚至吞噬南天,才能重新拿回他曾经因为南阿婆而失去的力量。
燕时洵最后看了一眼已经空荡荡的悬棺,然后手掌紧紧抓住山壁凸起,向上跃身而起,稳稳落在村民肩上的棺材上。
即便棺材摇晃,也丝毫不影响燕时洵的平稳。
他抬头,向前方提灯村民蜿蜒的惨白灯带看去。
既然师公因为畏惧邺澧而从梦境里逃跑,已经知道邺澧发现了他的存在,并且就身在南溟山中,那出于对邺澧的畏惧和对计划失败的恐慌,师公一定会想尽办法,尽快获得力量,即便无法暂时无法与邺澧抗衡,也会加快冬至祭的速度,赶在被邺澧找到之前完成最后一步。
然后成神。
甚至,压制大道。
只有到那个时候,师公才会不再畏惧于邺澧。
如果是出于这样的想法,那师公会怎么做?
南天会被他放在哪里,才会让他觉得是安全而不被打断祭典的?
燕时洵拧眉沉思片刻,目光忽然抬起,直射向盘旋而上的山路尽头。
南溟山主峰陡峭艰险,几乎是直上直下的一根柱子,即便是多年来每年祭祀,也只有窄窄一条山路。
虽然燕时洵并不清楚冬至祭的具体形式,但是这样的山路,无论怎么看都并不适合举行祭祀。
不过,却唯有一处,地势与其他地方不同。
在南溟山接近于山巅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缺陷,像是天然的平台。
正如燕时洵之前所见过的悬棺一样,那些悬棺会借助于本来的地势放置棺材,以防止悬棺坠落山崖。
而那处凹陷,无论师公想要做什么,都比狭窄山路更适合操作。
如果师公想要尽快从南天那里,拿回因为南阿婆而失去的力量,也许师公会将南天放到临近于举行祭祀的地方,这样他就可以最大限度的压缩时间,赶在邺澧找到他之前完成一切。
这样看的话……也许南天就在村民队伍的最前端。
虽然也有可能,师公为了避免被邺澧找到而小心谨慎,将南天混杂在庞大的棺材群中,让燕时洵无法迅速找到。
但是,燕时洵决定赌一赌师公的急迫。
——是小心谨慎占了上风,还是更快成为神的贪婪,占据了师公的理智。
并且,虽然因为山路盘旋于山体而上,让燕时洵看不清山体背面的情形,但那些抬棺村民前行的方向,分明就是朝着那凹陷的平台而去。
他们手中提着的灯既照亮了山路,也像是指引燕时洵的路标,让他看清了他们的走向。
在做出决定之后,燕时洵立刻足下一蹬发力,迅速向前奔去。
燕时洵修长的身姿敏捷轻盈,每一次落脚点都精准的控制在棺材之上。
原本因为村民们而被占据的狭窄山路,此时却在他脚下成为了一条通路,直指向队伍最前方。
村民们抬棺的动作微微摇晃,却并没有因为瞬间多出来的重量而受到影响。
但是,有些村民手中提着的惨白灯笼,却因为轻微的摇晃而熄灭。
在对面山壁天然形成的凹陷之上,师公忽然感知到了什么,惊慌抬头向远处看去。
他看到,原本完整链接成一整条长龙的灯带,竟然出现了间隔的黑点。
师公心中一惊,细密的恐慌抓住了他。
因为燕时洵的速度过快,在每一具棺材上都没有停留太久,迅疾的速度甚至出现了残影,借着黑暗与山壁融为一体,如果无法仔细看,就会以为那不过是黑暗的一部分。
而师公在被邺澧重伤之后,对南溟山的掌控也开始下降,因此,他无法看到燕时洵。
但是,因为师公在此之前已经抓住了大道,从中隐约感知了天地,所以,他此时也能够模糊的察觉到……
他一直以来最为恐惧的存在,要来找他了。
师公的呼吸忽然间急促起来,他仓皇低下头,看向摆在自己脚边的棺材,赶快弯下腰就抖着手想要掀开棺材。
但是,邺澧在梦境中的一击,确实将师公伤得极重,他在惊慌之下为了逃避邺澧,几乎将浑身的血肉都舍弃了。
就和二十年前一样,师公舍弃了生死和姓名,将自己与山间草木同化,所以才得以逃脱。
可是,这也产生了更严重的问题——
师公原本就仅剩下的人皮,开始因为邺澧残留在他身上的力量而开始腐烂。
原本完好的皮囊上,开始被腐蚀出一个接一个大小不一的洞,像是被浓硫酸泼过一样,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山中显得极为可怖。
而师公的动作也被严重限制,只是简单的弯下腰的动作,就耗费了他本就不多的力量,显得极为吃力。
甚至,他连掀开棺材的动作都做不到。
关住南天的棺材上,此时已经开满了黄色的菊花。
大片大片的菊花纹路自动在木板上显现,伴随着细碎的声音开始向四周蔓延,眨眼间便占据了整具棺材,像是蜘蛛网一样将棺材细密包裹其中,没有逃脱的可能。
金色的丝线沿着木板延伸,最后没入木板之中。
它们就像是植物的气根,轻轻柔柔的漂浮在半空中。而在金线聚集之处,黄色的菊花开得艳丽非凡,随风轻轻晃动。
在师公伸手过来的时候,那些菊花亲昵的凑过来,像是小动物一样蹭了蹭师公仅剩下人皮的手。在相接触的瞬间,师公的手掌肉眼可见的开始丰盈,不再像是瘪了气的气球那样软踏踏。
但是师公尝试数次,不知道他是因为过于慌张,还是仅剩的力量已经无法支撑他做出这样的动作,竟然都没能将棺木掀开。
眼看着棺材上的菊花在开始枯萎卷边,师公心急如焚,不由得抬头往旁边看去。
“阿玉,你来!”
师公急急的喊着旁边的人。
一道瘦弱的身影,几乎与巨石凹陷旁边的阴影融为一体。
直到师公喊她,少女才怯怯的从阴影里走出来。
她畏惧般抬头看了眼师公,又很快低下头去,不敢和师公对视。
如果燕时洵在这里,他会惊讶的发现,这少女就是他在刚进长寿村时看到的那一位妹妹。
只是,和他看到的不同的是,这时的妹妹并不像他所看到的那样活泼可爱,而是像是被吓破了胆一样,怯生生的。
在不远处同样沉默站着的姐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还有被压抑在眼底却不敢明目张胆显露出来的,对师公的愤怒。
但,妹妹阿玉也不敢违抗师公,她只能抿了抿因为恐惧而血色尽失的唇,犹豫了好几次才迈开脚,磨磨蹭蹭的往前走,想要尽可能拖延靠近棺材的时间一样。
师公早就等不及了。
此时他也撕开了原本装成神的温和慈悲的那一面,厉声朝少女怒喝:“快些!”
阿玉被这声怒喝吓得抖了抖,赶紧加快了步伐向棺材走去。
在她蹲下身,准备伸手去触碰棺材的时候,还抬起头像是想要求饶一般看向师公,似乎是想要让师公改变主意。
但是师公的眼中根本看不见阿玉,他满心满眼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棺材里的南天身上。
其实原本的冬至祭,要远比这样单纯拿取力量要复杂得多,但也因为繁复的仪式而更加能够沟通天地,因为生人的魂魄而游走生死,得到更多的力量。
但是,因为隐约感觉到那个恶鬼入骨相和鬼神在接近自己,所以师公也豁出去不管不顾了起来。
当务之急,已经不是完整的完成目标了。
师公不想让二十年前的事情再一次发生。
那种弱小无力,只能在天地鬼神面前瑟瑟发抖的感受……他不想再体会一次了。
师公的眼里闪过狠戾之色,狰狞扭曲的脸上,全都是对邺澧和燕时洵的恨意。
要不是那两个,他明明可以在更充足的准备下完成冬至祭。
虽然当年神婆的后代出现让他很是惊喜,但他原本的计划,却是利用这一次冬至祭,完成最后的力量循环。
就如鱼跃化龙。
在突破了最后一次阻碍之后,将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够再伤害到他。
他会借由所有的生命,成为真正的神。
然而因为那两个的逼迫——尤其是那个不识好歹的恶鬼入骨相,他只能如此狼狈的选择了神婆后代,这对他而言,简直像是因为弱小而耻辱的标记。
师公恨恨的想着,等他完成一切之后,首先就要让那两个试试永远被困于生死之间的痛苦,求生不能求生不得。
在师公的盯视下,阿玉抖着手在靠近棺材。
她见过以往每一次祭祀,也因此知道,除了师公之外的人靠近这些妖异菊花,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些人已经变成枯骨的尸骸,此时还就在下面山崖的悬棺之中,魂魄永远的被困在尸骸里,不得离开。
她不想变成那样,她,她还想要去山外看看,还有上次,山外的老板娘已经约定好等这次她去的时候,要给她带新衣服,她不想……
“你还在等什么,阿玉!”
师公发现了阿玉的迟疑,他愤怒的弯下腰,勉强恢复了正常的手掌向少女伸去:“还是说,你也有了异心?”
阿玉被吓得直哭,拼命的想要为自己辩解。
她不想让自己也变成那些尸骸之一,她亲眼见过被师公杀死的人,因此而对死亡满怀畏惧。
就在这时,一道平静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师公,阿玉胆子小,她笨手笨脚做不好,还是我来吧。”
姐姐面色沉稳的走出阴影,出现在师公的视野内。
师公转头看去,因为姐姐的懂事而面色有所缓和。
“不枉我留你们姐妹一命,这些年来让你们在我身边。阿兰,你是个好孩子。”
姐姐平静的向师公行礼:“是,我们两姐妹不敢忘记师公的恩德。”
只是在低下头时,姐姐的目光愤怒而不甘。
但为了妹妹的命,她也只能暂时压制住起伏的心情,强制让自己保持冷静的走向棺材,将妹妹从棺材前挤走。
“姐姐……”
妹妹心中一松,但依旧担忧的看着姐姐,心情又是忐忑不安又是愧疚。
姐姐向她安抚性的短暂一笑,然后蹲下身,深呼吸一口气,手掌伸向棺材。
在姐姐的皮肉接触棺材的瞬间,那些原本爬满棺材的花纹开始向她所在的地方游走,漂浮在空中的金色丝线也像是嗅到血腥味的猛兽,迅速向姐姐的手掌扑过来,狠狠地扎根其中。
生机源源不断的从姐姐身上输送向那些菊花,让花朵盛开得更加艳丽,而姐姐却闷哼一声,面色开始转向惨白,血色褪尽。
妹妹在旁边紧紧揪着衣角,急得快要哭出来。
然而,师公就在一旁看着她们,妹妹什么都不敢做。
沉重的棺木在姐姐的手中被缓缓抬起,发出了沉重刺耳的“吱嘎!”声。
在棺木掀开的那一瞬间,大量的生人气息从缝隙中泄露出去。
师公的眼睛里染上兴奋,他抖得根本无法止住的手伸向前,就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成为神的那一刻。
快意和激动充盈他的心中,在极致的诱惑之前,他原本的谨慎小心破功,让自己的气息被泄露出去一瞬。
姐姐在强忍着疼痛掀开棺材之后,却在看到棺材里躺着的人时,眼睛瞬间睁大。
——这个人手中抓着的,竟然是她之前在村子里送出去的织物!
那个说要离开村子的人,却恰好是被选中的祭品吗?
那一瞬间,姐姐的心中几乎被绝望占满。
她还满心以为,最起码她救了一个人出去,原来并没有吗……她连最后因为不甘的反抗都做不到吗?
但是很快,姐姐就发现,那个人的脸似乎和村中所见并不相同,衣服也不太一样。
仔细看的话,这人反而像是曾经她见过的南村神婆的遗体的脸。
姐姐的心中,冒出一个荒谬的猜想。
难道,当年死在师公手下的神婆,她还有后人在吗?
这是不是意味着,南溟山还有被拯救的可能?
原本绝望的姐姐,因为南天与南阿婆隐约相似的面容轮廓,而生出一线希望来。
而在远处,邺澧在师公泄露气息的一瞬间抬起眼眸,目光迅疾如雷电般直射向气息传来的方向。
找到了。
多年来放弃一切也要东躲西藏的罪孽魂魄……就在对面。
锁定住师公方位之后,邺澧迅速朝燕时洵而去,他长臂一伸,就环住燕时洵劲瘦的腰身,将他抱在怀中,然后从山路的棺材之上倒向旁边的万丈山崖。
从下方吹上来的气流在燕时洵耳边刮过,狂风差点吹得他睁不开眼睛。
燕时洵错愕的看向邺澧:“你干什么?”
“之前我无法确定南和也的方位,所以没有使用力量,以免打草惊蛇,让他再一次逃脱。不过。”
邺澧的眼眸冰冷锋利:“现在,他逃不掉了。”
黑色的雾气在邺澧下方弥漫开来,迅速席卷了整个山谷。
那些雾气如有实质,将原本的深渊填满成平地,而邺澧环抱着燕时洵从上面疾驰而过,缩地成寸,几乎是瞬间就从这一侧的山崖抵达了另一侧。
即便远远隔着黑暗,但邺澧锐利的目光依旧紧紧锁定着山峰自然形成的凹槽处。
那里,有一道令邺澧厌恶的身影。
师公也若有所感,原来正准备伸向棺材里安睡着的南天的手一顿,他抬头向前看去,然后眼睛紧缩成点。
仿佛是二十年前的噩梦重现。
鬼神的面容肃杀,身周气场惊骇沉重,带起的历风席卷而来,像是刀刃般如有实质的锋利,就连坚硬的岩石上都被切割出深深的印痕,碎石滚落山崖。
二十年前,鬼神也是这样,在他杀死南村神婆之后,向他走来。
力量形成了天罗地网,让他无法逃离。
师公甚至以为,自己又重新死了一次。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求生的本能占据了上风,惊慌却动作不停的往棺材里扑去,整张失去了血肉的人皮想要包裹住南天沉睡没有意识的身躯。
不过,同样看到邺澧的,还有就在棺材旁的姐姐。
她一直注意着师公的动向,心有不甘的想要找到师公的破绽,不想就这么死去。
但她很快就发现,师公竟然停住了动作再往旁边的山崖半空看去。
从这一对弃婴被师公捡回南溟山中之后,姐姐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师公如此惊骇失态的模样。
她不由得疑惑的同样侧身看去。
姐姐不认识邺澧,也不知道这是鬼神。从小到大都在南溟山中长大,与死人打交道,让姐姐对于生死的区别也变得麻木,分辨不出人神鬼的区别。
但是,姐姐一眼就认出了邺澧怀里的燕时洵。
她记得很清楚,就是这个人,他在村子里对她姐妹两个展露出了善意,还想要把她妹妹从南溟山带出去。
或许,这个人能够帮助她和妹妹,打败师公吗……
姐姐不敢确定。
但是她感受着身体中生机的流逝,又看到旁边令她憎恨恐惧的师公,终于还是一咬牙,下了决定。
反正她都要死了,还怕什么!
她害怕了十几年了,就连反抗也小心翼翼的隐晦,只敢偷着往山外送编织好的织物,想要让那些人活着离开,却一直都以失败告终。
现在,为了妹妹的命,她该拼一次了!
姐姐的目光瞬间坚毅。
就在师公急切想要扑向棺材的时候,姐姐却忽然松开了手,迅速将棺材重新合上。
“轰!”
一声巨响,棺材瞬间合拢。
师公撞在棺材外面,扑了个空。
他先是错愕,随即反应过来什么,迅速愤怒的看向旁边:“阿兰,你!”
姐姐面色苍白,却挑起唇冷笑:“去,死——老怪物!”
师公的目光从不敢置信转向暴怒,他伸手就将姐姐从原地大力推开出去,咆哮着拼命想要重新掀开棺材。
虚弱的姐姐无力反抗,只能跟着力道一起向外飞去,直冲出巨石之外,像是受伤的雏鸟一样,掉落山崖之下。
妹妹惊呼一声,撕心裂肺的扑过去:“姐姐!”
但就是这耽误的短短瞬间,已经足够邺澧从远处缩地成寸疾驰而来。
浓郁的雾气将一切包裹其中,惨白的灯光在山路上若隐若现,整座南溟山连同周围的整片天地,都瞬间进入了邺澧的感知之中。
原本因为被师公掌控而被隔绝于天地之外的南溟山,重新回到了鬼神的掌控之中,而天地垂眼注视于此。
力量将四周围得密不透风,邺澧将一切生死隔绝于黑雾之外,杜绝了任何二十年前的事情重新发生的可能性。
为此,在雾气笼罩范围内的所有事物,都瞬间被剥离了生死。
山路上抬棺的村民,棺材中的尸骸,山崖上的悬棺,甚至包括这对姐妹……除了燕时洵因为经脉内有邺澧的力量而不受影响之外,所有人,都瞬间失去了意识。
包括远在下游长寿村的节目组众人和救援队,就连那些村中长寿健康到诡异的老人,都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命一样,上一刻还在说着话,下一刻就软绵绵的倒在地上。
那些原本在攻击节目组众人和救援队的腐尸,更是像是被扎破的水球,血肉轰然爆开四溅,只剩下一张人皮落下来,盖在没有骨头的血肉上。
之前还陷入着焦灼苦战的长寿村,瞬间安静了下来。
整个南溟山中,死寂一片。
只有因为暂时得到了邺澧力量的路星星,在所有人到底不起的时候,依旧好好的站在原地。
阴冷的山风从已经变成战场的长寿村中吹过,将腐尸的血腥味吹散开来,送来一丝清凉,也让原本杀腐尸杀红了眼的路星星冷静了下来。
路星星浑身上下都沾满着腐尸爆开的血肉,连发丝都被腥臭的味道浸透。
他手里拿着被他当做武器的长棍,迷茫的看着周围弥漫的黑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是,他经脉里游走的力量,却对黑雾适应良好,甚至隐约有种狗崽见到了主人的欢快感。
——当然是路星星自己的个人感受。
路星星眨了眨沾满了血液而沉重的睫毛,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卧槽……”他不可置信的低声喃喃:“难道是师婶做了什么吗。”
路星星难言自己此刻的心惊,甚至连带着对邺澧的身份都产生了惊骇,无法想象邺澧到底要有多强,才会做到这个地步。
不过,路星星在短暂的呆滞之后,很快就反应过来,急急的蹲下身去探所有人的鼻息。
然后他骇然发现——
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没了呼吸脉搏,像是死了一样。
但是偏偏又没有死,生机依旧存在于他们的体内。
就好像,所有人的生死都被暂停在了这一刻。
既非生,也非死。
就像是长寿村的老人们那样,无论是生是死的界限里,都找不到他们的存在。
路星星先是焦急了一瞬,随即他意识到,师婶不会杀了所有人。
即便他畏惧邺澧,但他更加相信燕时洵,有他师叔在,所有人应该没事才对。
于是,路星星在战场上摸着下巴思考片刻,然后愉快的弯腰从一位老人手中抢走屠刀。
然后,他开心的在被暂停了的战场上手起刀落。
“噗呲!”
主屏镜头前的观众们眼睁睁看着所有人倒地不起,顿时惊骇:[发生了什么?不会是所有人都死了吧!!!]
[路星星???他在干什么?啊啊啊啊!!]
……
师公并不知道下游长寿村都发生了什么。
他被隔离开了对整个南溟山的掌控,就连一直源源不断由菊花作为媒介供养着他,让他在重伤后依旧能够苟活的生机,都被阻断在外。
师公此时就像是需要昂贵药物和机器维持生命的重病老人,脸色一瞬间衰败,原本光泽的皮肤开始迅速爬满皱纹,变得狰狞恐怖,再也维持不住之前的仙人姿态。
他死死的趴在棺材上,不肯放弃的努力想要从南天的魂魄中夺回力量,一边抬起眼,双眼血红而怨恨的看向前方。
“你竟然做到了这种地步。”
师公的嗓音嘶哑而怨毒:“你和我有什么区别?鬼神,哈!不也是踩在那些活人上面的吗,为什么天地不承认我,却反而承认了你!”
邺澧微微垂下眼眸,看向师公的目光充满着冰冷的厌恶。
大道此时与他同在,天地垂眼向渺小蝼蚁,威势沉重。
“你曾借由生死逃避。”
邺澧沉声道:“这一次,你再无可避。”
第226章 晋江
二十年前,邺澧在南溟山和天地之前搜寻过每一个角落,却依旧没有发现师公的魂魄。
无论阴间阳间,生或死,都没有师公的存在。
直到这一次重新进入南溟山,因为燕时洵从那些悬棺之中,发现了失踪于南溟山的人们,也在辨别出柳名和徒步队队员尸体的区别之后,意识到了长寿村村人的诡异状态,这才让邺澧断定了二十年前师公逃避的手段。
酆都之主,执掌死亡,而天地之间阴阳流转循环。
若是说只有一个地方,是酆都之主找不到的,那就只有——
非生非死。
在生死之间狭窄的缝隙中,师公将自己藏身于此。
燕时洵告诉邺澧,他亲眼看到从村长的嘴巴里,师公将自己从另一个人的身躯中拽了出来。
而村长也很快就变成了一张人皮,委顿于地。
分成上下游的长寿村,通过河水前往上游的方式,徒步队队长明确说他死亡后又活过来,长寿村里没有生机却还正常生活的村人……
燕时洵将所有的诡异之处一一梳理出来,终于在邺澧向他说明了南溟山曾经发生的事情之后,也拼上了最后一块残缺的思维碎片,得出了最终结论。
所有失踪于长寿村的人,他们确实已经死亡。
悬棺中只剩下枯骨没有血肉的骸骨,河水中只有血肉皮囊没有骨头的腐尸,却同样出现在两边的徒步队队员,这让燕时洵明白过来,为什么在长寿村察觉不到半点有关于失踪人的气息。
那是因为,他们死在长寿村之后,魂魄和真正的尸骸,都已经通过河水逆流而上,抵达了上游的长寿村。
并且,统一“复活”在了上游长寿村里。
每一年的四次祭祀,就是师公从他们身上汲取力量的日子。
就像是被圈养的肉猪。
恐怕,村长家里的那些房间,还有房间里毫无存活意志的人,也正是如此。
翻看悬棺时,燕时洵发现,那些枯骨的成因,并不单单只是时间太久而风化。
很多都是棺材还崭新,里面的尸骨却已经只剩下的骨头,没有了血肉。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自然风化。
所有只剩下骸骨的尸体,它们的魂魄都被困于尸骸之中,枯萎的菊花却依旧将它们牢牢钉死在棺材中,它们本身再没有半点生机,就连残魂也没有再一次投胎的可能。
那是因为,它们根本就是被榨干了所有生机,然后像是被舍弃的甘蔗渣子一样,被丢弃在了这里。
燕时洵本以为那些悬棺是师公在祭祀结束后,存放榨取干净力量的“残渣”所用。
但是悬棺中虽然数量稀少,却像柳名一样鲜活的尸体,还有柳名在村中与常人无异的状态,却让燕时洵明白过来。
并非如此。
还有些人,在悬棺中完成了“复生”,回到了上游长寿村里,继续为师公管理长寿村,像个正常人一样活在村子里。
可偏偏,燕时洵又没有在他们身上看到还活着的事实。
因此就和师公一样,那些人经历过两次死与生之后,同样变成了非生非死的怪物。
在生与死的狭窄间隙中,师公想要以此来达成他的目标,成为神,掌管一方。
而那些非生非死的长寿村村民,就是“神”存在并且执掌天地的证明。
师公想要以此来倒逼天地承认他的存在。
可惜,天地不仁,从无半分疏漏。
当年邺澧在找不到师公的情况下,为了将师公的威胁降到最低,在离开南溟山的时候,在南溟山外划定了界限。
即便师公没有因为谨慎而一步不出南溟山,就算他想要离开南溟山向外扩张,也会被邺澧留下的界限阻拦在山中。
而在那同时,师公也会因为进入鬼神感知天地的范围,而被邺澧发现。
只可惜,邺澧当年留给师公的阴影实在是过于深重,竟让师公小心谨慎至此,多年来披着别人的人皮,没有踏出过上游长寿村一步,甚至只在阴阳上升交替力量最强的四个气节出现,得到力量后又重新缩起来。
当燕时洵将所有从最细微之处的线索联系起来,终于拼凑成完整的真相时,即便他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过万千广大的邪祟和恶意,但依旧为师公的谨慎而震惊。
在燕时洵看来,这简直就像是重重验证关卡,一层层套住的箱子将师公的气息密闭到几乎于无,甚至能逃得过鬼神和天地的探查。
若不是这一次,因为张无病前来录制节目,而误打误撞的进入了南溟山,赶在最后一次冬至祭之前找到了师公,恐怕师公的计划真的会成功,并且真的通过阴阳循环,成为“神”。
到那时,即便是邺澧,也许都会对师公感到棘手。
不过好在,师公千算万算,算不过大道。
师公不知道的是——
找到真相的燕时洵,和拥有杀死他力量的邺澧,就身处一处。
原本不会与鬼怪沟通的驱鬼者,和从不回应生人的酆都之主。
却因为前来的驱鬼者是燕时洵,因为他从来不吝啬于将自己的耐心和温柔给予鬼怪,听他们诉说自己的冤屈和真相,所以,他于虚妄之中,看到了真实。
而正因为是燕时洵,所以,邺澧温柔的回应了他,将自己的全部所知,告知了燕时洵。
两人交换了彼此所知道的信息,将有关于师公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捋顺得清晰而完整,没有半分疏漏。
在燕时洵和邺澧的合力之下,师公逃无可逃。
甚至,就连师公最后的希望,都因为燕时洵给予妹妹的善意,而让姐姐选择了信任他,豁出最后的勇气,帮了燕时洵一把。
燕时洵眼看着姐姐摔落山崖,他下意识伸手想要向前接住姐姐,却在与姐姐对视的时候,读懂了那双含着泪水和恐惧的决绝眼睛中,传递过来的意思。
姐姐在说:不要管我,去救我妹妹,去杀死师公,让从南村蔓延而来的罪孽终止于此!
燕时洵强制压下自己要去救少女的想法,尊重她本身的意愿,着眼于制止师公的计划。
只是,当他重新抬眼看向师公时,眼神更加冰冷愤怒,眼圈微微发红。
就连垂在身侧的手掌,都紧握成拳。
几十年,上千条人命,整个南村,被当做巢穴的南溟山。
师公毁掉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
他的罪孽……不可被放过!
怒火点亮了燕时洵的眼眸,在黑暗和阴冷雾气中,依旧熠熠生辉,耀眼到不可直视。
最严苛肃杀的符咒在燕时洵心中默念而起,天地大道垂眼于此,经脉中涌动着海潮般汹涌的力量。
邺澧注意到了燕时洵剧烈的情绪波动。
他的目光顺着燕时洵之前所落之处看向山崖下方,穿透黑雾看到了直直向下坠落的少女,微微停顿了片刻,才重新看向依旧死守着棺材的师公。
“主动放弃生死,将魂魄封闭在缝隙之间。”
邺澧低沉的声线没有半分温度:“你曾以此逃避审判。”
“但是现在,整个南溟山,都处于非生非死的状态——你还有可逃之处吗?”
师公同样因邺澧如此利落干脆的决定而惊骇。
他留下游长寿村里的生人到现在,何尝不是谨慎的想要将那些人当做胁迫的手段,防止天地鬼神像二十年前一样,在他即将成功的最后关头阻碍于他。
可是师公万万没有想到,鬼神竟然完全没有被胁迫。
甚至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这份冷酷让师公的魂魄都在颤抖。
“疯子,真是个疯子!”
师公咬牙切齿的低吼:“凭什么天地连你这样的都能承认,却不肯认可我?”
“难道我为那些人做的还不够多吗!”
师公几近崩溃般嘶吼:“我给了那些人幸福!”
“你是,把那些人死不死活不活的状态,称为‘幸福’吗?”
燕时洵的声音响起。
他漠然看向师公:“我以为,那才是人间所说的地狱。”
师公却冷笑反问:“驱鬼者,你见过人间吗?”
“我见证了南村百年来的痛苦,听到被当做祭品的亡者的请求和哭泣,那些被摔死的女婴和难产而死的年轻母亲……她们的魂魄在问我,为什么人生会苦难至此。”
师公回想起二十年前,当他站在南村的三岔路口,看到抱着死去的女婴欢欢喜喜向他跑来的衰老妇人,心中并没有力量得以增强的喜悦。
只有悲哀。
当难产而死的年轻母亲哭着问他,为什么自己要过得这么苦,师公所能回应的,只有一声温柔悲愤的叹息。
他轻柔的为年轻母亲的尸体闭上眼,许诺会为她带来崭新幸福的人间。
那是所有生命共同的期望。
师公想,当他真的实现了期盼中的世外桃源时,就会是他真正成神的时候。
“还有山外来的那些人,从那些人的魂魄之中,我看到了南溟山外的所有苦难。”
在南溟山徒步散心的旅人,魂魄疲惫而衰败,像是失去了滋养的花,只是还维持着一个还活着的谎言。
可是压力、家庭、工作……所有一睁眼就要操劳的一切,都沉沉的压在旅人的心上。
师公听到了旅人的心声,他在说,为什么人生要如此疲倦,他不想再活下去了,却也不敢死。
还有那些因为重病而不想拖累家庭的病患。
他们的魂魄在愤怒的诘问,嘶吼着为什么要选中我,为什么不是别人生病而是我,明明一样都是人,为什么有人锦衣玉食一帆风顺,我却要承受这一切。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①
师公见到了太多这样的魂魄,所以,他回应了他们。
他说,在南溟山,你们可以放下一切忧愁烦恼,安稳幸福的生活。
如果从一开始就非生非死,那人就不需要再经历生老病死种种苦楚。
如果一切的烦恼和忧愁都从记忆中抹去,那人还有什么理由不会幸福平静?
“我和那些生命,互相都得到了彼此想要的一切,这样有什么不好?”
师公质问燕时洵:“他们不想要的生命,我要。他们想要的幸福,我给。”
“你在向我说出这样的话之前,又为人间做过什么?”
在燕时洵分屏前的观众们,都清晰的听到了从镜头里传来的话。
很多观众沉默了。
有些人想起了自己的家人,想到衰老的父母病痛却因为没有钱而只能勉强维持的身体,想到遭遇飞来横祸的亲人,想到每一个在手术室外和殡仪馆前痛苦的瞬间。
所有的哭喊都撕心裂肺,不想要承受生离死别之痛,甚至会幼稚的希望家人和自己可以同日死亡,这样大家都不必经受这样的折磨和痛苦。
有些人想起了沉重到压得自己喘不过来气的工作,被领导将文件摔在脸上的时候,被甲方骂得像孙子却依旧只能陪着笑脸的无奈,在酒桌上喝到呕吐却还是在被客户劝酒的痛苦。
不是不想撸袖子撂挑子说老子不干了爱谁谁,只是,想到父母和孩子,想到家庭……一忍再忍,苦笑着往下走。
争吵,琐事,压力,病痛。
没有人敢说,自己的生命中没有半点苦痛。
师公所说的话,就算听起来幸福得像是根本不存在于人间,但是在蛊惑的声线和极具煽动感染力的诘问下,还是有很多观众,动摇了。
他们问自己,要是换成是他们,在面对有人可以提供“桃花源”的时候,会如何选择?
[对不起……我知道这个人说的话,听起来好像有哪里怪怪的,但是我真的活得太苦了,我支撑不下去了。我想要去长寿村,对不起,我想要幸福。]
[唉,之前我还说那些去长寿村找什么健康的病患都是傻子,这种话都信。但,想想要是我,我应该也会去吧,我不想让我爸妈连养老钱都掏空了给我治病。]
[只有我一个人听哭了吗?我很支持他说的话,他说的没错啊。]
[我妈妈住院,我拿不出钱的时候,我也这么想过。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些。]
[忽然有点讨厌燕哥了,他要是真的把桃花源拆了,我去哪啊?我也想要幸福。]
[就算是假的也无所谓,我活得太累了,我想要去那里。]
[只要他能让我幸福,想要我的命就拿去吧,反正烂命一条,不如换几天好日子。]
燕时洵掀了掀眼睫,看向师公的目光依旧坚定而清醒,没有半分动摇。
师公问他,见没见过人间。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和李乘云一起云游四方的时候,独身走南闯北的岁月。
燕时洵走街串巷,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见过撒泼耍赖的恶人,也见过毫无阴霾的魂魄。
柴米油盐的人间,一直都在燕时洵身边。
他与生命同在。
很多驱鬼者都会为了金钱和声名,而选择为权贵富贾服务,为在众人间的盛名和厚实的身家而洋洋得意,将价格作为衡量驱鬼者实力的标杆。
但是,燕时洵却从一开始,就拒绝了算卦改运这些更容易在权贵那里取巧赚钱的方式。
即便有人骂过他“装什么清高”,燕时洵也只是漠然无视,独行于人群之中,向急需帮助的人伸出手。
燕时洵从来没有告诉过其他人,那些作为了结因果代价而收取的金钱,去往了哪里。
——到了每一个急需金钱的地方去。
需要重建生态的野狼峰,失去医生儿子的衰老父母,因兰泽死去而痛苦的父母……
从人群中得到的钱财,回到了人群中。
但是此刻,当师公诘问燕时洵的时候,他却对那些过往闭口不言。
像是他觉得,那不过是身为驱鬼者,最寻常不过的所为。
师公愤怒诘问,燕时洵却一片平静,语气近乎于漠然。
“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与城市里随处可见的生人没有区别,我和他们同样活在天地间。”
燕时洵平静道:“我所能做的,只是最微小不过之事,渺小得不值得一提。”
当燕时洵的声音顺着屏幕传到观众们耳边时,很多原本还在哭泣埋怨的人,忽然就愣住了。
燕时洵就像是一剂清醒苦药,将很多人原本发蒙而混乱的思维,从被蛊惑的边缘拉了回来。
有的观众开始慢慢反应了过来。
[如果燕哥这样的,都算是什么都没做,那我算什么?]
[我老妈信佛,她告诉我,须菩提要做善事才是须菩提,但是当须菩提认为自己在做善事的时候,就不是须菩提了。我当时没懂,现在看着燕哥,我忽然有点懂了。]
[好奇怪,刚刚那个老人说话的时候,不管他说什么我都觉得很对,像是被人下了药一样,燕哥出声的时候我才清醒过来。]
[忽然觉得那个老人让我有点毛毛的,好可怕。]
[我就想问问——有没有人来管路星星了啊啊!!!]
[你们仔细看那个老人啊,他,他怎么看起来像是没有骨头一样?]
[卧槽还真是!他的肉和骨头呢?好像只有人皮一样呢?]
[妈妈呀!头皮发麻。]
燕时洵低声道:“但是……”
一直在燕时洵心中默念的符咒生效。
古老玄妙的符文化作一个个金色的文字,一圈圈环绕在他的手臂上,穿透浓重到看不清四周的黑色雾气,像是太阳闪耀在此。
燕时洵抬眸,愤怒到极点之后,就只剩下了冰冷的理智。
“我尊重生命,保护生命。”
燕时洵磁性的声音慷锵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咬着牙在清晰吐露唇间:“我不会随意插手他人的因果和选择,但,如果有人需要我的帮助和保护,我不会吝啬。”
“你说这里是桃花源?”
燕时洵冷笑间带着嘲讽:“你为什么不去问问悬棺里的尸体,看看他们怎么说?”
话音落下,不等师公做出任何反应,燕时洵就像是离弦之箭,手持金光直冲向师公而去。
他的速度极快,瞬间便将所过之处的黑雾荡涤开来,像是一支直直射向师公的利箭,破空声爆鸣不止。
与此同时,师公也豁出去了所有,不管不顾的用自己的整张人皮包裹住了棺材。
情急之下他打不开棺材,无法顺利吞噬南天,那他也就只能这样,用最快的方法。
就算这样会导致冬至祭的效果大打折扣,但师公此时也不顾上了。
大片大片的菊花穿透师公皮囊上的破洞,从他的皮肤上开出来,轻轻晃动。
他整具身躯都因此内里棺材的棱角存在,而被撑得肿大狰狞,勉强才能辨认出人形。
看到这一幕的观众,人都快要被吓傻了,还有人被恶心得干呕。
——这简直就像是用人当容器,在皮肉上种花!
但是,此时对峙的三人,却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
邺澧和燕时洵的眉眼甚至没有动摇一下。
就在燕时洵的攻击抵达到师公身前的时候,师公却忽然咧开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那张曾经恍然如神像般慈悲的脸,现在已经狰狞可怖。
“燕,时,洵。”
师公在称呼起了燕时洵的真名,恶意的笑容在嘴边扩散,一直咧到耳边:“我听到,南天说出了你的真名。他在怨恨你,为什么不来救他,让他受苦。”
“所以,我准备……回应他的乞求。”
师公低声嘶语,粗粝难听:“鬼神重视你,对吗?”
“那你们,就永困于南溟山的生死之间吧。”
与此同时,山崖上响起一声接一声的巨响。
“砰!”
“砰!”
随之而来的,还有重物掉进山谷之中的回响。
所有杂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回荡于空寂山谷,显得更加阴森恐惧。
燕时洵手中金光送入师公胸膛,却像是扎穿了一片棉花一样,轻飘飘没有实感。
师公咧开笑容,下一瞬轰然炸开,化作一团团花瓣。
燕时洵愕然回身望去,却发现那些悬挂于山壁上的悬棺,一具接一具的掀棺而起。
刚刚传来的声响,就是那些悬棺发出的声音。
上千具尸骸从棺木中缓缓起尸。
它们有的只剩下一把枯骨,没有血肉的骷髅仰视着燕时洵,有的鲜活如生人,柳名的脸上还带着轻松却诡异的笑容,像是刚做完一场美梦。
但是,一双双赤红的眼珠在黑暗中渐次亮起。
每一双眼珠,都死死盯着燕时洵和邺澧。
“杀了他们,告诉他们,谁才是真正的神。”
师公嘶哑的声音回荡于黑暗中。
下一刻,死尸沿着山壁迅速攀爬而上,飞快直冲向燕时洵和邺澧。
如饿兽扑食,凶残狠戾。
第227章 晋江
虽然在邺澧的力量之下,整座南溟山都陷入了非生非死的静止状态。
但是,因为悬棺中的死尸,早就被师公做成了非人非鬼的怪物,所以在这种时刻,竟然意外的不受影响,反倒成为了活动最敏捷的存在。
上千具尸骸从四面八方围困过来,赤红的眼珠在黑雾之中阴森惊骇。
它们的移动速度很快。
虽然是死尸,但却因为有残魂被困在身躯中而没有彻底僵硬,还残留着曾经活着时对四肢的控制。
几乎是师公一声令下之后,这些死尸就顺着山壁攀爬而来,稍微眨下眼睛的功夫,就会发现那点点红光在细细碎碎的声音中越发靠近自己,甚至在黑雾中留下一道道赤红残影。
这是任何人看到都会惊骇到头皮发麻的景象。
在燕时洵分屏前的观众们,被吓得大气不敢出,紧紧揪着心脏祈祷着燕时洵能够逢凶化吉,一定不会有事。
然而当事人却一脸平静,俊容上看不出一丝惊慌。
燕时洵垂眸向下看去,所有的愤怒和痛惜此时都化作了冰冷的杀意。
那些尸骸中,又有几个还能够被拯救?
没有了。
要么已经变成了柳名那样的怪物,要么,就连魂魄都被生生困在枯骨之中,不得解脱安息。
如此,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师公嘴上说着要给生命以幸福,但却连人都不懂。哪怕这些尸骸中还剩下一个有被解救的可能,他都会因此而束手束脚。
但是,师公做得太绝了,却反而将施展的空间让给了他。
燕时洵如此想着,心中冷笑,长腿向前迈近一步,手掐法决想要向那些尸骸而去。
却被旁边的邺澧握住了手臂。
“不必你去。”
燕时洵微微挑了下眉,惊讶的看向邺澧。
而邺澧的目光穿过浓重的黑雾,一直落向万丈山崖的最下方。
那些尸骸连占据他视野的资格都没有。
被黑雾笼罩的深渊之下,一道道身影逐渐从雾气中凝实,隐约可辨出高大魁梧的轮廓。
他们身披铠甲,甲片寒光凛冽,手中紧握腰间长剑,盔甲笼罩下只有一片黑暗看不清面目,却像是随时等待将领命令拔剑出征般肃杀。
战马嘶吼,长矛直指深渊之上。
一排排将士整齐列队,一眼望不到尽头,像是整个山崖下的黑暗中一直延伸到远方,都是十万阴兵。
旌旗烈烈,威压沉重锐利。
就在邺澧垂眸看向山崖下时,将士们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原本沉默低垂着的盔甲整齐划一的扬起,看向上方。
一时之间,金属相撞的声音叠加回荡在群山之间。
刀剑出鞘,战马扬蹄,将士们坚毅冰冷的目光锁定住山崖上攀爬的尸骸,瞬间发起了进攻的冲锋。
将士们疾驰于山壁之上,即便是陡峭山峰也如履平地,锐利进攻的气势压顶而下,让即便是非生非死的尸骸,也遵循着魂魄残留的本能求生欲,迟疑的暂停住的动作,回身向下看去。
气势恢宏磅礴的列阵,倒映在每一双赤红的眼珠中。
黑暗丝毫没有干扰将士们的视线,阻碍他们的脚步。
他们本就存在于黑暗之中,与死亡相携而行,遵循主将的意志镇守酆都,守卫人间。
而在主将的命令之下——
凡是扰乱生死秩序者,死——!
山壁上原本杀意凶猛直冲向燕时洵和邺澧而去的尸骸,在压顶而来的沉重威压之下,恐惧到整具骸骨都在剧烈的抖动着,骨头相撞发出“咯咯”的声音。
它们原本的凶骇气势,在真正的精锐阴兵之下,瞬间荡然无存,反而变得惊恐而慌乱,向各个方向四散而去,慌不择路的逃命。
在这样绝对的镇压之下,残魂中遗留的本能求生欲占据了上风,来自于师公的命令再也不能指挥它们。
原本还笑得猖狂得意的师公还没等高兴太久,就惊愕的发现那些尸骸像是被猛兽追杀的弱小猎物,在群山之中四散逃窜,却唯独不敢再靠近邺澧和燕时洵所在之地半分。
师公不由得怒吼:“怎么回事,你们在干什么!”
“这就是,你想要用来对付我的东西吗。”
邺澧低沉磁性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居高临下的漠然,如同鬼神高坐于神台之上,蔑视下方渺小的蝼蚁灰尘。
“不堪一击。”
邺澧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即便是在黑暗之中,依旧准确的锁定了师公所在的方向。
他的视线穿透血肉纷飞的战场,在刀戈与骸骨之间,直直看向师公。
“南和也,二十年前,你侥幸逃脱,但现在所有的退路都已经被斩断,南溟山被割裂在天地之外,进入非生非死的间隙——你还有何处可逃?”
师公心中一惊,原本对于尸骸逃窜的愤怒,都在这一眼之下变成了对邺澧的恐惧。
仿佛他这二十年来日夜不敢停止的准备都是虚妄,他依旧是二十年前那个,在鬼神面前渺小无力得连反抗能力都没有的人。
曾经的阴影重新抓住了师公,让他刚刚才像是吹了气的气球一样鼓起来的底气,瞬间荡然无存。
他下意识后退了几步,眼睛仓皇向四周望去,想要躲藏进黑暗之中。
山崖下传来铠甲金属相撞的清脆嗡鸣之声,长刀落下,血肉溅起,骸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碎裂声。
战马嘶鸣着高昂起马蹄,然后重重落下,将活尸践踏成一片血肉,涂抹于山壁之上,又顺着石缝蜿蜒流淌而下。
腥臭的气味弥漫来开。
原本因为非生非死的尸骸而使得师公占据上风的战局,瞬间扭转。
——酆都曾中门紧闭,鬼差不出,言人间无救。
但,即便他们不曾出现,却也没有任何驱鬼者,任何鬼怪,胆敢轻视酆都。
曾经驰骋沙场的将士,也随主将入主酆都,于阴阳生死之间沉默悍守。
而当十万阴兵重新出现在战场……他们凌驾于绝对的胜利之上。
燕时洵冷眼看着下方的一切,唇角微勾,冷笑一声迈开长腿。
“南天还在师公那里,我去把他带出来。”
燕时洵的眸光沉沉:“南阿婆曾经以自己的死亡来毁掉师公的力量,不能再让师公杀死南天,重新得到力量。”
邺澧微微颔首:“做你想做之事,不必有任何顾虑。时洵,我在你身边。”
燕时洵深深看了邺澧一眼,然后纵身一跃,直冲向师公所在的位置而去。
邺澧也随之动了起来,在师公没有注意到燕时洵之前,就踏在半空的黑雾中,一步步走向师公。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着师公,狭长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温度,视线锋利如有实质,让被注视着的师公有种被千刀万剐的疼痛错觉。
邺澧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却裹挟着狂风与沉重威压。
仿佛整个天地都垂眼于此,随着他的脚步一起,向师公压顶而去。
师公只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开始变得艰难而颤抖。
他再也保持不住冷静。
冬至祭被恶鬼入骨相破坏,让他无法得到力量,就连他视为最大底气的尸骸,都被鬼神轻而易举的压制,甚至没能威胁到驱鬼者。
他此时就像是棋盘之上打空了所有底牌的对弈者,可对面,却大军压阵,虎视眈眈,威严不可冒犯。
狂风吹卷起邺澧墨色的长发,他像是从天上而来,悬空踏着黑暗走向罪孽的魂魄。
死亡在他脚下,尸骸垒就神台,而鬼神高高在上,漠然俯视人间,看着将要迎来审判的魂魄在他脚下颤抖畏惧。
“南和也,年三百有二,杀戮生命两千四百六十九,囚困魂魄三千七百八十三。逃避酆都审判,扰乱生死秩序,妄图夺取大道以成神。”
“累累罪行,无任何可辩驳之处。”
邺澧居高临下俯视师公,不带一丝情绪的冰冷陈述:“酆都没有你的位置,人间与地府没有你的名字,你不存在于任何之地,没有归处。”
“唯有最后的下场——灰飞烟灭,永世不存。”
“此为,酆都判。”
邺澧每说一个字,师公面容上的恐惧就加重一分,下意识的摇着头往后退去,想要拉开与邺澧的距离,好像这样就能延缓既定结局的到来。
而与此同时,师公也丝毫不敢懈怠的在拼命汲取从棺材中传来的力量。
皮囊下棺材的存在,让师公的形象看起来狰狞可怖,甚至黄色的菊花从他的口鼻眼中冒出来,在每一个皮肤的伤口中摇曳开放。
但即便狼狈不堪,师公也再也不顾上。
他就像是将死却畏惧死亡的老人,为了最后一线生机,已经豁出去所有。
但是,注意力全都被上方的邺澧吸引去的师公,却没有看到……
就在他的身后,一道修长的身影敏捷而无声无息的靠近。
燕时洵让自己隐没于黑暗之中,将黑雾当做自己最好的遮挡物,迅速从空中跃下,敏捷灵活如大型猫科动物的身躯借助着山壁上的每一个石块凸起,不断在跳跃间调整身姿和方向,让自己可以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无声的从师公背后靠近。
战场上,阴兵对尸骸单方面的斩杀还在继续。
但是,那些将士们却像是早就认可了燕时洵身份一样,不仅没有阻碍燕时洵的行动,反而会在他经过的时候,瞬间分开一条通路,手中长剑为燕时洵扫清障碍,沉默却恭敬的躬身,目送燕时洵疾驰而过。
尸骸被将士们钉死在刀戈之下,不让这些非生非死的怪物,有半点干扰燕时洵和邺澧的机会。
燕时洵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也不由得在疾驰间回身,疑惑的向两侧的阴兵看去。
然而,他却只得到了一个恭敬的垂首。
燕时洵:……?有那么一丝诡异,好像这些阴兵也奉他为主一样。
不过时间紧迫,所以燕时洵只是将疑惑暂时放在心中,就重新向自己的目标而去,悄无声息的在黑暗中,落在了师公身后。
当师公在心神剧烈动摇之时,所有的注意力和戒备都放在前面的邺澧身上,却因为慌乱而出现了破绽,没有注意到,就在他身后,燕时洵在靠近。
等师公终于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何神不伏,何鬼敢当,南和也!”
