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晋江
即便宋辞百般不情愿,但毕竟之前受过伤,又本就身娇肉贵,没什么力气可言。
路星星也就硬是拽着小少爷往旁边的房间走,勾肩搭背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兴奋的向小少爷全方位的问起谢麟的事情。
小少爷快被路星星缠疯了,没想到这家伙看着桀骜不驯,竟然根本不是什么狼,和燕时洵或宋一道长都不是一类人,分明就是个混在狼堆里的哈士奇!
“路星星你粉丝知道你这么疯吗!你是不是有病!”
小少爷气得挥拳揍路星星:“想知道谢麟的事情,你就不能自己去看采访吗?采访里没有的都是谢麟不愿意说的,他自己都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当我会说?”
“而且现在还在直播中!”
路星星卡顿了一下:“啊……”
他心虚的望天望地,就是不看小少爷。
总不能说,他一兴奋起来,还真忘了直播这回事了吧?
不过,路星星分屏前的观众们既是同情小少爷,又被两人的互动逗得快要笑疯了。
反倒是小少爷想象中骂路星星的言论,并没有出现。
[少爷啊,咱就忍一忍吧,就当让疯狗给扑了唉……我上次看到星崽这么兴奋,好像还是他第一支电影配乐就得了新人音乐大奖的时候吧?]
[呜呜对不起小少爷,不怪星星,都怪谢神太诱人了,谁能抵抗得住近距离接触谢神的诱惑呢?]
[啊这,本来还觉得路星星有点疯,你这么说的话,我代入了一下我自己。emmm要是换成我在那的话,大概比这还疯。]
[你能有我疯?换成我的话,燕哥都能大喊一声“妖孽哪里逃!”收了我。]
[我肯定是最疯的,你们不要再争了啦!张导去哪我都能出现在哪!]
[…………是我输了。]
[???对不起是我的鲁莽了,你赢了你赢了。]
[不敢惹,可惹不起。想想张导一般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嘶!]
[哈哈哈哈你们在干嘛啊?为什么和其他分屏的画风这么不一样?哈士奇气质难道会传染吗?]
[不过,星星这样好可爱哦。]
[在路星星面前,连宋辞都没忍住破功了哈哈哈,这两人可太逗了。]
不仅是观众们这么想,就连还没走远的其他嘉宾们,看着那边两人打打闹闹的模样,都忍俊不禁。
“这两人啊。”
赵真笑着摇了摇头:“没想到小少爷还能和星星玩在一起,他们看起来关系还挺好?”
安南原被宋辞吃瘪的愤愤神情逗得不行,笑得浑身都在抖动。
听到赵真的话,他耸了耸肩,道:“星星的性格,其实刚好能和小少爷对上吧,也没太大意外。”
安南原拍了拍赵真的肩膀,也学着路星星的动作,勾着赵真的肩膀将他往旁边的博物馆房间带。
“抓紧时间,我们可是只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
安南原劝道:“来都来了,可不得看完再走。”
“啊?”
赵真哭笑不得:“我没说不看,我又不是小少爷那个性格……其实我觉得有机会看看这些还挺好的,很能开阔眼界。”
毕竟赵真是个演员,并且是能够沉下心打磨自己演技和实力的人。
很多演员都会抱怨导演太严格,拍戏中很多一遍遍反复尝试的桥段太累人,也会不耐烦花时间去为了一部作品做幕后的准备工作。
但是赵真却并非如此。
他除了将演戏当做事业之外,也是真心热爱这一行业,将演戏当做自己的魂灵心神之所在。
童星出道后,他拍了十几年的戏,也就学了十几年。
在这个过程中,赵真学会了骑马射箭,潜水攀岩,开飞机也会一些,赛车也能跑得有模有样。
琴棋书画不能说精通,但在现代社会里也算得上是上乘,在镜头下扮演琴棋书画大家,都丝毫没有违和感。
虽然这也是赵真多年来戏红人不红的主要愿意,不过,这对于他个人的成长,却极为有利且迅速。
赵真很是享受这一过程。
——还有什么比这样更快的开拓眼界,提升自己的途径吗?
最重要的,还是免费的。
剧组花钱,他只用学就行。
比起抱怨剧组耗费时间学习新技能太累的人,赵真甚至偶尔会觉得有些愧疚和窃喜,觉得是自己占便宜了。
这一次的白纸湖皮影也是。
赵真在听张无病说白纸湖皮影要失传了之后,甚至心理还盘算着,觉得要是有机会的话,他也可以试试学一些皮影相关的技能。
虽然肯定比不上人家专门的传承者,但是能学到些皮毛也很有趣。
甚至在来的路上,赵真还和经纪人发消息,询问有没有皮影戏艺人这样的角色,或许等他拍摄完这期节目之后,还可以尝试一下。
末了,赵真还补发过去一句:[咖位无所谓,就是集市或庆典上的群演也行,我觉得这个角色应该很有意思。]
经纪人:“???”
正好在和其他剧组进行谈判的经纪人,被赵真发来的消息骇得被刚入口的热茶烫了一哆嗦,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旁边人赶紧过来,关切的询问经纪人没什么事吧。
经纪人摆摆手,他一头问号的看了看自己手机上的消息,又看了看眼前桌子上摆着的几个亿的企划案,心道自家演员是真对自己现在的咖位和舆论没有数啊,还群演?
看看别的人,要是有赵真这样的机会,哪个不往大制作、名导演那里钻?
偏偏就赵真这个二愣子,竟然还特意发消息说要演群演?
哪有电视剧或者电影专门拍一下集市群演表演皮影戏啊!大家对这种背景板的东西,不都是随便做做就行吗!
信不信赵真今天演群演,明天小道消息就能说赵真糊了,没有导演愿意让他演主角或重要配角了?
经纪人气得直翻白眼。
但等冷静下来,他磨了磨牙,又边恨恨的在心里骂着赵真,一边挨个点开各个导演剧组的联系方式,帮赵真询问有没有皮影戏的角色。
收到询问的剧组们:“…………”
也不知道是我眼睛花了,还是赵真的经纪人疯了。怎么会有一线实力派和路人缘都绝佳的演员非要演群演啊?
就连名导演李雪堂的剧组也收到了联系。
选角导演默默望天,然后去找了李雪堂,一五一十的把赵真经纪人的话复述了一遍。
本来还以为赵真是火了之后想要特权指派角色,在选角导演开口之前,还有些不高兴的皱起眉头的李雪堂导演:“……?”
他默默的看向选角导演,选角导演沉痛的点了点头:对,您没听错,赵真就是疯了。
这话说出去谁信?
一线演员为了一个群演角色,问遍了各大剧组和导演不说,还试图用“特权”获得群演角色。
选角导演:只见过带资进组指定高人气角色的,没见过死活非要演群演的。怎么感觉燕先生身边的人都被他传染了,都越来越不像娱乐圈的风格了?
安南原是,路星星是,现在连赵真都疯了。
李雪堂沉吟片刻,还真拍板说要在群演戏里,给赵真加一个演皮影的角色。
反正赵真在《滨海夜曲》里的角色,就有一些乔装潜伏跟踪的桥段,皮影戏也符合百年前的时代背影,加这么一幕也无所谓。
就设定成赵真的角色假扮成皮影艺人嘛,一扫而过的镜头,换谁都一样演。
听到这个消息的编剧:……
赵真还不知道,自己因为张无病对于白纸湖皮影的介绍,一时有感而发,心痛于白纸湖皮影将要失传,而想要演这么一个角色的事,会连带起各个剧组里的讨论。
他向安南原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时,神情极为诚恳。
分屏前的观众们听赵真说着,都觉得被触动了。
[像赵真这么认真的演员,真是不多见了。]
[所以李雪堂导演才会找他来拍自己的电影啊,都是有原因的,人家是真有这份实力,还虚心好学。]
[这给我整的,眼泪哗哗的,等有时间我也一定去看看白纸湖皮影!]
听到赵真这么说,安南原眼睛一下就亮了,像是找到了有着同样想法的小伙伴,连带着对赵真的态度都更加热情了。
“是吧,我早就知道了,跟着燕哥,我就能看到和我之前截然不同的广袤世界。”
安南原这么感慨着,就带着赵真一起推开了旁边博物馆房间的门。
然而正对着房门摆放着的一整具骨架,差点让没有防备的安南原被吓得原地起飞,脱口一句“卧槽”!
等定了定神之后,安南原这才看清,那并不是什么骨架。
而是用木棍,灵巧的雕琢出人体骨骼的模样。
安南原拍了拍狂跳的心脏,惊魂未定的给自己刚刚说的话,又加了一条限定语:“只要这个世界别再出事就行。”
赵真:“……要不,你还是许愿世界和平吧?那个难度小点。”
赵真:倒也不是我不信任张导,就是,这个事实,确实让人不好昧着良心说假话。
虽然赵真也没想到博物馆会摆放着骨架一样的东西,也跟着被吓了一大跳。
但他本身的性格就比安南原要沉稳,所以也没有太多外露的情绪,很快就恢复了冷静,上前细细查看。
人有二百零六块骨头,而眼前这具被摆放在正对房门处的木头骨架,也是如此。
就像是能工巧匠的炫技之作。
每一段骨头都用木头打磨,并且在所有关节处都做了最细致精妙的处理,每一个骨节都可以自由活动,无论是角度还是方向,都与真人无异。
就连赵真这样近距离的仔细观察,都看不出任何违和的地方。
如果不是木头的纹理,还真的人会让人以为这是人体骨骼。
赵真笑着直起身,感慨道:“真不知道这些师傅是怎么做到的,也太厉害了。”
“如果当时白纸湖皮影能做到这种程度的话,那位老爷爷还真没说错。”
赵真肯定道:“这还真不是机器能够追赶得上的。”
他曾经参观过古代不需要一颗钉子就可以完成的建筑,卯榫结构精妙绝伦,令人叹服。
而眼前的木头骨架,却更是远超出赵真的想象。
毕竟想要做到如此逼真的程度,不仅要求木匠拥有灵巧的双手,娴熟的技艺,还要对人体的构造极为熟悉,甚至连每一段骨头的位置和连接都要知道,才能完成这样高难度的作品。
赵真甚至有一瞬间怀疑,做出这副作品的木匠,是不是学过医?
听到赵真的话,安南原犹豫着靠近,强忍着心中的恐惧,细细看着那具骨架。
果然。
木头的纹路非常明显的在提醒着参观者,这并非真实的骨骼,而是人力所能达到的顶尖技艺。
像是做出这样作品的能工巧匠故意的炫技,告诉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他所能站到的高度,远非其他人所能及。
即便匠人的目的如此明确,但被扎扎实实吓了一大跳的安南原却没有生气,反而发自内心的惊叹起来。
安南原扫视了一圈,见周围并没有“禁止触碰”的字样,也就试探着伸手,想要摸一摸骨架的触感。
“吱……嘎!”
骨架极为灵敏。
安南原只是轻轻碰了一下骨骼的小臂,它的手臂就荡了一下,所有的关节都真实且能够使用,像是生生从活人身躯内抽离出来骸骨一样。
不,甚至要远胜于骸骨。
骸骨已经没了生机,即便人为控制也动作迟缓。
但这里的骨架,却每个关节都光滑灵便,像是下一秒就会从支撑着它的斑斑锈迹的铁架上站起来,自己走动,恍如生人。
安南原吓了一跳,随即发出了“哇!”的一声惊叹。
“这可真是,可以算得上的瑰宝了吧!”
安南原看着骨架的目光亮晶晶的,像是在看一件顶级的艺术品。
而分屏前的观众们,反应也都和安南原相似。
甚至有的人已经打开了网页,想要搜索一下有关于白纸湖皮影的介绍。
[我承认我菜,刚刚真的被吓到了,差点就要跑去燕哥的分屏嚎叫求助了。]
[真的和人体骨骼一样!太牛了!]
[所以说,这么厉害的东西为什么会失传啊,好可惜。]
[突然对皮影有了兴趣,正好我家附近在办皮影展览,火速买票,准备去实地参观一下。]
[张导可太牛了!这种地方他是怎么找到的?]
关注着直播的工作人员,在高兴于订阅人数疯狂飙升的同时,也注意到了弹幕的内容。
他不由得有些好奇,向身边导演组负责选拍摄地点的同事问道:“你们是怎么找到白纸湖这样的地方的?我之前听都没听说过。”
同事从工作中抬起头,想了想,也有些困惑:“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其他人找到的?反正就在那一堆备用方案里,张导还真就一眼看中了这个。”
“反正不是哪个地区或者官方递过来的。”
同事看着资料上对白纸湖地区的介绍,嘟囔着:“这边好像没什么人烟来着,导致我们之前做准备工作的时候,找点什么都特别困难。”
工作人员也不寻求答案,顺口问了一句之后,就又重新被安南原的分屏吸引。
安南原和赵真进的这个房间,不仅摆放着这一具骨架,还有很多用木头做的皮影骨。
正如那个老人说的,第一进院子里都是成品半成品的皮影人物和皮影道具。
很显然,刚刚他们第一个进的那间屋子里,是最终成品的展示。
而这间房间里,则主要展示了皮影人物在皮下面的骨。
毕竟白纸湖皮影独特就在于支撑皮子的骨架,这也是白纸湖引以为傲的技艺,甚至能够专门用一整间屋子来介绍。
赵真环顾四周,就看到了不同大小的木制人骨架。
它们还没有蒙上画好形象的皮子,完成作为皮影的最后一步,而是单独列出来,孤零零的给参观者展示皮子下面的真实。
就像是在说——
即便影子再真实,我也是虚假的。
赵真弯下腰去看摆放在台子上的骨架,无论多大多小,它们都一样精致真实,可见匠人之登峰造极。
但赵真一不在身边之后,安南原独自站在真人等身高的骨架面前,忽然就觉得有些发冷。
骨架的眼窝被用木头和锉刀仔细打磨,连骨缝都仿佛真人,此时黑黝黝的眼窝无声注视着安南原,让他觉得一股冷意顺着脊背慢慢向上攀爬。
不仅如此,安南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好像整个房间里所有的骨架,都发出了“咯楞……咯楞”的细微声音,木头雕刻的头颅缓缓扭转,朝向他所在的方向,
一双双黝黑没有眼珠的眼睛,都在死死注视着他,对他的一身皮囊露出垂涎的渴求神色。
空洞之处,总想被填补。
没有的东西,就想从别人那里抢夺过来。
骨架没有皮,算不上是真正被完成的皮影人物。
但是,它们被当做皮影制作出来,或许,也有执念想要成为完整的物品……
安南原心里毛毛的,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来气了一样,大脑不由自主联想起自己以往看过的那些电影片段,还有前几期节目遇到的危险情景。
“南原?你站在那干什么?”
赵真本来想向安南原感慨这里的技艺之高超,结果一转头,发现人没站在自己身边。
他奇怪的往后看去,才发现安南原竟然站在那具骨架面前发呆。
被赵真这么一喊,安南原抖了抖,这才恍然回神。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惊魂未定的看向四周。
但是,和他刚刚感受到的不同,这些骨架都依旧是死物,静静的被摆放在展览台上,落满了灰尘。
没有骨架看向他,也没有骨架在动。
一切都只是他因为恐惧而生发的幻象。
安南原定了定神,抬手疲惫的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应道:“这就过来。”
他摇头哀叹了一声,觉得自己怎么越发的胆小了。却也没有多想,就往赵真那边走。
就在两人的视线调转,都统一看向赵真面前的那个小小皮影的骨架时,堆放了满屋的木头骨架,忽然轻微的动了动,转动起颈关节,迟缓而安静的慢慢向两人站立的方向看去。
所有木头骨架的视线,都齐刷刷落在了两人的背影上。
只是两人还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说着对灵巧木工的赞美,并没有发现在他们身后……
无数黑黝黝的眼窝,无声的注视着他们。
立在门口的真人等高骨架,微微抽动了下垂在身边的指骨,然后从支撑着它的铁架子上缓缓站直了脊骨。
就像是失去了血肉的真人尸骸。
它转过头去,默然死寂的看向安南原。
许久,骨架歪了下头,明明没有血肉,脸上却仿佛在笑。
……
宋辞本来还期待着谁能把自己从路星星手里“救”出去,结果不管是赵真还是综艺咖,他们都含笑看着自己被拉走,半点没有想要上前帮忙的意思。
赵真那个见死不救的家伙!
小少爷磨了磨牙,不高兴的哼了一声,觉得赵真“背叛”了自己。
“不管你问什么,反正我就一句话,不知道。”
小少爷没好气的朝路星星道:“你在谢麟面前装得那么乖,他知道你其实野得和个哈士奇一样吗?小心我把你之前在节目里干的事全告诉谢麟。”
路星星一惊,看向宋辞的目光堪称惊悚。
“你好狠的心,竟然想让我在偶像面前形象全无?”
路星星一捂胸口,痛心疾首道:“我看错你了,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要去燕哥面前告状!”
路星星:来啊!互相伤害啊!
宋辞:“…………”
“你绝对是有病!”
他恶狠狠的撂下一句话,气鼓鼓的大步朝展品走去。
路星星见危机解除,也笑嘻嘻的摊了摊手,道:“有病的是张大病,我可没病。除了我,你在哪还能见到这么风流潇洒的道长?”
他跟在小少爷身后,注意力完全没放在展品上,而是双手插兜,懒洋洋的没个形象,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小少爷说着话,试图从小少爷嘴巴里套出点有关于谢麟的事情。
宋辞即便不耐烦,但奈何路星星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走,狗皮膏药一样贴着他。
他无可奈何,也只能生着闷气闷头往前走。
小少爷试图甩掉路星星,就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只要前面还有路,他根本就不抬头看看环境,而是一昧的往前冲。
而路星星也从原本散步一样懒洋洋的速度,开始逐渐提速。
到最后,两个人你追我赶,简直像是赛跑一样。
分屏前的观众们:……你们这是什么小学鸡的生气方式?敢不敢成熟一点打一架?
“路星星!”
宋辞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停下脚步回身朝路星星看去,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明亮非凡。
“你到底有完没完!”
就连在外面对着除几位长辈道长和师婶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路星星,都被宋辞的眼神惊到了一瞬间,赶紧跟着急刹车站住脚步,鞋底和地面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在宋辞的怒目之下,路星星咳了一声,之前嚣张的气焰忽然就熄灭了。
他心里嘀咕着这小少爷别看身娇体弱一推就倒的,但真发起火来还真是吓人,光这份气场还真不愧是宋家的富三代少爷。
“行啦行啦,我错啦。”
路星星做出投降的手势,笑着道:“我不问谢神的事了,我们看展览?”
“跑了这么远不看不就亏了?再说这博物馆看起来多少年都没维护过了,哪天塌了都不意外。说不定下次来,就再也看不到这了呢……”
路星星说着,就抬头试图往周围看,想要转移宋辞的注意力。
但是他的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伸出去想要指向旁边的手指悬在半空,久久都忘了收回来。
本来还在气头上的宋辞将路星星呆滞的模样看在眼里,他眉头一皱,骂道:“你又想干什么……”
然而,宋辞的话说到一半,也卡在了嗓子里。
——顺着路星星指向的方向看去,就会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一片,只有被金红色夕阳洒满的空房间。
可是,这才是不对劲的地方。
他们现在身处的,本应该是堆满了皮影的博物馆房间啊。
皮影呢?展览品呢?怎么什么都消失了?
宋辞先是错愕,随即从脑海中慢慢回想起来,他们刚进房间的时候,他还隐约扫到过放在这里的皮影舞台。
虽然白布上已经落满了灰尘,也看不到后面有没有什么东西,但是宋辞很肯定,这个房间应该是放置除了皮影人物外其他道具和辅佐用具的。
可此时,他们周围却什么都没有。
路星星意识到,他追着宋辞已经走了很久。
在他反应过来之后,按照步速和印象粗略估算,也应该走了几百米。
——这是一个房间该有的长度吗?
路星星站在原地转身往来的方向看去,却一眼望不到头,也看不到满房间的展览品。
只有一间连着一间的房间,洒满金红色的夕阳。
路星星再扭过身往前看,却也是一样的场景。
他和宋辞站在空荡荡的空间里,前后都是一望无尽的房间。
像是两面相对而立的镜子,反复成像对面的场景,空间在镜子深处无限延伸,一个套一个,却永远都没有尽头。
“这是……”
宋辞喃喃着问道:“怎么一回事?”
但并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们的问题。
每一扇窗户外面,都朝着四合院的院子,太阳悬于山峰之后,将要坠落。
光芒刺痛路星星的眼睛,让他偏了偏头,下意识朝旁边看去。
下一刻,路星星的眼睛瞬间大睁。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人影竟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那人脸色惨白如纸,脸颊上两坨红艳艳腮红,五官生硬仿佛匠人笔画,漆黑无光的眼珠正死死的盯着路星星的背影。
而他的嘴角勾起的僵硬笑容。
是正常人无法达到的弧度。
不远处,咿咿呀呀的戏文传来,古老的皮影戏声调踩着韵点,字字句句都充满着民俗韵味。
可是,当这声音回荡在如此空旷死寂的空间,却显得格外渗人。
分屏前的观众们只觉得汗毛根根直立,一路麻到了头皮。
……
“你说的光碟机,是在最后那进院子?”
燕时洵向身边的张无病问道:“你怎么和工作人员跑到那么深的地方了?”
三进的四合院,说小也不小,从头走到尾再走回去,就算中间不停顿也不四处走走看看,也需要个十几分钟才行。
可是燕时洵记得,刚刚张无病和工作人员进来看的时候,虽然众人觉得等的时间有些长,但实际上也就十几分钟那样,并没有耗费太长时间。
这让燕时洵在自己走进四合院,实际用双脚丈量了长度之后,不由得有些疑惑。
毕竟张无病进来是要确认博物馆是否还能参观的,他不可能四周的房间都不看,笔直的往后走到最后一进院子,像是事先预知到光碟机在最后面的房间一样,径直去打开播放的开关。
当燕时洵迈开长腿跨进最后一进院子的大门时,心中一直默默数着的时间也按下了暂停键。
从第一道大门走到最后一个院子大概需要的时间,还有长度,都浮现在他的心中。
时间上的落差,让燕时洵起了疑心。
听到燕时洵的疑问,张无病挠了挠头发,心里也有些纳闷。
他印象中刚刚来的时候,好像没像这样翻山越岭的走了好几个院子才找到光碟机,而是随便推了几扇门,就发现了随手堆积在角落中的光碟。
因为在来之前,导演组已经查好了有关于皮影博物馆的事情,所以张无病知道这里会有放映碟片,介绍以前的皮影戏这么一个环节。
他带着嘉宾来参观皮影博物馆,主要也是为了这些碟片中以往的影像资料。
毕竟白纸湖皮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传承人,并且从现有的资料来看,那位传承人年事已高,很久都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了,也不再进行皮影演出。
想要一睹白纸湖皮影当年的风光,碟片是唯一的途径。
在选定了白纸湖这个拍摄地点之后,导演组也派人过来率先查看,一是想要找到那位传承人,二来也是为了先走一遍通往白纸湖的路,避免到拍摄的时候出现什么意外。
但是那些工作人员却没亲眼看到传承人。
周围的村民们都说,那位传承人出去买菜了,等等就会回来。
结果工作人员等到天黑也没见到。
等第二天来的时候,传承人依旧没在家,大门也没上锁,靠近院子的话就能听到里面凶狠的狗吠声。
这让工作人员没敢再往前走。
村民说,传承人估计是去镇上看大夫了,毕竟人老了,身体毛病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工作人员连跑了几趟都没能见到人,但已经确定好的拍摄日期眼看着就到了,他们也只好打道回府。
因为白纸湖是张无病临时更换的,原本预留充足的准备时间,都被花费在了原本选定的津港地区上,所以留给白纸湖的准备时间就变得尤为紧张,很多工作都没能来得及仔细做。
所幸张无病也不是要求严苛的领导,再来也知道会时间紧张也是因为他自己临时变更,所以也没说什么,只是说到时候可以先去皮影博物馆。
这样既可以直观的看到白纸湖皮影演出所需要的道具和皮影人物,参观皮影是怎么被制作出来的,还能看看当年留存下来的演出视频。
这样一来,就算皮影传承人那边出了意外,最后真的因为没有和对方沟通好而错过了拜访传承人,也不会让嘉宾们跑了个空,什么都没看到。
只是,张无病计划的很好,却还是没有料到,皮影博物馆也能出意外,如此陈旧且看上去就无人搭理。
也正因为此,所以张无病才一进来就格外紧张,一心想要找网络资料上提到过的光碟机。
在试了光碟机发现能够正常使用后,张无病才松了口气。
但是,他放心得太早了。
此时在燕时洵提出自己的疑问之后,张无病也越想越不对。
但他也不像燕时洵那样在平时就是个谨慎而观察细致的人,所以之前进来的那趟,他还真没有多注意些什么。
即便他绞尽脑汁,也只能隐约想起些片段。
燕时洵的神情则从最开始的期待,到最后变成了嫌弃。
“张大病,你能长点心吗?”
燕时洵无语道:“为什么你会记不住之前都发生过什么,看到过什么?”
张无病抽泣一声,但还是忍不住为自己弱弱的出声辩解:“燕哥,我觉得大部分人都记不住,毕竟没有几个人随时随地的观察周围所有人事物,还能丝毫不差的背下来。”
“最起码,这种类型的,我只认识燕哥你一个……”
在燕时洵冷酷的注视下,张无病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非常自觉的默默闭了嘴,只抱紧了燕时洵的手臂,让燕时洵没有甩掉他的可能。
张无病:虽然我人傻,但燕哥你不能扔掉我!别想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QAQ。
说话间,燕时洵也循着声音,走到了戏文传出来的房间外面。
张无病不记得到底关没关的光碟机,还在房间里不知疲倦的播放着古老的戏曲,二胡声伴随着鼓点,成为了这罕无人至之地唯一的声音。
二胡凄凉的音色冲破死寂,在院子里回荡重叠,令人忍不住心生悲凉。
燕时洵仔细侧耳倾听了一下,隐约从唱腔里辨认出,这似乎是一个女声在哀婉哭诉自己的苦命,而周围的角色则一句句斥责女声,只有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在努力帮女声说话,似乎是个小孩子的角色。
各种流派的皮影戏都各有自己的侧重点。
有的重视呈现出的影子戏的有趣程度,要求节奏紧凑,人物一个动作接着一个动作,就连演腻了的三打白骨精都能使出十八般武艺,不留给观众一点喘气或走开的机会。
这样才能在集市上团得住人,让观众掏钱。
不过,这非常考验操纵皮影的艺人的手速和技艺,
现在当燕时洵听到戏文声后,就意识到白纸湖地区的皮影,或许比起人物的打戏和节奏,要更加注重唱腔,反而要更靠近京剧越剧一类,只是多出了影子的呈现形式。
光是凭借着声音,还没有推门进去亲眼看到里面的景象,就已经足够燕时洵判断出太多的信息量。
他在房间门口顿了顿,随即修长的手掌落在了房门上,手掌下一用力——
“吱嘎——!”
生锈的轴承发出难听的声音,夕阳从被推开的缝隙中一点点落进房间,惊起一地灰尘,在光线下乱舞。
老旧的电视机上还在播放着曾经演出的白纸湖皮影,屏幕上闪烁着雪花点,年久失修的机器时不时抽出一段白条,晃动的影像极具年代感,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
但是,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还停留在多年前的某一刻,丝毫没有前进。
墙面上还挂着冲洗出来的相片,每一张上面的人物都有着灿烂羞赧的笑容,满脸的皱纹都被挤在了一处,像是不太好意思面对着照相机镜头。
做了一辈子手艺人,只习惯于和木头皮子打交道,将一堆毫无生命力的物件,一点点细致打磨,花费数月的时间,耗费自己的心血和生命,让皮影栩栩如生的呈现在手中。
却不善于和镜头打交道。
只是在听说要成立皮影博物馆,自己的照片也会被挂在墙上,被所有人所知的时候,边说着不搞这些却又抑制不住嘴巴扬起来的弧度。
最后换了身好衣裳,在镜头前紧张又不自在,却还是忍不住笑得自豪,在白纸湖皮影的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模样。
可是在那之后,异变突生。
再也没有人来看白纸湖皮影,一切都渐渐没落。
就连挂在墙壁上的照片,都渐渐褪色,落满了灰尘。
直到……燕时洵推开了门。
当年静止下来的时间,仿佛重新流动,凝固的场景再次鲜活。
从电视机里传出来的声音和影像,仿佛穿透了满室的尘埃和金红如蜡烛灯花的光芒,从过去抵达到了现在,重新在来者眼前上演。
张无病在看到电视机果然没关的时候,反倒松了口气。
“我这脑子。”
他走过去仔细看了看电视机,然后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头,不好意思的笑着道:“好像是光碟前面有一段黑屏,我打开开关的时候,刚好是在放那一段,所以走的时候就没想到它没关,直接走了。”
说着,张无病就蹲下身,去将电视机下面的光碟机停了下来。
电视上的画面也定格在了女性皮影人物跪倒在地的那一幕。
那女性皮影人物周围站满了村民形象的影子,他们手中高举着农具,似乎在叫嚷着什么。
但女性皮影人物却只顾着将另一团小小的影子护在怀中,像是相依为命的保护。
燕时洵背光而立,眸光沉沉的注视着电视。
许久,他才迈开长腿,跨进房间里。
马丁靴落在水泥地面上,踩进厚重的尘埃里。
张无病却一头雾水的嘟囔着:“奇怪,没有电啊,怎么开的机?”
第242章 晋江
因为临近年节,所以海云观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在为新年做准备。
而这个时间,滨海大学还有其他学校也都已经完成了期末考,被放出来的学生们有了空闲,便快快乐乐的开始了游玩之旅。
滨海市也正是进入了冬季旅游旺季。
作为著名景点之一的海云观,更是游客如织,人头攒动,山路被遮得看不到半点脚下的地面。
游客们的这份热情即便是飘起了小雨,也没有被熄灭。
“啪嗒啪嗒!”
布鞋踩进雨水里,溅起一连串水珠。
马道长一路狂奔回到房间,这才放下了遮雨的手掌,在廊下松了口气。
他回过身来看向外面的雨珠和阴沉天空,总觉得心头沉闷,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张无病导演他们应该已经离开滨海市了吧?
还真是赶了个好时候,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从中午开始就渐渐阴了天下起雨来。要是他们走的晚了,下雨可就难受了。
马道长这样想着,心里好受了些。
他觉得,张无病导演他们既然刚开始就赶上了这样的好运气,那看来这一期节目录制的会很顺利了。
张导应该不会再倒霉的遇到什么危险了吧,反正津港地区最近都挺太平的,看来总算顺利了一次。
马道长呼出一口浊气,轻轻笑了起来。
“道长,你不会用轻功吗?”
一声好奇的询问忽然从旁边传来。
马道长一扭头,就见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站在旁边,目光正落在他的脚上。
他低头一看,自己脚上的布鞋已经被打湿了些许,布料被水沁进去颜色越发深沉。
没人说还好,但马道长意识到这件事之后,忽然就觉得脚上湿冷得让他不舒服,刚刚才灿烂点的心情又掉了下去。
马道长:“…………”
“这边不对外开放,香客是不是走错路了?游览区域在前面。”
年轻人看起来是来参观的游客,马道长怀疑他是不是为了躲雨而迷了路,就好心的给他指了个方向。
然而,年轻人看起来并没有跟着走的想法,而是依旧好奇的看着马道长,眼神有种“妈妈我看到活的老妖精了快来看!”的意思。
马道长心中无语,但还是好脾气的摇了摇头,笑笑没说什么,打算就这么揭过去。
结果没想到,年轻人对这个问题非常执着。
“所以道长,你为什么不用轻功呢?放心吧道长,你尽情用,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年轻人先是做了个缝上嘴的动作,随后见马道长无动于衷,又有些犹豫的问道:“啊……难不成,道长你不会吗?”
年轻人肉眼可见的失望,就连眼神里都透着“你竟然不会轻功你好垃圾”的鄙夷。
马道长:“!!!”
“福生无量天尊!”
他没忍住喝了一声:“你到底看哪个道长用过轻功!孩子你醒醒,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
年轻人没想到看起来笑呵呵一副好脾气的道长,也有这么一副怒目像。
他被吓得缩了缩,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服气的辩驳道:“燕哥就会!”
马道长本来想说的话顿时哽在了喉咙里。
行,挺好,竟然用恶鬼入骨相和他比……问题是,全天下还有哪个道长能和燕师弟比?开什么玩笑!
马道长:“……那你就没听到他每次劝你们相信科学吗?”
马道长心道,别想着蒙我,当我是那种从来不看节目和社会脱节的道长呢?我可是亲身参与了很多很多期这节目好吗?
年轻人被马道长说得懵了一下,原本外露的情绪也变得蔫嗒嗒下来。
“那我看,我看你们观里那个姓宋的道长也会。”
年轻人嚅嗫道:“还有个更老的也会……”
马道长听着对面掰着手指头给他数人头,越听越眼神死。
好家伙,这孩子情商不高,眼界倒是挺高,挨个拉出来都是那一辈里的顶尖人物。
李道长那一脉,哪一个不是天赋绝伦?
这么没有自知之明一定要和那一脉比的话,请选路星星当做参照物好吗。不然和其他人比,完全就是奔着没办法活了去的。
马道长正听得不耐烦,想要直接动手把这说话不好听的年轻人拎走,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急急的呼喊。
“马道长!”
他一抬头,就见另一位道长急切的往这边跑来,呼哧呼哧的急喘着,看起来很是紧迫。
马道长当即脸色一肃,觉得怕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准备听那道长说明白。
结果那道长开口却问道:“马道长,你在观中见没见过一个神像?”
那道长边说着,还伸手比比划划的演示着那神像的大小模样。
“是个通体乌黑的小神像,很窄很小的一个,不过巴掌大,看着很旧……”
马道长越听,就越觉得这个形象眼熟得很,似乎在哪里见过一眼。
但真要问起他来,却又死活想不起来这件事。
“这神像怎么了?你找它干什么?”
马道长皱起眉头:“听你的描述,好像并非海云观本来供奉的神像。”
“确实不是。”
那道长连连点头:“是之前一位香客手里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就拿到了我这里,想要让我帮着处理。”
“中间我不是去了一趟向南地区吗,神像我就先收着,但法事却一时耽误了下来。”
“这次我回来想起来这件事,怕再忘了,毕竟过一阵要到年节了,事情多而且更忙。所以就想着赶紧趁着这次回来,把那小神像处理了。结果没想到。”
那道长叹了口气,懊恼道:“竟然找不到那神像了。”
这位道长因为擅长风水堪舆,所以之前去了家子坟村,为那里更改风水,使得其不再能够聚集阴气,而是能够更加有利于当地的居民。
为此,他在那里耗费了不少时间。
等风水布置好之后,他又不放心的在那里观察许久,亲眼看着确实没问题了之后,这才折返了海云观。
刚好今日那位之前送来了神像的香客,也来了海云观,在看到道长之后就关切又担忧的询问道长,那神像是不是已经处理好了,后续怎么样。
那道长这才猛地想起来这么一件事,从自己繁重紧凑的工作中揪出了这项记忆。
他赶紧去记忆中放置神像的地方去翻找,却发现那神像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问遍了周围的小道童,大家却也只是茫然的摇了摇头,表示并没有看到什么神像。
道长急得不行,刚好那香客也发现自家孩子不知道跑哪去了,道长就强撑着耐心,陪她出来找孩子。
没想到正好看到了马道长。
那道长忽然想起来,马道长在观中的时间比他长,实力也比他高,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没想到没等马道长开口,追在那道长身后的香客却忽然惊呼了一声:“你怎么跑到这来了!这里面是能随便乱走的吗?”
两位道长循声看去,才发现原来在廊下躲雨的年轻人,就是那香客带来的孩子。
年轻人见到那道长似乎有些畏惧,半点没有在马道长面前的轻松自在,反倒像是做错了事面对家长的孩子,往马道长身后缩了缩。
马道长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挑了下眉,忽然意识到了为什么这孩子会认识那么多海云观的道长。
怪不得,他就说呢,正常的游客不应该知道这么多位海云观的道长才是。
就算看过节目知道燕师弟,宋一道长和李道长也不是那么好见的,要看运气。何况现在宋一道长去了津港地区,李道长在养身体,没人能在这趟来观中的时候见到这两人。
看来,这香客已经带着孩子来了很多次海云观了。
马道长心中冒出一个可能性,皱眉问那香客道:“你们一直来海云观,是因为神像和你家孩子有什么关系吗?”
道长和香客的脸上同时浮现出错愕的神情。
道长转过头看向香客,眼神有些茫然。
香客却眼神躲闪,支支吾吾。
至于之前在马道长面前说话随意的年轻人,此时更是将头垂得低低的,左脚踩右脚,又换过来踩。
假装自己在做别的事情,但就是不说话。
马道长神情渐渐严肃,从这三人的神色中看出了不对劲。
恐怕那香客拿来想要处理掉的神像,原本是这孩子拿回去的,内里的隐情令香客畏惧,却又害怕说出来被道长拒绝,因此才会隐瞒了下来。
马道长不再关注香客,转而看向身边的年轻人,口吻严厉的问道:“神像是你拿回家的?”
年轻人顿时瑟缩了一下。
马道长了然。
果然如此。
“道长,道长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还小还是个孩子,也没想到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
香客见到马道长做出来的不怒自威的模样,顿时慌了,赶紧道:“我发现这孩子把神像拿回来之后,就立刻送到观上来了,真的没敢耽误,您别这样吓唬他。”
那道长和马道长对视了一眼,意识到这里面的问题恐怕还不小。
因为神像现在是在海云观内失踪的,如果不是观内的谁动过道长放置在一旁的神像,那要么就是外来人偷走了神像,要么……就是神像本身有了灵性,自己离开了海云观。
有些供奉许久的神像,确实会在日常供奉中沾染了灵性,有了生命力。
即便如今大道倾颓,连神明都早已经消失不见,留给神像的力量就更加稀少。但是,单纯的移动个位置这么简单的事情,神像还是能够做到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些供奉神佛的家中,时常会发现佛龛或神台上的东西移了位,或是少了东西。
——在科学之外的世界,还有很多亟待科学探索解释的空间。
而香客既然能够几次三番的跑来海云观,打听神像的事情,说明她本身就认为那神像会带来不好的事情,甚至会危及她家孩子。
所以,那神像到底是从哪里拿回来的?
马道长目光沉沉的看向年轻人。
他与宋一道长并非相同的性格,与常年不苟言笑的宋一道长相比,马道长这样平日里总是笑呵呵好说话的人,生起气来要更加恐怖。
年轻人的头越来越低,很快就抵抗不住来自马道长目光带来的压力,率先服了软。
“我就是……和同学们旅游的时候,看到这东西以为挺值钱的,就拿了回来。”
年轻人声如蚊呐,如果不是马道长本身就是修道之人耳聪目明,还真不一定能听得到。
“但谁知道,谁知道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年轻人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脸上浮现出真切的惊恐和厌恶。
第一句话说出口后,后面的话也就顺畅了。
香客见自家孩子已经把事情说了出来,再加上现在神像丢失的事也让她心中惶惶,害怕真的发生些什么。
所以她一咬牙,也不再隐瞒,将事情全部如实相告。
大概半年前,年轻人和几个同学相约一起出门旅游,因为口袋里没有钱,就说好找攻略去不收门票的景点,爬爬山,看看当地特色的石雕大佛之类的。
他们去了西南地区,在从一处没有收费的野山爬下来之后,见到了一处荒村。
在村子后面的半山腰上,还有破败早已经废弃的神庙。
屋顶坍塌,砖石散乱一地,杂草青苔覆盖了褪色的红漆柱。
几个人年轻,胆子大,追求刺激,天不怕地不怕。当即就提议去神庙里看看,觉得说不定还能看到些金银器皿之类的。
就算什么都没有,也足够好玩了。
扒开神庙坍塌成一堆的砖石之后,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具已经风化的枯骨。
那骸骨不知道已经死了多久,早就没有了血肉,只剩下一层皮紧紧的裹在骨头上,在风雨中变作了酱色。
但在骸骨的怀中和身下,却牢牢的护着些什么。
骸骨空洞的眼窝注视着他们,杂草从眼眶中生长伸出,随风微微摇晃,诡异渗人。
几人虽然被吓到,到却强撑着不想在朋友眼前认怂,想要展现出自己勇敢无畏的那一面。
再加上他们也确实好奇于被骸骨护在身下的到底是什么,这个架势看起来很像是值钱的东西,所以,他们大着胆子将骸骨从神庙里扔了出去,露出了下面被保护的东西。
几人先是惊愕,随即兴奋激动的喊叫了起来。
他们最开始的设想,竟然歪打正着的达成了!
——那都是神庙以往使用过的供奉祭祀的器皿。
虽然有些已经被泥土埋在下面,污脏不堪,但却依旧能从边缘看出来金银的颜色。
几人嘻嘻哈哈的在废墟里好一顿翻找,就算不是为了钱财,这种寻宝的游戏也让他们觉得兴奋。
年轻人也在其中。
不过,他并没有去拿那些祭祀器皿,反而被废墟中的一个小小神像吸引住了。
年轻人看到那神像的时候,它已经被泥土半埋在其中,只露了一个头在外面,漆黑的头颅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
但那神像面目狰狞锋利,充满了古老诡异的神秘感,完美符合了年轻人心目中“酷”的定义,因此深深吸引了他。
他将神像挖了出来,带回家中,就遗忘在书包里,一假期都沉迷于游戏,几乎忘了这件事。
然而在开学的时候,年轻人傻眼了。
——其他人告诉他,学校好几个人都出事了。
年轻人一一认过去,却发现出事的,都是之前和他一起出门旅游的朋友。
无一例外。
拿了金烛台的人,在楼梯上摔下来,正好被邻居放在楼道里的拖把杆子刺穿了喉咙,死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
敛尸的时候,殡仪馆的人废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把他的眼睛合上。
拿了金鼎的人,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死,脑浆涂抹满地,红红白白顺着铺路砖的缝隙流淌,高空抛物的人到现在都没有抓到。
那人的整个头颅都被砸烂了,脖子以上完全无法修复,传统的家人几乎哭昏过去,却也只能找了木匠雕刻了脑袋摆在上面,想要完完整整的送他走。
结果在告别厅里,家人守灵一夜,第二天早上,木头脑袋却不翼而飞,棺材里只有一具无头尸。
脑袋在水缸里被找到。
像是被端端正正的摆放在鼎里,神色安详带笑。
拿了银酒壶的人,吃饭时淹死在了自己的饭碗里。
他母亲只是回身去厨房端个菜的功夫,回来便发现儿子的头埋在饭碗里,不动了。
明明饭碗里只有米,他的脸上也沾满了米粒,但是偏偏口鼻和肺部胃里,全都是水。
因为死的蹊跷,法医开膛验尸,却发现那肺部的积水里,有只适合生存于湖里的浮游生物。
淹死他的,不是家中水管里的自来水。
而是不知哪里来的湖水。
几家人都悲痛万分,却因为几人出门游玩时并没有告知家长,而是从学校离校后玩了几天后回家,所以家长们不知道他们出去旅游过的事,也不知道他们去过哪里。
因为是在假期,所以下葬时,家长们也没有联系他们的同学,只告知了本地的朋友。
于是,直到开学的时候,年轻人才猛地发现——
他竟然……
成了这次旅游中,唯一的幸存者。
年轻人慌了神,赶紧跑回家,拼命的想要翻找带回来的神像。
母亲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只是絮絮叨叨的和他说着辅导员打来的电话里的内容,一边感叹那些孩子死的可怜,一边叮嘱他,让他注意安全。
年轻人却在卧室中被惊骇到不敢动,仿佛自己的房间变成了阴森的停尸房,到处都开着足足的冷气,就连光线都瞬间暗了下来,让他在大夏天三十几度的高温中,只觉得整个人都冻成了冰块,脊背发凉。
那个被他遗忘在书包里的神像……
自己出现在了他的桌子上。
神像通体乌黑,外皮上还带着没有清洗的泥土,显得古旧。
却更加古老阴森。
年轻人辨认不出这到底雕刻的是哪一位神佛。
但是以他对传统神学的浅薄认识,却也知道神佛大抵该是慈祥的,即便怒目也该有正气在身。
可是,这神像却统统没有。
污脏成一团的面部线条凌厉锋利,眉眼虽由刀刻,却比刀更锋利,是看一眼都会被惊骇的程度。
年轻人不由得吓得失神大喊,大脑一片空白,视野里只剩下神像黑色的脸。
母亲被吓了一大跳,赶紧过来。
而年轻人在惊慌失措下,哭着向母亲说出了全部的原委。
母亲错愕,随即便有种侥幸逃生的庆幸之感。
虽然知道这么想不好,但是她很高兴死的是其他孩子,而不是她的孩子。
其余那几个人的死法惊到了母亲,她坐立不安,然后决定将这烫手的山芋甩给道观。
这样一来,就算神像真的会导致祸事,也只会波及到那些道长们,就和她儿子没关系了。
她只想让自己儿子活,至于其他人死不死,她不在乎。
而且不是说海云观很厉害吗?那些道长既然是道长,那就应该保护他们这些普通人吧?
不是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吗?他们母子两个只是可怜弱势的普通人,那些道长应该帮他们的,就算因此而死了,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不是吗。
谁让他们是厉害的海云观道长呢?
母亲这么想着,带着儿子上了海云观。
因为担心海云观知道了真相后拒绝接收神像,所以母亲只谎称这神像是老家传下来的,是以前老人供奉的。
现在老人不在了,她们也不认识这是什么,也不想继续供奉,又怕出问题,所以才交还道观,想要道观来帮他们处理。
被母亲拜托的那位道长,当时刚好急着要出门救人。
于是在听完大概之后,道长也没有多想也没有细看,就匆匆收下了神像。
他还安慰母子两个不要多想,有什么问题等他回来后就会解决。
从那之后,道长一直在外奔波忙碌,又被家子坟村绊住了脚,直到现在才回来,想起那个被自己遗忘的神像。
却没想到,这对母子两个,竟然会被马道长的怒目冷脸,惊出这样恐怖骇人的真相。
“你,你,你……”
那道长抖着手指着母亲,嘴唇剧烈颤抖,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他万万没想到,看起来柔弱可怜需要帮助的母子两个,竟然是这样的!
“道长,这也不怪孩子!他还小,他懂什么呢?”
母亲泪流满面,哭着道:“还不是那个什么破庙,都拆迁了为什么没人去管理那些东西!我家孩子当然以为是没人要的垃圾,看着好看就捡回来,当是废物利用还是做好事呢。”
道长气得快厥过去了,但良好的涵养却让他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抖得快要昏过去了。
那可是神庙啊!还是西南地区偏僻村落的神庙!
道长简直想要破口大骂。
越是往深山里走,科学渗透的就越少,而神性留存的就越多。
那里的人们相信有神存在,也因此而虔诚供奉。因此,即便如今大道倾倒,但那些古旧神庙里长年接受供奉香火的神像,大多还留有些力量。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村子整个荒废,神庙中却连神像都没有被恭敬请到新址,金银器皿也都扔在那里,几乎可以想到那里必定发生过什么,才让虔诚供奉的村民们顾不上神庙。
就算那里再荒废再破旧,却也还是神庙!
从神明眼前夺走祂的东西,甚至毫不恭敬的将神像也带离原址……就算是脾气再好的神像魂灵,也会忍不住动怒。
更何况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神像。
要是正神,那还好说。
就像是官方人员一样,就算生气,行事也会在正常的限度内。想要去请正神息怒,也有迹可循,还能在上香供奉的时候多说几位海云观祖上出过的天师姓名,说不定哪位祖师爷就和那位正神有交情,看在这份上,也能原谅冒犯之处。
但如果不是……
道长光是想想,都觉得心凉了。
好在马道长经常和张无病的节目组打交道,对这种诡异危险的事情经验丰富,因此在错愕之后迅速调整好了情绪,恢复了冷静。
马道长皱眉问那年轻人:“别人都拿金银,为什么你不拿,反而拿了神像?”
年轻人悻悻道:“我觉得那神像挺朋克的,觉得很酷很暗黑,特别有个性。就,就拿了回来,想做个装饰品。”
马道长:“…………”
那可太福生无量天尊的有个性了!
道长站在旁边,笨拙的掏出手机开始搜索“什么是彭科?”
马道长:“是朋友的朋,克星的克……你就当是现在孩子们的新审美。”
道长:“哦哦哦,马道友经常和那边合作,都打入年轻人的圈子了呢,真厉害。”
马道长无语的看向紧张抱成一团的母子,道:“你倒真是朋友克星,也算是一种朋克了。”
年轻人茫然:“啊?”
马道长摇了摇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年轻人。
“就算不信鬼神,也当敬而远之,哪怕是为了保护自己呢?别半点忌讳都没有,什么都去拿。”
马道长叹了口气:“你要是早点说,早点发现这件事,或许,你的那几个朋友还能来得及救……等轮到你了你才说。不对,要不是我们发现不对劲,你连这都不说。”
也是那道长幸运。
要不是他恰好忙于家子坟村的事,就会处理那神像。
但并不知道这神像背后的这段故事,也被蒙蔽了神像真正来源的道长,只会按照正常的流程来做法事,将神像当做普通的供奉品来对待。
可问题是,按照之前那几人的死法,这神像……有邪性。
如果道长真的没有防备,按照正常的法事做了,恐怕会被神像反噬,暴毙而亡。
这样一想,倒是家子坟村帮助道长逃过了一劫。
想到这里,那道长冷汗津津,再好的脾气也有些愤怒。
“你们这是,这是真的想让我死啊。”
道长摇了摇头,忍不出朝马道长说:“等有机会,我真的要见见燕道长,他这是救了我一命啊!”
马道长朝年轻人伸出手,做出讨要的手势:“你既然说那神像很酷,那应该有拍过照片分享出去吧?不然你酷给谁看?照片呢,给我。”
年轻人犹豫不安,磨磨蹭蹭不太情愿。
香客也忍不住维护自家孩子:“道长,有什么事你和我说,他还小,还是个孩子,这种事本就把他吓得不轻,你别再吓着他……”
“今年二十一了吧。”
马道长冷笑,往年轻人身上一打眼,随手掐算,便道:“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哪来的这么大的孩子?我在这个年龄的时候,就已经在野狼峰处理焦尸了,邪祟可没说我还是个“孩子”就放过我。”
“动别的都不至于问题这么大,但是你家这个还小的孩子,他偏偏拿走了神像。”
马道长的声音很冷,面容上半点笑意都没有,令人见之生畏。
“这位香客,你怎么不去问问其他几家死了孩子的,看看他们的孩子有没有被吓到?”
马道长看向那母亲,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但凡你们早一点站出来,早一点发现不对,早一点说出来!或许也能抢回来一条性命。”
香客来了海云观好几次,每次见到的道长都一副笑模样,时间长了就真的当道长都是好脾气,却没想到这次遇到的是马道长这样的性格。
她一时被马道长严厉的话语吓到了,站在那里不吭声。
年轻人见母亲不保护自己,顿时也没了底气,乖乖的掏出手机递给了马道长。
“我,我确实拍了几张照片,发在了社交账号上。”
在神像不翼而飞的现在,马道长只能依靠之前拍下来的照片,来确认那到底是哪一位的神像。
但是点开照片后,马道长辨认了许久,却越看越眉头紧锁,神情阴沉。
雕刻神像的刀锋极为锐利,不过一手长的神像,通体乌黑发亮,虽然有泥土覆盖,却依旧能够清晰的看到下面雕刻精妙的衣褶和珠串装饰,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很细致,可见是老道的匠人才能达到的精湛技艺。
可偏偏就是所有细节都如此精致的神像,浑身却连一处圆滑的线条都没有。
尤其是神像主体和面部,所有的线条都直上直下,像是匠人满心怒意之下落刀极重的作品,却使得神像看起来更加具有威慑力,令人见之胆寒畏惧。
“这个材质……”
另外一位道长也凑过来看,歪了歪头冥思苦想,总觉得神像的材质是他可以分辨出来的。
与擅长阵法的马道长不同,这位道长擅长风水堪舆,寻常富贾权贵也都喜欢找他来制作镇宅之物,重新布局家中风水。
那道长想了半晌,忽然错愕的意识到了什么,连声调都扬了起来:“乌木!”
“是可以镇一切邪祟的乌木!”
道长一时顾不上其他,赶紧靠过来从马道长手里抢走手机,放大了图片细看。
“没错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能理解神像的造型为何会做成这样。”
道长一项项指给马道长看:“批鳞挂甲,手握佩刀,怒目而视,腰中戴龙,再加上这样锋利的线条和乌木的材质……这是镇物啊!”
马道长也渐渐反应了过来。
谁家正常供奉的神像会雕刻成这样?
如果不是匠人和主家有仇,那就说明供奉这尊神像的地方,曾经出现过不少鬼怪作祟之事,所以才不得不用这样的方式来镇压邪祟,想要当地重获安宁。
这样一来,马道长也明白了,为何除了年轻人以外的那几个朋友,全都死于非命。
——年轻人拿走了镇物,所以原本被镇压的邪祟,开始反噬。
而那几个手里拿着残留有鬼气的祭祀器皿的人,就是它们最开始找到的目标。
虽然马道长不知道它最开始具体是用来镇压什么的,也不知道当地曾经发生过什么,但他却很清楚,镇物离开原地,不仅会让当地乱做一团,镇物本身的力量也会在脱离了应该镇压的范畴之后,渐渐衰弱下去。
到最后,不仅当地鬼怪四起兴风作浪,就连镇物也会被反噬报复。
那时,拿着乌木神像的年轻人,就会落得个比他所有朋友都惨烈恐怖的下场。
“真是朋友的克星啊。”
马道长连连摇头叹气。
那母亲在听到了全部真相后,崩溃的冲过来挥拳打着马道长,哭喊道:“你在说什么鬼话呢!不准诅咒我儿子!他什么事都不会有,不许你乱说!”
旁边的道长赶紧拉开那母亲,马道长眉头跳了跳,却还是看在母亲担忧儿子的份上而没有说什么。
他严厉的向年轻人问道:“你们当时去的地方,具体地址是哪里?神庙是在哪座山发现的,村子呢?”
年轻人被眼前母亲哭嚎的混乱场面吓傻了,哆哆嗦嗦的上下牙磕在一起发出声响,好半天才硬着头皮道:“具体我也记不清……就,就是西南地区。”
“我们是学生,没有钱,所以没去要门票的地方,爬的是野山。光知道上山的地方是哪,但等翻过山之后,也不清楚是从哪里下的山了。”
在马道长的怒目瞪视下,年轻人不得不努力回想。
他带着哭腔道:“除了山以外,我记得还有个湖。那个湖形状很特殊,外面很圆,中间有个岛,像是扣了个四方形的洞,所以我还有印象。”
马道长紧皱的眉头慢慢展开。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向另一位道长。
那位道长同样有了印象,错愕的脱口而出:“白纸湖?”
关于白纸湖这个名称的由来,有很多说法。
有的说,是因为住在白纸湖周围的人都死了,洒的纸钱落满了整个湖面。
但也有的是说,是因为湖的形状如同纸钱,由此得名。
像年轻人描述的形状,加上这个地区……两位道长能够想到的,只有白纸湖。
“你们一定得救救我儿子啊道长!求求你们了,要是我儿子出了什么事,你们就是杀人犯!”
母亲哭嚎,指着两位道长又是求又是骂。
年轻人也忍不出冲过去抱住母亲哭喊道:“妈,妈我不会有事吧?我不想死啊呜呜呜!”
母子抱头痛哭。
声音之大,吸引来了很多其他道长和小道童。
毕竟这后面不是前面供游客游览上香的地方,很多道长在此清修学习,很少有这么吵闹的时候。
所以很多人听到声音后,都出来查看情况。
马道长被哭声哭得脑袋一抽一抽的疼,他忍不住抬手揉着太阳穴,心里还想着白纸湖的事。
他暗道,幸好这次张无病导演他们去的是津港地区,总算是躲过一次危机,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马道长心中盘算着立刻前往白纸湖,毕竟不清楚那边的情况,越是拖延就越可能出事。
旁边的道长赶忙道:“我和你一起。”
“不必,你留在这看顾着这对母子,别让他们出事。”
马道长叹了口气:“我先和官方负责人说一声,让他有事的话去找别人,毕竟张导演他们还在外面拍摄,津港地区虽然平安,但还是要以防万一。”
马道长刚把信息给官方负责人发过去,另一边就传来了王道长的声音。
“马道友,你该不会是个渣男吧?”
马道长:“……?”
他满头问号的循声望去,结果王道长比他还震惊。
王道长指了指那对哭得凄惨的母子,惊骇道:“你家的?”
马道长眼神死:“你脑子里能不能有点正常的东西?我单身,单身,单身!从生下来就一直单身!”
周围人:“啊……”
好的道长,知道了道长,倒也不必说的这么大声,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你单身了。
甚至还有人向马道长投去了同情的目光:辛苦你了马道长,为了自证清白,连自己的伤疤都要主动揭出来,竟然单身了一辈子……太惨了。
王道长这才收回手,不好意思的道了歉:“嗐,你们怎么就不能争气点,像燕师弟一样找个老婆呢?看看你们一个个单身的,我说起来就来气。”
马道长被气得翻白眼,刚想要反驳,却因为相似的对话内容而触动了记忆中的场景。
……他记得,他之前和宋一道长说起过燕师弟结婚的事。
当时他和宋一道长似乎是站在某一间厢房门口,透过玻璃,他隐约看到了厢房中摆放的漆黑神像。
马道长面容上的表情渐渐回落,逐渐严肃。
他意识到,之前他看到的那尊神像,就是香客隐瞒事实送来的那一尊,也是白纸湖丢失的镇物。
恰在这时,官方负责人也给他回了消息。
[马道长你在说什么?张导和燕先生他们没去津港地区啊,一开始报备的虽然是津港地区,但后来张导改了主意,他们去了白纸湖,要参观那里的皮影。]
白纸湖!
马道长一惊,觉得心脏都坠入了冰冷的湖中。
丢失了镇物的白纸湖,再加上一个运气差到极点的张导……
马道长心中只剩下两个大字。
完了。
“马道友?马道友?”
王道长有些奇怪的走过来,目光自然而然的瞥向被马道长拿在手里的手机。
这雕像,有点眼熟啊。
王道长心中沉吟。
但不等他看清楚,就被马道长一把拽住往外跑。
“你是不是不忙?走,去白纸湖!”
马道长足下一使力,跃身上了房顶,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带着王道长踏着屋顶下山。
目睹了这一切的年轻人:……轻功?
第243章 晋江
官方负责人在收到马道长的消息后,心中还觉得奇怪,怎么马道长像是不知道这次拍摄地点一样?
在他疑惑的时候,马道长又发来了第二条消息,询问他是否知道半年前的学生死亡案件。
看到马道长对那几起死亡案件的描述,官方负责人的眉头也逐渐皱紧了起来。
如果只是分开看这每一起死亡案件,都会在觉得诡异荒诞的同时,却也更多只会觉得人生无常,是偶然发生的惨剧。
毕竟摔倒,抛物,窒息……都是小概率的偶然事件。
只能说这几人运气太差,连如此小概率的事件都能遇得上。
但是,如果把这几起案件放在一起看,它们在同一时期内自然接连发生的可能性,却低到几乎无法被提及。
低到这种程度的概率,反而不再是偶然。
而是某种存在导致的必然。
官方负责人意识到,马道长必然是遇到了那个存在,所以才会反推回之前几起案件上。
因为那几起死亡都发生在放假期间,并且几名学生都是在家或家楼下发生的意外,他们离开学校后,就分散在了各个地区,看起来并不具有相连性。
也没有人会想到,他们的死亡会与非科学的存在有关。
因此,最开始的时候虽然还有疑惑,却也没有过多怀疑,就此结束,让逝者尽快得以下葬。
案件也因此没有进入特殊部门的视野。
但此时却不再相同了。
死亡的几人指向了同一个可能性。
官方负责人沉思着,钢笔在手指间缓缓转着圈。
随即,他回拨给了马道长,询问他提及这几起死亡的原因。
官方负责人得知了神像的事情。
“乌木神像?”
他诧异的提高了声调,半晌才回过神来,又追着询问道:“你是说,曾经供奉在白纸湖附近神庙里的镇物,被带离了白纸湖地区?”
“我不确定镇物本身是要镇守什么的,但如果白纸湖真的有需要乌木神像镇守的东西,恐怕那东西早已经逃离了。”
马道长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西南地区,语调急切的向官方负责人道:“本来我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但是负责人你说张导演这一期的节目也在白纸湖……”
“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那白纸湖地区,必定会出事了。”
马道长叹息一声,道:“我已经和王道长一起赶往白纸湖地区了,负责人你要是不忙的话,也过去看看吧。”
“虽然现在一切都还正常,没有听说发生了什么,但。”
马道长苦笑:“光是一个神像都能导致三人惨死,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电话挂断,官方负责人沉吟片刻,向旁边人要来了平板。
他先是查看了节目的主屏和各个嘉宾的分屏,确认了所有人都还平安无事。
只有几个嘉宾像是有些乏了,在房间里的椅子上坐着休息。
宋辞和路星星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周围摆满了皮影戏会用到的道具,而在他们前面,则放着皮影戏舞台的幕布。
这让他们看起来,像是在等待皮影戏开幕的观众。
舞台已经搭好,听戏人已经就位。
只能鸣锣敲鼓,好戏开场。
官方负责人担忧的看了好一阵这两人的分屏,但就算在极近的距离下,也能看出两人都平安无事,呼吸平稳。
似乎真的只是走累了,便到没有人的房间里偷个懒休息一下。
两人分屏上的弹幕也都一切如常,并没有观众发现不对。
[小少爷的身体果然还没有恢复吧,唉,就说他上次真的受伤很重了。]
[来的时候宋辞的状态就不太好了吧,我看他在车上就快要睡着了。]
[毕竟滨海市离西南地区还是有点距离的,谁坐车坐四五个小时,都不会很舒服。况且小少爷还刚刚痊愈。]
[星星竟然也睡着了?哇,难得看到他这么安静的时候。]
[可能玩疯了吧,感觉和家里养的大狗一样,在外面野的时候活力四射,然后就累成死狗,怎么说都不动,只能让家里人抱回去了。]
[哈哈哈哈那么一说确实是,哈士猪睡得香香的感觉。]
[哇,没想到路星星睡着的时候这么帅啊,我突然get到了他的颜值。]
[好好的帅哥,偏偏长了嘴,有什么办法呢?他睡着的时候真的像是天使啊,疯狂心动。]
[众筹缝上星星的嘴!]
[呜呜这两小只靠在一起睡着的时候,看着真的很温馨啊,看得我都困了。]
官方负责人看了好半天两人的分屏,这才转到其他人的分屏上。
其余人看起来都兴致勃勃的很有活力,那个叫南天的嘉宾还充当了一回讲解员,在向观众们念着有关于皮影的介绍。
视角切换到节目主屏,官方负责人看到那位燕时洵的爱人就站在四合院中。
男人一袭黑衣,高大修长的身躯独立于落满枯叶的院落中,即便看不清面目,但透过镜头也能感受到那份惊人的气势。
就连官方负责人也在看到男人的时候,有种会被看穿一切的恐惧感。
但他同时也回想起来,之前在公路时,阴兵借道,危机万分,男人却及时出现,扫清了所有堕恶阴兵,让阴路彻底从人间消失。
那时候的那份被保护着的安心感,还残留在官方负责人脑海中,让他在来自魂魄深处的本能畏惧的同时,也在看到男人时松了口气,觉得有些心安。
对啊,不管白纸湖地区会不会真的发生什么,都有燕先生和他的爱人在。
官方负责人这样想着,稍稍放下心来,又给舆论小组打了电话,向他们询问之前的直播里是否有什么问题。
“没有吧。”
一直盯着节目直播的舆论组长挠了挠头,道:“倒是皮影博物馆的看门人吓到了张导演,不过后来也证明那只是虚惊一场。除了博物馆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其余的什么都没有,很安全来着。”
官方负责人仔细的听了对方的汇报,点点头,又给张无病打了电话过去,询问现场是否有异常。
电话刚响了几声就被接了起来,信号也没有问题。
官方负责人觉得心又往胸膛里落回了一寸。
他按照排除法一个个排查过去,没有一个有问题的。难道,真的是因为他过于紧张了?
毕竟张无病之前几期的气运都令人印象深刻,连带着让官方负责人都跟着提心吊胆起来,因为马道长的猜测也起了猜测,唯恐这一期再出什么问题。
张无病带着笑意的声音,很快就从手机里传来:“怎么了,负责人?”
“放心吧,我和燕哥在一起呢,我这边一切正常,没什么事。”
张无病语调轻松:“真要严格说起来的话,那就是这边的皮影博物馆和想象中的相差太多,哇——完全不是网上看到的那样,也不知道那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竟然能拍出那么气势恢宏的模样,摄影师也是个人才啊,真想知道是哪位,想让他来我节目里工作……”
一提起皮影博物馆,张无病就像是被家长欺骗了的小朋友,因为一开始许诺的游乐园和最后的老旧玩具落差太大,而开始喋喋不休的抱怨。
但官方负责人听着对方颇有活力的声音,却反而放下心来。
能抱怨,还能说这么多话,看来张导的身体健康,所处的环境也没有危机。
负责人松了口气,然后笑着道:“西南地区和其他地区相比较,地广人稀,也相对来说没有那么重视网络,所以在网上的信息更新不及时,也是正常的。”
两人说着话,就听到燕时洵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小病,过来帮把手。”
“哦哦,来了燕哥。”
张无病匆匆向官方负责人道了别,还反过来安慰他,说自己这边都很正常让他不用担心,就挂掉了电话。
张无病转过头时,就看到燕时洵半蹲下身,在看着眼前的一张巨幅海报。
最后一进院子里,摆放的都是以往的影像资料,还有很多当年报道了白纸湖皮影的报纸和杂志。
燕时洵此时正在看的,就是当年白纸湖皮影如日中天时,为了宣传它的演出而做的一张海报。
上面除了写的参与演出人员名单之外,还放了一些白纸湖皮影经典剧目的演出图片。
燕时洵细细看去,看到那些皮影人物透过幕布,披红挂绿,惨白的面容上眉眼艳红如血,却也在漫长的岁月中褪了色,变成老旧斑驳的粉白色。
却更加能够让人一眼认出,这不是真人。
而是用颜料画就的皮影形象。
海报的另一侧,则放着著名皮影匠人的介绍。
几个男人脸上带着朴实灿烂的笑容,下面则是他们的名字还有成就。
这一列的最后一个男人,脸上却半点笑容也无,木着脸,眼神沉沉无光。
就像是失去了所有对生命的期待。
不过,燕时洵之所以会注意到他,却并不是因为他与众不同的阴冷神情。
而是他照片下面的介绍。
郑树木,木工大师。
与其他人“皮影大师”的身份介绍不同,唯有这一个人,说的是他的木工很好,却半点没有提及他在皮影上的建树。
没等燕时洵想明白这人的情况,张无病就走到了他身边,也看到了海报上的皮影介绍。
“噢!”
张无病忽然短促的惊呼了一声。
燕时洵侧身向他看去,挑了挑眉,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这人……”
张无病指着那列皮影匠人介绍中的一个,惊讶道:“这位就是之前导演组想要拜访的传承人来着,他现在是白纸湖皮影官方记载上,最后一个还活着的传承人了。”
“但是导演组的工作人员跑了好几次,都没能见到他。”
张无病努力回忆之前副导演和他说的话,道:“听村子里他的邻居们说,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刚好导演组去的时候,他去了镇上治病来着。”
张无病的神情很是遗憾。
毕竟曾经辉煌的皮影,最后却只剩下了这最后一位传承人,并且传承人也年老体衰,无法继续表演,也没有心力培养徒弟,眼看着白纸湖皮影就要就此失传。
这种眼睁睁看着美好事物逝去的感受,让张无病很是不舒服。
燕时洵转过头来,落在张无病指着的那个人身上。
海报上,这位姓白的皮影匠人,下面详细介绍了他的背景和成就。
到他这一代,已经是第二十八代传承白纸湖皮影,而他自己也说,自己会将白纸湖皮影继续传承下去,他会发扬皮影艺术,直到老死的那一天为止。
燕时洵忽然开口询问道:“小病,你之前说这位传承人已经不再演出了?”
张无病不知道燕时洵为何这么问,只点了点头,道:“对,他身体不好来着,从好多年前就不再表演皮影了。”
“好像就是白纸湖皮影开始没落之后吧,他好像生了一场重病,等出院之后,倒是也有人来找他想要让他演出,但是他都拒绝了,说自己身体不好。”
张无病的神色有些茫然和惋惜:“其实要是他那时候收徒的话,皮影应该还有人能传承下来来着,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之前的徒弟出了事去世后,他就闭门不再收徒了。”
“定下白纸湖皮影之后,其实我也犹豫过来着,因为这位传承人看起来……”
张无病搜肠刮肚的寻找着形容词,想要向燕时洵描述他的感受,最后却发现只有一种形容最为贴切:“他看起来,好像不想让白纸湖皮影传承下去。”
“也不收徒教学,也不再表演,甚至之前西南地区想要帮扶白纸湖,宣扬皮影,也被他拒绝了。无论其他人邀请他做什么,他都用自己年事已高身体不好为由,统统拒绝了。”
张无病叹了口气,有些想不通这位传承人的心理想法。
“其实这一次,我也是想要试一试,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么好的文化失传。但……我心里也没什么底,毕竟就连传承人本人的态度都这么抗拒。”
“之前导演组去拜访的时候,他家邻居就劝导演组的人放弃,说他依旧很久没有见过外人了。”
在张无病的声音中,燕时洵无言的注视着眼前海报上的照片。
这个时候,传承人还正是壮年,五十岁,一个手艺人最黄金的年龄。
技巧娴熟,手艺达到顶峰,体力和脑力也还跟得上,不会一味守成,还有很多创新的想法想要去实现,进取的心还没有停下来。
海报上,传承人意气风发,灿烂的笑容中,带着对自己手艺和白纸湖皮影的绝对自信,似乎还有着将自己的传承推向更高峰的打算。
但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转变了态度,不再热衷于皮影了呢?
燕时洵见过不少手艺人,街巷之中,隐藏着很多奇人异士,他们都各有所长,但如果要说到他们之中的共同点,那大概就是——
对自己所拥有技艺的爱。
有些人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并不喜欢自己所学习和传承的东西。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所学到的东西,已经与他们融为一体,不是简单的一句“喜欢”所能概括的。
那和呼吸一样,已经成为了本能。
就连肌肉都已经拥有了记忆。
不管他们想不想,木匠拿起刻刀,就知道应该如何雕刻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糖匠锅子里的糖琥珀晶莹,卖了一辈子糖葫芦的人,手下的糖葫芦各个红艳艳又脆生生。
皮影艺人也是如此。
那是什么才会让一个传承了几十代皮影的人,放弃了这门技艺?
张无病口中所说的传承人态度转变的时间节点,引起了燕时洵的注意。
“白纸湖皮影没落……”
他轻轻呢喃重复,定定的看着海报,陷入了沉思。
半晌,燕时洵站起身,挽起袖口,招呼着张无病帮他扶住另一边,他要把这占据了整面墙的海报,从靠墙的位置上挪开。
张无病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走过来帮把手。
“燕哥,动它干嘛呀?我们不是来关光碟机的吗,关了就走呗。”
张无病好奇的问道:“它靠着墙又不碍事。还是燕哥你东西掉在这里面了?”
“不。”
燕时洵轻笑着指了指墙面:“你没看到,在海报后面的墙上,还有颜色吗?”
海报上画着映照在幕布上的影子。
红红绿绿,都被昏黄灯光所笼罩,影子独有的朦胧美感和古老韵味扑面而来。
但是燕时洵却眼尖的看到,在海报后面的墙面,露出了些许红绿颜色,像是勾画出来的人物一角。
仿佛海报就是皮影舞台上的幕布,所有的参观者都是皮影台下的看戏者。
而真正的皮影人物,还有幕后的操纵者,都被掩藏于幕布之后,透过幕布静静的注视着这一切。
移开海报的木板之后的墙面上,果然有画像。
燕时洵看到,满是焦黑污渍和裂缝的老旧墙面上,当年勾画出的颜料还未褪尽,栩栩如生的画着几个男人。
他们手里握着木棍,手掌或张开或合拢,面容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像是在熟稔的操纵着手下的皮影人物,让它们在幕布上映照出形态各异的影子。
台前上演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而台后的匠人在笑。
他们彼此对视时,脸上都浮现出满意的笑脸。
燕时洵一眼就认出来,墙上所画的这几人,正是海报上有过介绍的那几名皮影大师。
那位二十八代的传承人也在其中。
不过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站在中间,而是站在了最边缘,并且脸上的笑容也显得很是勉强,反倒显露出了几分忧心忡忡。
像是在焦虑的思考着自己这样做是否正确,他想要阻止,却又举棋不定,犹豫后退缩闭口不言。
燕时洵仰着头看着墙上的画面,心中在感叹的同时,也冷静的从画面中提取信息。
画出这副画的人,应该是亲眼看到过这样的场景,并且拥有极为娴熟高超的画技,才会将每个人的神色都表现得如此生动。
如果不是漫长时间造成的风化褪色,还有屋檐漏下的雨水侵蚀,这幅画会比现在所看到的,还要逼真。
并且很巧合的,除了那位传承人以外的几个皮影大师,他们眼睛的部分都墙皮脱落,露出墙皮下面的红砖。
裂缝从房梁开始向下,一路裂开到最下面,这几个人的身体都被裂缝横竖贯穿。
就好像,他们整个人都被四分五裂,皮下的血液鲜红,肆意流淌在墙面上。
而眼珠赤红,如鬼怪躲藏于挂画之后,死死的注视着所有进入这间房间的人。
看客就如同真实的身处于现场,眼看着幕后发生的事情。
不过,少了一个人。
燕时洵敏锐的注意到,并非所有海报上介绍的人,都被画在墙面上。
那位名叫郑树木的木工匠人,并不在其中。
燕时洵略一沉吟,迈开长腿上前一步,仔细观察墙面,然后凭借着良好的视力注意到,在这几名皮影大师手里所指挥的木棍上,每一根上,都被刻上了一个“郑”字。
确实,毕竟是木匠。
如果画者所描画的是皮影幕后,那木匠没有出现在这里才是正常的。
不过,虽然燕时洵知道按照常理来说,这幅画看上去并没有问题,心中却还是隐约有些疑惑。
将这幅画画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被占据了整墙的海报挡着,就算画的再精美,也不会有人发现。
既然如此,那精心描画一副不会被看到的画,意义何在?
还着重将每一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刻画得栩栩如生……
燕时洵这样想着,视线向下落去,忽然瞥到了手中的木板。
在看清了木板上的东西时,他的眼眸微微睁大。
——画者本来的想法,就是要将幕后之人,隐藏在海报后面。
那个精心描画了这张画的人,在此耗费的心血,远超过燕时洵本来的想象。
在海报的木板背后,也同样画着画。
不过,与海报正面或墙面上的画面都不同。
木板背后所描画的,是被皮影匠人操控的皮影人物。
它们一个个眉眼精致,身上衣裳仔细描画着花纹,似乎在表明着它们每个人的身份。
而在它们面前,有一张昏黄的布。
布后面,则是影影绰绰的人影和模糊不清的人脸。
那些在幕布外面的人,五官都仿佛融化成了一团,只能隐约看清鼻子眼睛在哪里。
却更加因为这样,使得那些人乍一看如同鬼怪可怖,空荡荡的眼睛和咧开的嘴巴,像是在指着舞台上的表演哈哈大笑,嘲笑着皮影人物的经历和故事。
木板后面的画,竟然是从幕布后面的视角,刻画了幕后上演故事的皮影人物,还有幕前观众们的反应。
从画面风格和用色上来看,海报上,木板后,墙面上,一共三幅画都是出自一人之手。
这位画师竟然用心至此。
燕时洵微微皱起了眉。
不管这人是谁,他能够刻画到如此精细的程度,出发点都已经不再是为了酬劳。
那是什么?
想要为白纸湖皮影的宣传出一份力?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是,如果是为了让参观者惊叹赞美于这份巧思,那应该在海报外面就有所提示才对,这样才能被人发现海报后面的设计。
可现在来看,如果不是他习惯性的进行全场查看,也不会发现海报后面还别有画面。
燕时洵并不是过分谦虚的人,“中庸”这种传统的美德,并不存在于他的身上。
他对自己的力量很自信,在对自己有自知之明的同时,也对他人看得透彻。
燕时洵很清楚,自己的观察力放在所有人中,都可以算得上的顶尖的。
毕竟是生死危机中磨练出来的能力,只要疏忽半分,就可能导致全员陷入危险中,连他自己的生命也会被威胁。
这份能力也让他数次得以及时发现不对劲之处,最后力挽狂澜,转危为安,拯救生命。
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发现海报后面隐藏的画面。
但这样一来,那位画者在十几年前留下这样一幅画的用意,就变得奇怪了起来。
既然不想让人知道,那为何又要画出来?
还是说……这是愤怒或怨恨之下,无力反抗的自嘲产物?
画者想要怒吼谴责,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就像是那些幕布前在笑着的观众们一样,在所有人眼中,他不过只是一个愚蠢表演的影子,可以随意用来取笑,没有半分尊重或怜悯。
燕时洵因为自己的设想而一愣,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低头去仔细看着木板背后画着的皮影人物。
一共六个皮影人物,其中只有一名女性,还有一个孩童的角色。
女性跪倒在地,上身却向后仰去,手指苍天,似乎是在悲哭怒斥老天不公。
而那孩童张开双臂挡在女性角色前,想要替女性角色挡下所有的危险。
其余几名村民有的手持棍棒,有的高举起手中屠刀,还有人在冷眼旁观。
没有人来帮助这对女性和孩童。
甚至在幕布边缘的道具中,还摆放着几个村民形象。
它们从房屋中探出身来,嘴巴高高挑起形同弯月,看着这一切在笑。
还有妇人形象的人物在伸手指向中间跪倒在地的女性,像是在指指点点的说着什么。
这让燕时洵联想起了曾经在村中见到的场景。
一家出事,其余人都出门来看热闹,围着出事的人指指点点说着闲话,将他人的悲惨经历,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聊,和邻里讥笑嘲讽。
当燕时洵的视线再落在中间那女性角色身上时去,却忽然顿了顿。
他眉眼间染上疑惑,不由得弯下腰去凝神细看。
戏剧中,为了最快将人物形象留给观众,一般都会额外凸显出人物的形象特征,以此来表明人物的身份。
影子戏也不例外。
并且因为是隔了一层幕布,所以在制作人物时,也会格外注重这一点,尽可能让观众在第一眼就能看出人物的善恶和身份地位。
中间的这名女性人物,很明显和周围的村民或妇人,都有很大的不同。
围在周围的妇人都一眼能看出他们本来的村人身份,头发被简单的梳起,衣服样式也简单朴素。
而跪倒在地的女性人物,却头上别着好几件珠翠,身上的长裙精致,上面还细心描画了花纹,一看便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像是从村庄之外的地方来的。
就连将她护在身后的孩童,都穿着不同款式的衣服,倒是与女性人物保持了一致。
女性人物处处精美,似乎想要刻画一个遭遇凄惨的美人,连悲愤指向苍天的手臂都纤细漂亮。
却有一处不同。
她的腰身圆润,隐约凸起。
燕时洵在第一眼的时候,还以为是衣服的皱褶,直到他弯下腰去仔细看时,才注意到在女性人物的腹部,还画了一双眼睛。
那眼睛投射在幕布上,就如漆黑中唯一的亮色,直愣愣的盯着前方,像是在冷眼注视着村民们的所作所为。
“燕哥,这也太精致了,没想到那个时候的匠人就有这种新颖的设计啊。”
张无病赞叹着,却又觉得有些奇怪的道:“不过画的这个场景,是不是皮影里非常著名的曲目啊?”
他指了指旁边的电视机:“这个女人,好像和我们刚进来看到的有点像诶。”
作为金融系学生,还是曾经为了宣传节目而绞尽脑汁扩大宣传渠道的导演,张无病想的很简单。
既然能够被画在海报上,就连光碟机里都在放相关的戏剧,那肯定是博物馆的人想要用这个来宣传,向所有人展示白纸湖皮影有多好。
就像打广告一样。
既然如此,那肯定会选最出名的曲目吧,不然为什么要浪费珍贵的广告机会?
燕时洵眉头一皱,因为张无病的话而忽然意识到,这个女性人物和孩童,在他们刚一踏进房间的时候,确实看到它在电视上播放。
而因为张无病忘了关闭光碟机,节目组众人之前在皮影博物馆中时所听到的背景音,也都是这一幕戏。
海报后面的画面虽然精致,但也只截取到了某一幕。
要想知道具体的故事,还要去看当年录制下来的影像资料才行。
这么想着,燕时洵重新将沉重的木板海报立在墙边,然后大步流星的走向电视机,重新打开了光碟机的开关。
在一阵老式电视“滋啦滋啦”的电流声之后,从一片模糊的雪花点中,播放起了光碟中的内容。
但是猛一放出来的唱腔带着嘶吼和坚定,与之前听到的凄切哀婉并不相同。
燕时洵定神一看,觉得这更像是《水浒传》。
他皱着眉回头问张无病:“你关机的时候,还顺便换了碟片?”
“啊?没有啊。”
张无病也一头雾水,他走过来蹲下身,调试着机器:“是不是刚好放完之前那一段了啊?可能他们录制的时候,把好几个曲目都放在了一张光碟上?”
但是两人将播放进度调到最开始,前前后后反复查看了两遍,都没在这张光碟里,重新看到最开始进入房间时看到的那一段。
燕时洵将旁边放着碟片的架子拉过来,一张张的播放,快进,重新回放。
却没在任何一张光碟中,看到与那女性人物相关的片段。
他不由得转过身,看向墙面海报上的女性人物身影。
是哪一幕……画者将这一幕停留在墙面上,是什么意思?
燕时洵皱起眉,一时间无法理清思绪。
而官方负责人在挂断了和张无病的通话之后,沉吟了片刻,打电话要来了被马道长提及的几起死亡案件,又向可能知情的人询问了白纸湖地区都发生过什么大事。
“白纸湖?”
电话那边,那人敲了敲桌面,在组织了一下语言之后,苦笑着开口:“老哥,你不是逗我呢吗?你还能不知道白纸湖发生了什么吗?”
“你听听这个名字,白纸,湖。见过谁家用白纸命名吗?还不是因为当时发生的事传出来的外号,后来大家都这么叫习惯了。”
“死的人多到下葬都葬不过来,洒出去的纸钱完全遮盖住了天空,等落在湖水里的时候,连湖面都被完全遮住了。”
那人叹息道:“那边的村子,都快要死绝了。”
官方负责人先是错愕,随后皱眉:“这么大面积的死亡……白纸湖是出了什么事吗?污染,投毒,病变,还是别的什么?”
“这样的集体死亡事件,要么就由专门的小组来查办,要么就会转到我们特殊部门才对。”
官方负责人看着平板上在系统中查询白纸湖后一片空白的页面,不由得奇怪道:“但是我们这边并没有记录。怎么回事?”
那人诚实以告:“没有原因,无论是怎么检查都没有异常,所有人都是半夜突然暴毙而亡,即便是尸检,结果也只是心脏或大脑出了问题,都是自身的健康问题。”
“也正因为这个,所以后来才没有报给特殊部门,毕竟找不到鬼怪出现过的痕迹。”
那人叹气摇头:“不过,我个人还是觉得,一起两起还能理解,但全村都这样……恐怕白纸湖那里肆虐着的,是远超出我们认知的邪祟。所以我们才找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官方负责人低头看向手中的几起学生死亡报告。
这几个学生,也是在从白纸湖回来后出的事。
仿佛所有与白纸湖扯上联系的人或事,都会变得不祥,最终迎来死亡的结局。
如果一起事件的发生概率是百分之一,那一百起相似事件全部发生的概率呢?
偶然的可能性降低到临界值。
必然的结论就会浮现。
正如对方所说,恐怕白纸湖地区所存在的,是他们从未见识过的鬼怪。
官方负责人怔愣着挂断了电话,拿起手中的报告。
几名学生中最后死亡的那起,引起了官方负责人的注意。
如果说摔死或砸死,还能用运气差来解释,但溺毙于饭碗中,可就不是单纯能用运气来解释的事情了。
况且,溺死学生的水,报告中怀疑是湖水……
白纸湖?
官方负责人心中一惊,猛地从座位上起身。
他随手捞起椅背上的外套,迅速往外走去:“去白纸湖地区看看,亲眼确认那边没出事之后我才能安心。”
旁边人答应下来,联系救援队。
官方负责人则打给了张无病。
然而,电话里却只传来了“嘟嘟”声。
没有人接听。
第244章 晋江
宋辞没想到,就在自己一低头一闭眼的功夫,周围的场景竟然就此截然不同。
他觉得自己好像脱离了现实,就连之前虚弱的身体都像是离他远去,变得轻盈而灵活,没有了酸痛感和疲倦,而是变得健康且充满了力量。
小少爷还没想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先被旁边路星星的惊叫声给吓了一跳。
“路星星你是疯了吗?一惊一乍……”
小少爷不耐烦的转过头往路星星那边看去。
然而当他看清楚路星星身后的人形之后,却猛地一惊,连嘴里的话说到一半都卡在了喉咙里。
——就在路星星视线相对的方向,站着一具不似活人的纸人。
从小少爷这个角度,可以清晰的看到,那人虽然眉眼五官栩栩如生,四肢俱全灵活看不出破绽。可是从侧面看去,那人却只有轻飘飘一张纸,没有半点厚度。
是真真正正的,纸片人。
纸人在笑。
它那双被用黑笔画出来的眼睛里,纯黑无光的眼珠转了转,嘴巴的弧度上扬,就连两腮的两团艳红,都像是变得更加殷红如血,仿佛是被血液沁染过的颜色。
纸人死死的盯着路星星,就在路星星被惊吓得浑身僵硬无法移动的时候,它缓缓抬起了手,手指伸向路星星,似乎要往他的眼睛摸去。
小少爷被眼前的景象惊骇到浑身冷汗,可是在路星星的视角看来,却并非纸片人。
而是活生生的人。
这个人笑得诡异,却在夸赞他的眼睛,说他的眼睛很美。
“可惜,我只有这样一双眼睛,你看到了吗?它丢了。”
那人僵硬的笑着,向路星星请求道:“没有人来帮我修缮眼睛,我好难过。能请你……把你的眼睛给我吗?”
路星星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想要开口骂这人,让他有病就去看医生,眼睛有问题就去手术,问一个道士眼睛坏了怎么办是不是找错人了。
但是,路星星却在想要张嘴的时候,惊恐的发现,明明前一刻还正常的嘴巴,现在却忽然无法开口。
并不是被胶水粘住了嘴巴,也不是喉咙发紧声带失去作用,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嘴巴!
路星星从对面人的眼睛中,清晰的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他的眼神惊恐,可原本应该是嘴巴的地方,却空荡荡一片光滑,没有一点裂口。
这让他原本俊美恣肆的面容变得怪异起来。
就好像是手法粗糙的画师,忘记了人还有嘴巴这回事,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嘴巴画在他的脸上。
怎么会这样!
这,这是什么情况!
出乎意料的发展让路星星变得惊慌,后背瞬间冒出了一阵热汗。
他想要跑,在那人的手真的摸到他的眼睛之前。
但是却有奇怪的力量拽住了他,不允许他离开。
路星星转了转眼珠,在脖颈无法动弹的情况下,拼了命的往下面滑去,想要看清是什么东西在制止他的脚步。
然后他就看到……
在自己的脚下,原本应该是房间水泥地面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水面。
层层涟漪从他所站立的地方向外荡漾开去,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聚集在水面下,逐渐从深深的湖底浮上来,贴着水面仰头向上望去。
模糊的面目上,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却只剩下了透光的空洞,嘴巴却高高咧起。
就好像是景点观赏池里,看到了抛洒过来的食物,而聚集过来的鱼群。
只是现在身份调换,路星星才是吸引鱼群的鱼食。
却看不见,谁是扔出了这一把鱼食的看客……
“你是傻子吗!为什么不跑?”
就在路星星目眦欲裂拼命想要从原地挣扎离开时,却愕然发现自己所有的挣扎都只是徒劳无功,像是噩梦中的一切跑动都无法影响床上沉睡的身躯一样。
但是,当路星星心中逐渐悲愤,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身前那人的手向自己伸来时,一股力量却猛地拽住了他的手臂,大力将他扯开。
被人触碰的那一刹那,路星星忽然觉得自己原本被禁锢在原地的身躯,重新能够活动了。
就好像定身符咒的效果退去。
路星星踉跄了几步,差点没跌倒。
他抬头往声音的来源看去,入目就是宋辞那张在怒火下格外艳丽生动的脸。
路星星甚至来不及向宋辞解释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也没有往旁边人的身上投去一眼。
他立刻反手抓住小少爷的手臂,反客为主带着小少爷拼命的大跨步朝前面跑去。
宋辞还没能理解这都是什么事,刚看着路星星那张显得呆滞甚至不可置信的脸,准备开骂,就有一阵失重感传来。
他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脚下踉跄了几步,才出于身体本能的迈开步子,为了不跌倒在地而被强制着跟着路星星往前跑去。
“路,路星星!”
宋辞气得咬牙切齿的大吼:“你干什么呢!”
路星星在疾速的奔跑中回头,越过宋辞往后看去。
那人还在原地站着。
他似乎也对路星星的逃脱有些惊讶,原本伸出去的手缓缓落下,恢复成站立的姿势。
那人微微转过身来,朝向路星星的方向,笑着咧开的鲜红嘴巴开开合合,似乎在说——
你想,跑去哪?
就连路星星带着宋辞跑过的地面,都像是被劈开了河床的大地。
水泥地面寸寸龟裂,巨大的裂缝追着两人的脚步一路延伸,如蛛网追逐猎物。
而原本在路星星脚下的水流灌溉进来,汹涌磅礴的填满每一条沟壑。
那些从湖底浮现出的一张张模糊面容,也跟着水流一起前进,追赶在路星星身后。
那人站在一切的源头,漆黑无光的眼珠僵直注视着路星星,像是在围困猎物的垂钓者。
那一瞬间,路星星有种感觉。
好像他们所处的这整个空间,都属于不知来源的存在。不管他拼命的想要往哪里跑,都不过是在对方的手掌心里。
跑不出这五指山。
更糟糕的是,他不是孙悟空,没有齐天大圣可以搅乱天地的力量。
路星星原本因为惊骇而剧烈狂跳的心脏,在这一刻,猛地掉落进了冰冷的湖水中。
一丝绝望从他的心头浮现,燕时洵的名字就在嘴边。
我真的能够在这种情形下保护住宋辞吗?
为什么我不是燕哥那样的人物……为什么要让我遇到这一切!
路星星原本狂奔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像是想要放弃挣扎。
但是在宋辞的眼中,却是路星星被一个涂了颜色的纸人吓得惊慌逃窜,慌不择路的往房间深处跑去。
他们每跑动一步,脚下铺着的白纸就会因为脚步的摩擦而裂开,露出白纸糊住的下面的画面。
宋辞被拽着狂奔到差点喘不上来气,也只能在空隙中低头瞥向自己的脚下。
他看到,被白纸覆盖住的,是一张张漂亮的山水画。
就好像是皮影戏的背景板,每一幕剧目都有不同的背景,早就绘制好的漂亮山水和村落,在皮影匠人手中灵巧变换,瞬息便换了场景与天日。
不过与背景板相比,此时被白纸糊住又被他们踩在脚下的画面,要来的更大也更精致漂亮,真实到仿佛那并非是画出来的。
而是被截取了天地,放置在了画板上,所有的景物都定格于那一瞬间。
无论是青山树木,远处金红将落的夕阳,还是近处波光涟涟的湖水和村落,还有袅袅升起的炊烟……
都让人仿佛真的置身其中。
并且,随着他们的奔跑,这些场景也像是在他们脚下永远没有尽头的,蔓延向远方一般。
但比起这样的画面带来的震撼,宋辞的注意力却并不全然在这上面。
反倒因为被路星星带走了注意力而分心,并没有因为这些绘画出来的精致场景而动摇心神,产生联想。
宋辞被迫跑得差点上不来气,想要骂死路星星的心都有了。
但奈何他从小到大都不善于运动,身娇肉贵,连学校的体测都从来是勉强在最后一秒及格,还会跑得小脸煞白,冲过终点线就被搬上救护车。
更别提此刻像是马拉松一样的跑法了。
宋辞只觉得自己像是出来遛狗的倒霉主人,拉绳子都拽不住撒欢的狗子,只能硬生生被哈士奇拽着一路狂奔,想要停下来都是奢望。
以后打死我我都不会养狗,尤其是哈士奇,绝不!
从今天开始,我和狗不共戴天!
宋辞内心悲愤。
但就在他怀疑自己要被路星星拽着跑一辈子的时候,却发现路星星的速度在下降,并且逐渐停了下来。
宋辞一喜,赶紧喘了口气调整下呼吸,就冲上来,照着路星星的脑袋就是狠狠一巴掌。
“啪!”的一声。
像是拍西瓜一样响亮。
“你是狗吗?”
小少爷厉声喝道:“什么都不说就疯了一样往前跑,你是没有嘴还是不会说话?跑什么跑?”
路星星眼神悲凉的转头看向宋辞,泛红的眼圈里甚至还浮现出一层水光,像是下一刻就会哭出来一样。
小少爷:“…………”
小少爷:“!!!”
什么情况?路星星这家伙竟然还有哭的时候?
宋辞心中一惊,也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只见过路星星玩疯了的时候,哪里见过路星星哭?还是这么一副悲伤到哽咽的模样,仿佛被哈士奇被剃光了毛一样痛不欲生。
路星星可是出了名的刺头,娱乐圈里,只要他看不顺眼的,或是知道了对方阴私的,他都能毫不留情的开口骂对方,根本不在乎对方的身份和自己这么做的后果。
也因为这个,所以很多娱乐圈人都在厌恶路星星的同时,又畏惧于他,生怕他抖出点自己见不得人的事情来。
要说这么张狂敢说的路星星有怂的时候,宋辞也只在燕时洵或者燕时洵爱人在场的时候见过。
可是现在……
宋辞一时也顾不上骂路星星了,赶紧拽住他不让他继续往前跑,然后急急的上手去查看路星星的情况。
“你这是怎么?受伤了吗?”
宋辞不由得怀疑,是不是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那个纸人就已经对路星星做了什么。
但路星星却一把攥住了宋辞想要撕他衣服的手,眼中含泪,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路星星:我的嘴呜呜呜,我没有嘴了,我不仅保护不了你,我还再也说不了话了。
对一个话痨而言,最恐怖的惩罚是什么?
——让他再也说不了话,连嘴巴都生生夺走。
路星星伤心欲绝,甚至已经在自暴自弃的盘算着,要不然他就死在这里得了,只要能把宋辞送出这样的危机之外就行,他就不想活了呜呜连嘴巴都没有的人生,简直一片灰暗!
宋辞:……?
发什么疯?
小少爷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纸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在了原地。
在他们跑过的地方,只有一间连着一间的空荡房间,看不到尽头在哪里。
四面墙都是白色的,就连地面也被白纸糊住。
只有窗外金红色的夕阳映照下来,透过玻璃,将一切都染上温暖的颜色。
一片暖洋洋的光亮下,却更加死寂空荡到令人心慌。
唯一还能够证明自己存在的,只有自己身边的伙伴。
宋辞顿了顿,立刻将自己从不舒服的心理状态中拔出来,同时也因为纸人的消失而松了口气。
最起码,路星星是安全了。
他借着被路星星攥住手掌的姿势,强硬的将路星星推向旁边的窗户,一把将他按在玻璃上,借着阳光将他从头到脚仔细的看了一遍。
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血液的颜色,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宋辞这才勉强松了口气,疑惑的问道:“你光是指着自己嘴在干嘛?声带被人割了?”
路星星更伤心了,疯狂向宋辞比划:你看不见我嘴都消失了吗!
宋辞:……行,这狗子是真的疯了。
“张嘴,说话!”
宋辞的耐心终于宣布告罄,不耐烦的扬手给了路星星的胸膛一拳。
“唔咳咳……”
路星星倒吸了一口气,猝不及防之下,不由得痛得咳了出来。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有力气?这也太疼了,之前疗养的时候你哥哥是天天喂你成了精的人参吗?”
路星星一手捂着自己胸口,觉得被宋辞这一拳砸得眼冒金星,龇牙咧嘴的开口抱怨。
“你当我想?揍你不费力气?还不是因为你死活不说话和疯了一样。”
小少爷冷哼一声,翻了白眼,才不准备惯路星星那些搞怪的臭毛病。
况且他对自己的体力很有自知之明,要说人被他气死了他信,但要说人被他打死了打疼了……怎么可能?开什么玩笑,他像是体力那么好的人吗?
小少爷被气得又一掌拍在路星星的手臂上。
路星星顿时疼得“嗷!”一声喊了出来。
但不等两人再说什么,他们像是忽然都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原本想要说的话停顿在了嗓子里,视线呆滞的向彼此看去。
面面相觑。
“我……我的嘴还在?”
“我打人真那么疼?”
两人同时向对方发问。
随即,都因为对方的问题而渐渐皱起了眉。
“什么叫嘴还在?人会把嘴丢了吗?”
小少爷死死的皱着眉,抬手就揪住了路星星的嘴唇一顿毫不留情的揉捏。
“疼不疼?在不在?”
“在在在,疼疼疼!”
路星星顿时眼泪都喷出来了:“快放手,真的超级疼啊啊啊嘴巴要被你揪掉了。”
宋辞冷哼一声,放开了手。
路星星立刻也松开了攥着宋辞的手,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捂住嘴巴,疼得眼睛里水光一片,潋滟好颜色。
在夕阳的光线下,路星星此时的形象颇有些西施捂心口的美,充满了破碎的剔透感。
令在娱乐圈里见惯了美色的宋辞,都一时愣在了原地,不由得被俊美青年的脆弱痛苦吸引去了目光。
——但路星星一开口,这份美感立刻就被大锤抡碎了。
“我的嘴还在,我的嘴没有丢哈哈哈哈!”
路星星狂喜。
滤镜碎了一地。
小少爷瞬间恢复了冷漠脸。
果然,对于路星星这家伙而言,什么俊美什么形象,都根本就是假象。
不过,路星星不似作伪的狂喜,还是让宋辞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
“所以……你刚刚不说话,是因为你以为自己没有了嘴?”
宋辞疑惑道:“发生了什么,让你竟然有了这种想法?”
正常人会觉得自己没有嘴了吗?
路星星也不隐瞒,一五一十的把自己刚刚经历的看到的,都说给了宋辞听。
“我真的差一点就以为我们要死在那了,怎么跑都根本跑不过那些水鬼,太恐怖了。”
说着,路星星就往地上一指,想要给宋辞看刚刚那些紧追不舍的鬼脸。
结果这一看,路星星却傻了眼。
——哪有什么水鬼和河流?
分明只有被踩得皱巴巴裂开的白纸。
还有白纸下面露出来的山水画。
难不成,刚刚是他看错了吗?
路星星有些迟疑。
但问题是,那些东西都真实得过分,他丝毫不觉得那是假的。
不管怎么样,立体的东西和平面的画面,他还是分得清的吧?这种东西应该没有人会看错。
并且嘴巴消失、舌头舔不到嘴巴在哪里找不到出口的感觉,也真实得过分。
路星星一直伸舌头试图去舔自己的嘴巴外面,证明自己的嘴巴还在,这才觉得心安了下来。
宋辞的视线落在地面上,因为路星星的话,才想明白了路星星刚刚突然发疯的原因。
这傻子,竟然是想要带着他逃命吗?
宋辞又是生气又觉得好笑,因为路星星的举动,也无法真的对他生气,只好翻了个白眼骂道:“你看的根本就是水猴子吧?哪来的水鬼,你家的?”
路星星摸了摸下巴,沉吟道:“虽然我还真没见过水鬼,但如果你想看,我们可以去找张大病。”
“我现在觉得,只要跟着张大病,就能看到所有的鬼。”
路星星诚恳的向宋辞道:“这要是放在以前,张大病说不定还能写一本《新山海经》,或者一本《百鬼图鉴》之类的。”
“这家伙当导演,根本就是入错行了嘛。”
路星星指着他们周围的场景,抱怨道:“我敢肯定,我们绝对又是遇到了什么邪祟了。”
“我记得很清楚,他们进来的时候,这还是个正常的房间,应该就是放皮影道具的。但我们聊了会儿天,就变成这副模样——绝对是张大病的功劳!”
要是路星星说别的,说不定小少爷还会看不惯他,和他怼上几句。
但要是说起张无病,宋辞却颇有同感的点了点头,和路星星达成了共识。
这倒是真的。
张无病遇鬼的运气,确实是宋辞这些年来见过最牛的。
要不然他也不会想要来参加这节目。
“如果你刚刚嘴巴消失的事情是真的……”
小少爷犹豫的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臂,指骨纤细的手掌张开又攥紧,纤细白皙的手臂上即便暴起青筋,也没有丝毫狰狞感。
这是一眼就能看出瘦弱无力的手臂,即便多年来不事劳动也不见阳光,被养得瓷白而软乎乎,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面对路星星这样虽然远不及燕时洵,却也常年锻炼的身体时,本来应该无法打疼他才对。
然而……他却仿佛有了原本不曾拥有的力量。
小少爷心中震撼,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下来。
“那也许,我也真的有了力气。”
宋辞恍神,轻声说着,抬起了头看向路星星身后的玻璃。
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下意识微微眯了起来。
随即,在路星星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宋辞猛地捏紧了拳头,眼神变得狠厉,一拳迅速挥向路星星。
路星星错愕的瞪大了眼睛,身体本能先他一步的动作,双手交叉挡在身前,脑袋低下,做出防御的姿势准备躲过宋辞突然的袭击。
“砰!”
宋辞一拳砸在了路星星身后的玻璃上。
然而,准备迎来的玻璃碎裂声却没有出现。
宋辞的这一拳,是砸在了钢筋水泥上一般,发出了厚重的闷响声。
随即是墙皮砖石脱落的“哗啦!”声。
宋辞眼睁睁的看到,窗户上破了个大洞。
可洞后面,却不是外界的空气和院子,而是实打实的红砖,还有夹杂在砖缝中血红色的东西。
透过光线的玻璃窗,还有窗户上的砖石……
这样的场景杂糅在一起,荒诞而诡异。
就像是没有了常识的画师,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材质拼接在了一起。
宋辞觉得这玻璃就像和他开了个玩笑一般,他想要打破没有尽头的房间,从唯一可能与外界沟通的窗户跳出去。
结果这窗户结结实实的告诉他——玻璃后面,不是自由和安全。
而是坚实的围困。
宋辞不可置信的微微摇着头,无意识后退了半步。
闭紧了眼睛准备迎来被揍的疼痛感的路星星,也大着胆子一点点睁开眼睛,从自己手臂交叉的缝隙中,朝宋辞看去。
这一眼之下,路星星原本悲愤的质问全都荡然无存,只剩下错愕。
他从宋辞的表情上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转头朝身后看去。
在看清玻璃上一切的瞬间,路星星眼睛大睁。
“这是……”
路星星不由得放慢了呼吸。
在两人的注视下,这一间房间里的窗户,渐渐从立体的景象,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回落到了单薄的形象中。
变成了一副挂在墙面上,破损了的画。
就好像宋辞一拳砸碎了假象,于是画面不再欺骗眼睛,露出了原本的真实。
——从一开始,房间的窗户,根本就是画出来的。
不存在能够通往外界的地方。
路星星在短暂的错愕之后,迅速扭头朝两侧看去。
每一侧的房门后面,都连着下一个房间,下一个房间后面是下下个房间……
永无尽头的延伸。
他们就像是被摆放在花盆边缘上的可怜动物,只能沿着狭窄空荡的边缘一直循环走下去。
却永远也找到出口,无法从这里逃离。
路星星陷入了沉默。
宋辞垂下头去,发丝从耳后散落下来,挡住了他精致漂亮的眉眼。
“我们这到底是……在哪里?”
“燕哥,燕哥!”