厉声暴喝之下,燕时洵的手掌抓向空气,金光便将空气化作长剑,被他牢牢握紧在手中。
然后,从后方直指向师公的头颅。
“罪孽,该还了!”
邺澧和燕时洵一前一后,同时迅疾而动。
第228章 晋江
师公万万没有想到,燕时洵竟然会在他失去对后方的戒备的时候,趁势而上,从后方攻击他。
原本师公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身前,防备着来自鬼神的攻击。
可他却没料到,身后的燕时洵竟然会和前面的鬼神一起行动,这让他即便想要抽出力量,转而对付后面的燕时洵,都做不到。
进也不能,退也不能。
被前后夹击的师公,只能在满心的愤怒和惊恐之下,眼睁睁的看着强大到遮蔽天地的力量迅猛向他袭来。
燕时洵过快的速度带起一连串爆鸣声,手中紧握着的由一个个金色符文组成的长剑划破空气,顷刻间便抵达师公身后。
锐利的剑气让师公重新回想起,身为人时的种种恐惧和痛苦,柔软的人皮不堪一击。
邺澧抬起手臂,冰冷的指尖指向师公,动作间,鬼神的强横力量如猛兽嘶吼而至,狂风呼啸如厉鬼哭嚎,阴冷的将四面八方所有的退路斩断,风刃像是无形的牢笼,将师公笼罩其中,避无可避。
师公只能惊恐的瞪大眼睛,感受着锐利的剑刃从身后一点点没入他的头颅,劈开神魂凝聚之处。
剧烈的疼痛降临,师公无法忍受的大声嚎叫起来。
他紧皱成一团的脸狰狞扭曲,再也看不出一丝曾经的高华慈悲。
像是漂亮却虚假的外壳被无情扒下,露出丑陋真实的内里。
脚踩着生命做台阶,妄图抓住九万里青天的魂魄,哪里是什么神?
分明是恶鬼。
在毁天灭地的疼痛之下,师公激烈挣扎,想要从符文化作的长剑上逃脱开来。
但是所有注意力都被疼痛吸引去的师公没有注意到,他浑身的人皮都在因为来自邺澧和燕时洵的力量而燃烧着。
明亮的火焰跳跃,所有盛开在人皮上的菊花都被火焰笼罩其中,伸展的花瓣迅速卷边枯萎,眨眼间便烧灼成灰烬散去。
火舌舔舐着人皮,皮肉焦臭和血腥气混合而成的难闻味道弥漫开来,焦黑在人皮上迅速蔓延碳化,碎片脱落。
师公的惨叫撕心裂肺,却撼动不了燕时洵坚定果决的神智。
燕时洵一手紧握长剑,唇齿间清晰低沉的吐露出杀鬼咒,让师公即便挣扎得再激烈也无法逃脱,另一手则毫不犹豫的伸进火焰之中,直探向师公被烧毁出大洞的人皮。
但火焰却避让开了燕时洵的手掌,像是有意识一般向两边拨去,为燕时洵展露出了一条直抵师公的通路。
被师公吞噬的棺材,在人皮下清晰可见。
原本爬满整具棺材的菊花花纹和开满棺材的艳丽菊花,像是被火焰吓退了一样,潮水般退去,却依旧逃不过火焰的凶猛追击,只能拼命晃动着花瓣然后被灼烧成一把灰烬。
整座南溟山中,所有盛开着的菊花,都仿佛被师公此时身上的火焰所点燃,迅速在山中蔓延开来,明亮炙热的火焰跳跃在山中每一寸菊花盛开的角落。
但那些火焰却半分没有波及蔓延到旁边的植物和土地,像是专为烧噬菊花而来。
即便是清澈的河水之中,菊花也依旧无法逃脱被烧灼殆尽的结局。
河水波动荡开层层涟漪,倒映出跳动的火焰。水中之火,美艳而诡异。
无论上游还是下游的长寿村,或是南溟山山阴背面早已经荒芜的南村,还有深藏溶洞的地下暗河,抑或是南溟山外围的地界。
只要有菊花盛开的地方,便有明亮的火焰熊熊燃烧,刺破一切黑暗,将黑夜映得火红明亮如霞光坠地。
下游长寿村里,路星星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一点亮光。
他重重喘了口气抬起头来,却发现不远处村子里盛开的菊花丛,竟然无火自燃了起来。
路星星呆滞了片刻,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赶紧抬手揉了揉被腐尸腥臭血肉糊了一层的睫毛,想要看清眼前的场景,却忘了自己的手上同样堆积着大量的血肉脏兮兮的,反倒把污血揉在了眼睛里。
路星星一边因为眼睛疼得哇哇乱叫流出生理性眼泪来,一边疯狂眨眼努力让视野清晰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那并非是自己的错觉。
——不仅是村子中央大片大片的菊花,就连每一栋小木楼旁边,甚至肉眼容易忽略的阴暗处,都燃烧起了熊熊火光。
路星星惊呆了。
“我的亲老天爷啊……”
他失神的低声喃喃:“我这个师婶,到底什么来头啊,师叔是不是过于牛了,这都行?”
与此同时,路星星也打了个寒颤,心中畏惧的人又多了一个。
他下定决心,以后师婶说东他不往西,师婶说闭嘴他不说一个字,绝对做个乖巧听话软萌的大师侄砸。
路星星:弱小,可怜,软萌QAQ。
不过直播主屏前的观众们,倒是没有看到这一幕。
早在路星星愉快的哼着歌在被暂停的战场上撒欢时,视频平台就已经被他吓得一口水喷出来,赶快让技术人员对主屏画面做了降低清晰度处理,高清的屏幕硬生生倒退了四十年画质,还滋滋啦啦闪着雪花点。
让主屏前的观众们看着满屏的色块一头雾水,愣是没看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燕时洵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菊花上。
他的视线死死的落在师公破开了的大洞的人皮上,探手进去,准确而有力的拽住了棺材一角。
就在燕时洵的手掌与棺材相接触的时候,从棺材里忽然间响起了“砰砰!”的击打声。
将原本全神贯注的分屏观众们吓了一大跳。
有的人甚至啊啊惨叫着把手机扔了出去。
燕时洵却早有预料,丝毫没有被吓到。
并且,有声音传来,就说明南天还活蹦乱跳的没死,反倒让他稍稍放心了些下来。
燕时洵之所以这么急切的要靠近师公,就是因为棺材里的南天。
不仅是因为南天的死亡会为师公增加力量,让有了喘息机会的师公,有可能再一次从邺澧手底下逃脱。
也是因为南天本身。
燕时洵在梦境中看到了南阿婆,可以说,南阿婆不仅将南天从噩梦中救了出去,也将至关重要的提醒给了燕时洵。
南阿婆曾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虎作伥,主持了祭祀为师公增加了力量。这是她的恶因。
但是,从南阿婆因为酆都的审判而歪打正着恢复了记忆之后,痛恨师公所作所为的她,就已经在偿还恶果。
当南阿婆为了阻止师公而死亡的时候,她的罪已经被偿还干净,剩下的只有功德。
而燕时洵也感谢南阿婆对自己的提示。
燕时洵不想让南阿婆以付出生命为代价做出的努力,付之东流,也不想让南天受到伤害。
因此,他才舍弃了更加妥帖却耗时更长的方式,选择了虽然快但风险更大的方法。
好在,虽然燕时洵为了不惊动师公,而没有将自己的计划诉之于口,但邺澧却依旧从燕时洵的眼神和神情里,读懂了他想要做的事情。
两人配合无间,以几乎融为一体的默契,完成了对师公的前后夹击。
也让燕时洵赶在了师公对南天的魂魄造成切实伤害之前,触碰到了棺材,能够将南天救出来。
南天是被胸口前的滚烫惊醒的。
他本来恍惚看到了神仙,就和以前想象中的那样和蔼慈悲,所以,当神仙说要让他幸福的时候,他一口答应了下来。
再一晃眼,南天就发现自己身处于被菊花开遍的花园之中。
小木楼的窗前,藤椅轻轻晃动,像是主人才刚刚起身离开。
南天觉得奇怪,小心翼翼的从花丛中走过,想要看清小木楼里是不是节目组的人。
他总觉得花园的模样让他眼熟,似乎是在节目组所在的小木楼附近看到过。
但是,不等南天走进小木楼,就发现一道弓着腰的衰老身影出现在窗户后面,严厉的看着他。
南天惊呆了。
要是……他的阿婆还活着,还在衰老下去,也许,就会是此时他看到的模样。
“阿婆……”南天低声喃喃着,不敢置信的走过去。
他忘记了之前阿婆在噩梦中对他的叮嘱,记忆中只能留下幸福和快乐,所有的烦恼都会被从源头抹去。
南天只记得,神仙说会让他的生命幸福。
他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现在真的就在桃花源里,就连已经被父母说是死去的阿婆,都重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花园,阳光,小木楼,还有他爱的阿婆。
他们会幸福安稳的活下去。
燕时洵没能来救自己,没能给自己的幸福,神仙做到了。
南天恍惚想着,啊……原来自己之前,都信错了神吗?
“醒醒!”
衰老的妇人却暴喝一声,恨恨的一掌拍在旁边的墙壁上,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南天:“这个傻孩子,被骗了都不知道!”
竟然真是阿婆!
南天迷茫的看着阿婆,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对重逢毫无喜悦。
南阿婆却推搡着让南天往花园外走:“走,立刻就走!离开南溟山……”
不等南阿婆把话说完,也没有留给南天向南阿婆询问原因,问问她这些年过的好不好,花园中的菊花丛,就忽然燃起猛烈的火焰。
南阿婆停下了推搡南天的动作,两人同时愣愣的看去。
南天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从小被南阿婆保护得很好,又早早被送离了南村,因此虽然有神婆的血脉,却没有传承到真正有用的知识。
他只是看着火焰满头问号,甚至惊慌的想要去找水救火。
但南阿婆却看着那些在火焰中迅速被烧成灰烬的菊花,迟缓的意识到了什么。
跳跃着的火焰倒映在她苍老浑浊的眼睛中,而她眼珠下隐隐渗出来的血红色,也迅速褪去,变成了常人会有的模样。
南阿婆不可置信的轻声呢喃:“他做到了,那个进了梦的驱鬼者,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南天奇怪的看着南阿婆:“阿婆,你认识燕哥吗?”
南阿婆皱眉重复他的称呼,南天点点头,毫无防备的道:“嗯,燕时洵,燕哥是很厉害的驱鬼者。”
就在南天说出燕时洵名字的瞬间,整个花园忽然掀起狂风,火焰跳跃狂舞,灰烬被吹散在风中。
南天被风吹得下意识偏头闭眼。
然而,当他察觉到风终于停了下来,然后睁眼再看去时,却发现周围原本阳光明媚而悠闲的场景,全都荡然无存。
就连阿婆也消失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独身站在一片黑暗之中。
就像是投影仪被关闭,原本投射出来的美好却虚假的场景全都消失,只剩下了冰冷冷的真实。
南天心中一急,喊着阿婆就想要往前跑,寻找阿婆的身影。
却没料到,他刚一往前跑,脚下就像是踩空了一样猛然向下坠去。
强烈的失重感吓得南天大叫。
“啊啊啊啊!!”
南天大叫着,猛然睁开眼。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身处在一片黑暗之中,却有很多金色的丝线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像是蘑菇的根须一样全都扎在他的身上。
这样诡异的场景惊得南天头皮发麻,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同样也因为过载的刺激,让他忽然回想起来了一切。
他这是……在棺材里。
胸口灼热发烫的织物唤回了南天刚醒来还迷茫的思维,然后他就眼睁睁的看到,那些扎在自己身上的金色根须,竟然无火自燃,在棺材狭小的空间中燃烧起一团团火焰。
南天被吓得不轻,一边喊着“燕哥救我!”一边下意识捶打棺材,急切的想要从棺材中逃离出去,生怕自己被这些火焰烧死。
而在棺材外,在听到隐约传出来的呼唤声后,燕时洵原本肃杀冷酷的眉眼微微和缓,心脏落回胸膛。
隔着惨叫挣扎的师公,燕时洵抬眸与邺澧对视,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需要燕时洵说任何话语,邺澧懂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鬼神冷肃的眉眼染上笑意,朝着心爱的驱鬼者微微点头,回应了他。
然后,邺澧伸出手臂,在师公惊恐畏惧的目光中,一把扣住了师公的天灵盖。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将整个天灵盖都牢牢扣在其中,然后逐渐收紧,用力,威压铺天盖地而下,是能够将寻常人瞬间碾压成肉泥的力量。
“啊啊啊啊啊啊啊——!!!”
师公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惨烈而饱含惊惧。
他看起来似乎是想要向邺澧求饶。
妄图窃取大道之人,只有在真切的死亡恐惧来临的时候,才会真切的感到后悔。
但是,没有任何魂魄中的善恶能够逃过邺澧的眼眸。
邺澧早在二十年前,就看透了名为南和也的魂魄,知道他是怎样一个披着慈悲外皮的恶鬼。
那时,师公舍弃了一切才侥幸挣得一丝机会,从邺澧手中逃脱。
而现在,有燕时洵在。
那最后一线不应该留给罪孽魂魄的生机,重新回到了大道中。
师公只差最后一步,就能真正成为神。
但他也永远都会差这一步。
只要大道生机不绝,恶鬼入骨相行走人间,天地大道的奇迹,就会出现。
当燕时洵与邺澧合二为一……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的脚步。
——人有千卦,而天地,只需一算。
邺澧不准备再让师公逃脱,于是连让对方求饶的机会都没有给。
在他收紧的手掌之中,师公的头颅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像是硬生生捏碎了整个颅骨的骨骼。
师公的面容狰狞扭曲,几乎看不出人形来。
只像是一团皱巴巴的破布,被邺澧攥在手中。
而在鬼神丝毫不加压制的强大力量之下,强烈的疼痛几乎让师公晕厥过去,这份疼痛甚至已经压过了师公浑身人皮的灼烧之痛,让他到现在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师公视线看不到的背后,燕时洵手中的符咒化作利刃,将整张人皮从后面从上至下划开一条巨大的口子。
像是一张被强制摊开的破布。
原本被人皮包裹在其中的棺材,“砰!”的一声,从里面摔了出来。
燕时洵眼疾手快,在棺材与人皮脱离的瞬间,立刻一脚将棺材踢飞出去,让棺材以最快的速度远离人皮。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随即重新严肃起眉眼,朝邺澧微微点了下头,示意对方南天已经脱险。
在没有了从南天处供给来的力量之后,原本就被阻断了生机的师公,立刻显得更加萎靡。如果不是被邺澧攥在手中,他都会瞬间委顿于地。
邺澧垂下鸦羽般浓密的眼睫,看向师公的目光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南和也。”
邺澧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
“所有你给予他人的苦痛,都将回到你自身,此为,因果循环之理。”
“所有魂魄与生命承受苦痛的岁月,都会成为你苦痛的时长。”
“你要在酆都经受烈火焚身之苦,直到偿还尽所有时间,火焰才会熄灭。直到那时,你的魂魄才会灰飞烟灭,消散于天地。”
“直至彻底消亡,你都不会有一刻安宁。”
“此为,酆都判。”
邺澧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天地垂眼,大道应和。
对师公的判决,于此刻生效。
师公原本就被烧灼焦黑的人皮,瞬间“呼!”的燃起熊熊烈火。
火焰将他彻底包围,变成了一个火团。
他的魂魄将被囿困于火焰之中,直到烧灼尽他所有的罪孽,偿还完上千生命失去的人生。
待千年过后,他才能够得到解脱。
——所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师公原来让那些死去的生命得到的痛苦,从这一刻开始苦果自食。
即便他在漫长的时光中后悔,也只能一边痛苦哀嚎,一边悔恨流着眼泪,憎恨自己曾经的妄想和罪孽。
此后千百年,若有人得以进入酆都,就会看到被置于酆都鬼城中的用于照明的火焰中,无时无刻不再哀嚎着挣扎着的魂魄。
那是名为南和也的魂魄,在重新经历那上千人曾经感受的痛苦。
邺澧厌恶的看着手掌中的燃烧成一团的师公,然后随手一抛,将火球扔下山崖,坠向万丈深渊的黑暗中。
立刻就有阴兵接住了火球,将其带往酆都,经受刑罚。
燕时洵漠然注视着这一切,对师公的惨叫声听而不闻,没有半分动摇。
那些死于长寿村的人,还有南村被祭祀的魂魄……他们的怨恨和执念,终于可以因为师公的彻底溃败而放下了。
即便那些人其中,很多魂魄都因为过分残缺而失去了再一次投胎的可能,但,这样的结局,也足以告慰他们的魂魄,让他们终于能合眼,得到安息。
只差一步成神,只差最后一次的冬日祭。
但这是,永远都不会被举行的祭祀。
与此同时,整座南溟山,也在发生新的变化。
阴冷的死气散去,不该存在的充沛生机也渐渐落回到土壤中,重新滋养大地,孕育山水,菊花烧尽后的灰烬被山间冷冽的清风吹散。
上游长寿村里,那些成百上千、承载了每一个生命最后也是最痛苦记忆的小木楼,轰然倒塌,溅起一地尘埃。
不少枯骨和曾经留下的物件从其中滚落出来,然后迅速风化成灰。
魂魄最后的执念散去,留在人间的遗留之物,也再也没必要了。
腐烂腥臭的气味被风吹散,山林间凛冽清新的植物气息覆盖过来,将上游长寿村持续了几十年的苦痛,都轻柔的安抚其中。
像是母亲温柔的拍着婴孩,哼着摇篮曲轻轻摇晃,哄着婴孩入睡。
成百上千的残魂最后看了人间一眼,然后,微笑着阖眸,于天色将亮之前消散于天地。
轰然巨响之中,柳名惊恐惨叫着想要逃离,却在奔跑中骇然发现,自己的双腿开始从下至上的腐烂成枯骨,并且迅速蔓延向上。
他化作了一把枯骨,跌进了尘土中,然后和那些尸骸一样风化。
和柳名相似的,还有长寿村中的所有村民。
所有那些在悬棺之中死而复生,成为师公口中得到了幸福和新生的长寿村村民的非生非死的怪物,都在天地重新掌控南溟山的瞬间,将原本偷来的生机,还了回去。
生与死重新分开,阴阳之间的秩序归位。
邺澧也解除了对南溟山改变的力量,让所有人都回到了本应有的生死状态中。
锁链声拖行于地的声音,从飘荡着薄雾的幽暗山林中隐约传来,死寂空灵。
那是阴差前来接引亡魂前往地府的脚步声。
无罪者往生,有罪者,打落地狱。
柳名等村人,将在那里,偿还他们的罪孽。
潺潺流淌的河水冲刷而下,将上游的灰尘混入其中,原本清澈见底的河水变得浑浊。
却是真实的瑕疵。
假花不需要经历痛苦和生老病死,却也同时没有生机,只是虚假的鲜活。
唯有真正的植物,有虫害,有枯枝残叶,但也同样可以在阳光下舒展,在雨露下轻晃。
那是生命。
下游长寿村中,节目组众人只觉得头昏脑涨,连带着四肢都发冷。
他们昏头昏脑的从地面上爬起来,茫然的向四周望去。
张无病看着在火烧过后还残余着焦糊味道的村子,被四周飞溅血肉的可怖场景吓到了。
——尤其是,就在他不远处,路星星一手提着沾满血肉的刀,一手满是血液的在摸着同样全是血的脸。
看起来简直像是恶鬼地狱图一样可怕。
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的张无病懵逼的看着这一切,随即,一个虽然荒谬,但因为他的体质而变得极为合理的猜想,从他心中冒了出来。
我该……不会是死了吧?
那这里就是地狱?
张无病嗷呜呜的哭了出来,伤心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燕哥啊呜呜呜,你最可爱的小病病死了呜呜呜怎么办啊。”
听到声音回头的路星星:“???”
怎么回事,张导被吓傻了吗?
——路星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形象有多么可怕,就像是杀人狂魔一样。
而放在这样的场景中……那就是吃人的厉鬼。
在路星星满头问号的茫然中,节目组其他人和救援队众人,也都迟缓的醒了过来。
不过,所有人还没彻底清醒过来,第一眼都看到了路星星此刻的形象,差点吓得连心脏都从嗓子里蹦出来。
“卧槽!!!”
路星星歪了歪头,头顶缓缓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嗯?”
而直到那团火球消失在黑雾之中,连同师公的惨叫也消失于群山之间之后,燕时洵才冷漠收回目光,迈开长腿,走向被他踹到一旁的棺材那里。
因为之前只想着要让南天立刻远离师公,省得师公再找到机会伤害南天,所以,燕时洵也就没顾得上南天的舒适性考虑。
棺材先是撞到了山壁上,然后又重重摔在地上,整具棺材都在翻滚了几次之后彻底倒扣向下。
被关在里面的南天,自然也跟着棺材体验了一次野性纯自然过山车的感受。
南天被摔得七荤八素,差点直接在棺材里吐了出来。
而在那些菊花都化为灰烬之后,棺材上的花纹褪尽,只是一具再普通不过的棺材,这一点重量对燕时洵而言,翻个面自然是轻而易举。
燕时洵一掀开棺材,南天就立刻一手捂着嘴,一手扒着棺材边缘,努力把自己从棺材里撑出来,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赶紧颤巍巍的迈出棺材踉跄跑到一旁,扶着山壁大吐特吐了起来。
燕时洵挑了挑眉,唇边漾起笑意。
不错,看起来生龙活虎的很有活力,估计是没什么大问题了。
要是南天知道燕时洵心中所想,一定当场哭给他看。
你管这叫生龙活虎吗QAQ。
不过,对比被师公拿走所有生机乃至生命的结果,现在这个结果简直好得不可想象。
南天又是难受又是感动,整个人的情绪扭曲得快要成了扭扭面。
倒是燕时洵分屏前的观众们,在提心吊胆了这么久之后,终于在紧张的注视着屏幕片刻后,发现事情好像逐渐平缓了下来,不再像刚刚那样危险。
他们意识到,好像……已经安全了?
不少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也有人依旧担忧着生怕再起波澜。
[我这一夜都没敢合眼啊,生怕真出什么事。]
[紧张死我了,麻蛋!我终于能从被窝里钻出来去上厕所了,呼,快要憋死我了。]
[南天还好吗?他怎么脸色看起来那么差,还在吐?]
[我的妈呀,我以前还敢和人争论这到底是道具还是真的鬼,现在我根本就不敢问了,生怕人家说这是真的呜呜呜,我宁可相信这是道具!]
[我觉得,我从此都对黄菊有阴影了……]
[谢邀,人在厕所,刚吐完回来。太恶心了,从皮肤里长花什么的,呕!]
[一整夜都被吓得一动不敢动,我手都麻了。]
[抱着猫才敢看的,结果现在猫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变态QvQ。]
[太好了!燕哥没事,大家都没事呜呜呜呜,我哭得枕头都湿透了。]
[不会再出事了吧?啊啊啊好害怕。]
“燕哥。”南天在看了燕时洵几眼之后,犹豫而虚弱的问他:“你肩上的那个,是分屏吗?”
南天迷糊的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奇怪道:“我的怎么不见了?”
燕时洵因为他的提醒而抬手摸向肩膀,指腹下感受到一个小小的凸起。
他没想到,自己顺着河水从下游抵达上游,分屏镜头竟然还在。
燕时洵也没有在意,随手将镜头摘了下来,抛向南天:“给你了。”
南天手忙脚乱的赶紧接住:“啊?燕哥我没想要啊……”
而因为被摘了下来,分屏也被关闭。
观众们刚想要说看看燕时洵受没受伤,结果就看到屏幕瞬间黑了下来。
[…………]
[燕哥啊啊QAQ]
燕时洵见南天没什么事情,也就将注意力从他身上收了回来,转而看向旁边的邺澧。
邺澧静静站在原地,目光没有从燕时洵身上离开过。
此时见燕时洵看向他,邺澧也回以微笑:“时洵。”
燕时洵挑了挑眉,还没等想好要说什么,俊容上残留的锋利就已经先一步柔和了下来,笑意沁染眼眸。
他迈开长腿,走向邺澧。
在对方暗含期待的目光中,燕时洵轻笑着,声音柔和得刻意:“你之前说……你是酆都之主?之前情况紧急,这件事我好像还没来得及问你。”
邺澧忽然觉得,燕时洵的笑容好像有点冷。
他高大的身躯僵硬了一瞬,下意识将目光向后瞥去。
深渊之中,黑色的雾气散去,露出原本在下面清理战场残骸的将士们的身影。
在邺澧的目光看向将士们时,将士们原本孔武有力的身影也僵硬住了。
所以,驱鬼者是在生气吗?生气主将没有说出一切?
好问题,他们也不知道。
将士们的动作顿时像开了加速键一样,迅速清理战场然后迅速消失,原本威严震慑的形象竟然有些许狼狈的撤退之意。
而邺澧在默默思考了几秒后,还是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主要是时洵一直都没有问,所以他才没有机会说。不过现在,不就恰好是机会吗。
邺澧转过身来,沉稳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慌乱。
不过,在与燕时洵的眼眸对视上时,邺澧还是没有忍住,先一步轻轻笑了起来。
“是。”
邺澧的面容融化开温柔的笑意:“我是,酆都之主,执掌生死。”
“不过,我更愿意,是你的同行者——甚至是爱人。”
第229章 晋江
燕时洵没想到邺澧会用这种话来代替回答,一时也愣住了。
在之前的战斗中,燕时洵装作忙于对付师公的模样,将这件事对付过去了。他本以为邺澧也会就这么算了,却没想到,邺澧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够表露心迹的机会。
就连他只是想要单纯确认邺澧的身份,都会被邺澧趁机再次向他询问。
邺澧这话,根本就是在问燕时洵——你愿意让我成为你的爱人吗?
燕时洵当然不会回答。
从想明白邺澧的意思到现在,甚至还不到一个晚上,他连自己的想法都没有理顺清楚,看不透自己是如何想的,又怎么会鲁莽的直接作出决定?
燕时洵可没有忘记,在此之外,邺澧还有一个鬼神的身份——现在甚至还是酆都之主。
这也就意味着,他向邺澧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有天地作证。
一旦准确的做出回应,就会被天地记录,不会有任何后悔或逃避的机会。
在邺澧期待的目光中,燕时洵从最开始的怔愣变成沉默,然后偏过头去,躲避了与邺澧的对视。
燕时洵抿了抿唇,即便斩杀邪祟,逆行伪神也毫不犹豫的坚定眼神早已动摇。他的眼眸中如水波破碎,层层涟漪交错荡漾,涟涟波光美不胜收。
但最终,燕时洵却对此什么都没有回应。
他只是道:“我上去看看山路上那些棺材。”
“我们来的及时,师公最后一次的冬至祭还没有开始,那些棺材还没有被做成悬棺。”
燕时洵稳了稳心神,强作镇定的道:“那些棺材里的尸体,他们的魂魄说不定还有救。”
邺澧早已猜到燕时洵会这样说。
毕竟是他心爱的驱鬼者,他早已经在长久的注视下了解了燕时洵的性格,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不过,邺澧并没有失望,他只是温柔的笑着问:“我让酆都鬼差来?如果真有魂魄可以得救,鬼差会负责带他们前往酆都,接受审判。”
——他不着急。
反正……他有漫长的时间来等待。不管燕时洵什么时候下定决心,只要回身,他就在身边。
不会错过时洵的每一个眼神和每一句话语。
提到正事,燕时洵的面容也严肃起来,他摇了摇头:“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是酆都之主,也不知道酆都会参与进来帮忙,所以在我早就做好的计划中,是让井小宝来。”
在进入上游长寿村之后,燕时洵就意识到,那些河水中的腐尸还能看出残余的神智,这就说明很可能会有魂魄残留其中。
当时他还没有发现悬棺的事情,也不知道那些腐尸是榨干了汁水的甘蔗渣,而悬棺中真正的骸骨中,魂魄早已经残缺不全,无法往生下一世。
所以,当燕时洵被拉进梦境时,借由着南阿婆还在的短短间隙,燕时洵迅速用符咒喊了井小宝来。
师公早在几十年的钻营中,对南溟山彻底掌控,就连天地都被隔绝在外,奈他不了。
只有当曾经以死亡压制了师公力量的南阿婆在时,师公对南溟山的掌控才会有短短的疏漏,让燕时洵能够沟通天地,将消息传到外界。
不过,这个办法也只有燕时洵能用了。
——毕竟全天下的驱鬼者,也只有燕时洵能用符咒喊来新任阎王。
要是其他道长或大师知道了燕时洵是怎么唤来井小宝的,恐怕要惊恐得恨不得自己昏过去。
因为时间紧迫,所以燕时洵为了尽量不浪费沟通天地的短短时间,就在双手结了请神印之后,冷漠的喊了一声“井小宝,过来,考你背诵”。
比起其余道长为了请借一丝神力,快要引经据典还要沾亲带故的介绍自己门上十八代师祖,只想让神看在大家师祖都有过交集的份上借出一点力量,而说出的洋洋洒洒一大篇的符咒内容。
燕时洵连个“请”字都没说的请神符……
就显得尤为离谱。
更离谱的是,别人是拼了老命才能借到一丝神力。
到了燕时洵这里——
他直接把阎王本尊喊来了。
新上任没几分钟的阎王爬上来的时候,眼睛里甚至还带着一泡泪水。
要落不落的,看着好像被燕时洵欺负了一样,很是可怜。
井小宝:“嘤QAQ。”
井小宝:燕燕你让我来干活可以好好说嘛,我又不是不会做,但大家关系这么好,好端端的做什么要考背诵呢?
只要不提背书的事,我们还是亲如父子QAQ。
但这些话,井小宝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
真的从嘴巴里说出来给燕时洵听到,他是万万不敢的。
——燕时洵小院的书房藏书之多,浩如烟海,贯通古今一切杂学正史,可谓恐怖。
井小宝光是攥着《三字经》,都已经可以预料到自己黑暗无光的未来了。
都这样了,他怎么可能主动给燕时洵递把柄,让自己被加码多背书!
燕时洵的声音传来的时候,井小宝正抱着心爱的小皮球,甜蜜蜜的“咯咯”笑着满地狱追恶鬼,在一片乱糟糟的惨叫声中,井小宝笑得越发兴奋,玩得堪称是酣畅淋漓。
结果没想到,开心过头的下场,就是乐极生悲。
井小宝在听到燕时洵让他过去的时候,吓得手一松,皮球“咚咚咚!”的从手里滚落到了一旁。
恶鬼颤巍巍的从血池里伸出骨爪,将落进血池的皮球用自己当抹布擦得干干净净,恭敬的送了出来。
不过,井小宝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他漂亮的大眼睛里迅速积蓄起一层泪光,瘪了瘪嫩红的嘴巴,差点直接哭出来。
井小宝也考虑过,要不然干脆就假装自己不在服务区信号不好,没听见燕时洵的话。
但是想想要是被燕时洵发现他在说谎的后果……
井小宝吓得抖了抖,蔫嗒嗒的从地狱跑到了人间。
而被新任阎王就这么扔在后面的恶鬼们面面相觑,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能随意呼喝阎王大人,还把阎王大人吓哭的生人……得多恐怖啊!
新上任的阎王就已经比从前的阎王恐怖上万倍了。
很多在阎王死后疯狂诅咒他的老鬼,在井小宝出现在地狱之后,反而开始怀念起前任阎王来,天天为前任阎王说好话。
无鬼不怀念从前。
——毕竟前任阎王还是个正常思维啊!行事虽然威势严肃不可冒犯,令群鬼颤栗,但是毕竟前任阎王按照逻辑行事,也有迹可循。
但是,但是!!!
新任阎王他还是个孩童,死亡时间太早又吞吃了太多婴孩,所以还保留着幼小孩童的天真烂漫,爱玩耍,喜乐趣,从不冷肃着面容。
可是孩童他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啊!!!
小孩子的思维,是天底下最难懂的逻辑。
尤其是他还拥有绝对强大的力量。
原本逞凶做威的恶鬼们被迫陪井小宝在地狱玩起了游戏,短短时间内,就折磨得不少凶残大鬼憔悴了不少,甚至连就这么灰飞烟灭的心都有了。
鬼:累了,毁灭吧,只要能逃离这位阎王的磋磨,爷不在乎了。
结果没想到,就在群鬼绝望之际,那位令所有恶鬼胆寒的阎王,竟然就这么被一个生人叫走了?
叫走了???
而且那位生人的态度还那么随意的直呼阎王大名,连个请字都没说,鬼见愁的阎王就乖乖的跟着去了。
群鬼:嗯???
“那位……是什么来头?”
地狱的一片死寂之中,有恶鬼犹豫着发问:“以后我要是跑出地狱去人间,一定绕着道走。”
“对对对,连阎王都害怕,一定非常恐怖了。”
但也有见过燕时洵牵着井小宝,并且经受过燕时洵暴打的厉鬼,感动得热泪盈眶。
“燕大师,好人啊!”
厉鬼激动道:“这要是放在我那个时代,是要立生祠的!”
“燕大师?”
有恶鬼眨了下眼,然后面色逐渐惊恐:“是那个恶鬼入骨相!!!”
“恶鬼入骨相!”
群鬼哀嚎:“怪不得!”
“以后要是去人间,一定绕着所有姓燕的走!”
“对对对,姓燕的太可怕了!”
“恶鬼入骨相,是专门克恶鬼的吗?死了的恐怖,活着的更恐怖!”
……
孩童稚嫩的手掌抓着狭窄山路的边缘,磨磨蹭蹭又不情愿的从山崖旁冒出了头来。
“燕燕~”
刚一见面,井小宝就先亲昵的和燕时洵撒了个娇。
井小宝:我听路星星说了,伸手不打笑脸人,我这样,燕燕总不能揍我屁股了吧?撒娇小宝最好命~
然而,燕时洵只冷淡的瞥了旁边眨巴着大眼睛试图卖萌讨好的井小宝一样,就将目光重新收了回来,落在面前的棺材上。
井小宝:“QAQ燕燕你不喜欢小宝了吗,怎么不和小宝说话?”
燕时洵皱了皱眉:“你应该已经成为阎王了吧?怎么没带着阴差一起来?”
“???”
井小宝歪了歪头,一脸问号。
燕时洵:“……那阴差的工作,就你自己来吧。”
井小宝:“!!我又不是成熟的大人,我怎么会知道还要带阴差这种事!”
因为那些抬棺的村民,同样早就在以往的祭祀中,被师公变成了非生非死的怪物。所以,酆都阴兵也将他们中尚有魂魄的,带往了酆都进行审判。
但更多的提灯村民,只剩下一点残魂,支撑着他们机械的跟着师公的指令做出行动。
他们无法投胎,只能在燕时洵的力量之下化为灰烬,得到真正的死亡,含笑着安稳睡去。
剩下的那些棺材,就这样被扔在了狭窄山路之上。
燕时洵一具具开棺看去,发现所有棺材中躺着的死尸都正如他所料,是刚刚从下游长寿村前往上游长寿村的失踪之人,只经历了第一次死亡,还没能在悬棺中进行第二次生死。
他们的魂魄还有的救,其中无罪的,可以跟随井小宝前往地府投胎。
除了之前在村长家房间里看到的几人之外,燕时洵甚至还看到了山外民宿偶遇的旅行者,他们安静的躺在棺材中,面色惨白,身躯僵硬,已经死亡。
看来,师公为了这一次冬至祭,真的已经不管不顾,连他自己一直以来遵守的仪式都不在乎了。
刚进山的人,就这样死亡。
那些在村长家暂时存放的死尸,还有上游长寿村里刚刚被柳名叫走的村民,山外怀着美好盼望的背包客……
这些尸体都摆在一具具棺木之中,沿着蜿蜒的山路向前,一眼望不到尽头。
燕时洵垂眸看着棺木中的死尸,一声叹息,伸手为他们将瞪得老大的眼睛合上。
但是,当燕时洵打开另外一具棺材时,却在看清了棺材里的人时,瞬间瞪大了眼眸。
“负责人?”
第230章 晋江
燕时洵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这里看到官方负责人。
他知道负责人在看到直播里的异样之后,一定会带着救援队进入山中,即便南溟山情况危急复杂,但负责人不会退缩,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长寿村,找到节目组众人并保护他们。
在燕时洵原本的计划里,官方负责人和海云观的道长们,也是处于可以保护他人的一方的。
燕时洵在离开下游长寿村之前,为节目组众人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如果说邺澧和路星星是第一道防线,那官方负责人和海云观道长们,就是最后的保护者,他们会负责将节目组众人带离长寿村,再不济也会在燕时洵回去之前撑住,保护众人。
但是燕时洵那时没有想到的是,邺澧会与师公在二十年前有那样一段渊源,并且因为路星星和他的关系,邺澧也连带着相信路星星,将力量借给路星星之后离开了长寿村。
而本来应该承担起保护者功能的官方负责人,却变成了受伤害者,莫名出现在了棺材中。
燕时洵原本的平静瞬间被打破,他扬手将掀开的盖子扔出山崖,然后紧忙弯腰查看官方负责人的情况。
负责人像是死了一样躺在棺材中,面色惨白如金纸,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却唯独眉眼平静,像是死前走的平静,没有半分苦痛和执念,在幸福中失去了意识。
而他交叉放在腹部前的双手,也让他乍一看去和殡仪馆告别的遗体一样安详。
负责人手里本来还拿着一束菊花,但是因为燕时洵和邺合力斩杀师公,夺回了对南溟山的控制,所以那些菊花也都一并化为灰烬,散落在棺木中。
燕时洵大致扫了一眼负责人的情况,发现他身上没有半点外伤,而他脸上像师公曾经说的“幸福安稳”的神情,也让燕时洵意识到,负责人此时的状况,与师公脱不了干系。
他猜测,负责人可能是在进入南溟山之后误将浸泡过菊花的河水喝下,或是直接碰到了菊花,所以才会和之前那些失踪的人一样。
不过,当燕时洵伸手探向官方负责人的脉搏时,眼中却划过一丝喜色。
还活着!
负责人还没有死。
虽然呼吸和体温都已经下降到了最低点,几乎和刚刚死去的尸体一样。但仔细探查时却能发现,负责人的脉搏虽然微弱,但却还存在着。
一下,一下。
生命的跳动。
刻不容缓,燕时洵立刻手掐法决,先为官方负责人稳固住了生命。
逐渐开始走向低沉的脉搏重新开始跳动,负责人的身躯也慢慢回温,不再像之前一样冷得像冰块一样。
在看到负责人的呼吸逐渐正常后,燕时洵才算是放下心来,然后回身看向身边的邺澧。
“我记得……你来的时候说,你把张无病他们都安顿好了才离开的?”
燕时洵皱眉沉思:“所以下游是发生了什么?负责人怎么会出现在这,还这副模样?”
因为已知的山外人从下游进入上游的方式就是死亡,又加上负责人躺在棺材中安详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是真的死了一样,所以燕时洵乍一看时,是真的以为负责人已经在下游长寿村里遇害。
要不是探到了负责人的脉搏,燕时洵的脸色简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虽然燕时洵只是因为不知道在他离开之后,下游具体发生了什么,所以感到疑惑,担忧着节目组和救援队的安危。
他没有指责邺澧的意思,也从来没有在事故发生后责怪谁的习惯。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无论再如何责骂做错事的人,哪怕让对方懊悔愧疚痛哭,也不再有意义。
倒不如把浪费的那些时间拿出来,探究事情发生的原因,研究补救的方案。
不过,无论燕时洵怎么想,就算将计划中的几个变数加上,他都想不出来官方负责人会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因。
不说路星星和邺澧言明借给路星星的力量,就单论官方负责人。
特殊部门很清楚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危险,绝不会天真的寄希望于邪祟恶鬼发善心饶过他们一命,因此每次处理特殊案件,都会与海云观或者其他声名在外的大师合作。
而这次事出紧急,官方负责人一定会就近原则的优先与海云观合作,前来南溟山的,也会是海云观的道长们。
虽然燕时洵很清楚,海云观在上次恶鬼入侵滨海大学的事件中损失严重,主要负责道观日常任务的众多道长们,至今还没有养好伤。
但燕时洵也同样清楚,海云观对南溟山事件的了解程度,是任何的流派或大师都赶不上的。
在南阿婆为他展示的梦境中,燕时洵看到了几十年前的南溟山惨状。
尸骸沉江。
一张张死不瞑目的脸,在河水中泡发成惨白的一团。
那绝非平常人能够接受得了的惊悚场景,也因此第一个被惊动而前来南溟山的,就是海云观的道长。
虽然包括海云观在内的诸多大师,连南溟山山中都没能进来,就死在了山外,让南溟山成为了这个圈子内众人不愿意提及的忌讳。
但是,海云观从来没有放弃过探查南溟山。
而南阿婆也亲口向燕时洵说过,她在很久之前,曾经救起过一个年轻小道士。
根据南阿婆描述的那小道士长相还有年龄,燕时洵差不多第一时间就猜到,那应该是如今早已经独当一面的海云观王道长。
而王道长精通于卦象和判断方位,像是对方位有执念一样,多年来一直都对这一门苦心研究。因此,他之前也承担着探查阴路的任务。
阴兵借道时,王道长在滨海市外的公路上,不在滨大校园。
因此,王道长并没太受伤。
这样一来,海云观此次前来长寿村的,极大概率是王道长。
燕时洵见过王道长,知道他的实力。
有王道长在,官方负责人不应该重伤到这个地步才对。
除非……就连王道长都根本没有意识到,官方负责人被师公控制伤害,而当王道长发现时,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问题源头应该出在救援队会触碰,但王道长没有接触的人或事。
比如,需要救治的民众。
就像是南溟山外的民宿区。
燕时洵沉思片刻后,意识到应该是连山外的民宿区都出了事。
而他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的形象,就是豪爽热情的民宿老板娘。
不过,当燕时洵皱眉垂眸看着官方负责人时,却忽然迟疑的“嗯?”了一声。
他伸出手去按了按负责人的腹部,发现本来在离开滨海市之前他看到的负责人会出问题的胃部,现在竟然一片正常,并没有任何病痛的趋势。
不仅如此,反而盈满了生机,让负责人这个被使用磨损了几十年的胃,像是新生儿一样健康。
就和柳名那种假花一样的生机类似。
不过,还是有区别的。
负责人的生机只集中在胃部,因为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向全身扩散。
因为负责人所得到的生机不多,所以需要归还给师公的因果也不多,这才留下了一条命,让燕时洵来得及为他稳固生命体征。
……看来,负责人是喝了河水了。
燕时洵的目光没有从负责人身上移开,只是皱眉沉思道:“看来不仅是负责人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如果起因在于河水,我记得节目组里也有不少人都喝了水,民宿老板也喝了。”
“恐怕他们也需要及时救治,驱散邪祟。”
燕时洵抬眸,严肃的看向邺澧:“我只是暂时用符咒帮负责人稳住了身体情况,驱散了邪祟,但其他的还需要医疗人员来。”
“不知道这些本来准备用作冬至祭祭品的棺材里,还有没有其他的节目组或救援队的人,我要一一查看过去才放心。”
燕时洵姿态自然的向邺澧道:“你替我走一趟,将负责人送回下游的长寿村吧,救援队一定带来了随队的医疗人员,可以帮负责人治疗。”
“哦对,你记得查看长寿村里其他人的情况,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接触过菊花或者河水的人,他们可能也会被邪祟所伤。”
燕时洵回想着下游的情况,想到小木楼里到处遍布着的菊花花纹,还有村子里的菊花丛之后,也不由得有些担心还留在下游的众人的情况。
他就像是叮嘱同伴一样,一一将自己想要做却暂时分身乏术的事情,都交待给了邺澧。
看得旁边的井小宝目瞪口呆。
孩童看了看燕时洵,又扭过头看看旁边的邺澧,惊得嘴巴微张都合不拢,不知道怎么自己离开家去游乐园玩了一圈,家里大家长的态度就转变了呢?
以前燕燕对鬼神有这么亲密吗?
井小宝歪了歪头,软嘟嘟的脸蛋摊在自己的小爪子上,被挤成了胖软的一团,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迷茫,不知道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井小宝:继张大病之后,又来了个和小宝争宠的——可惜这个打不过,欺负不了,呜呜。
孩童很伤心,并决定等见到张无病的时候,一定久违的欺负欺负张无病过把瘾。
远在下游长寿村的张无病:“?”
忽然觉得后背发冷是怎么回事?
燕时洵说的认真,不过在邺澧听来,就等同于自己没有将燕时洵因为信任而交给他的事情做好,让留在下游的节目组众人受了伤,所以燕时洵才如此担心。
而下游……
邺澧的眸光沉了下来,想到了自己将力量暂时借给路星星时,那小子拍着胸膛信誓旦旦做保证的样子。
他冷哼了一声,对路星星有些不满。
不过在燕时洵发觉邺澧的情绪之前,邺澧就已经暂时将路星星扔到了一边,重新在燕时洵面前挂上了笑容。
“好,我去下游,这样你也可以安心在这里收尾。”
邺澧温和的笑着劝道:“海云观的人就在长寿村,我让他们过来处理这些,时洵你不必事事操劳,交给海云观的人也可以。”
燕时洵抬眸,看了眼山路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漆漆棺材,无奈的点了点头:“好,这些棺木确实太多了。”
“海云观来的应该是王道长,正好听南阿婆说起过,他年轻的时候就来过南溟山。估计他应该很愿意回到曾经没能成功拯救的地方,对他本身的心境也是一件好事。”
燕时洵说一句,邺澧就温柔的应一句,眼眸一直定定的看着燕时洵,没有移开过目光。
最后还是燕时洵被看得像是炸了毛的大型猫科动物,赶紧将邺澧从身边赶走了。
邺澧低低笑着应了句“好”,又定定的看了燕时洵一眼,这才带着官方负责人转身离开。
但是燕时洵很确定,他看到邺澧直到转身时,苍白没有血色的薄唇边都带着笑。
燕时洵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不过他还没能捋顺好自己的思维,就觉得脸颊上先热了起来。
就连被散落下来的发丝盖住的耳朵,都有种高烧般的热度。
燕时洵假咳了一声,抬手摸了摸自己又热又软的耳垂,被山风吹得冰冷的指腹冻得他自己一激灵,有些清醒了过劳。
不过,他还是将发丝都拢到了耳后,将耳朵露了出来,准备借着山风散散热。
被头发捂得有些发热吧。
燕时洵这么告诉自己,目光有些游离。
被燕时洵遗忘在一旁的井小宝,大为惊奇的看着全过程的发生,发出了“哇~~”的一声。
燕时洵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个孩童。
随即而来的,就是燕时洵意识到,邺澧对他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他自己的想象。
明明现在师公已经死亡,他的记忆不再受到干扰。但是当邺澧与他说话时,他却还是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邺澧身上,甚至忽略了旁边还存在的井小宝。
这放在从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燕燕~”
井小宝歪着头,好奇的问:“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是偷偷结了个婚吗?”
燕时洵:“!!!”
在听清井小宝的话之后,燕时洵先是迟钝的眨了下眼眸,随即慢了半拍吗,才反应过来井小宝到底在说什么。
然后他就像是受到了惊吓的大型猫科动物,直接原地起跳,瞬间从原本半蹲着长腿的姿势站直了身躯,堪称惊悚的看着井小宝。
而从认识燕时洵以来,井小宝还是第一次看到燕时洵如此剧烈的反应,这让他大为惊奇,用看待珍稀宝石一样的目光看着燕时洵,恨不得自己的眼睛有摄像机的功能,可以直接按下快门记录下这一刻。
井小宝眨了眨大眼睛,发出了稚嫩但情感十足的起哄声:“哇~~”
燕时洵的心神剧烈激荡,随即才在井小宝乐滋滋看稀奇一样的目光中,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他迅速将自己的情绪收拾好,原本因为热度而拢上一层薄薄颜色的俊容,也恢复了以往的锋利和冷静。
“我让你去地府,是去镇压厉鬼,成为新的阎王支撑起地府运行的。”
燕时洵嫌弃道:“你都学了些什么?谁教你的这些?”
“没有结婚,更没有偷偷。”
燕时洵冷笑:“井小宝你要是不会用词,就不要乱用。书是白背了是吗?”
井小宝缩了缩,有种被家长喊了大名的恐惧。
他顿时一股脑的把“队友”全卖了,做出哭唧唧的模样,说地狱的恶鬼好可怕哦,都是坏鬼,教坏了小宝,所以才不是小宝的错。
地狱里饱受井小宝摧残,度日如年的恶鬼们:???
被迫陪井小宝玩“皮球”和捉迷藏,结果被玩得比兔子都乖的凶残大鬼们:???
你再说一遍?到底是谁可怕?
但从井小宝假装抹眼泪的手势里,胖乎乎的小肉爪分开了两条指缝,从中间小心翼翼的看向燕时洵,生怕燕时洵生气还没消,又要揍自己。
燕时洵:)
他微一弯腰,就拽着井小宝小西装背带裤的背带,像拎一只胖兔子一样将井小宝拎在了手里。
然后,井小宝因为说错了话,被大家长揍了屁股。
孩童哭得抽抽提提,连鼻尖都泛着红。
但他仍旧不服气的哭唧唧的道:“小宝没说错哇呜呜呜,燕燕看起来就是喜……呜呜呜!!”
井小宝眼里含着热泪,肉嘟嘟的小胳膊努力往后摸,想要阻止燕时洵揍他。
但却因为在地狱吃鬼气吃得太饱而胖了一圈,动作不灵敏,还是结结实实被揍了。
于是井小宝哭得更大声了。
“燕燕是坏人!呜呜呜!”
燕时洵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假笑着晃了晃手里缩成一团的孩童:“哦,知道了。”
他冷酷无情得仿佛压榨童工的大坏蛋:“既然你没带地府阴差来,那这些魂魄,就都需要你带回去。”
“别耽误时间,来吧,开始干活。”
“呜呜呜QAQ我再也不喜欢燕燕了!”
孩童哭得凶猛,嘴里喊得伤心欲绝,但怂得连反抗燕时洵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甚至还亲昵的喊着燕时洵。
燕时洵营业性假笑:“哦,我就没喜欢过你。”
井小宝惊呆了。
他连哭声都停止了一瞬,用哭得红通通好不可怜的大眼睛愣愣的看着燕时洵,然后抽抽噎噎的哭得更惨了。
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井小宝像是被家长讨厌了的孩童,发自内心的悲伤。
燕时洵看着井小宝与之前没什么异常的反应,眼眸中渐渐染上笑意。
看来让井小宝去承担起地府重任的决定是对的,井小宝从生人身上学到的温柔和感性,终于压制住了池滟带给井小宝的阴暗。
小宝会成为好的阎王。
燕时洵如此相信着。
刚被新任阎王呼唤,于是紧赶慢赶跑了过来的阴差们,刚一踏进南溟山,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万鬼畏惧的阎王,被一个生人拎在手里,而且看起来生人的面容如此冷酷,反倒是阎王哭得好不凄惨。
仿佛是身份对调了一样。
阴差们齐刷刷后退了一步,看向燕时洵的眼神充满了惊恐。
良久,阴差们才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信息,点点头示意。
看见没,就这人,以后都认清点——这可是连阎王都能随便揍,而且阎王连还手都不敢的人物!
于是刚刚出现时还手中拖着锁链,头戴白色高帽威风凛凛的阴差们,顿时像是被扎了气的气球一样,气势全无的塌了下去。
阴差们沉默的缩在阴影处,连上前的勇气都没有。
第231章 晋江
虽然井小宝哭得快要抽过去了,但还是在被燕时洵拎过去的时候乖乖的开始工作。
“燕燕大坏蛋。”
井小宝瘪了瘪嫩红的嘴巴:“明明人间像我这么大的孩子,都在游乐园玩呢,燕燕这是雇佣童工,欺负弱小!”
燕时洵似笑非笑的瞥过去一眼:“需要我提醒你,你已经将近一百岁了吗?林婷先生之子井小宝。”
井小宝:“…………”
孩童若无其事的从半空中揪下来一块鬼魂,擦了擦眼泪鼻涕后又扔了回去,然后抬手将滑落的背带裤肩带重新提了上去,哒哒哒的主动往棺材走。
“不是说要工作吗?燕燕你还站在那里干嘛,不要偷懒,快来!”
井小宝义正辞严,仿佛刚刚耍赖皮的不是他一样。
燕时洵轻笑着没有拆穿他,微微摇了摇头,也走了上去:“好。”
直到看到燕时洵和井小宝之间的气氛和缓了下来,缩成一团的阴差们,才慢慢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也上前帮忙。
不,应该说,他们甚至是在抢着工作,接引棺材中死尸们的魂魄,用锁链将浑噩的魂魄们锁起,带向地府,接受审判或是往生。
——哪有让顶头上司亲自动手的道理?
另一个就更不能劳累了,那可是连他们上司都能打的人物。
阴差们在离开前,甚至还会恭敬的向燕时洵和井小宝行礼,然后才向后退去,与黑暗融为一体。
这些以往对驱鬼者们不假辞色,就连愿意回应驱鬼者前往人间帮忙,都带着高高在上架子的阴差们,此时却乖巧得不能再乖了。
就连燕时洵都忍不住多看了阴差们一眼,奇怪道:“这是百年里没有阎王管理,所以有了新阎王就觉得不自在了吗?”
井小宝还在打着一连串的可爱小哭嗝,连带着对除了燕时洵之外的所有人都态度说不上好。
他在打着哭嗝的间隙中抽空侧首,冷冷的瞥了阴差一眼。
阴差顿时被吓得差点跪倒在地,等反应过来之后,赶紧加速了干活速度,力求在井小宝对他们不满意之前赶紧赶回地府。
得益于此,整条山路上的几百具棺木,都被以最快的速度开棺,由阴差带走了被困在棺材里的魂魄。
唯一令燕时洵心情好转的,就是除了官方负责人以外,他没再在这里面看到一个节目组或救援队的人。
不过这个结果也让燕时洵颇有些哭笑不得,摇头无奈的想着,负责人怕不是被小病传染了坏运气,怎么就他一个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到底怎么搞的。
见所有本来会沦为冬至祭祭品的魂魄,都已经有阴差交接带往地府,燕时洵也就放心的准备往山崖走去。
在师公想要吞噬南天的时候,还有一个人,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那对姐妹中的姐姐。
要不是当时姐姐将已经掀开的棺材重新合上,为燕时洵争取到了几秒钟的时间,恐怕南天就像是被撬开了蚌的蚌肉,会被师公一口吞下。
到那时,师公由南天而获得曾经被南阿婆毁掉的力量,提前一步完成冬至祭……才是真正的无力回天,已成定数。
不过,因为姐姐的所为,她也被暴怒的师公打落悬崖。
燕时洵不知道姐姐现在的情况,即便万丈深渊的高度足以将人摔得粉碎,但就算是尸体……他也想将姐姐带走,离开南溟山,好好安葬。
在长寿村中时,即便只是匆匆一瞥,但姐姐依旧会因为他的那句“想要将妹妹带出南溟山”而动容,这说明这对姐妹都不喜欢南溟山和长寿村,更想要离开去外面的世界。
所以,燕时洵想要让这对姐妹的心愿得到实现。
不过,就在燕时洵刚转身迈开长腿时,另外一边本来跟着阴差浑浑噩噩行走的魂魄,忽然间看到了他的背影,然后浑浊的眼珠渐渐清明,迟疑却惊喜的喊:“燕先生?”
燕时洵脚步一顿。
回头看去时,他就看到了一张隐约熟悉的脸。
那是在节目组进山之前,在山外民宿区遇见的背包客。
他们就住在老板娘的民宿,刚好与节目组众人擦肩而过,比节目组早一步进山。
却没能在长寿村看到他们。
燕时洵愣了下,然后笑着点点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我本以为会是下游的长寿村。”
那样的话,他还能救这些背包客一命。
可现在,他们已经死亡。
燕时洵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也只剩下了将他们送往地府投胎这一件事。
对比起背包客脸上重逢的惊喜笑意,燕时洵的眉眼间流露出一丝叹息。
背包客在经历过生死,也拿回了记忆之后,也知道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死亡之后,他反而看开了。
背包客不在意的向燕时洵摆了摆手,反过来安慰燕时洵道:“没事的,反正我也没两天可活了,早死晚死都一样。”
“本来就是因为我这个病太费钱而且还没办法根治,所以我才放弃了治疗,想着把钱留给老婆孩子,我自己就算了,找个地方等死就行了。”
背包客笑道:“原本是想要来长寿村碰碰运气,没想到我这运气,是不太好啊。”
“不过也没关系,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
背包客感慨道:“最起码,死的时候我确实没感觉到痛苦,反而非常幸福。”
“就算是假的……我其实也想要啊,哪怕就这么短短一点时间。”
背包客说着说着,嘴边原本爽朗的笑容慢慢垂了下去,变得怔愣而悲伤。
燕时洵没有说话,只是陪着背包客一起沉默。
对方全都知道,在长久的病痛折磨中,也已经对生死没有了留念,他或许也只是,想要在留在人间最后的时间里,能够将自己此生最后的话语留在人间。
一旁的阴差不敢催促,只能垂手而立,静静等待着。
许久,背包客眨了眨眼睛,将眼泪逼退,向燕时洵点了点头,破开泪水笑了出来。
“燕先生,我看过你的节目,很好看,也救了很多人,给了很多人希望。我就走啦,燕先生你留在人间,继续加油。”
燕时洵轻轻点头:“地府有一位好阎王,你会在那里得到公正的判决。如若你没有罪孽,会投胎前往下一世为人。”
背包客却连连摆手:“这个就不用了。”
燕时洵挑了挑眉,有些惊奇。
从来都只看到拼命想要投胎的,倒是少见主动说不想的。
背包客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笑道:“要是真有下辈子啊,我想投生成熊猫,天天躺着吃东西晒太阳就行。”
“做人太苦啦,我不想再当人了。”
背包客调侃道:“当不成熊猫的话,做猫做熊都可以。”
燕时洵眼中漫上笑意,他点了点头:“或许会有机会的。”
把原本积压在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之后,背包客的神情看起来轻松了很多,连脚步都是轻快的。
他告别了燕时洵,笑着跟着阴差前往地府。
燕时洵目送他们离开,然后转身沿着山路下了山崖。
他本以为姐姐会摔进最下方的山谷,但没想到,等他下了些高度后视角转换,竟然看到姐姐就在山壁下面一处凸出来的巨石上。
姐姐呆坐在石块上,表情怔愣,似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燕时洵的眼眸中闪过惊喜,然后迅速抓住旁边的石块,修长的身躯敏捷灵活的在半空中跳跃了过去,稳稳落在巨石上。
姐姐听到声音迷茫抬头,就看到了一张令她有些熟悉的脸。
是……在长寿村遇见的那个想要把妹妹带出南溟山的人。
也是,杀了师公的人。
姐姐想到师公,脸上有憎恨和愤怒一闪而过,但随即就因为燕时洵之前展露出来的对妹妹的善意,而柔和下了态度。
“是你,长寿村那个。”
姐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还没问过你名字呢。”
燕时洵轻笑着伸手向姐姐:“我是燕时洵,谢谢你之前给我的那个织物,也谢谢你及时做了决定合了棺材,你救了南天的命。”
“不,是我该谢谢你。”
姐姐正色道:“我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是你的同伴叫来的阴兵接住了我,还将我稳妥的放在这里,才让我避免了摔死在山崖下的结局。”
燕时洵有些惊讶,随即他反应过来,是邺澧所为。
当时情况急迫,他只有匆匆扫了一眼被打落出去的姐姐,就立刻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师公身上。
但是,邺澧注意到了燕时洵的那一眼,并且立刻心领神会,知道了燕时洵想要做什么,就让阴兵将摔下去的姐姐在半空中稳稳接住,没让姐姐多受一点伤。
阴兵身上的重甲银光凛冽,但被锋利铁甲包裹着的手臂,却轻柔的将姐姐接进了怀中,然后按照主将的命令,将姐姐放在了远离战局的山壁下方,避免姐姐被尸骸伤害。
冷酷挥刀向尸骸怪物的阴兵拥有着强大的意志,在主将的率领下驰骋战场,无所不胜。
但也会坚定温柔的保护无辜的生命,不让姐姐受到伤害。
他们是阴阳生死之间的坚强防线,只要酆都不灭,邺澧依旧高坐神台,追随主将的十万阴兵,就会遵循主将的意志,悍守生死秩序。
听到姐姐说完邺澧做过的事,燕时洵在短暂的愣神后,唇边止也止不住的勾起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笑意。
邺澧,酆都之主,天地间唯一仅剩的鬼神。
却没想到,会与他默契至此,甚至一个眼神都知道他想要做什么,还处理得如此细致,让他不需要担心任何问题。
燕时洵轻轻摇了摇头,锋利的眉眼因此而柔和了下来。
不过,提到南天,姐姐有些愧疚:“我一开始不知道他是南阿婆的孙孙,要不然,我拼上性命也会想办法阻止。”
脱离了险境之后,姐姐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说给了她所信任的燕时洵听。
燕时洵本来以为,南天是南村最后的幸存者,但其实不是。
这对姐妹也是同样的南村遗孤。
不过与南天不同的是,这对姐妹从还是个婴儿时期,就成长在南溟山中,在师公身边长大。
她们本是南村弃婴,因为家人不想要女孩而扔到了三岔路口,还剩下一口气被师公捡走,却没有杀死她们,将她们同样作为祭祀的祭品。
而是让她们以正常人的状态活着。
那是师公在眼见南村残酷之后,心中悲凉感慨,所剩的最后一丝善意。
但这也让因果成为了枷锁,将姐妹两个牢牢困死在南溟山,不得离开。
而随着年龄增长,甚至偶尔也能与短暂恢复记忆的山外人交谈,所以姐姐渐渐意识到,师公做的事情是不对的。
她想要反抗,但是,她还有个妹妹。
她担心自己死后,妹妹会被欺负,会过的苦,所以只能一直苦苦支撑着,满心绝望的活着。
不过,姐姐还是心有不甘,因此作出了隐秘的反抗。
她和妹妹编织能够保命的织物,混在一堆其他别的寓意的织物中,避免让师公或长寿村村人发现她们的意图,然后将这些织物送出山外。
既是想要报答好心的老板娘这些年对她们的照顾,也是隐秘的希望,有谁能有缘分看到这些织物,能够保住一命。
但是,这么多年来,姐妹两个的期望都落了空。
直到节目组到了南溟山,而小少爷宋辞挑剔的目光,却偏偏被五颜六色的手工织物吸引。
却又把挑中的织物让给了老板娘。
因此,老板娘保下了一命。
她曾经给出去的善意,在危险来临时,成为了保她一命的护身符,让她从发疯丈夫的巨斧之下逃离,撑到了救援队抵达。
姐姐不知道老板娘在山外有危险的事情,不过她在以为自己会死的时候,也确实想起了那个温柔照顾着她们姐妹两个的老板娘。
她只是很难过,按照约定,她应该在冬至祭天亮之后出山去找老板娘换东西的,不过这一次,她要失约了。
却没想到峰回路转,姐姐本以为的必死结局,因为鬼神而彻底消散。
她还好好的活着。
并且——
“带上你妹妹,我们离开南溟山。”
燕时洵笑着,声线低沉而柔软:“你们在南溟山待的时间已经够长了,也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燕时洵朝姐姐眨了下眼眸,然后抬手指了指上面:“走吧,你妹妹在上面很担心你。”
姐姐在呆愣之后,面容上展露出巨大的惊喜。
“好!”
第232章 晋江
从二十年前进入南溟山却险些死在这里之后,王道长就很清楚南溟山之凶险。
他虽然对当年没能救出那些南村人的事情始终放不下,但奈何南溟山附近磁场混乱不说,二十年间他数次想要重入南溟山,都会迷失于南溟山外,连自己想要做什么都忘记了。
直到这一次节目组进入长寿村拍摄,王道长才得知,原来长寿村就在南溟山下游,而也因此得以和特殊部门一起进入南溟山。
但是这一次,站在长寿村里,王道长是真的认为自己会死在这里。
漫山遍野的腐尸,生机充盈到诡异已经脱离了正常范围的村人,还有到处都有防不胜防的菊花花纹……
在一剑斩断想要从背后偷袭救援队员的菊花根须之后,即便是王道长,也颇有些感觉体力不支,用桃木剑撑着身体急切的喘了口气之后,他才重新转过身来,面相小木楼外的腐尸。
虽然救援队和海云观的道长们一路拼杀,终于在村子里杀出了一条血路,根据从之前直播里得到的路线,冲到了节目组众人所在的小木楼,和节目组的人汇合。
结果刚一照面,王道长就被节目组众人现在恶劣艰险的处境震撼到了。
小木楼后面的河中源源不断的爬出腐尸,就连小木楼下面架空层的黑暗中都亮起一双双赤红的眼睛,在黑暗中如此渗人,昭示着潜伏着的危险。
王道长看到,在小木楼的门前,还守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当他定睛看去,顿时错愕的发现,那竟然是路星星!
但此时的路星星,却和王道长印象中懒散嬉笑的模样截然不同,反倒面容严厉气场锐利。
虽然路星星手里只拿着一根长杆指向围困住小木楼的腐尸群,都仿佛手里拿的是绝世宝剑,骁勇不可挡。
一人当关,万尸莫开。
连王道长都被震撼在了原地,恍惚觉得自己看到的,是燕时洵。
路星星脚下堆积着一滩血肉,身上面容上也到处都飞溅着腥臭血液,显然在海云观道长们抵达之前,就已经独自奋战了许久。
王道长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欣慰,一时神情复杂。
愧疚于他们没能及时赶来,让路星星一个没出师的小辈独自撑了这么久。但又欣慰于路星星竟然能撑到他们赶来,原来那个不爱背书总被师父满山追着打的孩子,是真的长大了。
但还没等王道长感慨几秒,忽然发现在腐尸群里出现的几个风格迥异之人的路星星,一眼就看到了他们的存在,顿时喜笑颜开。
路星星站在小木楼门口兴奋得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拼命的朝王道长等人挥着手:“师叔,师叔!我在这哈哈哈!”
活像个看到有人开门回家,所以跑过去兴奋得拼命摇尾巴的哈士奇。
原本威风凛凛的狼,顿时气场松懈了下来,恢复了哈士奇的真面目。
要是路星星身后真的有尾巴,现在都能摇得像个螺旋桨一样,带他上天了。
看到这一幕的马道长和王道长:“…………”
王道长瞬间冷漠脸:哦,没长大,还是那个星星。
马道长失笑摇头:“星星啊星星,怎么总是长大超不过三秒呢?”
路星星还不知道,自己刚刚在长辈眼中立起来的成熟形象,存留还不到三秒钟,就轰然倒塌了。
但是,有了救援队和道长们的加入,让路星星的压力顿时小了不少。
而小木楼里节目组的很多人,更是喜极而泣,说终于得救了。
然而他们放心得太早了。
当真的与腐尸交上手之后,道长们才意识到这些东西的奇诡之处。
——根本杀不死!
无论怎么做,这些腐尸也只是像装满了水的气球一样,爆开的满地血肉中,轻飘飘落下一张人皮。
可这张人皮很快就会充盈起来,重新站立在原地。
车轮战剧烈消耗着道长们的体力,还有菊花的根须飘扬在空气中,金色的丝线极容易被忽略,稍一不注意,就会被它们扎进血肉里,生机迅速被夺走。
已经有道长因为战斗中被四面八方的腐尸逼得脱不开身,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丝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像飘散的种子找到了土壤,迅速在他身上生根发芽,吸收着自己的血肉。
一朵白色的花苞,迅速在那位道长身上开放。
而道长也在白色菊花开放的同一时刻,眼睛一闭,面色惨白的昏死过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与此同时,就连官方负责人也出了事。
在所有人都忙着对付腐尸,尽量在战斗中逐渐靠近小木楼的时候,负责人却直愣愣的跳进了河里,生死未卜。
王道长心急如焚,却根本无法从庞大的腐尸群中脱身出来。
而现在,就连王道长自己,也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他剧烈的喘息着,面如金纸,即便是隔着宽大的道袍都遮不住他的颤抖,肌肉的承受度已经到了极限,每一缕肌肉都在发出着抗议。
王道长只是凭借着自己的意志在死死握住剑柄,拼命告诉自己不可以放下剑,否则,他已经脱力的手臂,连剑都不再能握住。
马道长发现了王道长的状态,不由得担忧的向他说道:“王道友,你向后退吧,最前面交给我们,你去看守后面的伤患。”
王道长却摇了摇头,面容严肃:“长寿村和二十年前的南村……越发相似。”
“从这些腐尸即便被杀死也会复生的状态,还有那些老人过于健康长寿的情况,我只能做出一个猜测。”
“——他们根本就不是活人,但也不是死人。”
在马道长惊诧的注视下,王道长缓缓沉声道:“或许,他们陷入了生死之间的缝隙中,是曾经‘鬼年’阎王巡游人间时的侥幸逃脱者。”
马道长闻言,心中一跳:“鬼年……你是说,当年的惨状,很可能会在长寿村重现?”
王道长摇摇头:“我不知道,再向上,就不是我能够探知的高度了,那是天机,不再是我一介修道者能够有资格卜算的范围。”
“不过。”
王道长坚定道:“无论南溟山到底隐藏着什么,我们的任务都不会有所改变,那就是……绝不能让南溟山祸事,继续向外扩散。”
几位道长浑身上下都已经被厚重的血污包裹,救援队员们也筋疲力尽,所有人的体力和状态都在缓缓下降,并且不约而同的有种自己的生命力被抢走的感受。
马道长注意到了周围所有建筑上雕刻着的菊花花纹,从之前那位被菊花扎根寄生的道长身上,他猛然意识到,或许这些菊花花纹也是如此,不仅在拿走他们的生命力,也在无形之中,对他们的记忆和认知做出了干扰。
而王道长也终于到了极限,即便凭着意志,也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
桃木剑从手中脱落在地,王道长面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身体像是面条一样软绵绵的往下滑。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前面的腐尸冲自己而来,却连躲也躲不开。
好在马道长一直担忧着王道长的状况,即便在奋战中也没有忘记关注他,因此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王道长的不对劲。
他眼疾手快的拨开腐尸冲到王道长身边,一手掐诀指向腐尸,另一手拎住了王道长的衣领,用自己的力量帮王道长站稳了身形。
马道长甚至边咬紧了牙关勉力支撑,还有心情调侃王道长说:“王道友要减一减了,我都要拎不住你了。”
不等王道长反应过来,马道长就猛地发力,将王道长扔向小木楼的方向。
王道长的身躯越过下面的腐尸,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圆润的抛物线,直直冲向路星星而去。
路星星愣愣的仰起头,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黑影,然后——
“砰!”
王道长准确无误的砸中了路星星。
路星星被王道长压在下面,觉得五脏六腑差点被冲击得从嘴巴里吐出来,脸都绿了。
他抽抽了两口冷气,艰难的朝上面的王道长说:“师叔,我觉得马师叔说得对,您这体型是有点重,要不要考虑下减肥?”
“这样你下次再砸我,我也能好受点。”
在长辈面前,路星星卑微,弱小,还可怜。
而王道长被猛地来这么一下,原本开始混沌的神智也恢复了清明,马上就要闭上了的眼睛重新睁开。
结果他刚一睁眼,就听到路星星这么说。
王道长:“…………”
难道,我真的重了?
王道长边陷入着自我怀疑,边赶快爬起来,省得把自家小辈压坏了。
马道长在战斗的间隙间瞥过来一眼,被路星星逗得摇头失笑。
这个星星啊,还是没什么经验,太年轻。自己扔人过去,接住然后卸力转几圈不就好了?偏他死心眼的实在,生生帮王道长做了人肉垫子。
不过,马道长对自己用的力度心里有数,他很清楚要是路星星想要避开,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孩子没有避开,是因为他担忧着王道长,害怕师叔道长在脱力之后又受伤,因此才生生接下了这么一次冲击。
星星啊。
马道长摇着头,心里感叹:宋道友养出来的,真是个好孩子啊。
“星星,过来,把你的位置交给王道友,你换过来帮我。”
马道长扬声向路星星说话,即便战局焦灼艰难,但脸上的笑容却止也止不住。
路星星立刻应了下来,他赶紧爬起来朝王道长行了个礼,就劈开腐尸群,向马道长跑去。
他也清楚马道长的意思,只要前面防得住,后面的人就会轻松一些。
在王道长体力不支的现在,换他一个年轻力壮的顶上去,非常合理。
路星星不觉得害怕或想要退缩,正相反,他甚至还美滋滋的有点骄傲。
看,他现在也是大人了呢,可以被师叔道长信任,和师叔一起并肩作战。
况且,他还有师婶借给他的力量,肯定不会掉链子的。
路星星整个人都因为这份信任而膨胀了起来,甚至觉得自己更爱邺澧了。
师婶世界第一好!他以后就是师婶身边的人形彩虹屁造屁机了!坚决支持师婶和师叔长长久久在一起!
——不过,邺澧要是知道路星星心中有这么个想法,或许会一边高兴但也隐隐嫌弃路星星,并且想要趁着燕时洵看不见的时候,揍路星星一顿。
而路星星刚到马道长身边,马道长就惊了。
“你身上……”
马道长本来已经转过去的视线又转了回来,疑惑的落在路星星身上,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边,却越看越是心惊。
之前因为隔得远,腐尸和村民杂乱的气息遮蔽了他对路星星的感知,所以没有及时发现路星星身上的奇怪之处。
但此时在这个极近的距离,马道长却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强大到诡异的气场,甚至还隐隐有些熟悉。
就像是……每次当他在海云观正殿仰望着神像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庄严肃穆。
神明不怒自威,却让人连冒犯的想法都生不出。
抑或是在他念起请神咒时,只有在符咒生效,成功借得一丝神力相助时的感受。
但是,无论是那种感受,都比不上此时的震撼。
就像是浓缩了上千上万倍一样。
马道长惊疑不定的看着身边的路星星,问道:“你学会请神咒了?你请的是哪位神明?怎么会有如此浓郁的力量!”
路星星眨巴了下眼睛,才反应过来马道长想问的是什么。
他顿时骄傲的挺起了胸膛:“师婶借给我的!是不是很棒棒?”
马道长的头顶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谁?哪来的师婶?”
马道长一头雾水:“你不是只有师叔吗,没听说过观里谁结婚了啊?再说一介凡人怎么可能借给你这么强的力量,又不是神……”
话说到一半,马道长忽然卡了壳。
他心中冒出了一道身影,意识到了路星星口中的师婶,说的到底是谁。
而这时,路星星也开开心心的解释道:“是燕师叔啦,师婶不是一直和他在一起吗?燕师叔说要去查看源头,不然腐尸怎么杀都杀不完,所以就把大家交给了师婶。”
“但是师婶又担心师叔,怕师叔受伤,所以他也去追师叔了,就把力量借给了我,让我看着这里。”
路星星嘿嘿嘿的笑着,骄傲到翘尾巴:“有师叔师婶罩着的感觉可真好。”
马道长的嘴巴张了张,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只能眼神复杂的看着路星星,但不管看几次,都依旧被路星星身上的力量所震撼。
他可以肯定,路星星身上的力量,绝非普通人能够有的力量,反而更像是神……可是,人间已经很久都没能见到神了,就连请神咒也只能请借一丝神力,而无法使得正神真身出现。
据老道长所言,这是因为大道衰微,所以神明相救,因此众神殒身。
大道之下,再无神明。
可,路星星身上的力量又是怎么回事?
马道长不是没见过邺澧,因为邺澧一直紧紧跟在燕时洵身边,所以他也经常会与邺澧见面。
但是很奇怪的,他看不清邺澧的脸,也记不住他的存在。
就像是神不想让生人记住他曾现身于此,因此抹除了生人对他所有的记忆。但也更像是对生人的保护。
毕竟天机不可泄露,所有窥视天机者,都会受到惩罚。
就像是老道长窥见一丝天机,然后迅速衰败,几乎生机断绝。
如果在如今大道衰微的情况下,依旧有神明存在……那这位神的本身,也就与天机无异。
窥视他存在者,也会被大道惩罚警告,危及生命。
在想通这一切的那一瞬间,马道长瞪大了眼睛,看着路星星不断“嘶嘶!”的抽着冷气。
他还想到了之前王道长骂过他的,说他对燕时洵不够关心,还不准许燕时洵谈恋爱。
当时他还奇怪呢,怎么自己死活就记不住燕师弟身边有这么个人。
马道长现在简直想冲到王道长身边,剧烈摇晃他的衣领,咆哮着问问他:这是我能关心的吗?啊?!都别说那位到底是不是神,哪怕那位是个还能与神沟通的人物,都不是他能企及的高度,这怎么关心?怎么关心!!!
路星星看不出马道长此时的崩溃,他只是看着马道长青一阵红一阵的脸,奇怪道:“马师叔,你是肚子疼想拉屎憋不住了吗?”
他想了想,还自以为善解人意的道:“没事,我理解,人有三急憋不住嘛,就算现在正打架也一样,毕竟屎尿屁也不知道人这时候在打架呢,没工夫处理它们。”
“要不然,马师叔你先忍忍?这里交给我,等稳定了些之后,你就赶紧去。”
马道长:“…………”
他瞬间冷漠脸看着路星星:哦,果然还是以前那个星星。什么长大了什么请神咒,都是假象。
路星星歪了歪头:“嗯?”
但不等路星星再说什么,忽然之间,黑色的浓雾从山间而来,在村中迅速席卷一切,所有人和建筑都被黑暗笼罩其中。
路星星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周围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巨响。
不管是道长们,救援队员们,或是腐尸和长寿村的老人们,竟然都倒在地面上。
路星星先是错愕,随即就觉得脑海中亮起了一盏灯泡。
哦哦哦!这怕不是师婶在给他送战绩吧。
所有人都昏倒了,只剩下他一个,那岂不是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还有这等好事?
路星星顿时兴奋了起来,他激动的搓手手,随即就捡起了刀,趁着所有腐尸都没有反抗之力的时候,从村头杀到了村尾,又从村尾杀了回来。
后来更是直接守在河边,对着漂下来的腐尸手起刀落,切头如砍瓜。
在长寿村老人手里用了几十年、砍过上百人骨都依旧锋利的屠刀,今晚在路星星手里,硬是被用得卷了刃。
路星星身上也满是血污和迸溅上来的碎肉沫,乍一看就像是个血人一样,形象恐怖极了。
等道长们再恢复意识的时候,村子里的黑雾已经渐渐消散退去,地上的腐尸也荡然无存,长寿村的老人们更是没了气息,就连村子里大片大片的菊花,也早已经烧焦成了一地灰烬。
在他们昏迷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定。
只有渗透了土地的血液和遗留的碎肉骸骨,还在昭示着之前的一切并不是一场梦。
马道长眨了眨眼,迷茫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这该不会就是,网络上那些观众们所说的“躺赢”吧?
躺一躺,等睡醒之后,莫名其妙就赢了。
马道长满头问号的从地面上爬起来,却发现所有人都倒在他最后记忆中的位置。
只除了路星星。
他眼瞳紧缩,心中一瞬间闪过很多种糟糕的可能性,一急之下立刻喊道:“星星!”
话音落下,一道血色的身影应声出现在小木楼后面。
那人手里拿着还在滴血的屠刀,浑身送头到脚都被血污笼罩,根本看不出半点面目。
随着他的走动,腥臭的血腥气飘来,可他自己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一样,甚至还咧开了一个笑容。
明晃晃的白牙和浑身血污形成了鲜明对比。
尤其是在这样危险的地方,又是如此诡异的情况。
马道长瞬间警觉,他立刻手掐法决指向那血人,暴喝道:“我以智慧力,但求伏诸魔!”①
那血人先是错愕,然后吱哇乱叫的喊道:“马师叔你干嘛!我星星,星星啊……啊啊啊疼啊!”
马道长定睛一看,这才慢慢看出来,那还有点像是路星星。
他赶紧收了符咒,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假咳一声:“哦,是星星啊,你怎么这个形象?我都看岔劈了。”
路星星从眼睛里流下两行热泪,顺着脸颊在血污中冲出一道极显眼的白条条。
“师叔,不是你喊我来的吗?”
路星星委屈极了:“难道是在钓鱼执法,故意的吗?”
马道长扭过头去,沉默了。
“……实在是,星星你这造型太吓人了。”
随即,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的醒了过来,也都统一的被路星星此时血人一样的形象吓了一跳。
路星星哭得更凶了。
简直像是对月大声嗷呜的哈士奇。
其余人不好意思的偏过头去,假装忘记了自己刚刚看走了眼的事情。
王道长默默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道袍,递给了路星星。
“擦擦脸吧。”
王道长诚恳道:“你现在这个形象,能止小儿夜啼能驱邪。要是让谁看到你,怕不是明年又出新形象的门神了。”
——老道长这一脉别的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冲。
连带着和宋道长关系好的王道长也是如此,说话压根就不会有含蓄委婉的时候。
路星星被打击得抽成了一堆线条。
节目组众人在醒来之后,就发现小木楼外面的危机已经解除,众位道长在清扫着村里,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腐尸。
而救援队则赶快进了小木楼,查看众人的情况。
好在邺澧借给路星星的力量确实强大,即便是路星星这样的小傻子,又因为体质与鬼气不符而无法发挥出全部效果,都足以将节目组众人在四面围困的死局中,顺利保护下来。
更重要的是,燕时洵和邺澧及时从源头阻断了新危机的涌现,让下游的众人在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之前,解决了南溟山妄图夺取大道的祸事。
救援队挨个查看过去,发现节目组里除了那几个发狂的工作人员以外,其余人所受的伤都不重,只是擦伤或者受惊过度。
王道长来看那几个工作人员,又听到旁边张无病的解释后,严肃道:“他们既然是喝了河水才变成这样,那应该是邪祟入体,只要源头的邪祟已死,他们的问题就不大。”
“等回去之后,让他们有时间来海云观一趟,烧一道符混在水里喝下去,就没什么问题了。”
王道长安慰道:“没事,不用担心,看来燕师弟在上游解决得很好很及时,他们只是短暂的邪祟入体,顶多影响最近一段时间的气运,不会对他们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后遗症。”
但王道长看着张无病,想了想张无病的体质,又加了一句:“不过,他们还是要避开有鬼的地方,否则以他们现在极低的气运,比旁人更容易撞鬼。”
张无病闻言,也很诚恳的回道:“没事,道长您不用担心,有我在,肯定是我撞鬼,轮不到别人。”
王道长:“…………”
这话说的,给我说不会了。我该怎么接?怎么听着这么惨?
张无病倒是早已经习惯了,他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道:“我就像是最招蚊子的那个,只要有我在旁边,蚊子肯定叮我,别人安全得很。”
王道长一言难尽的看着张无病。
他虽然从上次阴路之事,就深刻意识到了这位导演的撞鬼体质之奇特,但现在看来,他显然认识得还不够深入,还得再了解了解。
不过,寻常人要是容易撞鬼的体质,一般都会哭天抢地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倒霉,甚至产生更偏激的想法。
但现在看,这位导演倒是豁达得很,对自己非常有自知之明。
王道长看着张无病,默默想着,这何尝不是一种修道?要是导演愿意做道士修行,恐怕一日千里,光凭这份心性,就远比其他人能更快的领会道义。
不过,在排查之后,救援队很快就发现少了两个人。
“赵真呢?还有宋辞,他们两个人怎么都不在?”
路星星听到小木楼里传出来的慌乱翻找声音,赶紧大声喊道:“床底下床底下!他们两个人在一楼房间的床底下!”
救援队员闻声赶到房间,趴地上往床底一看,这两人果然在这!
不过,其中一个被棉被棉服裹得像个蚕宝宝一样,让救援队员辨认了半天都没看出来这是宋辞。
完全是凭着旁边的赵真认出来的这是这两人。
赵真刚一醒来,就心中猛地一跳,赶紧起身转头往旁边看,甚至连头磕在了床底板上都没注意到。
他赶紧伸手往旁边的一坨被子里探去,伸到宋辞鼻子下面探他的呼吸,屏息感受着,生怕宋辞在他莫名其妙昏睡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出什么事。
赵真心里满是自责,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以为自己是太困了睡过去的。
他在明知道身边人毫无自保之力,需要他帮助的情况下,却还是不管小少爷的安危,自私的睡了过去。
要是小少爷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就在赵真慌乱的探了鼻息探脉搏,在蚕宝宝里一顿翻找的时候,就听到从里面幽幽传来了一道虚弱的声音。
“赵真,你疯了吗,你给我把手拿开。”
宋辞的嗓子沙哑得厉害,像是大病初愈一样,软绵绵的连一点力气都没有,几乎是硬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气音。
要不是赵真离他近,又一直关注着他的动向,说不定还真听不到这一声。
不过,宋辞的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小少爷脾气,嫌弃赵真道:“手都没洗,还那么凉,你怎么敢伸过来?”
虽然被宋辞骂了,但赵真的面色却明显激动了起来,心中一松,顿时躺倒回地面上。
“还活着就好,还活着就好。”
赵真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的眼圈早已经湿了,声音也带着哽咽。
宋辞:“…………”
完了,一觉醒来,我的队友傻了。
宋辞本想要起身,但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棉衣棉被却制止了他的行动。
并且在刚醒来时眼前一片模糊的宋辞,直到现在才看清,自己头顶上的,竟然是一块木板,看起来有点像床底板。
宋辞满头问号,连带着看向旁边赵真的目光都带上了戒备的探究。
该不会是赵真疯了吧,趁着他睡觉的时候把他塞进床底下?
宋辞快要嫌弃死了,也不知道床底下多久没有打扫过了,一股子潮湿发霉的味道,而且说不定还有灰,现在全蹭他身上了。
他光是想想,就难受得想要赶紧去洗个澡。
但是这一动,宋辞却愣住了。
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虚弱。
简直就像是卧床数年刚醒的植物人,手脚软绵绵的提不起一点劲不说,他甚至有种自己身体被掏空了生机,只剩下一张人皮的错觉。
宋辞慢慢回想起了自己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事情,反应过来应该是节目组又遭遇了邪祟。
他顿时大失所望:“啊……怎么偏偏我一直睡着没看到啊?”
小少爷热衷于一切与鬼怪有关的事情,越是危急就越是让他在恐惧的同时,也能感受到更加强烈的兴奋。
一想到那么刺激的事情赵真全看到了,自己没看到,小少爷就幽幽的看向赵真,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道:“真好。”
赵真哭笑不得。
不过,宋辞这副表现倒是让他确定了,宋辞的身心应该都没受什么影响。
在救援队员出现之后,赵真就将蚕宝宝从床底下拖了出来,交给救援队员去检查身体。
听到赵真说了那些扎根在宋辞身上的丝线和菊花之后,队员的脸色渐渐严肃,然后点点头,道:“放心,医疗人员就在客厅里,会先做一个全身检查紧急处理,等负责人那边有消息了,就想办法将宋辞先生送出山外。”
宋辞撇了撇嘴,不高兴道:“好慢,你们难道还想爬山出去吗?”
救援队员:来了来了,传说中坏脾气小少爷的刁难!
他更加怀念负责人了,拼命盼望着负责人早点回来,这种能够和各种人打交道,统筹好一切的技能,只有负责人不在之后,他才真切的知道这种技能有多牛。
救援队员:负责人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呜呜。②
但没想到,队员已经做好了会被宋辞一顿骂的准备,甚至在暗中做好了心理建设后已经露出了一个礼貌性假笑准备迎接风暴,可宋辞却只是要了个能够与山外通讯的设备。
然后打给了宋辞哥哥。
电话刚一接通,宋辞就不满的朝电话那头喊道:“你是想冻死你弟弟好独吞家产吗?再不让直升机来接我们,你就别想再看到我了,我准备去张无病家当弟弟了!”
宋辞哥哥:“!!!”
旁边听到声音的张无病:“???”
“不是,你为什么要来我家?”
张无病纳闷道:“你不是讨厌我吗?”
张无病和宋辞在一个圈子里这么多年,对小少爷的脾气有多矛盾深有了解。这可是唯一一个既是朋友也是敌人的人,又喜欢和他做朋友,又讨厌他。
搞得张无病这么多年来,都没搞清楚应该怎么应对宋辞。
但宋辞听到张无病的话,却只是翻了个白眼:“哼,你虽然不行,但你父母很厉害,我要是你妈妈生的就好了,这样我也能撞鬼了。”
赵真和救援队员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张无病却习以为常:来了来了,果然又是鬼的事,唉。
“这运气我可以不要,全给你。”
张无病诚恳道:“之前宋道长说我命里有一座鬼城。”
宋辞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喔喔喔!”
赵真哭笑不得,隔在了两人中间,不让两人像小孩子一样继续拌嘴。
“行了少爷,等你好了再说吧,嗓子都哑成什么样了还顾得上吵架。”
赵真无奈道:“就算你哥哥让飞机过来也需要时间,你先去接受治疗。”
宋辞瘪了瘪嘴,但还是没再说什么。
救援队倒是有些急。
因为需要处理的事件过于特殊并且具有保密性,所以一直以来,特殊部门都是相对独立的存在,全靠官方负责人一人对接全部外界事务,统筹规划所有。
一旦官方负责人不在,就相当于对外界全部事务的中转站失联,工作断开,无法顺利对接。
现在既然危机已经解除,那剩下的,更多是各个部门之间的通力协作,包括舆论小组,紧急救援小组,还有与偏南地区官方的对接等等,都需要官方负责人。
可偏偏在这么重要的时候,负责人却生死未卜,连身在何方都不知道。
就在救援队员急得不行的时候,一道高大的身影却出现在了小木楼前。
邺澧手里拎着官方负责人,冷峻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并没有像之前燕时洵受伤时横抱着燕时洵那样抱着负责人。
对于除了燕时洵之外的生人,邺澧并没有什么温柔对待之意。
他的全部温柔和偏爱,全给了燕时洵,其他人分不到。
这也就让负责人整个人软软的耷拉在地面上。
让小木楼里注意到这一幕的救援队员既是高兴,又是心惊肉跳,生怕负责人是被拖过来的受到了二次伤害,赶紧跑出去,从邺澧手里接过负责人。
不过邺澧也心里有数,他本就是缩地成寸而来,根本不是队员想象的一路拖行过来,所以负责人在被燕时洵稳定住生命体征之后,只是昏睡过去而已,并没有受到更多的伤害。
虽然负责人还需要更精准的医疗,不过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路星星老远就看到了邺澧,顿时眼睛“噌!”的就亮了,赶紧欢呼雀跃的跑过来。
“师婶!”