……
燕时洵在查找光碟无果之后,就站直了修长身躯,视线从这个不大的房间里扫过。
且不说各地的皮影戏都有各自的特点,一般的经典曲目都会以本地区发生的故事为蓝本,进行创作,如果不是本地人,或对该流派的皮影戏很熟悉,那就无法知道曲目本来的名字和故事。
况且,燕时洵本身也不是会听皮影戏的人,对此就更没什么研究了。
他是个没有娱乐活动的人,生活中除了捉鬼驱邪,帮助他人之外,就是在家休息。
休息的时间也只会被他拿来睡觉,或是看书修行。
对于这个时代丰富多彩的娱乐,燕时洵都不甚了解,各类游戏或者视频平台甚至没有在他的手机里,连个社交账号都没注册过,手机只应用了最原始的功能。
就更别提已经落后于时代,曾经的娱乐活动了。
比如皮影戏。
燕时洵少年的时候,倒还曾在集市或庆典上,见过皮影戏的出现。
但那都并非是白纸湖皮影。
而近些年新的娱乐开始普及,原本会令孩子们很是兴奋的皮影戏,也渐渐消失在集市上。
变成了被摆在博物馆中,逐渐失去活力的古老传承。
燕时洵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疼的回想着刚走进房间里时看到的那几幕,努力与他见过的各类剧目进行对比,却只是无用功。
他问起张无病时,张无病也只是茫然的摇摇头:“来之前,我倒是翻了导演组准备的资料,也看到了几个白纸湖皮影比较有名气的剧目,但是没有任何一个里面的情节,是我们刚刚看到的啊。”
张无病虽然对这些传承文化了解的更少,但他就是单纯的比对人物,都觉得不相符。
毕竟他们看到的画面中,有个看起来哭得很惨的女性角色,这个特征还是很标志的,一个个比对过去,很清晰的就能发现这个情节并不在经典剧目中。
“不过燕哥,你要找那个干嘛呀?”
张无病奇怪的道:“是那个情节有什么问题吗?”
“不。”
燕时洵眉头紧皱:“如果能找到它对应的剧目,就能知道它本身的背景和发展,知道它是个什么样的故事,那就没有问题。”
“但如果没找到……”
就会让燕时洵怀疑,那剧目到底是真的存在,还是莫名其妙的在自己播放。
对于燕时洵而言,没有偶然一说。
他了解张无病。
虽然这个小傻子总是大大咧咧,丢三落四,因为被家人一直保护着,所以对人情世故、为人处世也不熟悉,现在做了导演也还是磕磕绊绊的摸索着往前走。
要是这个小傻子身边的谁起了恶念,想要坑他,恐怕他被骗了还傻乎乎的没有发觉。
但是,即便有这么多缺点,张无病却并不会说谎,或者欺骗他。
张无病说,自己应该是关了光碟机的。
这句话,燕时洵信。
即便他们进来的时候,亲眼看到光碟机在播放,但燕时洵还是想要找到证据来证明,确实是张无病忘了关,才会真的相信是张无病记错了。
然而,找不到证据。
那张他们进来时被播放的光碟,并不在这堆光碟里。
不,燕时洵甚至怀疑,那到底是不是光碟——或是,有鬼怪作祟,兀自操纵皮影,上演出一幕全新的故事。
燕时洵的视线扫视过房间,落在了摆放着杂志的架子上。
其中一本杂志的封面吸引住了他。
他迈开长腿走过去,从架子上抽出了那本落满灰尘的杂志,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开。
尘埃在光线下浮动。
燕时洵微微垂下长长的眼睫,唇瓣逐渐抿了起来。
这是当年采访过白纸湖皮影几名大师的杂志,但是在访谈内容中,并没有白纸湖皮影的字样,取而代之的,是西南皮影。
燕时洵注意到,这几名大师就是海报上的那几位,并且每一位,都姓白。
这是一个同姓村子,所有人彼此之间都沾亲带故。而最出名的,就是那位被张无病寻找却无果的传承人。
白师傅的祖上从二十八代以前,就从其他地区搬来,在依山傍水的地方落了脚,重操旧业干起了皮影以维持生计。
其他亲戚前来投奔,因为可怜他们,所以第一代的白师傅,将这门手艺也教给了那些亲戚们。
村子发展到白师傅这一代,很多人都在学会了这门手艺,靠着它吃饭,并且形成了自己的流派,区别于其他地区的皮影,被称为西南皮影。
在杂志上,除了传承人白师傅为人低调谦和之外,其他几位接受采访的皮影大师,都对自己和皮影充满了过分的自信。
他们甚至说西南皮影将会成为皮影戏中的主流,从此以后只要提到皮影,大家就只会想起西南皮影,其他的都是劣质产品,不值一提。
杂志的记者似乎也对这个答案很是惊讶,甚至觉得荒诞,再次问起问题时,甚至无法掩饰自己讥讽的口吻,向几人问:凭什么这么有自信?
那几人似乎觉得自己被记者看不起,也被激怒了,说西南皮影的精髓在于皮下的骨,为了发扬西南皮影,他们专程请来了一位顶级的木工大师,专门研究撑起皮影的骨架。
等到那位大师研究出了新的技法的时候,就是西南皮影走向世界,享誉全球的时候。
几人还得意洋洋的告诉记者,要珍惜现在能够采访他们的机会,等以后他们成了世界大师的时候,像这种小杂志,连见他们一面都得排队,还要看他们愿不愿意见,给的钱不够就别想采访。
虽然燕时洵没有亲眼看到当年的采访现场,但光是从采访记录的行文中,就足够他在脑海中重新架构出每个人的形象和语气。
他仿佛穿行过时光,走到了当年的采访现场。
还被叫做西南皮影的白纸湖皮影盛极一时,很多杂志报纸都来采访和宣传。
在纸媒当道的年代,那对于很多手艺人而言,是一件很值得高兴和被肯定了成就的事情。
但显然,接受采访的几名皮影大师,除了传承人以外,其余几位都自视甚高,也让采访者的感官迅速下降,场面变得僵持。
最后还是传承人白师傅出声,自谦的说西南皮影还存在很多不足之处,还要继续努力提升,以此来缓和了局面,结束了采访。
燕时洵连翻了好几本当年的杂志,发现这些大师接受采访时拍的照片,要比海报上的模样年轻很多很多,能够差出几十岁来。
他翻看了一下这些杂志的时间。
果然,这些采访都是四十年前左右的事情,那个时候,谢麟都还是个孩子。
不过,随着燕时洵一一翻过杂志,就发现在这些人的采访中,口吻越来越高高在上,仿佛明天他们就会成为世界名人一般,对皮影的未来有着非常充分甚至满溢出来的自信。
倒是本来身为正统传承人的白师傅,越来越低调不语,即便采访场面尴尬,他也不再出声化解。
其中一份三十年前报纸上的报道,吸引了燕时洵的注意。
这份报道与其他所有的采访都不同。
有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人,出现在了这份报道中。
木工大师,郑师傅。
在一个所有人都姓白,并且都是皮影匠人的情况下,一位姓郑的木工……
看来,这位就是在之前的采访中,其他几位皮影大师提到的,会帮助将西南皮影发扬光大的人了。
而这一次的报道中,白师傅也显得很是高兴,就连报纸上刊登的照片中,都能看出他脸上洋溢着的笑脸。
他亲切的挽着郑师傅的手臂,一起看向镜头,还笨拙的比了个“耶!”的手势,看起来颇有少年的活力。
燕时洵的目光落在照片中其他几名大师的身上。
除了白师傅以外,其他人的表情都不是很好。
很奇怪。
虽然这几位大师在之前的采访中,都口口声声说请来木工大师后,他们的皮影会更好。但是当这位木工师傅真的来了之后,他们的脸色却变得很怪异。
看向郑师傅的眼神中,充满了掩饰不住的贪婪和嫉妒。
燕时洵拿着报纸的手顿了一下。
他不了解皮影。
但是这种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了。
邪祟与鬼怪,常常因人的负面情绪而产生。
在所有人的嫉妒、恶意、愤怒之中,生命遭遇危险,生人成为冤魂。
燕时洵常年与鬼怪邪祟打交道,无论是三教九流或是街巷邻坊,他见过无数次这样的眼神。
这几位皮影大师,竟然像是想要从郑师傅手里抢夺生命一样。
只有在十年的采访过程中,逐渐被他们排挤到边缘的白师傅,虽然他从没有在嘴上过分夸赞过皮影,或者过于自信,但却是在真心实意的高兴。
这两个人站在照片的最前端,即便鬓边已经有了白发,眼角有了皱纹,却像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想要一起成就一番事业。
白师傅在这份报道中很高兴,他说,有了郑师傅的加入,西南皮影最大的缺点就会被攻克。
燕时洵久久与照片上两人的面容相对视,然后扭过头,看向身后的海报。
以及海报后面墙壁上的画。
海报上也确实有一位郑姓的木工师傅,但他的眉眼很是阴沉,嘴巴抿着嘴角向下垂。
而海报上位置在最边缘的白师傅,也已经垂垂老矣,不再有活力,只是耷拉着眉眼,一副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甚至悔恨痛苦的模样。
两个人都与最开始照片上的模样不再相似。
墙壁上的画,也没有郑师傅的身影。
反倒是其余几位大师,都眉开眼笑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这些年间……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燕时洵随手抖落去这份报纸上的灰尘,仔细将报纸叠好,放进了自己的大衣怀中,准备回头查查这几人之间的事情。
“走了,既然光碟机已经关了,也找不到那张光碟,那还站在这干什么?”
燕时洵招呼着还在东张西望的张无病:“其他人不是还在前面院子?先去找他们。”
找不到有那位女性人物出现的剧目和光碟的事,让燕时洵颇有些在意,直觉有哪里不太对。
但如果真的有危险,那当务之急,就是先确认其余人的安全,将可能有危险的情况告诉他们,让他们有个准备。
燕时洵这样想着,准备回到第一进院子,等他亲眼确认了所有人的安全,将这边的事情告知邺澧之后,再独自回到这个院子。
张无病应了几声,甩着手一路小跑过来,跟在燕时洵身后,屁颠屁颠的往外走。
夕阳的光线投射下来。
院落中间种的树木已经枯萎,原本枝繁叶茂的场景已经消失,现在只剩下了巨大而枯枝狰狞如鬼舞的枯树残骸。
已经干枯脆弱的枯叶落了满地。
风一吹,哗啦啦的作响,空荡荡的回响在四合院里,令人仿佛心里也空空的没个着落。
张无病感觉自己都被冷风打透了,他抖了抖,赶紧抱住了燕时洵的手臂,这才觉得安心又暖和了起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热度从燕时洵那边源源不断的传来,让张无病一边在安心的同时,一边觉得这冬天确实是冷啊,在进这院子之前还好好的,这一转身的功夫,太阳又往下落了落,连带着温度都跟着降了下来。
张无病心里盘算着,等一会回到前面院子之后,得回一趟车上,加个衣服才行。
但燕时洵却不像是张无病这样轻松。
作为监护人,他不是无忧无虑一切有家长担着的孩子,他需要为所有人的安全负责,也因此更为敏锐的发现了院子里的不对劲。
枯树在院落中……困局。
燕时洵眉头一皱,修长的手指下意识掐算。
下一秒,他错愕的微微睁大了眼眸。
无卦。
天地隔绝。
仿佛在这个院落中,天地并不存在,连大道都被遮蔽在外,因此连向天地询问的卦象都崩解。
燕时洵死死的盯着院子中的那棵枯树,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
在炽烈温暖的日光中,枯枝横斜的阴影落在石板破碎的地面上,好像在扭曲颤动着,如鬼影张牙舞爪的摇曳。
鬼魂藏于枯树之中,嘶吼尖啸,狰狞的想要扑向来者,却又偏偏被困在树中,无法脱离。
“燕,燕哥?”
张无病察觉到燕时洵停下来的脚步,不由得抬头也顺着燕时洵的视线看去:“怎么了?这树也不好看,看它干……”
忽然间,张无病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惊悚的看向燕时洵:“该,该该该不会这树有问题吧?”
燕时洵扭过视线,一把拎起张无病就拽着他大跨步走向院门:“闭嘴,快走。”
但是,就在燕时洵跨过半米高的门槛,马丁靴踩进第二进院落中时,他一抬头,却看到了与刚刚所见一模一样的枯树。
连枯枝投下来的影子都相同。
旁边房间的门半开着,透过门缝,还能看到里面的陈列。
与他们刚刚离开的房间,一模一样。
光碟机,电视,海报,杂志……
一切都静静安睡在尘埃中。
张无病看着眼熟的场景,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什么。
“燕……”
燕时洵眉头紧紧皱起,拽着张无病快步穿过院子继续往前走。
然而,下一个,下下个……
没有第二进院子。
也没有尽头和出口。
无论是向前还是向后,全都是最后那个院子。
他们就像是站在两面相对而立的镜子中,只有无限延伸的相同空间,所有的一切都在重复,没有离开的方式。
燕时洵脚步停下,站在原地,缓缓扭过头向后看去。
在他身后的大门后面,是另一个院子和另一扇门。
也有另一个燕时洵和张无病,在扭过头往后看。
像是电影中蒙太奇的拍摄手法,门中有门。
人后有人。
张无病被吓傻了。
“这,这?”
他大着舌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金红色的夕阳悬挂在房檐后的天际,温暖如烛火摇曳。
枯树下的影子渐渐伸长,蔓延,在整个院子破碎陈旧的石板上,延伸向燕时洵的脚下。
而半开的房间里,本来关闭的光碟机自动打开,老旧的电视滋滋啦啦的响着,电流声刺耳。
随即,画面跃然而出。
女性皮影人物垂手而立,出现在电视的屏幕上。
她缓缓抬起头,描画着艳红色的眼睛,直直的看向屏幕外。
那目光仿佛透过房门的缝隙,一直看向燕时洵,与他沉沉对视。
燕时洵的心脏微沉。
他之前的预感,成了真。
没有被找到对应剧目的女性皮影人物,恐怕并不是皮影戏。而张无病的记忆也没有出错,他确实是关闭了光碟机。
只是,再次打开的光碟机,不仅没有放映任何一张光碟,反而上演的……是邪祟的剧目。
张无病不小心与那女性皮影人物对视了一眼,立刻被那份沉沉死气和怨恨的沉重,吓得头皮都快要炸开了。
枯树的影子落在两人的身上,像是恶鬼无声咧开了嘴角。
四合院里每一扇房门后面,都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像是有人踩在地面上,在走向房门。
一道影子,在夕阳下映在了纸糊的房门上。
他手里提着滴血的刀。
他在咧开嘴巴,开怀的笑。
燕时洵却抿紧了唇。
影子的方向,反了。
来者不是鬼却也非人,那是……什么?
随即,一道道影子逐渐出现在每一扇房门后面,映照出一个个不同的形象。
眼睛嘴巴镂空如弯月的妇人,叉腰得意的村民,手舞足蹈的男人……
就像是一出无声的皮影戏,在燕时洵眼前上演。
所有人都是皮影。
每一扇门和窗,都是上演皮影的幕布。
影子戏,影子戏。
有影子的地方,就是皮影戏上演的地方。
这些人物从四面八方围住了燕时洵,将他困在院子中,四面皆是舞台,只有他坐在观众席。
忽然一声悲戚的二胡声,划破院子中死一样的寂静。
燕时洵抬眸看去,就见房门后的电视机上,那女性皮影人物,在哀哀的哭泣着。
在这一声之下,整个院子中所有的影子,瞬间活了过来。
“吱……嘎——!”
一扇扇房门,被从里面推开。
第245章 晋江
在进入第三进院子时,燕时洵曾经扫视过这处院子。
正如那个售票的老人所言,第三进院子里摆放着的,都是与白纸湖皮影影像资料相关的东西。
四周的房间里,除了一些光碟和纸质资料以外,并没有皮影人物或道具的摆放。
房间早已经没有居住或打理,灰尘累积了厚厚的一层,到处挂满了蜘蛛网,显出破败的荒芜来。
但是此刻,每一扇门窗上糊的纸,都变成了皮影戏的幕布,夕阳变成了影子戏的光源。
可是明明光源在外,影子本应该向里倾倒,此时却反而映照在枯黄脆弱的窗纸上。
眨眼间,燕时洵和张无病都觉得自己恍然并没有站在死寂无人的院子里。
而是坐在了皮影戏的台下。
原本空荡荡的院子里,一张张老式木头的桌椅出现,在逐渐昏暗的光线下,红木漆油亮反光,一双双脚落在完好无损的青石砖上。
燕时洵的视线缓缓上移。
每一张长板凳上,都坐着面目模糊的村民。
他们身上穿着过去样式的衣服,五官像是融化成一团的颜料,变得浑浊而分辨不清。
但笑声却依旧清晰的传来。
村民们翘着二郎腿,手里抓着瓜子,兴高采烈的在锣鼓声中等待着皮影戏的开场。
一张张脸望过去,都隐没在半明半暗中,仿佛恶鬼咧开嘴巴,在为人间的哭嚎而拍手叫好,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生人的绝望哭嚎。
张无病和燕时洵坐在同一张长凳上,眼神还木愣愣的没有光亮,像是魂魄并没有在此,坐在燕时洵身边的,只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燕时洵很快就发现了张无病的不对劲。
但是,他没有做出任何的举动,依旧沉稳坐在原地,冷眼注视着这一切。
天地不存在于院落之中,这个空间像是被隔绝开了一样。
没有了大道的掌控,所有的人神鬼都会变得混乱,就连燕时洵也说不清这里的村民究竟是人是鬼,此地是虚妄还是真实。
如果他此时所处的,只是恶鬼鬼气造就的噩梦之中,那他将张无病寻找回来的举动,安知在正常人看来,是否是将张无病主动拉进了噩梦里。
若真是如此,那就是他亲手害了张无病。
——恶鬼的伎俩。
最喜欢看着人向着自以为的希望奔去,然后在人以为最后逃脱危机的那一刻,揭露所有的真相,看着人错愕崩溃,为亲手害了亲朋而哭嚎。
燕时洵掀了掀眼睫,视线冷冷的转向前方的舞台上。
在没有搞清楚真相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
安知这舞台……会不会上演与他有关的剧目。
燕时洵在长凳上安坐,黑色的长裤将一双笔直修长的长腿勾勒得流畅,黑色的长大衣披在他的肩膀上,又从长凳上滑下一角,弧度锐利。
而被大衣掩盖住的结实身形上,寸寸肌肉紧绷鼓起,蕴藏着的强大力量在无声处潜伏,准备着应付一切将要到来的危机。
只要周围的那些“村民”擅自动作一下……
燕时洵就会毫不犹豫的出手。
他微微垂下眼睫,俊美的容颜像是收鞘的长刀,眠虎垂眸无声。
即便坐于完全陌生诡异之地,燕时洵也依旧冷静自在,面容上没有流露出半点情绪,仿佛身处自家院子一般平静。
燕时洵的脊背挺得笔直,如青松长剑,不曾弯折。
他挺括结实的肩膀将所有从四面八方看过来的阴冷视线,全都轻松自如的扛了下来,没有因为周围村民充满恶意的注视而有半分晃动。
张无病魂魄不知安危,节目组众人情况不知生死,就连他此时所身处的,都不知究竟是何地。
然而,燕时洵锋利的眉眼却依旧平稳,不曾被眼下的危机情况所动摇。
四合院化作了老式的戏院,四周的红灯笼一个个在黑暗中亮起,映红了所有人的脸。
锣鼓鸣响。
好戏将要开场。
村民们僵硬迟缓的转过头,原本死死盯着燕时洵的眼睛,整齐划一的看向舞台。
昏黄的幕布后面,燃起灯光。
一个女人的影子落在了幕布上,一闪而过。
随即,皮影戏正式上映,描画精致的皮影人物一个个出现在幕布后面,道具的山水在幕布上渐次展开。
燕时洵微微抬眼,却在看清了幕布上此时所演绎着的剧情时,瞬间睁大了眼眸。
即便此时只是手工描画的皮影,不及照片那样写实,但匠人登峰造极的技艺,却依旧将人物的五官和身形刻画得生动绝伦,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些皮影人物的身份。
谢麟。
第一个出现在幕布上的皮影人物,竟然是曾经年幼稚嫩的谢麟。
燕时洵看到,衣衫褴褛的少年在月色下走进了农田,弯腰抱起了用裹尸布包裹的婴孩。
裹尸布上的血液浸透布料,仿佛一朵朵开出来的花。
那婴孩没有脸,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冷静的注视着这一切。
皮影舞台两侧坐着穿长袍的乐人,他们同样面容模糊,但手中乐器却快如落玉缓如静水。
凄切悲凉的二胡声仿佛女人在夜色下低低的呜咽,最终以唢呐最高的音调刺破死寂的黑夜,仿佛生魂临死前最后的嘶吼与不甘。
少年谢麟抱着婴孩离开,身后远处村庄的轮廓,却逐渐被黑色的阴影笼罩,只有微弱的光亮从村屋的窗户里透出来。
那光亮与冷白月光纠缠,如死者不肯瞑目的眸光。
在某一户村屋的窗户后面,一个少年的身影一闪而过。
整个村庄随即被黑暗全然吞没,不留一丝光亮。
皮影幕布上,唯独留下了一个女人的身形。
在她身后,太阳升起复又落下。
被红灯笼映成一片血色通红的古老戏院中,燕时洵坐在台下,间隔着幕布,冷眼与隐藏于幕后的女人相对视。
他看到了三十次日出复日落。
阴阳循环,乾坤迭代,生与死交替兴盛与衰亡。
而血红的液体从幕布的最上方缓缓流淌而下,在灯光的映照下,逐渐浸透了昏黄幕布的每一寸。
也将女人的身影照得血红。
她的眼睛死死的注视着台下的每一个人,眼珠在眼眶中滚动,从左到右。
每一个被她看到的村民,都像是被看不见的刀斩断了脑袋,头颅猛地掉落下来,骨碌碌滚落在青石板上,只剩下脖颈上血液喷涌如泉。
整个戏场中,每一张桌椅下都滚动着头颅。
无头尸坐在长板凳上,血液染红了衣服,又沿着板凳流淌下来,在石板地面上汇聚成一汪又一汪的血池。
血液逐渐蔓延,延伸到了燕时洵的脚下,将马丁靴的鞋底染上血液,然后依旧不停的继续向上。
像是涨潮的水面,血水泛起波澜,一波一波拍击着燕时洵的鞋面,波动着想要将他吞没。
而他安坐于原地,不同如山。
燕时洵在弥漫的血腥气中抬眸,定定的注视着幕布后的女人,良久,他才张开了口,低声轻轻向女人询问。
“你,是谁?”
有关谢麟曾经年少时的故事,连与他关系最为亲近的宋辞,都无法了解到如此细致的地步。
而谢麟又出身于西南地区,据他所说,他出生的村庄,就在白纸湖附近。
既然这女人能够将当年发生过的事情,搬到皮影戏的幕布上演,那她是否是谢麟曾经认识的人。
村庄里的少年又是谁?
他之前在海报和报纸上所见全然不同精气神的白师傅,又是否是因为这些年间,村中发生了剧烈的变故?
看戏者对故事产生了兴趣,然而皮影戏幕后的操纵者,却不肯再解答。
女人的身影渐渐变淡。
戏台上,乐人手里的乐器还在继续。
然而,出现在幕布上的,却不再是当年的村庄。
而是如今西南地区的公路。
车队行驶在公路上,配乐欢快,从每一扇车窗里透出的人影,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燕时洵眼眸一眯,瞬间意识到——此时出现在幕布上的,竟然是节目组!
他心中一凉。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说明躲藏在幕后作祟的东西,从他们进入西南地界开始,就盯上了他们。
为什么?
是因为有谢麟在车上吗?
没有人为燕时洵解答疑问,就连幕布上那个女人的身影都已经消失。
冷白的圆月从戏院的屋檐后升起,巨大到仿佛就高悬于院落之上,低垂压下的巨轮带着沉重的压迫力。
四周的红色灯笼半点喜庆的意味都没有,轻轻摇晃于血腥气的风中,像是连灯笼纸都是用血液染色。
身边死亡的村民尸体,已经渐渐凉透,就连空气中浮动着的血腥气,都变得冷凝而越发腥臭,让人无法忍受。
然而燕时洵就坐在这样的环境中,眼眸一眨不眨的注视着幕布上的场景变换,想要从中找到那个躲藏于幕后的鬼怪,到底想要借皮影戏,说些什么。
节目组的车队在牌楼之外停下,众人鱼贯而出,迈过牌楼。
就在那一瞬间——
“噗呲!”一声,血液从幕布后四散开来,飞溅到了幕布上。
像是一朵朵开出的花,妖冶艳丽。
然后,血液顺着花瓣缓缓流淌下来,像是冤魂死不瞑目的血泪。
燕时洵不由得全神贯注于幕布上,努力想要从血花后面看出,被遮挡住的场景到底是什么,血液又是从何处而来。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身边张无病从一开始就毫无温度的躯壳,忽然间动了动。
燕时洵眉眼一厉,猛地扭过头朝张无病看去,修长的手掌化为手刀直劈向张无病的咽喉。
迅疾的速度掀起一阵风,吹刮起燕时洵散落在鬓边的碎发。
红灯笼的光亮映照在他的眼眸中,透过细碎发丝,他锋利的眉眼如长刀出鞘,利不可挡。
掌风带起大衣翻卷,顷刻间直抵张无病颔下……
张无病记得很清楚,在院落中发生异变的时候,自己分明是挽着燕时洵的手臂。
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燕时洵忽然就从他身边消失了。
他的手臂竟然扑了个空,差点跌倒在地面上。
张无病晃了晃脑袋,定神朝身边看去,却只剩空荡荡的一片空气。
还有夕阳越过房檐投下来的影子。
最糟糕的是,周围每一间屋子的房门,都在被剧烈晃动着。
像是有人在试图推开上了锁的门,从四面八方朝院子里的人走来。
张无病慌了神,他迅速扭头朝两侧看去,然而一切场景在他的视野中都仿佛天旋地转,找不到可以稳固的定点。
急切的慌乱之下,张无病的心脏剧烈跳动得像是下一秒就会从胸膛里蹦出来,耳边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已经听不清其他的东西。
而他的求生本能在疯狂呐喊着,让他跑,快跑!
张无病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每一寸肌肉都在逐渐变得僵硬,手抖到握不成拳。
人在害怕的时候,本能的想要逃避让自己害怕的东西,想要从无法解决的困境中逃离,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假象。
然而,张无病连这件事都做不到。
他逃无可逃,也不能逃。
前后的院子都是这处院子,无论他向前还是向后,都始终在一个院子中。就像是整个世界都只做了这一个造景,在院子之外的天地,不存在。
最重要的是,燕时洵消失了。
张无病不知道在自己一眨眼的失神瞬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很清楚一件事——
他的燕哥丢了,甚至很可能身处于危险之中。
他不能就这么离开,他得去找他燕哥,万一,万一他燕哥此时需要他呢?
哪怕燕哥不需要他,他也不能给燕哥拖后腿,要,要努力自救!
张无病连小腿肚子都在止不住的哆嗦,却强逼着自己,眼睁睁的看着周围的房门一扇扇打开。
“砰!”的一声巨响传来。
张无病一惊,猛地回身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正对着他的那扇房门,被从里面猛地推开,摔碎在墙面上。
露出了房门后的人。
然而令张无病惊愕的是,房门后露出的那个东西,甚至称不上是人。
那是一具无头尸。
脖颈以上的头颅不翼而飞,甚至能够看清皮肤下涌动的血管肌肉,还有咕噜噜翻涌上来的血液,血沫堆积在脖颈的断面,像是虚幻的泡沫,一戳就会破裂。
还不等张无病搞清楚这是什么情况,一声接一声的巨响,就在他周围响起。
“砰!”
“砰!”
一扇扇房门被推开,露出了隐藏在后面的人。
然而,和投射到窗纸门板上的影子不同。
所有的“人”,都没有头颅。
血液顺着断裂的血管咕噜噜的流淌下来,一具具无头尸像是新的围墙,将张无病围困在其中。
张无病下意识往后蹭着后退了半步,却小腿一软,险些被凹凸不平的破碎石砖绊倒,跌倒在地。
但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实际上,他并没有可以后退的地方。
以往保护他的燕时洵,此时却并不在他的身后,可以护他安全。
……不。
甚至,他要越过这些无头尸,去寻找燕时洵此时到底身处何方。
张无病只觉得心下涌上来一阵绝望和无力感。
在平日里的闲聊时,他也曾听安南原说起过他自己看电影时的感受,也和赵真谈论过做演员时的所见。
那些爆炸,尸体,血浆,死亡……全部都是道具。
演员在电影里死去后,还会在一声“cut!”之后,。重新站起来,朝导演笑着问怎么样。
但是没有亲眼所见到真实死亡的人,无法透过电影屏幕,感受到那份真实的死亡和空洞。
血腥味萦绕在鼻尖,胃液在胃袋里翻滚上涌,喉头发紧,心跳剧烈跳动到危险的数值,耳边只有滋滋啦啦悠远的白噪音,大脑里的一切都被放空。
平日里再聪慧的思维,都会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停止运转,同类的死亡,还有真实的嗅觉视觉,无一不在告诉大脑——
你,也会死。
就死于这些邪祟鬼怪的手下。
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一位强大到足以撑起天地的驱鬼者,冷肃着眉眼,踩踏过鲜血,来将你从鬼怪中救出来。
张无病耳边一片嗡嗡的响声。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声带却完全失去了作用,吐露不出来一个字。
四周房间里的无头尸,也不会因为张无病的恐惧就停滞不前。
他们迟缓僵硬的抬高腿,从房门中迈出来。
就在那一刹那,张无病眼睁睁的看到,原本血肉模糊的无头尸,忽然间变成了正常的村民。
头颅重新回到他们的脖子上面,裸露在衣服外面青紫冰冷的皮肤,也重新变得柔软而有了血色。
他们竟然……重新活了过来。
每一张脸上都带着狰狞恶意的笑容,却唯独眼窝里没有了眼珠,只有一片空荡荡的黝黑,在无神死寂的盯着张无病。
而在那些村民身后,原本隐约透露着夕阳光线的房间,却荡然无存。
反倒被一堵墙所取代。
好像他们原本就身处于一片幕布之后,在离开舞台之后,就隐于幕后。
不见天日。
张无病眼中蓄满了泪水,他仓皇扭过头,视线迅速从四合院中划过。
然后他忽然发现,唯有一间房间,没有村民出现。
——那间房门从一开始就没有关上。
透过半掩着的房门,还能看到房间里滋滋啦啦闪烁着雪花点的老式电视机。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电视机里的女人消失,也不见了任何放映的皮影戏。
就像是信号接受不良一样。
或许,会不会燕哥就在那里?
这样的念头从张无病心头划过。
另一个想法也出现在张无病脑海中,觉得这也可能是另外一个陷阱,像是鬣狗围困猎物,将瑟瑟发抖的弱小猎物驱赶到角落中,再一举赶尽杀绝。
张无病知道,这可能是让他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自投罗网的死路。
但是,也有可能燕哥就在那里,也可能那里确实是安全之地。
张无病一咬牙,终于在从四面八方向自己走来的村民们越围越近,眼看着就要再无处可逃的瞬间,拔腿就跑。
他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飞速冲向那扇半掩着的房门,一把拽开房门的同时,长腿飞跃过门槛,落进那房间的地面上。
不等张无病站稳,他就立刻抬起头朝电视机看去。
这一眼之下,张无病瞳孔紧缩。
——刚刚在房间外面看时还什么都没有的电视机,现在却出现了燕时洵的身影。
从他身边消失的燕时洵,此时就坐在电视机里的画面上,背对着他,像是坐在一处戏院中。
而燕时洵脚下的地面上,到处都倒伏着尸体,头颅滚落满地,无头尸堆积成山,血液汇聚如汪洋。
张无病的心都在颤抖。
他抖着手想要去伸向电视机,却感受到了从旁边而来的阴冷视线。
阴森的寒气顺着他的手臂和脊背,一寸寸蔓延向上,令他头皮发麻。
张无病一寸寸转过头,向旁边看去。
却见那张被挂在墙上的巨幅海报上,有人影绰约。
原本被印刷在海报上的皮影舞台,却好像幕布后面在真实的上演着一场皮影戏,幕后之人操纵着皮影人物,指挥它们或哭或笑。
栩栩如真人鲜活。
海报上的皮影幕布上,女人在仰天笑得颤抖,像是酣畅淋漓的复仇。而原本围在她身边的村民,却一个个的倒下。
血液蜿蜒流淌在女人的脚下。
在同一时刻,电视机上的画面中,燕时洵所观赏的皮影戏里,血液染红了幕布,覆盖了一切。
血色在从电视机画面的每一个边缘,向燕时洵蔓延靠近。
像是有无形的危险,恶意的注视着他。
张无病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他扑向电视机,双手拼命抱着电视屏幕,情急之下简直像是在试图寻找进入电视机的入口,想要冲进屏幕后面,大声提醒燕时洵有危险的到来。
“不行,不可以!燕哥,燕哥啊!”
张无病的哭喊声撕心裂肺,眼泪从眼眶下一瞬间蔓延上来,顺着他的脸颊蜿蜒流淌而下。
急迫仿佛冲破神魂。
直抵天地。
张无病的眼睫颤了颤,面容上的眼泪还在流淌,眼眸里的慌乱和无助却都已经消失,唇角渐渐回落到冰冷的弧度。
他从抱着电视机哭嚎的狼狈模样中缓缓直起身。
当他的面容上失去了所有温度和情绪时,就好像原本覆盖在神魂上的那一层假象被抹擦掉,露出下面真实的神魂。
直到这时,才会让人猛地发现——
原来那个总是哭唧唧喊着燕哥燕哥的小傻子,也有着这样一张俊美而不怒自威的面容。
张无病冷冷的掀了掀眼睫,微微转过的目光看向旁边的海报,冷肃的眉眼间是高高在上的威严。
仿佛鬼神站在神台之上,审判魂魄与罪孽。
而地狱被他踩在脚下。
下面万鬼哭嚎,烈火终年不熄,灼烧着魂魄。
却不能让他有半分动摇。
无形的气场席卷开来,荡涤了整个院落。
原本聚集在房间门口,张牙舞爪的伸出手臂想要抓向张无病的村民们,也都被惊骇在了原地,不可置信的注视着张无病的背景,空洞的眼窝也流露出真实的畏惧。
张无病却轻笑了起来。
他的声线很冷。
褪去了以往哭唧唧的软怂,像是沉寂于地下数万米之深的冷却岩浆。
即便张无病的声音不大,却没有任何的存在,敢于忽略他。
“尔等,现在是想要……阻拦我?”
张无病沉声向海报中的女人问道:“你的儿子褫夺生命与死亡,你也想,伤害天地大道期许的奇迹?”
“燕时洵。”
张无病的目光从海报上收回,像是那一眼都是居高临下的施舍。
他重新看向电视机的屏幕,低声轻念着燕时洵的名字,低低的笑声响起,带起胸膛间的一阵震颤。
提及燕时洵时,连他本冷肃威严的眉梢,都仿佛被染上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恶鬼入骨相,唯一,且最后的生机……”
张无病缓缓伸出手,清秀干净的指节一点点靠近电视机,落在屏幕上。
就在他与电视屏幕相接触的那一瞬间,整张坚硬的屏幕,就仿佛融化了的铁水一般,任由张无病的手指探入。
他站立得笔直挺拔的身影一点点消失于房间中。
然而,再无半分人影的房间里,依旧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人鬼或物敢发出一点声音。
村民僵立在房间门口,整具身躯一点点失去温度,重新变得僵硬而冰冷,然后在夕阳越过房檐照射过来的一瞬间,发出崩断碎裂的声音。
“咔,嚓!”
村民们的身躯像是烧制失败的陶俑,寸寸龟裂脱落,轰然倒塌于房门外的院落中,在青石板上化为一堆红砖石。
就连房间里的海报都一切归于原位,没有晃动的女人,也没有上演的皮影,仿佛它只是随处可见的人物海报,上面的人不过是单纯印刷出的颜色。
不会动也不会化身鬼怪。
……
张无病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而他才从床铺中起身,手脚从被窝里带出的软绵热意还没有退去,就被迫睁开了眼睛。
然而这一看,差点把张无病吓没了半条命。
燕时洵竟然就坐在他旁边——但是却以平日里对待鬼怪的冷肃杀意来对待他,眼看着手刀就要劈在他的脖子上。
张无病赶紧撕心裂肺的大声喊叫求饶:“燕哥,燕哥是我啊!我小病啊!!”
他眼泪差点没淌下来,觉得自己人都快要吓没了,甚至连脸颊的皮肤都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掌风。
那种将要死亡于刀下的恐惧感,让张无病连呼吸都下意识停止了,惊恐的瞪大了眼睛看着燕时洵。
而燕时洵在张无病发声的那一瞬间,敏锐的察觉到了张无病的气息。
坐在他身边的,是张无病没错。
而不是之前那具空荡荡没有魂魄的躯壳。
燕时洵猛地刹住闸,手刀劈在半空中就硬生生的往回收。
最后在张无病一副“要死要死”的神情中,堪堪停在了他的脖颈前方。
距离张无病的喉结只有不到一厘米。
燕时洵挑了挑眉,看向张无病的目光有了温度。
张无病则抖了抖嘴唇,随即像是在巨大的惊恐后脱力了一般,整个人瘫软在长凳上。
他把脑袋靠在燕时洵的腰身上,虚弱得嘤嘤嘤。
“燕,燕哥QAQ你真想杀了我不成呜呜呜。”
燕时洵嗤笑一声,缓缓收回手:“放心,像你这么蠢的,已经找不出第二个了。之前坐在我身边的,可不是你。”
他一低头,就看到了张无病脸上,在红灯笼的光线下亮晶晶的反着光的泪痕,顿时更嫌弃了。
“你还哭了?”
燕时洵惊奇道:“什么时候的事,我一直看着你都没注意到。”
张无病闻言,下意识的一抬手往自己脸上摸去,果然摸到了一手冰凉。
什么时候哭的……
张无病眼神茫然,脑海中恍惚出现了很多画面。
院子里的无头尸,电视机里的皮影戏,会动的海报……但是最后,这些画面都被眼前燕时洵的形象占据。
“哦哦,对。”
张无病恍然大悟,想起来了之前发生了什么:“燕哥你莫名其妙消失在了院子里,我找不到你,就急得哭了。”
燕时洵本想要嘲笑张无病,但却猛地抓住他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
“你是说,我从你身边消失?你是从我们之前在的那进院子进来这里的?”
张无病不明就里,却还是点点头道:“对,本来我死活都找不到燕哥,还差点被无头尸杀了。结果没想到我看了个电视,就出现在燕哥身边了。”
虽然张无病明明记得自己因为救不了燕时洵而急得想哭,对自己到底怎么出现在燕时洵身边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但他还是记得,在电视机上的画面,就是此时他和燕时洵所身处的地方。
听完张无病的讲述之后,燕时洵本来因为张无病的出现而显露的轻松笑意,也一点点消失在唇边。
“我知道了……我在电视里?”燕时洵低声重复着这句话,陷入了沉思中。
他是戏台下的看客。
可他又何尝不是在其他看客的戏台上?
在戏院的皮影幕布上,燕时洵看到了年少的谢麟和几十年前的村庄。
而张无病却看到了他出现在戏院中的身影。
在更早一些的时候,燕时洵刚和张无病一起,看到了电视机里播放的皮影戏,见证了那个女人的悲愤。
却没想到一转眼,自己也成为了皮影戏里的一员。
如果他真的死在戏院里,是不是下一个走进皮影博物馆的人,也会看到以他为主角的皮影戏,再疑惑这到底是哪一出剧目?
燕时洵沉吟片刻,便拉着张无病站起身,锋利的眉眼重新坚定下来。
他抬眸朝前方的戏台上看去。
从张无病进入戏院开始,戏台上的幕布就彻底失去了所有的画面和人物。两侧的乐人也在瞬间干瘪下去,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张轻薄如纸的皮影。
只剩下了一张染血的幕布,在灯光下孤零零的轻轻随着夜风摇晃。
血腥的气味和高高挂起的红灯笼,一起将院落笼罩于血色之中。
燕时洵的视线扫视过全程,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处空荡荡的坟墓,只剩下散落满地的碎尸残骸。
睁着眼睛死不瞑目的头颅,在仰着头死死的注视着他们。
燕时洵丝毫没有将死人的目光放在眼里,张无病却吓得抓着他的袖子,怂唧唧的小心将自己藏在他燕哥的身后,目光躲闪不敢看那些死尸。
就像是找到了监护人的孩子。
在没有人保护自己的时候,他可以坚强的走过千里万里,即便恐惧也只会擦干眼泪继续向前。
却在看到监护人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坚强都化作了委屈的眼泪,哭唧唧的扑进监护人怀里寻求安慰和夸奖。
——当然,燕时洵并不会夸奖他。
只会嫌弃他糊了满脸的鼻涕眼泪。
“张大病,你要是敢用我的大衣擦鼻涕,你就死了。”
燕时洵感受到身后的热度,嫌弃道:“我说到做到。”
但即便这么说着,他还是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了手帕,丝毫不温柔的“啪!”一声回手盖在了张无病脸上。
虽然他没有回身,却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一样,光是凭借着声音和温度,就准确的判断出了张无病站在哪里,手帕精准的拍在张无病的脸上,手法粗鲁的一顿擦。
像是爸爸抽时间给儿子擦脸,还要赶着去玩游戏。
把张无病擦得嗷嗷直叫。
“燕哥燕哥我这是脸不是地面啊QAQ。”
张无病:嘤嘤嘤。
燕时洵拎着张无病的衣服领子,提着他踩过满地的血液,面不改色的跨过横倒于地面的残尸,眉眼冷静的向外走去。
张无病的话让燕时洵意识到,他们此时并不在现实中,而是在某个厉鬼或其他什么东西构筑的戏曲中。
无论是他还是张无病,进入戏院之后,就都是皮影戏的一员。
燕时洵无可抑制的想起了之前在海报后面的墙壁上,看到的那张被描绘出来的画面。
皮影匠人躲在幕后,手里灵巧操纵着木棍,引导手下的皮影人物做出种种举动。
让他悲便悲,让他笑便笑。
虽然皮影人物绘制精美,却万般都在他人的掌控之下,无法自主做出任何举动。
这是燕时洵绝对无法忍受的事情。
想要在根本找不出幕后之人的情况下脱离掌控,方法只有一个——
离开被准备好的舞台。
血腥气顺着冰冷的夜风钻进鼻腔,燕时洵却丝毫不受干扰,每走一步,他的思维都在高速运转,整个戏院和四合院的结构都快速的在他脑海中重建。
刚刚在皮影戏中看到的车队抵达皮影博物馆的场景,还有燕时洵自己在进入博物馆之前,惯性的查看整个环境的面貌,都迅速在燕时洵的脑海中搭建了起来,让戏院外的场景也同样向外延伸。
一张立体的地图,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燕时洵唇角勾起一丝笑容。
在被幕后操纵皮影之人准备好的舞台之外……还有更广袤的天地。
没有世界,那他就自己搭建世界。
沟通不了天地,那就依靠他自己。
马丁靴踏上戏院的门廊,发出坚实的足音。
燕时洵微微侧头,垂眸看向身边的张无病,微笑着问道:“小病,准备好了吗?”
“啊,啊?”
张无病茫然的抬头:“啥?”
燕时洵转回眼眸,轻轻点头:“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
不等张无病再发出任何声音询问,燕时洵就已经猛地一伸手推开了戏院的大门,长腿跃过半米高的门槛,朝着门外漆黑无光的黑暗腾空跃去。
张无病原本迷茫的眼睛,渐渐惊恐的紧缩。
“啊啊啊啊——!!!燕!哥!啊!我没觉得我准备好了啊!!!”
在张无病的鬼哭狼嚎之下,两人纵身,越向未知危险的黑暗深渊。
疾速下降带起的猎猎风声从燕时洵的耳边刮过,他的眼眸逐渐明亮,如被点燃了熊熊烈焰。
里面没有畏惧和害怕,只有兴奋。
燕时洵甚至有大笑出声的冲动,畅快淋漓的直面危险和鬼怪所带来的兴奋,在他的胸膛中鼓动,化作新的生机在他的经脉中游走。
鬼气与生机交融,阴与阳融合轮转,太极阴阳循环。
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来,带着错愕的不敢置信,紧了紧怀中抱着的木偶。
“竟然……消失了!”
四合院,摆放着电视机的房间里。
滋滋啦啦闪烁着雪花点的屏幕上,重新出现了影像。
然而,被血色笼罩的戏院中,只有一片死寂。
大红灯笼轻轻摇晃。
却没有半个人影。
而在房间外的四合院里,原本堆积的人形红砖石,轰然散落满地。
眨眼间,便化作了血水和肉块,“噼里啪啦”落在了地面上。
血液在砖石缝隙中蜿蜒流淌,枯树抖动,狰狞扭曲的树影晃动。
蔓延的影子将满地的血肉吞噬。
连一丁点血腥气都没剩下。
金红色的夕阳晃了晃,院子里一切如常,院门外,是第二进院子。
同样只剩下一片死寂。
……
官方负责人在打不通张无病的电话之后,就意识到了不对,立刻出发赶往西南地区。
一路上,他一边紧紧盯着平板上各个分屏的动向,一边给所有在节目组内知道号码的人拨过去。
然而,电话里却只有一声接一声的“嘟嘟”声。
没有任何人接听电话。
可是偏偏,每一个分屏上,都一切如常。
只有在闭眼小憩的人,还有在观看光碟的人。
第246章 晋江
宋辞和路星星将房间里上下左右翻了个遍。
他们尝试过所有出去的方法,但是,不仅窗户是假的,门也是假的。
所有的希望都在被期待实现的时候,被打落深渊。
一次次的燃起希望却又失望,让本来就脾气不太好的小少爷更加烦躁,连带着翻找的动作都不耐烦了起来,泄愤般揪着墙上挂着的画。
——是的,所有可能通往外界的出口,都不过是画工精湛的挂画而已。
被砸碎的窗户,变成了画着夕阳的纸。被敲碎的墙面后面,红砖石横平竖直,都是黑色的墨线。
他们两人就像是身处在画中世界,却偏偏找不到回到现实的方法。
可是在路星星的视野里,事物却又有所不同。
他看到窗户变成了幕布,烛台倒下,火光点燃了幕布一角,熊熊烈火便化作了天际金红色的落日。
被砸碎的墙面后面,没有什么红砖石。
而是一块块垒积起来的血肉。
人体被切割得四分五裂,沿着肌肉的纹理被精准切割下来,一片片都被当做了砌墙的砖块。
血液是粘合的水泥,眼珠的嵌缝的石子。
一颗颗死寂浑浊的眼珠,死不瞑目的直直看着砖墙外的人。
惊得路星星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小少爷不高兴的骂路星星,说他怂得连赵真都赶不上。
路星星却因为小少爷看着墙面时,毫无情绪变化的眼神,而意识到了什么。
他指着墙面,错愕的向宋辞发问:“你看到这里有什么?”
宋辞因为路星星严肃的面色而皱起眉,往墙面上瞥了一眼。
一切都并没有变化,依旧是被填涂在墨线之间的红色颜料,没有任何值得让路星星重视甚至被惊吓到的东西才对。
路星星与平时不同的态度引起了宋辞的注意,他的嘴角渐渐向下垂去,面无表情的将自己看到的所有场景,都悉数说给路星星听。
然而随着宋辞一句句说出口,路星星的面色逐渐凝重。
“纸片?画?不对!”
路星星眉头紧皱:“我看到的是尸体!刚刚我告诉你我的嘴丢了,也不是在骗你。”
路星星表情严肃:“刚刚真的有一段时间里,我的嘴消失了。”
宋辞一愣:“嘴会丢??”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路星星点了点头:“虽然比不上燕哥,但这种事情我还是能分得清的。没有任何夸大的成分,就是真真正正的,没有了嘴,像是从出生开始就没带这个零部件一样。”
两人都从对方与自己不同认知的话语中,意识到了不对劲。
于是两人边手下动作不停,继续在房间里翻找可能有用的东西,边将自己看到的东西说了出来,与对方所看到的摆在一起对比。
然后,他们发现了一个问题。
——路星星看到的,真实得都像是现实中真的如此发生的事。
而宋辞看到的,却是轻拿轻放的虚惊一场。
无论是纸人还是红颜料,在最初那一眼的惊吓之后,就会立即意识到,那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眼花错看。
“所以你才会被吓成那个样子啊……”
宋辞恍然大悟,看向路星星的眼神稍稍和缓了些,不像之前那样嫌弃了。
他根据路星星的叙述稍微想象了一下,一个五官生硬诡异的人追在自己身后,自己的嘴还没有了,脚下还都是跑来抓自己的水鬼……确实是有点吓人。
也不怪路星星之前那么怂了。
毕竟路星星本来就菜啊,又不是燕哥那样的人物,遇到这种奇诡之事被吓成那样,倒也情有可原。
宋辞看着路星星的眼神中,甚至还带上了些许同情。
路星星哭笑不得,摊了摊手道:“小少爷你出身宋家,平日里就算见到道士僧人,也都多是得道道长和高僧,所以你从一开始对道士的衡量标准,其实就是在天上。别人的物价标准是一块钱的时候,你就已经是一万块钱了。”
“结果你在这个节目又遇到了燕哥,那就更是强中之强。就算是本就是国内三大道观中的海云观里,能与燕哥相提并论的,恐怕也只有他师父乘云居士,和我师祖李道长了。”
“我知道你瞧不上我的实力,虽然我也承认,在海云观里,我确实是个还没出师的小菜鸡,但是啊。”
路星星歪了歪头,唇边勾起的笑容带着恣肆的自信:“放眼望去,多少道士和驱鬼者,终其一生都无法真正踏上修行一途,常人能遇到的,更多是路边的瞎子算命。”
“就算是我的这样在真正大佬面前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也已经是不错的实力了。”
路星星在宋辞愣神的时候吊儿郎当的走过去,手臂一勾宋辞的肩膀,就笑嘻嘻的将他带进自己怀里,唇边的笑容痞帅而漫不经心。
“放心吧,小少爷,我们能找到方法离开这里的。”
“在燕哥找到我们之前,我保证,你一根汗毛都不会有事。”
路星星低下头,朝宋辞眨了眨眼:“我用性命起誓。”
如果是路星星的粉丝们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被他此时痞帅又可靠的模样,帅得失声尖叫。
然而,这里并没有分屏镜头,也没有路星星的粉丝。
只有一个不高兴了谁都敢骂的小少爷。
宋辞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冷下脸,面无表情的抬起手,在路星星不明就里的目光中,伸向自己耳边微卷着散落下来的头发。
他纤细白皙的手指分出其中一根头发,在手指上绕啊绕,然后猛地一用力。
“嘶——”
身娇体弱的小少爷痛呼了一声,漂亮的眉毛紧皱在一起。
路星星:“!!!”
他惊悚的看着宋辞,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
然后,小少爷将自己手上的那根头发伸到路星星面前,展示给他看。
“骗子。”
小少爷眼神嫌弃:“你不是说一根汗毛都不会有事?现在我掉了一根头发了。”
路星星恍恍惚惚:还能这样玩吗!少爷你到底是什么脑回路!
但不管路星星如何挣扎,谁让说错了话又惹到了脾气不好的小少爷呢?
于是,原本这一次终于能够帅过三秒的路星星,在宋辞的镇压下,被迫三秒内又跪了,刚刚的张狂和痞帅都荡然无存。
只剩下一只眼含热泪表情幽怨的哈士奇。
“放完狠话之后,就该做点展示真正实力的事了吧,路大师。”
宋辞语气凉凉,明明口称“大师”,却嘲讽意味拉满。
路星星含泪点头,半蹲着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研究墙角和地面上满是死尸鬼面的画面。
不过,在宋辞转过身的那一刹那,他原本冰冷冷的面容瞬间融化,眼眸里染上笑意,连唇角都带着笑。
这个星星,自不量力。
小少爷摇了摇头,却连在心中骂着路星星的时候,都是笑着骂的。
被人关心和保护,总归是令人开心感动的事。
不管路星星是否真的有那份力量,但光是这份心,还有他和心意统一的行动,小少爷领情。
小少爷不由得想起来,之前在自己从南溟山被送回来,在疗养院养病的时候,他那个蠢兮兮的哥哥也问他,玩的开不开心,有没有交到好朋友。
他记得,那个时候,自己不高兴的怼了回去,说节目组里除了燕哥之外,都是傻子,或者勉强算个赵真是正常人。其余人,怎么可能会被他当成朋友。
哥哥一副感慨的模样,说弟弟真是长大了,留不住了,已经有自己交好的朋友和小团体了。
还试图伸手摸小少爷的头。
——当然,结局是被小少爷不高兴的一巴掌拍掉了哥哥的爪子。
不过,现在当宋辞再次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时,却忽然觉得,把路星星当做朋友也没什么。
反正多他一个不多。
小少爷哼了一声,继续低下头去研究被白纸糊住的地面。
在两个人对了口供,发现了彼此视野之间的异常之后,事情忽然就变得焕发了生机。
只要是在路星星眼中有血腥存在的地方,让小少爷去找,一定能发现单薄如纸的挂画。
路星星负责指出这些诡异之处,宋辞则负责将这些画揭下来,就挂在臂弯里,走到哪拿到哪。
毕竟这些房间一个连着一个,不知道最终通往哪里,也不知道走回来的时候,看到的还是不是之前的那个房间。
好在挂画也不沉,所以宋辞干脆就抱着它们一起走。
鬼怪骇人。
但如果,鬼怪变成了画中的形象呢?