邺澧的目光在看清路星星的形象之后,瞬间冷了下来,嫌弃道:“离我远点。”
路星星立刻原地刹车,头顶支棱的呆毛都软了下来。
像是哈士奇伤心到飞机耳。
但邺澧并没有立刻进入小木楼,而是静静的站在小木楼外,像是等待着什么。
路星星好奇的偷偷抬眼看去。
没让邺澧等很久,一道身影很快就出现在了不远处。
是燕时洵。
邺澧刚刚还没什么温度的面容,立刻就展露出了温柔的笑意,迎了上去:“时洵……”
结果他话刚出口,就发现不仅是燕时洵一个人。
燕时洵简直像是“回娘家”的年轻媳妇,左手拎一个姐姐,右手拎一个妹妹,后背上还趴着一个井小宝。
井小宝趴在燕时洵挺括坚实的肩膀上,用小肉手撑着软嘟嘟的脸颊,另一只手环着燕时洵的脖颈,还在咯咯咯笑着和燕时洵说着自己的经历。
就像是找家长分享游乐园趣事的寻常孩童。
在发现邺澧扫过来的目光时,井小宝还挑衅般仰了仰头,得意得像是在说:我能这么抱着燕燕,你能嘛?嘿嘿嘿。
邺澧顿时黑了脸。
而路星星一路狂飙着眼泪扑过去,神情的喊着:“燕~~哥!!”
他浑身血污碎肉,只有一张脸被勉强擦干净了出来,能认出来五官。
简直像是在外面跳进泥塘里疯玩的狗子,在看到主人的瞬间快乐的带着浑身的泥扑向主人。
燕时洵看清路星星的形象之后,立刻嫌弃的喝止道:“站那,别过来。不然揍你。”
路星星泫然欲泣,觉得自己接连被师婶师叔嫌弃,已经伤心到快要被打击成一团了。
但是燕时洵丝毫不为所动。
——以他对路星星脸皮的了解,这根本就不算个事。
而且他更不愿意被路星星蹭一身血污,脏死了。
燕时洵在看向姐妹两个时,面容上的嫌弃转变成安抚的笑意,轻轻将她们放了下来。
“我们离开南溟山的时候,你们就和我们一起走。”
燕时洵笑道:“外面会有人帮助你们适应新生活,别担心。”
妹妹扑进姐姐的怀里大哭,姐姐则哽咽的向燕时洵点点头:“谢谢。”
姐妹两个抱头哭泣。
邺澧走过去,在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时候,手臂环上了燕时洵的腰身。
——并装作不经意的将井小宝扔了出去。
第233章 晋江
邺澧的手臂环过来时,燕时洵立刻就发现了他的动向,修长的身躯瞬间僵硬。
但是很快,几乎没有任何人发觉的,燕时洵又迅速松懈下了紧绷的肌肉,没有让自己对邺澧的靠近做出过大的反应。
比起坦然接受,反应强烈的拒绝看起来才更加可疑。
燕时洵虽然逐渐在开始信任邺澧,但毕竟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一时间也不太习惯将自己的全部情绪都让旁人看透。
所以,他在邺澧面前依旧下意识的在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
邺澧却敏锐的注意到,燕时洵抿了抿唇,连看向那对姐妹的眼神中都透着些许不自在。
他了然的笑了笑,差不多猜到了燕时洵心中所想,不过却什么都没说。
反而不动声色的向燕时洵身边跨了一步,更加靠近他。
就连邺澧环住燕时洵腰身的手臂,都默默收紧了一些。
燕时洵没说什么,但以这个极近的距离,邺澧却能清晰的看到在燕时洵碎发下隐约可见红透了的耳尖。
这样的反差,让邺澧不由得低低笑了出来,忽然有种心跳动了一下的感觉,连带着看向燕时洵的目光都更加柔和,仿佛花蜜被春水冲刷而下。
燕时洵听到耳边传来的笑声,下意识正色了起来,就连本就挺拔的腰背都挺得更加笔直。
却反而更加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被邺澧扔到一旁的井小宝瞪大着眼睛,一眨不眨的死死盯着邺澧,试图想要恐吓邺澧。
然而,直到井小宝瞪得眼睛都干了,邺澧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直到燕时洵拍开邺澧的手臂往小木楼走去时,邺澧才终于有时间了一般,抽空出来掀了掀眼睫,似笑非笑的向后瞥了井小宝一眼。
像是在炫耀,一如井小宝之前做的那样。
井小宝顿时气得两腮都鼓了起来,小肉手捏得紧紧的,发出轻微的磨牙声。
但井小宝倒是对自己和邺澧之间的差距心知肚明。
自此之前,他虽然令所有厉鬼畏惧,除了燕时洵之外的驱鬼者再无一能将他怎么样,但是他毕竟还在厉鬼的范围内。
差一步鬼神,那一步,就是天与地的距离。
直到燕时洵借着在地狱里阎王借他的神名与力量,将井小宝扔进地狱,任由他和地狱数不尽的恶鬼厮杀,他才真正有机会得以完成最后那一步,成为鬼神。
井小宝对成为阎王这件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要不是邺澧做饭实在是太难吃,还总是逼着他尝试,他才绝对不要离开燕时洵的小院。
不过,就像是所有被送去幼儿园的孩童一样。
井小宝是哭唧唧的离开小院的,但等他在地狱里玩了一圈之后,已经快乐到收不住心了。
燕时洵管井小宝管得严,鉴于井小宝曾经在租界区做过的事情,他一点都不放心放井小宝自己出去,也担忧着井小宝无法脱离恶鬼本性,对生人不曾怀有善意。
所以,井小宝虽然喜欢腻着燕时洵,但也实在是被没有“玩乐”的生活无聊得怕了。
等他到了地狱之后,这才开心的发现——这哪里是地狱嘛,这分明就是游乐园!
虽然苦了十八层地狱数不清的恶鬼,但就这个结果来说,燕时洵和井小宝都很满意。
一个是因为找到了合适的阎王继任者人选,一个是因为找到了 “玩伴”。
燕时洵看人很准,如果是海云观的道长们或者其他流派的人,必定不会放心把这么一个厉鬼放出去,甚至还将阎王的位置交给曾经憎恨生人的厉鬼。
但是燕时洵很清楚,人不凶,无法震恶鬼。
尤其是阎王这样一个位置。
如今大道势微将倾,地府力量薄弱,光是依靠着曾经阎王留下来的力量,已经无法再支撑。
而那些被关押在地狱中的恶鬼在有过出逃经历后,必定心会野起来,不会再乖乖待在地狱,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再次逃离。
地府像是在经历一场大混乱。
而乱世中,唯有强硬武力可震慑流寇,讲什么大道理都是虚的。
这样一来,喜怒无常的井小宝,就是最好的阎王人选。
——两边都不是什么好平息的存在,那干脆互相磋磨,总有一方压倒一方。
而燕时洵对恶鬼入骨相的力量毫不怀疑。
他早就知道,井小宝必定会成为新的阎王。
事实也确实如此。
短短的时间内,原本暴乱躁动的地狱,就已经乖乖平息了下来。
那些曾经在出逃或没有镇压在地狱中时,令无数人间驱鬼者头疼的厉鬼们,在井小宝面前乖得和兔子一样。
生怕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新阎王,一个不高兴就又想出什么新的玩乐点子来,到时候受折磨的还是厉鬼们。
——摘头下来当皮球玩,或是掏出肠子翻花绳,都已经是井小宝玩腻的了。
他现在热衷于看厉鬼表演自己吃自己,像个没有尽头的莫斯乌比环一样,总能逗得他咯咯咯笑着摆手。
厉鬼摸了摸自己胃里的自己的头,还要硬要做出也很高兴的模样。
内心满是沧桑。
燕时洵的计划很成功。
而井小宝也登位阎王,成为被天地认可的鬼神之后,才真正的意识到他和邺澧之间的差距之大。
神和神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在大道倾颓之时,唯一一个能够与大道抗衡,安然无恙存活下来的鬼神,怎能是寻常神明?
那可是如今大道在寻求自救的途径上,最为依靠的鬼神,甚至多次想要让邺澧撑起大道,却都被邺澧冷漠拒绝。
要不是为了镇压井小宝,避免当时重伤未愈的燕时洵再次受伤,邺澧也不会同意撑起大道。
这也是邺澧到现在都不喜欢井小宝的原因之一。
除了会让燕时洵分神之外,还因为井小宝曾经差一点就会重伤燕时洵。
而鬼神对自己心爱的驱鬼者呵护至极,不想让自己的珍宝有一丝磕碰,却又总是因为燕时洵的坚持和信念,而无奈让步。
这样的情况下,邺澧怎么会可能会对井小宝有好印象?
井小宝在成为鬼神之后,也能够更加清晰的感受到邺澧的威压之重,远非他所能比拟。
也因此,井小宝偶尔也会在愤愤的偷着骂邺澧之后,又感受到心虚和后怕。
要不是燕燕,他可就真的会在邺澧的手下灰飞烟灭,还说什么阎王鬼神的。
所以,此时井小宝虽然想要再扑过去和邺澧抢燕时洵,却也被那瞥过来的一眼有些吓到了,只能边瞪着水汪汪大眼睛狠狠瞪着邺澧,边磨着牙嘴里叽里咕噜的低低骂着。
“酆都大坏蛋,呸!”
邺澧本来还疑惑井小宝在说什么,没想到侧耳细听之后,也就只剩几句来回骂却没什么杀伤力的车轱辘话。
他失笑的轻轻摇头,却也没再看后面的井小宝一眼,而是迈开长腿追着燕时洵而去。
——谁要和井小宝浪费时间?时洵才是最重要的。
众人看到燕时洵回来的时候,都下意识的松了口气,那颗一直悬着,即便危机解除、看到海云观道长们,也隐隐害怕再发生什么的担忧,终于在看到燕时洵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燕哥呜哇!”
张无病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伸开双臂哭唧唧的朝燕时洵一路小跑着过来,就想要抱住燕时洵。
燕时洵眼睁睁的看着张无病脸上挂着的鼻涕眼泪,顿时嫌弃的一伸手,做出了个“停止”的手势,将张无病叫停在原地。
“别过来,脏死了。”
燕时洵嫌弃道:“你幼儿园还没有毕业吗?连擦脸都不知道?用不用给你准备口水巾啊张大病。”
张无病哭得好不可怜:“燕哥你都不知道,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呜呜呜,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事情,竟然还有人藏在我的床底下,我都没发现。我觉得我回去都要不敢睡床了呜呜呜。”
救援队长也走过来,虽然脸上还残留着担忧,但总的来说还是松了口气。
他向燕时洵点头致意,感激的道谢:“燕先生,感谢您和您助理把负责人救了回来。要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
燕时洵对救援队长的谢意不感兴趣,只是摆了摆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然后便皱眉问道:“负责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本来应该在长寿村才对,但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在棺材里,差一点就被拿去当了祭品。”
听到燕时洵言简意赅的说了负责人刚刚在南溟山上的恶劣情况时,救援队长也觉得心惊肉跳,心中隐隐有些后怕。
差一点,差一点负责人就回不来了……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负责人会出现在棺材里,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他突然就自己往河水里走。”
救援队长努力思索道:“负责人之前一直都挺正常的,所以大家才没能及时发现他的不对劲,没能来得及拦下他。”
毕竟官方负责人是个成年人,已经处理特殊事件几十年,早已经是被所有人信服的有能力的领导,其他人又怎么会像看孩子一样看着他。
即便看到他往哪里走,也只会觉得他是发现了什么要过去查看,当然不会加以阻止。
这就导致了等官方负责人真的跳了河,大家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救援队长心中有些愧疚,但是他仔细想了想,还真的让他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不过,之前负责人确实比平时更急切些,像是迫不及待想要往长寿村走。”
救援队长道:“那个时候我们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多想,只以为负责人是担心节目组的人,救人心切。”
“再有什么的话……”
救援队长绞尽脑汁的想着,忽然间灵光一闪,“啊!”了一声。
燕时洵也看向队长,知道他可能是想到了什么,眉眼严肃了起来。
“负责人之前一直都胃疼,我们还担忧他能不能撑下来,也劝他可以在山外等着,不必进来,但负责人都拒绝了,打算带病强撑下来。”
救援队长担忧的道:“不过,民宿老板娘看负责人疼得厉害,就给了他热水,说热水止疼,能让胃舒服些。”
“说来也奇怪,负责人喝了水之后,就真的不疼了,连止疼片都没吃。”
“那时候没觉得什么,现在想想……好像还真的不太对劲。”
燕时洵皱眉:“老板娘?山外卖织物的那家吗?”
因为中途没有和官方负责人他们联系,所以燕时洵也不知道山外都发生了什么,直到此时听救援队长叙述,才知道原来山外民宿区死伤很多,而民宿老板则发狂差点杀了老板娘。
而燕时洵也记起来,节目组在离开民宿区的时候,刚好与民宿老板碰了一面,那时候老板正从长寿村里挑了河水回去,准备在网店当做长寿村特产售卖。
看来,应该是那些被挑回去的河水,被老板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烧了热水,又看着官方负责人因为胃疼而难受,所以热心肠的送了热水过去,想要让负责人缓缓。
而负责人面对热情爽朗的老板娘,在不知道山中的河水,会因为老板想要售卖而出现在山外的情况下,也不设防的喝下了河水。
这虽然让负责人从河水中得到了生机,缓解了胃痛。但也因此相当于欠了师公因果,最后被师公的力量控制,顺着河水逆流而上,出现在了棺材里。
倒是好心办了坏事了。
燕时洵一声叹息,回身看了看那两姐妹一眼,然后将那姐妹两个的事情告诉了救援队长,也说了她们和山外民宿老板娘的关系。
“啊?那些织物是她们编的?”
救援队长先是错愕,随即高兴又感激的道:“真是好孩子,负责人在山外也发现了,就是那些织物类似于护身符的力量,才让老板娘幸免于难。”
“我们进山的时候为了以防万一,也带了织物,还真的让好几个队员都捡回了一条命,没有被腐尸碰到要害处。”
救援队长正色,严肃的向燕时洵承诺道:“燕先生你放心,我们一定会联系山外的机构,让阿兰阿玉两姐妹在山外能重新生活。”
燕时洵点点头,他侧身看向还对此一无所知的姐妹两个,心中感慨。
姐姐曾经绝望于她的反抗无效,送出去的织物没有救下任何一个人,所以感到心灰意冷。但现在看,所有的善意都不会落空,付出的善因,会结出善果。
姐妹两个送出去的织物,救了对她们好的老板娘,也救了救援队的人。
这既让好心的老板娘得到了善心的回报,也证明了姐妹两个的反抗,并非没有意义。
燕时洵静静的看着那对姐妹良久,然后才转过身,笑着走进了小木楼。
官方负责人已经被医疗人员检查过身体状况,也进行过医学手段的急救,正在携带来的担架上呼吸平稳的安睡着,体温恢复了正常,就连眉头也舒展开来。
如果不是他还有些苍白的脸色,根本看不出他曾经经历过那么惊险的事情,只会觉得他是一夜好眠。
倒是医疗人员有些摸不着头脑。
因为官方负责人胃疼,所以在来的路上,医疗人员就替他看过,也发现了他的胃需要去医院进行正规治疗才行。
可现在看,明明前后相差不过几个小时,但官方负责人的胃却一点事都没有了,反而健康活力,像是年轻人从没有过损伤的健康器官一样。
医疗人员挠了挠头,小声嘀咕了一句:“奇怪……”
倒是小少爷宋辞,虽然他之前还像没事人一样,但等知道危机真的彻底解除了,又听说了自己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里,有花扎根在他身上生长的时候,就疼得红了眼圈。
但在旁人担忧的目光下,小少爷坚决不想要破坏自己的形象哭出来,他吸了吸鼻子,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却抿着嘴巴就是不让眼泪掉下来。
宋辞甚至还强装镇定的在燕时洵路过他的时候,朝燕时洵点了点头,向他打了个招呼:“燕哥,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我又不是瓷器,没那么脆。”
小少爷骄傲的一扬下巴,即便虚弱的躺在棉被里,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但依旧张牙舞爪的虚张声势。
“我可不像南天那种差劲的家伙一样,他到现在都没醒,燕哥你还是去看看他吧。”
小少爷哼了一声:“身娇体弱,也不知道他平时怎么当的明星,都不锻炼的吗?”
燕时洵被宋辞逗笑了。
房间里的南天虽然还没有醒,但呼吸平稳,生命体征没有问题。宋辞虽然醒了,但一眼就看出来病歪歪的身体不好,像个软绵绵的精致娃娃一样。
甚至宋辞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带着些许鼻音,眼圈鼻尖都是红的。
但燕时洵知道宋辞的性格,也就点点头,没有拆穿他。
倒是旁边的赵真,哭笑不得的有些无奈:“行了小少爷,别说话躺一躺吧,虽然先给你打了葡萄糖恢复些体力,但不是让你这么消耗的。”
“等你哥哥的飞机过来吧。”
说着,赵真帮宋辞掖了掖被角,又担忧的往旁边几个伤患那边看。
之前那几个发狂的工作人员,此时已经被医疗人员紧急处理过了。
他们干涸开裂的皮肤也赶紧抹上了厚厚一层凡士林保湿,想要让皮肤维持状态,而那些渗血开裂严重的部位,也已经做了包扎处理。
他们此时安睡着,眉眼疲惫憔悴,面容上没有一点血色,丝毫看不出之前拼命攻击赵真的疯狂。
赵真心里感叹,有些难受。
之前那些来徒步的人,他们追求的,就是这种幸福吗……还有多少人盲目的相信真有世外桃源,结果连性命都葬送于此。
像徒步队那些人,再也没有和家人朋友团聚的机会了。
唯一好在,他们还来得及被救回来。
而在燕时洵从源头上摧毁了南溟山祸患之后,从此往后,再无桃花源。
也再不会有新的受害者。
这也许会救回来成百上千的性命。
也,还不算晚。
赵真叹息了一声,心脏沉甸甸的有些难受,连一向刚毅的眉眼都难过的垂了下来。
旁边的宋辞本来不太高兴赵真那么和他说话,还想呛声回去。
但等他仰头看清了赵真的神色后,忽然愣住了。
宋辞从来没见过赵真这么伤心,看来在他昏睡过去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赵真经历的事情太过残酷。
小少爷心里叹了一声,冷哼了一下转过脑袋去,眼不见心不烦。
但也没有说什么。
节目组的直播主屏一直都架设在小木楼的客厅里,忙乱起来之后,也没有人顾得上机器设备的事,一心扑在人身上,主屏也就孤零零的被晾在了一边,被来回走动的人不经意间拖来带去的,根本没有什么拍摄的角度和手法可言了。
不过能够从直播里看到全员安好,还是让观众们松了口气,放心下来。
[有燕哥在就安全了!太好了!]
[这是宋氏集团的小少爷?我的妈呀,之前看狗仔说宋家小少爷脾气特别差,是富三代里面的败类。现在看,这不是挺好的吗?]
[连网络上营销号的言论都信?那次是宋氏的对手想要攻击宋氏啦,还说什么废物小少爷要和能干的太子爷争权夺势呢,好多人都准备吃瓜看热闹来着。]
[我有印象,结果后来宋氏旗下的艺人都帮小少爷说话,说小少爷人特别好,嘴硬心软还容易脸红,每次他们在公司遇到小少爷,都愿意逗小少爷玩。]
[退圈的那位歌神也是宋氏的吧?他之前接受采访的时候,还特意感谢小少爷,说小少爷帮了他很多,不然他真的会抑郁到想要跳海,全是被小少爷气回来的。哦对,“小少爷”这个宋氏内部称呼,都是从歌神那里泄露出来的,他接受采访时说的顺嘴又宠溺。]
[宋家两个关系好着呢,营销号编也要编得像样点,但凡圈里人,谁不知道宋家哥哥宠弟弟放在手心里?那次舆论就是宋家哥哥撤的,发了好大的火呢。]
[刚刚听赵真和医疗人员说宋辞的情况,我才知道在主屏没拍到的地方,竟然还发生了这么危险的事情,天啊。]
[……我本来是躺在床上被窝里看的,觉得后背紧贴着床板很安心,很有安全感,肯定没有危险。但听赵真说完,我开始觉得后背发冷了,我床底下,真的有二十厘米的空档啊!]
[啊啊啊啊别说了!我现在浑身发毛,已经开始害怕了。万一我睡觉的时候,也有尸体藏在床底下,等我睡着了就爬出来……呜呜呜!]
[默默缩回被子外面的脚脚,嘤。]
[宋辞不是说要让他哥哥派飞机来吗?得什么时候啊,能不能快点,我好担心他们。]
[不过,我没看到南天?他跑哪去了?]
被观众担心的南天,现在应该是整座小木楼里过的最清闲的了。
所有人都忙里忙外,但南天还没有恢复意识,还睡在床上。
燕时洵扶着门框看到南天的情况后,担忧的皱了皱眉。
按理来说,南天是与他和邺澧一起从上游南溟山回来的,但现在所有人都在,却唯独南天不在。
而且,南天去往上游的方式,本来就与其他人都有所不同,或许是他的魂魄迷路在山中了吗?
就在燕时洵疑惑的时候,却听一道惊呼声从旁边的小木楼传来。
“天!这,这都是什么啊!”
是海云观王道长的声音。
燕时洵眼神一厉,连往大门走的时间都顾不上,立刻从房间的阳台冲了出去,手一撑栏杆就从上面飞身过去,稳稳的落在下面被血液浸透的地面上,然后大步流星的走向旁边的小木楼。
之前燕时洵经过隔壁小木楼,因为老婆婆而进来查看时,花园里的菊花开放得艳丽,像是整片天空的阳光都洒落在了这里。
但现在,所有的菊花都连同根茎花瓣一齐消失得无影无踪,光秃秃的地面上,只剩下了一层覆盖一层的黑灰。
有风吹过时,便带起一地灰尘。
映衬着空档花园里的枯井,显得尤为死寂萧瑟。
王道长就站在窗口的地方,仰头网上看去的眼睛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愕。
燕时洵走过去的声音惊动了王道长。
他戒备的迅速看去,却在看到来人是燕时洵之后,喜笑颜开,热情的喊道:“燕师弟!”
“来来来,让我看看,你没受伤吧?”
王道长一副看见了自家人的亲昵感,几个箭步冲过来,拉住了燕时洵的袖子,上下查看他的情况。
在看到燕时洵的精神很好,不像是重伤或有别的隐瞒不说的暗伤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
“我都听星星说了,燕师弟真是果决,能够在那么艰难抉择的时候做出正确的选择。”
王道长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感,说道:“燕师弟解决的太及时了,不然还不知道会造成多大范围的伤害。现在大家都没怎么受伤,只有几人需要治疗,海云观这边也只有两位道长受了伤,这都是燕师弟的救援及时啊。”
“实不相瞒,我都没想着能活着回去,临行前都留了信把所有法器家当留给了我徒弟,没想到现在我还活着。”
王道长先是不敢置信的感叹着,随即他意识到什么,摩挲着下巴陷入了思考。
“啊……对哦,还有法器的事。等回去之后,我得把东西拿回来。”
燕时洵:“…………”
我觉得你徒弟的心情怕不是坐了过山车。
燕时洵上次在海云观见过王道长的徒弟,看出来那是个重情义的人。
王道长的徒弟甚至还恭恭敬敬的向燕时洵行礼,口称师叔,态度是与路星星完全不同的郑重。
搞得燕时洵当时颇有些长辈空手见晚辈的尴尬,只能临时写了一沓符咒塞进了这个比他年龄还大不少的师侄手里。
以王道长的这番操作,燕时洵估计他徒弟怕不是在看到信的时候哭得不能自已。
不过王道长急着要回自己法器家当的模样,也很令燕时洵哭笑不得。
当燕时洵顺着王道长之前注视的方向仰头看去时,面容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燕时洵在离开下游长寿村之前,也曾想要来找过老婆婆,却空无一人。
而现在,老婆婆的尸体就吊死在窗口后面的房梁上,轻轻晃动。
但令王道长发出那样惊讶叫声的,并不是老婆婆死亡的事实。
而是老婆婆尸体的状态。
——一块块血肉,正从老婆婆的尸体上脱落下来,露出下面的惨白骨骼。
血水“滴答”、“滴答”的流淌下来,在尸体下面汇聚成一滩血泊。
而当燕时洵仰头看去时,却发现老婆婆的脸,竟然令他有些熟悉。
如果这张脸皱纹再少一些,状态没那么憔悴衰老,并且从慈祥笑容换做严厉怒视……那不就是曾在梦境中帮了他的南阿婆吗?
这个事实让燕时洵一时有些呆愣,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南阿婆的脸上,竟然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明明南阿婆现在的状态,已经明显是死尸了,但南阿婆却缓缓笑了出来,瞪得老大的眼珠向下垂着,看向燕时洵。
她僵硬的皮肤勉强扯开,嘴巴开开合合,用早已经因为思维而失去本来作用的声带,艰难挤出沙哑粗粝的声音。
“谢……”
“谢。”
即便南阿婆受限于身体状况,无法多说出自己本来的意思。
但是燕时洵在与南阿婆对视的时候,还是明白了她想要说什么。
——南阿婆在感谢燕时洵救了南天,但更感谢的,是燕时洵阻止了师公的计划,让师公通过祭祀以成神的梦破灭。
曾经发生在南溟山的惨烈灾祸,就此止步于南溟山地界,不会再向外扩散。
南阿婆一直愧疚于几十年前自己在第一次看到师公时,没能彻底制止他,更是在之后遗忘了那段记忆,为虎作伥,作为神婆亲自主持了不少南村的祭典。
这份执念与愧疚,让南阿婆在死后也一直停留在南溟山,想要尽自己所能拯救后面的人。
师公憎恨南阿婆以死亡封锁了他的力量,因此他也不让南阿婆好过,在杀死南阿婆之后,像对待那些悬棺尸骸一样对待南阿婆,将她的魂魄囿困于病痛身躯,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痛苦。
可是师公没有想到的是,正是因为苦痛,才一直提醒着南阿婆什么是真实,才让她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迷失于师公的力量中。
也让南阿婆有力量帮助燕时洵和南天。
而现在,南阿婆最后的执念已经完成,她的愧疚,也终于因为师公的死亡和彻底破灭,而平息了下来。
她已经没有继续留存在人间的理由了。
既然她已经死亡,那阴间地府才应该是她的去处。
南阿婆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边残留着安心的笑意。
而她的尸骸上,血肉一块块脱落下去,很快就变成了一具枯骨。
风从窗口吹过,南阿婆化为了一捧粉末,纷纷扬扬散去。
燕时洵沉默而严肃的注视着这一切,在南阿婆的尸骸彻底风化成齑粉消失的那一刻,他微微躬身致意,送了南阿婆最后一程。
从南阿婆和燕时洵的对话里听懂了之前都发生了什么的王道长,也陷入了沉默。
他怀着崇高的敬意,向南阿婆行礼送行。
南阿婆以身修道,坚定不曾偏离自己的道,是令海云观道长们尊重的修道者。
井小宝抬起头,看向南阿婆消失的方向。
随即他转身,仰头看向身边,奶声奶气的喊道:“婆婆,走啦,我带你去投胎。”
南阿婆本来已经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毕竟师公之前因为愤恨而对她进行了报复,不会留下她的魂魄。
却没有想到,她在彻底的死亡之后,竟然变成了鬼魂的状态。
南阿婆错愕片刻后,弯下腰慈祥的看向井小宝,用满是皱纹的手摸了摸孩童软嫩的脸颊,柔声问他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呀,迷路了吗?阿婆带你去找家人。”
井小宝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一抬手指向燕时洵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我没走丢哦婆婆,我家长在那呢。”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是成熟的大人了。”
井小宝不服气的鼓了鼓脸蛋,骄傲的挺了挺小胸膛,用软糯的声音嚷道:“我是阎王哦,很厉害很厉害的那种,比上一个厉害多了。”
南阿婆先是惊诧,然后被井小宝可爱得心都化了,几十年来一直沉浸在与师公的不断斗争而坚硬冰冷的心脏,都重新化冻,回到了人间温暖。
她本来想要哄着孩童,却在感受到井小宝释放出来的强大气场后,不可置信的意识到——
这孩子,竟然没有开玩笑!
这么一点点大,看起来不过三岁左右的孩童,竟然是阎王??
燕时洵注视着井小宝拉着南阿婆的手,一老一少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天亮之前的山间薄雾中。
他轻轻的笑了。
与此同时,就在南阿婆离开人间的时候,躺在床上的南天,也颤了颤睫毛,睁开了眼睛。
热泪止不住的从他眼睛里流淌出来。
“阿婆……”南天的声音带着哭腔,眼圈通红,哭得浑身克制不住抽动。
他有种感觉,他好像,再也看不到他心爱的阿婆了。
之前梦里一别,就是阿婆最后来和他的告别。
南天抬起手,挡住眼睛。
热泪滑过冰凉的脸颊,浸透了衣衫。
倒是王道长,他虽然看不到井小宝和南阿婆的魂魄,但也能感受到魂魄的离去,像是有阴差刚刚来过。
他的脸上浮现出笑容,真心实意的为南阿婆高兴。
随即,王道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眨巴了下眼睛往燕时洵那边看,奇怪道:“燕师弟,你对象呢?”
不等燕时洵回答,王道长就一撸道袍袖子,气愤道:“难道有谁说闲话吗?燕师弟你别怕!就大胆和你对象在一起,不用顾忌别的,其他的放着我来!”
“我家小师弟,我看谁敢说闲话!是马道长那个不关心自家师弟的家伙,还是其他的老顽固?”
王道长被自己的想象气得不行,看起来简直想要冲过去和那些道长打一架。
无辜中枪的马道长:“???”
他差点破功骂出声来,觉得自己快要冤死了。
燕时洵没想到王道长会问这种话,猝不及防之下感觉自己遭受了重击,修长的身躯僵在原地,不知道这话该怎么回答。
他侧过身,神情复杂的看向王道长,不知道是应该辟谣自己没有“对象”,还是该解释没人说他和邺澧什么。
但不等燕时洵考虑好,邺澧就已经迈开长腿,神态自若的施施然走了过来,难得对除了燕时洵以外的人露出笑脸。
“谢谢。”
邺澧站在燕时洵身边,手臂从心爱的驱鬼者身后环过去,虚虚搭在燕时洵的肩膀上,姿态亲昵而自然。
俨然一副自家人的架势。
邺澧轻笑着向王道长点头。
即便只有短短两个字,在王道长听来,却立刻翻译成:我和燕时洵在一起了,谢谢你维护我家燕时洵。
王道长顿时高兴起来,摆摆手亲近道:“自家人,别客气!谁欺负你们了就告诉我。”
燕时洵不可置信的往邺澧那边看,无声的询问:你在干什么?
邺澧则回以微笑,连眼眸中都带着暖意。
他心道,当然是要告诉所有人,我们在一起了。
不过,这话邺澧并没有说出来。
怕吓走戒备的大型猫科动物。
王道长在一旁喜滋滋的想着:多般配啊。
第234章 晋江
因为官方负责人中途失去联系,所以很多需要他来协调的事情,都暂时搁置住了。
舆论小组组长差点没急死。
好在这并非第一次,各方早已经有了经验,轻车熟路的进行对接,让社交平台上的舆论平稳着地。
而视频平台及时将直播的画质降到最低,又好在节目组的各个分屏全都关闭,只剩下主屏和燕时洵的分屏,这让管理的难度下降,让观众们无法看清太多细节,使得事情的热度没有升上去。
等在主屏里看到官方负责人的身影后,舆论组长堪堪松了口气,原本在电脑前紧绷着的身体重重往后靠去,觉得自己心累得像是死了一回。
至于其他的工作,能够由特殊部门以外处理的,暂时由滨海市的杨滨生接手,协调各方,与偏南地区官方接洽。
但仍旧有一部分事务,还是只能等官方负责人好起来再说了。
宋辞哥哥的飞机很快就抵达了南溟山,将几名伤员率先带走治疗。
宋辞哥哥看到宋辞裹在棉被里病恹恹的模样时,差点没吓死。
很多嘉宾都知道这位宋氏的管理者,但对他的印象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精英模样,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失态。
综艺咖送南天上飞机的时候,都不由得多看了宋辞哥哥几眼,感慨着在外面再冷静理智的人,面对家人的时候还是有柔软的那一面。
不过,这也让嘉宾们对宋氏的感官都好了不少。
倒是官方负责人在被绑在担架上送上飞机时,因为颠簸而戒备的醒了过来。
“不用担心,好好养病。”
燕时洵单手插兜,低下头平静的看着负责人道:“你这胃这次是因为南溟山而获得了不属于你的生机,真要反噬起来,生机偿还,就是胃癌甚至危及生命。赶在那之前赶快治疗吧。”
官方负责人眼前一片模糊,他从生死走过一遭,魂魄虽然回来了,但身体却还停留在已经死亡的记忆上,因此短期内都无法同步,连带着大脑对身体的指挥都下降了不少。
他迷蒙的看着视野里的马赛克,勉强辨认出这是燕时洵,于是张嘴想要说什么。
但是干涩的声带,却无法支持他的想法。
燕时洵读懂了负责人的神色,安抚他道:“南溟山的事情有海云观道长们在,你不用担心,先考虑怎么活下来的事情吧。”
燕时洵言简意赅的将官方负责人失去意识的前因后果,都说给了他听,还道:“虽然民宿在南溟山外,但恰好老板在你们去之前,刚从南溟山打了河水回去,你们不知道这件事,也就没能防备,不小心中了招。”
负责人愣了一下,表情似乎在说:老板娘当时那么愧疚,她补偿性的关心,我不接受只会伤了他的心。
燕时洵耸耸肩,道:“我知道,不过,你喝下河水也并非全然是祸事。”
上游的菊花落进河水中,使得河水也带上了浓郁的生机。
这既是长寿村老人们维持健康长寿的原因,也迅速抚平了官方负责人胃部的病变和疼痛。
长寿村老人们长年累月的接受不属于自己的生机,因果已经亏欠到无法偿还的地步,因此师公死后,他们在邺澧的力量之下,为了归还偷来的生机,连自己本来的命数都搭了进去还嫌不够,已经化为枯骨齑粉。
但负责人喝下河水的时间短,又与燕时洵等人一同救了囿困于南溟山的魂魄,让那些痛苦的残魂得以安睡。
所以,即便负责人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生机,但因为那些生机的来源正是死于南溟山的生命,所以也相当于因果偿还,不仅没有让负责人像长寿村老人们一样还不起债还性命,反倒真的让他的胃部变得健康起来。
只要负责人在因果平衡、不属于他的生机离开他的身体之前,好好治病,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甚至因祸得福,让他本来病变的脏器有了被治愈的机会。
听燕时洵说完,官方负责人明显愣住了。
良久,他才叹了口气,体力不支的重新闭上了眼睛。
所有伤患离开之后,救援队等人也开始收拾长寿村的残局。
毕竟所有的木板都曾经雕刻菊花花纹,不知道是否还会死灰复燃,所以整个长寿村的建筑都会被拆除烧毁,不留下一丝卷土重来的机会。
在清理长寿村的时候,救援队员还惊悚的发现,长寿村老人们的家中,竟然堆积着枯骨和人肉。
那些从尸体里取下来的肉块就放在厨房,剔得就剩下骸骨的骨骼则扔在了柴房,甚至从已经熄灭的炉子里掏出了没有烧干净的牙颌骨。
这些无一不在说明,长寿村的老人,竟然在以那些死在长寿村的人为食,将尸体利用得半点不剩。
有的救援队员脸色青黑,拼命克制自己想要呕吐的想法。
燕时洵被喊过来之后,只是看了一眼便已了然。
“死去的人虽然会从河水逆流向上,去往上游的长寿村,但是师公想要做的,是非生非死的怪物。”
想到在悬棺里看到的不同,燕时洵平静道:“有些在悬棺内成功‘复活’,留在上游长寿村生活,像师公口中所谓的幸福活着。有些却没能活过来,而那些人……”
“他们就会落进河水,成为师公汲取生机的养分,最后变成腐尸,用这样一副面容重新从河中爬回来。”
“不甘和愤恨驱使着它们,将新进入长寿村的人拉进河水中,啃噬他们的身躯和魂魄,让他们和自己变成同类。它们同样恨着欺骗了它们的长寿村村民。”
“而村里的老人为了避免被腐尸复仇………”
燕时洵的目光下落,看向那些被救援队员搜出来的血肉块。
死去的亡魂最不想要面对的,就是自己的死亡,因此它们会畏惧自己的尸体,出现在埋尸地周围时,就会因愤怒和恐惧而力量大增。
但也同时会对导致自己死亡的人,在怨恨的同时,不敢轻易靠近。
因此,长寿村的老人们不仅用死去旅人的尸体作为食物,更是为了防备着被腐尸无意间偷袭成功。
毕竟村里的菊花和河水会导致记忆出现异常,当太阳落山后,腐尸会借着黑暗作为掩护,从河水中爬出来。
它们无声无息的藏身于衣柜里,床板下,躲避在任何一个缝隙和容易被人忽略的角落里。
只用一双赤红的眼珠看向外面,静静等待着小木楼中的人失去防备。
等他们睡去时,就是腐尸出没袭击的时候。
长寿村的老人们体会过长寿,就不愿意放手,对死亡充满抗拒。
对于死在他们眼前的山外人,他们更是以高高在上的态度俯视,不屑一顾,不认为已经变成腐尸的东西能够伤害到他们。
却又同时充满恐惧,害怕真的被怨恨的腐尸得手。
因此,长寿村老人以尸骸为食,震慑腐尸。
救援队听了燕时洵的解释后,先是惊愕,随即脸上显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
“畜牲!”
队员咬牙切齿,痛骂道:“尊老爱幼,尊的可绝对不是这种老!”
队员们看着被从各个小木楼里被搜出来,整齐放在地面上的尸块,慢慢陷入了沉默。
先是一个人摘下了帽子,然后是两个,三个……
所有人都低垂下头,为逝去的生命默哀悲伤。
这些尸骸中,不知哪些是谁的丈夫,哪些是谁的儿子。
他们的家人还在等他们回家,还以为他们真的是厌倦了生活,选择在南溟山定居,过上了自己喜欢的生活,或是被一方水土治好了病症。
可是,那些家人们不知道……
他们等待的人,已经死在了南溟山。
尸骨残骸,满怀怨恨,伤痕累累。
“这些尸体都会移交给偏南地区官方,由他们来核定身份,寻找对应的进山记录和时间。”
救援队长一声叹息,打破了死一样悲伤的寂静:“要怎么才能对他们的家人开得了口啊……”
年纪大些的队员偷偷抹了把眼泪,声音哽咽:“不说的话,他们的家人还会满怀期待等着,他们就没有死。可是说了的话,他们的死亡就成了事实,家人朋友怎么迎接这种打击。”
众人都心脏沉甸甸的,并不好受。
道长们也没有停下来过,忙得几乎起飞。
长寿村里到处都是残留的诡异生机和尸骸灰烬,整座南溟山都在几十年时间里,被师公的力量沁染了个透,甚至脱离了天地掌控足足二十年。
寻常驱邪的手段对南溟山不再适用,毕竟邪祟可除,却不能将整座山一寸寸挖下去,清理干净内里的邪气。
道长们冥思苦想,头发都要被抓乱了。
而跟着燕时洵给出的路线进入上游的长寿村,还有举行祭祀的南溟山主峰,道长们看到那里的场景之后,整个惊呆了。
这里……简直称不上是人间。
上游长寿村里,因为燕时洵斩杀了师公,使得力量断流,所以长寿村里本来就充斥着的非生非死的村民们,连同那些沁染了师公力量的小木楼,都一同灰飞烟灭。
留给道长们的,只剩下一地狼藉。
树木倾倒,河水浑浊,满地都倒塌着断裂的木杆房梁。
简直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战争后,遗留下来的残骸,充斥着荒凉没有生机的死寂。
而南溟山狭窄到仅能容一人通行的山路上,到处都摆放着掀开了棺盖的棺材。
还有山壁上挂满了的密密麻麻的悬棺。
即便是海云观的道长,看到这样的场景,也不由得被震撼在当场。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悬棺。”
马道长愣愣的呢喃:“南溟山中,竟然藏着这样的恶毒的祭祀……”
虽然海云观的道长们平日里素来没有遗落下武术的锻炼,但是却依旧比不上久经打磨的燕时洵,与他那份大型猫科动物一般的敏锐灵活无法比拟。
也做不到像燕时洵那样,光是抓住山崖凸出来的石块,就能在山间荡来荡去,不曾踏空一步。
南溟山的情况过于艰险,山路都是几十年间死尸村民们一脚一脚踩出来的,并不能称得上牢固。
山间湿气重,连带着泥土都松软而无法夯实,还有时不时滚落的碎石,都让人担忧会不会下一脚没有踩稳,或是一脚踩在松散的山路上,就会跌落深渊。
尤其是此时山路上七零八落的棺材,更是为道长们增加了难度。
棺材的宽度已经占满了狭窄山路的全部宽度,甚至还剩下些部分悬在山路外,虽然面前维持住了平衡,但依旧在阴冷山风中发出“吱吱格格”的声音。
让人忍不住心惊肉跳的想象,会不会这些棺材下一秒就会跌落山崖。
道长们进退两难,站在山崖下方边仰视山路边发愁,不知道应该怎么上去。
燕时洵在处理好下游长寿村的事情,将节目组所有人都安全送出山之后,也想起了南溟山主峰上的情况。
他惦念着道长们能否处理好山路上的棺材,于是重新折返回来。
却没想到,还没靠近上山的路,燕时洵就先一步听到了从前面传来的道长们的争吵声。
——准确的说,是王道长一力战群道。
王道长怒气冲冲:“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老顽固,是不是又趁我不在欺负我家师弟了!”
道长无辜中枪:“我没有啊!福生无量天尊,你可别乱说话!”
旁边道长迷茫还不在状态,抓住马道长偷偷问:“王道长师弟?谁?他师父不就他一个弟子吗?”
马道长悄悄道:“是燕师弟啦,王道长和宋道长交好,就觉得宋道长的师弟就是他师弟,宋道长师弟的事就是他的事。也就是他以前没有师弟,现在才发现,他竟然是这么护短的人吗?”
道长小声回道:“嗐,看他对他弟子就知道了,护短的很。不过,怎么人家宋道长的师弟,就成他的了?宋道长同意了吗?”
马道长:“……他连宋道长都一起骂了。之前在观中,宋道长揍星星,啊不,教星星,王道长看到了就很不高兴,说宋道长厚此薄彼,连自家师弟都不管,好一顿骂,听得宋道长一头雾水。”
旁边的道长:“…………”
“在窃窃私语什么呢?”
王道长听到声音立刻看了过来,冷笑道:“你们之前是不是也是这么偷着说我家师弟坏话的?”
“多好一个孩子啊!看看被你们说成什么样了,连交个朋友都不敢正大光明的交往!”
王道长痛心疾首:“男未婚男未嫁,多好的姻缘啊!要是被你们给搅合黄了,可别怪我不客气!”
道长们:“……???”
道长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忽然扯到这上面了。
因为上次阴路事件中,海云观不少道长都受了重伤,其余一些参与的道长,也都继续在滨海市区外的公路周围驱除阴气,追查当时堕恶阴兵遗留下来的鬼气和法器,防止这些东西伤害到过往路人和附近村民。
所以,这一次前来南溟山的道长中,很多并没有经历过上次王道长痛骂其他道长的事。
很多道长也与燕时洵并不熟悉,虽然听过这个名字,知道燕时洵是老道长的师侄、乘云居士的亲传弟子,但是并没有亲自接触过,也不了解燕时洵的事情。
此时乍一听到王道长的指责,很多道长都是懵的。
好半天,才有道长迟疑的问道:“啊……乘云居士的那位弟子,是有爱人了吗?”
旁边的道长恍然大悟:“哦哦,我们之前看到的那位青年,就是他爱人?”
“他们结婚了?”
“嗯?看乘云居士的那位弟子年纪轻轻,怎么就结婚了?”
王道长听到质疑的声音,顿时怒骂道:“听听,还说你没没有乱说话,就是因为你们这种语气,才会让那么好的孩子觉得他被孤立了,连大声介绍他爱人都不敢!”
道长懵逼的指了指自己:“啊?因为我吗?”
王道长坚定点头:“对!”
道长:“…………?”
走到近旁的燕时洵:“…………”
燕时洵面无表情的转身,就准备离开。
却没想到王道长一眼就看到了他的身影,又是高兴又是心疼的叫住了他:“燕师弟!”