无论是杀伤力还是危险的数值,都瞬间下降了不少。
于是,两人中间就出现了诡异的场景。
路星星捏着鼻子一副嫌恶的模样指了指诡异之处,宋辞就走过去,面不改色的将在路星星眼中血糊糊的尸骸拎起来,抖一抖,就将自己眼里的挂画扔进臂弯。
反倒像是路星星才是那个普通人,而宋辞是道士了。
即便知道这些在宋辞的眼中,都是不真实的纸片,但路星星从自己的视角来看,还是觉得宋辞简直冷静得过分,不像个正常人。
小少爷精致的眉眼没有波澜,怀中抱着死不瞑目的尸骸,沉稳的侧过身来向路星星问道:“下一具。”
——倒像个精神变态的冷静杀人狂魔。
不过,路星星也只敢把这话放在心里嘀咕,让他说出来是万万不可能的,毕竟现在的小少爷看起来实在是不好惹。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忘记自己没了嘴巴的痛苦。
他现在就是害怕,小少爷要是一个不高兴,把他的嘴巴拿走了该怎么办?
“发什么呆呢?”
小少爷眉头一皱,狐疑道:“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呢?”
“没有没有,哪能呢。”
路星星赶紧颠颠的小跑着跟过去。
两人合力,效率提高得不是一点半点,很快就将所见到的可能对他们产生威胁的鬼怪尸骸,全都挂在了小少爷的手臂上。
要是那些尸骸变作的纸人想要挣扎反抗,不肯乖乖被宋辞捉住,宋辞就会一脸嫌弃的皱着眉把纸人团成皱巴巴一团,再扔保龄球一样把纸团甩到墙上,捡回来再扔……
反复几次,纸人乖乖就擒。
路星星眼神惊悚。
在他眼里,这一切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看到的,分明就是宋辞把血淋淋的尸骸折叠成了一个巨大的肉球,甚至连尸骸本就浑浊无神的眼珠,都因为被折叠而挤得从眼眶里凸了出来。
那场面,不可谓不骇人。
路星星咽了口口水,不能惹的名单上暂时又多加了一个人名。
路星星:要惹小少爷生气,也等出去之后吧……现在这个,可真是不敢惹。
积累到最后,光是小少爷臂弯里的这一沓纸,都足足有了几十厘米厚。
要不是小少爷莫名其妙力气变大了,还真不一定能抱得动。
“所以,我力气变大就是为了干这种事的吗?”
小少爷朝路星星翻了个白眼:“要是燕哥在这,我绝对不用遭这种罪,等着嬴就行。”
“是是是,好好好,我的错。”
生活不易,星星叹气。
要是换成别人敢这么说他,路星星绝对怼回去。
但奈何这么说的是小少爷,而且路星星有自知之明,也自知理亏,只得哄着小少爷来。
在路星星眼里,现在的宋辞就像是个无敌压缩包,尸山血海在宋辞手里,也不过是几十厘米厚的一沓纸,被他轻轻松松抱在手里,还一副神情冷漠恹恹的架势。
路星星:不敢惹。
而宋辞将那些挂画一一看去,也发现了它们中的问题。
“星星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刚进博物馆的时候,参观的第一个房间,就是半成品的皮影人物。”
宋辞拎起手里的纸人,迟疑道:“要是把它换成皮子而不是纸……是不是和那些皮影人物看起来差不多?”
路星星闻言,原本吊儿郎当的模样也迅速消失。
他快步走过来查看,却发现真如宋辞所说,这些纸人的画工,与之前所见到的那些挂在墙上的皮影人物,有着极为相似的笔法。
在书画中,一个书画家的走笔就如同他的指纹,当人在一个领域中钻研到一定高度之后,他就会形成他独有的风格,是别人模仿不来的独特。
那甚至会成为坚定真伪的关键要素,是他个人印刻在作品上的指纹。
而现在,与房间里挂了满墙的皮影人物相似的描画方法,也同样出现在了宋辞眼前。
出身宋家的小少爷,虽然一向对这个圈子里推崇的艺术,和被标榜品位的审美不屑一顾,但他毕竟看过太多的展览和艺术品。
即便这其中有滥竽充数的东西,但更多的,却也是集成了艺术家精髓心血的作品。
看的多了,宋辞自然而然也学会了鉴别一幅画的行墨走笔,能够从人物最细致的线条处理和枯笔洒脱中,辨认出画家的真伪身份。
而现在,很明显的,被宋辞抱在怀中的这一沓纸人,和最开始那个房间里挂了满墙的皮影人物,出自同一人之手。
并且,被两人联手找到的,不仅仅只有纸人,还有很多在路星星看来是沾满了血液碎肉的凶器,在宋辞眼中却是纸做的道具。
无论是金银首饰,文房四宝,座椅板凳……一切的杂物,都像是过家家里衬托人物,用来布景的道具。
宋辞想起之前他见过的一个同圈人,那位富三代是个不折不扣的宅男,对其他富豪圈子喜欢的跑车游艇都没有兴趣,唯独钟爱虚拟人物。
那个富三代的房间里摆满了纸片人的手办,让屏幕里虚假的形象“活”在现实里,对此痴迷万分。
他甚至会发动态,说自己早上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纸片人老公动了,摆在纸片人周围的道具也移动了位置,手办的衣服皱褶和前一天晚上的拍照不同了……
虽然宋辞每次看到类似于这样的动态时,都会翻个白眼装作没看到的划过去。
但他在去那位富三代的家中做客时,也见到了摆满了整整一栋别墅的手办和景趣。
玻璃罩子里,除了纸片人手办之外,周围还摆放着很多假花假树,用等比缩小了的桌椅板凳和屏风,来为纸片人手办打造一个仿若真实的精致环境。
此时,宋辞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时看到的场景,并且逐渐与现在眼前的所见相重叠。
宋辞沉吟几秒,迟疑着开了口:“如果这些纸人就是皮影人物,那我们看到的其他这些……”
他看向路星星,轻声问道:“会不会就是皮影戏里需要的道具?”
两个对皮影戏一窍不通的人,因为宋辞的联想,也歪打正着猜出了正确的答案。
这句话一出,路星星心中就是一惊。
“少爷,你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吗?”
见宋辞作势要发怒的模样,路星星赶紧摆手:“我不是说你说的不对,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看到的所有死尸和摆件,实际上都是画在皮子上的皮影人物,还有用来映衬它们的舞台道具,那么……”
路星星认真发问:“我们又是什么?”
宋辞一愣:“什么意思?”
路星星指了指窗户,眼睛在直视夕阳的时候,下意识微微一眯,被刺痛得眼前都带着大片大片的光晕,一切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
“少爷你自己也说,那些道具是用来衬托人物的,既然我们和皮影人物在一个空间里共存,并且我所看到的,根本不是什么皮影,就是真实的尸骸,那我们……是不是也是皮影?”
路星星沉声道:“我们所看到的太阳,实际上并不是太阳,而是烛光。我们看到的不是窗户,是幕布。”
“就连我们两个,都是在幕布后面被人操纵在手里的皮影人物……”
路星星转过头,重新看向宋辞:“我们就是玻璃罩子里的纸人手办,供看客欣赏,而周围的一切,都是用来衬托我们的道具,死尸是追逐我们、让我们惊慌失措的手段。”
宋辞张了张嘴,本能的想要反驳这种荒谬的说法,但另一道声音却从脑海中浮现出来,问他自己:这真的只是星星在乱说吗?
他愣神的低下头,看向被自己抱在怀中的一整沓纸,脑海中真实和虚假交相辉映,让那个声音最后占了上风,心里充满了同一个声音。
我们现在……就是被人注视着的皮影人物啊。
说不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操纵着皮影的人,还有幕布前的看戏者,都在因为我的惊慌和犹豫,而在拍手畅快大笑,将我看做一出滑稽剧。
当我恐惧时,看戏者反而在兴奋欢呼。
他和星星,此时就是台上的小丑,斗兽场上的困兽。
就在宋辞愣神时,路星星伸过手来,握住了宋辞纤细白皙的手掌。
热度源源不断的从路星星手上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可靠感。
路星星朝宋辞露出了微笑,坚定的话语中带着安抚:“没关系,少爷,你别害怕,我不是在你身边呢吗?”
“不管是怎样危险的情况,我们都有方法闯出去,别怕,相信我。”
路星星嘴角咧开笑容,骄傲的仰头道:“我可是燕时洵的师侄,我绝不会给那个男人丢脸。再说,我师叔师婶可都在身后给我撑腰呢,想要动我,也得看看它们能不能惹得起我师叔师婶。”
宋辞被逗笑了。
原本的紧张荡然无存,他笑着抬腿轻轻踢了路星星一脚,笑骂道:“没脸没皮这方面,你倒确实是比较强。”
路星星也不躲,龇牙咧嘴的接下了这一脚。
他嘻嘻笑着凑近宋辞,用气音在宋辞耳边轻轻说出了他已经想好了的计划。
宋辞错愕的看向路星星,路星星却只是朝他点了点头,鼓动他往前走。
路星星一手握着宋辞的手掌,沉稳的带着他一起走向窗边,然后宋辞深呼吸了一口气,按照路星星向他说出来的计划,将手中的一整沓纸都扔向窗户。
就在那一瞬间,宋辞迅速后撤,路星星火速上前,手掌按住了窗户。
两人的视线交汇,彼此的视野开始融合。
在宋辞眼中的纸片,“呼!”的一声被路星星眼中的烛火点燃。
火焰迅猛向上窜得老高,瞬息间便席卷了整张幕布。
和焦糊的血腥气一同传来的,还有刺耳的惨叫声。
路星星看到,那些死尸的身上燃烧着大火,僵硬的手指拼了命的扒住火焰外面的砖缝,试图向外爬逃离这一切。
却最终被火焰彻底吞噬。
血肉在火焰中迅速变成一整块焦炭,唯独眼窝透露着后面的火焰,骷髅在一片金红色中死死的注视着路星星,似乎是想要记住这张脸。
宋辞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路星星一把拽住了手臂,拉到了自己身后藏起来。
在宋辞眼中,纸人化作灰烬,只剩下焦糊的气味在空气中蔓延。
但自知实力不够因此为了保护宋辞而一直警惕的路星星,却忽然察觉到脚下的波动。
像是被一个脑袋顶了下鞋底。
路星星低头看去,就见在自己的脚下,之前曾经见过的狰狞鬼面,重新出现。
他仿佛是站在一整片一望无尽的湖面上,四周无论是房间还是墙壁,都消失不见。
就连被烛火烟熏燎得边缘焦黑的幕布,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四面雾气聚拢,阴寒的气息打透了衣服钻进衣领,让皮肤上起了一连串的鸡皮疙瘩,汗毛根根直立。
路星星没有在乎自己的生理反应,只是皱着眉攥紧了身边宋辞的手腕,低声问他:“少爷,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宋辞看到,整个房间雪白的墙壁和棚顶都连成了一片,墙壁上不再有任何挂画,也没有窗户和虚假的夕阳。
只剩下了脚下被两人踩裂的白纸,一片片散落在地面上。
而在白纸碎片之下,半遮掩着冰冷的湖面。
以及紧紧贴着湖面,已经变了形的一张张狰狞鬼面。
而在路星星的眼中,这些破碎的白纸,就像是出殡时丧家哭嚎着洒向天空又落下的纸钱,纷纷扬扬的落下来。
铺满了整个湖面。
……
“咦?”
南天忽然奇怪的喊了一声,眯着眼凑近墙壁上挂着的皮影人物,想要确认一下,到底是他看错眼了,还是皮影人物的边缘真的被烧焦了。
像是无形的火焰在舔舐着皮影的边缘,让原本色彩艳丽的皮影人物,逐渐卷了边变得焦黑,还有一股子动物皮毛烧焦后的味道传来。
南天一惊,骇然的转头看向另一边的谢麟:“谢哥你过来看一眼,我怀疑我眼睛瞎了!”
怎么会有莫名其妙出现的火焰?
明明他一直注视着墙上的皮影,还在给分屏前的观众们念每一个皮影的介绍,却根本没有看到什么时候出现的火焰。
南天心中一慌,出于被这档节目训练出来的本能反应,他赶紧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分屏镜头,不想让观众看到这样奇怪的一幕。
——他毕竟不是燕时洵,不会冲着屏幕说些什么要相信科学的话啊!
而且态度还那么坦荡自然。
南天怀疑,要是把自己和燕时洵的角色对调一下,估计他在刚冲着屏幕把那些鬼怪都说成是人偶的时候,就已经先心虚不自在的露馅了。
做完这些,南天才松了口气。
虽然现在的情况也很危急,但最起码,他不用面对镜头向观众们解释“科学”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是南天不知道,就算他不去捂住自己的分屏镜头,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
——从刚刚起,他的分屏镜头,就已经定格了。
不光是南天的,还有谢麟的也同样如此。
两人加起来超过千万的分屏订阅量,那些挤在分屏前看他们两个的观众们,现在正一脸茫然的看着镜头下,忽然坐下来背靠背休息的两人,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咦?南天刚刚不是还在介绍每一个皮影人物的身份吗,我听得津津有味的,怎么突然停了?]
[有点奇怪啊,就算南天累了不想介绍了,也应该说一声再休息吧。他怎么不声不吭的就走到房间中间坐下来了呢?]
[耍大牌吧,南天本来就是劣质艺人你们不知道吗?什么脑残粉,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喜欢南天的,他就应该滚出娱乐圈才对好吧。没见之前和他合作的很多人都说,他耍大牌要求换房间,一个化妆间的门锁怀了都不行,窗户外面是街道也不行,呵呵了。]
[那是因为南天害怕鬼好吧!而且他现在已经不怕了好吗,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敢不敢看看真相再说话啊。]
[要说南天耍大牌……可是谢神也坐下了啊,两个人怎么突然都一个反应?]
[怎么直接坐地上了?冷不冷啊这大冬天的。]
[心疼,节目组也太不细心了,嘉宾累了没看到吗?不能搬把椅子过来吗?后勤都是干什么吃的,一群废物!开除你们算了!]
[啊啊你们粉丝先别吵了,不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吗?我看这个节目下来,南天可不是会这么做的人,况且他现在特别积极的宣传传承文化,刚刚介绍的好好的,不应该就这么突兀的结束才对。]
[总觉得,好像发生了什么我们看不见的事情……]
[嘶,没人说话的时候,这个房间看起来真的好诡异。]
[妈妈呀,我觉得从现在开始,我要恐人物画了!周围都是等身高的画,一眼看过去就像是几十个人围着两个人,一句话不说的站着啊。心里发毛。]
[可是很奇怪,就算他们累了,想要休息,但也不应该所有人都累了吧?其他人好像也在休息。]
[你这么说,确实,我逛博物馆的时候会走累了休息,但还真没见过整个博物馆里,所有人都统一坐下来休息,一句话不说的场面。]
[啊啊啊!本来我不害怕的,你这么一说我就想像了一下我逛博物馆时的画面……呜呜呜孩子不敢去博物馆了。]
南天最开始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是谢麟的不应声。
明明两个人就站在同一个房间里,距离不过几米,谢麟又是个很懂得接人待物的人,他不会在明明听到呼喊的情况下一声不吭,也不给回应。
可是,谢麟就这样背对着南天,站在一副皮影人物面前,仰头看着那皮影,身形一动不动。
南天犹豫了一下,有些毛骨悚然。
但最后对谢麟的担心还是压过了他的恐惧。
在死寂无声的房间里,南天迈开腿,小心翼翼的走向谢麟。
“谢,谢哥?”
南天犹疑出声询问:“你在看什么呢?你,你还好吗?”
此时两人的距离不足一米,但谢麟却依旧一言不发。
南天的手搭上了谢麟的肩膀。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从手掌下传来的冷意,却让南天一惊,赶忙松开了手,惊愕的看向谢麟。
……这不是人该有的温度和柔软度。
在参加了这么多期节目之后,南天也算得上是半个专家,他知道死尸摸起来是怎样的触感,也知道人在最虚弱时候的体温。
然而,他刚刚摸到的谢麟的身躯,却根本不属于任何一个范围。
反而更像是纸。
南天回想了一下这种触感,觉得倒有些像是他翻开崭新打印纸时的感觉。
但人怎么可能会是纸呢?
谢麟明明一直就在他身边,甚至在他发现皮影人物烧焦了之前,他们还在笑着聊天,谢麟还在感叹的说起童年的不易。
怎么一转眼,就一切都变了?
南天放心不下谢麟,就算他眼前的谢麟真的是纸,那也只能说明谢麟需要他的帮助,更需要他及时发现谢麟的情况才对。
这么想着,他大着胆子一步步挪过去,心弦都在颤抖,却还是伸头去看谢麟的正面。
在看清的时候,南天的眼睛缓缓睁大。
他看见,谢麟原本清贵俊美的面容上,此时竟然没有了俊秀的五官。
取而代之的,是孩童蜡笔画一样的生硬线条。
谢麟的眉眼像是技艺不精画在纸上的画,腮边两团艳红,嘴唇鲜红如血,却唯独脸颊苍白到失去了所有血色,像是纸钱一样,透露出恐怖的诡异感。
不等南天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就在他眼前,谢麟忽然间变成了轻飘飘的一张纸,颓然向地面上倒去。
南天本能的伸手去接,却只扑了个空。
落在地面上的纸人,仰头与南天直愣愣的对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没有半分生机。
却反倒是在南天看不到的角度,在他背后墙壁上挂着的皮影人物,骨碌碌转动着眼珠,嘴巴咧开空洞恶意的弧度,原本被钉子扎穿挂在墙上的手脚,微微晃动。
南天被地上纸人的眼神吓得踉跄后退了两步,然而他仓皇四望,房间里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没有可以求助的人,也没有出口。
房门像是被清水洗去的线条,从原本应该存在的地方消失,只剩下一整面空荡的白墙。
而墙面上,缓缓浮现出一副新的皮影人物。
只是和其他的皮影人物不同,新出现的这一张只有一片空白,没有被画上任何色彩,也没有五官。
但是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那皮影被剪裁出来的身形……
竟然与南天有几分相似。
南天在慌乱的骇然之下没有细看,他的视线只从周围墙壁上的皮影人物上扫过,仿佛原本所有挂在墙上的皮影都忽然间活了过来,被他赞不绝口的灵动五官和形象,都真的鲜活了起来,充斥血肉。
曾经在匠人手下被精心鞣制和描绘的皮子,有了皮囊和骨架,只差填充其中的血肉,就能从墙壁上走下来,成为真正的人。
那血肉从哪里寻找呢?
四面高高悬挂的皮影人物,视线都仿佛在投向房间中央的南天,从四面八方将他围困其中,不得脱离。
南天觉得自己好像出现了幻觉。
一切景象都在视野中旋转没有定点,模糊的视线下,皮影人物扭曲波动,仿佛在笑在闹。
而一声接一声的“嘻嘻”笑声,在他的耳边细细碎碎的响起。
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
……
马道长火速赶往西南地区,连一口气都没有喘匀,就往白纸湖地区奔去。
然而当他下了车之后,眼前却只有空荡荡的山路,以及古旧破败的牌楼。
和墙皮脱落,屋檐半塌的皮影博物馆。
冬日的冷风从夕阳下吹过,刮起一阵尘土,从马道长眼前席卷过去,枯草微微晃动。
却不见半点节目组和车队的影子。
第247章 晋江
马道长想过很多种情况,却唯独没有想到,当他赶到了本应该出了大问题的现场时,却发现这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和所有因为人员流失而破败的地方一样,这里一眼可见的荒芜,没有人来打理。
就连昔日多次被采访和出名的建筑,都已经风雨飘摇,说不定会彻底坍塌在某一场大雨中。
马道长站在原地,还保持着扶着车门从车上冲下来的姿势,整个人却已经愣住了。
那张脸上混合着焦急和错愕,眉头半拧半垂,显出几分滑稽的扭曲来。
这……这怎么会这样?
他在来的路上,分明就已经和官方负责人确认过了,也特意看过了节目的直播,确定就应该是在这里没错。
但现在他所看到的,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甚至,就连节目组的车队也不在这里。
就好像是节目组从未来过这里,是他又一次搞混了地点。
一时间,马道长的脑子里乱糟糟的。
而被他堵在身后的王道长却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人是怎么回事。明明几分钟前还急得和什么似的,怎么忽然就停住了?
王道长试探的伸手去推了推马道长:“马道友,你还好吗?”
话一出口,他就忽然警惕了起来:“难不成你这是被魇住了?这里的邪祟有这么难对付?”
一个成名已久的道长,刚往车下面迈出去一脚,就没有防备的中了招。
这得是多厉害的鬼怪啊?
王道长不由得想起自己以前在别人口中听说的,有关于西南地区的传闻。
在那人的口中,西南地区,有可以偷天换日之能。
把活的变成死的,死的留在人间,真实和虚假颠倒,阴阳倒行逆转。
那人说,他曾经亲眼看到整个村子的人,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连家中的杂物和家畜都不翼而飞,干净得根本不是正常人搬家能做得到的。
那人还说,他看见了死去的人重新出现在眼前,虽然只隔着一层窗户,但他很确定自己参加过亡者的葬礼,甚至为亡者抬棺,与丧家一同哭嚎,引路的米从他的手里撒出去,落在地面上却没有踩过的痕迹。
却没想到,回来的不是亡者的魂魄,而是亡者早就应该腐烂的身躯。
虽然那人神神秘秘的讲了许多,引得当时医院里的人都凑过来听,但是对于真正身处于驱鬼者圈子里的人来说,这根本就是荒谬之言,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那个时候,王道长虽然因为因为受伤住院,因此也听到了一耳朵,但也只是无语的笑着摇摇头。
那时他甚至还和旁边道长开玩笑一般说,对于这些似真似假的传闻,真的要加强管理了,得好好辟个谣做个科普才行,要不然这样类似的话在民众口中一流传,最后不一定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不过,话虽如此说,王道长却还是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因为西南地区,毕竟在千百年前,曾经有巫蛊盛行。
像是现在很多影视剧里会提到的,古代皇宫里最为忌讳的“扎小人”,其实名为压胜之术。
而厌胜之术,就兴盛于西南地区。
如果这则传闻是在其他地方听到的,王道长只会当那人是夜间电台听多了,自己疑神疑鬼看什么都像鬼。
但如果是西南地区……
王道长也曾在自己的脑海中重演那人口中的情况,不过他很快就得出了答案。
——除非大道真的崩塌到连生死都不再能掌控得住,阴阳彻底混乱。
否则,不可能会发生死人复活这样的事。
而就算那人口中的话属实,他看到的窗户上的人影,可能是西南地区传承多代的木偶,或是其他活人另有目的而假扮亡者。
至于说村落里一夜之间一切消失,那就更好解释了。
说不定是因为村子附近赖以生存的什么东西没有了,因此才整村搬迁,又细致的收拾了村子里残留的东西。
毕竟那人都不一定真的和那个村子的关系好不好,人家为什么要把这种事情特意告诉他呢?
还是在那么一个交通和联系都很不方便的年代,打电话也是要花很多钱的,很贵,才没有必要为不熟悉的人浪费钱。
王道长也是从一个小道童做起来的,他跟着他师父见多了生人的装神弄鬼,为了自己的某些目的,却将原因推到鬼怪身上。
比如为了降低房价,就在半夜的时候,在小区里装神弄鬼,引得不少住户搬走。
比如装鬼吓死了老人,然后又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对着来调查原因的小组说这一切都是鬼怪作祟……
所以,在很多人口中的“鬼怪”,在王道长看来,更多的却是掩藏在鬼怪皮套下的满怀恶意的人。
只是王道长没想到,将近三十年前听过的传闻,竟然真实的在他眼前上演了。
当他越过马道长的肩膀向车门外看去时,也和马道长一样重重愣住了。
原本想要说出的话堵在喉咙里,大脑被一片问号占据,最想问的只剩下——
“人呢???”
王道长愕然:“之前在节目直播里,我们不是看到了节目组的车就停在皮影博物馆外面吗?”
现在皮影博物馆有了,土路也有了,地标性的建筑和坐标都对得上。
却唯独缺少最重要的存在。
慢了一步下车的王道长,也开始经历了和几秒钟前马道长一样的头脑风暴,内心里惊涛骇浪,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
在旁边人惊讶的时候,马道长却反而找回了神智。
他原本带着茫然的眼睛重新坚定,下垂的唇角紧紧抿着,真正进入了工作状态中。
马道长的视线从左扫到右,不放过任何一丝最细微的细节。
他将自己代入到了燕时洵的角色中,假设现在站在这里的是燕师弟的话……他会怎么做?
燕师弟在刚从车队上下车的时候,是否也是像以往和他每一次共事时的那样,先一步看清楚现场的每一个角落,将隐藏在细节中的真相毫不留情的揪出来。
马道长这样在心里问着自己,然后,借助着落日的余晖,还真的让他找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车辙!
因为皮影博物馆刚好在下了高速后的转弯岔口,所以从前面一段路开始,路面就逐渐由柏油公路变成了尘土飞扬的土路。
虽然为了便于出行,路面已经被基本夯实,不会像村里的路那样难走。
但似乎是因为往这里拐弯的车实在太少,这边又常年无人居住走动,土路也欠缺保养和修复,所以有很多浮土在上面。
只要有车经过,就会在路面上留下车辙的痕迹。
更别提是节目组车队那样的重型车。
为了保障嘉宾们的安全,张无病给节目组配置都是大几百万的高级旅游车,在防撞击防弹的同时,也因为多加了钢板而格外的重。
其他后勤车也不遑多让,因为前几期节目的遇险,现在每一次拍摄,节目组都会带足了食物药品,每辆车都好几吨重。
这样的一行车队,走过的土路上都会被压进深深的车辙。
而现在在光线下,马道长可以看到被尘土笼罩下的光影栅格。
这个吃地深度和轮胎花纹,是节目组的车队没错。
马道长松开车子,跟着车辙的痕迹一路找过去,确认了确实是从公路上下来、开往皮影博物馆的方向,然后又追随着车辙小跑过去。
车辙最终消失在皮影博物馆的牌楼外面。
就和他们在来之前所知的一样,车子停在了外面,嘉宾们则进了博物馆。
虽然现在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但马道长半蹲下身,看着地面上留下的车辙和凌乱脚印,摸着下巴沉吟,之前发生在此的画面重新在他的脑海中构筑。
车子停在了这里,有器材被搬下车,沿着土路留下了蛇行一样的细长痕迹,还有重型设备的小车轮,众人重叠的脚步……
所有的痕迹,都终止在牌楼的地方。
车子也没有后退或掉头的迹象,最后留下的车辙完整而清晰,车子却从原地不翼而飞。
像是所有人在迈过牌楼下面的一瞬间凭空消失了一样,牌楼另一边的土地上,没留下任何的痕迹。
只有两侧整齐排列的石碑,像是墓碑一样沉沉无言,散发着阴森冷意,是阳光都照不亮的阴沉。
马道长眯了眯眼,隐约从那些被风沙磨损得厉害的石碑上,看出了它原本刻着的字。
似乎每一块石碑,都记载着一个名字,而每一个人,都姓白。
后面的字虽然因为过度磨损而有些模糊不清,但马道长还是联系前后文,连蒙带猜的解读出了上面的刻字。
这些姓白的人,都是西南皮影的皮影匠人。
因为他们在皮影上造诣匪浅,并且在共同修建皮影博物馆的时候,贡献出了不少自己的作品,也慷慨捐了很多钱,所以特意在建博物馆的时候,也立了这些石碑,作为对他们的感谢。
后面紧跟着的,就是各类歌功颂德的漂亮辞藻,文绉绉却又夹杂着白话,甚至在熟读了各类道家经典,而连带着对古文颇有造诣的马道长眼里,这些话里的错误简直让他读得直皱眉毛,还要反应一下才能猜出原本想要表达的意思。
看来,当时立这些石碑的人,并没有请专业的人来做,而是自己颇有自信的上了手。
虽然实际上看起来水平堪忧,但要是随意扫一眼,其实那些漂亮话看起来倒是花团锦簇的喜庆。
马道长紧皱着眉毛抬头看向牌楼,不知道为何所有人的痕迹都消失于牌楼处,不过这倒也给他提了醒,因此警惕的没有随意跨过牌楼,去近距离的看那些石碑。
他给官方负责人打了个电话,向负责人询问现在直播里的情况,他这里山路没有信号,无法看到直播里现在众人的安危与否。
“虽然看起来大家都很安全,但我不知道实际上到底怎么样。”
官方负责人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看着眼前平板上的画面,觉得自己的思维都变成了一团乱麻。
一开始的时候,只有路星星和宋辞坐在了堆放皮影道具的房间里。
他们坐在皮影戏台下面的座椅上,互相抵着脑袋,一副闭眼小憩的模样,并没有任何不妥,只是寻常走累了歇脚的架势,反而有些温馨。
但是紧接着,谢麟,南天……就连燕时洵都坐在了第三进院子的房间里。
在落满了灰尘的红木太师椅上,燕时洵静静的阖眸安坐,一手支着头,另一手垂下,放在了膝边毛茸茸的脑袋上。
张无病靠着他的膝盖坐在地面上,也闭上了眼呼吸平稳。
燕时洵的大衣衣角从太师椅上垂下来,张无病的手里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像是睡梦中也要抓住他燕哥,才肯睡得安稳。
他们相互依靠的姿态,在落满灰尘的房间里,平添一分温馨和安宁。
而在燕时洵旁边的电视机屏幕上,正不知疲倦的播放着皮影戏,滋滋啦啦的雪花点也掩盖不住曾经盛极一时的皮影精湛高超,唱腔凄婉悲切,如泣如诉。
就好像在这个房间里的时间,被静止定格在了某一瞬间。
从此再无生死离别,只剩下温暖夕阳下的平和安稳。
分屏前的观众们都不由得被这样的画面吸引了注意力,很多人都在说,自己被治愈了。
现在还没有人发现不对劲。
但是官方负责人却敏锐的知道,在平静的水面之下,另外一场海啸已经发生。
无论是打不通的电话,还是屏幕里的安详宁静,或是马道长打电话来说明的现场情况。
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节目组所有人,都陷入了危机之中。
并且,连燕时洵都没能避免。
官方负责人很了解燕时洵的性格,以他的谨慎来说,他不会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就这么睡去。
更何况,官方负责人还没见过所有逛博物馆的人,都同时间在博物馆里坐了下来,陷入了沉睡。
博物馆里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兀自唱响的曲目和二胡,还有墙上褪了色的斑驳挂画。
皮影人物的眼睛,在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马道长和官方负责人互相交换了彼此手里的信息之后,都意识到了现在情况的严重性。
唯一万幸的,就是展现在观众们眼前的场景还是岁月静好,看不出问题,网络上的舆论也暂时不需要担心。
“但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引爆所有问题,舆论是一方面,节目组的人员安全是另一方面,两样同等重要。”
官方负责人手捂着眼睛,觉得自己眼睛一跳一跳的抽疼。
他低低嘶哑的痛吟了两声,就立刻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拿出公事公办的严肃态度来,朝电话另一边的马道长说:“我们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会到,道长要是想要先行探查的话……”
官方负责人犹豫了一下,才郑重道:“务必注意安全。”
马道长点了点头,还在担忧牌楼的事,因此而叮嘱官方负责人:“直播看不到他们的情况,约等于失效,我没办法再等下去,就算里面是龙潭虎穴也只能走这一遭。”
“但是我怀疑,节目组所有人都是因为牌楼后面的东西而失踪的。我和王道长进入牌楼后面后,也说不定会和他们情况一样。”
“如果我们真的失联了,那外面的一切就交给负责人了。”
马道长郑重严肃的道:“原本应该由我来负责的工作,也只能暂时麻烦你了,负责人。”
官方负责人对此没有任何不满,反而摇头笑了笑,比起刚刚的头疼,现在倒是重新有了被嘱托的力量。
既然马道长已经根据他自己的判断做出了决定,那作为同一个部门并肩作战的同事,他能做的,当然就是支持。
挂断电话后,马道长缓缓站起身,目光遥遥看向昏黄风沙中的皮影博物馆。
王道长也看出了马道长的想法,就与跟着他们一起来的另一位道长嘱咐了几句,又将他和马道长想要做的计划,都言简意赅的向那位道长说明。
他直言,如果两人都像是节目组的人一样,一同失踪了,那最起码要留下一个人,将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后来者。
“你就看着我和马道长走过去,盯紧点,别错过一丝一毫的不对劲。”
王道长朝那道长说:“但是,不管我们发生什么,你都别跟过来。就算我和马道长死在那,你的职责,也只是清晰冷静的将我们的死状以及原因,告诉后来者,让他们可以避免危险。”
“听懂了吗?”
那道长眼神复杂的看着王道长,他眨了眨眼睛,眼圈下泛起了红色,连带着眼珠都爬上了红血丝,却还是努力扯开了一个笑容,笑骂道:“快走快走,谁会去救你?”
“非要搞得那么生离死别一样,你是什么毛病?催婚你徒弟都不够了吗。”
那道长推了王道长一把,另一只手却死死的握着方向盘,道袍下的手臂用力到青筋毕露。
他笑着道:“赶紧去赶紧回来,还等着你给我讲燕道友的爱情故事呢,比说书好听多了。”
王道长也笑着轻轻踢了一脚车门,便回身跑向了马道长。
两人对视一眼,原本还带着沉思或笑意的面容沉了下来,目光坚定的迈开了腿,朝向牌楼的方向走去。
不曾退缩一步。
那道长全神贯注的注视着两人的背影,手掌死死的握着方向盘,几乎要将可怜的方向盘捏得粉碎,才克制住了自己追出去的冲动。
然后他就看到,就在两人跨过牌楼的一瞬间,空气竟然泛起了涟漪。
就像是戏台上主角登台退场时掀开帘子的时候,带动起了幕布的晃动。
随即,不等道长眯着眼睛仔细看清楚,就猛地发现——
两位道长的身影,消失了!
只是眨眼之间的瞬息,两位道长原本站立的地方,忽然就只剩下了空荡荡的一片土地。
而牌楼之下,却有一瞬间的场景错乱。
像是接触不良的古旧电视机,滋滋啦啦的雪花点下,频道窜了台。
本不应该出现在同一处的场景相互重叠,虚假和真实融合了一瞬。
道长看到,牌楼下面,竟然悬挂着巨幅的幕布。
金红色的夕阳落在幕布上,所有被遮掩在幕布后面的事物都变得影影绰绰,像是皮影戏一样,只能看到一个影子,却分辨不出后面的真实,也看不到操纵皮影的匠人。
道长先是错愕了一瞬间,随后本能的打开车门,迅速朝那边跑去。
但他所看到的幕布,却只出现了一瞬,随即就像是错觉的泡影一般消失了。
皮影博物馆前,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看不出这里刚刚失踪了两位道长。
那道长颤抖着声音呼唤着马道长和王道长,却连一声回答也没有。
只有冷风卷着灰尘,“哗啦啦”的吹响枯木杂草。
王道长的话重新在耳边响起,那道长最后还是强行压抑着自己,终于在牌楼前面停下了脚步。
唯有垂在身侧的拳头,紧紧的握住。
而官方负责人在挂断了电话之后,就立刻向海云观监院去了电话,询问那尊失踪的乌木神像的情况。
另一边,有关于三名学生暑假意外身亡的事件,也在紧锣密鼓的重新调查中。
官方负责人不敢懈怠一秒钟,忙得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电话一个接一个不曾停歇,这边电话还没有挂断,另外一边铃声又响了起来。
他的私人账号上,消息提示音不曾断绝,几百上千条消息红通通的塞满了整个联系列表。
不仅是需要提前准备的舆论防御问题,还有与西南地区的沟通、白纸湖地区以前发生过的事情的调查、被从白纸湖地区拿走的镇物所引发的悲剧,都需要官方负责人来协调。
与此同时,马道长手里耽误下来的工作,也被暂时转移到了官方负责人这边进行处理。
但他在忙碌于工作的时候,却始终分心的的注意着来电的号码,心焦的等待着一个来电。
电话铃声响起。
官方负责人扫过来电号码,迅速放下手里的手机,抄起那个手机就迫不及待的点了通话:“马道长?你那边情况还好吗?”
然而,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还是让官方负责人的心脏跌入谷底。
“马道长和王道长两人……消失了。”
被留在现场的道长苦笑:“正如马道长之前所怀疑的,皮影博物馆前的牌楼,确实是个分界线。过了那条线之后,两人的身形就消失不见了。”
“就和节目组的人一样。”
官方负责人的喉结滚了滚,觉得喉咙发紧,一时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还是道长安慰他道:“往好处想想,两方失去踪迹的方式一样,很大概率上来看,两方也会在同一个地方相遇。这样的话,他们就能遇到燕道友了。”
“无论发生了什么,多两个帮手,情况总是好了不少不是?”
官方负责人低低的应了一声,随即重新振作起来,继续跟进乌木神像的事情。
道长说的没错,他不能因为马道长的失踪就拖慢了工作,最终的目的,是找出白纸湖地区的真相,让节目组的遭遇,还有那三名意外死亡的学生的遭遇,不会再有后来者遇到。
官方负责人沉吟了一下,还是给宋一道长打了电话:“宋道长,监院说你不在海云观?”
宋一道长被呼呼的海风吹得睁不开眼睛,适用于滨海市的温度却在外略显单薄的道袍,已经彻底被寒冷的海风打了个透,手脚都冻得发僵。
他站在码头上,鼻间全是鱼腥味,四周是无人的海滩。
却唯独没有节目组的身影。
宋一道长:?人呢?总不能这个时节下海潜水去了吧?
正在怀疑的时候,宋一道长就接到了官方负责人的电话。
他一张嘴,就被灌了一嘴的海风,只能勉强半睁开眼睛往前面看。
“负责人!”
在呼啸的海风中,宋一道长扯着嗓子喊着问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风大!”
官方负责人:“…………”
不知道最近是不是被王道长催婚荼毒得不轻,那一瞬间,他竟然觉得宋一道长颇有些偶像剧的架势。
在短暂的联想失神之后,官方负责人赶紧拔高了声音,将节目组和两位道长的事情告诉了对方。
这一回,无语的轮到了宋一道长。
他被海风吹得瑟瑟发抖,一时间觉得整个天地就剩下他一个人,有种被节目组和道友们扔下了的孤独凄凉。
和可怜。
宋一道长:“……我知道了,我这就往西南地区赶。”
敢不敢早点说!他差点在北方的海边冻傻。
官方负责人咳了一声,不太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没敢说刚刚太忙了,忘记把这件事告诉宋一道长。
海云观监院的电话紧接着打了过来。
是有关于那对母子的说明。
从马道长从那对母子口中得知了乌木神像的来历之后,就丝毫不敢拖延的告诉了监院和其他道长。
在他和王道长赶往西南地区的时候,那对母子暂时被留在了海云观,接受来自道长们的询问。
母亲一开始还不高兴的大吵大闹,抱着自己年轻的孩子不撒手,嚎啕大哭好像要被人迫害了一样,让所有道长们都无可奈何。
他们能对付最凶残的鬼怪,甚至有着将性命交付给自己所行大道的觉悟,但是面对这样的香客……很多并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的道长,觉得自己快要痛苦得头疼了起来。
道长:实不相瞒,其实当年我就是因为过于社恐,所以才选择了来当道士,以为这样就能躲避开和人打交道。
道长:谁说不是呢,马道长怎么跑了?他是所有道长里最擅长处理对外关系的,怎么他不在?
道长:放我离开!福生无量天尊,别哭了,我都快要跟着哭了……
道长:啊啊有人看过来了看过来了啊啊他们怎么在看我?社恐要发作了啊!我宁可去抓鬼!
因为临近年关,来上香或游览的人可不少。
这对母子怪异的表现,还有围在他们身边的一圈好几个道长的隆重架势,都让这里格外引人注目。
不少游人和香客都纷纷朝这里看过来,指指点点的讨论着,还有人拍照发了社交账号。
好几名本来不处理对外关系工作的道长,觉得自己快要被看得窒息昏厥过去了。
最后拯救了他们的,是大步流星赶过来的海云观监院。
他身上还穿着来不及换下的正式道袍,正红色上绣着精致的道家符文和山水祥云,显得格外的气势不凡。
袍角在他脚下如海浪翻滚,他所走过的地方都带起了一阵风,两边的游人下意识避让开。
本来在哭天抢地,说海云观道士都是山贼要害他们母子两个的香客,在看到监院的时候,就被这份气势所震撼到了一瞬,也下意识的闭了嘴,没有继续喊。
监院先看了眼旁边一副“得救了”表情的道长们,随即低头看向那位香客:“你儿子拿走的,确定是西南地区的镇物,因此本来被镇压的邪祟被放出来,害死了三条性命。”
“你可以继续哭闹,我们也可以先去忙别的事情,等你什么时候平静下来了,我们再询问你儿子。”
监院平静的道:“但是你想好,邪祟现在已经在白纸湖蔓延开来,找到你儿子只是时间问题——你凭什么觉得,四个人同行,死了三个,你儿子就那么特殊会被放过?”
他好像嘴角勾了一下,但细看又没有:“天地不仁,难道你指望大道像你一样爱你儿子?”
香客被监院的话唬在原地,脸上还带着没干的泪痕,连头发都在撕打道长们的时候变得凌乱。
但此时,却一声不敢发了。
她犹豫的看了眼监院,问道:“也没那么严重吧,小孩子玩玩闹闹而已……”
“普通孩子的玩闹不会造成三条人命,甚至,还可能有更多。”
监院想起失踪的节目组众人和两名道长,眼中闪过一丝沉痛,语调却依旧平静的道:“最终他们的死亡,都会被大道归结在你儿子身上,成为他的恶因。”
“这位香客,你自己考虑好,你浪费的每一秒钟,都会回馈到你儿子身上。”
监院抬手看了眼时间:“调查小组的人在赶来的路上,你儿子要是更愿意对他们说,也可以。”
实际上,是特殊部门的人。
毕竟这起事情已经确定和邪祟有关,当然会被转交到特殊部门负责。
不过监院并没有说的那么细。
反倒起了良好的效果。
香客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松开了抱紧着儿子的手臂。
年轻人顿时慌了:“妈,妈我什么都没做错啊,为什么要让他们带走啊!我不去,我不!死人什么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啊,我就拿了个东西,又不是偷,反正都是扔在那的垃圾,凭什么这么对我啊!”
香客被儿子的哭喊声喊得心疼,原本就动摇的心又重新偏向儿子,想要上前将儿子护在身后。
却对上了监院的视线。
香客被这一眼看得一震,犹豫了一下,还是默默后退,心如刀绞的看着儿子被道长请到另外的房间。
监院冷眼看着这一场闹剧,本来只应该是正常的询问,却被这母子两个搞得好像海云观真的要迫害他们一样。
他也抬脚走了过去。
只是在走到香客身边的时候,轻声叹息道:“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也该放手了。你把他当孩子,但其他人却不是他的母亲,天地也不会因为他是个‘孩子’,就放过他的因果。”
监院朝香客微微点头致意,言尽于此。
只留下香客愣愣的站在原地,满脸泪痕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而没有了母亲保护的年轻人,也不像之前那么面对道长们时态度强硬恶劣。
他就像是一只被生生撬开了壳的蚌,慌张无措,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强装镇定,回答了道长的问题。
因此目前为止,年轻人已知的最早接触过乌木神像的人,并且和它相处了不短的时间,因此他的话对道长们而言,格外重要。
尤其是最早接下神像,答应了香客会处理那尊神像的道长,更是坐立不安,满脸悔恨。
虽然马道长想起了他曾见过那尊神像,但当这位道长根据马道长的回忆找过去的时候,神像早就消失不见。
所有道长又将海云观翻了个遍,也掷了茭杯向大殿供奉的神像求问,算了卦询问失物方位。
但显然,这并非寻常失物。
天地对那尊乌木神像的去向闭口不言,无论哪位道长尝试,卦象只有一片空白。
最后在道长们的锲而不舍之下,也只叹息般通过卦象告诉他们:别问了,这不是凡人能知道的事情。窥视鬼神者,亡。
就连海云观满殿的神像,都对此默然无言,无论道长如何掷茭杯尝试与神沟通,都没有答案。
于是,最后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这位亲手将乌木神像带离原址的年轻人。
被吓得失了神的年轻人知无不言,哆哆嗦嗦的回想那天发生过的事,还有神像在家时的变化。
在年轻人的回忆中,他们去爬山的时候查过天气,那一段时间里,白纸湖附近都应该是阴天。
并且虽然他们爬山时是夏天,但神庙和荒村附近,却比山上还冷。
可是,当他们合力将庙里的枯骨尸骸扔出去,将被尸骸护在身下的东西拿走——尤其是年轻人拿走了乌木神像的时候,天色却忽然放晴了。
太阳破开厚重云层,照耀大地。
满地都是金红色的夕阳,映照得整个村子像是着了火一样。
听到这,道长忍不住问道:“那你就没觉得哪里不对吗?气温那么低,都没想过别的原因吗?”
年轻人委委屈屈的辩解道:“我怎么可能会想那么多!再说那旁边不是有湖吗,有水的地方气温低一点也正常吧。而且,捡个破烂儿而已,谁能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啊,你说话是不是太难听了?不能态度好点吗?”
“要是你觉得我有错,那所有捡破烂儿的都有错了呢。”
年轻人梗着脖子,不高兴的看着对面的道长。
道长叹息了一声,捂住了眼睛:“……你自己也说了,有尸骨啊。”
虽然道长没有看到年轻人话语里的那具尸骨,但他严重怀疑,那是不是白纸湖当地的神婆一类。
或是在白纸湖邪祟作乱之后,前去镇压的大师,却不幸死于鬼怪之手,于是只好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保住了神像,让神像得以继续镇压白纸湖,不让邪祟逃脱。
可惜,那具尸骨在生前的计划,却被四个游玩的年轻人破坏了。
道长想说什么,最后却只剩下一声深深的叹息。
阴差阳错啊……可能这也在那邪祟的算计中,或是白纸湖合该有此一劫吧。
年轻人缩了缩脖子。
道长的神情让他有点害怕,但少年人的尊严却让他拉不下脸询问,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开口,继续说神像在家里的事情。
他拿着神像回家之后,就没有打开过旅行时的书包,连同神像也在一堆汗臭味的衣服里闷了一假期。
但是那个暑假,年轻人过的并不快乐。
虽然每日每夜的打游戏很开心,但是家里总有些细微的变化。
他通宵打游戏后补觉,却总能隐约听到房门外传来走动声,地板“嘎吱……嘎吱”的作响。
但他只觉得是他妈妈去上班了,或是回家吃饭,所以才有声音。
半夜上厕所的时候,厕所里的灯泡似乎烧坏了钨丝,明明灭灭闪个不停。
他换了个灯泡,却也是这样。
他只以为这是现在的产品质量差,也没有多想。后来懒的搞了就扔在那坏着,没再管。
他妈妈进他房间的时候,也抱怨过房间里太昏暗,让他拉开窗帘不要天天吹空调。
但他只以为那是他妈妈事情太多,烦得随口应了几句没有在意。
就连原本放书包的地方,周围的墙壁和家具,都变成了彻底的乌黑色。
不过,他也只以为是下雨下得太多了,才让墙壁和家具发了霉。
暑假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一直在下大暴雨,尤其他家在的地方,每次都是整个地区降雨量最多的地带,而且每一次暴雨都电闪雷鸣,乌云黑沉沉压着天幕翻滚,闪电劈开天空,大地震颤,仿佛世界末日。
可是他家那里,往年明明不是下雨最多的地方才对。
直到现在,当道长提起来的时候,年轻人才忽然意识到。
……难道,那都是因为神像的缘故?
“卧槽!我不知道啊,谁能想到这种事啊!”
年轻人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恐怕自己在整个假期中,都无数次的与死亡擦肩而过。
他顿时被真相吓到了,哆嗦着哭嚎:“大师,大师救救我啊!我错了,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现在该怎么办!”
道长们的脸色凝重,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光是从这年轻人的话语中的现象来看,或许,今年从夏天开始就下得格外大的暴雨和汛期,都与年轻人拿走了乌木神像有关。
那神像……到底是哪一位神明的雕像?竟有如此威力。
而且最奇怪的,那神像虽然是用来镇压邪祟的,并且有勾动天象的威力,却偏偏一次次保护了这年轻人。
那些被放出来的邪祟,不是没有找到这年轻人。
而是多次找到,却又多次消散在乌木神像面前。
否则,光是年轻人说的那些家中异常,每一次都足以让他死亡。
房间外传来的脚步声,不是母亲回家,而是恶鬼在白天行走时发出的声音。
它在靠近年轻人,想要在睡梦中杀死他。
家中反复坏掉的灯泡,不是灯泡本身有问题,而是因为鬼气影响,电压不稳。
昏暗的房间,是因为被鬼气笼罩,有恶鬼盯上了住在这里的生人。
在年轻人忘记现实在游戏里尽情拼杀的时候,隔着窗户,外面一双双眼睛,正死寂的注视着他,被他的血肉精魂勾动贪欲,蠢蠢欲动。
可是,年轻人却活到了现在,毫发无损。
与其他三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似乎是,鬼神冷酷之下,对生人最后的温柔。
道长犹豫的出声:“那雕像的长相即便在照片中,都辨认不出原来的样子,而且,卦象不许我等询问,难道……”
难道,那是真正的鬼神?
第248章 晋江
马道长和王道长在跨过牌楼的时候,打起了十二万分戒备,想要看清到底是什么样的邪祟在影响着这里,甚至导致了节目组全体消失。
就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脚步落在地面上,只有沙砾摩擦鞋底的轻微声响。
然而,任由两人一眨不眨的扫视周围,依旧没能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不仅四周没有任何变化,就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感受到什么不同。
料想中的攻击没有到来,防备着的危险似乎也只是虚惊一场。
马道长缓缓停住了脚步,疑惑的向旁边看去。
就和他在牌楼外面看到的景象一样,跨过牌楼,并没有任何的不同,也没有看到节目组众人。
王道长摸着下巴沉吟,向马道长问道:“难道,是我们多虑了?”
是他们草木皆兵,才把牌楼看得好像很危险?
或许,实际上,所谓的危险只是他们的想多了?
马道长却皱着眉摇头:“那在这里消失的车辙印怎么说?”
说话间,他扭过身去,大步流星的往牌楼外走去,想要问问被留在原地的道长,在他们走进牌楼后面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不对劲。
但是在跨出牌楼又走了两步之后,马道长就猛然顿住了。
……原本应该停在路边的车,还有等在车里的道长,都消失了。
没有任何遭受攻击的痕迹,甚至不像是主动离开的,地面和周围都没有半点痕迹,能够证明这里曾经有辆车来过。
就好像和之前的节目组众人一样,凭空消失了。
马道长猛地想起了什么,赶紧低头往地面上看去。
然而,土路上一片干干净净,最开始令他怀疑起牌楼的车辙印,也荡然无存。
就在这么一转身的功夫,就好像一切都是白纸上的沙画一般,轻而易举的就被抹除掉了所有的画面,连同活生生的人也消失在了昏黄沙石之中。
怎么……会这样?
马道长不可置信的看着不远处,一时之间甚至不敢迈开脚步向前。
王道长连忙走过来询问,也在发现车子消失之后惊呆了。
两人在牌楼内外寻找数次,却一无所获。
好像他们所身处的整个空间,都被割裂在天地之外,掉进了未知的老鼠洞,却不知道要沿着不断延伸的地洞掉落多久才会停下。
“节目组的人,当时也是这样的情况吗?”
马道长举起自己的手机示意:“我刚刚试了,对外没有信号。”
“不,节目组的处境应该与我们不同。”
王道长紧皱眉头:“不管是我们之前看到的直播内容,还是与官方负责人的确认,他们自己本身都并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到我们进来之前,直播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所有人看上去似乎都还是安全的。”
“况且,虽然我们在进来之前猜测,是牌楼后面存在有某些东西,但进来之后却并没有看到他们。”
王道长:“就像是落入了不同球袋的两颗球。”
“如果想要找到躲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到底是什么,恐怕,要往博物馆里走一趟了。”
王道长微微侧身,站在原地向博物馆的方向望去。
和在跨过牌楼的界限前一样,他们看到的皮影博物馆,依旧是一副半塌不塌的危房模样,脱落了一半的墙皮在风沙中被吹得颤动,最上面挂着的几个鲜红大字,早就已经褪色成了不匀称的粉白色,甚至油漆脱落露出了下面的木头。
王道长尝试掐指算卦,却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果然如他所猜想,被屏蔽了。
“这反而说明,我们找对了地方。”
王道长抬起头笑道:“看来,马道友你说的牌楼,确实是有问题。从牌楼开始,就进入了皮影博物馆的地界。”
他放下手掌,转头笑着向马道长说:“就算落进了不同的球袋,但如果逆向反推,终究是殊途同归。只要我们沿着节目组走过的路走一遍,应该就能找到他们最开始出现问题的地方,最后找到他们如今的所在。”
“那就走吧。”
马道长最后向身后瞥了一眼,压下了自己对那位失去踪迹道长的担忧,大跨步走向了皮影博物馆。
虽然不知道那位道长现在的处境究竟如何,但是在两方的情况下,马道长也只能优先选择了可能被困在皮影博物馆中的节目组众人。
他叹了口气,心中暗道,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将节目组众人带回来,然后才能去找那位失踪的道长。
两人从两列石碑中间走过,像是穿行于坟场之中。
马道长一一扫视过那些石碑,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些石碑上竟然贴上了照片!