王道长快乐的拉住燕时洵的大衣袖子,骄傲自豪的向道长们介绍道:“这位是燕时洵,乘云居士唯一的弟子,李道长唯一的师侄,也是我师弟。这次南溟山祸事就是他解决的,还有之前的野狼峰,鬼山,甚至阴兵借道,都是他。”
道长们刚刚还充满了迷茫的眼睛,顿时充满了惊叹赞扬。
然而王道长下一句:“我家师弟有爱人,就要堂堂正正正大光明的谈!我话放在这,不管燕师弟做什么我都支持!我看谁敢背着我乱说话。”
道长:哦哦哦,就是这位燕道友,他有爱人了。
道长:听说已经住在一起了。
道长:结婚了。
在道长们各自无声交换的眼神中,唯有与燕时洵早就认识而直到事实的马道长,面色一言难尽。
而作为当事人的燕时洵,直接眼神死。
……
原本偏南地区官方,是将长寿村作为特色景点进行宣传,想要将它作为偏南地区美丽山水的代表推出去,形成“伞”效应,带动起偏南地区旅游行业。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与知名节目组做出了合作之后,竟然会出现了这么意外的事情。
海云观的道长们在南溟山中忙碌了足足有一周多,才将山中所有尸骸寻找到。
——这个速度,都已经是在其他门派听说了南溟山出事之后,立刻驰援,跟着道长们一起地毯式搜寻南溟山,才得到的最快速度。
很多当年参与想要结局南溟山祸事的门派,都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这一次,倒是给了他们一个真正解开心结的机会。
狭窄的山路令所有人头疼,好在官方负责人及时得到了救治,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行动能力,他在医院的病床上就开始办公,电话一个接一个不曾停歇,忙碌着将所有耽搁下来的工作都迅速补上,协调好了各方。
在直升机和野外营救装备的支援下,道长们和来自各处的大师们齐心协力,将山路上的棺材运送了下来,并且还在山上找到了很多陈年暗洞,还有地下暗河的入口。
在那里,他们找到了更多已经腐烂的陈年尸骸。
专业人员认为,这些尸骸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百年前。
从时间上来看,应该是从百年前,南村和周围的村子都开始了死祭,这些尸骸则是当年的祭品。
不过,当时的师公力量微弱,也还没有因为南村的弃婴事件而被触动,产生要建立世外桃源的想法。
所以,这些尸骸并没有被师公做成非生非死的怪物,倒是逃过了一劫,魂魄早早离开了此地。
面对着数量如此众多的尸骸,众人在震惊后,就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地面上整齐的摆放着一具具装尸袋,一眼望不到头。
其中有些尸骸,身上还有能够佐证身份的物件,所以在装尸袋外贴上了他们的姓名和身份,以便于偏南地区官方联系他们的家人。
但更多的,却早已经被腐蚀得面目全非,辨认不了身份。
甚至有些尸骸,可能因为年代过于久远,就连他们的亲戚和熟人都已经亡故。
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们,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是谁。
他们只剩下一具骸骨,孤零零的沉在冰冷的地下暗河里,不见天地。
偏南地区官方尽最大努力的去一具具核实他们的身份,但无奈于南溟山本就地处偏僻又不发达,所以监控范围并不广泛,无法一一对应到每个人的身份。
若是稍早一些的,追查的难度就更大了。
不过,对于这些被找出身份的尸骸,偏南地区官方专门成立了一个工作组,在通知他们的秦人这个噩耗的同时,也对那些家庭中一些有困难的,给予了资金的帮助。
很多人在接到电话之后,哭得撕心裂肺,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有些人前来指认尸体,在看到亲人朋友如此狰狞腐烂的面目之后,更是哭得差点昏了过去。
燕时洵从官方负责人那里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正站在小院的窗户后面,单手插兜,沉默的看着清晨窗外飘落的细雪。
那些细细的白色雪粒刚一落地,就融化成水,打湿了小院的地面,让小院内的空气冷冽清新,带着冬日特有的干净气味,清爽而令人愉快。
井小宝在将南阿婆的魂魄送回地府,却在邺澧以为他会就此留在地府的时候,又开开心心的回到了小院,粘燕时洵粘得紧。
——邺澧在一回家就看到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笑嘻嘻晃荡着小短腿的孩童时,脸色阴沉得像是结了冰。
不过,因为当时燕时洵就在旁边,所以井小宝像是有靠山一般挺了挺胸膛,半点不心虚,甚至还抬手主动和邺澧打了个招呼,仿佛他才是这个家的常住人口一样。
但在燕时洵一转身后,对着阴沉着脸的邺澧,井小宝怂得比张无病都快。
此时,天色尚早,太阳都没有从天空上升起,天幕一片沉沉青白,夜幕尚未完全从天际褪去。
井小宝还在隔壁卧室幸福的打着小呼噜,睡得正香。
燕时洵穿着家居服,宽松柔软的布料贴合着他紧致流畅的曲线落下来,将漂亮而充满力量美感的肌肉线条显露无疑。
冷风从窗户缝隙里吹进来,将燕时洵露在领口外的脖颈和锁骨都吹得微凉。
但他单手拿着手机,久久的沉默着,没有在乎这一点凉意。
不,正是这一点凉意,才让燕时洵感觉自己能够顺畅的呼吸。
而不是因官方负责人口中所讲述的消息,难受到窒息。
“燕先生?”
见电话对面一直没有出声,官方负责人不由得出声提醒了一句,纳闷难道是信号不好。
燕时洵眸光沉沉,从喉咙间挤出一个单音当做了回应:“嗯。”
他缓缓眨了下眼眸,慢慢回过神:“我在听。”
官方负责人叹息一声,连带着另一边单手打字在电脑上写报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我能理解燕先生的心情,说实话,大家都是一样的。但……”
官方负责人低低的道:“那些人已经出游得太久了,该回到他们家人的身旁了。”
“他们的魂魄在南溟山经历了所有的痛苦,在最后的时刻,也应该回到他们所爱的人身边安眠。”
“而有些人……一直都在等待着离去的人回家。”
“哪怕只是一捧骨灰。”
游子出行,却一去不回。
老母亲在家里日夜盼望,也日夜悔恨,连带着年轻时火爆直爽的脾气,也被磨得沉默寡言,她以为,自己的孩子是因为不喜欢她的脾气,才会离开家,再也没有回来看她一眼。
当工作组的人根据尸骸的身份信息找到老母亲时,她已经陷入了弥留之际,多年的邻居站在她的床边低低哭泣,为她送行。
听到工作人员说清了来龙去脉,又看到被淞沪来的骨灰时,老母亲先是错愕,然后浑身颤抖,眼泪止不住的从衰老的眼睛中掉下来,花白的发丝凌乱的沾在脸上,显得狼狈而憔悴。
邻居又惊又喜,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哭着道:“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不是你的错,你儿子是被人害了,不是因为厌烦你才一直没回来。”
老母亲抱着骨灰盒,用满是皱纹的枯槁手指反复摩挲着盒盖,像是曾经孩子小时候,她摸着孩子脸颊那样,满是一个母亲的慈爱。
她喉咙酸涩,想要说什么却哽在喉中,反复张开嘴也无法说出什么。
最后,却只撕心裂肺的喊出了一声:“儿啊——!”
工作人员红了眼圈,不忍的扭过头去,偷偷擦眼泪。
官方负责人得知此事时,在医院的病床上呆坐了良久,然后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工作,拿起已经被他遗忘而放得发冷的粥,一勺勺喝进嘴里。
眼泪却“啪嗒!”一声,掉进了粥碗里。
官方负责人久违的从忙碌的工作中挤出了一点时间,给他的母亲打了个电话,聊着聊着,却先哽咽了。
母亲连忙追问,担忧的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来看看他。却被官方负责人拒绝了。
“妈,我很好。”
官方负责人拼命眨眼睛,想要将眼泪憋回去:“我的工作,就是让所有的母亲……都能等到孩子回家。”
他还想说什么,但声音已经沙哑,便只能狼狈的匆匆挂断了电话,不想让母亲听出自己的异常。
就连和燕时洵说起这件事时,官方负责人都声音沙哑,显然是在压制着泣音。
燕时洵无声的叹息,然后说道:“去问问张无病吧,他家产业众多,能够帮到你更快的找到人。”
“既然那些人的死亡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无法被改变。那就只能尽力挽救剩下的事情。”
燕时洵沉声道:“如果还有其他人,等了游人一生,那不能再让他们阴阳错过了。”
挂断和官方负责人的电话之后,燕时洵就给张无病打了电话,将忙碌到后半夜刚刚把被窝睡暖的张无病叫了起来。
张无病本来睡得迷迷糊糊的,刚想要不高兴的问问打电话的人是不是不看现在几点,敢不敢让他睡一会儿。
结果眼睛一扫,他就看到了来电显示的备注:爸爸。
张无病立刻吓得一哆嗦,立刻精神了起来,接了电话:“燕哥?”
听着听着,张无病的表情一点点严肃起来。
他点点头:“燕哥你放心,我这就联系负责人还有偏南地区官方,尽我所能。”
“只是这件事不能让更多人知道,南溟山也已经封锁,暂时不再对外开放,只说是山体有滑坡的风险,正在修缮围挡,怕有危险所以才不让人进入。”
张无病叹息了一声,惋惜道:“要不然,在社交平台上直接发布消息找人,真的是最快了的……但是弊端也很大。”
“燕哥你放心,我特别靠谱,这事交给我,妥当。”
张无病拍着胸脯做保证,语气却不再是刚办综艺节目时的天真茫然,而是真正的像一个久经风雨,可以独挡一面的成年人。
燕时洵一愣,随即轻轻笑了出来。
小病……也长大了啊。
燕时洵独处的感叹并没有持续很久,一道微凉但结实的身躯,就从身后靠近了过来。
轻微的重量搭在他的肩上。
燕时洵诧异回头,就看到了身边的邺澧,以及被邺澧披在他肩上的毛毯。
在熹微晨光中,邺澧侧首,朝燕时洵轻轻微笑:“下雪了。”
随即,他转过目光,看向窗外飘落的雪粒。
房间半开着的房门缝里,投射出一条温暖光线,将原本清冷的客厅映照出一丝暖意。
而热气从邺澧高大修长的身躯传来,是令人安心的温度。
燕时洵愣愣的看着邺澧,忽然之间,他竟然觉得,家里不再冷清了。
变得温暖而安心,仿佛在这里,他可以松懈下一切警惕,信任眼前的鬼神,将自己的安全交给他。
而鬼神在他身边,也成了可以陪伴他走下去的人。
邺澧冷峻的侧脸俊美却线条冷硬,带着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势,令人不敢靠近。
但此时,他看着窗外满地湿漉漉的院落,半垂下的眼眸中却带着笑意,面容柔和了下来。
燕时洵看着这样的邺澧,唇边不自觉也带上了笑意。
他同样转过头去,看向院子。
但……
“外面地面上的……”
燕时洵迟疑:“是不是一本书?”
“嗯。”
邺澧的唇边带笑,愉快的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井小宝昨天晚上抓了鬼,从对方口中知道今天凌晨要下雪,所以故意将背的书落在了院子里。”
想了想,邺澧还补了一句:“他就像让书被雪水打湿用不了,以此来逃避背书。”
邺澧微微侧首,似笑非笑的瞥向后面:“真是个坏孩子。”
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而睡的正香却忽然直觉有危险要发生的井小宝,就扒着他的房门缝隙往外看,想要偷偷看一眼到底出了什么事。
当他看到燕时洵站在窗口时,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暗道不好。
结果井小宝万万没想到,邺澧竟然会一语说出他所有的小心思。
孩童原本睡得粉乎乎的脸蛋,顿时变得惊恐起来。
而燕时洵在听了邺澧的话之后,俊容挂上假笑,扭头向井小宝房间的方向看去:“井,小,宝。”
井小宝:“!!!”
孩童汗毛直立,像一只受惊而炸毛的兔子,大眼睛里含着一层水雾,悲愤的大喊道:“小心眼的鬼神!记仇的酆都!”
“呜呜呜燕燕我毕竟是个阎王,给我留点面子嘛……啊啊呜呜呜!”
邺澧唇角勾起的弧度一点点上扬,他修长的身躯斜依在窗边,愉快的看着井小宝哭成一团的模样,然后才决定将昨天井小宝挑衅自己的事情忘掉。
——要不是井小宝大声说出他想要靠近浴室的事,也许他就可以自然而然的给时洵递毛巾了。
说不定还能顺势而为,做点其他的。
邺澧挑了挑眉,看着井小宝轻笑。
井小宝:QAQ酆都大坏蛋呜呜。
邺澧:呵。
……
在接到导演组电话的时候,偏南地区官方先是惊愕,虽然感动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先不说帮助的事情,光是这份陈厚的心意,就令人动容。
也让很多工作人员更加愧疚。
“怎么就没发现南溟山里的异常呢,明明去调研了那么多次。”工作人员自责。
不光是张无病,还有节目组的嘉宾们,也立刻做出了自己的一份帮助。
有的捐钱捐物,有的借人借渠道,所有人都齐心一致的想要让那些尸骸回到熟悉的人身边,让他们的亲人朋友不再苦苦等待。
燕时洵将这一次录制的所有报酬全部匿名捐出,还耗费了一天时间,画了整整一沓寻人寻物符咒,交给了官方负责人,让他们能够加快寻找的速度。
而在社交平台上,节目组也和官方联合发出了声明,表示节目组在南溟山中遇险,是因为山里藏着一个穷凶极恶的传销组织。
这个组织之前就害了不少人,还装神弄鬼,试图将发现异常想要深究的节目组吓退。
但好在,最终还是被官方一网打尽,将这个组织以前做过的事情全部查了出来,相关人员也已经接受审查和处罚。
不过,以往那些被欺骗的人,却早已经死在了山里,再也回不来了。
在这个理由之下,张无病就可以合理的借由社交平台进行找人,让速度加快了不少。
观众们和其他人没有想到,南溟山中竟然还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一时之间也都难过又后怕,为亡者送上鲜花和蜡烛,送他们的魂魄最后一程。
也是庆幸节目组平安无事,燕时洵等人都安全的回来。
也有粉丝惊讶的发现,南天变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鬼神之说,甚至到了一定要锁门才安心的地步。
南天开始变得开朗,也主动加入了帮忙寻人的行列,他自己的很多商业工作都暂停了下来,专心忙碌于帮助那些死在南溟山的尸骸回到他们亲人爱人身边。
有粉丝担忧的在直播里问他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南天却愣住了。
良久,他才笑了起来,眼中带泪。
“那些死去的人,为人所惧怕的鬼怪。”
“也有人在盼望着他们回家啊。”
第235章 晋江
虽然偏南地区想要借着“心动环游九十九天”节目宣传长寿村的事,是彻底黄了。
但是却没想到,因为后续与节目组一同为死于南溟山的尸骸寻找亲朋的事,竟然反而向观众们展示了最真实的偏南地区山水,也带动起了偏南地区的旅游。
因为这次长寿村的事,对外宣布的结果是传销组织借深山隐藏组织,所以为了证明此言非虚,也是为了让全过程更加透明,不让观众产生其他不好的联想,所以南溟山在清理出所有的尸骸和棺木之后,由大师们确定了不会再有任何邪祟之物,后续便交由偏南地区官方和节目组共同处理。
那些长寿村遗留下来的小木楼废墟,还有残留的生活痕迹,以及里面被清理出来的明显是山外风格的个人物品,反倒成为了证明这一结果的最好物证。
南天和导演组一同回到南溟山,在直播镜头下,观众们清楚的看到了村落的废墟,也看到了南溟山最真实的山水风光。
没有了师公的影响之后,南溟山重归天地,在逐渐恢复属于自己的生机。
河水颤颤,山峰陡峭多奇,翠绿盎然。
更加吸引了观众们注意力的,是山壁上残留的悬棺遗迹。
面对询问,导演组早就和特殊部门对好了说辞,大大方方的道:“这确实是南溟山附近村落的一种墓葬习俗,比较独特。”
“等南溟山所有的后续事宜都妥善处理好之后,这里也会被收拾出来,作为正常的景点,重新对外开放。大家要是感兴趣的话,到时候也可以亲自来看看,是个很不错的民俗游览观光的地方。”
导演组卖力的宣传偏南地区,南天也笑着道:“我小时候就在这里长大,南溟山可以说,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南天的眼睛中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怀念,俊美的面容上笑容真挚而快乐,好像他还是多年前那个缠着阿婆玩的小小孩童。
说起南溟山时,南天连语调都柔和了下来,开心的向所有观众们分享自己的童年趣事,间或夹杂着对这里习俗的解释和科普,吸引住了观众们的注意力。
“没想到在我离开南溟山之后,竟然会有坏人破坏了这里的美丽。不过,一切都还来得及,等这里清理完之后,一定会恢复以前的模样。”
偏南地区的工作人员也没有想到,南天竟然就是南溟山出去的孩子,并且还对南溟山有这么深厚的感情,不由得多询问了几句。
南天笑着点点头:“等我退休之后,应该会回到南溟山吧。住在这里,完成我阿婆没有完成的心愿,让南溟山恢复以往美丽的样子。”
不少观众都跟随着镜头一起看了南天很久,也看得出来他来南溟山并不是明星做做样子的那种,而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帮忙,一直都跟其他工作人员一样实打实的做事情。
因此,他们对南天的感官也好了不少。
光是这几天里,南天的社交账号粉丝数量就飞速上涨,甚至快要追赶上安南原的粉丝量了。
这让其他娱乐公司一边惊叹于一夜之间三线跃二线的奇迹,嫉妒南天的好运气,一边更加热情的向节目组投出意愿,想要参加下一期的录制。
南天的经纪人和团队也开心得不行,最近一直在谈合作忙得脚不沾地,商务邀约雪花一样飞过来。
他们很清楚,以南天现在的路人缘加上粉丝数量,只差代表性的作品,就能稳稳的站稳在一线明星的行列里。
但南天对此,却已经不再在意了。
要是以前,他还会很开心自己的事业更上一层楼,但现在他已经有了更加重要的事业。
——继续守护阿婆以生命守护的南溟山。
至于其他的虚名和来自对手公司的抹黑谩骂,南天只是在从经纪人那里听到之后,就一笑了之,并不放在心上。
天地广阔,南溟山高远,他何须为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浪费自己的生命和时间?
经纪人也向南天提出过工作的事情,但南天却只是摇了摇头,笑着回道:“我现在的重心在南溟山,以后也会逐渐处理完所有的工作,然后彻底退圈,回到南溟山定居。”
“当年我侥幸留下一条命,但我不能真的就这么忘记南溟山。南村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们的罪孽,我不想说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南村对南溟山的伤害,我阿婆没有完成的事情,我想,到了我来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
南天说起这话的时候,眉目微垂带笑,神情平和,让经纪人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佛像。
“那……”
经纪人犹豫了一下,询问道:“节目下一期的拍摄,合同已经发过来了,你不想签了吗?”
南天:“!!当然要签!”
“如果不是参加了这档节目,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回到南溟山,也不会在梦里见到我阿婆。”
南天笑道:“燕哥和张导是我的恩人,就算以后我退圈了,只要燕哥和张导需要我,我绝对一口答应下来。再说。”
说到燕时洵,南天就想起了之前他问过安南原的事情。
南天在接下这档节目之前,还只是个三线明星,属于大家感觉自己看过这张脸,但又不太认识的程度。
这份工作,已经是南天能找到的最好的选择了,价钱高,导演和善好说话,也没有过分的要求。
他没得挑。
况且在录制完一期节目之后,南天也看到了实打实的事业进步,原本没有人在乎的他开始被人重视,除了杂志和采访以外,连商业报价都开始主动提高,从对他冷眼漠视,到笑着亲近。
南天是为了事业,才勉强自己留在节目里,逼着自己直面本来害怕的鬼怪。
但那个时候,安南原就已经是流量偶像,大几百万的粉丝量,眼见着的前途光明。
可安南原却拒绝了所有看起来更好的选择,一心一意的加入了这档节目,对燕时洵的态度就和追星的小迷弟没什么区别。
南天好奇的问过安南原,为什么有选择却不选,甚至宁可得罪公司,在别人看来是自毁前程,也要留在节目里。
那时候,安南原笑着告诉南天:“因为我以前以为天就那么大一块,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直到我为了反抗公司而叛逆的参加了这档节目,遇到了燕哥,跟着燕哥见识了前所未有的世界,我才发现,天地广阔。”
曾经安南原有过的感受,现在,南天也同样体会到了。
跳出那个小小的圈子之后,他获得了更广阔的天地,连心胸和视野都开阔了起来,呼吸都开始顺畅和愉快。
每日不再从睁眼起就忧心自己的事业,一想到要面对工作就满心疲惫。
而是迫不及待的起床往外跑,想起今天要做的事情就干劲满满,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不休息的连轴干。
南天曾经觉得,不会有人会有那么精力十足的状态,没有人会喜欢工作。
但从参加了这档节目之后,跟着燕时洵一起走南闯北,他才发现,那是因为曾经他没有遇到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为了热爱和理想,是真的可以燃烧自己。
尤其是和导演组一起回到南溟山之后,南天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为了守护南溟山,守住他和阿婆共同的美好记忆,他可以赌上自己的性命。
就和曾经阿婆的选择一样。
经纪人看到南天现在的状态,也不胜唏嘘。
即便长年在圈子里工作,他已经逐渐开始对情感麻木,眼里变得只有利益。但是南天眼中明亮的光,还是震撼到了他。
如果是其他艺人提出说要放弃大好的事业退圈,他们的经纪人一般都不会高兴,觉得这是大把的金钱,也损害了经纪人自己的利益。
但是当南天说出他要退圈的时候,听到他的理由,经纪人也为之动容,觉得热血涌上心头,想要帮助南天完成他的目标。
南天的状态同样被直播前的观众们看在眼里。
青年笑容爽朗明亮,不带有一丝阴霾,眼睛里是满满的光。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心里充满阳光,满是生机的干劲。
只是看着这样的人,都会让观众们觉得,被感染了这份活力。
[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嘉宾,没想到节目里真是卧虎藏龙,一个两个都这么吸引人。]
[我的南天啊呜呜,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熬出头了。当年你说希望更多人看到你,现在你做到了,你好棒!]
[本来期末考试考砸了,心情特别不好,但是只要看到南天,我就忽然有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感觉,还有希望,奋斗还没有结束。]
[看着南天的时候,我自己都忍不住跟着一起在笑。]
[我以前不喜欢南天,觉得他事业心好重还耍大牌。但现在看着他,有种冬日里太阳暖洋洋洒满了卧室的感觉,很喜欢。]
也有本来就是南天的粉丝,发现了南天巨大的转变。
直播并非一直在户外进行,也有在室内的时候,并且窗户临街或是正对着十字路口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若是以往,南天一定会害怕得瞳孔紧缩浑身颤抖,强烈要求离开这样的房间,远离十字路口或三叉路口。
但是这次,南天却从未提出过这样的要求。
原本的害怕变成了惆怅和怀念,南天甚至会在忙碌的间隙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窗外的路口出神,随即微笑起来。
不仅如此,以往南天只要在房间里,一定会迅速锁上门,这样才会感到安心。
仿佛门外有鬼怪在追杀他一样。
可是现在,南天却改掉了这样的习惯,即便房门大开,他也不会感到害怕。
这种转变被粉丝们看在眼里,有人好奇:[南天是经历了什么吗?感觉他不害怕了。]
[他以前真的很害怕鬼吧,谁开个玩笑都会觉得害怕,我还纳闷他怎么会选这档“心动到九十九天吓死你”节目,现在看,他是被吓习惯了吗?]
但是也有不喜欢南天的人,重新翻出以往南天耍大牌的事,用南天现在的状态作为对比,说南天以前的那些什么害怕鬼的事,都是用来洗白他的,实际上就是耍大牌。
不过,这样的声音刚出现,就立刻被人怼了回去。
不仅是南天的粉丝,还有不少节目的观众,甚至只是因为南溟山寻人的事而关注直播的人,都在帮南天说话。
[南天现在的状态确实是好了不少,但我觉得他现在何止是不怕鬼怪了啊,他好像还有点期待鬼怪的出现。]
[这个我熟悉,我妈妈走之后,我总是希望她能回来看看我,要是不能进入我的梦,那变成鬼回来也行。可惜,不管我怎么想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她一次都没有回来看过我。]
[我经历过,我这边的习俗,头七会在地上洒米,如果亡者回来,就会在米上留下脚印,能让人看到亡者去了哪里。我奶奶的脚印去了我的床边,又去了厨房。我家人都说,她是在怕我饿,还想要给我做早饭。从那之后,本来害怕鬼的我再也没怕过。]
[南天的奶奶好像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走了,该不会他也是这么想的吧?]
[有可能,他不是说他老家就是南溟山的吗,说不定他阿婆的魂魄还在这里,等他回家再给他做一顿饭。]
[唉,什么耍大牌啊,只是童年阴影而已。陪伴了南天这么多年的阴影,最终被对阿婆的爱覆盖。]
[不过这么一看,南溟山确实是个好地方诶,真好看,想去旅游了。]
[等等吧,虽然我也想,但现在不是还有工作人员在南溟山,处理传销组织的事情吗?去了也是给人家添乱。]
[可以去偏南地区别的地方旅游啊!那边的特色就是山多水多,像南溟山这么漂亮的,偏南地区还有一千个!]
[哇!真的吗?我心动了,真的太久没有看到这么好看的山水了,去度假一定很棒。]
[走走走!加我一个。]
[种草了偏南地区,我已经开始搜索偏南地区的旅游攻略了哈哈哈。]
观众们猜得八九不离十,经纪人看到时,本来想要做些什么,引导对南天的好言论。
但最后,他却只是慢慢放下了平板,在工作室愣愣的枯坐了一整天,最后叹息一声,什么都没做。
南天对他阿婆的情感,已经远远超出这些了。
无论团队做与不做,南天都不再在乎。
但是最让南天的团队开心的,莫过于来自偏南地区官方的旅游形象大使邀请了。
南天的努力和态度,都被偏南地区官方看在眼里,因为南天和节目组而被带动起来的旅游业,偏南地区也心里有数。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①
本来力推的长寿村夭折,却没想到,反而带动起了整个偏南地区的旅游行业。
再加上南天本来就是南溟山的孩子,是偏南人,所以偏南地区也干脆将旅游大使的合作发给了南天,让他为家乡代言。
对偏南地区发展有利的事情,南天没有再拒绝,而是高兴的零酬接下了合作。
他的社交账号上,现在每条动态都在夸偏南地区,还有分享偏南地区各个旅游景点的。
不知情的人看了,都差点以为他是个旅游大V。
就连南天的粉丝们都目瞪口呆,没想到他如此敬业。
网络小达人路星星在看到这件事之后,就愉快的和燕时洵说了。
“这次南天是真的高兴了,我还没见过他这么热情的时候呢。本来还以为他就那个性格,没想到他之前根本是没提起干劲嘛。”
路星星兴致勃勃的朝电话那头说:“我都心痒痒,想要和南天一起回南溟山帮忙了。”
燕时洵哼了一声:“宋道长放人吗?”
一提起自家师父,路星星当时就蔫了下来。
“别提我师父,我们还是好朋友。”路星星痛苦捂脸。
本来这次宋道长因为伤势没有愈合,所以没有前来南溟山,让路星星以为自己逃过一劫,还庆幸这次能够不被师父骂。
要是被师父看到了他在南溟山的表现,肯定要挑鼻子挑眼睛的骂他,说他废物了。
路星星委屈得很。
虽然他和他师父的师徒关系非常融洽——路星星自以为的,但是他只是个入门弟子啊,换以前那就是个拎包拎杂物的小道童,出去都不能说自己师父是谁的那种。
宋道长有自己的亲传弟子,那位弟子也像是宋道长一样不苟言笑又努力,早早就出了师,所以路星星这个入门弟子,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正因为如此,所以之前很多年,宋道长都对路星星算得上是放养状态。
即便对路星星三天晒网两天打鱼的状态不满,但宋道长也只会在忙碌中抽空,恨铁不成钢的骂他几句。
直到这档节目开始,考虑到路星星更广为人知的独立音乐人身份,宋道长才把他喊回来,塞进节目里,作为最开始保下这档节目的监管。
毕竟独立音乐人参加个综艺,同样一个圈子看起来也不违和,不会让人猜疑节目组是否真的撞鬼,就算被人发现路星星的道士身份,也只会觉得他是作为音乐人而不是道士来参加,不会多想。
要是真的换个道长去,那可就太显眼了,简直像是对所有人大声说“对,这节目就有问题,我是来驱鬼的”一样。
——虽然观众们已经开始习惯这档节目与众不同的画风了,但毕竟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
观众自己猜测的,和官方说明的,性质可大有不同。
不过就连路星星自己都没有想到,正因为他总是笑嘻嘻却自来熟的性格,可以和所有人都打好关系,瞬间成为朋友。
所以,他也让宋道长对他更加在意。
看到路星星追着燕时洵喊师叔的样子,宋道长暗自点头,觉得路星星真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孩子,孺子可教也。
但等他看到路星星笨拙到连符咒都背不下来的模样,又被气了个半死,觉得这个弟子真是丢人丢到燕师弟勉强了。
路星星成功激起了宋道长重新培养弟子的想法。
所以,宋一道长也从“有空揍路星星”,变成了“每日揍星星打卡1/1”。
——如果路星星知道了这个理由,不知道他会不会哭。
不过,不管路星星知不知道,自从由南溟山回到海云观,他都每天被宋一道长压着揍。
哭嚎耍赖皮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海云观。
还有游客好奇的向门口小道童询问,这算不算传说中的海云观不定时的特殊表演。
小道童冷漠脸:哦,香客您要是来的早,还能看到祖师徒三代连成一串追着满山跑的场景呢,那才叫震撼。
路星星被宋一道长管得严,这对师徒两个每天都在后院教学,外面看不见人。
还让王道长特意跑过来一趟,大骂了宋道长一顿。
无辜被骂的宋一道长,一脸茫然:“我没说过燕师弟什么啊,他要是结婚,我肯定支持。”
毕竟那可是乘云居士的弟子,还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恶鬼入骨相。
就算燕时洵说他要飞在天上摘太阳,宋一道长都不会觉得多奇怪。
“你是什么都没说,但不久因为这个,才让燕师弟以为没人支持他吗!嘴巴除了吃饭就没有其他用途了吗?连句鼓励的话都不会说?你不说,燕师弟怎么能感受到大家对他的支持呢?”
王道长更生气了:“燕师弟结婚你都不知道?”
宋一道长:“???”
是他养伤养得与世隔绝了吗?他怎么没听说过燕时洵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
宋一道长满头问号,还特意问了其他道长,想看看他们知不知道这件事。
结果羊须胡道长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沉吟片刻才道:“对,燕道友结婚了。”
宋一道长大为震撼:“啊——?”
路过的道长也点点头:“我也听说了,燕道友和一位年轻有为的驱鬼者结婚了,都已经住在一起很久了。”
旁边的道长恍然大悟:“哦哦!我想起来了,上次去燕道友家,我还真在他家看到了另外一位。原来那就是燕道友的爱人吗?哎呀,真是太失礼了,早知道应该打个招呼祝福一下的。”
说完,他转头看向宋一道长,奇怪道:“宋道长和燕道友不是师兄弟吗?老道长当年和乘云居士关系那么好,入定前也多次嘱咐宋道长看顾燕道友,结果宋道长连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
宋一道长震惊到眼睛瞪得老大,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许久,他才愧疚道:“是我疏忽了,连燕师弟是什么时候结婚的都不知道。”
王道长义愤填膺,把每个对“燕时洵已经结婚了,一直和他在一起出现的那位青年,就是他的爱人”这件事表示震撼的道长,都好一顿说。
表示正因为海云观对燕时洵太冷漠,连燕时洵的生活和情感状况都不关心,所以燕时洵才会觉得没有人支持他,也因此一直不肯认回海云观。
因此,在王道长从南溟山回来之后,不出几日,整个海云观上下都知道了“燕时洵结婚”这件事。
住在海云观的兰泽也连连点头,证明道:“对,燕先生身边的那位先生,早就对燕先生有了深厚的感情,他们在一起也是顺理成章的。”
说完,兰泽还好奇的问道长:“海云观是不能结婚吗?我看大家好像都是单身。”
道长们:“…………”
扎,扎心了。
虽然理论上来讲,海云观并非不可结婚的全真教,是可以结婚的。
但奈何海云观的道长们更多的将时间和精力放在了修道一途上,压根没有注意到感情问题。
再加上长辈和师父们都同样没结婚,也就没这个意识。
久而久之,竟然让单身成了传统,诺大的道观没一个结婚的。
甚至离谱到让海云观之外的人,觉得海云观的道长们是不能结婚的。
道长们哭笑不得的解释。
但同时也因为兰泽的作证,道长们打消了本来的怀疑。
他们从原本对王道长的话将信将疑的态度,转变成了深信不疑。
也因此让他们开始相信王道长的话,开始愧疚的反思,是不是他们真的对燕时洵太不关心了。
王道长气哼哼的道:“知道了还不赶紧亡羊补牢?就算燕师弟没有承认师承海云观,但他也是乘云居士唯一的弟子,李道长的师侄,你们这个冷冰冰的态度也太伤人了!”
“燕师弟这么多年来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都是因为你们的漠不关心。看看好好一个孩子,谈个恋爱结个婚都不敢告诉你们,就知道你们这些年有多过分。”
王道长痛心疾首:“我可怜的燕师弟啊!”
道长们:啊…………我真的这么过分吗?
道长们一边怀疑人生,一边愧疚反思。
就连监院都在听说这个消息时傻了眼,还特意打电话向官方负责人确认了一下。
“啊?燕先生结婚了?爱人就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助理?”
官方负责人不自觉提高了音量,惊得鼻孔都放大了两倍。
和海云观各有分工、不一定每个都见过燕时洵的道长们不同,官方负责人可是经常见到燕时洵,甚至除开公事之外,现在和燕时洵的私交也不错,算得上是朋友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不是从燕时洵口中听到的结婚的事。
而是从海云观监院那里听到的。
这让官方负责人有些愧疚,反思自己是不是一直忙于工作,连这么重大的事情都忽略了。
在听到监院愁眉苦脸的复述了一遍王道长“不知道就是不关心不支持”的话之后,官方负责人心虚的假咳了一声。
“我当,当然知道了。”
官方负责人强撑着道:“他们已经住在一起很久了,之前大闹租界区的那个厉鬼,也和他们住在一起。上次我去的时候,还看到燕先生教那孩子背书呢。”
旁边听到这话的救援队员们对视了一眼,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惊讶。
队员:燕先生和那位助理已经结婚了?
队员:还有孩子?
队员:哇,果然大师就是大师,家庭组成都和我们不一样。
听到官方负责人的话,监院点点头,相信了王道长的说辞。
挂断了电话之后,监院冥思苦想,试图从脑海中翻出燕时洵爱人的模样。
却发现不管他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燕时洵爱人的脸。
只是模模糊糊有个印象,燕时洵身边,确实一直都站着一位身材高大修长的青年,形影不离。
原来是爱人吗?怪不得。
监院摸了摸下巴,恍然大悟。
“监院?”旁边的道长好奇于监院古怪复杂的神情,不由得问出声。
结果却得到了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燕道友连孩子都有了?也是恶鬼入骨相?”
那道长惊呼:“一家两个恶鬼入骨相,三个驱鬼者?哇,这可是海云观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神奇。”
于是,等路星星听到传遍了海云观的说法时,惊骇到特意掏了掏自己的耳朵,还以为自己耳屎太多听错了。
“啥?燕哥结婚了?还有小孩了?”
路星星沉吟:“虽然看师婶那架势,确实不会放燕哥走,但是小孩……是说井小宝吗?”
模模糊糊知道一点真相的路星星,被震撼在当场:“井小宝不是厉鬼头头吗?好像现在是地府的公务员小头目来着。什么时候变成燕哥家小孩了?”
最重要的是,要是井小宝是燕哥家的,那岂不是和他同辈了吗?
不可接受!!
路星星还美滋滋的想要当井小宝叔叔呢,他坚决不接受三岁小孩和自己同辈,他想要升辈分!
因为要决定下一次节目录制地点,所以张无病也回到了滨海市,来找燕时洵一起探讨几个备用的方案。
却没想到,他一下子从燕时洵的手机声音中,听到了这么离谱的事情。
张无病震惊了。
随即,他顾不上向路星星解释别的,赶紧同仇敌忾道:“没错!燕哥是我一个人的爸爸,井小宝算哪来的!”
绝不能给井小宝任何一丝丝上位的机会!
张无病有种强烈的感受,要是就这么放任井小宝在燕时洵身边不管,说不定下次再回来,这个小院就会被井小宝占领,再也没有他的位置了。
他怎么能容忍自家的大腿被抢走,绝对不可以!!!
在被抛弃的危机感之下,张无病警惕又护食的瞬间抱住了燕时洵的胳膊,死也不撒开手,虎视眈眈的看向井小宝的方向。
莫名其妙被注视的井小宝:“…………”
听到路星星和张无病对话的燕时洵:“…………”
他站在自家的院子里,被生生气笑了。
“张小病,你改名叫张为什么有那个大病得了。”
燕时洵冷笑,一把将张无病薅下来扔到一旁,然后重新接过手机,向路星星质问:“你是说,整个海云观都在说我结婚了,还有小孩了?”
这是不是过于离谱了?
唯一一个知道所有真相的燕时洵,只觉得这种说法荒谬到极致。
要真按照那么说的话,那他的爱人是酆都之主,养的生物里面一个招鬼的张无病,一个厉鬼登位的阎王,还有一个海云观哈士奇?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说什么呢!
当燕时洵冷下声音,丝毫不掩饰自己话语里的凌厉时,强大的气势根本不是路星星能够招架得住的。
路星星瞬间噤声。
就像是害怕被揍而嚎叫声戛然而止的哈士奇。
在人看不到的地方,蓬松漂亮的大尾巴垂下来,紧紧的夹在腿间。
“……是?”
路星星犹豫着,小小声的道:“现在观里都说,燕哥你是海云观之光。”
燕时洵:“?”
什么东西?
“因为百年来,燕哥你是第一个打破了海云观单身传统的人。”
路星星老实的说:“海云观都五代道长了,一直都单身,结果到现在,大家都快忘了其实海云观道长是能结婚的。”
“很多师叔道长都说,要守护燕哥你和师婶的爱情……”
即便隔着手机,路星星也能感受到对面燕时洵低沉的气压,于是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忍不住挂断了电话,逃得飞快。
——开玩笑,当然要跑!
他的求生本能在提醒他,再说下去,怕是会被燕哥打死。
而且以路星星对燕时洵和邺澧的观察,他很清楚在他和燕时洵之中,师婶绝对是无理由偏向燕时洵的。
要是燕时洵揍他,邺澧只会担心燕时洵的手疼不疼,而不会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路星星:唉,我这叔不爱婶也不爱的命啊。
听着手机里传出来的挂断声,燕时洵手掌用力收紧,简直想把手机当成路星星直接捏碎。
燕时洵被气笑了。
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么离谱的情况,也不知道中间是出了什么差错,又是谁造的谣。
就在燕时洵捋顺思路想要找出罪魁祸首的时候,邺澧却抬手支着头,坐在窗户后面的椅子上,眼眸一眨不眨的注视着燕时洵生动的面部表情,唇边泛起一丝笑容。
墨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下来,微微卷曲披散在身边,如水般凉滑。
竟有了几分居家的慵懒气息。
曾经令所有鬼神畏惧的酆都之主,此时却气场柔和安定,染上了人间的温度,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冰冷神像。
邺澧听到了外面小院里的对话,也知道“罪魁祸首”大概是海云观的王道长。不过,他不准备澄清。
这不是很好吗,反正不过时间早晚的事情,那王道长也没说错,顶多把时间提前说了一点而已。
邺澧对海云观更满意了。
不过,他倒是不敢将这话说给燕时洵听。
在用柔软和温度编织的陷阱,警惕的大型猫科动物还在戒备的向里面探视,只试探着伸出肉垫爪爪碰了碰边缘,没有彻底走进来。
这个时候,只要有一点可疑的声音,机警的大猫猫就会转身离开。
而不会落进他的怀中。
邺澧已经耐心的等了很久,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反正无论如何,他都会在燕时洵身边,不管是谁,都无法从他身边抢走他的珍宝。
没有人能够从鬼神眼前,抢走鬼神心爱的人。
除非那人想要见识毁天灭地的鬼神之怒。
冬日的空气微凉凛冽,阳光却暖洋洋的照射下来,笼罩着整个小院。
邺澧微微垂下眼睫,注视着燕时洵修长挺拔的身影,目光从上到下滑过。
燕时洵忽然觉得背后有些发冷,是即便在太阳下也挥之不去的感受。
他疑惑的回身看去,却正对上邺澧带笑的眼眸。
邺澧笑着向燕时洵挥了挥手,薄唇做出口型,无声的问道:时洵,睡午觉吗?
燕时洵的怒气忽然间戛然而止。
他默默的想起前两天晚上,自己回家时莫名其妙走错了房间,早上起来发现他竟然和邺澧同睡在一张床上的事。
耳朵悄悄红了个透,在散落下来的发丝下热得像个小太阳。
燕时洵抿了抿唇,扭过视线,不再看向邺澧。
井小宝眨巴眨巴大眼睛,恍然大悟。
只有张无病还在蠢兮兮的抱着燕时洵不撒手,试图挽回自己在爸爸眼中的乖巧形象。
井小宝嫌弃的看了张无病一眼:连燕燕的脸色都看不出来,还能干点什么?
张无病顿时勃然大怒,却迫于燕时洵就在旁边,敢怒不敢言。
于是只好把自己气成了个河豚,圆鼓鼓的。
井小宝更嫌弃了:幸好阎王不是张大病,怪不得燕燕没有把大病扔去地狱,要不然这么傻,连骨头渣都不剩。
然而下一秒,燕时洵的声音传来:“小宝,发什么呆?背完了吗?”
井小宝反射性缩了缩脖子,立刻一头扎进书里。
井小宝:QAQ凭什么路星星可以在外面玩得那么开心,我要在这里背书嘛,难道我不是阎王吗?谁家阎王这么丢脸嘛呜呜呜。
张无病同情的看了眼井小宝,庆幸自己不用背书。
但他高兴得太早了。
“大病,不用选下一次录制地点了?”
燕时洵双臂环抱在胸前,冷笑道:“不用就出去。”
张无病瞬间怂成一团:“选,选,这就来。”
在张无病开始介绍起各个备选方案的声音里,燕时洵下意识的微微侧首,向窗后看去。
邺澧阖着眼眸,正单手支着头,在阳光下浅眠小憩。
阳光洒在他俊美的面容上,将原本的冷峻中和,光影散落分割,如精心绘制的名画般令人移不开眼。
燕时洵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在发现邺澧已经睡着时,才稍稍放下心来,定定的注视着邺澧,目光认真的描绘着邺澧的轮廓。
“燕哥,燕哥?”
张无病呼唤的声音拉回燕时洵出走的神智,让他恍然回神。
“燕哥你想什么呢,你觉得哪个地点好?”张无病奇怪的问。
燕时洵眨了下眼眸,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将张无病刚刚的话听进去,注意力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一直落在邺澧的身上。
“你重说一遍。”
燕时洵镇定的转过身,平静的神情与寻常一样,没有让张无病看出一点不对劲。
张无病虽然奇怪,但还是听话的乖乖重说了一遍。
就在燕时洵转过身去的时候,邺澧的唇角轻轻上挑。
眼角眉梢,都是温暖笑意。
第236章 晋江
张无病这次,细心挑选了很多个备选地点。
经过阴兵借道和长寿村的事情之后,欲哭无泪的张无病觉得自己被深深伤害了。
他表示,没想到连官方给的地点都这么不靠谱,接连出了两次事情,妄他这么信任对方。
张无病给马道长打电话的时候,越说越委屈,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
马道长:“啊……”
他摸着下巴沉思了好久,想说出实情,又怕伤了张无病的心让他真的哭出来,所以犹豫了好半天,才开口道:“张导你有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就是说。”
马道长委婉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偏南地区官方的问题,而是……张导你这个体质,确实是亿万里挑一。”
张无病呆住了。
他倒是对自己是个什么体质心里有数,毕竟撞鬼撞了这么多年,早就已经习惯了。
但是张无病也没有想到,就连官方的正经事,都能被他的体质而带累成这样。
听着从电话里传出来的哽咽声,马道长甚是同情,但是依旧补了一刀。
“其实如果张导第一次找我来算长寿村的时候,没有在公路上遇到阴兵借道,而是直接到了长寿村,节目组不会遇到这么凶残之事,顶多会觉得有些奇怪,也记不住在长寿村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也就会这么顺顺利利的回来。”
马道长诚实的道:“我虽然算卦不是特别准,但其实也还可以,只是和海云观其他道长比有些差劲。所以张导也可以信信我来着,毕竟那个时候,离冬至还有些时间。”
“海云观后来清理南溟山,也发现了那里是在四个阴阳交替,天地存在最为鲜明的四个气节,举行的祭祀。这一次,刚好是冬至祭。”
马道长说着说着,都有些同情张无病了。
“恰好是公路上遭遇了阴兵借道,耽误了一段时间,所以张导你们到长寿村的时候,才赶上了冬至祭,南溟山那个伪神急需力量,所以不肯放过任何人。”
马道长本来是有些不服气,觉得自己的卜算其实也没有那么烂。
尤其是他和其他几名道长一起清扫过南溟山残余秽气之后,又根据南溟山里被救出来的那对姐妹的话,也发现了长寿村最凶险的时刻,其实一年只有四天而已。
如果是其他时候前来长寿村,也会被留到节气再说,最起码也有一段安全的时间,并不会如此之快的遭遇腐尸。
可偏偏张无病就这么倒霉。
如果张无病按照偏南地区官方给的时间出发,不会如此凶险。而马道长当时算的卦也确实没有错。
唯一错的,大概是张无病的运气了。
马道长常年与邪祟打交道,也见过很多被鬼气影响了气运而倒霉的人。因为八字轻,或者因为祖上有先祖吃阴间饭,所以能看见鬼或是被鬼纠缠的,也见过不少。
但像张无病这种走一步撞三鬼的,马道长还真是第一次见。
一时间,本来是想要证明自己的马道长,都越说越觉得张无病倒霉了。
至于张无病,他已经听得傻了眼,呆呆的举着手机不说话。
马道长担忧的又喊了张无病几声,张无病才抽泣着回过神来,抖着声音问:“马道长,那,那之前宋道长说,我命里有一座鬼城。”
张无病的声音压不住哭腔:“难不成这话的意思,是我这辈子要见完所有这些鬼吗?”
马道长谨慎的组织了一下措辞,委婉的道:“张导,要不……平时多和燕师弟联络一下?”
张无病听懂了马道长话里的意思,就是让他这辈子都抱紧燕时洵的大腿,千万别松手,这样就能保住性命。
至于更深处的意思……
马道长是在委婉的承认了宋道长这句话的真实性。
张无病“汪叽”一声就哭了出来,谁都哄不住的那种。
马道长手忙脚乱的好一阵安慰,还承诺这次只要有时间,就一定把海云观内卜算特别好的道长推荐给张无病,让卜算好的道长帮张无病算这次的行程。
张无病这才被勉强安抚下来。
挂断电话的时候,马道长往后一瘫,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觉得这可真累。
房间外面传来吱哇的求饶声,一路带着风疾驰而过。
“师父哇啊啊啊啊啊别打了别打了,再打你最喜欢的小星星就闪不动了呜呜,我背书,我真的背!师父你不能拿井小宝当参照物啊,燕哥啊不是,燕师叔就更不行了!那可都是恶鬼入骨相,我怎么比嘛!”
那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马道长听到声音抬头往外看的时候,刚好看到了最后一抹浓郁的色彩“嗖!”的过去,带起的风将他鬓发边的碎发都吹了起来,“啪!”的一下抽在了他自己的脸上。
马道长:“…………”
他无奈的抬手将碎发拢好,从刚刚被风吹得堪比逃难的形象,重新恢复成道士的整齐模样。
就那个颜色,一定是路星星没得跑了。
毕竟整个海云观的所有道士里,也只有路星星会穿得那么鲜艳,完美符合他独立音乐人的身份。
而在路星星后面,宋一道长则怒吼着追过来。
“你给我站那!还跑!”