虽然因为年代久远,石碑上照片原本的色彩都已经褪色严重,乍一看就如黑白照片,上面的人一身正式打扮,冲着镜头笑得和蔼,却更加像是遗照,也让石碑看起来更加像是墓碑。
坐实了马道长之前心中的隐约想法。
但在牌楼外看过来时,分明并没有照片,只有文字描述才对。
马道长心中犯嘀咕,脚下方向一转,朝向墓碑的方向走去。
他不认为自己之前会看错,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牌楼之后的天地,已经被看不见的邪祟所操纵而发生了变化。
如果他直觉这里像是墓碑的话,那说不定在石碑下面,确实埋藏着什么东西。
马道长在其中一座石碑前蹲下。
石碑上黑白的照片中,中年男人仰着头笑得得意,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他的一样,让人看了不舒服。
或许是因为风雨侵蚀,在男人脸上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却恰好被腐蚀出了两个黑黝黝的空洞,为这张脸平添了一份怪异的恐怖感。
马道长看得直皱眉,想起了以前流传的一种说法。
如果有和其他人的合影,那在那人死后,就算不将合照的照片焚烧掉,也要将亡者的脸从照片上烧毁。
否则,亡者的魂魄就可能顺着照片找过来。
因为人形是魂魄的另外一个载体,在身躯已经消失之后,如果魂魄游荡在人间,就会下意识的想要去找容身之处。
而与亡者有着一样面孔的照片,就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这个说法也只是在几十年前流传过,当时的道士也确实抓到了想要借由照片害人的恶鬼。
那还是个照相很隆重的年代,是一件需要精心打扮和计划的大事,花费时间冲洗后才能拿到照片。
为了照片等待而付出的期待和热爱,还有摄影师和照片本人所灌注的精力,都赋予了照片这样可能的生命力。
不过后来,照片开始普及,自拍变成了大多数人日常就会选择的事情,不再对照片抱有充足的期待,也没有耗费在上面的时间和精力,甚至不再会冲洗出来。
也因此,照片很难再作为魂魄的载体。
近年来有关于这样的说法也日渐减少,不再为人所知。
但是现在,当马道长注视着石碑上的这张照片,却忽然重新想起了当年的事情。
虽然照片看起来是意外被腐蚀掉了眼睛的位置,但却让马道长本能的感觉不太舒服。
就好像要是这双眼睛还在,亡者的魂魄就会借由照片重新出现。
马道长皱起眉,顺着照片下面的介绍看去。
这一看,却让他心中一惊。
因为之前看到石碑上的刻字,都是混杂着错误的半文半白,所以令马道长印象深刻,甚至还能记得其中一些的介绍词,出生年月和成就介绍,也大抵能够记得住。
但是现在他看到的刻字,却与之前的大不相同。
不再是歌功颂德的夸赞,而是变成了冷酷的批判,字里行间都充溢着对墓碑主人的愤怒。
在这些刻字中,墓碑主人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伙同村人杀死当家的男主人,然后欺凌孤儿寡母,还试图欺骗世人,让大家认为他是皮影技艺的传承人和大师。
但实际上,就连让墓碑主人出名的皮影技艺,都是他卑鄙无耻的偷来之物,将他人的东西占为己有。
马道长越是向下读,就越能感受到刻下这些文字之人的怒火和悲愤,充斥着血与泪,字字句句,都是控诉。
看得他心惊不已。
但同时马道长也疑惑,如果真的痛恨一个人,甚至可能连被毁去了眼睛的照片都是刻字人所为,那为何还要给所痛恨之人好好安葬,立下墓碑?
按照马道长以往见识过的很多事件来看,一般这样心怀怨恨之人,都恨不得将所痛恨之人挫骨扬灰,曝晒荒野,让他的魂魄不得安宁,甚至无法投胎只能日夜游荡于人间。
要说这个人因为心怀善意,所以才好好安葬了所痛恨的男人……但不管是刻字的遣词造句,还是愤怒指责的中年男人生前所做之事,都不像是要放过他的意思。
马道长正觉得自己的思维打了结的时候,却忽然发现了石碑上另外一处被改动的地方。
中年男人的出生年月。
时间点,竟然是三十年前?
马道长只觉得荒谬。
不知道这石碑上的生辰是否是随意填写的,但是光从这照片和皮影博物馆的衰败程度来看,立石碑的时间应该也和博物馆建立的时间相同,是在很多年前。
那个时候,中年男人就应该有了四十岁左右才对。
又怎么可能出生于三十年前?
“怎么,石碑有问题?”
王道长见他一直半蹲在石碑前,也怕他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因此走过来关切的询问。
但这一眼扫过,王道长却发现他所看到的所有石碑上,竟然都缓缓浮现出了如同黑白遗照一般的相片。
每一张照片上的男人,眼睛的位置都是漆黑一片。
有的照片边缘泛着焦黑,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火焰烧焦后的残留。
王道长看清了马道长刚刚所看到的东西,他的面容渐渐严肃了下来,二话不说就直接就近找了石碑蹲下身来,拿起旁边的枯枝当做铲子,向石碑下面的土地挖去。
马道长错愕:“你在干什么?”
“看着像墓碑,对吗?”
王道长头也不抬的说:“被邪祟操纵的地方,却有坟墓出现。要么坟是邪祟的坟,要么,就是邪祟所憎恨之人的坟,除此之外,我想不出邪祟会主动提及死亡的原因。”
在王道长面前,逐渐被挖开的土层,露出了下面埋藏着的东西。
先是一截枯黄的骨节,从土壤中隐约露了出来。
王道长手下的动作一顿,在确定了骨节的位置之后就有了目标,更精准的在骨节附近挖下去,拂开尘土,露出下面埋着的完整尸骸。
但当尸骸的头颅露出来时,王道长却在看清头颅的瞬间,眼瞳紧缩成点。
这不是人的尸骨……
“这是!”
旁边的马道长惊呼了一声,赶紧凑到近处想要看清楚。
虽然乍一看与尸骨无异,但仔细看时却能发现,在那些骨头上,还有一圈圈的纹路。
是木头独有的木纹。
这不是一具血肉腐烂的人类骨架,而是用木头雕刻成了骨架的模样。
因为时间漫长,并且木头上还沁着黑色的颜色,被尘土半掩着,所以才会让两人认错。
直到木雕头颅上大面积的木纹露出来,两人这才发现尸骨的真面目。
“墓碑下面不是尸体,而是假作人形的骸骨?”
马道长愕然朝墓碑上看去,却发现不仅他刚刚看到的那一座墓碑,而是所有的石碑上的刻字,都写着相似的罪状。
以及同样的出生时间。
三十年前的今天。
在皮影博物馆前的所有石碑,都是罪人的坟墓。
墓碑下却没有棺材与死尸,只有一具具用木头雕刻而成的骨架,用空洞黝黑的眼窝,冰冷冷的向上直视着挖开土层的来人。
马道长在确认了所有墓碑下面都是木质骨架之后,反倒心里松了口气。
虽然博物馆前全是坟墓和“尸骨”的场面依旧诡异,但好在能够与墓碑刻字上透露出的情绪对应的上,证明埋在这里的众多皮影大师,都是为人所憎恨,甚至早已经死亡。
那个做出了这一切之人,也没有在皮影大师们死后突然扭转了性格,怀着善意将他们安葬。
而是使用了“替骨”。
传说中,关云长死亡的时候尸骸少了头颅,无法下葬,便请了技艺最为高超的木匠,为关云长雕刻了木质的头颅,让他得以完整下葬,魂魄前往地府。
从那之后,就一直有用木头雕刻身体残缺部分,充做完好的身躯以下葬的传统。
而阎王爷虽然知道,但也感念人间不易,因此放行了这一方式。
因此,雕刻成人形的木头,在阴差眼中,就与亡者本人的身躯无异,可以将亡者完整的魂魄接引去往阎王殿,审判一生的罪孽与功德。
但是马道长却不认为幕后的邪祟有如此的好心。
况且,就算亡者的尸身残缺,也不会整具骨骼都从身体里消失,还是如此众多的数目。
他的猜测更倾向于木骨的另一种用途——
或许,那人是将所有人的尸体都替换成了没有生机的木头,阴差前来的时候看到无生机的骨架,就会以为这人死亡已久,魂魄早已经不在身躯中,因此将其名字从名录中划去,不再接引。
而亡者,则因此而永远的错过投胎的机会,魂魄从此游荡于荒郊野岭,成为无家可归也无香火祭祀的孤魂野鬼。
痛苦和折磨永远没有尽头。
就连地狱对亡者而言,都是慈悲。
马道长在想通这一切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
他愣愣的低下头,向重见天日的木骨看去,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如果是在这档节目开播、遇到燕时洵之前,马道长在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一定会遵照天地的规则,将被扰乱的规则重新摆正,让一切回到本该有的模样中。
亡者前往地府,而扰乱阴差的幕后邪祟,则应当迎来该有的惩罚。
但是马道长却想起了燕时洵曾经和他说过的话。
‘马道长,他人自有他人的因果,就算在我等外人来看,很多事情多有不对,但往往真相却与我等所见的表象相反,加害者才是真正的可怜人。’
那时,海云观山外的灯笼明明灭灭,雾气笼罩。
而燕时洵仰头轻叹:‘我们所看到的,大多数都已经是迟来了的复仇,是失去一切的亡魂,拼上一切的复仇和诘问。如果不仔细加以辨别,就会对复仇的亡魂造成更深的伤害,甚至做出不可扭转的悔恨之事。’
‘阳间不判,阴间判。若地府酆都不问……’
燕时洵垂下眉眼,语气冰冷:‘那苦主,当有自行复仇的权利。’
马道长被燕时洵乍一听与离经叛道无异的话惊呆了。
无论是前辈道长或师父的教诲,还是经书典籍,从来都没有这样与扰乱天地阴阳无异的话。
这本不应该是守卫阴阳的道士应该做的事。
但是从燕时洵口中说出来,却又如此合理,像是本该如此,就连大道都要承认他的话。
马道长因此将这句话记了很久,也在空闲下来的时间里反复琢磨,想要理解燕时洵当时说出这话时的心态和用意。
但却一直无果。
直到现在。
当他看清了幕后邪祟对这些皮影大师的愤怒和怨恨时,忽然就重新回想起了燕时洵的话,一瞬间豁然开朗。
地府酆都不问啊……
马道长仰头,长长叹息。
金红色的夕阳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眯了眯眼,也压下了眼眶泛起了湿意。
虽然从那邪祟的做法来看,是它主动遮蔽了阴差的视线,让这些亡魂脱离了地府的掌控,成为了它憎恨的出口。
但是凭石碑上的记叙,或许那邪祟,就与这些皮影大师之前害死的那一家人有关。
邪祟的真实身份,也许就是死去的那一家人中的某一个。
失去了家人和一切,悲切嚎哭之后,复仇的意愿从胸臆间迸发,即便因为怨恨和执念而被留下来成为恶鬼,也在所不惜。
马道长摇了摇头,站起身拂去身上沾染的灰尘。
他没有经历当年的一切,又如何能够有资格评价那人的做法?如果失去一切的人换做他,如果海云观所有道长和他认识的人都被人害死……或许他只会变得更加疯狂吧。
在这一刻,马道长忽然心生动摇,不想再因此而对那邪祟追究什么。
他能感受得到,自己在被燕时洵所影响,连所坚守的道都在潜移默化的发生着变化。
但是,马道长想要放任这样的变化。
“天地无常,诸法无常,我道亦无常。”
马道长低声呢喃了几句,然后招呼着旁边的王道长:“走了。”
王道长错愕,指着被挖出来的木质骨架问道:“你是被星星那孩子夺舍了吗?看不出这是‘替骨’吗?这些人的死亡恐怕都是一人所为,属于非自然死亡,你要放任不管?”
出乎王道长意料的,马道长竟然低低“嗯”了一声。
“只要那邪祟不伤及节目组性命,对我来说,可以当做今天什么都没看到。”
马道长说:“走吧,他们在里面等我们去找呢。”
说着,马道长就率先迈开了腿,走向博物馆。
只留下王道长一个人,满头问号。
“???”
他看了看身前的墓碑和骨架,又看了看马道长格外潇洒像是想通了什么难题的背影,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要转不过来了。
任由他想破了头,也猜不到是燕时洵在与马道长独处时说的话,影响了马道长的选择。
不过他也知道,现在不是起内讧的时候,不管马道长怎么回事,先解决了当务之急再慢慢询问吧。
王道长连忙追了过去。
金红色的夕阳透过牌楼镂空雕花的空隙照射下来,落在木质的骨架上,一瞬间如同火焰点燃了木头,烈焰忽起。
燃烧着火焰的炉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柴火堆在另一边。
充斥满室的滋滋啦啦刀刃与木头摩擦的声音,忽然间停了下来。
坐在小木扎上的男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慢慢直起身来,目视线透过旁边的窗子向外看去,心下犹豫沉吟。
“我们来客人了吗?”
女孩娇气的打着哈欠,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抱着毛绒娃娃走过来,靠在门边好奇的问道:“这次是什么人?”
男人原本严肃沉思的眉眼在女孩走过来的时候,舒展了开来,就连眉间深深的皱纹都不再深陷于苦难,而是充满了温柔笑意。
“是个有趣的道士……是个难得的好人也说不定。”
男人这样说着,想了想还是从小马扎上起身,将手里的半成品放在一旁,脱下手套,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他们也许会遇到危险。”
男人笑着道:“既然他们对皮影感兴趣,那我去接他们过来吧,省得他们绕弯路。”
女孩点了点头,刚睡醒的脸颊带着粉扑扑的暖意,漂亮的眼睛下还坠着打哈欠带出的泪珠,显得漂亮又娇气。
她朝男人挥了挥手,乖巧道:“早去早回哦。”
男人点了点头,眉眼间都是幸福的笑意。
女孩转回来的视线在扫到炉火时,不高兴的皱了皱眉,拎水将火焰扑灭,然后目光才落在男人放下的那个半成品上面。
木质的骷髅只被雕刻出了一半,另一半还隐藏于未经雕琢的木料之中,只有一半的骨头粗糙,还未经过最后打磨,却已经能看出匠人的技艺高超,让木制品与真人无异。
女孩注视了那骷髅片刻,然后歪了歪头,蹦跳着走过去,粉红色的裙角俏皮的上下翻飞。
她的笑容甜如蜜糖,伸手拍了拍骷髅的颅顶,声音柔软而甜蜜。
“你好呀。”
女孩笑起来时毫无阴霾,带着纯粹的天真:“我的新玩伴。”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原本静静放置在案台上的骷髅头,忽然间眼珠转了转,只有一半的牙颌骨上下动了动,发出咯咯楞楞的声音,似乎在回应女孩。
你好,我的……小姑娘。
同一时间,整个房间都响起一声压一声的细碎声响,像是木头摩擦带起的声音,无数牙颌骨开开合合,手脚摆动。
女孩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她歪了歪头,光滑如绸缎的长发从肩膀上落下来,扎在头发上的蝴蝶结粉红。
她是整个被炉火熏黑的房间里,唯一的亮色。
……
刚一踏进皮影博物馆,两位道长就有种走进了冷库的感觉。
阴森的冷气从脚底开始蔓延,像是赤脚踩在冰面上,令人不自觉的开始打着寒颤,想要从这里逃到温暖的地方去。
旁边墙壁上“售票处”几个大字红漆脱落,贴在玻璃上的宣传海报也半脱落下来,油墨在阳光下褪色老化,只能模糊看到上面印刷的几个皮影人物。
没有人打理博物馆,也没有人守着售票处。
两人像是来到了一处被彻底荒废的地方,这里没有任何人气,就连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已经快要消失,只剩下满院被遗弃的破烂。
马道长轻手轻脚的穿过门廊,手掌已经向胸口探去,黄符就夹在指间,随时准备应对危险。
一道高大的人影忽然映入两人的眼帘。
那人站在院落中的枯树下,背对着两人,修长挺拔的身躯站立如松,枯树的阴影落在他身后,张牙舞爪如鬼影。
不等两人反应过来,或是看清那人的面容,马道长手中的黄符忽然就“呼!”的燃烧起来,明亮的火焰转瞬即逝,灰烬扑簌簌的从马道长手中落下。
不仅如此,就连两位道长原本准备带在身上的所有符咒,都猛烈燃烧起来,却连一秒钟都撑不到,就统统化为了灰烬。
这是!
两人俱是大骇。
符咒的力量来源于神,道士画符时向四方神明请借神力,符咒才得以生效。
但是,符咒却并非能够应对所有情况。
如果是远超于符咒能够请借神力限度的鬼怪邪祟,或是连四方神明都不敢轻易冒犯的存在,那符咒就连一张废纸都不如。
几期以来节目组所遭遇的危险,也多是符咒远远不能顾及的情况。
虽然两人知道,因此连准备的符咒都不过一直没怎么使用,但这一次普一照面就让所有符咒燃烧化为灰烬的情况,还是超乎了两人的认知极限。
那个院落枯树下的,究竟是什么存在!
为何不论是向哪位神明请借神力画出的符咒,无论是何种驱魔杀鬼的符咒,在那人面前都尽数失效?
——甚至那人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光是他们靠近那人所站立之地,就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
那,如果节目组众人的安危就被那人的存在所威胁,他们要怎么越过那人去找到节目组众人?
马道长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像是被冻住了,冬日的风呼啸着从他的胸膛穿过,他的手脚俱凉,血液好像都不再流淌,只能睁大着眼睛,死死的瞪着那人的背影。
倒是王道长,他在惊骇的同时,看着那道高大修长的身影,却忽然沉吟着觉得好像有点眼熟。
仿佛,他之前好像在哪见过?
王道长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时,那人却微微偏过头来,向两人所站立之地看来。
男人墨色的长发从肩膀滑落,鬓边几道玄妙黑纹轻轻浮动,像是有生命力。
他一袭黑衣上绣着精致洒脱的乾坤山河暗纹,所站立之处投下的影子是最深的黑暗,在他脚下,就踩着万丈深渊,有无数鬼怪在那片黑暗中浮现又消失,嘶吼着狰狞着想要向外攀爬,却畏惧于男人的威严而再次坠落深渊。
男人的面容冷峻,眉眼锋利如刀,不怒自威的气场席卷整个院落,就连光线都瞬间黑了下来,如夜幕将临。
两位道长被男人看过来的目光惊骇僵硬在原地。
但随即,却是王道长率先反应了过来。
他眨了眨眼,惊讶的辨认出了男人的身份,失声喊道:“燕师弟他爱人?!”
在提到燕时洵的瞬间,男人本来威严沉重的气场,忽然间就慢慢缓和了下来。
邺澧掀了掀鸦羽般的纤长眼睫,沉沉无光的狭长眼眸中倒映出两人的身影,也认出了他们是海云观的道士,与燕时洵交好。
他还记得出声这位道士姓王,是个很不错的人。
尤其是,王道士很支持他和时洵的婚约,还多次在其他人面前宣扬他的时洵爱人身份。
邺澧眨了下眼眸,看过去的眼神带上了光亮。
在他脚下踩着的沉沉黑影,也悄无声息的退去,深渊和厉鬼全部消失,只剩下再正常不过的影子。
“弟媳?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燕师弟呢,他没什么事吧,我怎么没看到他?”
王道长在认出邺澧之后,原本的紧张和紧绷忽然就松懈下来了。
就像是他信任着燕时洵一样,与燕时洵结婚的人,当然也在他的信任白名单上。
都是一家人嘛!怎么能怀疑弟媳呢?
况且燕师弟现在不在眼前,说不定弟媳会觉得不自在呢?这样当然就要更加关心和主动拉近和弟媳的关系才行,让弟媳感受到一家人的温暖。
要是弟媳有什么需要,不就更应该自己来帮忙了吗?
王道长这么想着,先是松了口气,随后在发现燕时洵似乎并不在院落中时,又关切的向邺澧询问着。
马道长连头都不敢转,只能动了动眼珠,用惊恐疑惑的目光瞥向身边的王道长,纳闷这人是真的感受不到院子里沉重阴森的鬼气吗?还是忘了刚刚无火自燃的所有黄符?
虽然他也隐约认出来了这人就是燕时洵的爱人,但他更加怀疑是不是邪祟化作了燕时洵爱人的模样来欺骗他们。
要不然这些鬼气怎么解释?
不过显然,王道长并没有接受到来自马道长的惊恐提示,依旧一副亲近的模样往邺澧旁边走。
邺澧定定的看着王道长,确认了这人确实是在真切的关心着时洵,是时洵家人一般的存在。
他的唇角努力勾了勾,似乎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一点。
但燕时洵不在身边,他的尝试最后还是失败了。
想到燕时洵,邺澧的眸光暗了下来,苍白的薄唇抿了抿,压制着自己的愤怒,不让自己吓到两个道士。
“时洵他。”
邺澧开口时,声音喑哑粗粝,即便压抑着怒火,却依旧带着冰冷的愤怒:“他消失了。”
“什么意思!”
王道长心中一惊,赶紧追问。
在面对着燕时洵信任的海云观之人时,邺澧也没有隐瞒,言简意赅的说明了情况。
燕时洵和张无病去了第三进院子关闭光碟机,其他人都在各个房间里参观皮影,邺澧则被燕时洵留下来,在第一进院子里看护着所有人的安全。
但是,邺澧在燕时洵离开后,等待了几分钟后,却忽然发觉到了不对劲。
——燕时洵的气息,消失了。
不仅如此,就连节目组其他人的气息都荡然无存,像是被谁抹去了存在。
邺澧追到第三进院子想要寻找燕时洵,却一切都像是某个东西遮蔽了天地与大道一样。
他找不到燕时洵。
无论天上地下,都不见他的踪影。
而大道沉默,像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这是邺澧从未遇见过的情况。
身为鬼神,他已经千百年都没有这样的暴怒与忐忑之感。
他翻遍了整个皮影博物馆,没有找到燕时洵,却发现了另外一件事。
——在皮影博物馆之外,什么都不存在。
推门出去后,外面就是苍茫茫一片如纸纯白,但那里没有生机,也没有死亡。
是真正的连天地都不存在的荒芜之地。
而邺澧本来身为鬼神的模样,却渐渐出现在他的身上。
原本与燕时洵同款的衣物发生了变化,旧时千百年高高立于神台上的鬼神,重新出现,就连酆都深渊里数不尽的恶鬼,都倒映在他的影子中。
像是,他的影子被真实的描述在了这里。
覆盖在身躯和神魂上的虚假被揭开,露出真实的魂魄与影子。
就在邺澧错愕愤怒之时,两位道长闯入了博物馆中,王道长像是一家人一样的关切和絮絮叨叨,也让邺澧在听到燕时洵名字的同时,重新恢复了冷静。
“弟媳你也看着也像是哪个流派的亲传或者祖师,连你都找不到燕师弟,再加上我们刚进来的时候黄符燃烧……”
王道长沉思着摩挲着下巴,低声道:“这次的邪祟,可真是令人头疼啊唉。”
“我们先去找燕师弟和其他人吧。”
王道长笑着招呼着邺澧:“我懂,你们新婚的小两口都这样,一分钟看不着对方都想念,还害怕对方出了什么事开始胡思乱想。爱情嘛哈哈哈,就是患得患失。”
“不过你别担心,燕师弟是什么样的实力你还不知道吗?多相信相信他吧。”
王道长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劝道:“你们毕竟和普通情侣不太一样,总有遇到这种事的时候。不过你放心,我觉得应该是遇到燕师弟的鬼怪更害怕,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招惹燕师弟。他不会有事的。”
以王道长的经验来看,遇到燕时洵的鬼怪实在是运气不好,说不定要哭着喊着质问老天,为什么要让它们遇到燕时洵呢。
虽然他理解邺澧丢了爱人的急切,但是倒是不太担忧燕时洵的安危,反而同情起那个遇到燕时洵的倒霉鬼。
——惹谁不好,偏偏招惹个最不能惹的。
小心老巢都给你掀喽!
听到王道长的安慰,邺澧的眼眸中浮上清浅到近乎于无的笑意,之前锋利愤怒的冷肃缓和了下来。
王道长笑着向邺澧说着话,却慢慢发觉,今天的邺澧好笑和他往日看到的形象有些不一样。
要说哪里不同……就像是之前一直都是隔着磨砂玻璃看人,虽然眼睛看到了,但大脑却只觉得模模糊糊的不真切,也记不住。
但是现在,他却好像能够清晰的看到邺澧了。
而王道长在看着邺澧的面容时,却慢慢觉得,这张面容让他有种奇怪的熟悉感,他好像在哪见过?
王道长苦思冥想半天,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
马道长眼神复杂的看着王道长的背影,觉得这人怕不是天天操心燕师弟的婚事操心傻了。
——他怎么想都觉得,黄符燃烧的事是和燕时洵的爱人有关啊!
马道长没有直接将这话说出来,只是看向邺澧的时候,眼中带上了戒备。
邺澧感受到了,却没有在意。
倒是他脚下的影子中,恶鬼惊恐。
竟然有生人敢这么称呼酆都之主!
弟媳……
这个道士到底什么来头!
第249章 晋江
邺澧在对着除了燕时洵以外的人,几乎没什么温度。
即便是海云观的道长们,他也没有那么多话,只是简略的说明了皮影博物馆的情况。
而这在了解外界情况的道长们听来,却是另外一重没有人见到过的场景。
甚至,如果嘉宾们此时在场,听到邺澧所言,就会错愕的发现,这与他们所经历和看到的,也不同。
就像是,只有邺澧站在了高于幕后操纵皮影之人的位置,看到了最真实的一切。
坐在戏台下的看客,幕布后被操纵的皮影,操纵着皮影的匠人,以及……站在匠人之上,俯瞰这一切发生的邺澧。
在邺澧看来,整个皮影博物馆都是皮影的戏台,燕时洵的离开,触发了某种条件,使得幕布被揭开,露出了藏在皮影幕布后的一切。
无论是嘉宾们还是燕时洵,都像是与皮影人物置换了位置,他们上演皮影戏,而原本被匠人提在手中的皮影,却反而成为了看客,观赏着嘉宾们的惊慌失措,为此而开怀大笑。
四合院里空无一人,所有人的气息全部消失。
但是,在屋檐廊下的每一处影子里,却时刻晃动着,藏着一声接一声的笑声。
同一时刻,邺澧也发现了这里对自己的影响。
生人或恶鬼,都不可窥鬼神真身,否则承担不起那份威势,只有灰飞烟灭。
因此,邺澧在行走人间时,都会将自己的形象从生人恶鬼的脑海中抹去。
没有人能一直记得住他的存在。
除了燕时洵以外,即便是常与他接触的节目组众人或张无病,也只是一次次的遗忘,再一次次的在看到他的时候重新记起。
在此之外,邺澧本来的形象也被掩藏于常服之下。
当他与燕时洵站在一起时,常常会被听说了传闻的工作人员们,惊叹一句情侣装般配。
即便他一人独立,也与现代都市青年无异。
而不是应该被供奉于高高神台之上的神像。
但是现在,邺澧却仿佛刚刚走下酆都。
他的影子,言明了一切。
邺澧微微垂下眼睫,冰冷的目光从地面上的影子扫过,顿时黑暗瑟缩后退,重新回到廊下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错觉。
没有什么恶鬼深渊,也没有群鬼哭嚎欲逃。
安静的四合院里,只有从不知名的角落中传出来的细碎笑声,轻得像是错觉。
“弟媳你是说,燕师弟他们,可能被拽进了另外的空间吗……”
王道长摩挲着下巴,一边习惯性的跟着邺澧的脚步,向第三进院子走去,一边陷入了沉思。
“会是哪里,画吗?还是别的什么。”
“你们同样也不在原本的天地中。”
邺澧低沉的声音平静道:“从你们走进建筑的范围开始,就跨出了天地。而时洵他们,在更深的空间中。”
王道长错愕:“啊?”
他看了旁边的马道长一眼,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如果邺澧所说是真的,那根本就不是留在外面的道长出了事。
出事的是他们。
恐怕那道长还会看到他们两个凭空消失,就像是他们看节目组众人那样。
两人搞清楚了这是怎么回事,奈何这是一条单行道,跨出了天地也就与外界隔绝之后,他们连将真相传递出去的机会都没有。
马道长无奈的叹了口气,颇觉棘手。
很少有驱鬼者愿意往西南地区来。
即便有人请驱鬼者来此解决鬼怪之事,就算看起来是一样难度的事情,要价也远远比其他地区的价格要高。
大师们闻西南色变。
对于驱鬼者圈子而言,有几个公认的危险之地。
往北走的雪山,往西北走的沙漠,中央的昆仑,东南的密林,以及……整个西南地区。
这些地方,要么就是鬼神封神成圣之地,本就与天地相连同,至今仍有神力残存,属于四方神位。
要么,就是如东南那样蛊虫成行,防不胜防。
而西南地区,却是另外一个维度的艰难。
——在传闻中,西南是鬼域之城。
因为常年干旱无雨,地势险要而条件艰苦,所以在以前,这里并没有太多人居住,地广人稀,常常奔波数日也见不到人烟。
而也有传说流传下来,说是半夜露宿野外时,常能听到群鬼呜呜咽咽,寒风刺骨。
不过后来,这条传说倒是被搬上了荧幕,靠着《走近科学》成功得以辟谣。
所谓的鬼声,只是因为干旱使得岩石沙石化形成了孔洞,夜晚风从其中吹过,风声呜呜,乍一听便如鬼哭。
对于民众而言,这不过是以前愚昧又认知不足才导致的误解,解释清楚原理之后,也就只哈哈一笑,当做以后与友人谈起的趣闻。
但对于驱鬼者而言,却从未敢对西南地区放下戒备。
真正入了法门的人,或是真有实力能够吃阴间饭的,或是天生阴阳眼可以不依靠符咒手段就直接看见鬼的,他们在身处西南地区的时候,都能清晰的感受到,从地面以下传来的阴森鬼气。
那些迷途而没有阴差接引的鬼魂,即便浑浑噩噩,却都本能的在往西南地区走,像是遵循着古老的传说,认为这里就是所有亡魂的最终归处。
但是,这里早已经没有了它们的去处。
于是,千百年之中,越来越多的鬼魂滞留于此。
它们逐渐忘记了生前的一切,甚至忘了自己曾经的名字和所作所为,但却还是执拗的停驻于此,呜咽哭泣于自己的无所归。
西南地区的鬼气,远比其他地区浓厚,就连天地也像是对此默许,不加理会。
因此,当驱鬼者身处西南地区的时候,即便是符咒和所有驱鬼术法,效果都要大打折扣。
——对于鬼魂而言,西南是它们的主场。
客场的驱鬼者,天然就占据劣势。
驱鬼者们往往事倍功半,要花费远超于其他地区的心力,才能成功驱除鬼怪。
时间一长,也就越来越多的人不愿意往西南走。
而各门各派也会告诫还没出师的弟子,没有那个能力,就别想吃西南的饭。
否则,小心饭没吃进嘴,却反而把命搭在这里。
也因此,被积压下来的西南地区的事情,往往都会被交给海云观来做。
其他大师不喜欢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但这里总归有人居住,有人需要帮助,海云观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死,因此迫于无奈,也只好在圈内其他人软刀子的逼迫下,为了保护生命而接了下来。
像是王道长,他在刚出师那会,就经常被其他年长些的师叔道长带着往西南跑。
一个是因为人手不足,另一个也是为了让王道长迅速得到锻炼和成长。
——说好听点叫“成长”,是年轻人应该得到锻炼。
实话就是这里要面临的艰难,远远超过其他地方。
马道长从今天听那去了观内的年轻人说,乌木神像是来自西南地区的时候,就颇觉得头疼。
这年轻人,别的不提,眼界是真的高。
道长要看就要看最厉害的,鬼怪要惹就惹个最大的,小一点的他都看不上眼。
而就算再如何有心理准备,马道长还是没有想到,从他刚下了公路开始,西南之行的艰难就已经开始了。
“在旧鬼域看见尸骨还敢上手,神像也敢拿……”
马道长摇了摇头,还没有结束的思维让他小声嘀咕出声,随后才看向王道长:“也算是另外一种意义的好消息吧,出事的是我们,不是留下来的那个。最起码,我们不用替他担心了。”
马道长:死贫道不要死道友。
王道长脸上露出笑容,刚想回答,却发现邺澧的目光看了过来。
“旧鬼域。”
邺澧沉声向马道长询问:“为何如此称呼?神像是什么事情?”
马道长疑惑的眨了眨眼:“道友不知道?一般门上在弟子出师的时候都会叮嘱弟子,还会将西南地区以前发生的事情讲给弟子听,以防止弟子粗心在西南地区出事。”
他觉得奇怪。
一直以来,他和其他道长都将燕时洵的爱人,看做是某些隐世不出的门派传人。虽然也有人猜测会不会是门派祖师,但也因为邺澧过于年轻的相貌身形,而对这个猜测持怀疑态度。
但,就算再怎么隐世不出,再怎么修道有成得以延年益寿,那也不能活了上千年吧?
那根本就脱离正常的修道者能达到的极限,已经进入了神仙的范畴了。
在千年中一直流传着的传闻,甚至越往前就越清晰详细接近真相的叙述,邺澧都不应该一点没听说过吧?
怎么邺澧现在看起来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马道长疑惑的片刻,但还是如实说了,并因为燕时洵的关系而关切的叮嘱邺澧:“既然这里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更要多加小心,这里不比其他区域,是……”
“酆都不愿涉足之地。”
邺澧抬起眼眸,沉沉无光的看向天空,锐利的视线仿佛穿透云层和夕阳,直直的在看向大道。
如果不是此次拍摄张无病定了西南地区,邺澧不会踏足西南地区一步。
从千百年前那一战之后,他浑身染血,头也不回的离开,就再也没有回过头。
这里的鬼魂,一直都是由地府在管理,酆都不曾涉足。
“酆,酆都?”
旁边的王道长错愕,颇为惊奇的上下打量了邺澧两眼,高兴的夸赞道:“看来弟媳的传承很完整啊,现在很多年轻道士都不知道酆都的存在了。”
“说实话,我也很久没有看到过酆都的鬼差了哈哈。”
王道长挠了挠头,颇为怀念:“我年纪小的时候,还见过一次酆都来人,就那么一次,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我师父当年说,酆都是比地府更加冷酷严苛的存在,地府办理不了的案子,自有酆都出手。”
“我师父年轻那阵,就喜欢用酆都吓唬鬼,只要一说要把鬼魂送进酆都苦牢,它们都吓得屁滚尿流,多穷凶极恶的鬼都能痛哭流涕的配合。”
王道长哈哈大笑:“其实我师父怎么可能请的过来酆都鬼差?就连地府阴差或者城隍力士,都要用重金香火贿赂,它们才勉强能答应,这还是实力强的大师碰到好说话的阴差才会出现的局面。更别提远远比这两处更神秘的酆都了……”
说着说着,王道长却忽然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一样,话语猛地卡了壳,错愕的看向邺澧。
“弟媳你……”
王道长犹豫的看着邺澧,一副察觉到了什么又不太敢确定的模样。
三人已经走到了燕时洵失去踪影时的第三进院子。
察觉到王道长的视线,邺澧漠然回望,冷峻的面容上没有半分波动,任由王道长打量。
毕竟是强烈鲜明的支持他与时洵婚姻的道士,他还是愿意容许这些小事情的,没有将直视当做冒犯。
马道长看着这两人的对峙,心脏不自觉提到喉咙眼,紧张的看着王道长,莫名有些害怕王道长说错什么话。
虽然他不清楚到底会发生什么,但是来自魂魄的求生本能在告诉他,如果在燕时洵爱人面前说错了话或者做了不该做的事……会迎来远比死亡更可怖的事情。
而王道长思考片刻,才迟疑的开口道:“怪不得我从刚刚就觉得莫名的眼熟,说起神像我才反应过来,弟媳你好像和神像有点像啊。”
乌木神像?
马道长精神一振,急急的也朝邺澧看去。
在与邺澧直面相对时,马道长觉得头疼如针扎,连同魂魄都被火焰炙烤得疼痛。
邺澧掀了掀眼睫,脚下的影子蔓延,不动声色的将马道长笼罩其中。
马道长这才得以喘息,觉得比刚刚好受了不少。
他不知道这是邺澧将他直面鬼神的回馈一并承担了下来,否则他会死于此处。
而他现在也顾不上去思考那么多,只是赶紧将邺澧的面容与乌木神像相对比。
也许是有了王道长那么一说之后,他先入为主了,但他却也是越看越觉得有些像。
尤其是那种阴森锋利的气息。
但邺澧看上去,还是与神像有很大的不同。
那神像浑身缠绕着浓重鬼气,不知已经度过了几许岁月,却鬼气愈加浓厚,从来没有因风雨而被磨圆了棱角,反倒每一道线条都锋利无比。
刀刻斧凿,莫不如是。
并且,那乌木神像身披盔甲,腰间挎刀,像是刚从战场上走下来的战将,手中长刀收割过无数性命,带来死亡。
但在两位道长面前的邺澧,却墨色长发披肩而下,旧式长袍曳地。
虽然有别于现代的打扮,却如旧日帝王,威严中带着掌控一切的慵懒恣肆,再没有能让他付出一切的强敌。
而邺澧本身的气场虽然阴冷如鬼神临世,却也带着正统之气,与鬼邪有着截然不同的沉重气场。
马道长仔细辨认了一番,最后还是失望却又庆幸的摇了摇头:“王道长,你应该是看错了。”
“乌木神像既然能镇得住白纸湖诸多害人邪祟,就说明神像要么是哪里供奉的鬼神,要么就远远比那些被震住的邪祟还要危险。”
“那些害人邪祟可不是能够被感化的好东西,就因为那三个孩子动了祭祀礼器,报复心重得让他们挨个被形似礼器之物杀死,还让他们的亲人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死亡却无法施救……这可不是寻常鬼怪会有的手段。”
“要说起来,甚至可能当年白纸湖附近村落发生的事情,都那些邪祟有关。但即便如此,还是统统被乌木神像镇了这许多年。要不是那几个年轻人意外拿走了神像,可能还会继续镇守下去,不会出任何事情。”
马道长失笑道:“如此看来,就能看出乌木神像阴诡厉害至此了。又怎么可能与燕师弟的爱人是同一存在?”
王道长被这么一说,也觉得马道长的话颇有道理。
人毕竟总是无法保持自己的思考,很容易就会被旁人带走思路。
常人如此,喜欢人云亦云,用他人的结论假作自己的想法,常常会越想越觉得他人说的有道理,是正确的。
而王道长也不能免俗。
尤其是说出这话的,还是他信任和交好的马道长。
不过,他还是不死心的试图挣扎。
“弟媳,我看你做这身打扮,是之前为了救燕师弟做了法事吗?”
王道长看着邺澧与寻常不同的形象,问道:“你那个门派,供奉的神明是不是与鬼神地藏一类有关啊?或许你见过类似形象的神像,或是有什么头绪?”
邺澧看了王道长几眼,便收回了视线,不发一言的推开近在咫尺的房门。
既然时洵是在陪张无病关闭光碟机的时候失去气息的,那触发皮影博物馆突生异变的事件,很可能就与光碟机有关。
况且据那时候张无病所言,播放的光碟,是当年录制下来的皮影戏影像资料。
看来,邪祟躲藏于皮影之后。
而找回时洵的方法,也在皮影之中。
王道长本来还满怀期待的等着邺澧的回答,然后就看到了对方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没搭理自己。
王道长:QAQ啊?我说错话了吗?
“弟媳……”
王道长往前小跑了几步,想要叫住邺澧。
却被马道长一把拽住了手臂,拖了回来。
“关系再好,就算是一家人,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
马道长无奈的说:“你非说一个活人和神像相似,人家不生气都是修养好的了,你还追问那么多……那神像恐怕与鬼神或西南供神有关,人家怎么可能见过?他又不是西南人。”
王道长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一时情急,一时情急,确实是我不妥当了。”
但走在前面的邺澧,却将两人的对话尽数听在了耳中。
他原本伸向电视机的手微微顿住,沉下来的锋利眉眼间阴沉如黑夜。
脚下阴影的恶鬼深渊中,群鬼瑟瑟发抖,无一恶鬼胆敢向上逃脱,反而争先恐后的往更深处跑,生怕酆都之主心情不好杀个鬼助助兴。
邺澧没有在意群鬼反应,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他见过类似的形象吗?
见过。
在哪里?是谁?
千年前的战场,将士横尸堆积如山,血流漂橹,土地浸透鲜血三尺又三尺。
唯有最后的主将,撑着长刀,在死尸中站起身。
眉眼间都是杀意,胸臆间都是愤怒的诘问,欲与天地争锋试长刀,争个对错道义。
为死去的将士们,求一个天地公道。
邺澧浓密纤长如鸦羽般的眼睫颤了颤,身后传来的对话声和关切语调,还有身前电视机被开启后逐渐响起的戏曲鼓点,两相融为一体,将他从过去血色死寂的记忆中拉回人间。
不过,为何千年前战将的形象会被雕刻成神像,还被用来镇守白纸湖?
邺澧皱了下眉,怀疑是否是那时有生人见过了自己,才会留下这样的形象流传。
但除了这一尊乌木神像之外,一直以来都并无其他的文字或图画流传下来,在此之前,邺澧也不知道竟然还有这样一尊神像。
在邺澧漫不经心的思考回忆的时候,眼前的电视剧逐渐放映起刻录在光碟中的皮影戏。
但是邺澧却在看到了其中的某道影子之后,眼眸微微紧缩,震惊之余带上了怒意。
是燕时洵!
燕时洵和张无病,竟然出现在了皮影戏中。
他们不再是真人的模样,而是变成了皮影人物,带着明显的匠人绘画笔触,影子投映在幕布上。
但即便如此,邺澧早就在长时间的相处和专注中,对燕时洵了解得刻骨,就算燕时洵换了出现方式,还是被他一眼认了出来。
更别提被燕时洵拽在手里的、那个明显在哭嚎着试图抱大腿的傻子。
燕时洵拽着张无病,从村庄中疾速奔跑而行。
在他们身后,还有不少鬼魂形象的皮影被操纵着追逐他们,而他们身边的村庄中,一道接一道身影,在夜晚村庄亮起灯光的窗口出现。
那些村民的眼睛只剩下空洞,嘴巴咧成弯月,像是在为这一场追杀而兴奋。
而在皮影的更远处、村庄上面本应该是月亮的地方,却被一尊神像的影子取而代之。
鬼神居高临下,注视一切,手中长刀染尽淋漓血色,身上铠甲寒光锋利。
邺澧隔着幕布,与那神像的影子相对视。
电光火石之间,邺澧意识到了自己为何无法察觉燕时洵的气息——
他面对和交手的,是千年前的他自己!
遮蔽一切邪祟不让其逃向人间的,正是那乌木神像的力量。
燕时洵等人被拽进了秽气与鬼气之中,再次出现时,就是展现在幕布后的皮影戏。
身份置换,他们此时才是皮影人物。
对于乌木神像而言,皮影人物就是邪祟,是要阻隔在另外一重天地的。
因此,燕时洵等人被隔绝在幕布之后,外界失去了对他们的感知。
而邺澧……
——当我与镜子博弈,我与镜子中的我,孰嬴孰输?
邺澧苍白的唇紧紧抿成直线,眼眸中光芒雪亮如刀锋出鞘,黑雾从他的脚下溢散,席卷整个院落,遮天蔽日,隔绝金红夕阳。
每一道阴影中,都有厉鬼嘶吼狂舞,哀嚎如鬼城阴森。
两位道长震惊的看向周围,视线最终落在了黑雾中隐约显露复又被遮蔽的高大身影。
邺澧墨色的长发被狂风鼓动漂浮于半空,袍角烈烈翻飞,而四周群鬼拱卫臣服,如奉其主。
他死死的盯着屏幕上的皮影戏,怒气不断高涨。
竟敢,竟敢用千年前的我,来伤害我的爱人……
不可饶恕之罪——!
“啪!”的一声巨响,电视屏幕不堪重负的碎裂,龟裂纹路迅速蔓延到每一寸屏幕。
……
燕时洵在跃出戏院大门之前,猜测过戏院外是什么。
在漫长的坠落深渊,不辨时间的降落之后,他总算察觉到自己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眼前的黑暗也渐渐被血色的光亮驱散开。
而燕时洵则在看清了周围的时候,面容上浮现出了些许错愕。
——在跃出了戏院,纵身跳入深渊之后,他竟然又落在了戏院。
只是这一次,他是站在戏院门前的石阶上,他的背后,才是戏院紧紧闭合着的大门。
大红灯笼高高挂在戏院大门两侧,将门外的一小片土地映得殷红。
灯笼中点燃着的红烛渐渐融化,蜡质堆积流淌,沿着灯笼滴滴答答落在石阶上,像是人的鲜血。
张无病被这样诡异的场景吓得赶紧抓住了燕时洵的袖子,燕时洵却只是瞥了那灯笼一眼后就冷漠的收回了视线,反倒借由烛光看清了不远处的场景。
这戏院,竟然建立在湖水中央。
四周俱是深不可见底的黑暗湖水,看不清湖水有多深,也看不见水面下到底有什么存在。
平静的水面上,连一丝涟漪也无,仿佛连风都消失了。
“燕,燕哥。”
张无病傻了眼,哆哆嗦嗦的问道:“这都是水啊,我们怎么走?没看见有船,难道要游过去吗?”
张无病问出这个问题时还有些忐忑,生怕燕时洵回答他真的要游过去,毕竟现在已经是冬季,湖水冰冷刺骨,要不是面临生死危机的话,他是真的不想下去游泳。
且不说冬泳有多难受,就这个温度,下去都容易抽筋溺死。
燕时洵似笑非笑的瞥了张无病一眼:“下去干什么?喂鱼?”
张无病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时候,燕时洵已经抬手将旁边的红灯笼摘了下来。
烛光摇晃,映亮了水面,下面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燕时洵眯了眯眼眸,心中的猜测被证实了一半。
他手一松,红灯笼就被抛进了湖水中。
“啪叽!”一声,湖水激荡。
张无病正错愕的想要询问,忽然发现那灯笼的周围瞬间翻滚起水花,仿佛下面有一群群大鱼嗅到了铒食的味道,迅速从湖底聚拢过来。
但是在烛光被水熄灭之前的那短短几秒的光亮,还是让两人看清了“大鱼”的真面目。
那哪里是鱼,分明是一具具残缺不全的死尸!
那些尸骸不知道已经被泡在水中多久了,浑身的血肉都已经腐烂,脸上的肉也像是被其他尸骸撕咬过一样,一块块的半脱落下来,看得见下面的骸骨。
狰狞的鬼脸上满是贪婪和欲望,向着黑暗水面下唯一的光亮冲去,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将那团光吞噬入腹。
然而下一秒,烛光被水打湿熄灭,一切归于黑暗。
恶鬼不甘的嘶吼声从湖中传来,水面不断被扑腾出水花,腥臭的血腥气也翻滚出来。
张无病看得心惊肉跳,紧紧拽着燕时洵的衣角往后躲。
倒是燕时洵,唇边带着笑意,垂眸看去时眼中带着满意的神色。
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如此,用贪婪来让湖水下的东西显形。
从在之前看得光碟中的皮影戏时,燕时洵就发现皮影戏中正反派鲜明,村民们的贪婪和狰狞,与女人的绝望无助,对比如此强烈。
而在戏院中出现在幕布后的女人,也与光碟中皮影戏里的女人像是同一人。
既然如此,那他们落进的戏院外的深渊,是否就是女人心中的怨恨?
她所怨恨和愤怒的对象,那些村民们,最大的恶和最大的弱点,都是贪婪。
而在燕时洵的这一试之下,果然。
在他没有进入身后的戏院之前,就已经试出了湖底的东西,还有它们的身份。
——恐怕,就是皮影戏上,当年迫害女人的那些村民。
燕时洵唇边微微勾起笑意,这才满意的转身,掏出手帕裹在手上,然后才伸手去推开身后的大门。
与之前所见的破败和荒芜都不同,此时展现在他面前的戏院,朱漆大门光鲜,门把铜虎狰狞嘶吼,像是从前的高门大户,气场不凡。
如果细细嗅去,还能闻到从大门上传来的油漆气味。
不过那其中,却混杂着血腥的气味,而门上的红漆也凹凸不平,疙瘩点像是碎肉,被红色覆盖。
像是用来漆门的并非油漆。
而是罪人的血肉。
燕时洵虽然心中有数,但并没有那个兴趣爱好去无意义触碰死人的血肉,只嫌弃的看了一眼,手掌就落在了铜把手上。
沉重的门轴声闷闷响起,而被掩藏于大门后的场景,也慢慢出现在两人眼前。
红色的光芒一寸寸从门内照射出来,将两人笼罩其中。
但戏院之中,看台之下,却是一具具横倒满地的死尸。
桌椅横倒,有的死尸趴在长椅上,死不瞑目,木棍从后背插入,像是在仓皇逃跑时,被从后面杀死。
到处都是狼藉混乱。
就连幕布上都迸溅着鲜血,只有烛光兀自燃烧着,映亮的光线下,看得见被随意扔在戏台上的皮影人物。
原本出自匠人之手,精心鞣制而灌注了心血的皮影,此时却就这样被随意丢弃,操纵着皮影的匠人已经不见踪影。
不,他们死在了戏台下。
燕时洵的视线下落,看到在那死尸中间,有几个中年人身上穿着正装华服,颇具民俗特色,而他们奔逃和倒下的方向,也是从戏台而来。
他站在大门处,将一切尽收眼底,半晌,才迈开长腿跨过门槛,走进戏院中。
就像是之前的那一起群体死亡,被永久定格在了这一刻。
而他们走进来的时候,一切才刚刚发生。
血液还没有凝固,死尸还带着温热,就连幕布上的血点还在缓缓淌下来。
燕时洵跨过脚下的死尸,径直往戏台上走去。
“燕哥,这这这!我们进来真的能行吗?”
张无病每走一步都心惊胆战,刚一低头不小心对上地面上尸体死不瞑目的眼睛,他就受到了惊吓一般赶紧转过头去不敢看。
“要不,我们还是去找条船什么的吧?”
张无病小心翼翼的提议,难得聪明了一回:“既然戏院建在湖中间,那他们总得提前准备好离开的法子吧,这附近应该有船,我们找一找能行的,从这离开。”
“虽然外面的湖看起来也好恐怖,但总觉得这里看起来更危险啊。”张无病连声音都带着哭腔。
燕时洵侧过身看来,轻笑着问他:“那如果船在湖中央被咬穿了呢?你来当鱼食?”
刚刚那些死尸的牙齿,可锋利得很。
张无病没想到这一点,被燕时洵说得顿时悻悻闭了嘴,也反应过来从湖上离开的方式有太多不确定危险。
“放心,就算你去找船,也不一定会有。”
燕时洵一跃跳上戏台,漫不经心的道:“等你真的想去找,船才会出现。忘了我们是怎么出现在这的吗?又不是现实,就抛弃你原本的想法吧。”
就像是皮影戏一样。
皮影人物需要的道具,才会出现,否则就不会出现在幕布上。
他们坠落许久出现在这里,显然与现实无关。
而看起来更加诡异危险的戏院……何尝不是另一种唬人的假象?
人不敢去的地方,才藏着鬼魂不愿提及的过往真相。
燕时洵已经意识到,这里的一切不寻常之处,恐怕都与那女人有关。
而眼前的屠杀,既然处于女人的魂魄鬼气深处,也就说明,这里才能找到她的执念和怨恨。
如何能够从鬼魂的地盘离开?