马道长一听到宋一道长的声音,赶紧一推窗户跃身出来,将宋一道长拦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路星星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师侄,虽然蠢了点,但可爱啊,总是笑嘻嘻的,看了就让人心情好。
所以马道长想了想,还是觉得,得救路星星一命。
要不然以后就看不到路星星耍宝的可爱模样了。
“宋道长,宋师兄,可以了。”
马道长站在宋一道长的必经之路上,将师徒两个隔开在两边,无奈的笑着道:“消消气,难道你还能打死星星不成?”
宋一道长本就不苟言笑的脸阴沉着,看起来更加可怕。
听到马道长的话,他冷哼了一声,但到底还是没有继续追路星星。
宋一道长将手里雪亮的薄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收剑背在身后,就此作罢。
剑锋微颤,在空气中带起一阵嗡鸣。
悄悄在不远处躲起来的路星星,光是听着声音,都觉得心惊肉跳。
他拍了拍胸膛,觉得这次自己是好悬免过去一顿揍,一时间看着马道长的目光都带上了崇拜。
路星星:马师叔,好人呐,好人一生平安!
但宋一道长虽然听了马道长的话,没有继续追,却还是恨铁不成钢,咬着牙恨恨道:“朽木不可雕也!”
“马道长你有所不知,星星这孩子在南溟山的时候,请神符竟然生效了。”
宋一道长又是骄傲又是惋惜的道:“他竟然成功请借到了神力入体,这在他们这辈道士里,可是难得一见的事情。”
“你说,这样的天赋,我怎能不着急?”
宋一道长叹息道:“就不该信他那劳什子的鬼话,说什么去做音乐追求自由也是修道。”
马道长先是讶然,随即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在长寿村的时候,能够在燕师弟不在的情况下,成功保护住了节目组所有人呢。我们所有人失去意识的时候,也只有星星一个人还保持清醒,原来是请借神力的原因啊。”
这样一想,刚刚还觉得“星星只是个孩子,别揍他”的马道长,顿时就改变了想法,觉得“路星星竟然还是个孩子,别放过他”。
马道长若有所思的回过头去,往路星星跑走的方向看去。
路星星虽然知道马道长看不到藏在房屋后面的他,但也在看到马道长眼神的时候,被吓得汗毛直立,赶紧狗狗祟祟的踮着脚一溜烟跑了。
路星星:溜了溜了,这个观我是待不下去了,所有人都想要揍我QAQ。
“这事其实也怪我,要是我的伤能好的早一些,我就也能去南溟山,或许你们也不用经历那样的危机。”
宋一道长叹了口气,关切的向马道长询问着南溟山的现状。
虽然几十年前南溟山祸事的时候,宋一道长并没有实地进入南溟山,但它毕竟是堆积在海云观所有人心头上的一件大事。
这一次谁都没有想到,明明节目组去的是长寿村,却将南溟山的事情及时赶在冬至之前解决了,没有让灾祸进一步扩大。
马道长也说起了南村遗孤的两姐妹。
在后续道长们排查南溟山的时候,那对姐妹毫不藏私的给了他们很多帮助,甚至亲自带着他们去尸骸的埋骨地。
还有很多隐藏在小木楼废墟下的地下室,也是妹妹用钥匙开了门,让堆积在地下室里的尸骸和器物重见天日。
这让道长们搜出了很多属于师公的东西,还有密密麻麻记载了南溟山邪术的手札。
无论是祭祀器皿还是手札书籍,所记录和使用的手段之阴毒,令道长们都倒吸凉气,没想到师公竟然能狠毒至此,这根本已经超出人的极限了,甚至连鬼都比师公有人味。
但在愤怒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后怕。
在师公亲手所写的手札上,清晰的记录着他本来的计划和每一步的目的,包括他在最后一次冬至祭之后能够达成什么样的高度,都有着详细的分析和记录。
这些漂亮的字迹,却看得道长们浑身发冷。
要是师公真的成功了,那就是夺取大道,执掌天地。
然而这样一个阴毒扭曲,丝毫不尊重生命的人,如果真的被他掌握了天地……
道长们不敢想象那会是如何惨烈的局面。
甚至为了所谓的没有一切苦痛和悲伤的桃花源,师公会将所有生命都做成非生非死的怪物也说不定。
即便宋一道长没有亲眼看到那样的局面,但光是听马道长描述,都觉得怒火在心中燃烧。
“那两姐妹呢?她们的情况可还好?”
宋一道长听到马道长说那两姐妹没有任何亲人,从出生起就师公养在身边,也没有出过南溟山之后,不由得担忧的关切询问。
“要是她们有什么困难的话,或是害怕被他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也可以让她们来海云观。她们帮了海云观,我们就要偿还这份因果。”
宋一道长说:“我们海云观没有乱七八糟的忌讳,是男是女也都不影响,她们可以在海云观住,不喜欢的话也可以在山下的村子里住。要是想读书,海云观送她们去上学,不想接触外人的话,也可以在海云观跟着小道士们一起学习。”
虽然宋一道长不怒自威,总是一副严肃的模样,常常吓得人连声音都下意识放低,在他面前乖得和个团子一样。
但实际上,宋一道长考虑事情很是周全,已经为那对姐妹想好了一切的路,尽可能帮助她们又不让她们觉得不舒服。
马道长听到这话,先是愕然,随即哭笑不得的道:“放心吧,燕师弟早就安排好了。”
姐妹两个对南溟山没有留恋,但是,却对山外民宿的老板娘有着深厚的感情。
她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任何女性长辈,甚至连孩童本该有的正常童年都没有。
从她们有记忆起,就一直在和死尸打交道。
甚至很多长寿村没能成功“复活”的尸骸,都是经由她们的手被处理掉的。
即便她们才成年不久,但面对死尸和腐烂臭气的时候,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就连胆子相对较小的妹妹,都能面不改色的空手直接把死尸的皮肉一点点刮下来,然后把骸骨扔进河水里。
没有人能够帮她们,或者告诉她们什么是正确的。
除了她们彼此拥抱着取暖,扶持着对方一起走下来以外,唯一给过她们温暖的,就只剩下了民宿老板娘。
那年她们很小,才六岁。
在祭典过后,姐姐拉着妹妹悄悄的趁机离开南溟山,本来是想要逃离师公的掌控。
但是当走到山口的时候,姐姐却看到了山外同样生长着黄白相间的菊花。
这意味着,她们根本跑不出师公的掌控,只看师公想不想把她们叫回来而已。
就像家里养的小动物,就算在栅栏里到处乱跑,主人也只会觉得小动物活泼,乐呵呵的笑着看。
那一瞬间,姐姐心如死灰,想要带着妹妹直接跳河结束生命的念头都有了。
但是却被老板娘看到了。
老板娘看到,这两个小姑娘穿得破破烂烂的,身上的衣服一层叠一层,像是从死人堆里扒衣服套身上一样,甚至满是泥土污脏的小脚冻得僵硬发青,都没有穿鞋,被山里的石块割破在流血。
两姐妹在山口边抱成一团,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老板娘心都快碎了。
她赶紧把两个孩子抱回家,给她们喂了热水和食物,帮她们洗了脚穿了新鞋,又把自己以前的衣服掏出来改一改,给了两个女孩子穿。
那是两姐妹从出生之后,第一次被如此温暖的怀抱拥抱。
妹妹甚至哭了出来,想要留在民宿不想走。
但姐姐很清楚,如果她们两个不回去,一旦被师公发现,甚至会牵连老板娘,让她受到威胁。
所以,姐姐向老板娘道了谢,拉着妹妹离开。
却在下一次祭典之后,重新出现在民宿外面。
手里还攥着一把织物。
姐姐郑重的告诉老板娘,这是她们姐妹两个的手工,可以给老板娘当做报酬,来换衣服等物。
除此之外,姐姐其实还想要让这些根据传承编织而具有了特殊效果的织物,来保护老板娘安全。
不过,老板娘并不知道这件事。
她只是心软的觉得两姐妹太可怜了,所以即便不觉得这些织物真的能卖钱,但也收了下来,并且塞给两姐妹更多的东西。
十几年来,老板娘一直都承担着两姐妹“妈妈”的作用,给了她们关爱,也让她们没有像师公那样变得麻木而漠视生命。
两姐妹的善良,是老板娘给的。
因此,在听救援队说山外民宿区遭遇意外,老板娘险些丧命之后,姐姐就愤怒得简直想要冲回南溟山鞭尸师公。
燕时洵将两姐妹和老板娘的情感看在眼里,因此就告诉姐妹两人,既然喜欢老板娘,那就和她一起住吧,在她的身边保护她的安全。
也让老板娘来温暖姐妹两个的生命。
民宿老板因为常年进入山中打水,所获得的生机已经超过了他本来的限度,因此在清算因果之时,直接赔上了性命。
在救援队和节目组众人还在山中时,被山外救援队员压制的民宿老板,就皮肤迅速龟裂出血,整个人炸开成一团模糊血肉死亡。
而老板娘,也失去了唯一的一个亲人。
她本来的家庭一团糟,从她成年之后毅然决然的离开之后,就再无回去的可能。
她又在南溟山外经营民宿多年,早已经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
丈夫如此惨烈的死亡,并且在知道了丈夫只是被邪祟入体,并不是真的出自于本身的意愿想要杀她后,老板娘嚎啕大哭,孤独而仓皇。
而两姐妹的到来,却刚好弥补了老板娘的孤独。
老板娘没想到,自己的善心救了自己一命。
两姐妹也没有预料到,她们感恩的回报,给自己带来了一个家。
三人抱头痛哭,然后决定继续留在南溟山外,一起经营民宿,在这里平静幸福的生活。
“因为感念燕师弟的帮助,所以那两姐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师公的老底抖了个干净。她们还说,只要是南溟山的事情,我们尽可以找她们不用客气,这是她们为了感谢燕师弟而唯一能做的事情。”
马道长失笑的摇了摇头,感慨道:“师公这是死得不能再死了,别想有任何卷土重来的机会。”
宋一道长听到这样一个圆满的结局,原本严肃的脸色也缓和了下来,眼睛中也带上了笑意。
他温声说道:“我的伤好得也差不多了,这次燕师弟他们那边再出事,我一定第一个赶到……”
“快住口!”
马道长惊恐的制止了宋一道长:“你在说什么,别说!说出来万一被天地神明听到了,以为是你的愿望所以实现了怎么办!”
两位道长也意识到了什么,整齐划一的扭过头往旁边看去。
还好,因为这是海云观后院,所以并没有供奉神像或祖师挂画。
厢房中,只有一尊古旧得看不出年头,被废弃已久的乌木雕塑。
漆黑又被划烂的面目,看不出是哪位神明或精怪的塑像。
不过一手长的乌木雕像被摆放在桌子上,早已经落满了灰尘,被人遗忘在这间久久没人会来的房间里。
马道长扫了一眼,大致有点印象,好像是哪位香客说是不敢擅自处理神像,所以拿来海云观,请道长帮着处理的。
不过,倒是不知道当时是哪位道长接的手,竟然就这么扔在了这里。忘了吗,还是有事耽误了?
这个念头也只是从马道长心头划过,随即就被他抛到了脑后,没有放在心上。
“幸好你没有在正殿说这话。”
马道长呼出一口气,原本砰砰直跳的心脏慢慢恢复平稳:“幸好不是在神像面前说的,要不然乱说话可要不得。”
宋一道长也懊恼的手持结印,朝天地深深躬身行礼,然后迅速的低声念起了净口神咒,将刚刚说错的话抹去。
“张无病导演那边,决定好下一次要去的地方了吗?”
宋一道长说:“眼看着要往年关去了,按照以往的经验,来观里上香请福的香客信众一定很多,要是赶上那时候,观内本就人手紧张,可就不好抽人去张无病导演那里。”
海云观作为国内最知名的道观之一,灵验和真才实学是有目共睹的。只要开放,前来寻求帮助或上香的信众,便络绎不绝。
并且,因为海云观百年来一直都扎根于滨海市,这个素来以新旧冲击融合而为人惊叹的大都市,也有着逢年过节拜海云观的传统。
很多人对于过年的童年记忆,都是被家长牵着,上山去看海云观上新年第一炷香,做第一场祝由科仪,为市民散福气。
无论是大人还是孩童,都兴高采烈的伸手去接道长们洒在空中的红纸,寓意清扫旧年,迎来新年的新福气。
还有算卦的,摇签的,在红色小木板上写好愿望挂在树上的,道长们送用红豆薏仁红枣等物熬煮的福粥,送给孩子的红色苹果和观里自己做的糖……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人来人往间,热闹得令每一个人都不自觉的被感染笑意。
甚至有滨海市的人说,没有任何一个滨海人的童年里,没有海云观的记忆。
那种人山人海,热热闹闹年味十足的场面,也年年都会被滨海市电视台直播,喜气洋洋的祝福所有市民。
不过,对于海云观的道长们来说,那就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
马道长听到宋一道长的顾虑后,也深以为然。
“虽然我很想说不用担心,要祝福张导。但是张导的运气实在是不争气,让我放心不下。”
马道长叹了口气,掏出手机说道:“我给张导说一下这个事情,问问他那边选的是哪个地点,我们也心里有个数。”
“也不知道张导祖上到底出过什么人物,天师吗?怎么会招鬼到这种程度。”
马道长提起张无病,就长吁短叹:“本来以为这是个人体质问题,现在看,我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张导的血脉问题。这种撞鬼程度,是真的能够存在的吗?”
宋一道长对张无病的事略有了解,便道:“张无病导演本来应该死在十九岁那一年,不管他父亲从前给他的找到的是谁,算出来的命盘都应该是如此。他不应该活过二十岁,他的命盘不属于人间。”
“但是他遇到了燕师弟。”
“从他们在滨海大学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两个人的命盘就开始互相影响,并导向了所有人都未知的方向。恐怕,只有天地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毕竟人有千卦,天却只需一算。”
宋一道长沉吟:“不过,当时乘云居士,应该是早就算到了这一幕。”
马道长叹气:“乘云居士早已经仙去,就算我们现在猜,也不知道真相到底为何。”
“从鬼山开始,事情就早已经脱离了海云观和我们的掌控范围了。”
马道长仰起头,目光投向高远天空。
“大道在上,大道无情。”
“却生育天地。”
……
被马道长挂念着这一次拍摄地点的张无病,却累得想要直接躺平在街上,像累惨了的萨摩耶一样任由别人怎么拽都坚决不想起来。
但是有导演组在后面催着,还有官方负责人、偏南地区官方、视频平台官方、滨海市……等等所有人的消息,都在张无病的私人账号里,等着他一一回复和确认,让他半点都抽不出时间。
张无病甚至恍惚觉得,自己快要连喘气的时间都要没有了。
“妈,你一定要帮我向你的助理表示崇高的敬意。”
在接到张母关心打来的电话时,张无病认真的说:“我以前错得离谱,竟然觉得家门外的世界是美好的。没想到要独当一面需要操心的事情有这么多,以前都是你和爸的助理秘书帮我做,我都不知道。”
他的语气诚恳,带着熬夜后的恍惚:“太强了,真的。现在换成我,每天都要打几百个电话,和上百号人打交道……要是我是社交恐惧症,恐怕已经吓死了。”
张母“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朝旁边做了自己十几年助理的职业女性悄悄比了个大拇指。
助理也在短暂的惊讶后,真心实意的笑了起来。
所以说,张家的崽虽然经常顶撞张父,但还能被张家所有人喜欢,甚至还能抱住燕大师的大腿成功活下来,都是有原因的啊。
说话真甜。
助理笑着摇了摇头,忽然就理解了张家所有人,甚至节目组接触到的人都喜欢张无病的原因。
张无病向张母抱怨,说自己除了敲定地点之外,还要选出来一位补进来的嘉宾。因为需要考虑各个递来合作意向的明星艺人后面的公司,还有其他很多影响因素,他依旧抓狂得快要头秃了。
“宋家的小儿子受伤,我前几天去看他,他还和他哥哥吵架,说是想要让之前那位退圈的歌神参加你的节目。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宋家小儿子竟然想管我叫妈,吓得我哟,难道他为了让公司艺人拿资源,已经这么拼了吗?”
“但不应该啊,宋家小儿子的脾气出了名的差,而且从来不管公司事务,不应该这么上心才对。”
张母想了想,说道:“我当时装作没听到,不想要影响你的判断。你放心,不管你选谁,有我和你爸在,谁都不敢怎么样你。”
“退圈的那位歌神啊……”
张无病摸了摸自己下巴,想起来一件事:“妈,那不是你年轻时候的男神吗?我爸还吃醋来着。”
张母一仰头,骄傲道:“那是,也不看看老娘选男人是什么眼光,不好的能被我看在眼里吗?”
张无病被逗笑了,也笑着应和,狂夸张母,听得张母心花怒放,感慨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儿子虽然从小撞鬼让她操碎了心流干了眼泪,但却是个实打实的好孩子。
“对了妈。”
临挂断电话之前,张无病忽然飞速的说:“我爱你,啾啾。”
张母拿着已经被挂断电话的手机,直到黑屏仍旧没有回过神来,愣在了原地。
助理好奇上前,张母才笑着快速眨了眨眼睛,将眼眶里的热泪逼退回去,笑骂了一句:“这孩子,说什么呢。”
不过,挂断了电话的张无病自己却知道,他是因为看到了南溟山的惨状,才会鼓起勇气,对母亲如此直白的表达亲情爱意。
那些尸骸的亲人,再也听不到来自他们的一声问候了。
南天也再也见不到心爱的阿婆。
看到他们,张无病才深刻的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家人朋友都好好的活在世上,没有生死别离,没有病痛衰老。
人生诸般苦楚,却只有见到过,才更加珍惜生命,不肯浪费时间,也不能错过每一个向亲人表达关心的机会。
张无病挂了电话之后,偷偷笑了好半天,脸都红了。
然后他才咳了一声清清嗓子,给宋辞打了个电话。
小少爷一回来就被送进了专属病房,他哥被他虚弱得随时都会枯萎的模样吓得半死,直接在他病房里办公,不敢错过一眼。
结果小少爷却还是被他哥敲键盘打电话的声音吵得不行,怒气冲冲的朝他哥骂了很久。
宋辞哥哥:Q皿Q。
接到张无病电话的时候,宋辞还在和他哥争论,明明他身体已经一点事情都没有了,活蹦乱跳得能打死一头牛——宋辞自己认为的,真伪性存疑。
但是他哥却死活不让他出院,生怕他一出院就虚弱回去。
本来语气极差的宋辞,在听到张无病提起退圈歌神的时候,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语气瞬间好转。
“你决定让他来参加节目补位嘉宾吗?”
宋辞疯狂点赞:“张大病,这是你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了,相信我,你要是不选他,你就是臭傻子。”
张无病:“……???”
离谱!
话都被你说完了,路都给我堵死了,我还说什么!
难道真要当臭傻子吗!
不过,当张无病气呼呼的管导演组要来退圈歌神的参与意向书,又找人问过退圈歌神的情况,也自己在几个网络平台上搜了一圈他的风评后,忽然就觉得,这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年歌神盛极一时,却急流勇退,在数万人的演唱会上鞠躬谢幕,宣布退圈。
从那之后,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情况,却永远有人怀念他的黄金时代。
甚至在他之后,很多人模仿他的风格和形象,想要取代他成为歌神。
就连节目组之前请来的,和路星星同期进入节目的那位嘉宾,虽然被称为歌神,但谁都知道,那个“歌神”不过是凭着和退圈歌神相似的面容和声音,所以才被人奉上神坛的模仿品。
张无病在翻阅许久,又和导演组开了很久的会讨论,终于一锤定音,敲定了这一期的补位嘉宾就是那位退圈歌神。
“李鬼我们都请了,难道还差一个李逵吗?”
张无病道:“既然宋家帮他递了意向书过来,宋辞也极力推荐他,他本身有实力有人气风评也好,还是我妈年轻时的男神。那,我完全没有理由拒绝他嘛。”
燕时洵倒是不关心谁来补位、又是什么身份。
娱乐圈里的大咖小咖,粉丝多少,都与他没有关系。
他有自己的世界和生活。
小院外是天地大道,而小院里,鬼神阎王齐聚,相处“融洽”,平静而细水长流的幸福。
张无病打电话来的时候,燕时洵颤了颤眼睫,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拿电话。
这个时间其实不算晚,还没到燕时洵平常的休息时间。
但是今天却是个例外。
燕时洵本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生病的事情,这已经离他太过遥远,上次生病的记忆已经久远到模糊不清了。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这次不仅生病,而且还发烧了。
间接原因是邺澧。
因为小院是老式布局,所以并不像现在每个房间有单独的淋浴间,而是所有人共用一个。
燕时洵洗完澡之后才发现,自己忘记把毛巾拿进浴室了。
要是换成以前,他自己走出去拿就行。
但问题是——
邺澧就坐在浴室外面的客厅。
这让燕时洵犹豫了很久,都没能下定决心出去。
于是,他就带着浑身逐渐变冷的水珠,在寒冷的冬天站了很久,还有风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
燕时洵成功病倒了。
他躺在被子里,等睁开眼睛时,窗外已经是黄昏,金红色的夕阳洒落院子。
美丽却让人心生无限孤独。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从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还有冰冷的空气。
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会莫名其妙的有些脆弱,更容易孤独。
燕时洵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早已经在李乘云走了之后,习惯了一个人的孤独,但此时,却忽然间让他无法再忍受。
似乎院子里应该有背书的井小宝,旁边应该坐着邺澧,或许还要再加一个路星星和张无病。
是因为之前习惯了邺澧在身边吗?
习惯了只要抬眼看去,就能看到邺澧吗?
好像是个坏习惯。
燕时洵昏昏沉沉的想着,眼睫不受控制的往下垂。他拉了拉被子,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了些。
而这时,房门却被轻轻敲响。
不等燕时洵回应,房门就已经被推开。
邺澧手里拿着托盘走了进来。
他将手里的粥碗和热毛巾都先放在了一旁,然后默念起符咒让自己的手掌更热一些,接近于生人体温,才伸手去试探燕时洵的额头。
燕时洵半睁着眼眸看去,换来邺澧的微笑。
“好些了吗?”
邺澧又是无奈又是生气,但又不舍得说重话,只能道:“生人脆弱,下次洗澡忘了拿毛巾,也可以先让我离开,你再自己出来拿也行啊。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燕时洵抿了抿唇,也觉得奇怪。
自己明明不该是害羞内向的性格才对,但莫名的,他在邺澧面前,总会有些许不同。
额头上落下的手掌带来微凉的舒适触感,让燕时洵没忍住蹭了蹭。
邺澧眼瞳一缩,随即唇边克制不住的扬起笑容。
在他眼里,这简直是大型猫科动物主动伸头过来蹭蹭掌心,可爱得他心都软成一团。
有什么比平常里充满力量和攻击力的强大存在,忽然间露出的脆弱一面,更吸引人的吗?
对邺澧来说,这就是最极致的诱惑力。
他甚至有种冲动,想要揉乱大猫猫的头毛,手感一定很好。
但当邺澧回神过来,再次看去时,才发现燕时洵已经在半梦半醒中重新阖上了眼眸,往日里俊美却锋利的容颜显露出一分柔软来,浓密的睫毛在眼眸下投下一片阴影。
似乎是因为邺澧微凉的体温反而让燕时洵觉得很舒服,于是,他抱着邺澧的手掌,沉沉睡了过去。
邺澧连呼吸都放轻了,他轻轻的将燕时洵手中的手机抽走,直接按断了通话。
对面本来还在不停说着的张无病:“???”
完了,燕哥讨厌我了吗QAQ。
对于邺澧而言,张无病现在就是个聒噪的蝉,“吱了哇吱了哇”的吵闹,影响燕时洵的休息。
就算张无病要说的是天塌了的大事,邺澧现在都不在乎。
没有比燕时洵的休息和康复更重要的事情。
邺澧坐在床边保持着这个姿势,唯恐惊醒燕时洵,但却没有丝毫不耐烦和疲惫,只是一动不动的用温软目光注视着燕时洵,整个人都被染上了燕时洵高热的温度。
金红色的夕阳洒进房间,美轮美奂,却因为两个人的存在而不再有孤寂之感,反而温馨柔软,暖进了心底。
不过,在房门外面,井小宝面无表情的扒着门缝往里看,用仇恨的目光死死的盯着邺澧,像是要吃了他的血肉。
邺澧漠然投过去一眼,丝毫没有面对燕时洵时的温暖笑意。
井小宝顿时缩了缩,踮起脚去够门把手关了门。
他的大眼睛里蓄了一层眼泪,连软嘟嘟的脸颊都憋得通红,看起来委屈极了。
可惜,他唯一一个能够告状的人,现在正睡着呢。
井小宝瘪了瘪嘴想要哭,却先打了个饱嗝:“嗝~”
厨房里,堆满了邺澧尝试做粥的失败品。
不过,它们现在只剩下了空碗。
井小宝:QAQ好撑呜呜好难吃。
第237章 晋江
张无病本来还以为南天不会答应新一期节目的拍摄,毕竟南天对南溟山表现出那么深厚的感情。
不仅是南天本身的工作团队,现在他调整了所有的商业合作,已经有了逐渐退圈的趋势,因此所有与南天的工作团队有接触的人,都猜测到了南天可能要退圈。
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南天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毕竟现在他的事业在飞速上升期,不出意外的话,以南天的实力和品行,再加上这档节目送上的热度,南天是实打实的下一代一线明星,未来一片大好。
他们又是惋惜,又是觉得南天大概是有毛病。
但张无病和其他一起经历过南溟山的节目组成员,却都很清楚,那是因为南天的阿婆。
南天一生的阴影来自于南村,而现在,他要花费剩余的所有人生,去将曾经的阴影和南溟山的罪孽,变作开满山坡的簇簇野花,盎然生机。
张无病一想到南天,就头疼着补位嘉宾的事情,毕竟每一次选择都意味着要平衡考虑所有因素,一不留神就会得罪人。
虽然张母给过他保障,背靠着张家,身为富三代的他也不必害怕任何事情。
但是,张无病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成年了还说要独当一面,那就不好再遇到什么都回家找家长。他应该像官方负责人或者海云观道长们那样,成为可靠的人。
虽然最开始的时候,张无病只是想要完成自己的导演梦才开始拍摄综艺,但是这一路上他所遇到的人,都在潜移默化的改变他,他们身上美好的品质在影响着他,让他也想要像那些人一样优秀。
但另一边,张无病在向南天询问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连祝福南天的话他都在心里打好了草稿。
毕竟是南阿婆没有完成的事业,南天又对南阿婆有那么深厚的眷恋,整个南村只有他一个人因为被南阿婆送出山而幸免于难。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质疑南天的立场。
可张无病没想到的是,南天竟然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这档节目也算是我的人生转折点了,见证了我太多重要的时刻,张导和燕哥也是我的恩人,我当然不会走。”
南天的声音爽朗,带着以往所没有的开阔:“我在节目里认识了这么多人,都已经是过了命的交情,能有和朋友一起出门旅游的机会,我怎么会拒绝?”
甚至担心张无病多想,南天还反过来安慰张无病道:“张导你别放在心上,我的很多商务合作都涵盖到几年后了,就算我想要退圈,也要一步步慢慢来,需要一点时间,所以继续拍摄节目完全没问题的,不是因为你的原因才不得不留下来。”
张无病和南天交谈了很久,从南溟山以往的历史一直聊到师公,又聊到了祭典和织物等等传承,从白天一直聊到天黑,直到有人找南天,他们才挂断了电话。
但张无病手里拿着已经黑屏的手机,却呆坐许久。
导演组发现他的时候,就看到以往一向笑得无忧无虑的导演,竟然脸上有些惆怅,像是一夜之间成熟了一样。
副导演:“?”
“导演。”
副导演思索着道:“难不成,张家破产了?”
“啊?”张无病茫然看去。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的综艺办不下去,张家都不会破产。”
张无病叹了口气:“现在我才知道,以往看到的那些总裁助理有多强,铁人吗?竟然能把这么多工作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副导演奇怪的看着张无病,不理解富三代的心理。
要是他有张无病这个家世,就算父母打死他他都不会出门工作的,躺床上睡觉看电影多舒服?
也就只有他们导演了,明明可以躺平,却非要努力扑腾。
张无病其实自己也清楚,现在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落寞和悲凉。
在和南天谈完之后,张无病只觉得,南村明明将有着不输于符咒力量的织物传承了下来,却没有将其他值得传承的东西留下来,反倒将用死尸祭祀这种糟粕传承了下来。
但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应该也有其他美好的东西被留存了下来。
这样想着,张无病向副导演道:“我记得,我们的备选方案里,还有几个文化传承的?”
副导演点点头:“是啊,但是我们不是已经选好了吗?都拿去给海云观算过了,一切顺利,不会有问题。导演你就别担心了……”
“换一个。”
张无病忽然出声,斩钉截铁的打断了副导演的话。
副导演眨了眨眼,慢了好几拍才意识到张无病说了什么。
“……啊?怎么好好的,又要换?”副导演茫然。
张无病的眼中却满是坚定:“我们一直都以拉动旅游为出发点,但其实仔细想想,以我们节目现在的订阅量,可以做到太多事情了,比如宣传将要失传的传承和手艺。”
“像南天,他是因为南阿婆才会知道那些织物的含义,但其他人呢?都已经忘了。”
张无病看向副导演,笑着道:“正好我记得,有好几个备选方案都是有传承的手艺人的,我们可以在那里选嘛,反正选哪个都没什么区别,又不是和官方的合作。”
“这样的话,何不选一个一箭双雕的呢?我们三嬴。”
张无病在胸前比比划划,意思是节目正常拍摄不影响,当地旅游也照常拉动,另外还能宣传下要失传的传承。
副导演本来还在犹豫,因为之前已经敲定并报备了拍摄地点,也已经让工作人员过去做了前期准备,现在要是更换的话,准备工作都要重新做。
但架不住张无病平时虽然不靠谱,可一旦遇到他打定主意想要坚持的,就会变得口若悬河侃侃而谈。
——这可是曾经连张父都招架不住的口才。
副导演和其他导演组的人,越听就越是觉得张无病说得有道理,甚至还有点愧疚,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于冷漠了,被多年的工作磨砺得忘记了曾经的柔软和热血。
明明现在帮助宣传文化传承,对他们节目来说也不过是顺手的事,怎么就不能做了呢?
副导演最终没能抵得住张无病的口才,溃不成军,一口答应了下来。
张无病这才心满意足的长舒一口气,美滋滋的给燕时洵打电话,迫不及待的想要告诉他燕哥这个好消息。
倒是导演组的一名工作人员看着张无病的背影,有些担忧:“张导这回选的地方,不会又出什么事吧?”
“呸呸呸!乌鸦嘴。”
副导演不高兴的看了那人一眼,但也心里没底,想尽了办法在安慰自己的说:“这次肯定没问题,你想啊,张导本来选的是另外一个地方,就算出事也应该是那里有问题。现在换了地点,肯定就更安全了。”
“也对。”
那工作人员虽然口头上应了下来,但看着张无病手舞足蹈的背影,还是有些担忧。
不过,当新的拍摄地点发给各位嘉宾之后,那位退圈的歌神在看清了地名之后,十足十的惊讶在当场。
和他在一起的宋辞立刻伸头看过去:“怎么了谢麟,这次的拍摄地点你不喜欢?”
听到有人直呼歌神大名,旁边宋氏公司的员工都往这边看,愤怒的想着是哪个家伙这么不知道天高地厚,真以为歌神退圈就没粉丝了吗,竟然这么没礼貌。
但等他们看清坐在歌神对面的,是宋家小少爷之后,怒气顿时就蔫了下来。
员工:“啊……是小少爷啊,那叫就叫了吧,太正常了。”
“小少爷对宋总都直呼其名,除了燕时洵先生,还没见哪个没被他喊过全名的,谁都没办法。”
“最开始参加节目的时候,小少爷对燕先生也直呼其名来着,后来才改了口。”
“主要是,小少爷真的帮了歌神很多,没有他的话,歌神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唉。”
“小少爷是他的恩人和伯乐啊,歌神自己都亲口承认,连‘小少爷’这个称呼都是他在采访中亲口喊出来的,我们粉丝也没什么可说的。”
宋辞敏锐的听到了不远处的嘀嘀咕咕,但他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翻了个白眼:“你每次来公司,都能引起这么大阵仗,真不考虑复出吗?”
“说到底,巅峰时期退圈,也就只有你一个了。”
这话出口后,宋辞想了想,又改口道:“不对,现在还多了南天。你们的傻简直是一脉相承。”
谢麟听到宋辞的话,无奈的摇头笑了笑,没有放在心上。
他的目光专注的看着手机上导演组发来的信息,腰背挺得笔直,修长的身躯坐在沙发上也仪态优雅完美,像一幅画一样。
虽然谢麟已经年过四十,但对自身的管理却多年来没有松懈过,即便退圈多年,却依旧保持着一个顶尖巨星该有的最好状态,身材紧实匀称没有一丝赘肉,面容也依旧如当年一般俊美。
谢麟年少成名,却又在巅峰时退圈,当时也不过才二十岁出头。
虽然他在歌坛只有短短几年,却引领起了一个黄金的时代,无论是谁谈论起歌坛甚至当年的时代,都绕不开谢麟的名字。
如今他应宋辞推拒不掉的邀请回来,却依旧和当年一样,没有什么变化,让人恍然觉得这些年的岁月都是虚妄。
岁月不曾败美人。①
不过,这些年的隐居岁月,还是让谢麟平添了一份沉稳和温和,那是历尽千帆后的平静。
当他垂眸笑起来时,虽然眼角有了皱纹,却比年轻时更加有种说不出的韵味,像是美酒醇香,需要细细品味。
宋辞定定的看着谢麟,随即不高兴的撇了撇嘴,单手撑着脸颊道:“张大病那边的名额有限,每次出来一个,所有人都在争抢,就算是宋氏在这一堆里,也不好抢。”
“所幸我留了个心眼,打听到张家夫人年轻时是你的粉丝,所以在她来看我的时候提了一嘴。”
小少爷懒怠的歪坐在沙发里,虽然腰背始终是挺拔笔直的,但坐也没个坐像,和仪态优秀的谢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南溟山的时候,宋辞的生机被师公汲取去许多,即便现在病好了养回来了,但比起之前仍旧是瘦了一大圈,本来就瘦削的身形越发纤细了,风一吹就能散架子一般。
他窝在沙发里时,整个人都被包裹住了一般,看起来更加小小的一团,让人担忧他的身体。
不过,谢麟却是知道,在宋辞看起来纤弱的身躯里,隐藏着多么巨大且坚韧的力量。
当年他退圈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浑浑噩噩,陷入了重度抑郁状态,甚至几次自杀。
虽然都被身边的助理和经纪人及时发现救了回来,但是,他的精神状态却一直都不好。
很多时候,他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走到了滨海市的外滩旁边,看着下面的水面,恍惚觉得江面下浮现出女孩甜美笑着的脸,在呼唤着他跳下去。
就连开车从跨江大桥上走过,他都会有种撞碎栏杆冲出去的冲动。
在谢麟浑噩不知道继续活下去有什么必要的时候,是宋辞拉了他一把。
那年宋辞还只是个小小的少年,背着板正的书包,身上穿着高级私立学校漂亮的英式校服,小皮鞋擦得能反光。
就是这么个谁看都觉得娇气得不行的富家孩子,却在谢麟一条腿跨出大桥的时候,冲过去一把将谢麟拽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宋辞抡圆了手臂给了谢麟一巴掌。
“啪!”的一声重响,惊醒了当时谢麟游离的神智。
“我记得你,你是谢麟,我哥那个废物没能留下的摇钱树。”
小小的少年冷笑,居高临下的看着谢麟,声音冰冷:“听说你退圈了,因为有要做的事情。那现在呢,事情没做完,你就想半途而废?懦夫!”
“要是我哥失踪了,我会翻遍每一寸土地,十根手指磨光了也非要把他翻出来不可。就算我死,也要为了完成目标而死,那才算得上是没白来一回,我绝不认输。”
小宋辞轻蔑的打量着谢麟,道:“而不是像你这样,妹妹没找到,就先放弃了。”
当时本就崩溃的谢麟大受打击,想要将自己的一切悲伤和压力都发泄出来一半,对着小宋辞大声嘶吼怒喊,歇斯底里的模样,再也看不出原来歌神意气风发的神采。
但是谢麟没想到,小宋辞最擅长的,就是骂人。
谢麟说一句,小宋辞就不慌不忙的反驳一句,底气十足充满自信,轻蔑看着周围的眼神仿佛是在说,他说的全是对的,你觉得他说错了那就是你的错。
怼得谢麟哑口无言,怀疑人生。
不过,小宋辞并没有再骂完人之后就把谢麟扔在那,而是给他哥打了个电话,劈头盖脸就骂了他哥一顿,给他哥骂得一头雾水还不断点头称是。
宋氏公司赶紧翻出来以前谢麟的团队人员,派到了现场,把两个人都接到了公司。
在小宋辞的坚持和撑腰下,谢麟得到了来自公司的帮助。
医疗,生活,人手帮忙……小宋辞虎视眈眈的盯着他哥,为谢麟配置好了所有需要的事务,让他可以安心的养病调养状态。
一颗巨大的摇钱树,哪怕放出一点消息,几篇报道,都能让公司赚得盆满钵满,哪怕在此基础上捧几个新人,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毕竟谢麟名声在外,堪称是所有人青春的意难平。
哪怕是最拙劣的模仿者,都可以安一个“小歌神”、“小谢麟”的称号顺利出道吸引粉丝。
更何况是老东家宋氏。
但是,宋氏什么都没做。
宋氏对谢麟就像是对待员工一样,每个月定期发工资打钱,还会帮他约医生,宋辞哥哥有空还会来和谢麟聊聊天。
却从不需要谢麟额外多做什么,甚至连他的现状都隐瞒得严严实实,没有向外透露一句。
直到今年,谢麟终于从过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在看到宋辞也参加了综艺,甚至还因为这档综艺节目而受伤的时候,他才决定正式复出。
不过他没想到,复出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和宋辞参加同一档节目。
“要是张大病不同意的话,我本来打算让你顶替我的位置参加一期的,还行,他还有点眼力见,没有蠢到无可救药。”
宋辞撇了撇嘴:“但凡是个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你的商业价值有多高,他要是拒绝你,那就真是瞎了,眼睛可以捐出去。”
谢麟惊讶的看着宋辞,然后眉眼带上温和的笑意,道:“小少爷和张导演关系很好啊。”
宋辞大惊失色:“你是老花眼了吗?谁会和一个傻子关系好?我顶多是嫉妒他有燕哥想要抢过来而已。”
说起来燕时洵,宋辞忽然间警惕的看着谢麟:“我本来的想法也不是直接把我的位置送你,只是借给你一期用来复出而已,你别误会了。毕竟我还是要和燕哥一起旅行的,除了这档节目以外,想找燕哥都找不到。”
谢麟还难得看到宋辞对谁态度这么恭敬,竟然没有直呼其名,并且话里话外都带着对那位的亲昵和敬佩。
他回想了一下节目组的成员,锁定住了燕时洵。
一时间,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对娱乐圈心如止水的谢麟,也不由得对燕时洵产生了好奇起来。
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让娇气又高傲的宋家小少爷,用如此的态度对待?
谢麟难得有些盼望起节目的拍摄了,想要亲眼看看燕时洵是什么样的人物。
不过……
谢麟看着手机上的地名,神情有些恍惚。
白纸湖。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个地方了啊……
社交平台上,节目组本来已经在评论区里回复过下一期拍摄的地点,但节目的观众们却惊讶的发现,等节目正式宣布时,说的却是另一个地方。
“白纸湖?之前小编说的好像不是这个地方吧,我记错了吗?”
“那个时候说的地名,有前提条件的吧,‘不出意外’,现在看,那就是出了意外呗。”
负责运营节目组官方账号的工作人员也委委屈屈的冒头,弱弱的道:“嗯,张导有他自己的想法……”
观众们被运营人员逗得哈哈大笑,再说本来之前就没有正式进行官方宣布,临时发现点什么不对劲就换地方,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吗。
——尤其是换地点的,是遭遇意外的“经验”丰富的这档节目。
观众们竟然觉得没什么意外感,反倒因为换了地点而放心下来,有种“啊……能提前发现问题更换,那不是再好不过了吗?”的心态。
于是,评论区也没有抓着这个事情讨论,反倒都在调侃运营人员,开着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但是,当节目组放出这次参与拍摄的人员名单,并依次@嘉宾们的社交账号时,很多观众都惊呆了。
他们竟然看到,早已经退圈的歌神谢麟,也在嘉宾名单中。
顿时,很多人都疯了。
“啊啊啊啊啊啊!!!谢麟啊,是谢麟啊!我十年的男神啊啊啊啊!!!”
“卧槽!这是什么梦幻联动,节目组竟然请到谢麟了吗?nb!”
“我这辈子就觉得两个人唱歌好听,一个人是谢麟,另一个是我。”
“呜呜呜我的意难平啊,他回来了!!!”
“君封神时我还小,我长大时,君已退圈,唉……”
“醒醒!你的遗憾现在可以弥补了!谢麟,谢麟回来了啊!!!”
而谢麟的社交账号上,也及时发了一条动态,感谢节目组对他的邀请。
同样发来祝贺的,还有宋氏娱乐公司,甚至连一向对社交平台上的风风雨雨爱答不理的小少爷,都难得给谢麟的动态点了个赞。
宋辞还留言道:“有困难找燕哥,不开心了就揍张大病出气。”
莫名中枪的张无病:“???”
谢麟哭笑不得。
在“歌神重新复出”的消息铺天盖地的时候,也有很多人注意到了这次节目的拍摄地点。
“白纸湖?哇,我知道那里,那边以前很有名气来着!”
“对对!我爸是木工,他以前特别遗憾的告诉我,所有木工的梦想都是达到白纸湖的高度,那边的手艺人真的封神了。”
“唉,那也只是以前了吧,后来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忽然就没落了。”
“你以为,白纸湖里面“白纸”这两个字是怎么来的?因为那里的手艺人都死了,纸钱洒满了湖面,所以才得名白纸湖啊。”
“我的天,我光是听说过那边的手工艺品驰名海内外,但没想到它是因为这个没落的,好恐怖啊……”
“这次节目去白纸湖可太好了!那边真的风景很美,我之前去的时候,还惋惜怎么这么好的地方没人来呢。有了节目的宣传,白纸湖一定会重新振作的!”
“白纸湖……是在西南吗?好像谢麟的老家也在西南来着,他答应录制节目,是不是因为这个啊?”
“呜呜我不管,歌神能回来,我死而无憾了。”
看到满评论区的热议之后,运营人员高兴得多吃了一碗饭,觉得张导这次的决定真是厉害,这期节目一定会更上一层楼。
因为谢麟的存在,这次的节目格外受到重视。
不等这一期开始拍摄,有关节目的各种消息,就已经遍布了整个社交平台,实时热度榜上,连着十几个标签,都是与节目和谢麟有关的。
当年那些意难平的粉丝们,还有后来被谢麟的传说吸引的人,都因为谢麟的复出而兴奋不已,搓手手疯狂期待节目的播出。
在视频平台上,虽然还没有开播,但谢麟的分屏就已经迅速破了千万的订阅数。
看得张无病目瞪口呆,不由得颤巍巍的朝宋辞比了个大拇指。
小少爷骄傲的扬了扬头,得意的道:“就说了不是,请了谢麟,你绝对不亏啊张傻子。”
张无病:“??我都请了谢麟了,为什么你还喊我傻子!”
小少爷优雅的翻了个白眼:“行了张傻子,知道了张傻子,下次不喊你张傻子了张傻子。”
“!!!”
张无病就地气成河豚。
而在旁边听到谢麟名字的燕时洵,则偏过头去,压低了声音问旁边的路星星:“谢麟是谁?”
路星星瞬间惊恐的睁大了眼睛:“啊?!”
“燕哥,你竟然不知道谢麟吗?”
路星星表现得就像是在钢铁丛林里看到了个原始人一样,他反复向燕时洵确认了好几次,等发现燕时洵是真的不认识谢麟,而不是和他开玩笑之后,他咽了口唾沫,颤巍巍的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燕哥,你……”
路星星看着燕时洵欲言又止,重复好几次,才神色复杂的道:“你这是在深山老林里呆了多久啊?”
燕时洵丝毫不觉得自己不认识谢麟有什么不对。
谢麟退圈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跟着父母生活每天都压抑到极点,唯一想的,就是怎么活下去,怎么吃饱饭。
而等他遇到李乘云之后,每天都沉浸在大量的经史典籍中,光是背书房里那几书架的书,一条条的符咒背过去,就已经用光了他所有的精力和时间。
怎么可能去关注歌神什么的?
燕时洵神色自若,坐在嘉宾车上姿态悠闲,脊背挺拔如青松,看起来赏心悦目极了。
旁边的邺澧看着燕时洵,也笑着接了一句:“嗯,不认识很正常,我也不认识。”
路星星:“…………”
好的,师叔师婶说完这话之后,我已经完全不敢说话了。
在宋一道长听说了路星星在南溟山的英勇表现后,就对他另眼相看,激起了宋一道长要培养路星星的熊熊胜负欲。
因此,路星星不得不将南民俗馆发生的所有事,事无巨细的向宋一道长说了出来。
而宋一道长远比路星星更加有经验,见识的也多。在听到路星星说起邺澧的奇特之处时,他沉吟良久,觉得邺澧很可能是某位隐居山林的门派老祖,还是罕见的能够与所供奉的神明沟通的那种,并且还残留着神力。
宋一道长甚至说,如果不是大道倾倒,甚至那位都可以成神了。
听到宋一道长的猜测,路星星人都快哭崩了。
他哪里想得到,他师婶的来历这么恐怖啊!