要么杀了鬼,要么,就解开它的执念。
燕时洵没有在看清真相前随意出手扰乱因果的习惯,自然也只剩下最后一种方式。
他走进幕布之后,影子映在了布上。
也看到了端坐在幕布远处的东西。
木雕的人形垂着眼,在微笑。
好像大仇得报。
第250章 晋江
张无病还在哆哆嗦嗦,在满地血液尸体中无处下脚的时候,燕时洵已经在粗略扫视过全场之后,锁定了整个戏院中最为关键之处。
显而易见的是,越靠近戏台的尸体,就越是血肉模糊,死状狰狞。
最严重的一具尸体,甚至整个炸成了一团血糊糊,肠子的另一端就挂在桌角,随风微微晃动。
而从戏台幕后扑出来做出逃命架势的皮影艺人,也满脸惊恐的脸朝下倒在地面上,或是戏台的台阶上。
他们身上本来正式的演出服都已经被血液浸透,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华美精致。
燕时洵细细辨认了一下,凭借着良好的记忆力认出那几张半浸在血泊中的脸,正式之前他在海报上看到的那几个中年男人。
只是和那时海报上的洋洋得意不同,死尸的脸上,写满了惊恐。
其中那个倒下的地点离戏台最远的中年男人脸上,还带着悔不当初的痛苦。
他的表情被定格在了死亡的那一瞬间,永远没有弥补过错的机会。
——苦主不会允许。
已经死去之人,已经酿成的苦果,不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放过的事。
不过燕时洵倒是颇觉得有趣的挑了挑眉。
这个人倒下的地方,起码要比其他几人远离戏台好几米,而且看他的体重腿长也不像是能比其他人跑得更快的样子。
这样的话……
这人是在所有人意识到危险来临,开始逃命之前,就已经发现了不对劲吗?
燕时洵在路过那人的时候顿了顿脚,在看清那人身下血泊中洒落着的灰烬时,心下了然。
是符咒燃烧过的余烬。
看来,这人心中有鬼,对自己做过什么心知肚明,因此才会将请来的符咒随身携带,所以才在恶鬼出现的第一时间,因为符咒的燃烧而被警醒。
可惜,只剩下执念和怨恨的恶鬼,不会放过所怨恨之人。
燕时洵本来猜测过幕布后面,会有导致了这场屠杀的恶鬼存在。
但是真正在挑起帘子弯腰走进戏台后方时,幕布后端坐着的木雕偶人,还是让他心中一惊。
而在燕时洵没有注意到的地方,烛光的方向悄无声息的转变,他站在戏台上的身影,被投射在了幕布上。
就与其他皮影人物无异。
一直紧紧盯着燕时洵,生怕自己被扔在这种地方的张无病,疑惑的“嗯?”了一声。
就在那一瞬间,他恍然看到幕布上的燕时洵,身处尸山血海之中。
幕布上,燕时洵的脚下踩着累累尸骸,恶鬼攀爬尸山一双双枯骨手臂伸过来,想要拽住他的衣角。
然而他的大衣翻飞在身后,手掌缓缓拭去唇边脸颊飞溅上的鲜血,眼眸锋利坚定,每一步都将试图翻涌而上的恶鬼重新踩到脚下,生生从尸山中趟出一条血路来。
恶鬼嚎叫挣扎,却任由如何都碰不到他的一点衣角。
那是足以令鬼神天地都为之动容和震撼的坚定,向死而生,知死却成行。
张无病仰着头,愣愣的看着幕布上的画面,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他的眉眼微动,原本怂唧唧挤成一团的五官逐渐舒展开来,尤带着湿意的眼眸变得冷漠而不怒自威。
那张一直被过于丰富的表情所埋没的清贵俊秀的容颜,终于发挥出了它原本的美色。
张无病抬起手,轻轻拭去眼角堆积的泪痕,望着燕时洵投射在幕布上的身影,低低的笑出了声。
燕,时,洵。
他一字一顿,无声的念出了燕时洵的名字,唇边的笑意逐渐扩大,像是对眼下的情形满意而充满期待。
他注视着燕时洵,烛火倒映在他的眼眸中,点燃了簇簇火焰。
这么多次都没有找到,他原本以为,天地决绝至此,连一丝生机都不肯留下。却没料到,在最后一次无望的尝试时,却反而逐步达成了最初的计划。
也对,恶鬼入骨相……天地大道最大的变数。
又怎么能是其他人能够预料卜算的。
这唯一的变数,天地爱护到连鬼神都排除在外的程度,又怎么会让他这个本该魂飞魄散之人窥见其所在。
张无病缓缓眨了下眼,注意到了自己周围的处境,手指也摸到了自己满脸纵横的泪痕。
他皱了皱眉,看着自己的手指有些嫌弃。
这个小蠢货……啧。
不过,张无病倒是因为这张幕布和燕时洵的身影,明白了自己得以出现的原因。
皮影戏,以影做戏,常人大多知道皮影人物制作的繁琐复杂,为这种古老的戏剧形式所呈现出的玄妙而拍手叫好,却大抵不知,皮影戏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鬼戏。
在几千年前,那个更加靠近神明的时代,巫祝以影象征鬼神,以此来向鬼神传递心愿完成祭祀。
而整个皮影博物馆,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皮影戏台。
他们所有走进博物馆的人,都不再是台前的看客,而是幕后的皮影人物。
因此,所有人神鬼的影子,都在这张幕布上显露无疑。
而本来不应该存在于凡人张无病身躯中的旧时鬼神,也在烛光之下被照出了身形,得以现身于此。
张无病轻轻呵笑了一声,眸光流转间,美不胜收。
他因为张无病的影子而出现,那幕布上燕时洵的身影,就来源于燕时洵最终的结局……
一直以来被天地掩藏的秘密,在这一刻,让他得以通过影子,窥见了真实。
张无病心满意足的点点头。
他正待离去,将身躯交还给那个小蠢货,忽然想起了另一个身影。
不知道那个同样被恶鬼入骨相吸引而来的鬼神,是否也像他一样显露出了本来的身形?
希望那位别一高兴把整座酆都搬来,地府如今衰弱,要是整个西南地区颠倒混乱,可无力应对。
不过有恶鬼入骨相在,那位鬼神应该不需要他再担忧。
张无病这样想着,放开了自己的神智,任由自己猛然坠向魂魄深处。
小蠢货再怎么说也是凡人身躯,即便他只剩下一点残魂,也不是小蠢货能够长时间承受得住的,时间一长,生起病来没完没了。
张无病“啧”了一声,心中对小蠢货的嫌弃有深了一层。
而下一秒,张无病猛然睁大了眼睛。
他就像是课堂上无知无觉入眠的学生,在察觉危机的时候,猛然惊醒,下意识环顾四周,生怕在自己睡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好在一切都没有变化。
张无病看着幕布,视野中却只有一团模糊,隐约看得到燕时洵杀伐于战场上的浴血身影。
他疑惑的眨了眨眼再看去时,燕时洵却又分明静静站立在原地,只是幕布上有一连串飞溅上去的鲜血,形成狰狞的模样。
他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
应该是他把血迹和燕哥看得重叠在一起了,幸好只是错觉。
燕时洵对台下短短瞬息间发生的事情并不了解,他还在观察着幕后的木雕人偶。
他并非没有见过木雕,但是精细到这种程度的,却还是第一次见。
女性人偶栩栩如生,发鬓眉眼无一不精致,唇边带着的笑意让她看起来好像下一刻就会睁开眼,活过来。
她看上去像是三十岁左右,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可以看得出生活优渥养出的良好仪态,身上穿着几十年前的衣服样式,长裙拢在膝上,双手交叉轻柔的放在腹部前,手腕上还挂着一只木雕手镯。
她的脚边还散落着几根牵引着丝线的木棍,是皮影艺人用以操纵皮影的道具,看起来像是刚从她手里脱落掉下去。
女性人偶端坐在幕布之后,却远离幕布,坐在了更后面,所以燕时洵一开始在外面并没有看到她的影子。
她就这样在无人可见之处,静静观赏着满院的屠杀和仓皇逃亡。
那些戏台下的看客们原本看戏的悠闲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张张狰狞扭曲着也想逃离的面孔,血液滴滴答答的汇入血泊,充溢满青石砖的缝隙。
就好像台前幕后置换了身份。
台前的才是被匠人操纵在手里的皮影人物,而幕后端坐的,才是看客。
女人眼看着他们惊慌逃窜,脸上再也没有往日的张扬得意,眼见着他们哭嚎着想要逃命求生,却还是死在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攻击之下。
她的脸上,浮现出快意的笑容。
与人高度相似的死物,会让人产生诡异恐惧之感,恍然觉得自己所看到的是鬼魂的载体。
燕时洵虽然对鬼怪并无畏惧,但是在看到与真人几乎无异的木雕时,还是有些不舒服的皱了皱眉。
与寻常人对人形死物的恐惧不同,燕时洵确实是知道有关于木雕的实情。
有一种名为“替骨”的方法,其中所使用的,就是用木头雕成的骨架,来代替残缺的死尸下葬,以此来让魂魄有个可以依附之处。
而他在看到这具过于精细的木雕女性时,心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
这是被用作“替骨”的木雕。
燕时洵猜测,女人已经死亡,是其他人雕刻了这具雕像放在了这里,让她的魂魄得以寄宿其中,亲眼见证这一场屠杀。
这也确认了他在进入戏院之前的猜想。
如果他们真的因为恐惧戏院中未知的危险,慌不择路的找船从湖面上离开,那他们就真的会永远背离真相,无法找到隐藏在朱漆大门之后的亡魂执念。
甚至,湖水下面的死尸会将他们驾驶的船咬穿大洞,让他们落入湖中。
到那时,即便他们没有死于死尸的利齿之下,也会被冰冷刺骨的湖水夺走体温,最后溺亡沉入湖底。
而这个隐藏于深渊之下的戏院……
很有可能,就是这个已经死去的女人,魂魄的最深处。
这里埋藏着她所有的执念和痛恨,故事的最开始,因皮影而起,自然也要以皮影而终。
但与此同时,戏院也囿困了女人的魂魄,让她无法离开。
她的仇恨,成为了她的围墙。
而外面冰冷的湖水和湖面下的死尸,既是防止有生人或恶鬼来找到她不愿意示人的执念,也让她没有离开了离开这里的可能。
从来都没有一条向外的路。
虽然之前燕时洵在将灯笼丢进湖水中的时候,只短短的照亮了湖水刹那,但是他还是看清了那些聚集在一处的死尸的脸。
即便那些面孔已经腐烂青白,扭曲到不似人形,但燕时洵依旧辨认出了其中几个,就是之前在博物馆时,墙上挂着的海报中的皮影大师。
同时也是此时倒在幕布之外的死尸。
燕时洵眸光沉沉的看着那女性木雕,唇紧紧抿到发白。
不论从她对戏台前那些村民的痛恨复仇,还是从她与众不同的穿着打扮来看,她都像极了燕时洵之前在光碟中看到的那出皮影戏中,被村民围攻的女人。
眼前的场景和之前的皮影戏拼合在一起,在燕时洵的脑海中,重新构架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哭泣着乞求村民放过她的女人,最终还是因村民而死。
而在她死后,有人替她报了仇,将所有的村民聚集在戏院之中,锣鼓开场声声鼓点密集,二胡悲戚道道泣血啼哭,却是死亡到来的声音,和提前响起的孝子嚎哭。
女人亲眼看着那些她曾经苦苦哀求却丝毫不肯放过她的村民,一个接一个的带着悔恨和恐惧死亡,魂魄中的怨恨终于得以终结。
但是所有村民的死亡,却也成为了女人的魂魄必须背负的罪孽。他们死后化作湖中的“鱼”,生生断开了女人离开这里,前往投胎的可能性。
她在此,画地为牢。
燕时洵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村民那样对待女人,而女人明明是在复仇,因果却没有形成闭环,反而恶果多于恶因。
他沉吟半晌,正待更近一步的凑近那木雕观察,就听到张无病的声音传来。
“燕哥,你是在后面玩皮影呢吗?”
张无病疑问的声音里带着迷茫:“燕哥你什么时候还学会这个了?”
“什么皮影……”
燕时洵本以为张无病那个小蠢蛋又要干什么,皱着眉下意识转头,却在看到旁边的幕布时,声音戛然而止。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幕布上竟然上演起了皮影戏。
明明并没有人操纵皮影人物,但一个个影子却出现在了幕布上。
这些影子精致到足以以假乱真,让人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皮影戏,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村民们在夜色下的村庄中奔跑,追逐着最前方的女人。
女人一手扶着肚子,神色仓皇,时不时回头看去的眼睛中带着泪水。
她跑步的姿势很奇怪,身体笨拙又脚步无力,看得出身体状况并不能支持她高强度的跑动,但是她一点都不敢停。
后面的那些村民们的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像是追逐羊羔的饿狼,一双双眼睛在夜幕下冒着绿光。
为首的几个村民高声呼喝着,让女人更加惶恐颤抖。
而在那几个村民转过头来的时候,也让燕时洵看清了他们的脸。
正是他之前在海报上看到的那几个皮影大师。
不过,比起海报上的脸,皮影戏上的这几人要更加年轻些,也更加疯狂和暴力。
他们挥舞着农具,大声欢呼着,眼中根本就没有生命的存在,只有围猎猎物的兴奋。
女人跑得气喘吁吁,终于脚下一软,跌倒在了地面上。
她泪流满面的抬手拽住路边一个村民的裤脚,想要向他寻求帮助。
但是那衰老的村民弓着背闭着眼,一副看不见也不准备插手的模样。
女人懂了对方的意思,知道对方并不想为了一个普通交情的人,得罪相处了一辈子的同村人。
更何况老人已经衰老,但年轻人正力壮,他也在为自己的处境考虑。
女人渐渐绝望,松开了手。又在看到那些村民追过来的时候,踉跄着起身继续奔逃。
她所跑过的路面上,留下一长道蜿蜒的血迹。
女人跑得越来越慢,身后的村民们越来越近,慌不择路之下,却只听到“噗通!”一声巨响。
鼓点声忽起。
像是重物坠湖,水花迸溅。
与此同时,整个幕布的光亮都暗了下来,烛火被吹熄,影子戏也沉入黑暗中,所有的场面消失。
没有逃亡的女人,没有追捕围猎的村民。
只有被红灯笼的光芒笼罩的死寂戏院。
之前燃烧着的昏黄烛火尽数熄灭,只剩下了四角悬挂的四个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晃动,连带着暗红色的光影都在摇晃又破碎,显得格外诡异。
张无病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惊恐的看向忽然暗下来的环境。
他刚想问他燕哥这是怎么回事,就忽然发现,从他这个角度,竟然看到幕布上重新出现了影子。
但是与之前的明亮不同,被血色笼罩的幕布上尚带着飞溅上去的鲜血,在这样幽暗的环境中显示出影子来,就更加的令张无病头皮发麻。
他连呼唤燕时洵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幕布上的影子动作。
这是一场追逐戏。
最前面的两个人在狂奔,而在他们身后,一具具尸骸有的在奔跑追逐,还有的拖着残躯在地面上爬行,努力的伸出只剩下枯骨的手掌,想要抓住那两人。
不仅如此,在那两人脚下和四周,到处都围绕着虎视眈眈的空洞眼睛。
他们就像是奔跑在湖面上,而水面之下,一张张鬼面从湖底向上浮去,想要抓住他们的脚,将他们也拖进冰冷黑暗的湖水中。
骷髅的影子被映照在幕布上,无声无息的注视着那两人,伺机而动,想要在那两人跑不动或放松了戒备的时候,趁虚而入。
张无病看得心惊胆战,心说这可太可怕了,幸好被这么追着的人不是我,要不然真的要吓死了。
但是这个想法刚冒出来,他就觉得最前面那两人的身影有些眼熟。
张无病不由得眯起眼睛凑近了想要看清。
然后,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这两人,好像是燕哥和他啊?
但在燕时洵的角度从后面看向那幕布,在烛光熄灭了之后,就再没有任何画面。
反而是从他身边,传来了“咯咯”的细微响动。
像是生涩的轴承在转动,摩擦声令人牙酸。
不过更令燕时洵在意的是,他觉得这声音很是耳熟,细听之下还有“沙沙”的声音,更像是木头的关节在彼此摩擦。
那一瞬间,第一个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就是他身边端坐的木雕!
燕时洵猛地向木雕看去,却见幽暗的红光下,那木雕人偶迟缓而不易察觉的在左右摆动着头颅。
就像是在长久的睡眠后苏醒,活动着关节唤醒身躯。
和真人没什么两样的人偶缓缓的扭了扭脖子,在一连串的摩擦声后,抬起头,看向燕时洵站立的方向。
人偶被涂抹了颜色的眼珠忽然间有了生命力,慢慢转了转,在没有眼白的黝黑眼睛中,看不见光亮,只有死寂和仇恨。
她在笑。
人偶的嘴巴咧开如弯月。
她歪了歪头,连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像是反向的弯月。
木雕人偶的嘴巴开开合合,发出的“咯楞楞”声音似乎是在问燕时洵——
你,不跑吗?
燕时洵皱起眉,戒备着人偶的突然暴起。
不待他做出反应,原本被扔在人偶脚下的皮影人物,忽然彼此碰撞发出了声音。
燕时洵下意识低头看去,就见原本瘫倒在地的皮影,竟然一个个站了起来。
足有半米高的皮影人物仰起头,愣愣的直视着燕时洵。
它们脸色苍白,身上穿着下葬时死尸身上的寿衣,而脸颊两侧带着两团生硬的腮红,漆黑的眼睛透露出恶意。
缠绕在它们四肢和头颅上牵动着它们动作的丝线隐没于黑暗,木棍不知何时被木雕人偶拿在了手里。
女性人偶依旧端坐于原地,但是她夹着五根木棍的手指灵活的翻动着,带动起皮影人物摇摇晃晃的站立起来,然后猛地向燕时洵冲去。
就在此时,张无病饱含惊恐的大喊声从戏台下面传来。
“燕哥快跑!”
燕时洵闻声分出一个眼神看去,却忽然愣了一下。
越过幕布,他看到了神色焦灼的张无病。
以及,在张无病背后,晃晃悠悠从地面上站起身的死尸。
那些本来在燕时洵刚走入戏院时就已经确认过死亡的尸体,此时却四肢身躯扭曲着,僵硬的从血泊中爬起来。
还没有凉透的尸体尚带着几分柔软,即便不如生人灵活,却也足够伤害与它们近在咫尺的张无病。
燕时洵心脏一沉。
比起焦急担忧着他的张无病,他现在更担心这个连自己背后动静都没发现的小蠢蛋。
恰在此时,想要攻击燕时洵的皮影也被人偶操纵着扑向他。
他眼神一厉,一个箭步冲向戏台边缘,手掌拍向栏杆随即紧紧握住猛地发力,修长的身躯借力,立刻敏捷的横跃过栏杆飞出去,灵活避开了皮影人物的运动轨迹,随即轻盈的落在戏台下的青石板上。
马丁靴踩进血泊中,血液飞溅,衣角翻飞。
燕时洵脚踩着地面连续发力,没有丝毫停顿的直扑向张无病所站立的地方。
他一手捞过旁边的长板凳,随即抡起手臂肌肉寸寸迸起,长板凳砸向张无病身后冲过来的死尸,另一手直接拽向张无病的衣领,将这个一脸错愕被他的动作吓傻了的小傻子,拽向他怀中。
“砰!”的一声巨响。
长板凳砸中了那死尸,横飞出去的尸体连带着将后面几具尸骸也一起带着,直直的朝后面飞去。
直到撞上了墙壁才停下来。
与此同时,张无病也撞入了燕时洵结实的胸膛上,因为紧绷而坚硬的肌肉撞得他鼻子生疼,一酸就泛起了泪花。
但张无病感受着燕时洵带起的历风从自己脖颈后面吹刮过去的冷意,瑟缩了一下,到底是没敢说自己被燕时洵撞得好疼的事。
燕时洵一手将张无病扣进自己怀里,不让他碍自己的事,然后抬起头,眉目凌厉的越过张无病的头顶看向被砸向墙壁的那几具死尸。
刚刚那一击的力道之大,连带上几具死尸的重量,竟直接将墙壁撞得砖石掉落,粉尘扑簌簌的落下来。
墙壁不堪重负的发出“吱嘎”声。
随即,巨大的裂缝沿着受力中心向外迅速蔓延,龟裂纹遍布整面朱漆红墙。
在死尸从墙上重新砸向地面时,墙壁也在“轰!”的一声巨响之下,轰然倒塌,砖石滚落一地。
寒风吹刮过湖面,带着水汽的阴冷从破开的大洞中吹进来。
让张无病冷得抖了抖,苦中作乐的安慰自己下次要记得带围巾。
但是正对着墙壁的燕时洵却透过那个洞口,看到了外面的湖水中,一具具死尸正攀爬上戏院外的石阶。
那些已经腐烂的青白死尸,带着满身的水渍爬向戏院的大门,却在正准备推门而入的时候被巨大的声响吸引去了注意力,一双双眼睛转过头,透过大洞看向戏院里面。
很快就有死尸率先反应了过来,调转方向直扑向洞口而来。
这时,刚在燕时洵怀里悄悄抬起头想要透口气的张无病,也越过燕时洵的肩膀,看到了戏台上冲过来的皮影人物。
与此同时,整个戏院里的死尸都慢慢从血泊中起身,摇摇晃晃的转过脸来,正冲着燕时洵两人。
围攻从四面八方而来,堵住了所有的去路,逃无可逃。
张无病吓得结结巴巴的提醒燕时洵。
燕时洵缓缓转身,侧眸向戏台上看去。
女人的影子被映在了幕布上。
她咧开嘴巴,在笑。
……
南天在发现他身边的谢麟只是一张纸画之后,经历过南溟山之事的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应该是陷入了鬼怪的鬼气中。
出事的可能是他,也可能是谢麟,但他们已经不在一个空间了。
在他还沉迷于墙上挂着的皮影人物时,谢麟就已经被替换成了一张纸人。
在心里冒出这个想法之后,南天忽然就听到了从房间四周传来的声音。
扑簌簌。
扑簌簌……
像是纸张被风吹鼓时所发出的声音。
南天下意识一抬头,却看到原本被挂在墙壁上的皮影人物,竟然挣开了原本钉住他们手脚的钉子,从墙上飘然走了下来。
但是,这绝非是人鬼相恋凄美的聊斋故事。
而是真正的,杀机。
皮影人物从四周墙壁上走下来,它们身上的丝线在金红色的夕阳下隐约闪烁着光亮,有无形的手在操纵着它们的动作,让它们走向南天。
南天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在惊恐过后迅速冷静下来,伸手握向胸口的一团热源,一用力拽了下来,挡在自己身前。
那是在南溟山时,师公养在身边的姐姐送给燕时洵,又被燕时洵转送给了他的织物。
象征着平安,可抵邪祟。
就在南天从衣服下面掏出织物的时候,那些皮影人物的动作停住了,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而它们被墨点了的眼睛,也人性化的闪过惊恐。
趁着皮影人物停顿的空档,南天转身就往房门跑去。
南天记得之前燕时洵说过,他会把他的爱人留在第一进院子里以防万一。
所以现在,只要他跑出这间屋子去找燕哥的爱人,就安全了!
南天这样想着,却在一把推开门跑进院子里时,瞪大了眼睛。
院子里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
连带着原本架设在院子里的主屏镜头,还有节目组放在这的那些设备和留在这的工作人员,统统消失不见。
四周的房间也是如此,一片死寂没有人声。
但是南天分明记得,除了燕哥和张导去了最后一进院子之外,其他人都挤在一进院子的各个房间里参观。
怎么现在一个人都不见了?
难不成……他们都已经先自己一步出事了?
南天心中一惊,一时也顾不上身后的皮影,赶紧就往他记忆中有嘉宾去的几个房间跑去。
不管他有多糟糕的猜测,都要先亲眼确认了才行,说不定,说不定其他人还没出事,还需要帮助呢!
南天这样想着,一把推开了离他最近的一扇门。
房门“砰!”的一声被大力推开,摔在墙面上带起一阵灰尘掉落,年久陈腐的木头几乎散了架子。
但是这房间里放着的,却只有一个用在集市上的小皮影舞台,被摆在中间当做展览品,沿墙面的四周还展出着各式各样的皮影道具,山水村屋,应有尽有。
屋子里却唯独没有路星星和宋辞两人的身影。
南天慌得手都在抖,他赶紧跑向下一个房间,一推开门就被正对着门的真人等高骨架吓了一跳,随后才反应过来,这好像是用木头雕刻的,并非真的骷髅。
但是房间里,依旧没有安南原和赵真的身影。
南天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压抑的死寂逼得窒息了,心脏跳得像是要从嗓子里蹦出来,热血直往头顶上涌,憋得他脸通红,赶紧大口大口喘了两口气,然后接着向下一个房间跑去。
可是他跑遍了整个院子,推开了每一扇房门,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南天也试过往第二进院子跑去,但是他跨过门槛之后,却愕然发现展现在他眼前的,竟然还是第一进院子!
他就像是陷入了一个罗生门的循环,不管他如何左冲右突,都被禁锢在了这方寸院子中。
围墙中有木,是为困。
枯树沉默的看着来回奔跑的南天,轻轻晃了晃,在地面上投下张牙舞爪如鬼影的树影。
影子悄无声息的蔓延,在南天没有发现的时候,逐渐向他的脚下伸去。
更糟糕的是,之前被南天用织物震慑在房间里的皮影人物,像是被某种存在操纵着,重新动作了起来。
虽然被带着南溟山残余力量的织物影响,那些皮影人物不再像之前那样灵活,而是走得摇摇晃晃,却依旧坚定的向南天包围而来。
南天又是担忧着其他人,又是被眼前的像人却不是人的皮影惊骇到,连小腿肚都在抖,却还是倔强的撑着房间门口的墙壁。
比起昏睡的人,在危险之中保持清醒的人,要更加艰难。
尤其是他本身并不具备保护他人的力量时。
南天急得快要哭出声,在心里拼命默念着燕时洵的名字。
他甚至想,要是来个路星星也行啊,这种时候他也不挑了,有个路星星也比什么都没有强。
与此同时,在南天看不到的地方,路星星忽然错愕的抬起头,直视上方投射下来的金红夕阳。
直视太阳让他眼睛痛得本能的眯起来,随即他就意识到,这光亮并不来自于他们周围。
而是其他的天地。
从路星星和宋辞相互打配合,将那些死尸和道具都用实为烛火的太阳烧毁之后,他们所在的房间就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不再有太阳,而是变成了漆黑夜幕下的湖面。
他和宋辞就站在湖面上,一具具死尸像是嗅到了铒食的鱼将他们包围。
路星星不得不让宋辞紧闭起眼睛,不让湖面上的白色变成纸钱,随即踩着那些纸钱如同踩着荷叶,他公主抱着宋辞,一步一步跳过浮在湖面上不肯沉下去的白纸钱,小心翼翼的躲避过水下面的尸骸。
他带着宋辞,几次都与死亡擦肩而过。
如果宋辞没有闭上眼睛,一定会因为路星星像是扑棱翅膀的大鹅一样的动作而嫌弃他。
不过路星星对自己的表现倒是很满意,还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
路星星:就说这蛇皮走位,海云观就应该给我颁个奖!等回去之后就告诉师父师祖,让他们好好夸夸我嘿嘿。
但与此同时,路星星也深知,这并非长久之计。
那些尸骸黑黝黝的眼窝里满是对他们血肉的贪婪,几次可以耍过它们,但是时间一长,难保这些死尸不会想出什么别的方法来的对付他们。
路星星努力想着脱身的方法,想得头发都要掉光了,不由得怀念起有燕时洵或者宋一道长在的时候。
那时候他只需要傻乎乎的怎么说就怎么做就行,而不是像现在,还要自己拿主意。
尤其是,他现在还肩负着另外一个人的性命。
但凡他有一点差池,就会连累宋辞也受伤乃至送命,而其他人也不知道此时情况如何,需不需要他的帮助……
如果只有自己的性命,路星星其实并没有多在乎,但是现在,他却感受到了肩膀上众多生命压下来的沉甸甸重量。
他苦笑着摇摇头,越发觉得燕时洵简直就是怪物根本不是凡人——之前燕时洵肩负着那么多生命,却还能够那么镇定自若,像是没什么能打破他的冷静。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怎么就学不会!
师父父,我想学这个!
就在路星星内心剧烈吐槽嘶吼的时候,却忽然发现了有光线从旁边照射下来。
金红色的夕阳落在湖面上,涟漪都泛着细碎的金色,美不胜收。
路星星错愕转头看去,随即意识到,这是变数。
但是变数才是生命的转机!
路星星立刻摇了摇宋辞让他睁开眼睛,语气郑重的告诉他:“看好了,你星哥现在要展现真正的实力了!”
宋辞一脸无语的看着路星星,却猛地被路星星抱紧在怀里。
路星星深吸一口气,然后目光坚定的脚踏着湖面上的片片白纸,矫健奔跑冲向了那道光芒的来处。
湖面下的死尸愤怒的伸出骨爪破水而出,想要拽住路星星的脚腕。
他的脚下一歪,在迅疾的奔跑中没有看清脚下的落点,失误踩进了湖水里,即便他很快就重新调整了姿势,但依旧脚腕一痛。
大片大片的血迹在湖面上晕染开来,染红了白纸钱。
路星星疼得龇牙咧嘴,脸上的笑意却半分都没有少。
他畅快大笑着,猛地一踩扑过来的死尸借力发力,就跳跃而起,在宋辞的惊呼声中,冲进了那道光芒中。
路星星的眼睛被太阳灼痛得眯成一条缝,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而他的耳边只剩下了呼呼风声。
其他的,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等他再有感觉的时候,就发觉自己脚下好像踩在了地面上。
不过路星星的身体素质毕竟没有燕时洵好,他没能在短暂的瞬间调整好落地姿势应对冲击,因此脚一崴,踉跄了几步冲向前,最后还是“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面上。
从膝盖到脚腕的一整片皮肤全都火辣辣的疼,让路星星皱紧了眉眼一副痛苦像。
但下一秒传来的惊喜呼唤声,又让路星星笑了来。
“路星星!”
南天几乎喜极而泣。
路星星抬眼看去,哈哈大笑着打着招呼:“嘿,兄弟帅不帅!”
第251章 晋江
路星星笑嘻嘻的,连眼睛都倒映着金红色的光,闪亮亮的像是满天繁星。
他半跪在地面上,身后都是他一路滑行蹭出来的印子,却没让怀里的宋辞被伤到半点。
明明他刚才还痛得龇牙咧嘴,但在看到熟人的时候,第一反应却是炫耀自己刚刚的高难度操作,一副等夸又骄傲的小模样。
南天先是惊喜,随即被路星星不按常理出牌的操作惊得愣了神,好几秒钟才重新笑开了来。
“对对,路星星最帅。”
南天边夸着,边朝路星星两人身后的房间看去:“不过,你们是怎么出现的?刚刚我去房间里看过,没看到你们啊?”
虽然刚才南天为了躲避皮影的追赶而有些分神,但是他还是看到了路星星抱着宋辞冲出来的地方,正是他之前查看过的那间摆放着皮影道具和小戏台的房间。
而且看路星星两人的模样,也不像是正常的走出来,反倒像是刚逃难成功。
这让南天有些诧异,不知道是自己眼睛不好使,还是中间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路星星在听到南天说他去过房间的时候,原本笑嘻嘻的脸顿时一肃,连忙追问:“你走的时候是不是没关房间门?”
南天不明就里,但还是点了点头。
“怪不得。”
路星星看着南天喃喃:“原来那道突然出现的阳光,是这么来的……”
“兄弟你可帮了我大忙了!”
路星星兴奋道:“要不是你把门打开了,我还真不一定能找到出口,那我和少爷可就真的被困死在里面了。”
他正说着,就感觉被宋辞拧了一下腰间的软肉,顿时“嗷!”的一声痛苦到整张脸皱起来,赶紧低头往下看。
一直被路星星只顾着向南天炫耀他的帅气,而被遗忘在怀里的宋辞,无语的扬手“啪啪!”拍了拍路星星的头发。
好像是炸了毛的坏脾气猫主子。
“放我下来!你觉得这个姿势我会舒服吗!”
宋辞低喝道:“你手不酸是吗?”
两人的姿势确实比较怪异,要是路星星是站着的倒也还好,但他跪在地上,南天就站在他前面,不仅让宋辞的姿势很是难受,也让宋辞看起来像是被献佛的花。
也幸好没人看到现在这一幕,要不然宋辞打死路星星的心都有了。
他气呼呼的从路星星怀里挣脱站起来,不等向南天询问清楚外面的情况,就先发现自己裤腿上沾着鲜血。
宋辞疑惑的顺着血迹看去,忽然发现路星星的脚腕一直在哗啦啦的往外淌血。
像是被人拧到了最小水流忘了拧紧的水龙头,路星星脚腕上的那道伤口虽然不大,但血液却一直在往外冒,甚至染红了他身下的地砖。
但路星星竟然还傻乎乎的冲他说着好话,试图安慰他,还分出精力还边向南天了解情况,边笑嘻嘻的问他自己是不是超级帅。
这个傻子!
宋辞勃然大怒,一把拽住路星星的衣领往上拎:“你是傻子吗?自己受伤了没发现?”
路星星差点被衣领勒得喘不上来气,脸都憋红了。
他倒没生气,甚至心里还在想着,宋辞现在的力气是真的大,果然这里还不是真正的现实。
不过宋辞这么一提醒,倒是让路星星想起了之前被打岔忘记了的事。
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本在他印象中是个小口子的伤口,竟然哗哗淌血,而且血液的颜色鲜红妖冶,一看便知这伤口来得不对劲。
路星星仰头思索,心里大概有了数。
估计他不是被湖面上的白纸划伤,而是湖水中的死尸伤了他,才导致血液的颜色不对,而且止血困难。
路星星还在出神的时候,宋辞都快要气死了。
小少爷赶快向南天询问有没有医药箱,他记得张无病准备了很多。
南天却声音发抖带着哭腔的告诉小少爷,别提医药箱了,所有人和东西都消失了。
宋辞恨恨的磨了磨牙,觉得路星星怕不是老天看他不顺眼,派来报复他的。
但不高兴归不高兴,他也不能就这么放任着路星星不管。要不是他发现了不对劲,这傻子怕不是等血流而死才能想起包扎。
小少爷一边咬牙切齿的低声骂着路星星,一边摘下了围巾重新蹲下来,拽过路星星的脚就开始缠圈。
他不会专业的包扎,身边也没有能止血的药,唯一仅剩的方法,就是拼了命的缠得紧紧的,压迫血管让血液无法流出来。
好在现在小少爷力气大得很,这一点倒是能做到。
也让路星星疼得龇牙咧嘴,赶紧回过神说让他自己来他会止血咒!
这可是他因为之前的事情而意识到的最实用的符咒,回海云观的时候,专门缠着他师父学会的呢!
结果,当宋辞面色不虞的退开给他让出地方的时候,路星星冲着自己的伤口嘀嘀咕咕了半天,都毫无效果。
路星星当即傻了眼。
无论是南天还是宋辞,都见过燕时洵用止血咒的模样,符咒一出,血液立止,玄妙神奇得能够让最不相信鬼神之说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符咒的效果。
但路星星……
他怎么看,都像路边对着自己的脚说话的二傻子。
宋辞:“……他在干什么?”
南天:“不知道,可能孩子开心傻了吧。”
宋辞无语的走过去:“行了打住吧,没燕哥的本事,就别学燕哥的事。”
路星星委委屈屈:“我真的学会了,真的,我前一阵在海云观的时候还特意划了一手臂的口子试效果呢,真的你信我……嗷!”
宋辞拽着围巾的两端,手上猛地一用力,路星星顿时疼得眼泪都下来了。
不过被扎得紧紧的围巾虽然被血液浸透,却也肉眼可见的有了效果,血液流淌的速度变得缓慢。
宋辞拎着路星星的手臂将他搀扶着站起来,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这只是应急的方法,但要还是无法找到根治的解决办法,时间一长,路星星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有危险。
况且还是在这样一切情况都无法确定的危急情形下。
宋辞想起之前在房间里时,砸碎玻璃却只看到了砖块的事,便赶紧向南天询问。
双方将彼此所知道的信息都说给了对方听,房间和院子里的异状逐渐清晰。
“我和路星星一直都在那个房间里,而且我后来想了想,很可能是我们一进那房间,就开始出问题了,只是最开始的时候被我们忽略掉了而已。”
宋辞皱着眉道:“既然你说你那个房间也出了问题,而且谢麟还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这样的话,可能不仅是我们,而是所有房间都遭遇了危险。”
“不过我们现在得先活下来,然后才能去找其他人。”
路星星的声音在两人身边弱弱响起。
两人向他看去,就见恰好与他们站了反方向的路星星,在朝他们身后指着。
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传来。
南天猛地的一转头,就正对上了不远处几张惨白的脸。
正是之前追着他的皮影。
在路星星两人从房间里跑出来之前,这些皮影就在追着他,伸着手臂似乎想要抓住他,让他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摆脱了这些皮影片刻。
但就在他们处理路星星的伤口时,这些皮影又找了上来。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在路星星两人出来的那间房间里,响起了“滴答”的水声。
有了南天的经历在前,路星星和宋辞对视了一眼,心中冒出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该不会是……
之前湖水里的那些死尸,追出来了吧?
不需要他们过多的猜测,房间的门很快就被从里面缓缓推开,发出“吱嘎——”的牙酸摩擦声。
几人看过去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沿着门槛流淌下来的水。
随即,一颗湿漉漉的头颅出现在门槛后面,黑色的头发尽数沾在青白僵硬的脸上,像是索命的水鬼。
路星星没忍住爆了句粗口:“该不会之前就追了我们半天的那堆尸体,又找上来了吧?”
嘴上还带着些许残留的侥幸,但是路星星的手已经死死拽住了宋辞,随时准备拉着他就跑。
但很快,逐渐大开的房门后显露出来的景象,扑灭了路星星最后一点侥幸心理。
——整个摆放着道具的房间,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南天曾经见过的那些皮影道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整片看不见边际的水面。
水面上到处飘洒着纸钱,丧乐从不远处隐约传来。
而在门槛后面,一具具死尸从水面下浮现出来,层层叠叠的堆在门槛上,赤红的眼珠透过黑色的湿发,直直的看向院子里的几人,视线冰冷而死寂。
南天被那些死尸看得打了抖,没想到路星星之前遇到的是这种东西,比较之下,顿时觉得好像自己的还好一点。
死尸从门槛后面缓缓伸出僵直的手臂,看上去想要抓住院子里仅有的几个生人。
它艰难的张开嘴巴,用早已经失去作用的声带发出声音,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只发出了“嗬嗬”的气音,令人头皮发麻。
路星星看着身后围过来的皮影,还有左边逐渐在从门槛里出来的死尸,立刻拽起宋辞招呼着南天就往前跑。
边跑他还边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试图使出符咒来。
但是路星星却很快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不对劲。
他的经脉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感受不到。
修道之人长时间感悟天地和大道,冥冥之中与天地连接,就会感觉到“气”的存在,那种感觉妙不可言,玄之又玄,只有领悟过之后,才会知道原来真有这样的力量存在。
即便是路星星这样之前并不好学的人,也凭借着天赋感悟大道,体会过经脉身躯中有气流涌动的感觉。
但是现在,那种感觉消失了。
路星星一时愣住,脚步也慢了下来。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掌,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而原本还在期待着路星星用出符咒的宋辞:“…………”
在看到路星星表情的时候,宋辞就懂了,这是翻车了。
“……几秒钟之前还期待你的我,真是个傻子。”
宋辞面无表情的吐槽:“信一只狗会拆家都比信你会符咒强。”
“不是,这不是我的错啊!我绝对是学会了才离开观里的,为了这个我师父和好几位师叔道长差点没打死我。”
路星星赶忙解释,狼哭鬼嚎的道:“是这里有问题!我沟通不了天地了,一定是这里是哪个厉鬼的地盘,厉害到连天地都被屏蔽在外了。”
宋辞眼神死:“哦。”
他转头就对南天说:“指望不上这傻子了,我们来吧。南天你不是出身南溟山吗?会些什么吗?”
南天边奔跑着逃脱身后的皮影,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说是神婆血脉,出身南溟山……其实我阿婆太早把我送走,我也没学到什么。”
“虽然之前身上还放着几张燕哥给的符咒,但我在房间里的时候就看了,已经变成一团灰烬了。”
南天这么说着,将一直被他紧握在手里的织物,展现给宋辞看:“现在只剩下了这个,刚刚也是因为它,所以我才能从那房间里逃出来。”
宋辞在南天拿出织物的时候,神色有些动容。
路星星虽然被两人忽略在一旁,因为一条腿受伤,而不得不艰难的单脚跳着跑,嘴里还不断发出“嘶嘶”的疼痛抽冷声音。
但是,他却在思考之后,越发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证据之一,就是宋辞的力气。
要是没有宋辞即便无视他也不忘搀扶着他跑,就这么歪歪扭扭的蹦着,路星星一定会跌倒。
而原本,身娇肉贵的小少爷根本没有能够搀扶起他的力气。
要知道路星星虽然看着脸嫩年轻,天天笑嘻嘻没个正形,但他也是一米八个头七十一公斤体重的成年男性,想要搬动这一百多斤肉,可不是件容易事。
但宋辞做到了,而且轻松得像是根本没这回事一样。
再加上之前的止血符失效,现在的辟邪符驱鬼符也失效,就连他身体里的气流之感也消失不见。
还有变成纸人的谢麟,满院子失踪的众人……
路星星觉得,他们现在根本没回到现实里,他和宋辞只是从一个空间跳到了另一层空间,但这远远不是现实。
而且还有其他人没有被找到,谢麟也不知去向,就连燕时洵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他们连个能依靠的人都没有。
路星星不由得有些担忧,欲哭无泪的疯狂祈祷燕哥赶紧回来。
路星星心中暗道,要是燕哥能立刻就出现在他面前救出所有人,他甚至可以喊燕哥爸爸!
而宋辞也在听南天详细的说明了那些皮影的来源之后,忧心忡忡的皱起了眉。
“虽然谢哥看起来是一张纸人,但是因为那个房间里全是皮影,我能对比,所以我是真的觉得,谢哥的纸人和那些皮影太像了,要是把纸换成皮子,那根本就是一模一样的东西。”
南天诚恳的道:“我不是抗拒否定鬼怪存在的人,毕竟我阿婆和祖上都是干这个的。我敢肯定,谢哥的出事,和那些皮影脱不了干系。”
宋辞叹了口气:“就算确定和皮影有关系,我们现在也做不了什么。最起码在燕哥找到我们之前,我们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再尽量找一找其他人在哪。”
他的唇瓣紧紧的抿着,失去了血色,显得小脸苍白而忧心。
身为宋家小少爷,还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忧心至此。
但是谢麟……
宋辞想起,当年谢麟在丢了妹妹之后,是如何的歇斯底里,甚至数次想要自杀。
他抿着唇,在奔跑的途中回过身,看向身后追赶着他们的那些皮影。
“该不会……”
南天犹豫着开口:“谢哥变成了皮影人物吧?”
“我忽然记起来,当时挂在房间墙上的皮影,可是一个都没有少,谢哥的纸人是凭空出现的。但是。”
出身南溟山的南天想起来南溟山的死人祭祀,那里遵循着古老的习俗,用的依旧是真正的死人头颅和尸骨。
但是在南溟山外,更加普及的祭祀,是用馒头来代替人头,用烤乳猪等等来代替死尸。
虽然用的东西不同,但在流程上来说,无论是死人头骨还是馒头,对神而言,都是一样的东西。
想到这里,南天沉声问道:“如果是置换呢?将墙上的皮影和活生生的谢哥调换了身份,谢哥成为了皮影,而皮影已经变成了谢哥。”
宋辞眼瞳紧缩。
……
谢麟觉得,自己仿佛难得睡了一场香甜舒服的长觉,大梦不愿醒。
自从他丢了妹妹之后,就再也没有睡过一场好觉。
几十年如一场噩梦,却没有逃避的路途可言。
他克制不住的一遍遍回想起妹妹丢失的那一天。
早上出门的时候,妹妹还抱着小熊玩偶,乖巧的向他挥手再见,说哥哥晚上见。
他被可爱得心都像是被热化了的棉花糖,晕乎乎的觉得自己的妹妹简直就是小天使,正因为有她在,才支撑着他努力赚钱,想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妹妹。
谢麟确实做到了。
不过,快速上升直至顶峰的事业,却也带来了忙碌的副作用。
他注视着妹妹,心里甚至动摇,想着要不今天就不要出门工作了,反正是演唱会和电视采访,他应该可以推掉一天时间陪妹妹,亲自送妹妹去上学。
他在布置温馨的家门口半蹲下来,抱住妹妹好半天,却反而被妹妹拍了拍头安慰,奶声奶气的告诉他,要加油工作哦。
那时,谢麟蹭乱妹妹的头发,笑着应声说好。
然而,那却成为了他对妹妹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工作中,他接到了电话,对面急迫的告诉他,保姆和妹妹遭到了绑架,情况未知。
手机砸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那个时代最顶级的天王巨星,慌乱得眼前一片漆黑,站起身却踉跄跌倒,在旁边人的搀扶下起身,冲向事发地点。
从那一天起,谢麟就生活在地狱中。
他无限期推迟了所有工作,失去妹妹的每一天都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守着,哪怕最细微的进展和消息都能引起他的激动。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更深的噩梦。
保姆的尸体找到了。
同时找到的,还有绑匪的尸体。
郊外废弃的仓库中,刚一踏进去,就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
保姆坐在椅子上垂着头,已经没了气息。
但是在她周围,绑匪的死状却要更加凄惨恐怖万分。
十几个男人,没有一个人留下了全尸。
最完整的一个,也只留下了头颅连着脖子下面的一片胸膛。
更多的,都已经变成了一堆碎肉沫。
血液在落满了粉尘的宽敞地面上流淌,同样也肆意涂抹在四周的墙壁上,粘在墙上的碎肉中,偶尔还混合着一颗半颗眼珠,死死的瞪着来人。
肠子被抛了上去,挂在棚顶上轻轻摇晃,破碎的人脸上还残留着惊恐。
还有人整具尸体都在从仓库的最深处逐渐向大门蔓延,先是脚,腿,然后是流淌了满地的内脏,肠子拖出去十几米远,他的颅骨被砸碎在门边,手还在努力向外伸去。
血迹在他身下拖行了几十米。
像是他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想要逃离,却被人在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他爬一下,就剁掉他的一块肉。
给他希望,然后再彻底打碎。当他以为自己能够爬出大门逃出生天的时候,却彻底死在了门里,永远的看着外面,却一步也走不出。
他的眼珠被抠了出来放在门槛上,最开始进来的人没注意,“噗呲!”一声踩爆成两团血液。
简直就像是杀死他的人最畅快的嘲讽和复仇。
绑架的人自以为掌控一切,却没有想到,他也是其他人围猎场中被狩猎的猎物。
猎人哼着童谣,迈着轻快的步伐,不紧不慢追逐着猎物。
整个仓库,都是猎人盛大光荣的战利品,墙上涂抹的碎肉,就是猎人胜利的勋章,如同传统中挂在墙上的鹿头。
但最为诡异的却并非是这些。
而是仓库里的那些人体模特。
这里曾经是某个服装厂的仓库,后来废弃,就干脆将同样被淘汰下来没什么用的塑料人体模样,也都扔在了这里。
那些人体模特浑身惨白无色,脸上被刻出来的五官生硬,眼珠直愣愣的看向前方。
因为是被淘汰下来的,所以身上还多有裂缝和损伤,不少缺胳膊少腿,甚至干脆只剩下一半身体的。
而现在,那些原本被堆放在角落里的人体模特,却就站在仓库中央。
原本惨白的模特身上,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甚至有的模特身上还搭着绑匪们的碎肉块,还有的模特,塑料的手中抓着绑匪的器官。
模特的脸上也被溅上了血迹,配合着它们直楞生硬的视线,看起来诡异骇人。
乍一看,就像是杀了这些绑匪的,是这些没有生命的塑料模特一样。
整个仓库到处遍布着碎肉血液。
一些年纪小或者经验不足的经办人员,刚一看清这场面,当即就冲出去哇哇吐到连酸水都空了。
但是看到这场景的谢麟,心中却只有一个想法——
如果所有人都死了,那,他的妹妹呢?
好在最后地毯式的进行化验,并没有发现他妹妹的DNA,证明他妹妹并没有变成这堆碎肉的一员。
经办人员告诉谢麟,他们怀疑这是一起黑吃黑案件,合作的两方可能中途出现了什么差池,导致留在服装厂仓库的绑匪被灭口,并且试图将现场伪装成变态杀人狂魔犯案的情况,抹消了所有的证据,还装神弄鬼扰乱探查视线。
而谢麟的妹妹,则被另一方带走。
谢麟听到这话时,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但在别人眼中,他的神情扭曲癫狂,已经彻底崩溃了。
立刻就知道的死亡结局,或是留下一线生的可能,让人苦苦盼望却不得。
不知道哪个更加悲惨。
谢麟想,只要绑匪给他打电话,他愿意掏出所有的财富,甚至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只要……把妹妹还给他。
但是,他从未接到过等待的电话。
谢麟在巅峰时期宣布退圈,专心致志的耗费自己的全部的精力时间和财富,去寻找妹妹。
可是每一次,别人都是摇头叹气。
也有人看不过去谢麟一副疯癫落魄的模样,拍着他的肩膀,不忍心的劝他,不要再找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可是谢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很多年前,年仅十三岁的他,还是个在村庄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有一顿就吃一顿,从来不期待明天,也不觉得生命有什么美好可言。
就,只是活着而已。
但是,那个在农田里啼哭不止的小婴儿,却给了他新的信仰和梦想。
谢麟至今都无法忘记,当他俯下身将婴孩抱起来的时候,那小小一团的婴孩,看着他,甜滋滋的笑了起来。
可爱极了。
噗通,噗通。
小小的心脏在跳动,那是生命的脉搏。
小少年忽然间福至心灵,“啊……这就是生命啊”的想法,油然而生。
从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和妹妹紧密相连在了一起。
与其说他们相依为命,不如说是妹妹给了他好好生活下去的动力。
也成就了如今的谢麟。
而失去了妹妹,他也就失去了一切。
谢麟游魂一样的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入目的一张张脸却看不清五官,连声音都渐渐从耳边远去。
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之疯狂尖叫摇旗呐喊崇拜不已的歌神,开启了一个黄金时代的传奇人物,其实所需要的很少。
少到只需要一个人——他的妹妹。
即便被宋辞救回来,又经过了漫长的治疗和康复时间,但谢麟却依旧没有放弃过寻找妹妹,每一夜都是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眼前的黑暗都出现了幻象,重新回到了当年的那天早上。
妹妹抱着小熊,乖乖的抬起肉乎乎的爪爪向他挥手告别。
谢麟总是愣愣的看着幻象,笑着笑着就有眼泪流下来,打湿了枕头。
“哥哥。”
妹妹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真让人放不下心呀,不是告诉你要加油工作嘛?现在怎么这样一幅样子,噫——你才不是皎皎的哥哥,皎皎的哥哥是大英雄。”
谢麟知道,自己又幻听了。
他竟然听到了妹妹的声音。
但即便如此,谢麟还是慌忙睁眼看去,不肯放弃一丝一毫看见妹妹的机会。
可这一次,眼前的景象却和往日的幻象不同。
妹妹穿着之前从未见过的漂亮小裙子,怀里抱着雕刻精美的木偶娃娃,笑眯眯的坐在火炉边,向他看来。
“哥哥早上好呀。”
妹妹欢快的向他说道:“没想到还能再看到哥哥,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嘛?”
谢麟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缓不过神来。
炉子里的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砖石的房屋墙壁四处都被火焰熏得漆黑,透过窗户还能看到外面的村落景象,隐约还有深蓝色的湖水波荡。
而房屋里到处都打着木架子,上面搁置着不少雕刻到一半的木工作品,还有小小的木头人坐在木架上,细细的小木腿垂下来,小木头人的手臂撑着还没有被刻出脸的脑袋,朝谢麟看过来。
木架上摆放着的木雕人头和人形雕刻,整齐划一的扭过头,齐齐朝谢麟望去,黝黑的眼窝空洞,连注视都无声无息。
妹妹歪了歪头,她坐在比她还要高不少的椅子上晃荡着双腿,小小的一团可爱极了。
“哥哥好像不相信我还在,不过,没关系。”
妹妹笑得很甜:“我们马上就会相见,哥哥已经去接哥哥啦,还有哥哥的朋友,也一起来这里做客。”
“哥哥,皎皎很想你,来陪皎皎好吗?”