于是,本来就畏惧邺澧的路星星,此时再面对邺澧时,根本不敢反抗一句。
不过,路星星作为独立音乐人,还是真的热爱音乐、专心做音乐的那种,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谢麟。
他和所有粉丝一样,将谢麟奉为自己的偶像,发自内心的认可谢麟在音乐一途上取得的成就。
路星星有心想要帮谢麟说话,但犹豫了半天,却还是怂在了一旁。
他叹了口气,眉眼沧桑:“既生谢,何生路。既生燕,何生星!”
论音乐,他就算有天赋也比不过开创了一个流派的谢麟。
论道法,他在燕时洵面前就是个纯正的菜狗,凡人怎么比得上恶鬼入骨相?
这么一想,他竟然东不成西不就,忙忙碌碌这么多年,却两边都没做好。
完了,他好像个废物啊呜QAQ……
路星星蔫嗒嗒的垂着头,哭的心都有了。
在遇到燕时洵和谢麟之前,从来都是凭天赋横着走、被人骂“不就是有天赋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的路星星,此时也终于感受到了来自天赋的碾压,体会到了曾经骂他的那些人的心理。
不,燕时洵和谢麟还要更恐怖。
——最怕的就是,人家不仅有天赋,还努力,更肯吃苦受累。
但世间极致的恐怖,莫过于燕时洵和谢麟同框出现。
这简直是相当于在对他的天赋全方面无死角打击。
路星星:自闭了。
燕时洵将路星星阴暗郁闷的气场看在眼里,他挑了挑眉,不由得对谢麟更加好奇了起来。
今天是节目组出发去录制地点的日子。
包括燕时洵在内,所有嘉宾都已经到了,就坐在车里彼此兴致勃勃的交谈,说起养伤没有见面这段时间的经历,车内充斥着关心的声音和哈哈笑声,热闹得不像是要拍摄节目,反倒更像是老朋友见面,彼此聊着各自的生活。
每个人面容上的神情都极为自然,连笑容都是放松的。
“毕竟是过了命的交情,早就脱离了普通朋友的范围了。”
综艺咖哈哈大笑着,手掌“啪!啪!”的拍着南天的后背,眉飞色舞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还有点小伤感,没想到你还在,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南天已经快要被综艺咖拍到地面上去了,只能扶着旁边的座椅撑着身躯。
他弱弱的提出抗议:“哥,我要倒了。”
“啊哈哈抱歉抱歉,一时激动没注意到。”
综艺咖感慨道:“虽然师公做了很多错事,但他那句话我其实还是认同的,人生可太苦了,总是要面临分别。”
“别看我都这个岁数了,但一要和朋友分别,我都会哭出来。”
综艺咖指了指南天:“你要是真走了,我可能要在家哭得稀里哗啦的了。”
听到综艺咖的话,旁边人都惊奇的探过身来询问道:“真的假的?我还以为你是那种特坚强,不管发生什么都会很乐观的人呢。”
“真没想到啊,哥你一看就是很成熟的那一挂,还会因为这种事哭鼻子吗?”
综艺咖摆了摆手:“当然了!我可是很重感情的人,要么就算进工作的范围里,工作结束就去下一场工作,要么就是一辈子的朋友,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我朋友来找我玩的时候,我都不敢送他们走,连看着他们离开的车屁股,都会偷偷抹眼泪,好几天缓不过来。”
虽然说起来的都是与形象不符合的事,但综艺咖却很是坦荡。
——反正他现在没哭,也没人看得到。只要他不觉得尴尬,就完全没问题。
安南原惊奇的上下扫了综艺咖几眼,诚恳道:“真没看出来。”
综艺咖笑骂道:“臭小子!”
一片笑声中,白霜和路星星都频频往车窗外面看去,连脑袋的动作都整齐划一,脸上的激动根本掩饰不住。
安南原看了几眼,恍然大悟:“哦,白霜你也是唱歌的,谢麟也是你的男神吧?”
“那不是肯定的吗!”
白霜一口答应道:“谢前辈可是我事业上的灯塔,我是以他为目标在奋斗的!”
“不过,谢前辈怎么还不来?”白霜有些急。
路星星看了一圈车里,奇怪道:“宋辞也没来啊?哦,对,他们估计都是从宋氏公司出发的。”
燕时洵掀了掀眼睫,顺着嘉宾们的目光朝车窗外看去。
阳光正好。
虽然是冬日,阳光不再那么温暖,但却依旧有刺眼的明亮光芒。
燕时洵眯了下眼眸,顺势以现在的时间起卦,修长的手指一掐,便道:“已经来了。”
嘉宾们听到燕时洵的话,正想问呢,就看到一辆车从不远处的拐角瞬间疾驰到几乎漂移着出现。
宋辞怒吼的声音还在空气中飘荡:“开快点!我都快迟到了!”
“谢麟!!!你就不能来公司早一点吗?都怪你!”
众人:啊…………小少爷,你可以慢一点也没事的,反正我们也不会说什么。
但很显然,小少爷有自己的原则。
车子一个甩尾,稳稳的停在节目组的车队旁边。
小少爷阴沉着脸走出来。
另一边车门打开,谢麟姿态完美的起身下车,微笑着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内。
他的身姿挺拔,气质清贵又沉稳,唇边带着的微笑让他看起来像是沉淀后的醇酒,无论是谁都会对他心生好感。
但燕时洵却在谢麟出现的时候,瞬间皱紧了眉头。
这个谢麟……印堂黑得简直不像个活人。
燕时洵沉吟着起手掐算,看向谢麟的目光充满探究和戒备。
在谢麟神情无奈的哄着小少爷的时候,燕时洵也已经算出了卦象,甚至以谢麟的面相起了命盘,想要看看这人带给他的奇异感觉是怎么回事。
邺澧循着燕时洵的目光看去,随即不感兴趣的漠然收回视线。
“这人身上……”
燕时洵皱着眉头,低声呢喃。
有因果。
很重。
像是有万千鬼魂哭嚎着抓着谢麟的脚,想要将他拖进地面下的地狱一样。
虽然谢麟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丝毫鬼气,但因果却骗不了人。
这也让谢麟虽然站在阳光下,但脚下的阴影,却比他旁边的宋辞要重上很多,黑暗到浓郁,甚至让燕时洵恍然看到那阴影中疯狂乱舞的鬼影。
它们似乎在嘶吼着什么。
但当燕时洵一眨眼,那些因为谢麟与众不同的阴冷气场而生发的幻象,又都消失了。
这人以前到底发生了?
燕时洵不由得对谢麟起了探究的心思。
而似乎是感受到了燕时洵的目光,谢麟转过身来,看向燕时洵所在的地方。
谢麟轻笑着,朝燕时洵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在和张无病等导演组的人一一寒暄握手后,谢麟迈开长腿走上嘉宾车,顿时引起了车内嘉宾们的一阵惊呼声。
路星星和白霜看起来简直兴奋得快要晕过去了,脸憋得通红在座位上乱蹦跶,活像个追星成功的小粉丝。
但谢麟的视线,却先落在了最前面的燕时洵。
“你好,我是谢麟。”他笑着向燕时洵伸出手,大方的介绍自己。
燕时洵不喜欢与人接触,但也不好这么让别人的手晾在半空中,只好抬手与谢麟的手碰了碰,一触即离。
“燕时洵。”
谢麟听到这个名字,一时有些惊讶:“您就是燕先生?”
他在面对燕时洵时表现出的尊敬,已经超出了礼节性的姿态,甚至有种多年来的寻找有了结果的高兴。
燕时洵见过很多次类似的表情。
那些想要请求他帮忙驱邪捉鬼的人,还有慕名而来想要得到“燕时洵大师”帮助的人,他们的脸上都出现过相似的神色。
正当燕时洵皱眉时,谢麟也意识到了自己过分显露出来的情绪,立刻收拢好自己的神情,恢复到了平常的模样,笑着道:“抱歉,因为之前听小少爷说过很多您的事,所以有些好奇您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搜过有关您在这个节目中的截屏图片,但没想到您这么年轻。”
燕时洵的目光在谢麟面容上扫过,唇角勾起一个礼节性的假笑:“没关系。”
“你还有很多时间来了解我。”
或者,反过来。
第238章 晋江
虽然谢麟看上去有很多话想要对燕时洵说,但燕时洵显然对谢麟并不感兴趣,在最开始的寒暄过后,就懒怠的往后面一靠,阖眸养神,一副随时都能睡过去的架势。
看到燕时洵摆出这样的态度,谢麟也自然就明白了,这是不愿意再和自己说下去。
想到来之前,在网络上看到的有关燕时洵的评价,还有那些在燕时洵这里碰了壁的权贵富贾的抱怨,谢麟唇角的笑容变得苦涩。
虽然他已经做好了燕时洵大师是个坏脾气的准备,但他没想到,等真的见到燕时洵时,对方不仅比自己下意识以为的还要年轻,并且,脾气也更古怪冷漠。
就连那些亚星娱乐的老总都在燕时洵这里碰了壁,邀请函都没递过来就灰溜溜的回去了,更何况他一个早已经退圈多年的艺人呢?
再加上燕时洵身后有张家护着……
谢麟想起以往他找过的每一位大师,但凡有些声名的,都与权贵富贾关系很好,更何况是像燕时洵这样有几千万粉丝的大师了,这样的阵仗也正常。
他深深的看了燕时洵一眼,随即不动声色的恢复了温和笑颜,转身往嘉宾车后面走去,和其他人笑着打招呼,一派亲切平和的模样。
路星星激动得快要昏厥过去了,“啊啊啊!”喊个不停。
燕时洵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激动的模样,但是过于刺耳的声音还是让皱起了眉,连想要闭眼装睡都做不到。
啧,好吵。
一直注视着燕时洵的邺澧,在他皱眉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路星星的吵闹。
但邺澧正想要回身让路星星安静些时,却听旁边的燕时洵压低了声音向他问道:“你在这个人身上,看到了什么?”
邺澧一愣,随即抬眸看向谢麟向后走的背影,直到这个时候才给了谢麟一个正眼。
谢麟魂魄中的罪孽与功德,在酆都之主的面前,没有任何可以遮拦的余地。
“谢麟,四十有三,父母早亡,无大罪过。”
邺澧迅速扫了谢麟一眼,便回身看向燕时洵,轻声问道:“怎么了,你觉得他有问题?”
燕时洵沉吟几秒,然后翻出了手机,向宋辞询问起了谢麟的背景和经历。
他记得张无病和他说过,谢麟是宋辞强烈推荐过来的,并且从谢麟的命格里看,确实是得遇贵人的命盘,多次死劫都是由这位贵人化解。
既然谢麟的贵人应该是宋辞,那宋辞对谢麟应该了如指掌。
看着燕时洵垂眸认真的看着手机的模样,即便知道他应该是觉得谢麟身上有问题,所以在探查谢麟的情况,但邺澧还是有种珍宝将要被抢走的危机感。
邺澧曾经对整个人间都漠然无视,即便天地将其灾祸,大道求助于他,他都拒绝了大道。对他而言,拥有与失去没有意义。
人间让他彻底失望。
但是现在不同了,有了燕时洵之后,邺澧开始害怕失去心爱的驱鬼者,得而复失,是比从来没有得到过还要恐怖的地狱。
邺澧连燕时洵的一个目光都不想错过。
可与此同时,他也很清楚,他的驱鬼者是可以撑起天地的坚韧锋利,不是可以囿困一处的鸟雀。
他爱燕时洵,当然也爱这一份担当和强韧。
于是,当燕时洵专注的在与官方负责人和宋辞发消息,询问自己想要得知的信息时,邺澧就在一旁眼不错珠的注视着燕时洵,冷峻的面容竟然带上了点委屈。
像是无声的在询问:为什么不分出时间看看我?
路星星不小心扫到两人那边的时候,都被两人之间诡异的气场吓得一抖,看向邺澧的眼神带上惊恐。
他觉得自己怕不是瞎了!
他竟然会觉得那个来历恐怖的师婶,看上去有点委屈??
邺澧感受到有人在看自己,微微掀了掀眼睫,冷冷看去。
冰冷的视线简直能把人冻伤。
路星星顿时怂成一团,缩了缩脖子移开视线。
但他心里却有种踏实的感觉,有种“果然是自己看错了”的念头——师婶这样的人物,谁敢让他委屈!
路星星低落的情绪没有持续很久,马上就重新加入到了和谢麟的谈话中。
他自来熟的性格在此时显得格外有感染力,眉飞色舞的说个不停,逗得其他人都哈哈大笑,彻底带动起了车内的气氛。
就连一开始有些紧绷的谢麟,都慢慢放松了下来,肉眼可见的自在轻松,被路星星和综艺咖你一句我一句的拉进了众人的聊天中,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而不是刚刚来加入的客人。
谢麟多年来不曾踏足娱乐圈,这次借由节目为复出热身,说一点不紧张那是假话。
再加上来自燕时洵强大气场的压力。
这都让谢麟下意识的拿出公事化的那一面,笑容虽然清贵,风姿卓绝,却也带着疏离和冷漠的距离感。
但现在,那份距离感被路星星打破了。
就算谢麟本来没有笑的想法,但也在听到路星星说起以往趣事的时候,先是挑眉惊讶,随即真心实意的大笑了起来。
至于其他人,都已经拍着桌子笑疯了。
南天边笑边拍着自己的大腿,笑得前仰后合的,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明星形象。
从来没见过南天这一面的粉丝们目瞪口呆:[哥哥,哥哥你收敛一下,牙龈都露出来了!]
[以前那个八颗牙微笑、表情管理堪比教科书级别的南天去哪里了?妖孽!你把我的南天还回来!]
[这何止是八颗牙了,八十颗牙都有了……哥,我都能看到胃了,你别吓着歌神啊。]
但要论起狂热,南天根本排不上号。
路星星和白霜的反应是最强烈的。
毕竟这两个人主业就是唱歌,和谢麟在同一个领域里,所以远比旁人更知道谢麟当年的唱功和嗓子有多厉害,望其项背,却远远不能及。
而恰好这两人都不是偶像派歌手,而偏向于用歌曲和成绩说话,由听众来判定他们的好坏功过,所以对于有真才实学的人,也是真心实意的敬佩。
路星星看着谢麟的眼神都快冒出火来了。
安南原无语的踢了踢路星星,小声提醒他道:“你别把人家吓走,人家才刚来。”
路星星脸一红,正想收敛点,就见谢麟摆了摆手,不在意的道:“没事,星星的性格很好,我很喜欢。”
要是现在路星星身后有尾巴,肯定已经“嗖嗖嗖!”旋转成螺旋桨了,让所有人都看到他有多开心。
本就喜欢被所有人注目的感觉的路星星,骄傲的挺了挺胸膛,得意的模样像是在说:听到了吗!我偶像夸我啦!
众人:“…………”
刚把行李放好的宋辞一上车,就看到了路星星傻乎乎的笑容,顿时嫌弃道:“路星星,你口水要淌出来了,收一收,狗吗你?”
观众们:[噗!]
[还是宋家的小少爷敢说啊哈哈哈,换个别人说,星星非要冲上去干架不可。]
路星星浑身都要炸起来了,完全不能接受在偶像面前被人说。
但他正准备回头呛声回去的时候,却看到谢麟笑着朝宋辞招了招手,示意他往自己身边坐。
甚至谢麟还关切的问宋辞冷不冷,行李有没有放好等等琐碎小事。
根本不像是老板家儿子和旗下艺人的相处,反倒像是弟控哥哥和娇气弟弟的模式。
宋辞不耐烦的嗯嗯了好几声,最后受不了的翻了个白眼,转身往安南原身边坐去了。
然后安南原就发现,谢麟的目光竟然也随之一起落在了自己这边。
安南原:“!!!”
他不由自主的抖了抖,压力徒增。
即便他不像路星星那样对谢麟爱得深沉,但谢麟毕竟是曾经众神争锋的年代里杀出来封神的人物,从根本上的气场,就不是安南原一个刚出道没两年的偶像能比得了的。
光是谢麟的一个眼神,都让安南原下意识的挺了挺身板,活像是遇到班主任查班的小学生。
宋辞:“……他是能吃了你吗?”
安南原艰难的挤出一个笑容:“那可是谢麟,歌坛传奇,开启了歌坛黄金十年,又亲手关闭了那个时代的男人。”
宋辞冷漠脸:所以呢?很牛吗?
对别人来说,谢麟是高不可攀的歌神。但对宋辞来说,他对谢麟的印象,永远都是当年跨江大桥上,那个满眼迷茫绝望,浑身狼狈的青年。
即便是宋辞,对于谢麟背后的家里事,也不能说十足十的了解。
他只知道,谢麟有个妹妹。
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
谢麟的父母死的很早,他本来在村里吃百家饭,也没什么想要追求的目标,能活着就行。
但是,他却在田里,捡到了一个襁褓。
还是小少年的谢麟,笨手笨脚的拉扯着一个婴儿长大,自己都吃不饱饭的时候还要挤出口粮给这个小妹妹。
但是他也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
所以,为了养活妹妹,小少年背井离乡,准备去县城搬砖做苦力。
在那里,小少年遇到了他一生的转折点。
小小年纪的谢麟搬砖到两手磨得烂糊,累得连妹妹的一日三餐都不能准时回去,于是便去当了服务生,又因为形象好所以跳槽去了大酒店。
然后,他遇到了当时在那里拍戏的剧组。
那个导演本来看谢麟的形象好,想让他演个群演,但是谢麟却对剧本里热爱歌唱的音乐人形象所打动,在结束拍摄后,偷偷试了下道具组的话筒。
谢麟一开嗓,剧组所有人惊为天人。
那是从来没有人听过的嗓音和曲风,带着名为谢麟的强烈个人风格,足以劈开一个崭新的时代。
即便是剧组里那些早已经习惯这个圈子的人,都不由得被感染和动容。
很快,谢麟被带着一起回到了京城,又迅速本识人的伯乐挖掘,出唱片,大卖,一夜火遍大江南北。
所有人为之惊艳和震撼。
随着谢麟的成就日渐累高,他也越来越忙,逐渐没有时间陪伴妹妹,只能请了保姆在家里看着妹妹。
他是一个好哥哥,给了妹妹所有的爱和物质。
但是,他没能陪伴妹妹。
在有一天谢麟回到家时,却发现妹妹和保姆一起不见了。
他疯了一样去寻找,却只看到监控里妹妹和保姆被人带上了车。几日之后,保姆的尸体被官方发现。
可妹妹,却杳无音讯。
从那天之后,谢麟就疯了。
他一遍遍责怪自己,问自己为什么不能陪伴在妹妹身边,要让妹妹遭受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心理压力,随着妹妹的丢失而日渐加重,到最后无可救药。
谢麟的精神彻底崩溃,他看着自己巅峰的事业,却深恶痛绝,觉得是自己的事业和音乐天赋害了妹妹。
因此,他在演唱会上宣布退圈,然后一心一意的寻找妹妹。
当小宋辞把谢麟从大桥的栏杆上拽下来时,谢麟已经找遍了每一个可能有妹妹的地方,问遍了每一个可能帮助他找到妹妹的人,却一切都落了空。
谢麟无法承受每日期盼着妹妹的折磨,悬在头顶的刀永不坠落,这份折磨是比死还可怕的地狱。
所以,他崩溃的想要结束这一切。
却被小宋辞的一巴掌打醒了。
宋辞目光沉沉的看着和嘉宾们谈笑的谢麟,这个清贵成熟的男人,现在已经再也看不出当年的崩溃绝望。
但宋辞很清楚,谢麟从来没有走出来过。
要不然,谢麟也不会这些年散尽财富去寻找妹妹,甚至开始依赖非科学的手段,找遍了国内的大师,想要求大师们帮他算出他的妹妹在哪。
谢麟只是在苦苦熬着,等待着妹妹是生是死的最终消息。
缥缈的希望有的时候,比彻底的绝望要更加可怕。
小少年的眉眼怔愣片刻,随即叹了口气,低下头去看震动的手机。
一条来自燕时洵的消息。
[谢麟其人,你了解吗?]
宋辞眨了眨眼眸,刚刚的低落感慨一扫而尽,高高兴兴的回复燕时洵:[谢麟也找燕哥你了吗?哇,他可真有眼光,一眼就看出燕哥是最厉害的。]
看到回复的燕时洵:“?”
说什么呢?
但很快燕时洵就反应过来,刚刚谢麟看起来确实是有话想要对自己说,态度热切,就和那些想要寻求他帮助的人一样。
燕时洵稍加思索,发消息过去:[所以想了解下谢麟,再做决定。你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
刚巧宋辞比谢麟晚上车一些,没有看到谢麟之前与燕时洵说话的场景,并不清楚前因,只当是谢麟想要像以往拜托大师算一算他妹妹那样,也找了燕时洵。
而在燕时洵引导性似是而非的话语之下,宋辞也果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直接爽快的将谢麟的情况告诉了燕时洵。
——毕竟以燕时洵对宋辞的了解,这位小少爷可不是随意会将别人隐私说出口的人。
除非,是宋辞认为说出谢麟的身份背景,是在帮谢麟。
燕时洵很快就从宋辞那里得到了答案。
末了,宋辞还加一句:[谢麟真的有点惨,燕哥你要是觉得他能帮,就帮一把吧。]
燕时洵看着手机上的消息记录,久久没有回复。
有时候,可不是表面上看一个人可怜,这个人就值得帮啊。
多年走街串巷看到的挣扎和算计,甚至母子兄弟之间彼此的谋害和恶意,都让燕时洵在帮助别人之前,更多了一层戒备心。
在表象之下的事情还很深,没有探到底,就无法随意给出定论。
毕竟,因果不会出错。
谢麟发黑的印堂和缠绕满身的因果,都让他看起来并不像宋辞口中那样无害。
燕时洵按灭了手机屏幕,重新合上眼眸就准备假寐。
但没想到,前面的司机犹豫了好久,终于在张无病上车之前下定了决心,从驾驶位上起身走过来。
燕时洵察觉到有人在靠近自己,立刻警惕的睁眼看去,却正好对上了司机热情中带着些许羞赧的笑容。
“那个,那个什么。”
司机挠了挠耳朵,犹豫了一下,才把原本想要说的话说出口:“燕先生,祝你幸福。”
说完之后,司机就像是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样长舒一口气,然后火速跑了回去。
只留下燕时洵坐在座位上,满脸问号。
燕时洵:“……?”
什么东西?为什么莫名其妙冒出这么一句话?
燕时洵还特意掏出手机确认了一下,今天既不是过年,也不是自己生日,按道理来说不应该祝福自己才对。
就算司机想要说感谢他之前在公路时的帮忙,那表述是不是也太奇怪了?而且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慢了好几拍吧?
燕时洵百思不得解,皱眉看着司机的背影。
但是很显然,司机能说出这句话,就已经是鼓足了勇气。
等说完之后,他简直是落荒而逃,颇有种老脸红透的羞涩感。
此时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燕时洵在往自己这边看,就更是不敢回头了,也强撑着假装自己很自然,硬是不敢解释自己的本意。
燕时洵:?这人怎么回事?
旁边的邺澧倒是听懂了司机的意思,但是,他并不准备为燕时洵解答困惑,只是笑而不语。
之前在南溟山的时候,节目组的很多工作人员,可是留了下来,和海云观的道长,还有救援队员们一起,在南溟山中整理尸骸并登记,为它们寻找家人。
那时候,很多道长都说燕时洵结婚了,这话自然也传到了救援队和节目组中。
人的天性是八卦,有意识的话题在人群中的传播速度极快。
像燕时洵这样无论在那一方都很有人气的,就更是被人所关注。有关他的消息,很快就在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中口口相传。
很多人都知道了“燕时洵已经结婚,爱人就是他身边的助理”这件事。
工作人员们丝毫不觉得这传言有什么问题,甚至还恍然大悟,大呼怪不得。
工作人员:原本燕先生和那位助理是一家人啊,怪不得之前我们去接燕先生参加录制的时候,那位助理先生就住在燕先生家。
工作人员:何止啊,我好几次都看到那位助理帮燕哥整理头发和衣服呢,态度很亲密。我那时候还以为他们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嗐,我真傻,这都没看出来。
工作人员:我说张导怎么对小宝有种争风吃醋的感觉,原来是怕小宝抢走他的宠爱吗?毕竟小宝是跟着燕哥和助理住,可能这就是一胎和二胎的战争吧。
工作人员:这样一来,可不就所有的事情都说得通了吗?我之前就觉得那位助理的态度不一般呢,原来是这样!
类似的话在节目组人员中不断流传,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并且深信不疑。
——毕竟是海云观道长说的呢,那里是燕先生出身的道观,肯定更了解燕先生嘛,怎么会有错?
燕时洵从今天来集合出发的地点开始,就一直觉得周围的工作人员看着自己的目光有些奇怪,但却完全没有恶意,反倒是有种过于兴奋、想要和倾诉一下自己内心激动想法的感觉。
作为海云观接连五代单身的优良传统继承者和试图发扬者,燕时洵哪里考虑过恋爱甚至结婚问题,他也就根本没把工作人员表露出来的情绪往那上面想,只当他们是要看到谢麟所以才激动。
不过,工作人员们也只敢暗自兴奋,没有勇气直面燕时洵的锐利目光。
只有司机因为感念之前燕时洵的救命之恩,又恰好在车上,现在车前面又没什么人,这才鼓起勇气向燕时洵送上了祝福。
这才让燕时洵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不过,他还是没有想明白司机到底在说什么。
倒是邺澧,因为工作人员们的情绪是冲着燕时洵去的,所以一直关注着,也因此才发觉他们的本来想法。
邺澧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连带着对张无病的感官都好了不少。
“时洵,你之前不是说要等上车之后睡一会?”
邺澧的心情很好,连带着眼中的笑意都是暖的:“你感冒才好,多睡一会吧。”
燕时洵将信将疑的看了看邺澧,他总有种直觉,好像邺澧有什么瞒着他。
不过任由他如何查看,邺澧的神色都一切如常,顶多笑得比平日里更深。
燕时洵:……我身边的人,怎么都开始怪怪的。被张大病传染了吗?
最后一位嘉宾已经上车,因此张无病也开始在车下收拾好所有设备和物资,做好了最后的确认后,也上了嘉宾车,冲着直播主屏和车内的嘉宾们,郑重的宣布。
“这一期节目的拍摄就此开始,我们这次的目的地——西南地区,白纸湖!”
路星星特别给面子的海豹式鼓掌:“哦哦哦!要去谢神的老家了!”
旁边人:“哦哦……啥?”
白霜惊奇的回身看向谢麟,问道:“谢神你老家是白纸湖吗?”
谢麟做出沉思的回忆状,道:“倒也不是白纸湖,我老家虽然在西南地区,但实际上离白纸湖应该还挺远的。”
“不必那么客气,你这么喊我,我都觉得不好意思。”
谢麟笑吟吟的道:“喊我谢哥,或者谢叔都可以。”
“毕竟按照我的年龄,都能做你叔叔了。”
他说着,朝白霜眨了眨眼睛,颇有些俏皮的少年感。
“不过,星星你怎么知道的?”谢麟好奇问道。
路星星骄傲一挺胸膛:“那当然,我可是做足了准备才来的。”
谢麟被逗得笑了起来,他看着路星星的眼神充满怀念,仿佛在看着年轻时的他自己,也是如此意气风发。
燕时洵没有按照原计划睡去,而是懒洋洋的单手撑着脸颊,侧身注视着谢麟。
车队上路,张无病也乐呵呵的开始向所有人介绍这次目的地。
本来导游的工作应该交给燕时洵来做,但奈何燕时洵深谙摸鱼敷衍的精髓,让他来介绍景点,只会言简意赅的告诉你“这是树”、“这是花”、“这是山”。
虽然也没有说错吧……
但也完全没有了旅游的意义。
张无病有心想劝,但奈何人怂又菜,想了想还是不能让大腿跑了,于是只能无奈的接过导游的工作,详细又热情的介绍着白纸湖的历史,还有此次旅行的主要目的。
“不知道大家知不知道皮影?”
张无病冲着直播主屏道:“虽然现在有电影电视剧,看皮影的人已经少之又少,但在以前,最好的皮影匠人,就在白纸湖。”
“我们这次去,也是为了参观这一古老而美好的传承文化。”
第239章 晋江
本来即便张无病临时更换拍摄地点,也有很多个方案可以供他选择。
节目组已经今非昔比,不是最开始那个不受重视的草台班子综艺了。
到目前为止,节目组每一期的拍摄地点,都受益颇丰,很多地点甚至是起死回生的效果。
不仅各个娱乐公司看到了这档节目的商业价值,各个地区也同样认识到了这档节目的正向拉动效应。
即便是联合合作失败的偏南地区,都无心插柳柳成荫,夭折了个南溟山景区,却盘活了整个偏南的旅游业。
那些看到南溟山的美景之后心动的观众们,不少都选择了出行偏南,真正的将偏南的山水推进了公众视野里。
那些去旅游的人,还有节目的观众们,还经常在偏南的官方社交账号下留言,祝福南溟山一切恢复正常,还说等南溟山重建完成后,他们一定第一个去南溟山捧场。
偏南的工作人员感动得一塌糊涂,无论是出于旅游经济还是个人情感,都对节目组好感倍增。
而这些,同样被其他地区看在眼里。
所以这一期节目拍摄前,投递到导演组的备选地点五花八门,差点让工作人员们挑花了眼,每一个都各有各的特色和意义,是能逼死选择恐惧症的局面。
即便张无病后来改了主意,说要做与传承相关的宣传,也有多种多样的“传承”课题可以供他选择。
有几百年来都专注于古法人工制作宣纸的镇子,有一直传承瓷器的地区,也有专研古琴的手艺人……
但是在这其中,张无病选择了白纸湖的皮影。
原因无他。
白纸湖的皮影,要失传了。
和其他文化一样,皮影也分出很多种流派,各有各的特点和侧重,戏文传唱的故事也不尽相同。
其中有些流派为众人所知,甚至在大众中被代指以整个皮影,只要大家提到皮影,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流派。
比如川中皮影,两江皮影,京城皮影,临海皮影。
但也有些小流派,已经在面临失传的危险。
白纸湖皮影就是如此。
皮影的制作极为考究,从选皮,制皮,一直到缀结皮影人物道具的各个相连部位,使得皮影更加生动灵活,都有其相应的标准。
各地的皮影即便特殊,制作过程也大抵相同,只是因为地域和民俗的影响而最终的表现形式有所差别。
但是白纸湖皮影却并非如此。
其他流派的皮影重点在“皮”,白纸湖皮影,却重点在骨。
它得益于当地精良的木工,独特巧妙的将人物动作灵活的枢纽,从皮的链接,转到了骨的链接,这也被匠人称为“骨缝”,“骨结”。
白纸湖皮影先用细木棍做骨,再在骨上蒙皮,皮上描画眉眼色彩。
就像是真人那样,骨肉皮面俱全。
上个世纪,白纸湖皮影曾经进入过鼎盛时期。
当时的戏评家,也称赞它是“美人在骨不在皮”,认为它是皮影这座宝库中独一无二的美。
然而现在,白纸湖皮影却遭受重创,濒临失传,只能在过去的报纸和报道中,一窥它曾经的风光。
张无病看到夹杂在一大摞文件夹中的白纸湖方案时,就感觉它像是一个灰扑扑的小可怜,被一大群光鲜亮丽的大美人挤在中间,好不可怜。
却更加现眼。
因此,他神使鬼差的伸出手抽出了白纸湖文件夹,翻开了有关白纸湖皮影的千百年变迁历史,更为它如今的落寞和濒临失传而心痛。
张无病一瞬间想到了燕时洵。
他燕哥将本来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担在身上,为无数生命撑起天地。那他为什么不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呢?
比如,拯救白纸湖皮影。
只要将白纸湖皮影宣传出去,即便概率再小,也一定会有人喜欢它。甚至有年轻人愿意学习传承它,让它免于失传吧?
张无病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白纸湖皮影重振以往辉煌的模样了。
不过,因为现在还处于镜头下的拍摄中,所以张无病没有将自己的目的说出来——毕竟这对观众而言,并不是必要得知的事情。
他着重渲染介绍了白纸湖皮影的悠远历史,还兴致勃勃的向嘉宾们说道:“为了让大家可以直观欣赏到白纸湖皮影,所以在去往白纸湖的路上,还安排了一次皮影博物馆的行程。”
“虽然现在白纸湖皮影最后的传承人已经上了年纪,暂时无法为我们做皮影演出,但是在博物馆里,珍藏了许多以往的影像资料,大家可以看到巅峰时期的皮影戏。”
张无病摸了摸头,笑得有些腼腆:“说起来不太好意思,我之前都没有看过皮影呢。”
“没事张导,不用不好意思,我也没看过。”
安南原笑着应和着,随即却“咦?”了一声,奇怪的问道:“可是,既然它能够有过巅峰时期,那为什么到现在就剩一位传承人了啊。是不是太快了?”
张无病:“啊…………”
“你这个问题,真的问到我了。”
张无病火速低头“哗哗哗”翻着手里的台词本,但是显然,节目组的背景调查中,并没有这一项。
只是一笔带过而已。
谢麟却在安南原问起时,面容上闪过一瞬间的怔愣,似乎是陷入到了回忆之中。
这一瞬间的异常没有逃过燕时洵的眼睛,他微微眯了眯眼,手机在修长的手指间滑过漂亮的弧度,随即又被扣回手掌中,利落的点开官方负责人的私人账号。
于是,刚从医院取完药出来的官方负责人,就收到了来自燕时洵的询问。
燕时洵:[谢麟这个名字,在特殊部门办理过的事件中出现过吗,或是在这个圈子里,有谁听说过他的事?]
燕时洵:[还有白纸湖?]
“谢麟?”
官方负责人在看到这个名字时,皱着眉低声呢喃,总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倒是白纸湖这个名字,官方负责人还真有印象。
而且印象深刻。
毕竟整村被灭的案子,也确实不多见了……
“你也是谢麟的粉丝?”
旁边人好奇的问话,打断了官方负责人的思维。
官方负责人恍然回神,抬头向旁边看去,就见同样是刚从医院里出来的人,像是找到了同好一样,正兴奋的看着他。
显然,是刚刚官方负责人无意识重复谢麟名字的时候,被那人听了去,还以为官方负责人也和自己一样,是谢麟的粉丝。
而那人手里拿着的手机界面,赫然停留在有关于谢麟的热搜界面上。
官方负责人猛然想起来谢麟这个名字耳熟的原因。
是了,那位退圈的歌神。
官方负责人对这些关注的不多。
从他年轻时开始,就一直为了特殊部门耗费尽了所有的精力和时间,因此对于娱乐方面的需求和时间都被压榨到最低点。
即便是谢麟这样曾经红透大江南北的名字,对他来说,也只是留下了浅淡的印象。
真正让官方负责人记住的,是谢麟在退圈后所做的事情。
因为特殊部门常年要处理各类与鬼怪邪祟有关的事件,所以也经常与各位有真才实学的大师打交道。
谢麟这个名字,官方负责人已经记不清从几位大师口中听说过了。
提起这位退圈的歌神,很多大师都是一声叹息。
“谢麟这孩子,命苦啊。”
即便大师们常常只是有感而发,随口说几句透露出一星半点的信息,但是听得多了,官方负责人还是被迫从大师们那里,拼凑出了有关于谢麟的身世。
他原本不叫谢麟,是后来被伯乐带进歌坛之后,自己改的名字。
那时谢麟还年轻,十几岁的年纪,意气风发,觉得天地尽在自己脚下,可与浮云比肩日月。
他觉得,自己既然有了这样的天赋,那就不是平凡人。
所以,他取了“麒麟儿”之意,给自己取名谢麟。
像是一个名字,就能斩断他以往所有的苦难和悲惨身世,从此开启新的人生。
谢麟也给自己的妹妹取了新名字,叫谢姣姣,想要她的人生花团锦簇,一生顺遂,再无苦难。
可是,名字起得太大了。
命格压不住。
“要是谢麟换一个平常些的名字,或许还不至于造成这样的结局,但……唉。”
大师摇着头,叹息道:“他命格硬,如果只有他自己还好,但是却会伤及身边人。再加上他那个妹妹命轻,自然就会造成这样的局面。气运都被谢麟带走了,谢姣姣便如无根浮萍,即便有家,却也无命。”
谢姣姣生死不知,谢麟疯了一样的找她,每一位大师都曾接到过来自谢麟的请求,也有很多大师同情这对兄妹,想要帮他们。
可无论怎么起卦,谢姣姣都仿佛从来不曾存在于天地间,上天入地也找不出她在哪里。
就好像,谢麟从一开始捡回家的,就是不存在的人。
大师们惊骇于这样的卦象,但面对满脸憔悴痛苦的谢麟,却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说出那样伤人的话,最终也只爱莫能助,告诉谢麟另寻高手。
也因此,这些年间,官方负责人在与大师们合作的时候,时不时的就会从大师们口中听到有关于谢麟的消息,知道他又去找了哪一位,事情的进展又是如何始终停滞的。
此时官方负责人的记忆被手机界面上硕大的谢麟照片唤醒,他愣了几秒钟,才向以为他也是粉丝的旁人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过多解释。
随即他便打开了社交平台,查看有关于谢麟和节目组的话题。
倒不是因为别的,实在是张无病的体质太奇怪了,别人正常走的路,都能被他走成阴路。
现在再加上一个本来就为了寻找失踪的妹妹而遍访大师的谢麟,很难让官方负责人放下心来。
不过,与官方负责人的担忧不同,其余粉丝们对于谢麟重新出现在镜头下,简直比过年还高兴。
就算是本来不喜欢这档节目的人,都会为了谢麟而收看了这一期节目的直播。
整个实时热度榜上,几乎全是与谢麟有关的话题。
在燕时洵因为这档节目爆火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节目开播后,有关于燕时洵的标签没有出现在实时热度榜上,反而是有关于谢麟的讨论,铺天盖地。
官方负责人随便点开一个标签,都能看到仿佛几千只尖叫土拨鼠聚集的热闹场面。
“真的是谢麟啊!我的青春,他回来了!”
“当年谁没有手抄过谢麟的歌词啊,我还记得小时候放学之后,大家都去买好看的本子,把歌词翻来覆去的看呢。”
“因为谢麟,我才知道原来人还可以活得那样肆意自由,不必按部就班的像个流水线产品,哭了,我的偶像啊!”
“可惜我年纪小,没能亲眼看到那个辉煌的时代。”
“不知道他这些年都去了哪里,我好想他。”
“好像很多年前他就回到宋氏娱乐了吧,就是宋辞家的公司。不过他一直没有复出的想法,所以公司也就没让他做什么。”
“有过几次采访吧,要不然你们以为这些年有关于谢麟的剪辑画面是哪来的?”
“他真的太绝了!我没想到他都四十多的人了,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这个岁数,保养得太好了,甚至比年轻时还好看,有种岁月沉淀后的沉稳成熟感。”
“叔圈顶流,你当是和你开玩笑呢?就那几次采访,结果每年盘点娱乐圈美人的时候,谢麟都必上榜,他不是第一的榜单都不权威。”
“唉,太令人扼腕了,也不知道他当年为什么退圈……”
官方负责人只大致刷了一下社交平台,就发现有关于谢麟的热度,随着节目直播的开始而肉眼可见的迅速上升,简直像是全网的热度都集中到了这档节目和谢麟身上。
这种关注度,令官方负责人心惊。
他立刻联系了舆论组长,严肃道:“这期节目和以往的都不相同,关注度太高了,绝对不能出问题。”
舆论组长立刻应了下来,也好奇问道:“前几天我还问过张导呢,他说已经让海云观的王道长看过了,说是节目地点没问题。负责人你怎么还这么担心?”
“直觉?”
官方负责人想了想,苦笑着摇头道:“其实也不是,主要是……现在张无病导演都要把我搞出心理阴影了,怎么他走哪都能撞鬼?这概率,真不是平常人能达到的。”
舆论组长哈哈大笑:“人再怎么倒霉,也不能一直倒霉吧?张导都倒霉几期了,也该转运了。”
官方负责人叹了口气:“希望吧。”
但挂断电话后,官方负责人还是不太放心,给宋一道长打了过去。
听到官方负责人说完自己的担忧后,宋一道长沉吟片刻,立刻起身准备出发前往拍摄地点。
“你也别太担心,正好我才刚养好伤,还没有工作安排,就走一趟。”
宋一道长宽慰道:“王道长告诉我了,说是张无病导演拿来算的地点没问题。再加上我去这一趟,就算有什么事情发生也来得及,你放心。”
小道童听到声音过来,问宋一道长要去哪里。
宋一道长笑着给小道童看了王道长拿来的纸,上面清晰的写着北面的津港地区,还有对于津港地区一切平安的卜算结果。
正是张无病临时换地点之前决定好的拍摄地。
与此同时,在向嘉宾们介绍完白纸湖之后,张无病也美滋滋的打开了平板,查看现在节目的热度。
这一看,把他吓了一跳。
“我的妈呀……”
张无病看着节目组迅速飙升的订阅人数,顿时傻了眼,低声呢喃:“歌神这人气,也太恐怖了吧。”
“燕哥,我觉得这次肯定能行。”
张无病凑到燕时洵身边,小小声道:“燕哥你看啊,就算有万分之一的人对皮影感兴趣,按照这个基数,都能有成千上万的人知道白纸湖皮影,这不就意味着它有市场了吗!”
“等这期节目结束之后,咱们再和西南地区商量一下,联合办一次皮影演出,嘿!”
张无病一拍大腿,兴奋的说:“这不就把白纸湖皮影盘活了吗!”
他看起来对自己的主意很是得意,甚至已经开始畅想未来,美滋滋的想着以后的事情了。
燕时洵掀了掀眼睫,懒洋洋的瞥过去一眼。
虽然他对皮影的发展持谨慎态度,毕竟现代人有更多更有趣的娱乐方式。
无论是短视频还是游戏,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都远比作为旧时代娱乐方式的皮影更具有吸引力。
但是,毕竟不能打击自家小傻子的积极性,所以他还是敷衍的“嗯”了几声,没有多说什么。
不过张无病显然没能看出来燕时洵的意思,还缠着他想要让他算一算以后白纸湖皮影有多风光,能不能走向国际。
燕时洵:“…………”
你要不是张大病,我现在就想打死你了。
燕时洵无语的看了张无病半晌,还是掐指起卦,算了一下。
但是他看着算出来的卦象,却意外的挑了下眉。
竟然还真的不错?
燕时洵有些疑惑,但在张无病饱含期待的注视下,还点了点头,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他道:“你倒是成了白纸湖皮影的变数,因为你,它还真能重新振作。”
张无病欢呼一声,对燕时洵刚刚复杂的心路历程一无所知,还在兴奋的搓手手,嘿嘿嘿直乐。
宋辞看到张无病这副模样,顿时嫌弃道:“大病你是狗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好恶心。”
燕时洵点了点头,认可了宋辞的话。
张无病:“呜呜呜燕哥QAQ。”
车内众人将几人之间的互动看在眼里,顿时被逗得哈哈大笑,气氛一片融洽。
而另一边的后勤车上,导演组的工作人员翻着备忘录,忽然想起了什么。
“副导演,海云观道长后来算的结果是什么啊?我这只有更换地点前津港地区的结果。”
工作人员手里书写的动作不停,头也不抬的道:“结果给我一下,我记下来。”
副导演摸了摸脑袋,奇怪道:“啊?这事是张导负责的吧,那时候我们不是忙着重新勘察新的拍摄地点吗,反正张导和海云观那边更能说上话,就让张导去了吧。”
工作人员手下一停,迷茫道:“是吗?我怎么没印象?”
副导演掏出手机,给张无病发了消息:“我问问他。”
因为这一期有谢麟作为嘉宾,由他所引发的话题热度,还有与宋氏娱乐的对接,都让这一次的工作量倍增。
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工作人员也顾不上要把时间分散出去,所以他比了个“OK”的手势,就重新低下头去埋头工作,将这件事搁置在了一旁。
嘉宾车内一片欢声笑语,盖过了手机轻微的震动声。
张无病正和其他嘉宾一起兴奋的起哄,请谢麟也唱几句。
“离皮影博物馆还有三百公里的车程,得几个小时呢。要是谢哥你不来一段,估计大家都要睡着了。”
白霜的眼里像是闪烁着小星星,期待的模样让人不忍心拒绝。
谢麟想了想,也无奈的摇了摇头:“那好吧,不过我很多年没有开嗓过了,也不知道现在的音色还准不准。要是唱的不好,你们别笑话我。”
“怎么会呢!”
“来一个,来一个!”
就连各个主屏和分屏前的观众们,都跟着一起心潮澎湃,心脏都快要激动得从胸膛里蹦出去了。
[白霜小姐姐我爱你!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有生之年啊!我竟然还能听到歌神的声音,好感动。]
[死而无憾!!!]
[我宣布从今天起我就是节目的死忠粉了!要不是这个节目,要不是宋辞,要不是张导,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听到歌神的声音。]
[我的青春,回来了!]
[有点忐忑,这期节目一定一定不要出事啊,老天保佑可别再遇到危险了,我还想多听歌神唱歌呢。]
[想什么呢,看个皮影而已,能出什么事?]
燕时洵单手支着头,静静的看着与众人打成一片气氛良好的谢麟。
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激动,眼眸中是一如既往的冷静锋利,似乎想要将谢麟解剖来看看,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真相。
在燕时洵的视野内,谢麟印堂的黑气逐渐扩大,几乎将他整张脸都吞噬其中。
甚至有几条黑线,在顺着谢麟的天灵盖向下蔓延。
似乎是沿着经脉的走向,连接起了谢麟的四肢和躯干。
这些黑线在谢麟血肉的身躯中尤为显眼,贯穿其中像是与他融为一体那样自然。
燕时洵不由得慢慢皱紧了眉头。
无论是他向邺澧和宋辞询问,还是自行起卦卜算,谢麟都没有任何问题,顶多有些寻常人都会有的小毛病,但大是大非上却是没问题的。
可偏偏就和卜算的结果不同,他所看到谢麟,几乎整个人都被因果吞没。
就好像是陈旧的因果重新找上了谢麟,发誓要让他将从前的一切归还,怨恨的想要将谢麟拉进地狱。
如此矛盾的结果,让燕时洵对谢麟更加警惕。
若是换成以往几期节目,这样长时间的路途,都会让嘉宾们感到疲惫。
前半段热热闹闹,后半段睡倒一片。
不过这一次,因为有谢麟的存在,倒是让所有嘉宾都兴奋得不行,就连一向懒洋洋不屑于参与众人“幼稚”话题的小少爷宋辞,都忍不住被吸引而参与其中。
直到抵达了目的地的皮影博物馆,嘉宾们都没有丝毫困意。
甚至当张无病宣布可以下车的时候,众人还意犹未尽,有些不想下车。
“张导,要不我们这一期干脆改成和谢哥的谈话节目得了。”
白霜拽着座椅靠背不想下车,眼巴巴的看着张无病。
张无病:“…………”
那我花费了好大力气来干嘛来了?