谢麟注视着眼前这个女孩,喉结滚了滚。
不知是房屋中的炉火烧得太旺还是别的原因,他的后背渗出了一层薄汗。
他妹妹失踪的时候也不过几岁而已,现在几十年过去,要是妹妹还活着,也应该长成大姑娘了。
但是在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和很多年前失踪的妹妹,一模一样。
无论是样貌还是年龄,分毫不差。
谢麟也在寻找妹妹的过程中拜访过不少大师,想过借用玄学的手段寻人,因此也听说了不少传闻。
比如,鬼怪会窥见人心中最深的眷恋,假作成那人的模样,引诱生人一步步踏进死亡。
比如,当梦中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时,不要回答。
那是鬼怪在上身,想要抢走生人的魂魄和阳气。
他知道这一切。
但是,但是……他想念他的妹妹了啊。
在女孩的注视下,谢麟喉咙酸涩,抖着嘴唇开了口,声音嘶哑的应道:“好。”
就像是很多年前的那个早上,他答应他妹妹早点结束工作回来陪她那样。
——即便是鬼怪也行啊,让我,让我见一见我的妹妹。
热泪从谢麟的眼角滑落。
妹妹甜甜的冲他笑。
炉火猛然熄灭,房屋陷入一片黑暗。
一声巨响从黑暗中传来。
“砰!”
谢麟一惊,猛地睁开眼睛,不等他看清眼前的场景,燕时洵的脸就先进入了他的视线。
“谢麟?你怎么在这?”
燕时洵皱着眉,大步流星的走过来,一把拽住了谢麟的衣领就拎着他往前走。
“你们不是在第一进院子里参观吗,你怎么会跑到这里?前面出了什么事吗?”
谢麟头晕晕的反应了好半天,才逐渐在刺骨的寒风中渐渐回过神来。
他向四周望去,却发现山峦隐没于黑暗和冷雾,村庄的轮廓隐约可见,几盏昏黄灯光从远处的窗口透露出来,人影晃动。
“燕,燕先生?”
谢麟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这是哪,发生了什么?”
燕时洵诧异的看了谢麟一眼,嗤笑道:“这话我还想问你呢,你不是和其他人在一起?”
对于谢麟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里,燕时洵确实抓不到头绪。
他和张无病被死尸和皮影围攻于戏院之中,前后左右皆无退路,唯一仅剩下的一途,就是硬闯。
燕时洵不得不将戏台上的女性人偶算进他的计划中。
他本来不愿意这样做,毕竟无论是皮影戏还是木雕人偶,都在说明这女人生前含着怨恨而死,很可能是导致了目前困境的最大原因,但同时也可能是还有拯救可能的魂魄。
但眼下并无其他退路,燕时洵无奈,只得准备挟持女人以逼退所有的死尸和皮影,在戏院中找出一条通往湖水外面的路来。
——所有死尸和皮影攻击他们,都是由这女人一手操纵。
既然如此,那想要强行破解困局,关键也在女人身上。
就在燕时洵刚准备动作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原本漆黑的夜幕中,竟然出现了一轮月亮。
月亮与太阳相对,一直都是阴气的代表,很多动物草木也有拜月的习惯,“拜月成精”的传说一直都在民间流传。
而从一开始,戏院中的空间就根本没有月亮,这在燕时洵看来,是另一重这里隔绝了外界天地的证据。
可现在,月亮却突兀出现。
同一时刻,周围的鬼气迅速暴涨,已经远远超过了寻常鬼怪所能带来的程度,也比戏院中之前的鬼气还要浓郁。
燕时洵心中先是戒备,但随即就发现,这些力量似乎对他很是亲昵,并没有伤害他的意图不说,还往他经脉里钻。
他停下原本的动作,抬头往月亮上看去,却怎么看怎么觉得,那月亮上……是有一个人影吗?
嫦娥?
燕时洵纳闷。
但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之前邺澧将力量借给他的时候,也是如此!
也就是说,那月亮是邺澧在皮影戏之外送进来的力量的化形,象征着鬼神与天地比肩的超然地位的同时,也在向他输送着力量。
邺澧和他被隔绝在了不同的空间,却没有放弃寻找他,而是隔着虚假的天地找到了他,将自己的力量借给了他。
燕时洵刚想通前因后果,就发现夜幕上的月亮疾速坠落,砸向戏院。
昏黄的光明亮阴冷,却清透的照明了整个戏院,将原本的红烛光驱散。
不仅燕时洵发现了越来越近的月亮,戏台上的女性人偶也发现了这件事。
她的嘴巴猛地张开,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但是很快,更加巨大的撞击声轰然响起,吞没了所有的声音。
砖石脱落房梁倾倒的尘土中,燕时洵看到那些死尸和皮影都哀嚎着化为齑粉,而女性人偶从原本端坐的戏台上起身欲逃。
整个戏院在轰隆隆的声响中迅速坍塌。
只有被邺澧借给了力量的他,因为同源的力量,而在这样如同毁灭之灾的局面中,毫发无损。
那些尘埃甚至连他的衣角都没有沾上。
张无病被他扣在怀里的时候还在吱哇乱叫着,但很快就随着戏院的残骸一起坠了湖。
张无病:咕噜噜哇咕咕……
一连串的水泡从张无病嘴巴里冒出来,朝水面升起。
燕时洵睁着眼,借着月亮未消退的光辉,看清了幽暗湖水下的一切。
等他再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了湖边的岸上。
身上却连一滴水都没有沾上。
反倒张无病被呛了一肚子水,跪在一边可怜兮兮的在吐水。
就像是鬼神的偏爱,不让自己的爱人沾上半点阴凉湖水。
燕时洵的眼眸中染上笑意。
邺,澧……
他低声轻念着鬼神的名字。
但一转身,燕时洵就发现了不远处呆愣愣站着出神的谢麟。
燕时洵先是怀疑这是否是鬼怪假扮了谢麟的模样,但很快就在观察和试探中惊讶的发现,这竟然是谢麟本人。
于是他一把拎起还在吐水的张无病,走过去把一副魂魄出窍模样的谢麟也带着走。
他本来还想问问谢麟有关于其他人的情况,没想到谢麟茫然的摇了摇头,说自己好像睡了过去,一睁眼就在这了。
谢麟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南天冲着分屏镜头向观众们介绍皮影戏的画面。
虽然谢麟什么也不知道,但光是从他这几句话,燕时洵就知道,其他人绝对是出事了。
况且,如果其他人出事,那就说明被他留在院子里的邺澧,也发生了某些他不清楚的意外。
虽然暂时能够确定邺澧没有出事,毕竟邺澧还能从另一边帮他解决他这边的困境,但是燕时洵还是对现在失去掌控的局面有些担忧,想要立刻确认邺澧的情况。
他必须立刻赶回皮影博物馆才行。
但是刚走了两步,燕时洵眼角的余光从旁边的村庄扫过,却忽然顿住了。
——他们现在经过的村庄,和皮影戏里两次三番出现过的村庄,几乎一模一样。
燕时洵停下了脚步,皱着眉朝村庄望去。
透过一个个亮着灯光的窗口,后面的人影隐约晃动,似乎是村民。
他们的眼中透露着恶意,无声无息的在黑暗中注视着燕时洵。
随即,房门被推开的“吱嘎”声,一声接一声响起。
村庄的灯光渐次点亮。
村民们一个个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就站在原地,不发一言的注视着燕时洵。
“燕哥我们……”
张无病吐水吐得连眼睛都冒水了,他可怜兮兮的抽着鼻子抬起头,刚想向燕时洵说些什么,就透过模糊的视野,和那些村民们对上了目光,顿时被吓得清醒了过来。
燕时洵果断出声:“跑!”
第252章 晋江
燕时洵一手拎着张无病另一手拽着谢麟,像是拎着两只麻袋一样,两个成年人的重量在他手里轻松得像是不存在。
张无病之前又是呛了水,又是被寒冷的湖水泡过,现下整个人软绵绵的没力气,全靠燕时洵撑着他在往前走。
谢麟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还沉溺在刚刚见到了妹妹的事,一部分神智还没回笼,完全是一副别人说什么他就下意识做什么的木楞模样。
看着这两人的情况,又看了看那些村庄里走出来的人,燕时洵颇觉有些头疼。
虽然刚刚只有短暂几秒钟,但燕时洵还是借由从窗户透露出的灯光,看清了最前面几个村民的脸。
正是之前那几个海报上得意骄傲的皮影大师。
也是湖水中的死尸,和戏院里满脸惊恐死去的皮影匠人。
反复出现的村庄意象和相似的面孔,以及最开始在电视机上放映过的皮影戏。这所有的碎片,都在燕时洵的脑海中逐渐被拼凑出了完整的拼图,让他捋顺了整个事件。
出问题的不是皮影博物馆,而是皮影。
张无病自己也说,他觉得自己应该关了光碟机。
现在看来,张无病的记忆没有出错。
燕时洵和他一起去关光碟机的时候,危机已经悄然降临,皮影戏里被村民围困攻击的那个女人,将他们拉进了皮影戏中。
所以他们才会一直无法离开第三进院子,就连天地也被隔绝在外,无法进行卜算或符咒。
那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在天地中,而是在皮影戏里。
跑不出第三进院子,是因为皮影戏台搭建的景致就是这一方空间,在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所以之前在第一次进入戏院时,燕时洵两人才会在离开戏院大门后,坠入漫长深渊。
他们进入了操纵皮影的女性冤魂的神魂深处,因此才得以在此窥见一丝真实。
燕时洵猜测,他和张无病现在不是人,而是皮影人物。
人和皮影的身份对调,于是连天地鬼神都欺瞒了过去,没有发现这里的异常。
而一路上发生的所有事,也在证明着他们此时所在的皮影戏,就是当时他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一出戏。
只是,曾经苦苦哀求村民放过她的女人,却成为了掌控皮影的人,而所有的村民,都是被操纵的皮影。
只有他们还尚能自主活动,有着自己的思维和意识。
但是燕时洵无法确定,如果这样继续下去,会有什么事发生,会不会到最后,他们也会像那些村民一样,变成没有了自主意识的皮影,被操纵着活在皮影世界里。
而这些村民……
燕时洵抬眼看向村庄里的村民们。
他们已经从最开始静止不动的状态动作了起来,像是接到了指令,手里挥舞着农具,在向他们快速追赶而来。
当年追逐着女人的村民们,此时却被女人操纵着,盯上了他们。
从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上,燕时洵怀疑,是否村民们现在追赶他们,就是为了要将他们真正的变成皮影,永远留在这里。
理智告诉燕时洵,必须从这里离开,回到现实。
但实际情况却是,这里根本就没有向外通行的路,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和绵延的村庄,奔跑的道路永远没有尽头。
他们仿佛就是当年逃命的女人,景象渐渐重合。
身后的村民越来越近,逃出生天的可能越来越渺小。
女人愈发的绝望,疲惫到连哭泣的力量都没有了,脸上已经干涸的泪痕被山风吹得刺痛,疲惫到极限的身体让她感受不到自己的脚在哪里,却根本不敢停下来,只能靠着惯性机械的往前跑。
好像只要她不停下来,就能跑出噩梦一样的村庄。
没有人能来救她,她颤抖着瘦弱的肩膀,咬牙坚持,却最后还是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女人抬起头,夜幕上无星无月,照不亮她的路。
老天爷啊,为什么我要经历这种种,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过!为什么坏人杀我丈夫,抢我钱财,害我一家性命,却还能活得好好的。
你不开眼啊老天爷,不开眼啊——!
女人声声句句泣血的指责,绝望的在燕时洵耳边响起。
燕时洵能够感觉到,自己在这一刻仿佛就是几十年前的那个女人,他的胸臆间也充斥着对天地大道的愤怒,有想要摧毁一切的冲动。
但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他不是几十年前求救无门的那个女人。
没有人去救她。
但是,却有人在等他。
燕时洵看到,在道路的尽头,站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邺澧身着一袭黑色长袍,就连四周的黑暗都被他暴怒的气势惊骇到而退却,而他的眼眸穿透过山间的冷雾和昏暗,紧紧注视着向他奔跑来的燕时洵。
他就像是不会倒塌的巍峨高山,就算天地陷落,他也能支撑起天空和大地,将有他所爱之人的人间,牢牢护于身前。
那是天地都承认的鬼神偏爱。
曾经冷眼注视人间,失望说出人间无救的鬼神,在被心爱的驱鬼者吸引之时,也重新踏进了人间。
因为心爱之人存在于人间,拯救生命,所以,鬼神也与驱鬼者并肩而立。
但是,一切都有一个前提,就是——
不要,伤害,他的驱鬼者!
此刻,鬼神惊怒。
邺澧看到在燕时洵身后追赶他的村民,还有从村庄里溢散出的恶意和鬼气,从燕时洵消失在身边后就一直积攒在心中的怒气,喷薄而发,如巨涛咆哮着滔天。
黑色的雾气从邺澧身后升腾而起。
邺澧迈开长腿,迎向燕时洵而去。
他没走一步,脚下的土地就坍塌一寸,黑暗的深渊侵袭而来,恶鬼顺着断崖攀爬而上,从被酆都之主放开了限制的苦牢中离开,阴冷的目光落在了那些村民和村庄上。
原本在燕时洵身后追赶着他的村民们,忽然有种被盯上了的恐惧感。
好像他们只是弱小的兔子,自以为是的想要狩猎猛兽,殊不知激怒了真正恐怖的存在,于是虎狼从围栏中被放出,死死的盯住了兔子的后颈,张开血盆大口。
村民们原本挥舞在手中的农具瞬间停顿住了,奔跑向前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在看清了前路的景象时,愣愣的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邺澧大跨步冲着燕时洵走去,虚假的天地山河在他身后分崩离析,发出巨大的轰响,像是毁天灭地的景象。
而取而代之的,却是从未在世人面前展示过的酆都苦牢。
高山险峰,山脉绵延,猩红血水汇聚成长河拍击两岸,死尸鬼面沉浮翻涌,锁链之声不绝于耳。
山峰长河,处处皆是凶悍恶鬼。生前罪不可恕,死后酆都偿还。
触目所及之处,都被血色与黑暗笼罩其中。
千百年来被囚困于此的鬼魂罪孽深重,日夜受罚不得离开,啼哭至泣血,惨叫声和嚎哭声绵延不绝,鬼差狰狞狠戾,
群鬼在邺澧脚下的深渊中狂喜尖啸,一只只骨爪扒着残余的地面爬上来,幽暗的目光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锁定住了那些村民。
然后,真正凶残的恶鬼咧开嘴巴在笑,刚刚还气焰高涨的村民,却在瑟瑟发抖。
他们扔下了手里重做武器的农具,转身就拔腿狂奔,拼了命的在往村庄和湖水里跑,好像那里能给他们些许安全的庇护。
但是比起被女人所怨恨而杀死的村民,能够被押入酆都的鬼魂,才是真正的穷凶恶极。
群鬼之中,有生前屠城之人,有杀戮千百人之人,它们的魂魄上,无不缠绕着沉重的罪孽。
而现在,群鬼狂喜高呼,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离开酆都苦牢的机会,兴奋的冲向那些村民,玩弄老鼠一般的戏耍恐吓,看着村民们惊恐的脸而尖锐狂笑。
做恶鬼就是有这样的风险。
——总是有比恶鬼更恶之鬼,黑暗深处,还有更深的地狱,地府之上,也有酆都。
而当恶鬼惹怒了立于众鬼之上的酆都之主……
只以为是恶鬼的鬼魂,终于在这一刻,见识到了真正的地狱。
他们发出呜呜哭声,悔恨不已。却连带着村庄和湖水一起,被群鬼步步紧逼围攻,肆意摧毁着村屋和村民罪孽的魂魄。
厉鬼嘻嘻笑着,用怜悯的口吻向爪下的村民问,你怎么有勇气去惹那位鬼神的爱人呢,你看,报应来了。
村民想要爬向湖水,却被恶鬼一脚踩碎了头颅。
湖水之下的死尸也被恶鬼捞了出来,抡在手中笑嘻嘻的戏弄。
原本建在湖中央的戏院已经坍塌成一片废墟,周围的村庄和湖水都一片狼藉,再也看不到之前的诡异莫测,只剩下被怒气裹挟扫荡后的断壁残垣。
戏院中,原本端坐于戏台上的女性偶人不知所踪。
但是现在,没有人注意到她。
张无病和谢麟都被眼前发生的景象惊呆了,酆都苦牢群鬼嚎叫,将张无病吓得瑟瑟发抖,眼含泪水。不过他还是大抵猜出,应该是燕哥身边的那个人来救他们了。
但本就是刚加入节目不久的谢麟,却根本不熟悉这些情况,也在看到邺澧之后就立刻遗忘了他,脑海中没有邺澧的存在。
他看着裹挟着狂风与黑暗走向他们的高大男人,还有周围狰狞的恶鬼,只当这是鬼要来杀他们了。他心中苦笑,只觉得自己怕不是要死在这里。
然而下一刻,两人的眼睛瞬间睁大,整个人都愣住了。
燕时洵不避不躲的站在原地,他看着向他走来的邺澧,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唇边已经先勾出了笑容的弧度,锋利的眉眼柔和了下来。
在李乘云死后,遇到邺澧之前,他从没有试过与其他人同行,也从不期待会有人来救他。
下雨了自己撑伞,遇到鬼怪一个人打,受伤也独自包扎。
但是,邺澧给了他这份期待,并且让他的信任和期待,从没有一次落空。
邺澧曾告诉他,呼唤他的名,他就会出现。
燕时洵没放在心上,但邺澧,却一直都认真对待。
而现在,燕时洵看着在必死的困局中忽然出现,生生敲碎了整个虚假天地的邺澧,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安定了下来。
有这样的一个人,似乎也不错。
不管是作为同行者,伙伴,或是……其他什么。
燕时洵笑着注视着走近的邺澧,还没等开口说什么,邺澧就长臂一捞,用力的将他抱进了怀中。
这是个足够坚实的怀抱,邺澧挺括的胸膛足以遮蔽任何风雨。
这也是一个足够用力的拥抱。
邺澧将燕时洵死死的拥在怀中,修长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像是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想要剖开自己的心脏神魂,将珍宝藏于其中,那样才能让珍宝不被他人抢夺觊觎,不受半点损伤。
燕时洵猛地撞入邺澧的怀中,下颔搁置在他的肩膀上,眼前就是他的脖颈侧面,甚至能够看到因为暴怒和紧张而迸起的青筋。
他愣了一下,随即轻轻笑了起来,没有拒绝这个拥抱。
邺澧微微低下头,轻蹭着燕时洵的头发,颤抖着苍白的唇瓣,在他的发间落下细碎的吻,感受着怀中人的温热和心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认他真的在自己的怀中,毫发无损。
邺澧无法描述,当他发现阻止他寻找燕时洵的力量,竟然来源于千年前的他自己时,是如何的惊怒与担忧。
他在害怕,害怕燕时洵受伤,害怕失去燕时洵。
更害怕……是自己的力量导致了这一切。
所幸他来的还算及时,事情还没有滑入恐怖的深渊,还来得及护住他心爱的驱鬼者。
“放心,我没有受伤。”
燕时洵笑着道:“你来的很及时,我……”
不等燕时洵说完,他就察觉到邺澧稍稍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邺澧垂眸注视着燕时洵,然后,轻轻的低下头,靠近燕时洵的脸颊。
他满怀虔诚与爱意,在失而复得后的怒火和庆幸中,在燕时洵的额头上,落下了一吻。
微凉的吻一路向下,像是柔软清冽的晨风吹拂。
燕时洵愣了一下,已经伸向了邺澧的手臂却最终没有推开他,而是愣在了半空中。
最后,带着试探般的,轻轻环住了邺澧的腰身。
在群鬼尖啸和村民们的呜咽哭声中,酆都踩碎了虚假的天地,重现于人间,群鬼乱舞,血水成河,映红了夜幕。
而酆都之主和人间的驱鬼者,却不再将眼神分给鬼怪。
他们的眼中,只剩下了近在咫尺的彼此。
第253章 晋江
路星星觉得自己快要怀疑人生了。
他发誓,他真的在回到海云观的时候,和他师父宋一道长认真学了很多东西,这一次,他绝对非常认真真的没有偷懒!
不仅如此,他还被强制压着硬生生背了很多足有几十厘米厚的典籍手札,背得他都快吐了,还要被他师父骂,那几天简直是过的是暗无天日。
等到要参加节目这一期的拍摄时,好几位师叔道长还特意考了他功课,他合格了才放他走。
出海云观山门的时候,路星星热泪盈眶,喜极而泣,终于体会到了正常学生们补课和考试的痛苦,觉得自己可算是解放了可以撒欢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对自己那一段时间里学过的东西,堪称是记忆深刻。
为了不再重新体会一下那种背书地狱,路星星可以拍着胸脯保证,就算他忘了自己叫什么,也绝对不会忘记符咒!
但是他膨胀的自信,此时却被满院子的皮影和死尸砸了个稀巴烂。
为什么这个符咒就算不生效啊!
这不可能!
路星星十根手指都要扭成面条了,结果一点效果没有不说,还让他看起来更像是村头智力不全玩手指的二傻子。
“真的,你信我啊,这题我真的会!”
路星星眼含热泪的看着宋辞。
宋辞:“…………”
宋辞果断的告诉南天:“就靠你了,你能记住什么就用什么吧,反正有这傻狗在,局面不会更糟糕了。”
“喂!少爷!你听我说话……啊啊啊我手指抽筋了!好疼QAQ!”
路星星捧着自己的手指,疼得龇牙咧嘴,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
宋辞一手掰下旁边年久失修的门板,拿在手中抡圆了就朝追上他们的死尸打过去,“啪!”的一声响就把那死尸爆了头,击飞出去老远。
眼前的危机暂时解除了,宋辞这才无语的回头看向路星星,对这个失血到手软脚软的家伙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路星星,你敢帅过三秒吗。”
路星星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一直都很帅。
他去年还被评上了十大最帅音乐人的榜单呢!
宋辞冷笑,并不相信他:“你要是做得到,宋家的公司送你。”
路星星:怎么有点扎心的感觉呢,是我的错觉吗?
不过,即便这么说着,宋辞还是叹了口气,认命的帮路星星把纠结在一起的手指头掰开。
“我说真的,这真的不是我的错,绝对是这个博物馆有什么猫腻,让所有的符咒或者别的术法都无法生效。”
路星星忧心忡忡的道:“我觉得这里比之前遇到的都要危险,远远要比我们看到的还要可怕。”
宋辞翻了个白眼,明显并不准备相信路星星的话:“你已经没信誉了,蠢星星。要是燕哥说这话,我信。你说?”
宋辞上下打量了路星星两眼,然后“呵!”了一声。
路星星:“???”
我觉得你在嘲讽我啊,是我的错觉吗?
南天同情的看了路星星一眼,但并不敢在宋辞明显不高兴的时候说什么。
况且,他也只是个猜测而已。
——他也和路星星有同样的感觉。
因为南天被证实是南村最后剩下的人,是南阿婆的血脉,又有心维护南溟山的民俗,将那里好的文化传承下去。
因此,那两姐妹将南溟山留下来的东西,统统都甩给了南天,大致交待了他一些有关于术法和传承之后,就将这些都扔在脑后,开开心心的去和老板娘一起经营民宿去了。
得益于此,本就是神婆血脉的南天,也算是对这些东西有了粗略的了解。
虽然肯定比不上燕时洵,就连海云观随便一个没出师的小道童都比南天强,但他好歹也是有所顿悟,能够模糊的感受些什么。
而在南天绞尽脑汁想要驱赶那些皮影和死尸的时候,也惊讶的发现,就连自己仅会的那一点皮毛,都不起作用了。
不过,他毕竟是个初学的新手,对自己的判断并没有自信,只当自己是学艺不精,一知半解,所以才会之前有效果现在就不灵了。
但如果正统道学出身的路星星都这么说……
南天又对自己的判断有些动摇了。
他是真的觉得,这里好像屏蔽了天地,连他们自己都不是人了,反而那些皮影看起来更有人鬼之气。
南天甚至怀疑,是不是他们在画里啊,就像是以前听说过的聊斋故事那样。
但是这话不管怎么听,都颇觉得有些离谱。怕宋辞呵呵自己一脸,南天也在有了路星星这个前车之鉴的情况下,默默闭了嘴,准备再看看。
因为路星星两人能够逃出房间,是南天打开了房门,给他们在没有出口的房间里辟开了一条生路。
所以,路星星怀疑是否其他人也是这样的情况。
几个人各自对了一下自己的记忆,确认了每位嘉宾在哪一个房间,然后在被追杀的途中,还不忘时不时去房间里看一圈,看看有没有其他人逃了出来。
毕竟路星星会些道术,但是其他人却只是普通人,和南天在一起的谢麟都能失踪,就更不要提其他人了。
路星星担忧他们只有短暂的生机,因此生怕错过,一定要确保他自己能够在其他人出现的第一时间发现他们。
可惜,不管看几次,房间里都依旧空荡荡的没有人影,路星星的期冀一寸寸落空。
他掰着自己抽筋的手指头,还在嘀嘀咕咕的说着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
但就在这时,路星星的耳朵动了动,忽然听到了从旁边房间里传出来的一声“咚!”
他错愕的看过去,随后眼睛里染上惊喜,立刻单腿蹦着往那边冲去。
因为脚腕的伤口一直不愈合,只能靠着物理方式延缓血液流失速度,所以对路星星而言,现在整只受伤的脚就像是消失在腿腿末端了一样,脚一放在地上,就像是用断肢走路一样疼。
所以他不得不滑稽的用不熟悉的单腿蹦的方式往前跑,跑得急了就忘了自己脚伤的事了又放在了地上,然后疼得又“嗷呜嗷呜!”的吱哇乱叫。
看得南天目瞪口呆,而宋辞满脸嫌弃:“这家伙,又要干什么?”
路星星判断出他听到的声音,是从安南原和赵真去参观的那间房间里发出来的。
他兴高采烈的一推开门,小伙伴的名字还卡在喉咙里没有喊出来,就看到正对着房门的那具等身高的木质骨架,在朝他倒来。
路星星刚刚听到的声音,就是从这具骨架发出来的。
骨架的手指还直直的向前,眼看着就要往路星星胸口的方向去,简直像是一把插进胸口的刀。
路星星哇哇乱叫着,赶紧扶着房门单脚往旁边跳去。
“轰!”的一声,骨架摔在地面上。
而路星星也看清了房间里的情形。
安南原和赵真站在房间深处,但他们周围却围了一圈的木质骨架,有大有小,全都整齐的看向两人。
并且,那些骨架,会动。
木质骨架一步步向前,包围圈逐渐缩小,它们伸出去的手臂指向中间的两人,他们避无可避。
两人左冲右突,试图冲出包围。
但那些骨架被打磨得精细圆润,却唯独指骨锋利,稍一被它碰到,就是一道口子。
安南原的衣服都已经被划成了一块破布,看起来活像个英俊的乞丐。
崩溃大喊着的安南原,忽然就发现房间里的光线变亮了,像是谁打开了灯。
他疑惑的抬头看,却透过眼前的骨架,与站在门口的路星星对上了眼。
安南原一愣,然后瞬间兴奋了起来:“星星!”
他高高兴兴的朝路星星挥手:“快来!我们在这里,快来救我们!”
路星星也很高兴,他扶着门槛大喊:“救不了!你们自己想办法赶紧出来!”
路星星其实本意是想说这地方有古怪,他的符咒和术法全都失效了,脚还伤着,像这种差不多半米的门槛他属实是跳不过去,安南原和赵真最好赶快从里面出来,外面的院子都比里面安全多了,还有南天在,他们可以守望相助。
但是想了想,这话太多,他失血过多有点累,不想说那么一长串,就干脆缩略了一下。
于是,造成了房间里两人的误会。
安南原:“…………”
那你还那么高兴干嘛?
赵真无奈的摇摇头,却也不太失望。
都一起同行这么久了,他还能不了解路星星吗?
再说,他和安南原刚刚莫名其妙出现在一个村庄里,到处都是追赶着他们的骨架,他也是自力更生,计划里原本就没有路星星,因此现在也没什么失望可言。
不过,赵真还是觉得有些怪异。
在村庄里时,每一户人家都空荡荡的,不像是真实存在的村庄,而像是被人画出来的,并且已经画了很长时间,连颜料都在氧化褪色。
所以才会色彩灰暗,建筑上却连一处划痕都没有。
眼见着他和安南原要陷入绝境中,被那些骨架追赶得在往湖边跑,他们站在湖边,前面是水,后面是追兵,看起来逃命的方法只剩下了跳进湖水游走。
但就在赵真提出这个方法之前,他们身后的村庄,竟然轰隆隆开始倒塌,而那些骨架也惊恐的上下牙齿敲击,似乎是遇到了极为恐怖的事情,甚至开始逃跑。
赵真和安南原对视了一眼,满头问号。
发生了什么,地震吗?还是他们真的有这么吓人?
但不等他们想明白,四周的景象就忽然转换,再也没有村庄或湖水,而是回到了最开始参观的那间房间。
他们刚一睁开眼看清楚,就发现四周摆放着的那些木质骨架,竟然“咯咯”的扭过头看向他们,随即从原本的展台和支撑架上走下来,朝着他们围了过来。
安南原都快疯了。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自动为他开始播放以前看过的恐怖电影,会动的木偶,会杀人的木偶,杀了主人代替主人身份活下去的玩偶……
不等那些骨架真的杀死他们,安南原就要被自己的联想吓得精神失常了。
不过他觉得,自己从此要对木头雕刻的东西有恐惧症了。
——妈妈呀,这也太吓人了!顶不住啊。
赵真还保持着冷静,即便被木质骨架围攻,他还扬声向门口的路星星喊道:“星星你就站在那,帮我们开着门,我们一口气冲出去!”
路星星眼睛“噌!”的就亮了,瞬间懂了赵真的意思。
“哦哦我懂!然后在你们出来之后立刻关上门对不对!”
赵真的眼睛里染上笑意,大声应道:“对!”
旁边的安南原眼神复杂的看着这两人:大声密谋?你们就欺负这些骨架子没什么脑子智商吧。
不过在路星星无法使用符咒,他们又被围攻的情况下,这也确实是能找到的最好方法了。
安南原抓住赵真的手,深吸一口气,眼睛一闭,就“啊啊啊!”的闷头往外冲。
骨架锋利的指骨在他们身上留下一道道伤痕,两人却不管不顾,丝毫不在意受伤的拼命往外冲。
要是怕受伤的话,只能越来越束手束脚,到最后连一点逃生的可能都没有了。
还不如趁着现在,立刻冲出一线生机!
路星星也很配合。
他紧张的注视着两人,在两人马上就要冲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握紧了大门,沉下心开始倒数,十,九,八……
就在两人一跃身跨过门槛冲出来的瞬间,路星星立刻将手里的房门“砰!”的一声狠狠摔上,然后用自己的体重压上去,手指一刻不敢停的赶快去锁门。
因为路星星的时间卡得太过严实合缝,关门时带起的风都吹迷了安南原的眼睛,让他有种被风扇了一巴掌的感觉。
两人落在院外的地面上勉强站稳,赵真撑着膝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然后在看到路星星还在忙活着门的时候,笑了出来。
虽然过程很惊险,但好在他们跑出来了,还找到了好几个伙伴,也挺好。
宋辞和南天在看到冲出来的两人时,都愣了下,随后惊喜的喊着对方的名字。
“没想到星星这家伙竟然也做了一次有用的事。”
宋辞笑着斜了路星星一眼,然后向赵真道:“不过,你们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赵真笑了:“确实,星星很厉害。”
他由衷的道:“其实我还担心,星星会不会时间点没卡好,在我和南原跑出来的时候正好关上门,把我们关在门里来着。但是事实证明,星星还是做到了。”
宋辞“噗呲!”笑了出来:“是那傻子能做出来的事。”
刚锁完门的路星星一抬头,就听到了这两人对话。
他背靠着被关在里面的骨架咚咚敲响的门板,赶紧自己像是莫名其妙被踹了一脚的狗。
路星星:感觉被这两人联手欺负了。
不等几人去找还没有回来的其他人,忽然就感觉整座皮影博物馆都在剧烈晃动。
院子里的枯树发出断裂声,缓缓倒下。那些死尸和皮影也都东倒西歪,像是在畏惧一般颤抖。
几人踉跄着稳住身形,错愕道:“发生了什么?地震?”
疑问刚出口,他们就发现在他们脚下的地面,一道道裂纹出现,而天空上也出现了同样的裂纹,金红色日轮周围燃烧起火焰,天空开始卷边,焦黑,刺鼻的烧焦味传来。
路星星抬头一看,忽然觉得这一幕让他联想到了之前房间里的皮影戏台,还有他们在房间里看到的视为挂画的窗户。
就好像整个天空都是皮影戏的幕布,蜡烛摇晃着倾倒,火苗吞噬幕布。
整个皮影博物馆连同上下的天地,都是被搭建出来的皮影戏台。而现在,被布置出来的场景开始毁灭,被火焰烧毁,虚假的一切开始坍塌。
几人正惊慌不知道这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整个四合院突然轰然倒塌,砖石滚落,尘土飞扬。
而两道身影隐约出现在尘土中,在燃烧着的金红日轮的光芒下,相携而来。
路星星眯了眯眼,还没等看清那两人的面容,他的求生欲雷达就先响了起来。
于是路星星立刻意识到,是师婶,一定是他师婶!
那旁边和师婶走在一起的,明显就是燕时洵了。
路星星顿时激动的跳着脚朝那边挥舞着手臂,大喊道:“师叔!师婶!我们在这里!”
其他人先是因为路星星的话而错愕,但在有了第一印象后,再向那两人看去,也确实像是邺澧和燕时洵。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激动的喊着燕时洵的名字。
燕时洵看着院子里的众人,沉吟了一下,向邺澧问道:“你什么时候和路星星关系这么好了?他简直像是有人回家就疯狂兴奋的哈士奇。”
邺澧垂眸浅笑:“大概是因为他知道,他除了有师叔,还有师婶吧。”
燕时洵张了张嘴,还没能回答这话,眼角就先晕开一点血色。
他咳了一声,转头重新看向院子里的众人,清点人数后发现还少了几个。
“应该也被困在其他皮影戏剧目中了,我们去把他们找回来。”
燕时洵唇边的笑容渐渐回落:“但是,这里依旧不是现实,我们只是从更深一层的皮影戏里,回到了外层的皮影戏台。”
提到这件事,邺澧的面色也冷肃了起来。
他冷哼一声,对那个利用了乌木神像的家伙,更加心怀愤怒。
不过,他千年前的形象,究竟为什么能够流传下来……
邺澧苍白无色的唇,抿成一条直线。
第254章 晋江
燕时洵的出现,让所有人都吃了一颗定心丸。
不管是宋辞还是安南原,都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有了笑模样。
对他们来说,不管局面如何艰难,只要有燕时洵在,就不必担忧。
况且,燕时洵也再一次用实际向他们证明了这份信任。
整个皮影博物馆都坍塌成了一片废墟,枯树倒塌,院落中原本追赶着众人的死尸和皮影,全都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变成了一张纸人,那些死尸更是变成了无数白纸钱。
风一吹,满院子都是哗啦啦的白纸钱,如同丧家出殡。
虽然这样的场面很不吉利,但众人现在都无暇顾及这些小细节了。
对他们而言,只要能够死里逃生,又迎回来了燕时洵,就已经很好了。
路星星单脚跳着不断的朝燕时洵两人挥手,兴奋得像个傻子,让宋辞不忍直视的别过脸去,不想承认自己竟然有这么傻的朋友。
“不过燕哥,这都是怎么回事?”
宋辞担忧的出声问道:“谢麟也不见了。”
谢麟?
燕时洵从身后抓出来两个身影。
“这呢,我捡回来了。”他平静的将谢麟展示给宋辞看。
不过,现在谢麟和张无病两个人灰头土脸的,歌神完全没有了之前清贵矜持的稳重模样。
宋辞大惊失色:“你们是去挖煤了吗!”
谢麟尴尬的咳了一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不过,他看上去总是要比张无病好不少——张无病本就被扑了一脸的灰,再加上他没忍住哭了出来,现在脸上一道道的黑灰印子,让他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宋辞本来还想骂张无病没照顾好谢麟,结果看到张无病这副模样,他眼神复杂的注视了这个小傻子半天,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南天也关切的走过来,询问谢麟是怎么突然在他身边消失的,他完全没有感觉啊。
提起这个,谢麟自己也是一脸茫然。
他努力回想半天,只记得自己好像是在看皮影的时候困得眯上了眼睛,做了一场香甜的美梦。
在梦里,他找回了妹妹,妹妹的模样和记忆中没有任何改变,还是那个喜欢小裙子喜欢玩偶的小女孩。
然后,他们幸福的一起生活下去,就好像从来没有绑架事件发生,中间他这二十几年的苦难和煎熬,也从来没有出现过。
再一睁眼,他就看到了燕先生。
谢麟虽然有些不舍,但也正因为妹妹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脸,而清醒的知道那不过是一场梦,于是虽然留恋但也只是惆怅的叹息一声。
和每一个从美梦中清醒后怅然若失的人,没什么不同。
“做梦?听起来没什么危险……那你为什么这副模样?”
宋辞狐疑的上下打量着谢麟。
谢麟这副灰扑扑像是刚从泥地里打滚回来的样子,也是不管怎么看,都不是安全度过的模样。
宋辞很清楚谢麟的抑郁症有多严重,他这些年多次寻死的经历,让宋辞已经习惯性的看顾着他,生怕一不留神,这人就又受什么刺激跑去寻死了。
他担忧谢麟是在梦到了妹妹之后想起伤心事,趁所有人不注意,又做了什么。
但一提起这个话题,宋辞却敏锐的发现,谢麟和张无病两个人眼神游离,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正经回答。
张无病还悄悄的抬眼往邺澧的方向看,活生生一个受气包的窝囊模样。
然后不等邺澧重新看回来,张无病就火速收回了眼神,还掩饰般哼起了歌,一副自己什么都没干,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这场面看得宋辞满头问号。
但是邺澧却只是冷淡的掀了掀眼睫,视线从张无病和谢麟身上扫了一圈,就漠然的收回了目光,并不认为有什么问题。
——在破开女人被村民追杀的皮影戏而出时,邺澧将燕时洵牢牢的护在怀中,鬼气缠绕护佑着他们,连村庄倒塌天塌地陷的尘土,都溅不到燕时洵一片衣角。
群鬼莫不敬畏垂首避让,唯恐惹得酆都另一位新主的不快。
不少恶鬼抱着自己脑袋拎着自己的肠子,努力把自己捯饬得像个人,看起来没那么狰狞,生怕自己浑身的血液碰脏了燕时洵的视野。
态度之恭敬,是人间的驱鬼者见到会大跌眼镜的程度。
他们就连做梦都不敢做这么大的,随意放出去一个都能为祸一方人间的大恶鬼,在燕时洵眼前竟然乖得像下属。
不,就连旧时代的长工都做不到这种份上。
但恶鬼们自己心中却很清楚,从此它们不可招惹的名单上,除了酆都之主之外,还要多加一个燕时洵。
它们大凶大恶是没错,但也因此而通晓人性中最深刻和最柔软的感情,更何况,不少老鬼都已经在酆都待了上千年了,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哪个鬼见过酆都之主如此震怒?
在此之前,又有谁敢说能令酆都之主重现酆都于人间的原因,竟然是一个生人?
燕时洵做到了。
因为他的消失,酆都之主在被隔绝了天地和大道的情况下,踏碎乾坤和假象,一路杀戮潜藏于这方虚假天地中的鬼怪追寻而来,凡是他所走过之处,血流成河,鬼怪惶恐谢罪。
又因为燕时洵被村民追杀,酆都之主打开了酆都苦牢,让被囚禁受刑的群鬼从深渊地狱中倾巢而出,毁天灭地。
就连燕时洵都不知道这期间的诸多事,因为邺澧并不认为这有必要烦恼他的驱鬼者。
但是,群鬼却将这些都看在眼里。
因为这里的天地气场极为特殊,与其他由鬼气构筑的世界不同,反而是与皮影戏相似,人物最真实的影子会投射在幕布上,所以连带着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将本来的模样显露了出来。
包括邺澧在内。
——这位酆都之主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因为旧日的力量而束手束脚,千年前的他,坑了现在的他一把,让他本来行走人间时用的那一面消失,却让真正的酆都之主出现于此。
不过也正因此,群鬼和酆都,都存在于邺澧的影子中,看清了这一切的发展。
不少千年前屠过城屠过村的大厉鬼看得心惊肉跳,心说幸好它们看到了,不然以后要是不小心惹上那位驱鬼者,怎么被酆都之主捏死的都不知道。
但,燕时洵有邺澧在身边保护得严密,没在那种天崩地裂的摧毁中吹乱一丝头发,可其他人就没有这份待遇了。
谢麟和张无病两个人简直是难兄难弟,狂风中连眼睛都睁不开,一张嘴就是一口沙子,被沙石打得脸发疼,连衣服里面都能抖出两斤沙子。
他们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跟在前面那对的身后,艰难的往前走,努力不让自己被风吹跑。
张无病:这哪里是沙子,这就是狗粮,狗粮!我不吃都要硬生生喂到饱,还啪啪拍得我脸疼呜呜呜我的燕哥啊嗷呜呜。
张无病万万没想到,他千防万防的井小宝没有抢走燕哥,反而是他之前没怎么在意的邺澧抢走了他燕哥。
直到现在回到了皮影博物馆里,张无病仍旧眼含热泪,对此耿耿于怀。
要不是他是真的打不过邺澧,真想现在就哭着冲上去和对方理论。
不过一想到之前看到的那份足以毁天灭地的武力值……张无病怂怂的缩了缩脖子,憋得要死。
他甚至莫名觉得,是不是自己前世就和邺澧不对付啊。
张无病摸了摸自己被风沙灌得硌手的头发,觉得有些奇怪。
他怎么隐隐约约的有种印象,好像他上辈子就不喜欢邺澧来着?
好怪,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张无病百思不得其解。
邺澧的视线只短暂的落在了张无病身上,很快就重新注视着燕时洵,原本冷漠的眼眸中带上了笑意。
——鬼神的偏爱与呵护,都给了唯一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多分神在乎其他人。
而燕时洵则忙于清点院落中的人数,排查还有谁不在。
“不过,你不是说你看到了两位道长?”
燕时洵想起之前邺澧和他说的话,顿时奇怪的道:“两位道长没和你一起进皮影戏,也没有在院子里。他们人去哪了?”
对此,邺澧也有所猜测。
因为他迫切的想要尽快找到燕时洵,因此对那两位道长也没有多在意,反正他相信海云观的道士不会太弱,不管怎么说,这两个人,自保能力还是有的。
况且,两位道长也在看到邺澧不加掩饰的屠戮鬼魂的模样后,被惊吓到了。
他们一直都以为邺澧是某个供奉了神明、传承完整的门派的驱鬼者,却没有想到,当邺澧真的再无任何束缚的出手时,身周却缠绕着滔天鬼气。
无论是那份鬼气,还是超乎道长认知极限的力量,都昭示着邺澧不同寻常的身份。
两位道长惊呆了。
然而也就是这一停顿,他们就追不上邺澧的脚步,没有和他前往同一个地方。
而是落到了其他未知的地方去。
邺澧则因为千年前自己的形象雕塑存在于此的缘故,而对此有所了解。
既然是皮影戏,那就不会只有单一的剧目。燕时洵因为当时张无病在身边,莫名进入了有那女人存在的最凶险的剧目,那里也是皮影博物馆一切异常的源头。
至于其他人,像是走失的两位道长,还有现在不在博物馆废墟的节目组众人,则应该去往了其他剧目中。
唯一的共性,就是他们现在所有人,都与皮影人物的身份进行了置换。
对于天地而言,他们现在不是人,是没有生命的皮影。
因此,大道被蒙蔽了判断,天地也无法插手这里的事情,术法卜算皆失效。
就算他们现在从皮影剧目中回到了博物馆,但也没有真的回到现实。
邺澧也记得那两位道长说过,他们在落后一步赶来时,博物馆空空荡荡,没有人也没有车队,凭空消失。
幕后操纵着这一切的人,还没有真正出现,这一出皮影戏,也还在继续。
锣鼓敲响,二胡悲切。
戏台上灯花爆燃,幕布后,皮影人物被提着线,依旧在上演着这一幕影子戏。
邺澧将有关于乌木神像的事情也告诉了燕时洵,他先是错愕,随即沉吟了片刻。
“所以说,现在我们要对付的,不仅是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幕后主使,还要面对一个千年前流传下来的、拥有你以前力量的神像?”
燕时洵似笑非笑的看着邺澧。
邺澧无奈的点了点头,心中对导致了乌木神像流出的那人更加愤恨。
他忐忑的看着燕时洵,怕他心爱的驱鬼者觉得,是他让局面变得复杂棘手了起来。
但不管邺澧如何思索,翻找千年前的记忆,都不觉得当时会有人能够看到他的存在,并且还专门用乌木雕刻成了神像,更在现在用来镇压皮影博物馆和附近地区的邪祟。
好在燕时洵并没有因此而怪罪邺澧,他对邺澧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这位大道之下仅剩的神,连修道者的符咒香火都不曾回应过,酆都在近百年间越来越少出现在人间,很多流传下来的酆都大帝的画像也都各不相同,有不少道观里的酆都大帝像,甚至只有一整块木头雕成的意象而没有脸。
邺澧不可能主动让他自己的真正形象流传下来,甚至刻成神像。
——还是选材乌木,用以镇压邪祟。
燕时洵心里清楚,这不是邺澧的行事风格。
“我和小病倒是在光碟机上看到了别的剧目,要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其他所有人连同两位道长都掉进了别的剧目中,那我也对他们的去向有数了。”
在和邺澧对过各自的信息后,燕时洵就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其他人身上。
听到燕时洵这么说,张无病先是一头雾水,然后很快就意识到燕时洵说的是什么。
“哦哦对对!当时光碟机里,确实有另外一张碟来着。”
张无病恍然大悟:“我们那个时候还试着播放了那张光碟,但是根本不是我们一开始看到的有个女的被追着跑的情节,然后就关了。”
燕时洵点点头,肯定了张无病的说法:“对,既然我们进入戏剧的媒介是电视,那其他人既然没有进入和我们一样的剧目,也不像南天一样在院子里,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他们都去了另外的剧目中。”
“不过这倒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燕时洵道:“有两位道长在,节目组其他人在那里和道长们遇到,安危倒是得到了保障。”
“现在既然光碟已经被毁了,无法去到那剧目中,那接下来,重点就落在了我们这边。”
燕时洵迅速捋顺了前因后果,敏锐的找出了最关键的节点。
在情况过于复杂棘手的时候,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快刀斩乱麻。
只有他尽快查清幕后操纵皮影之人,解开皮影戏,他们所有人回到现实,那些和他们走散了的人,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全。
除此之外,任何方法都可能会造成其他人的危机,在皮影戏中停驻的时间越长,情况越糟糕。
说到光碟机和操纵皮影,燕时洵猛然想起,在那间放着光碟和电视机的房间里,海报上,除了他看到的几名已经死在湖中戏院里变成死尸的皮影大师之外,还有两个人,并不在那里面。
一个是西南皮影第二十八代传承人的白师傅,还有一位,则是木匠郑树木。
要说是操纵皮影的话……是那位张无病和导演组几次三番前往,都没有见到面的白师傅吗?
燕时洵沉吟。
他将之前的记忆重新翻出来,一帧帧过滤,筛选违和的地方。
燕时洵想起,幕后的人出现过两次,一次是海报画板后面,被画在墙壁上操纵着皮影的大师们的画像。
还有一次,是湖中戏院里,端坐于戏台上的女性木雕。
当时张无病说,这种广告方式新颖有趣,前中后都有画像,让海报层次丰富了起来。
但是现在看来,那却不是在丰富海报。
……海报的画像中,没有死的人,只剩下白师傅一个。
况且,和湖中戏院里的女性木雕相对比,海报后操纵着六个皮影人物,女性木雕手里,却只有五个。
少了一个。
会是白师傅吗?
燕时洵一边让众人检查有无伤口,身体情况如何,一边在心中暗自思索。
路星星眼泪汪汪的蹲在燕时洵脚下,说什么都站不起来了。
虽然有故意撒娇耍赖的成分在,但路星星现在的脸色确实说不上好,白得像纸一样透明,嘴巴也一点血色都没有,是放在网络上会被人夸“冷白皮浅唇色”的程度。
但是失血过多也造成他的体力迅速流失,体温也在下降,抱着燕时洵的小腿瑟瑟发抖。
“燕,燕哥,你要不把大衣脱给我吧。”
路星星上下牙直打架,冷得像是置身冰库。
紧紧绑在他脚腕上的围巾,已经彻底被血液浸透,现在甚至他坐在哪哪就能留下一个血印子。
不过,他倒是没让燕时洵帮他止血。
路星星听到了刚刚燕时洵说的话,知道现在止血咒起不了作用,他的伤又和死尸有关,寻常的医疗手段没有用。
所以他也就没准备烦燕时洵,而是乖乖的准备等燕时洵带着所有人回到现实,符咒能用了之后,再处理自己的伤。
燕时洵感觉自己被冰块抱住了。
他一低头,就看到路星星软绵绵靠在他腿上虚弱的模样。
燕时洵皱了下眉,看出了路星星现在糟糕的情况。
“邺澧。”
他语气平淡的喊着鬼神的真名,熟稔自然得没有半分生疏隔阂,也没有对鬼神相隔千里的恭敬。
就好像,鬼神一直就站在他身边,是他同行和信任的存在。
邺澧笑着应了一声,因为燕时洵亲近的态度而心情大好,连带着看抱住燕时洵的路星星,都顺眼了不少,不像刚刚一样不快。
“星星的伤,你能止血吗?”
见阴影覆盖过来,燕时洵抬眸看去,自然的问道:“再这么拖下去,他就变成死星星了。”
“宋一道长虽然另有亲传弟子,但是少了个这么蠢的弟子,也少了不少乐趣吧。”
燕时洵低头看向路星星,笑着道:“不过你放心,要是真的死了,小病给你的赔偿金一定足够多,够给你盖一个气派的陵园,还能日日雇人上香,香火不绝了。”
路星星:“!!!”
他惊恐的看向燕时洵,连抱着燕时洵长腿的手都不自觉松开了,用以他虚弱程度不符合的速度,快速的坐在地上往后爬去,生怕燕时洵再给自己规划一下死后的事情。
他害怕燕时洵再继续说下去,连墓志铭都帮他想好了。
路星星:害怕!没想到师叔和师婶一样恐怖,是我之前年轻了,竟然觉得师婶比师叔可怕……呜呜。
就连宋辞等人看向路星星的眼神中,都带上了同情。
他们本以为是路星星学艺不精,所以才止不了血,没想到就连燕时洵都是这样的说法。
宋辞这才相信了路星星,也因此觉得这傻狗是真的惨,被燕哥来回逗,看起来都快嗷呜呜哭出来了。
但路星星爬到一半,忽然觉得一股力量制止了他的去向。
他抬头一看,就发现自己后背抵住的,竟然是邺澧。
邺澧一手拎住路星星的衣领,就将他拽了起来,严格按照燕时洵说的话来,对路星星的挣扎和惊恐视若无睹。
他修长的手掌拂过,一股泛着淡淡黑色的鬼气,就覆盖在了路星星脚腕上。
虽然对于生人而言,符咒术法无法使用。
但鬼神却本来就有力量,不必通过符咒沟通天地,向四方神明借力。
因此,邺澧并不受影响。
如果不是镇守此地邪祟的,竟然是千年前的他自己,他也不至于连此处都破不开。
一想到那尊乌木神像,邺澧眼眸一冷,心中愈发愤怒。
但路星星感受着近在咫尺的威势,却错以为这是对他的不满,于是他被吓得抖了抖,欲哭无泪的停止了挣扎,垂头丧气的任由邺澧治疗。
不过与人间驱鬼者的治疗不同,邺澧执掌死亡,力量也多与死亡有关,被鬼气丝丝缕缕的浸没,是寻常生人无法承受,而普通厉鬼也无法招架应对的恐怖存在。
除了恶鬼入骨相这样天然就与鬼气共存的人之外,再没有能够与邺澧长时间相处甚至借力的存在。
——这也是井小宝曾经能够成功坑了没承担大道之前的邺澧的原因。
井小宝虽然是厉鬼,但更是死了的恶鬼入骨相。
而眼前的路星星,虽然也曾在南溟山的时候,被邺澧主动借出力量给他,但终究是无法与鬼气相适配。
所以现在,邺澧也只能将鬼气碾成薄薄的一层,覆盖在路星星的伤口上。
既是用他的力量来震慑路星星伤口里的脏东西,让那东西不敢再作祟使得血流不止,也是代替围巾,更好的将伤口紧紧绷住,相当于暂时修补了路星星破损的血管。
路星星在发现自己真的不流血了之后,本来垂头丧气被邺澧拎在手里的他,顿时“嗷呜!”一声惊呼,重新恢复了活力。
“天,竟然真的有用!”