谢麟笑着率先起身,响应张无病号召的往下走:“我还记得小时候有集市和庆典的时候,都会有皮影戏看,那时候所有小孩子都兴奋得不得了,围着皮影戏的摊子不肯走。现在一晃这么多年了,还能重温童年的记忆,真好。”
“哦对了,忘了说。”
谢麟笑着回头,朝众人眨了眨眼:“我最喜欢的皮影戏是齐天大圣大闹天宫。”
白霜猝不及防对上了谢麟的眼神,她张了张嘴,话没能说出口,脸颊就先慢慢红了起来。
有了谢麟的带头作用,众人虽然不舍,但也起身说说笑笑的往下走。
白霜慌张的摸了摸高热的脸颊,假咳了一声,也赶紧下车。
燕时洵看着白霜的举动,总觉得这一幕有点熟悉。
他本以为这是他的本能直觉在提醒他哪里有异常,但等他仔细回想时,才突然意识到眼熟的原因。
——他之前在面对邺澧的时候,好像也有过类似的反应!
所以,他当时觉得并不显眼的举动,在旁人看来竟然如此明显吗?
燕时洵惊呆了。
“时洵?”
刚站起来准备和燕时洵一起下车的邺澧,就看到燕时洵忽然停住了脚步,他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燕时洵:这问题让我怎么回答?难道说我本来为了掩饰尴尬的自以为隐蔽的举动,其实比我本来的尴尬更尴尬吗?
意识到了自己之前在邺澧面前的反应有多明显的燕时洵,觉得被掩盖在发丝下面的耳朵都热得快要烧起来了。
他强制让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恢复镇定,随即重新迈开长腿下车:“没什么,在回想集市上的皮影戏。”
邺澧将燕时洵的反应看在眼里,他轻轻眨了下眼眸,随即了然。
他的眼眸沁染上笑意,“好心”的提醒道:“时洵,当年我们第一次遇见的那个集市上,没有皮影戏。”
燕时洵:“…………”
好的可以了,知道你记忆好,可以不必拆穿我。
看着燕时洵落荒而逃有些慌乱的背影,邺澧在后面低低的笑出了声,看向燕时洵背影的目光,柔软得不像话。
等下了车之后,之前一直专注于谢麟而忽略了车窗外景色的嘉宾们,这才看清了西南地区的风景。
白纸湖所在的地区,刚好处于西南地区和偏南地区的交界处,地形结构融合了两地的特点,却明显要比偏南地区冷上一些。
因为正处于冬季,所以四面山上的植物都光秃秃的,露出了下面的黄土山坡。
冷风从山间呼啸吹过,就将人的衣服打了个透心凉。
乍一眼看去,没有了绿色植被的山区,显得格外的荒凉萧瑟。
原本在说笑的众人在看清了这里的景色之后,都统一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皮影博物馆刚好在高速下来后不远的路口,柏油路渐渐消失,黄土飞扬的道路取代了之前平整的道路,车子走过就会扬起一片尘土被路上的石子和坑洼硌得晃晃悠悠。
节目组的车队在路口处停了下来,不过,还要再多走一段路,才能到皮影博物馆。
司机也很无奈,前面的路确实不好走,并且眼看着几个巨坑在那里,道路又窄,土路旁边就是山崖。这样的路不仅对宽敞的商务车很不友好,对轮胎也是。
要是在这种荒郊野岭爆了胎,可不好找修车的地方。
所以权衡之下,司机也只能在这里停了车,剩下的几百米让众人走过去,车队就在这里等着。
显然,没有提前了解白纸湖的众人,没有想到这边会是这样的情况。、
白霜抬手在眼前挥了挥,被车轮带起的灰尘呛得不停咳嗽,迷了眼也只能模模糊糊从满天灰尘中,隐约看到前面的景象。
土路尽头就是皮影博物馆。
说是博物馆,但实际上,只有一片低矮的平房,并不能和知名博物馆的恢宏大气相比。
它更像是喜爱皮影的人自行筹备起来的地方,只是找了个房间,放些和皮影有关的东西而已。
不过在皮影博物馆外面,还隐约能看到它以往的辉煌。
博物馆的门前做了巨大的牌楼,柱子和匾额的红绿油漆都已经风化脱落,变成老旧的浅淡脏粉色,更多的地方都已经能看到下面本来的木头,还在冷风中依旧坚强的支撑起摇摇欲坠的门脸。
就连博物馆本身的建筑,也早已经承受了太多风吹雨打,原本粉刷成红色的墙面都已经脱落,斑驳凹凸,简陋荒芜。
而风一吹过,就从博物馆那里响起的“吱嘎……吱嘎”声,也清晰的告诉了所有人,这里的主人已经很久没有修缮过建筑了。
土路的两边还立了两排石碑,如果不细看,就像是墓园里整齐排列的墓碑一样,阴森恐怖。
白霜被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赶紧再仔细看去,才发现那并不是墓碑。
而是雕刻着人名的石碑。
上面除了人名之外,还有些简要的介绍,白话文和文言文结合不白不文,像是有人绞尽脑汁,努力的让碑文看起来更加正式一些,却无奈能力有限反倒让它看起来不伦不类。
直播前本来还在兴致勃勃讨论着谢麟的观众们,在看到这样的场景后,也被吓了一跳。
原本热闹的弹幕停滞了一瞬,才重新热闹起来。
[我靠!这是什么鬼东西,吓了我一大跳。]
[正喝水呢就看到这一幕,差点没被水呛死,这也太渗人了。]
[有点像我老家废弃的墓地,那是墓碑吗?离得太远看不清楚上面写的什么字。]
[我最害怕这种废弃的房子了,总觉得有杀人狂魔躲在里面……]
[现在不是大白天吗?我怎么突然觉得好冷。]
白霜犹豫了一下,回身看向张无病:“导演,这就是皮影博物馆吗?”
张无病其实也有些茫然。
来之前他倒是见过皮影博物馆的资料,但照片上面的建筑明显要比眼前所见的要新很多,最起码红漆雕粱还能看得出精美用心,而不是现在荒芜许久的模样。
工作人员小跑过来,不好意思的向张无病低语道:“因为临时更换拍摄地点之后时间紧张,所以只顾得上看白纸湖那边了,没能过来看博物馆,用的是网上的资料。”
“我们刚刚才发现,网上的介绍似乎是十几年前上传的,已经很久没更新了。”
工作人员懊恼道:“我们没能及时确认这一点,还用的是以前的资料。”
张无病看他自责,赶紧安慰他说没关系,反正来都来了,事情已经这样又不能做什么,进去看看不同的风格也挺有意思的。
“倒是比较新奇。但是张导……”
安南原看着博物馆饱经风雨脱落墙皮的外表,迟疑道:“这地方,真的还有人在打理吗?”
“感觉已经荒废了啊。”
张无病想了想,一咬牙就往前走去,率先去查看博物馆的情况。
他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门:“你好,我们是来参观的游客,有人吗?”
连着问了几声,都没有人来应门。
张无病也大着胆子伸手去推门。
没有上锁的破旧木门发出“吱嘎!”一声,缓缓被推开。
院子中的场景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博物馆看起来是四合院的模样,中间一颗几人环抱不住的大树已经落光了叶子,枯叶落了满地,被风吹过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更加显得荒凉渗人。
院子里像是已经很久没有人清扫过,而门口用红油漆写着的“售票处”几个大字,也都变得斑驳。
未干时顺着字迹流淌在墙面上的红漆,更像是已经干涸的鲜血,让张无病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胆。
张无病扶着大门,小心翼翼的伸头往里面看去。
他等了一会也没见有什么事情发生,这才颤巍巍的回身,朝等在几百米外的众人扬声喊道:“你们现在这里等等,我进去看一眼。”
工作人员连忙道:“张导我也一起。”
张无病看过来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感激,热泪盈眶,像是在夸工作人员是个贴心的好人。
——他刚刚的大胆,明显是装出来的。
工作人员有些不好意思,抬腿跨过大门足有半米高的门槛时还在想着,张导真的是个好领导,本来是他自己的工作没做到位,现在都是弥补而已,但张导竟然一句话没有说他。
这么想着,工作人员也更加积极的跟着张无病往深了走,准备看看皮影博物馆的真面目。
要是真的早已经被荒废在这里,那就让众人上车,直接往白纸湖走。
两人很快就消失在建筑物的转角处,从众人的视野中离开了。
一开始大家还在围着谢麟说说笑笑,继续刚刚在车上没有说完的话题。
但等路星星说得嘴巴都干了,想要去拿瓶水喝的时候,才猛地意识到:“张导是不是进去有一会儿了?”
众人也恍然意识到:“好像还真是。”
安南原看了眼表,担忧的道:“我大概记得张导进去的时间,到现在已经十几分钟了吧?”
“博物馆有那么大吗?”
“张导好慢。”
倒是路星星,他本来还在和旁边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却慢慢察觉到了不对劲,笑容渐渐消失,面色严肃起来。
“我过去看看。”
“不用,你们在这等着,我去看一眼。”
燕时洵抬手拦下了路星星。
他回眸看了邺澧一眼,邺澧立刻心领神会的点点头,示意他放心去做,这里交给自己。
燕时洵的唇角微不可察的勾起一点笑容,随即迈开长腿,大步流星的走向博物馆。
在燕时洵从牌楼下走过,马上就要到那片低矮建筑的时候,张无病和工作人员的身影终于重新出现在大门后面。
两人显得有些兴奋,像是有好消息要说。
张无病兴高采烈的朝众人挥了挥手:“博物馆里面都还能参观,我们看了,不仅有陈列柜,还有老式的碟片可以介绍皮影戏呢,和网上资料说的一样,快来!”
在走进去之后,张无病本来以为自己看到的会是和外面一样的荒凉,却没想到博物馆里面的建筑比外面看起来要打上不少,是个三进的院子。
虽然比不上京城里王爷和世家留下的四合院气派,但光是这个占地面积,就还真有那么点博物馆的意思。
所以他们才回来得比预计中要慢。
并且,在张无病尝试着推了几扇门之后,发现里面的东西虽然落了灰,但当年的物品都还在。
破是破了点,但博物馆也是真的博物馆。
跟着张无病一起进去的工作人员猜测,应该是这里没人来参观,没有了收益进项之后,自然也请不起打理这里的人,因此才显得陈旧。
在发现了这个好消息之后,两人迫不及待的就一路小跑回来,准备让众人进来看看。
不过最重要的是,张无病觉得有些害怕。
可能是这里的皮影技艺过于高超,让那些人物形象都栩栩如生。
即便皮影人物被摆在玻璃陈列柜里,隔着厚厚的灰尘,张无病仍然觉得那些皮影画像是活的一样,眼睛一直盯着他在看。
四面八方到处都是陈列的皮影,甚至墙上还挂着巨幅的皮影画,虽然已经油漆斑驳,但眼睛却依旧炯炯有神。
像是无数双眼睛,在无声无息的紧盯着来人。
甚至似乎在来人不注意的角落,那眼珠还会骨碌碌的转动。
活灵活现,如同真人。
张无病被眼前的场景和自己的联想吓得毛骨悚然,但问旁边的工作人员时,对方却茫然的摇了摇头,说他只觉得这里的画很逼真,其他的但没觉得有什么。
因此,在确认了博物馆的基本功能都在之后,张无病赶紧拽着工作人员往外走,想要赶紧回到燕时洵和众人身边,感受下人的气息。
在看到张无病两人的身影后,原本担忧着的众人也放下心来,重新笑着往前走。
“张导你是去环游世界了吗?怎么这么慢。”
“破就破了点吧,不是说这边的皮影早就没落了吗?也能理解。”
“也挺好的哈哈,这是纯粹的民俗文化,没有商业气息。”
但就在众人一脚迈过牌楼下方时,却忽然从博物馆里传来了乐器的声音。
那声音幽幽空寂,回荡在荒凉的院落里,二胡的悲凉和锣鼓的声音应和,民俗乐器带着独有的古老韵味,像是死寂中忽然惊起睁开的眼睛。
众人愕然:“不是说没有人吗?”
张无病只觉得浑身汗毛直立,背后传来阴冷的气息。
一个佝偻着腰背的老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柱子后面的阴影中,
第240章 晋江
在博物馆中传来声音的刹那,燕时洵的眸光瞬间锋利。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敏捷的跃身从半米高的门槛上越过,目的明确的直冲向张无病。
张无病和工作人员都被从身后传来的声音惊骇在当场,身体的肌肉麻痹不受控制,僵硬在原地动也不能动,唯有脸上掩饰不住的惊恐神色,让对面的众人清晰的看出他们的真实情绪。
在这个极近的距离之下,燕时洵甚至能够看清张无病眼里恐惧的泪水,这小傻子看起来要被吓死了。
至于突然间出现在张无病身后阴影中的老人,自然也被燕时洵看在眼中。
燕时洵的视线如利刃般扫视过老人,瞬间做出了决断。
他长臂一捞,一手一个,将张无病和工作人员扔出了大门外,自己则稳稳的落在两人原本站立的位置,没有丝毫慌乱惧色的面对着老人。
马丁靴踩实了土路,溅起一片灰尘。
“嘭!”的一声,两人摔在大门外的路面上。
但一声痛呼还没出口,张无病就赶紧凭借着意志力生生咽了回去,不敢发出半点多余的声音干扰燕时洵。
倒是工作人员摔得脏器都在腹腔中颠了颠,摔出一声痛呼声。
燕时洵面色沉沉,浑身的肌肉紧绷,只要对面的老人胆敢做出任何异常的举动,已经进入了准备状态的他随时都会迅速出手。
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的众人在急促的惊呼声之后,就掩口揪心,紧张的注视着对峙中的两人。
邺澧冷峻的面容上没有半分笑意,冷漠的抿着唇,对那老人没有一星半点的情绪显露,也并不担心燕时洵。
像是他早就在第一眼看到那老人时,就看透了对方的魂魄。
倒是第一次参加节目的谢麟,紧张的来回看着身边的人,似乎是想要说什么。
看他急切的模样,恐怕是在担心着燕时洵,想要和大家一起冲过去救人。
结果没想到,所有人都与那边保持着安全距离。
这让谢麟有些茫然。
显然,他虽然在来之前对节目有过了解,提前做过准备工作,但因为舆论小组不希望有关节目的话题被无节制扩大,或者被营销号等截取一段视频出去断章取义,所以节目的直播不允许录屏和截图。
谢麟并没能看到以往嘉宾们的相处模式。
虽然宋辞也向他介绍过大概情况,但毕竟亲眼见过的事情和只是听说,还是有些差别。
宋辞眼尖的看到了谢麟想要迈出去的脚,伸手一把拽住了他,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无声的做着口型:别碍事。
谢麟万万没想到,节目组的人竟然是这样的相处模式。
——不是所有人都冲上去应对危机,而是在燕时洵在前面时,自觉的躲到安全的地方,不给燕时洵拖后腿。
谢麟:“?”
他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朝前面燕时洵的背影看去。
这一刻,让他忽然觉得,燕时洵和以往他找过的那些大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而那老人与燕时洵对视了几秒钟后,干涸起皮的嘴巴忽然咧开一个笑容,声音嘶哑:“后生。”
“你是没爹娘吗,谁教你的?”
老人抬起枯瘦如柴骨的手,指了指旁边墙壁上写着的红漆大字:“瞎吗,看不见这上面写的售票?”
“买票了吗,就往里进。”
老人重重的哼了一声,仰头看向燕时洵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燕时洵冷漠的瞥过去一眼。
红油漆暗红蜕皮,未干时沿着墙壁流淌下的道道红痕,像是迸溅上去的鲜血,却已经在漫长的时间中氧化发黑,看不出当年发生过什么。
门廊里的光线昏暗,在四散的尘埃下更加显得古旧破败,让墙壁上的暗红和污渍都显得如此不祥,令人毛骨悚然。
而红漆的“售票处”下面,正是以往的售票窗口。
只是,小小的玻璃窗已经很久都没有擦拭,落满了灰尘,玻璃也碎裂掉落了好几块。
从窗口往里看,房间里一片狼藉,老式的暖水壶倒在暗红如血的桌子上,杂物散落,不像是有人还生活在这里的样子。
反倒像是匆忙之下落荒而逃。
不过,燕时洵确实没有从这老人身上察觉到邪祟的气息。
虽然老人的形象可怖,出现的时机和地点也很是诡异,但他确实还是个活人。
不等燕时洵做出反应,站在不远处的白霜也听见了老人说的话,原本的畏惧转变为了愤怒。
“老人家,你说什么呢?会不会说话?”
白霜忿忿不平,扬声朝那老人问道:“你又没在门口坐着,谁知道售票处还有人啊?看博物馆这样子也不像有人打理,我们误会了是我们的不对,但你也可以好好解释啊。”
老人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偏过视线就要往白霜的方向看。
一直没有放松对老人的注视的燕时洵,立刻就发现了老人的动向。
他往旁边跨了一步,挺拔结实的身躯如山岳一般,挡住了老人看向白霜的视线。
察觉到眼前的阳光被挡住,老人本就被层层皱纹和垂下来的松弛皮肤挡住的眼睛,不高兴的眯了眯,似乎还想要说什么。
恰在这时,燕时洵像是巧合一般,将自己的大衣袖口推了上去,露出结实而线条流畅的小臂,做出一副要从口袋里掏钱的模样。
但是那手臂充满着力量感,像是无声的威慑。
——不管你想做什么,别轻举妄动。
否则,我可不是“尊老爱幼”的人。
燕时洵背光而立,居高临下的看着老人,唇角咧开威胁性的笑容。
“行啊,那票怎么卖?”
燕时洵的声线磁性低沉,像是扥开一段刀鞘露出雪亮刀锋的刀,暗藏在寻常的对话之下。
“所有人的门票钱,我来掏。”
他本就锐利的俊容,在这一刻充满了攻击性。
老人眼珠里半点光亮也无,沉沉霭霭的朝燕时洵看去。
视线交锋,像一场只存在于两人之间的无声对峙。
片刻后,老人率先移开了眼,声音嘶嘶粗粝如蛇行。
“一人五角钱,交不起就滚蛋。”
老人哼了一声,本就佝偻着的腰背看起来更加弯曲了,活像个虾子一样,让人看了不舒服。
张无病龇牙咧嘴的从地面上爬起来,还顺手将旁边同样被扔出来的工作人员拽了起来。
听到两人的对话,他忙不送迭的就往前走,跨过门槛就要掏口袋。
“我来我来,燕……”
“啪!”的一声,燕时洵头也没回,就精准的将修长手掌扣在了张无病的脸上,打断了他的话。
“我说,我来掏。”
燕时洵眼不错珠的盯着老人,“呵”了一声,道:“除了钱之外,你要是还想从我这掏走点别的什么,那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老,人,家。”
最后几个音,燕时洵咬得极重。
他另一只手向老人伸去,修长漂亮的手指间,夹着几张钞票。
听了全程又被捂了嘴了张无病看着这一幕,心里冒出了一连串的问号。
燕哥竟然随身带着纸币不说,竟然还这么快就知道该给多少了吗?虽热一人五角钱门票这个价格便宜得像是十几年前的物价……所以燕哥是随便掏了一沓钱过去吗?
但是,如果有人仔细数一下的话,就会发现,燕时洵刚好将车队所有人都算在了里面,不多不少。
——虽热他从上车就开始闭目养神,也没有参与到工作人员的准备工作,或是嘉宾们的话题中,但他从始至终,都对身边的人心中有数,将一切记在了心里。
老人粗略一扫,心里就算了个八九不离十,还真的和靠近这里的活人数量相符合。
分毫不差,因果结清。
老人瘪了瘪嘴巴,整张皱褶遍布的老脸都扭曲狰狞了起来。
但最终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沉沉的看了燕时洵一眼,恶狠狠的从燕时洵手里抽走了那几张钞票,不高兴的从鼻子里发出几声气音,虽然不情愿,但也只得背着手转身,往院子里走去。
为众人让开了往里走的通路。
燕时洵这才松开了捂住张无病嘴巴的手。
他一收回手来,就发现了手掌里沾着几点唾液。
燕时洵:“…………”
他面色嫌弃的掏出手帕,迅速擦干净手掌:“张大病,你快要恶心死了。”
张无病还没反应过来这都是些什么事,就先被燕时洵骂了,顿时眼泪汪汪好不伤心。
燕时洵微微侧身向后看去,扬了扬下颔:“过来吧,不是说要参观博物馆?”
“出入的门票钱都已经交了,要是不进去,可就是老人家欠我东西了。”
说话间,燕时洵眼角的余光还意味深长的瞥向不远处的老人。
老人没想到燕时洵竟然还谈起他,猝不及防之下露出些错愕来,随即心不甘情不愿,却又像是收了买命钱,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一样,没好气的道:“要进就快进,爱看什么就自己看。”
嘉宾们才不管这古怪的老头呢。
既然燕哥说可以,那他们就没在怕的了。
于是,众人重新恢复了之前春游一般的好奇和轻松,往大门走来。
“这唱戏一样的声音……”
安南原扶着门框往里伸头看,只露了半边身体在外面,犹豫着问道:“是,是什么东西啊?”
不怪安南原害怕。
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以往看过的所有恐怖电影和片段。
虽然他连靠近都没靠近,更别提实地看到博物馆里都有什么了,但他已经从贞子一路想到绣花鞋,又从黄皮坟子一直思维跳跃到了鬼戏班上。
安南原觉得,可能在院子里面藏着一群已经变成鬼魂的唱戏人,却根本没发现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还在台上白脸红腮,水袖翻卷,咿咿呀呀的唱着戏。
而台下,则坐着浑浑噩噩的鬼魂,睁着无神的眼珠,机械的为鬼戏班叫好……
老人在接过钱之后,就显得尤为不耐烦,像是燕时洵给了他门票钱这件事,反而坏了他好事一样。
听到有人提出疑问,他也不像刚刚白霜说话时那样神情诡异,反倒像是想要让众人赶紧走一样,虽然不耐烦却还是开口解释道:“不是你们自己擅自闯进来,还把光碟机打开的吗?”
“啊?”
安南原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一时脸色茫然极了。
其余人倒是想起了什么,往张无病那边看去。
张无病这时也想起来了,自己和工作人员确实在进去查看的时候,看到有光碟和放映机,还特意试了一下能不能用。
但是,他明明记得自己看光碟机能用,就马上关了走出来了啊。
毕竟还有这么多人在外面等着他,他不能在里面耽误时间。
他记错了吗?
张无病奇怪的挠了挠头,回身朝工作人员看去。
工作人员也茫然的摇了摇头:“那时候太急,也没注意这种小事……”
不过,众人在发现这是虚惊一场之后,都重新挂上了笑颜,跟在燕时洵身后说说笑笑的往里面走。
燕时洵在走出门廊后就停了脚,等着邺澧走过来。
“这博物馆……我总觉得不太对,但细看之下,因果却是平衡的,也没有鬼气缠绕。”
燕时洵皱着眉,压低了声音向邺澧询问:“是我看错了吗?”
邺澧闻言,视线从四合院里扫过。
原本神色不耐的老人在接触到邺澧视线的瞬间,畏惧般缩了缩佝偻的身躯,试图将自己缩得更小,从邺澧面前消失。
那是被看穿一切的恐惧。
没有人会喜欢那样仿佛一切秘密都无处可藏的感觉。
更何况本就心里有鬼的人。
邺澧很快便收回了视线,低声向燕时洵道:“你没看错,这里确实没有多余的因果。”
如果他一个人看错也就罢了,但连执掌生死的鬼神都直言,这里没有因果……
燕时洵眉头皱得紧紧的,一时间想不通眼前的局面。
与此同时,他也想起了自己在谢麟身上看到过的厚重因果。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不应该有因果的人,却因果缠身,罪孽环绕。
可到处弥漫着不舒服气场的地方,却反而没有因果。
这让燕时洵感到奇怪。
不过,也正因为那老人和博物馆都让燕时洵十足的警惕,所以在老人说起门票的时候,燕时洵就二话不说直接掏了所有人对应的钱递过去。
并且,是从自己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钱,亲手交给了老人。
节目组所有人参观博物馆可能带来的因果,也就从所有人那里,转移到了燕时洵身上。
虽然现在看,老人虽然有些古怪,但并没有做出超出正常界限外的事情。
但燕时洵还是谨慎的防备了一手。
并且,即便他很清楚,在嘉宾进入博物馆参观拍摄的时候,并不是节目组所有人都会进来,更多的后勤人员会留在外面的车上等候。
但是,他仍旧分毫没差的交了所有人的钱。
这里总让燕时洵有种因果失衡的感受,因此对于因果格外的警惕。
对于古怪的老人,他半点也不想欠对方。就算对方真的要索取因果或阳气,也只会从交了钱的他这里来拿,而不会波及到节目组众人。
燕时洵不是轻易会被动摇的人,对于自己,他有十足的自信。
更何况此时还有邺澧在他身边,可以作为佐证。
这样奇怪的结论,让燕时洵不由得心头冒出疑惑来,重新将目光投向谢麟。
谢麟本来还以为要出什么事,毕竟之前搜到的有关这档节目的评价,很多都在说这节目里有鬼,还经常遇到危险,导演特别倒霉。
就连宋辞,都在上一期节目中受了那么重的暗伤,在医院调养了这么久才好。
所以,谢麟在导演组寄过来的危险告知书上签字的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以为这次节目也这么倒霉,刚到目的地就要遇到危险,甚至都提着心紧张的准备随时支援燕时洵,保护宋辞了。
却没想到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什么都没发生。
谢麟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也笑着摇了摇头,暗道有些事情果然得是亲眼所见,不能道听途说。
这么看,节目也没什么危险嘛。
虽然皮影博物馆从外面看很是破败,但走到里面之后才会发现,它比外表看起来要大很多,并且几个房间里面,也都满满的堆放着东西,倒是真有点博物馆的意思。
老人除了收门票之外,似乎还兼任讲解员。
在收了钱之后,他虽然不耐烦,但还是不远不近的跟在节目组嘉宾们身边,有一句没一句的介绍博物馆里的物品。
但嘉宾们并不愿意多靠近他。
除了因为老人对燕时洵的态度和话语而耿耿于怀的白霜,还有本就看什么都容易联想的安南原以外,其他人也是能避开就避开,并不与老人搭话。
原因无它。
老人虽然没做什么危险的事,但给人的感觉阴森森的,哪怕只是靠近他,都仿佛在冬天里靠近了一个大冰柜,让众人很不舒服。
老人倒也乐得轻松,反而高兴了些。
像是眼看着生意要赔了,所以及时止损的商人。
燕时洵站在门口,无声的观察了片刻,才迈开长腿向众人走去。
不过,燕时洵虽然对老人在除了戒备之外没有什么主观喜憎,但在燕时洵分屏前的观众们,却抑制不住的畏惧厌恶老人。
刚才所有的分屏都没有拍到,唯有离老人最近的燕时洵这里,清晰的看到了老人狰狞扭曲的面容。
这让很多观众都先入为主的生理性厌恶这老人。
[不是说人越老越慈祥吗?这老爷爷,看着也太可怕了……]
[我爸推门进来喊我,刚好看到这老头,吓得我爸一屁股摔在地上,还以为看到鬼了emmm。]
[不是说面由心生吗?是不是这人以前干过很多不好的事,看着才这么阴狠?]
[默默穿好了我的羽绒服,从老头出来之后,就莫名其妙的低了好几度,冻得我直打喷嚏。]
[靠!我家供在关公前面的香,拦腰折了!!!]
最开始那个跟着张无病一起进入探查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晃着脑袋努力的回想了半天,但还是想不起来他们到底关没关光碟机。
“我真的记得关了啊。”
工作人员小声嘀咕着:“记错了吗?”
他满头问号的跨过门槛,也跟在所有人的最后面往里走。
其余的工作人员则留在了外面,有的依旧待在车上,还有的在车下调整直播设备,干着活还时不时聊几句。
但就在其中一人直起腰站起来的瞬间,他的眼角余光忽然从博物馆那边扫过,觉得有什么红色的东西一闪而过。
他心中一惊,下意识扭过头往那边看,就见到了门口售票处的玻璃窗里,有一个人影模模糊糊的映在了窗户上。
但因为窗户上落满了灰尘,在黄昏的光线下看不真切。
也没有影子。
他赶紧揉了揉眼睛,紧张的重新看过去。
那人影却并没有消失。
仿佛并非他的错觉一样,一张人脸猛地靠近窗户,紧紧的贴在玻璃上将五官都压得变了形,仿佛融化的蜡质一样搅成一团。
那张脸上带着诡异渗人的笑容,黑漆漆的眼珠子死死的盯着工作人员,无声的注视着他,像是在说,自己已经盯上了他……
“啊!”
那工作人员急促的尖叫了一声,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一下子被设备的线缆绊倒,摔在了地面上。
旁人闻声看过来,赶紧小跑过来将他搀扶起来。
“怎么了?怎么摔了。”
“没事吧?”
那人却没有看向身边人,也没有回应他们的关心。而是哆哆嗦嗦的举起手,指向博物馆的方向。
他抖着嘴唇,似乎是想要说什么。
旁边人觉得奇怪,赶紧顺着看过去。
但是从东边看到西,几个人的扫视下,都没有看到什么异常。
旁人不由得问道:“什么都没有啊……你刚刚是看到什么了吗?”
他们都不是刚进节目组工作的人,一想到之前节目的特性,顿时一激灵,害怕的抖了抖,也瞪大了眼睛询问最开始惊叫的那人:“该,该不会,你看到了鬼吧?”
那人听到这话,赶紧抬头往售票处的小房间看去。
但是,就像其他人说的那样,玻璃上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脸,也没有诡异笑容。
那人听着从博物馆院内传来的燕时洵等人的声音,咽了口唾沫,勉强壮了壮胆子,颤抖着一步一步试探着往前走,想要看清售票处到底什么情况。
旁人也担忧的跟着过去。
结果到近前之后,众人才看清,并不是什么鬼。
而是一个制作粗糙的皮影人物,被贴在了售票处的窗户下面。
看着不像是用来演出的皮影,反倒像是用于宣传的贴画,告诉游客这里是皮影博物馆。
就和动物园售票处前贴着动物画像一样。
众人松了口气,重新笑了起来:“你刚刚应该是看错了这个贴画吧?乍一看确实像个真人,是有点可怕。”
“放心吧,不是鬼,就是个皮影宣传画而已。”
“都被太阳晒褪色了,有些年头了,当年留下的吧。”
“有燕哥在,你怕什么?”
那人听到周围所有人都这么说,也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毕竟他也只是看到了一瞬间,没能来得及仔细看。要是说看错了,也是很有可能的。
“是,是吗?”
众人都四散而去,接着做手里的工作。只有那人惊魂未定的又看了售票处好几眼,然后才将信将疑的把这件事放到了一旁。
所有人都不再在意售票处。
黄昏的光线惊起尘埃,污脏模糊的玻璃后面,一张白惨惨如纸钱的人脸,就贴在窗户上,腮边两团红晕,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的看向窗户外面。
无声的注视着所有人……
“对,都是以前这边的皮影。”
老人一副随时都会昏睡过去的模样,不情不愿的开口介绍着房间里摆放着的物品:“以前白纸湖出了不少有名的手艺人,办博物馆的时候,就向他们讨要了几件作品挂在了这。”
老人伸手指了指外面:“那些手艺人的名字,不就在外面的石碑上刻着吗?你们来的时候没看见?瞎吗?”
白霜有些不舒服的朝老人看去,觉得这真是她见过最差劲的博物馆了,还不如不讲解。
但老人丝毫不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只是哼了一声,继续我行我素,在回荡于四合院里哀怨女声的戏文里,有一句每一句的讲解着。
这背影音听得嘉宾们都心里毛毛的,但又不敢脱离队伍,自己去关了碟片,也只好忍着。
张无病在路星星的瞪视下,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心说自己真有这么大大咧咧吗?怎么连光碟机都忘了关。
路星星翻了个白眼,不满的向老人说:“说谁瞎呢?就你们这搞得和墓碑一样的纪念石碑,谁没事愿意仔细看啊?我这眼睛是用来看人的,又不是用来看坟的,自己把博物馆做成这破样,还怪我们?”
老人面无表情的扭过去视线,盯着路星星看了片刻,随即露出一个惨然的诡异笑容:“哦,那些手艺匠人,他们确实是死了。”
路星星:“…………靠!”
众人:“…………”
老人还像是不解恨一样,又补了一句:“说是坟也没什么问题。”
众人:……背后发冷是怎么回事。
路星星抖了抖,默默往另一个方向缩了缩。
脾气暴躁如他,此时也安静如鸡的闭了嘴,没敢再向老人说什么。
——他生怕自己再说点什么,老人又说这也死了那也死了。
那可就更恐怖了。
只有默然无言,一直站在一旁观察老人和博物馆建筑的燕时洵,听到老人这么说,皱着眉回身往外面看。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门外两排石碑在昏黄光线下投出阴影,连成一片,仿佛黑暗在逐渐从土路侧边的山崖和山壁,向中间侵袭,吞噬所有光亮。
燕时洵被阳光晃了眼,下意识眯了眯眼眸,抬手挡住了些许阳光。
邺澧在他身边适时低声道:“不是坟,下面没有死尸。”
嘉宾们有听到邺澧的话语的,顿时松了口气,不再像刚刚那样害怕了。
老人默默朝阴影里又缩了缩,努力远离邺澧所在的方向。
路星星看向老人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呸!竟然说这种话吓唬人!
老人:…………
他本来还想要说什么,但有邺澧在不远处,最后他还是闭了嘴,仿佛自己真的只是个守着破败博物馆的平凡讲解员,
而老人讲解的房间里挂着的皮影,也逐渐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虽然对于皮影来说,最重要的是制皮和缀结,毕竟皮影皮影,重点在皮。
但是白纸湖皮影,却重点在于中间的骨架。
这也让本来容易皮革或纸张老化,不好保存的皮影人物,变得好保存了不少。
房间里悬挂着大幅的皮影人物,作为展览之用的皮影并非是完成品,而是利于参观者看清皮影构造的半成品。
人物的“皮”只蒙了半边,另外半边像是对照组一样,只有下面的木制骨架。
这样一来,就可以清晰的看到骨架制作之精巧。
就像真人一样,每一个关节和动作的地方,都由手巧的匠人磨出了一个小小的球形关节,连通着四肢和身躯,也巧妙的为最后要蒙上去的“皮”留下了连接点。
即便现在皮影人物是静止的,但众人光是看着这个半成品,就几乎能够想象出这人物动起来的时候,有多栩栩如生,灵活如同真人。
“没想到……以前的能工巧匠,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
白霜震撼的喃喃道:“就算是现在用机械复刻,想要做到这样的程度,也是有难度的吧?”
老人闻言,不屑的撇了撇嘴:“白纸湖的精妙,怎么可能是你们这些外人能够比得上的?连精魂都没有的垃圾,还敢和白纸湖相比?”
就连脾气算得上稳重的谢麟,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因为老人不善的语气而有些不快。
但因为之前老人身上的诡异之处,谁都没有多说什么,就连路星星都翻着白眼硬生生忍了下来。
不过,在房间里仰头看着四面墙壁上挂着的皮影,时间一久,众人都觉得不太舒服。
可能是因为这些为了展览而挂出来的皮影人物,为了让参观者看的仔细,所以都与平日里常用的尺寸不同。
一般在集市上常见的皮影戏,因为目的是吸引小孩子和过往行人,所以用的皮影人物大多都有些小,不过巴掌大小,便于移动,比起人物的雕琢更加注重戏文的有趣刺激。
而就算是大些的皮影人物,也多见于几十厘米到一米之内的区间,少有更大的。
毕竟是影子戏,如果想要让人物看起来大些,可以通过调整光影的大小和距离来大道目的,而不必费心做出难度更大的大皮影人物。
这毕竟不是普通的裁纸游戏,越大的皮影人物,就越考验工匠的手艺,对于制作用的原材料皮子,要求也就更高,制作过程也更容易失败。
无论是制皮还是发汗,过大的皮子都更容易出问题,要么就是最后做出来的皮子不平坦,要么就容易将原皮的瑕疵也带到人物上来,稍有不慎,都会让敷彩的人物画褪色或斑驳。
可是,挂在这里的皮影,却足足有真人大小。
此时嘉宾们站在房间里,四周墙壁上的皮影人物,就仿佛真人居高临下的从四面八方朝中间的众人看去,点了彩的眼睛栩栩如生,让众人被看得心里发毛。
就连隔着镜头的观众们都有类似的感受。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些皮影好是好,厉害是厉害,但吓人也是真的很恐怖吗?]
[理智告诉我这是民俗文化,但感性告诉我我真的快要被吓哭了啊呜呜呜。]
[……张无病导演,谢谢你,我现在看我家墙上贴的年画都害怕了。]
[啊啊我就说!我就说了!这种像人一样的东西很恐怖!]
[谢谢你,张大病,我现在面无表情的在撕我家墙上的明星照片。]
[要是这个皮影小一点,就算它画的特别好和人一样,我也不会很害怕。可是,它和人一样高啊!看起来就好像挂了个人在墙上一样!]
[为啥有的人物画得这么恐怖啊?脸色白惨惨的就算了,为啥要在脸上画两坨腮红?眉毛还那么黑嘴巴鲜红,这是什么审美!]
[可能是当地的民俗审美吧。理解一下吧,有些能工巧匠是做东西很厉害,但人家又不是大画家,画的没那么好也是情有可原。]
[这个是为了投影的时候更加显色吧,才画的那么重,就像演员都画浓妆一样,毕竟灯光吃妆。]
老人还在懒怠的讲解着每一个皮影人物都代表着什么,还有它们各自的工匠。
那不情愿的口气,像极了被迫上班的打工人。
听得张无病都深深怀疑,这个博物馆的主人是不是欠了老人钱,还是很久没发过工资了。
不然怎么会这么怨念?
但就算老人想要讲解,嘉宾们也忍不下去了。
最先转身走出去的是宋辞。
小少爷一路推开旁边的人闷头走,直到出了房间,才像是之前一直憋气一样,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
因为房间不大,嘉宾们和张无病等导演组的人进去之后,就没什么空余地方可站了,所以燕时洵和邺澧并没有进去,只是在门口等着。
此时看到宋辞这副模样,燕时洵挑了挑眉,问道:“不舒服?”
宋辞摆了摆手,脸色差劲的道:“太压抑了,我怀疑办这个博物馆的人根本没有艺术素养,本来好好的东西被他摆成这样,简直糟蹋东西。”
忍了忍,宋辞还是没忍住又道:“见哪个博物馆这么挂人物画?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还是这个尺寸的?”
宋辞作为宋氏娱乐的小少爷,不管他本身喜不喜欢,平日里确实接触过不少艺术家和博物馆,无聊的展览也看到吐。
就算他并不是学艺术的,也知道博物馆应该怎么展出藏品。
最起码,不能搞成这样压抑的氛围。
简直就像是在恶意的故意让参观者不舒服一样。
——几十个人在同一个房间的四周一齐盯着你,几十双眼珠密密麻麻,逃不脱它们的视线。
还挂得那么高,压迫性十足。
无论是谁在那个房间里,都不会觉得好受。
燕时洵见宋辞不舒服,便走到近前去看。
他一抬眼,就对上了一张正对着房门的皮影人物。
这大概是所有等身高的人物里最矮的一个,画的是个青面獠牙的鬼怪,背后十八根手臂张牙舞爪的拿着各类阴器,眼睛瞪如铜铃,正矮身欲朝画面外扑去。
鬼物身上到处都是一层层堆叠的皱纹,形象看起来极为骇人。
燕时洵先是一惊,随即反应过来,这应该是鬼戏角色。
传统的戏文中,经常都会见到与地狱阎王有关的桥段。
有的是为了劝人向善,少做恶孽。有的则是为了让以前那些有冤仇无处伸的人们,最起码能在看戏的时候,出一口心中恶气。
因此,很多戏种里都能见到鬼戏。
对于孩子们而言,这也是他们很喜欢的桥段。
因为一般的鬼戏中为了体现鬼怪的恐怖,都会带上些杂耍来表现,表现形式比起其他角色来得更为痛快过瘾,常常能看得孩子们兴奋激动。
显然,传承了有千年历史的白纸湖皮影,也保留了鬼戏部分。
但知道和接受却是两码事。
即便燕时洵很清楚这应该是正常的,但还是因为鬼怪的形象而有些不舒服。
——那十八条手臂中,除了寻常的阴器之外,还拎着人头人腿。
为了追求精妙,就连人头下面淌着的鲜血,都被用染红了的皮子表现了出来。
乍一看,真就如同鬼怪砍断了人头拿在手里,鲜血淋漓一地。
也不怪宋辞会不舒服了。
燕时洵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丝毫不显。
老人也注意到了走出去的宋辞和过来查看的燕时洵。
显然,老人还畏惧愤恨于最开始在大门对峙时,燕时洵表现出来的攻击性和敏锐。
因此老人不高兴的两只手往后面一背,佝偻着腰身就从众人中走过,往门口走去。
虽然老人比所有人都矮上很多,但在他走过的地方,众人都自觉的让开了位置让他通行,不想要对上他。
“你们不愿意听,我还不愿意讲呢。”
老人嘟嘟囔囔的道:“要不是你给了足分量的钱,当我愿意待在这里讲些没用的东西吗?去外面多好。”
“你们自己看吧,有事再喊我。”
老人在走出房间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下,打了个晃没站稳,就从房檐下的阴影里扑了出去。
如鬼怪矮身扑向画面外。
一时间,老人的身影形象,竟与正对着房门挂的那张鬼角皮影相重叠,让燕时洵恍惚了刹那。
老人正好冲进了夕阳的光芒中。
他立刻就像是被刺痛了一般,以不符合他衰老佝偻形象的敏捷,连忙向后面退去,重新缩回到阴影中,这才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
而当燕时洵再仔细看去时,皮影和老人又清晰的分了开来。
“这院子里都是成品和半成品的皮影,后面那院子,放的是制作皮影的工具,还有些没用完的皮子和木头。详细介绍和历史都写在屋子的墙上,不瞎就自己看。最后面的那进院子,就是以前录制的白纸湖皮影了,你们愿意看就看,不看就赶紧走。”
老人阴沉沉的朝燕时洵瞥了一眼,语调阴阳怪气的道:“命可真好啊,五角钱买了出门。”
燕时洵挑了挑眉,反问道:“不是你说的,票价五角钱吗?因果两清,概不赊欠,多好。”
老人被噎了一下,好半天都愣是说不出什么。
最后只能一甩手,气冲冲的走了。
而老人走了之后,其余还在房间里的嘉宾们都松了口气,觉得之前压抑紧绷的气氛都跟着松懈下来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这老人家可怕,还是皮影可怕。”
安南原摇了摇头。
但等他一抬头又对上皮影人物居高临下看过来的视线时,又吓得心里一跳,于是赶忙往房间外走。
不过倒也有真对这些皮影感兴趣的。
比如南天和谢麟。
南天是因为他本身就传承着将要失传的南溟山织物,所以对一切快要失去传承的民俗,都有种惋惜感叹,因此想要在白纸湖皮影真的彻底失传之前,多看多记录这些文化。
他没有从房间里出来,而是一字一句的将墙上写着的皮影人物介绍,念给自己分屏镜头前的观众们听。
“哪怕多一个人记住白纸湖皮影也好啊。”
南天笑着道:“多一个人记住,就少一分失传的可能。”
至于谢麟,他是因为本身就是西南地区的人。
虽然因为他离开家乡的早,几十年过去,世事变迁,很多当年的地名和村落都消失或合并,因此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的的老家具体到底是哪里。
但是白纸湖这样的标志性地名,谢麟还是记得住的。
当年他就是在白纸湖周围的农田里,捡到了他那时还在襁褓中的妹妹。
因此,谢麟看着白纸湖,就有种回到当年的怀念感。
他仰着头看向墙上挂着的皮影,目光逐渐陷入遥远的回忆。
其余嘉宾们虽然被吓到,或是因为房间里压抑的气场而有些不舒服,但毕竟现在还在录制节目中,而且他们也都从张无病那里听说了白纸湖皮影要失传的事,也真心实意的想要为白纸湖皮影做些什么。
因此,他们在院子里站着缓了缓,就又重新恢复了活力,笑着说要去其他房间看。
“没有了导游之后,逛起来才更自在啊。”
白霜也笑着道:“我买衣服的时候就不喜欢有人跟着我,像是被监视了一样。”
燕时洵看了眼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而之前他随手起卦算过这个博物馆,也是安全的,并没有什么邪祟鬼怪。
既然如此,那大家想要放开了玩,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这么想着,燕时洵便开口道:“那就自由活动一个小时,活动范围就是这三个院子,不准出去,不准独行,最起码要两两结伴。”
他指了指自己现在站的地方:“四点之前回到这里集合。”
嘉宾们欢呼了一声,像春游的小学生一样,各自拉着小伙伴,朝自己感兴趣的地方走去。
宋辞本来想要去找谢麟,但却被路星星中途截了胡。
“宋哥,宋爷爷,你之前怎么没说你和我男神关系这么好啊?”
路星星兴奋死了:“你快和我多说点谢麟的事情。”
宋辞:“……我不和精神病玩,你滚。”
路星星耍赖,一把抱住宋辞不撒手:“我不。”
“…………”
张无病则冲过来死死抱着燕时洵的手臂,紧张道:“燕哥,我们先去后面把光碟机关了吧,这背景声音一直放着,实在是吓人。”
燕时洵想了下,就朝邺澧点了点头道:“你在这等着,要是他们谁先回来了,你就先看着他们别出事。我和小病过去一趟。
邺澧看着和燕时洵紧紧连在一起的张无病,脸都快要黑了。
不过,邺澧也清楚燕时洵的意思。
虽然无论是卦象,还是邺澧所见,全都是正常的,但燕时洵还是感知到了异常。
邺澧只能应了下来。
只是看向张无病的视线,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张无病:“阿嚏!”【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