路星星被放下来之后,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脚,在发现不受影响后,就立刻活蹦乱跳了起来。
“谢谢师婶!你简直是天上地下最厉害的人,没有比我师婶更牛的了!哈哈哈谢谢师婶……还有师叔!”
其他人看着活力四射的路星星,虽然被他吱哇吱哇吵得头疼,却还是失笑摇头,觉得比起之前那个蔫嗒嗒的路星星,还是现在这样有活力的看着好。
倒是安南原,还陷在刚刚燕时洵说的话里思考着出不来。
“是说现在像是爱丽丝仙境,大家都随机掉进两个兔子洞吗?”
安南原向赵真问道:“你快帮我分析分析,我脑子快炸了。”
赵真无奈,却还是笑着点了点头道:“应该是这样,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有燕哥在呢。”
安南原也笑开了:“这倒是,燕哥比星星靠谱太多了。”
路星星:“我听到你们在说我坏话了!”
燕时洵被路星星逗得笑了出来,却还是在“噗呲”一声笑声后,招手让众人离开博物馆的废墟。
现在这片土地没有像之前皮影戏中陷落,是因为他们还在这里,所以邺澧暂时没有彻底摧毁博物馆。
不过,也是时候了。
就在众人准备离开的时候,皮影博物馆残余的大门,却忽然被从外面敲响。
“咚……”
“咚咚咚!”
燕时洵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点声音,他立刻回身,目光迅疾如雷电的向大门处看去。
却见在断壁残垣之后,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正好奇又震惊的伸着脖子往博物馆的废墟里看。
中年男人看燕时洵注意到了他,立刻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笑着解释道:“我听到这边有特别大的声音传出去,就想着来看看热闹,没想到还有人在。”
“你们是来旅游的吗?不过这里的皮影已经很多年都没人来看了,我还以为这里不会有人来呢。”
中年男人看起来是真的很惊讶,他的脸上带着被生活磨砺出的风霜和皱纹,眉眼间却没有邪气,清爽质朴之感扑面而来,是一张会让人下意识信任的脸。
他身后背着一个竹筐,里面横七竖八堆放着不少枯枝和木棍,看起来是出来捡木头当柴火用的。
而他的衣服也是虽然像是洗了很多次已经褪色,却还是干净整洁,一看便知道是个操持生活的人,而不是浑浑噩噩随便活着的那种人。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个会让人有好感的人。
中年男人没有注意到燕时洵审视的目光,像是寻常的庄稼汉或者手艺人那样,有着这一类人身上的所有闪光点,却因为常年不和外人打交道,而对其他人的目光也感知迟钝。
“我就说这破房子多少年不修缮,早晚有一天要塌,村里还非不信我的话。看看,这不就出事了吗。”
中年男人小声嘀咕了几句,又赶紧向燕时洵问道:“你是导游吗?诶呀,你们来之前应该查查清楚再出发嘛,这博物馆都十几年没修过了,夏季汛期又被水给泡过,地基都酥了,本来就容易塌,已经是危房了。”
“也怪我,应该找点油漆在这上面写个危房的。”
中年男人叹了口气,关切问道:“你们没事吧?有没有人受伤啊?”
燕时洵眉头轻皱,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中年男人,却无论怎么看都觉得这人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住在周围村庄的人,听到声音才跑过来查看。
他微微侧首看向身边的邺澧,用眼神询问着邺澧,这人的魂魄看起来如何,是否有罪孽,或是其他异常之处。
邺澧意会,朝燕时洵眨了眨眼:没有,这人身上既无因果也无鬼气,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
燕时洵虽然还有些疑惑,怎么他们现在分明在皮影戏中而不是现实,却还有村民在。
但既然他和邺澧两个人加起来,也没看出这人的不对……
燕时洵开口向中年男人询问道:“我们没受伤,谢谢。皮影博物馆是你在管理吗?”
“也不能说是我在管吧,其实是村里的产业,以前靠这个营收。”
中年男人挠了挠头,笑着道:“不过我们也不太懂怎么经营,再加上也没什么人看皮影戏了,现在有了时兴的新玩意儿,所以这里也就没人来了。村里嫌弃麻烦,就扔在这不管了。”
“我也就是捡柴火或者路过的时候,顺便看一眼,算不上是管理。”
中年男人忧心忡忡的道:“夏天的时候,我就担心它会塌,现在你看,我担心的还真是对的,它果然塌了。”
“也就好在你们没有受伤,不然就太对不住了。”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叹息道:“看衣着,你们都是城里来的吧?你们生活的好,有所不知,现在扒房子也要钱,而且这里以前还是村里人集资盖的。我想扒了它都不行,没钱,村里也不同意。”
“这附近也没有旅店,现在太阳都下山了,你们今晚住哪?说句不好听的,这附近可都是荒郊野岭,除了我们村子,想要再看见人烟,得走五六十里地呢。”
他关切又热情的提议道:“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先到我们村子去住一晚,明早再走吧?我看你们的旅游大巴车也没回来接你们,是不是出什么差错了?”
从这人的话中,燕时洵能够听出来,这人是真的是皮影传承人所在村子的人,并且也经历过以前白纸湖皮影兴盛时的旅游场面,还知道大巴车和导游等等流程。
张无病也小声道:“博物馆旁边确实有个村子,就是传承人白师傅住的那个村,导演组去过好几次。我们本来定的就是那里的民居,不过中途没想到参观个博物馆都能出事……”
燕时洵似笑非笑的瞥过去一眼,张无病立刻默默闭了嘴,做出在嘴巴上拉拉链的动作。
好的,他不该说没想到能出事这种话的……但是他也不想啊QAQ。
燕时洵将张无病扔到了前面,去向那中年男人对信息。
既然张无病说导演组之前在村里和村民定了房子,那对村里的情况就有些了解。如果真的能和中年男人对的上,那这人应该就没什么问题。
“哦,你们和白三叔定了他家房子啊。”
中年男人恍然大悟,拍了下大腿,道:“我说呢,他怎么最近一副发了财的样子。”
“那就正好了,你们既然也要去村里,我也要回家了,就一起走吧,从小路穿过去不远,比你们走土路要快大半个小时呢。这山里呀,不比你们城里,得赶在天黑之前到家才行,不然这山上有狼,还容易撞到脏东西。”
中年男人抬手指了指旁边的山:“这以前是村里的坟来着,好多娃娃都说在这看见脏东西了,吓得不行。那些下葬的尸体吸引来了不少狼和别的野兽呢,好多坟都被它们给刨了。山上可危险,你们要是真的在这呆一晚上,可太不安全了。”
他笑着道:“不过,我还在这瞎操心呢,没想到你们做事这么周到,早就想好了。”
燕时洵忽然出声,向中年男人问道:“请问你怎么称呼?”
“我叫郑树木。”
他没有丝毫掩饰的想法,直爽的笑着道:“我偶尔也做做木匠活,你们喊我郑师傅就行。”
燕时洵立刻意识到了看到这人时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郑树木……
之前在海报上的那个木工大师。
不过,海报上的郑树木神情隐约冷淡,虽然和眼前的人长相没有区别,但眼前的郑树木,明显要开朗很多,生活也过的不错的模样。
但除了这些,其他却并无问题,和张无病那边的信息也能对的上。
燕时洵点了点头,准备和郑树木一起,先去村子里“过夜”。
——这一觉虽然肯定是睡不了了,但有个能安顿嘉宾的地方也不错,还能顺便在村里打听些消息,说不定就能发现离开的方法。
这样想着,燕时洵虽然没有松懈心中的戒备,却也和众人一起,和郑树木走上了他口中抄近道的小路,往村子里走。
……
官方负责人要的白纸湖事件,已经摆在了他的眼前。
他翻开文件,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结局。
村中死亡众多。
第255章 晋江
官方负责人对白纸湖的案件,并不清楚。
一个是因为白纸湖出事时的年头较远,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普通的工作人员,不是负责人,所能得知的消息有限。
再来也是因为,白纸湖当年的整村死亡虽然结果震撼,但是整个过程其实是缓慢推进。并且因为地处偏僻,外界不清楚那里的具体情况,所以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引起注意。
白纸湖的异变,开始于二十几年前。
第一起死亡,只是村民在喝醉了酒回家时,失足落进了旁边的湖水。
要说有什么奇怪之处,也只是那个溺死的村民明明身上没有负重,却在溺亡后沉在了湖底,没有浮上来。
还是他的家人发现他没有回家,找了他好几天,才在湖边的草丛里发现了他的一只鞋,于是才在湖里打捞起了他的尸体。
当时那个村民所有的家属就站在湖边,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泡得肿胀变形的尸体被运上岸,老人当场又惊又悲,吓得直接死在了当场。
那村民家中年幼的孩子啼哭不止,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等到那个村民被敛尸出殡的当天,他家幼子高烧不退身亡。
一家老中少同时办丧事,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不吉利的事情。
但丧家的事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意外,醉酒导致的连锁悲剧而已,不仅让他家作为皮影大师的顶梁柱没了,还带走了年幼的孩子,谁看了都心生不忍,而除此之外并无不对劲的地方。
所以,村中人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没说什么。
但是,第一个皮影大师的死亡,就像是打开了村子里死亡的开关,意外接踵而来。
这是一个同姓村,全村人都姓白,祖坟就在离村子不远处的山上,下了高速就能看到山上修建气派的坟陵墓园。
在西南皮影兴盛到极点的时候,不少来此研究皮影的学者和参观的游客,都会在村民的引领下不得不花费高昂门票参观白氏墓园,学者将墓园当做研究西南丧葬习俗的地方,游客也只好当自己是来见证皮影的历史。
不过,当时的白姓村民们没有想到,他们卖出去的每一张门票,最后都变成了修建他们自己坟墓的砖石。
西南皮影,也真的在这座墓园里变成了历史。
——整个村子的人,都陆陆续续死亡。
在第一个溺亡村民的出殡队伍经过湖水时,大风将火盆里的火吹到了孝布上,抬棺的几人变成了火人,慌不择路之下跳进了旁边的湖中。
因为几人都不熟悉水性,村民们七手八脚将他们救起来时,已经溺亡一人,而其他人几人也都在回家后缠绵病榻,最后死亡。
而原本隆重操办的丧礼,也因为棺木中的尸体再次落水导致仪容一塌糊涂,并且在丧礼上死了人,所以最后潦草收尾。
整个白姓村子开始排挤和孤立最开始的丧家,说他家一定是惹到了什么东西,人家这是来报复了,所以靠近他家的人才都会死。
那位皮影大师的遗属悲愤却又无能为力,每日出门都会被村人翻白眼看不起不说,不管是田间耕种还是日常生活,都被村人排挤欺负。
更可怕的是,那几名抬棺却死亡的村民的遗属,也找上了门,日夜哭闹不休。
在某一个清晨,其他人家忽然发现,这家人的院子里,没有炊烟升起。
推门一看,才发现剩下的那个媳妇不堪忍受长久以来的压力,买了农药,药死了一家人后自杀。
全家灭门。
白姓村人第一反应却是——太好了。
会带来厄运的一家人都已经死光了,那其他人家就安全了。
村民们松了口气,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却没想到,紧接而来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意外。
先是另一位皮影大师在鞣皮时,意外被木棍穿刺眼睛贯穿头颅而亡,然后是其他的皮影师傅烧炉子的时候意外跌进炉子里烧成火人的、上山时跌下悬崖而死的、半夜做噩梦惨叫着说有人要来找他复仇于是跑出家门却意外溺亡的……
种种意外死亡,多到连官方负责人都大开眼界,没想到还能这么死。
不出一年,整个村子迅速萧条下去,掌握着皮影技艺的人,几乎都死绝了。
而剩下还活着的零星几个人,也都连夜仓皇逃离村子。
但这几人跑出村子之后,却也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接二连三的在别的城市村镇出意外死亡。
于是整个白姓村子,几乎全村灭门。
在记录上唯一一位逃过一劫的,只有早已经宣布退休,并因为身体不好而一直推拒俗务不见外人的皮影传承人。
官方负责人当年曾经听说过白纸湖这个名字的由来,但却还是第一次这么具体而直观的清楚看到白纸湖全部的死亡汇总。
即便是身处于特殊部门的他,也不由得被震撼了。
因为这些事件在当年发生的时候,都不具备连贯性,看似也没有任何关联和时间连续性,再加上白姓村子相对排外守旧,不肯让外界的法医和调查小队介入,只说死者为大,无法接受对死尸进行解剖,认为那样是在侮辱死者。
村民们一致认定,就算人是因为意外死的,那也是人倒霉或者惹上了山里的东西,应该找神婆,而不是什么调查人员。
面对抱团的同姓村民,再加上死因确实是意外,大概率排除他杀,因此外界也很无奈。
只有当年的一个经手人,觉得事有蹊跷,于是留了个心眼,装作是去那里旅游的游客,从同村人那里花了大价钱,套出不少话。
但这些话就算看起来有不对劲的地方,也无法作为证据使用,因此经手人也只得无奈作罢,只是将自己手里的档案全部归档,按照时间和社交关系捋顺了全部死亡事件,编织成了一张横竖交织巨大的网,呈现在了官方负责人面前。
不过就算如此,那位当年的经手人还是让官方负责人不要抱太大希望。
“你也知道,西南的村子一般都是一村一姓,有他们自己的一套习惯,排外不说,还不依赖于外界,因此很多村里的信息都不能得到及时的更新,就算实地去走访考察,也不一定能得到真相。”
电话里,经手人苦笑:“虽然现在登记在官方系统里的记录显示,那个村子只剩下一位老人,但是新搬来的人都不会特意跑出来登个记,你想要远程了解?不可能的。”
“当年我去村子里的时候,还遇到了个姓郑的年轻人,明显是别的村子的,但记录上根本没有他。所以就算你看到了记录,它也有可能是错误的,不完整的。那些人的死亡就算我们觉得不对劲,但要是想追溯。”
他叹了口气:“太难了。”
官方负责人静静听完,沉声道了谢。
他没想到白纸湖这个因为死亡而得名的外号下面,竟然还掩盖着这些错综复杂的由来,一时有些愣神。
白纸湖本身的死亡,加上西南地区的特殊性……
官方负责人心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猜想。
他猜测,既然地府出了事导致阴差堕恶,有了滨海大学一事,那是否当年在白姓村子里死去的魂魄,都没有及时被地府阴差接引走,一直在原地徘徊,成为了孤魂野鬼,形成了邪祟。
再加上张无病导演本身的撞鬼体质,所以才会之前整村灭门后,二十几年都没出过事,这次由张无病的体质做了引子,才突然全部爆发了出来。
官方负责人想起前往皮影博物馆却失踪的两位道长,沉吟着给宋一道长打了电话:“我记得,很多人形物体会吸引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寄宿其中,是这样吗宋道长?”
刚从能冻成冰棍的津港地区离开的宋一道长,无视旁座乘客惊恐的眼神,出声问道:“比如?”
“很多亡者生前使用过多次的器物,或是陪葬品,冥器,也都可以暂时容纳亡魂。”
宋道长:“虽然很多与人外形高度相似的雕像或别的什么物品,确实可以容纳亡魂,但是实际上近年来能够有这个作用的人形雕像越来越少,毕竟大多都已经是机器流水线下的产品。”
“想要容纳魂魄,首先这物品本身就要留有人的精魂。也就是说,你所说的情况,必须要同时达到两个前提条件。一个是人形,相似度越高越容易。还有一个,就是它必须要出自工匠之手,越是技艺高超的工匠,耗费了越多时间制作的物品,就越容易。”
说着说着,宋道长忽然间福至心灵,意识到了官方负责人所指的是什么。
“难不成……皮影?!”
官方负责人长久的沉默,变相回答了宋一道长。
宋一道长的面色不太好看:“如果是皮影的话,非常可能。皮影戏,本来就是影子戏,想要容纳亡魂,简直是最佳选择。”
恰好此时,官方负责人和救援队也已经抵达了皮影博物馆附近,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将自己手上掌握的情况都发给了宋一道长,然后下了车去实地看看情况。
宋一道长看着已经黑了屏幕的手机,上面映照出他严肃低沉的脸。
以及……惊恐的邻座乘客。
乘客咽了口唾沫,颤巍巍出声问道:“大,大师,你的意思是说,塑料人体模特这种东西,会被孤魂野鬼上身吗?”
他看起来快要晕过去了,双下巴的肉都在抖。
宋一道长:“?”
宋一道长以为是自己刚刚说话的声音打扰到了邻座,便抱歉的朝那人道了歉。
却没想到邻座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带着哭腔道:“大师救我啊,我不想死!”
邻座乘客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的事情说给了宋一道长听。
他年轻的时候是干服装生意的,但质量太好款式却难看,于是很快就倒闭了,卖不掉的东西一股脑堆在了仓库里吃灰,然后这些年就忘在了脑后。
直到半年前,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个仓库的地皮,因此准备收拾收拾里面的东西,把地皮卖掉。
却没想到,工人在搬动废弃了多年的塑料模特时,因为模特的重量比预想中的要沉很多,所以不小心摔了。
一块块烂肉从里面滚了出来,还夹杂着不少骨头。
邻座旅客哆哆嗦嗦的说:“后来问了辖区才知道,二十几年前,有一伙绑匪死在了仓库里,不过因为那阵我不在当地,所以没能联系上我,我也不知道这回事……虽然后来检验后,说人体模特里面的都是野狗的,不是人的,但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啊。”
“那塑料模特压根没有洞,那些肉是怎么塞进去的?再说谁有病吗,做这种无聊又恶心的事,我真的想象不出来。”
那乘客道:“我总是觉得,像是那些塑料模特活了,自己吃的野狗。但是我把这话和别人说,他们都让我去看心理医生,说我是被吓到了。”
“但是真不是啊!”
怕宋一道长不相信他,乘客急急的将自己最近半年来的经历,全都说给了宋一道长听。
他回家的时候看到家里摆放的艺术品人形雕塑,觉得雕塑好像扭过头,眼珠在看着自己。
半夜睡觉的时候,总能听到客厅里传来的沉重摩擦声,以为进了贼结果出门一看,却发现雕塑自己挪动了地方。
不仅如此,他觉得自己儿子玩的那什么手办,也总是在看着自己。
有一次儿子嚷嚷着手办从盒子里丢了,结果看监控,却发现手办自己跑到了他的床下。全家人一掀床,发现手办果然就在他平时睡的枕头下面,并且手里的装饰品长剑莫名开了刃,就指向他的脑袋。
他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生活中的种种诡异事件快要逼疯了他,去看医生医生却不相信他说的话,只认为他是压力过大出现了幻觉。
他没办法,只好准备从老家去一趟滨海市的海云观,听说那里很灵验,想要求一道护身符。
“从半年前开始的?二十几年前的绑架案?”
宋一道长一愣,迅速看自己手里上的消息。
果然,马道长告诉他,在道观中丢失的那尊乌木神像,就是半年前被学生从白纸湖拿走。
而二十几年前……正是谢麟妹妹被绑架的案子。
乘客还在忐忑的注视着宋一道长,像是等待医生宣判的绝症患者,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救。
但宋一道长却忽然顿悟——
也许他跑错了拍摄地点,并非真的跑错。
他来这一趟的目的,就是为了遇到这位乘客,从他这里得到之前无法调查的消息。
真是……祸兮福所倚啊。
宋一道长轻轻摇头,唇边勾上笑意。
他眯了眯眼睛,心中感慨,果然不管人如何推算,都算不过看到了一切的大道。或许正是大道不忍心见事情走进死胡同,才引导他走这一趟,遇到了正确答案。
“你别怕,我就是海云观的道士,要看我的道士证吗?你把你的事情详细和我说说……”
宋一道长耐心安抚着惊恐的乘客。
而另一边,在与官方负责人通完话之后,经手人在椅子上呆坐良久,才起身抻了个懒腰,放松了下疼痛的肩颈。
房间里亮着灯,天黑得早,外面已经一片漆黑,窗帘也已拉上。
他一边想着白纸湖的事,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忘了和官方负责人说,但又死活想不起来,只能端着咖啡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沉思。
忽然,他的脚步在窗边顿住了,影子投射在窗帘上。
他想起来,应该就是当年在村子里的时候,他好像听见一个家里人死光了的妇人,有些疯癫的嘴里念叨着“是她来复仇了,她回来要杀我们了,拿了他家的金银都得还,欠了他家命的就要拿全家抵命”。
不过周围的村民很快就把那疯妇人拖走了,说她是受了刺激精神不好,在说疯话。
村民们这么说着,还把疯妇人脖子上的金项链扯走,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疯妇人对此一无所觉,只顾着嘴里含混不清的嘀咕着“不该找木匠,都怪白师傅,都是他的错,不该让木匠来,姓郑的一家都是恶鬼”什么的。
不过,他当时没怎么听清疯妇人那夹杂着口水和方言的话,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件事要和负责人说一下吗?
经手人有些犹豫的低头看着桌上的手机,还是伸手准备拿手机发消息。
虽然有可能不太对,但说一下还是心安。
他这么想着,却因为背对着窗户,没有发现映在窗帘上的人影,已经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但是窗帘上,除了低头拿东西的影子之外,还有另外一道人影,四肢僵直,惨白的面容上两团腮红,像是被牵线行动的皮影戏。
它高高举起了手里的木棍,然后挥下。
“砰!”
血液飞溅在白窗帘上。
……
“马道长他们最后就消失在那个牌楼下面。”
被留在皮影博物馆外面的道长,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说给官方负责人听。
马道长他们让他留在这里的用意,就是他们一旦出事,还有人能够向外界传递消息,不让后来者再重蹈覆辙。
官方负责人越听面色越严肃。
实地看到后他才发现,这里的情况比在电话里听到的,还要严重危险。
“那些是坟吗?”
官方负责人指了指牌楼后面的两列石碑。
道长摇头:“我看过了,是捐赠修建博物馆款项的人的功德碑。”
这倒也是常见。
大家集资一起修建宗庙桥梁道路的时候,总是会把捐款较多的人的姓名专门刻出来,也是一种吸引筹款的手段,很多道观寺庙也会这样做。
不过官方负责人却眯了眯眼,在越来越黑的天色下,隐约看到了那些石碑前面的土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正准备上前看清楚,就被道长担忧的拽住了手臂:“虽然现在认为牌楼是界限,但是这个结论并没有得到验证和确定,况且现在已经过了晚上的交界线,鬼气开始上升,也有邪祟范围扩大的可能性。”
“马道长他们尚有自保之力,但负责人你。”
道长顿了下:“还是得多加小心,你要是出了事,很多工作都要搁置了,就像南溟山那时候一样。”
官方负责人无奈的做出投降的手势,表示自己绝不过线,就是看看。
“不过,道长你不觉得那些石碑前面的土壤,像是被翻动过吗?”
他指了指石碑,道:“我怎么看着有点像骨头……”
道长闻言,不放心的上前两步,在牌楼外面隔着很远的距离查看。
这一看之下,道长心惊:“好像……还真是!”
石碑前的土壤并没有踩实,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些白生生的东西埋在土壤中,露出一角。
明明这些石碑都立于几十年前,并且博物馆多年都没人前来了,按理来说,应该是一片夯实了的土地才对,此时却像是刚刚被人翻动过。
或者,是下面的东西想要出来,因此自行将夯实的土壤翻开。
最重要的是……
“马道长他们失去踪影后,我就查看过这里,那个时候都还是正常的。怎么太阳一下山,就出现了这种事。”
道长有些发愣的看着石碑:“怎么会……”
“石碑上还有照片?”
官方负责人惊讶的挑了挑眉:“虽然道长说这是功德碑,但是这个制式,看起来确实是墓碑。”
道长的心一路往下坠去,手脚发凉。
他发现,在太阳下山前后的石碑,确实发生了变化。
昏暗的天色笼罩下,这里确实像是一个破败的坟场,一道道墓碑上挂着遗像,却与公墓中常见的刻字不同。
不是墓志铭或者家人的哀思追念,也不是生前功绩的记叙。
而是,生前作下恶事的罗列。
其中排在最上方的,就是他们参与了迫害一家人惨死。
每一个石碑上,都有着一模一样的记叙。
道长觉得,这里比起坟场,更像是来自地府判官的审判。
只是,既然地府坍塌,阴差不理,那满怀仇恨的某个存在,就自行作出了判决并执行。
……
“到了,这前面走过去就是白三叔家,隔壁就是我家。”
郑树木热情的在前面带路,进村后还帮着给村子不了解的众人指路。
果然按照郑树木说的小路走,他们花费的时间要少很多,很快就从田间穿过,走了直线避免了绕路,直接进了村子。
这个时间天色刚黑下来,太阳落山,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饭菜的香味也传了出来。
不远处人声交织,还有孩童的笑闹声,鸡鸭鹅狗的声音混成一片,让山野间也不显得死寂,反而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
见到这副场景,一直紧绷着心弦的嘉宾们和张无病,都齐齐松了口气。
他们在走过来的时候,还担忧会不会这个叫郑树木的木匠也有问题,会不会把他们引到荒郊野岭去呢。
在远远看到村子轮廓和升起的炊烟时,他们也担心这会不会是幻觉。
直到进了村子,真正感受到周围浓浓的生活气息,他们这才放下心来。
但随即而来的,就是冤枉了好人的愧疚感。
郑师傅好心帮他们带路,他们反而怀疑对方……
众人怀着这样的心情,连对郑树木的笑容都更热情了,他说一句,众人应一句,绝不让话掉在地上。
“行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们赶紧过去吧,白三叔这会子应该在家。”
郑树木笑着挥了挥手:“要是有什么事,我就住旁边,你们来找我也行,在院子里喊我一声我也能听见。”
张无病连忙应了下来。
因为他们人数不少,而且一看穿着打扮就不是本地人,因此在他们和郑树木说话的时候,也有不少在田间泥地里疯玩的孩子好奇的凑近了过来,看着他们叽叽喳喳的问各种问题。
也有性格害羞的孩子躲在后面,不敢上前。
张无病笑着蹲下身,放软了声音和孩子们说着话。
他本来还习惯性的掏口袋想要拿糖哄孩子,但手一进口袋,摸到空荡荡的一片,这才恍然想起来后勤的物资都在车上,他们现在是又没有行李又没有各种物资,更别说糖了。
张无病抱歉的朝孩子们笑了笑,孩子们却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围着他们蹦跳着一起往白三叔家走。
“小朋友们,问你们一个事情,你们见没见过传承人爷爷啊?”
张无病想起之前导演组几次摆放都没能见到人的传承人,就低头问道:“他现在在家吗?前几天他不是去县城里看病了吗。”
孩子眨了眨眼睛:“白爷爷?他一直在呀。”
说着,他还指着不远处一处修建得气派的房子:“那不就是白爷爷的家。”
张无病顺着一看,果然那栋房子和导演组拍过的照片一模一样,看来是没错了。
但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既然小孩子说白师傅一直都在家,那看来之前导演组来的时候,人家根本就是不想见外人,所以才找的理由。
之前就听说这位仅剩的传承人闭门不见客,有其他的皮影戏匠人找过来的时候,也碰了一鼻子灰回去的。
张无病在做前期工作的时候,还听到有人抱怨,说这位白师傅一副根本不想让皮影传下去的样子,种种做派简直是奔着失传去的。
那个时候张无病还帮白师傅说话,说既然是传承人,那怎么会忍心眼睁睁看着传承的文化消失?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误解,不可能会有那种事的。
但是当张无病真的自己到了这里之后,才忽然也有类似的感觉。
或许……真的是这样。
虽然培养一个能够继承传承的弟子极其耗费心力,大多都是要从小孩子就开始培养。
但是在白纸湖皮影已经衰弱到只剩下一位传承人的现在,哪怕多几个学艺不精的徒弟,也比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好。
如果是别的只剩下一人的文化传承,大概率会想方设法的找好的弟子、增加曝光率,以此来增加关注,尽可能的延续下去。
但是光是看到白师傅的家,那栋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的灰暗建筑,都像是在昭示着主人的心情,告诉张无病,白师傅就是不想救活白纸湖皮影。
那大门上缠绕着的粗重锁头,甚至让张无病有种感觉,那位白师傅,像是恨不得自己赶快死,白纸湖皮影赶紧失传一样。
怎么会这样?
张无病既对白师傅的做派有些愤怒,又很是不理解。
燕时洵却只是波澜不惊的掀了掀眼睫,除了因为张无病和孩子们说话时不自觉装可爱的声音,而恶心得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他对这件事并没有多余的情绪。
“那是别人的选择,他是个成年人了,知道自己要做出什么选择,也知道要承担选择对应的后果。”
从张无病丝毫不加掩饰的表情上看出他的想法,燕时洵淡淡道:“无论他做出什么选择,都是他的自由。你不知道他身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就别擅自为别人的选择做主。”
张无病眼里憋着眼泪:“可是燕哥,我不理解……”
“那你不能理解的事情,可就要太多了。”
燕时洵面容上没有半分波澜,常年走街串巷,走遍大江南北,见过的太多人和事,已经让他见过人间各不相同的故事。
他很清楚,不管旁人如何看,都无法取代当事人作出选择。
“如果让你经历和那个人一样的事情,说不定你作出的选择,比他还要决绝。”
燕时洵嗤笑了一声,率先走向旁边白三叔家的院子:“人间发生什么都再正常不过了,张无病,不是所有人都是你,很多生命甚至刚出生就被剥夺了活下去的权利,像是池滟的孩子那样。极恶极善,都有可能。”
“你这句不理解,等你真的经历过、看过所有人间事物之后,才有资格说。”
燕时洵见张无病呆立在原地,一副要哭不哭红了眼圈的模样,也只得无奈的扬了扬下颔,指着白三叔家的大门,道:“想什么呢,还不去敲门?不是你订的房子吗,人家又不认识我。”
“外面这么冷,你想让大家站在外面?”
张无病这才恍然回神,不好意思的小跑了过来。
他刚敲响大铁门,门内即有人应声:“谁啊?”
还能听到有人踩着鞋蹭着地面走过来的声音。
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一副村人打扮。他在看见门外这么多人之后,不等张无病的话说出口,他就已经恍然大悟。
“哦!你们是之前那个定了房间的对吧?”
白三叔赶快把大铁门全推开,热情的迎众人往里面走:“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
“哎呀,刚才我还纳闷呢,怎么你们还不来,还担心你们会不会是反悔了,觉得我们这边没意思所以不来了。我还差点以为,到手的钱要飞了呢哈哈。”
白三叔笑着道:“被褥啊什么的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房间也都打扫出来了,就等你们来了。”
等众人走进来之后,白三叔查着人数,奇怪的道:“咦?好像和之前的人说的人数不对啊?”
张无病赶忙道:“其他人有事没来,我们也在路途中耽误了一会,这才来晚了。”
白三叔连忙摆手:“没事没事,反正你们给钱,你们说了算哈哈。”
“是不是饿了?下了高速之后,我们这边的路可不太好走啊,这个季节还这么冷。你们先自己坐坐,我去给你们做点吃的。”
白三叔热情的往厨房走,还大声的提醒众人道:“你们的房间在二楼,一整层都给你们打扫出来了,你们随便看看随便挑。”
张无病连声应了下来,但也因为白三叔提到人数不对的事情,想起了另外一部分没和他们会合的人,眉眼上染上担忧。
白三叔家的院子是典型的农家院,除了种些菜之外,还放养着鸡鸭。
不过应该是冬天的缘故,菜地里现在是空着的,只有鸡鸭见到人,有些怕生的缩在了角落里。
众人虽然没什么心思参观院子逗鸡遛狗了,但是看到这样生活气息浓郁的地方,多少还是安心了不少。
在放松下来之后,众人才觉得自己又累又饿,之前因为紧张而被意志力强行压下去的疲惫感,一股脑的翻涌了上来。
安南原甚至觉得,他现在可以直接往地上一躺就呼呼大睡,累得连脑子都不想动了。
“总算能休息了。”
路星星哀叹一声,晃悠着手臂就往楼上走。
虽然他的伤口让邺澧帮他止了血,但毕竟邺澧的力量充斥着鬼气,不能直接帮他恢复力气,之前失血带来的虚弱感还在,累得他连眼皮都要睁不开了。
燕时洵站在门口,视线一寸寸扫过院落,没有放松警惕。
在他的视野里,这个院子里干干净净,和寻常村民的家没什么区别,并没有邪祟的痕迹。
燕时洵侧眸看向邺澧,邺澧也轻轻摇了摇头。
这让燕时洵皱起了眉。
“明明还在皮影戏里没出去,但村子却这么正常……”
燕时洵陷入了沉思,打定主意多加留心。
而在不远处的气派建筑中,一面玻璃后面,须发皆白的老人弓着腰,沉默的背手站着,静静注视着亮起灯光的院子,面容上却有些怔愣。
他想起刚刚那个年轻人说的话,一时心情复杂。
失传……也可以被理解吗?
第256章 晋江
先是在高速上长途奔波到西南,还没等喘口气,就又遇上了皮影博物馆的事情,每个人都被各自遭遇的危机追赶得筋疲力尽。
即便燕时洵在来村子的路上,也将整件事都简略的告诉了众人,让他们今夜不要睡死,警惕周围的危险。但众人在看到这样悠闲自得的农家院子,还是不自觉松了一口气,放松了紧绷的心弦。
有了路星星开了第一个头,率先往二楼被收拾出来的房间走,其他人也都眼巴巴的看着燕时洵。
在燕时洵微一点头后,众人顿时脸上浮现出了笑意,小小的欢呼了一声,一起往二楼走,去看今晚要住的房间。
“离晚饭还有一会,我先去睡一觉。”
路星星看也没看,累得直接推开了二楼第一间房间就走了进去。
他把自己摔进床里的时候,还特意叮嘱伸头看过来的安南原:“不到晚饭不用叫我,我现在眼睛都睁不开了。”
安南原点了点头,同情的看着路星星,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倒霉孩子,偏偏赶上了什么治疗手段都没有的时候受了伤。
安南原还盘算着,等挑好房间之后,就去楼下找张无病说说,看能不能向白三叔买只鸡炖了,给路星星这倒霉孩子补补血。
原本因为房间不够用,所以导演组在定住处的时候,是说三人一间。
毕竟白纸湖皮影已经没落了很多年,村子这些年一蹶不振,再也没有游客来这里参观,所以原本有过的几家住宿店也都倒闭了,只能定民房。
而村里白三叔家的空房,已经算是多的了。
但即便如此,要是按照节目组正常的人数来算,也不太够,只能挤一挤。
现在却倒好,一人一间,还能空出很多房间。
赵真扶着房门看着里面的设施,村子里的烟火声音都被隔绝在了玻璃外面,让没有开灯的房间,显得极为孤寂。
他愣了好半天,怀念着以往每次节目录制的时候,众人聚在一起挑房间互相聊天嬉笑的热闹。
也不知道另外的那些人到底去了哪里,有没有和道长们成功汇合,有没有危险……
“你站在这干什么呢?不走就靠边。”
小少爷不爽的抬腿踢了踢赵真的小腿,他双手抱臂,扬了扬精致的下颔问道:“你不知道自己一大坨吗?整条走廊就这么窄,全被你占上了,我怎么走?”
赵真恍然回神,往旁边让了让。
小少爷哼了一声,这才接着往前走。
白三叔家虽然宽敞,但也不是很多富裕农村的别墅制式,只是单纯的盖了很多房间而已,防风防沙,夜间保暖。
除了实用性之外,并没什么优点。
而整个二楼的结构也很简单,一排房间前面一条半米宽的走廊,走廊另一侧封着一整排窗户,已经被风沙糊得看不太清外面。
二楼最开头的那间房间,就是厕所。路星星因为太累,所以也顾不上嫌弃厕所的味道,在厕所隔壁的房间倒头就睡。
不过小少爷却没那么不讲究。
他在顺着狭窄的铁制楼梯上来的时候,就被厕所的骚臭味熏得翻白眼,差一点转身就想走。
安南原只得哄着小少爷来,安慰他这不比旱厕强?
——就给两个石板,蹲下去就担心会不会掉进粪坑里的那种。
宋辞差点被安南原的形容恶心吐了,怒气冲冲的推开他就往里走,就遇到了堵路的赵真。
但安南原的“安慰”还真的起了作用,有了堪称惨烈的旱厕做对比,宋辞也捏着鼻子接受了这个厕所。
只是,他还想着好好挑个房间,坚决不能闻到厕所味道的那种。
在与赵真擦肩而过的时候,宋辞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头来向他问道:“你在担心其他人?”
赵真点了点头:“虽然燕哥也说了他们会和道长们汇合,不会有事,但……他们身边没有燕哥在,就让我很不安心。”
宋辞定定的看了赵真几秒,随即嗤笑出声,扬手挥了挥,转过身继续往前走:“那你是白担心了。以我对张大病的了解来看,我们这边才是危险的。”
“鬼死不死,燕哥说了算。但有没有鬼,得看张大病眼色。”
赵真闻言惊讶抬头,他看着小少爷纤细的背影,缓缓笑开了来,刚刚的担忧逐渐平缓了下来。
“小少爷。”他忽然出声叫住了宋辞。
宋辞疑惑侧身,却听赵真带着笑意道:“房间太靠里也不好,半夜要是想要上厕所的话,你要跑很久。”
说着,赵真还微微侧身,让出了原本被自己推开了房门的屋子。
他伸出手掌,比量着两侧走廊的长度展示给宋辞看。
“要不你住这间吧,正好在最中间。”
宋辞:“…………”
小少爷面无表情吐出了一个单音:“滚!”
被路星星那个二傻子传染了吗?
赵真低低笑出了声,随即笑声越来越大,畅快极了,再也不见刚刚的忧心忡忡。
其他几人都好奇的过来看了他们两个一眼,然后摇着头去挑房间了。
“还是靠里面点好。”
南天说:“除了星星,估计也没人能在厕所旁边睡得着,我们还是往里面走吧。”
“那星星不就左右都不挨着人了吗?”
安南原担忧的说:“要是夜里真出点什么事,他还受了伤,很难照顾好他自己吧。”
“应该没事吧?”
南天有些犹豫,但还是被厕所的臭味打败了:“他现在就是太累了才不挑剔,以他的性格,等他一醒来发现旁边是厕所,绝对第一个跳起来要求换房间,放心吧,没人想要睡在粪坑旁边。”
安南原:“……文雅点,一会还要吃晚饭呢。”
即便燕时洵将这里并非现实,而是皮影戏中的事告诉了众人,但是与现实完全一致的环境,还是让众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这一点,大脑依旧习惯性的将这里视作现实。
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无论是气味还是食物,都是不应该存在于皮影戏里的东西。
这里俨然就是另外一个现实。
燕时洵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比起戒备,他却更加疑惑,那个幕后操纵着这一切的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现在的情况的。
这根本不是寻常鬼怪邪祟可以做到的程度。
正如很多民间志怪传说曾经提及到的,有壶中天,画中界,聊斋中也多有描绘,道家也有福天洞地的说法。
现在“福天洞地”已经变成了现代人以为的古人想象,但是在以前,修道有成的人神鬼,确实是能够开辟属于自己的天地。
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昆仑山和长白的传说,那里是神仙的道场。
虽然很多人都只将这些传说当做单纯的故事来听,但是真正入了这一行的人却是知道,这并非故事,而是真实。
——很多常人不愿相信的真相,就隐藏在流传下来的小说和传闻中,童谣里藏着真正的天地。
只是超出了普通人的常理之后,即便是真话,也只会被当做天马行空的想象。
燕时洵也很清楚这一点,并且,他这些年来也已经多次遇到类似的情况。
但是这一次的皮影戏,却还是超出了燕时洵以往的认知。
那些被拥有力量的存在开辟的空间,并不是真正的天地,即便再厉害的存在,只要留心观察,总能发现与现实不同之处,并借此而清醒过来。
就像是曾经被鬼气重新构筑的,虚假的滨海大学。
那是因为天地并未认可那些虚假,大道之下,乾坤依旧。
可是现在,不论燕时洵如何查看,都无法从周围的环境中看出违和之处。
安详的村庄,烧起炉火炊烟的柴火味道,还有农作物简单调味后的朴素香气。
这些气味纠结在一起,飘散在冬日凛冽的寒风中,让人不自觉的感受到了温暖,想要放下戒备。
孩子们吵闹着的笑声从院子外面传来,时不时夹杂着几声狗吠,落日的光线逐渐坠下地平线,山峦隐没在渐起的雾气中。
这里就和任何一个平静生活的村庄没什么两样。
燕时洵站在门口,越是怀着戒备想要找出不对劲的地方,却越是只能看到再正常不过的画面,似乎他所有的怀疑,都只是草木皆兵的紧张。
但是燕时洵却一直没忘记,这里是没有幕布和戏台的皮影戏,远远比他之前在湖中见到的戏院还有湖边的村庄,要来得更加凶险。
他们存在于皮影戏中,却连戏台的边际在哪都摸不到,甚至不知道要对付的是怎样的一个人。
如果它存在些许违和之处,还会让燕时洵反而感到正常些,但现在的情况……
燕时洵侧首看向旁边的邺澧:“如果是你的话,能把皮影戏扩展到这种真实程度的天地吗?”
邺澧挑了下眉:“看来,时洵你对酆都的了解还不够深。”
“我的酆都和地府那种天地必须有的地方不同,是先有了我,才有了酆都。”
邺澧声音平淡的说出常人不可置信的话:“在我成为鬼神的那一刻,新的酆都拔地而起,容纳十万将士,矗立于千万恶鬼之上,审判人间罪孽。”
“时洵你问我能否扩展皮影戏……”
邺澧轻笑:“我曾重构整个鬼城,也撑起倾倒的大道。小小壶中天画中界,自然易如反掌。”
“不过,时洵你并没有问对问题。”
闻言,燕时洵讶然看向邺澧,用眼神询问他为何这么说。
“你应当问的是。”
邺澧掀了掀眼睫,看向眼前的村庄:“为何天地认可了它的存在。”
“就算构筑出一千一万个空间,现实都只有一个,大道只存在于现实之中。但是这里,它却成为了另外一个被天地认可的现实。”
邺澧的声音越发阴冷:“千年前的我做不到这种程度。即便是现在的我,想要做到这种程度,唯一的方法,就是推翻现有的天地大道,另立新道。”
“你是说……”
燕时洵从邺澧的话语中领会到了此时他们的处境,深深的皱起了眉:“我们要找的那个存在,甚至能够成为大道?”
邺澧没有回答,反而轻轻笑了起来。
“时洵,你以为大道是什么?有形之物吗?”
“不,大道无形,于万千生命和死亡的反复循环中顿悟真理,然后诞生于天地。阴阳循环轮转流畅,大道才会正常运行日月。”
“可是,一旦生死之间的轮转出现了问题,太极周游停住,生与死失衡,阴阳乾坤颠倒,大道就会出现危机。”
邺澧注视着燕时洵的眼眸,轻声问他:“南溟山时,南和也能够抓住大道一角,甚至差一步以此成为正位鬼神,也是因为如此。”
“——他在千万次的死祭中,感悟到了死亡的至理,因此,大道向他倾倒。”
“但是大道虽不仁,却也有自己的想法,它在拒绝承认南和也,因此才向你我求助。在生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被天地引导着走向布好的棋局,执行他被设定好的任务。也正因为此,所以张无病才会在南溟山最为凶险和关键的冬至祭那一天,赶到了南溟山。”
“这是……大道的自救。”
燕时洵的眼眸微微睁大,他看着邺澧,一时间被庞大的信息量冲击而愣住。
邺澧也没有催促,只是耐心的等待着燕时洵处理完他所有所说的话并理解。
他相信燕时洵做得到。
如果这里站着的是任何一位道长,邺澧的这番话,都能帮助他们在修道一途上一日千里,顿悟大道。
而听到这番话的,是燕时洵。
天地间有史以来唯一成功活下来的恶鬼入骨相,是大道为它自己留下的最后一线生机,天然便受到大道的垂眼。
领悟天地对于燕时洵而言,不过信手拈来。
“所以,你怀疑这里的幕后之人,是借用了你的力量,在此之上领悟了死亡,以此获得了天地的认可?”
燕时洵渐渐反应了过来。
邺澧的眼眸中染上笑意。
他心爱的驱鬼者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很快就意识到了真正的危险所在啊。
邺澧先是点了点头,却又轻轻摇头道:“不过,时洵你说错了一点。”
“我所怀疑的,不是那东西领悟了死亡,而是……生机。”
因为皮影的特殊性,所以邺澧在看到了千年前自己的形象后,第一个怀疑的,并非是如今酆都之主执掌死亡的力量。
而是千年前的战将悍守生命,守护城池到最后一刻的力量。
就像邺澧的力量借给除燕时洵之外的任何生人,都会让对方的神魂因为承受不住鬼气而出现问题一样。
死亡的力量无法帮助生机,而相对应的,生机也同样无法执掌死亡。
虽然邺澧是大道之下唯一仅剩的神,但是,他与常人认知中更加推崇的福禄寿等神仙不同。
天地乾坤,他只执掌死亡,太极阴阳,他占据其中一半。
却对另一半的生机并不执掌。
虽然在大道倾倒之后,数次想要让酆都之主承担大道,撑起坍塌的地府,成为新的生死轮回之处。
但是邺澧对此却只冷眼漠视。
如果不是在井公馆时,眼看着井小宝就要伤害燕时洵,邺澧也不会为了挣脱出井小宝的鬼气构筑世界保护燕时洵,而松口应下了承担大道的重任。
但即便如此,邺澧仍旧不会成为新的大道,或是凌驾于大道之上。
——酆都只属于太阳落山后的黑暗。
不过,皮影却不同。
这是一门极其考验工匠技艺和耐心的传承,需要工匠花费数周的时间,去做一只看似不起眼的皮影人物。
在整个鞣皮制皮的过程中,工匠将自己的心血倾注其中,也相当于在赋予皮影以生命精魂,让它可以在影子的世界里,代替真人的身份行走和动作。
与南溟山师公的死祭相对应的,每一次制作皮影,每一次表演皮影戏,都是在重复“生”的过程。
成千上万次的反复,已经足够从皮影中诞生出新的生机。
再加上千年前战将的力量……
邺澧狭长的眼眸暗了暗。
“千年前的我,与现在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就连力量和所奉行之道都大不相同。”
邺澧道:“我不知道为何那个形象会流传下来,甚至因为鬼神真形,而连带着将当时的力量都封在了神像之中。但是,既然幕后的东西借由神像遮蔽了它的存在。”
“想要找它,很难。”
燕时洵沉吟着抬手捂住了嘴唇,陷入了思考。
他虽然知道目前的情况很是棘手,却没有想到,会难处理到这个份上。
不过,这倒是能说得通为何他们会存在于皮影戏中了。
因为对于皮影戏中的天地而言,他们就是人,与他们在真正天地中的身份相同,因此即便两者对调,两边的天地都不会有任何的发觉。
更不用提,在皮影戏中,有新的天地大道将要诞生。
燕时洵想到这,颇觉头痛的揉了揉太阳穴,却也庆幸这次张无病改了拍摄地点,到了白纸湖,发现了这件事。
现在皮影戏中的道还没有真正的诞生,一切尚有挽回的机会。
一旦新的天地出现,那操纵了所有皮影的幕后存在,就会以此而得到天地大道,成为新的“老天爷”。
到那个时候,恐怕就算是邺澧,也无法在不波及任何一个生命的情况下,平稳解决这件事。
“所以,张大病这次还算是立功了?”
燕时洵哭笑不得的往院子里看,想要拽过张无病问问他,到底因为什么才会注意到这个地方,毕竟这里交通闭塞又落寞多年,确实是不起眼。
但张无病并不在院子里。
燕时洵看了一圈,才发现这个小傻子竟然跑到了厨房,眼巴巴的盯着白三叔做饭。
白三叔这个热情但质朴的村人被张无病看得浑身不自在,连带着手里煮面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抬头问张无病需要什么,一副迫不及待想要让张无病从旁边离开的样子。
张无病被热气腾腾的香气馋得吞了吞口水,连忙摆手让白三叔不要在乎他,他就看看。
白三叔:“…………”
要的就是你别看我啊!而且你这个眼神和饿狼盯肉一样,我怎么做得到不在乎?
白三叔被张无病看得浑身僵硬的时候,就从大开着的厨房窗户中,看到燕时洵从院子里朝他走来。
白三叔当即大喜,以为对方是要把张无病带走。
却没想到,燕时洵只是扫了眼旁边馋德抓耳挠腮的张无病一眼,就和白三叔攀谈了起来,问起了村中的情况。
“你问那些做皮影的啊?”
白三叔摇了摇头,并没有隐瞒的想法,大大方方的向燕时洵说:“早就死绝了。”
“诺,你看隔壁那家,就是几十年前村里最开始死的那家。从他家开始,村里那可是实打实的死了不少人呢,而且这事情才奇怪的,就专门挑学过皮影的死,时间长了,各家的孩子当然都不愿意被送去学皮影。”
“再说皮影这东西,又不是一天就能学得会的,那些已经出了师的都死了,剩下的几个徒弟也死的死跑的跑,就算有人想学,也没人教了啊。”
“到现在的话,也只剩下白师傅一个人了。再加上白师傅那副态度,压根就看不起外乡人,藏私不想要教给村子外面的人……本村的人不愿意学,学会了的都死了,外村的人白师傅又不愿意教,时间长了,可不就这样子了?”
白三叔叹了口气:“所以之前你们来的时候,我就劝过你们,别抱太大希望,不过你们要是真想了解下西南皮影,我也拦不住。”
张无病知道,白三叔说的是之前来找白师傅的导演组人员。
导演组来了几次都没见到人,回来的时候就告诉张无病说,连村子里的人都劝他们放弃,不要幻想着能见到真人,还说白纸湖皮影没落了也好。
现在看来,向导演组说这话的,就是这位白三叔。
张无病不由得诧异问道:“有死人的话,是不是病症或者水源出问题之类的?怎么可能有人因为学了皮影就死了,不可能吧?”
“嗐,没什么不可能的。”
白三叔叹了口气,手里烧水的动作不停,在热腾腾的雾气中边忙碌边和两人聊着天,一看就知道他已经做习惯了这样的事,平时在家应该也是他来做饭。
虽然白三叔没说,但燕时洵光是从对方的动作上,就已经了解到了大量的信息。
他不动声色的将目光从白三叔的手上移开,观察着小楼的一楼。
干净整洁到几乎家徒四壁,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并且颜色也都偏向于暗沉,符合白三叔的年龄和喜好。
却没有任何明亮的颜色,或是其他家庭成员的个人物品。
燕时洵立刻在心里做出了判断。
——这是一个只有白三叔一人的家庭,没有其他的家庭成员。
燕时洵走过不少村镇,知道在这样的地方,对家庭极为看重。
只要家庭条件尚可,家长一般都会为孩子操办婚事,无论孩子是否健康智力是否健全,也无论孩子是生是死。
买走其他人的尸骨或骨灰,来给自家已经死亡的孩子陪阴婚的人家,大有人在,越往深山和村子里走,就越能见到。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显得独自居住生活的白三叔,有些怪异。
而且看这个院子和建筑的体量……如果白三叔家的房间不够多,导演组的人也不会将住宿地选在这里了。
一个人独身居住在有十几个房间的院子里?
燕时洵看着白三叔,心里起了疑惑。
这里毕竟不是那种会修缮老家房屋以显示气派发达的富裕村子,一路走来,每家每户都是正常的村屋,没有闲钱去多盖超出实际家庭成员的房间。
随着白纸湖皮影的没落,还有那些皮影匠人的死亡,这个村子已经逐渐落寞,恢复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与曾经皮影鼎盛时的做派已经不同了。
燕时洵这么想着,面容上却没有流露出多余的情绪,只是问道:“这么大的院子,都是白三叔你一个人收拾?”
白三叔点了点头,理所当然的道:“就我一个人,当然我一个人收拾了。”
“其实一个人活着也挺好的,随便做点什么吃的都能吃饱,挺好的。”
白三叔笑着叹息,脸上有些惆怅:“这些年……也习惯了。”
燕时洵敏锐的抓住白三叔话语里的时间,发问道:“那之前呢,之前是白三叔风父母或者妻子收拾吗?”
白三叔果然顺着燕时洵给出的预先设定说了下去,没察觉到任何不对,就被燕时洵不动声色的套了话。
“以前是我家老婆子在做,后来就是我了。”
白三叔笑眯眯的道:“一开始我连生火烧水都不会,后来也逐渐什么都会一点了。没办法,总要吃饭嘛。”
“白三叔你也别太伤心了。”
燕时洵没有打断白三叔的思维,依旧在按照他的猜测来对白三叔发问:“我能去给婶子上柱香吗?”
白三叔摆了摆手,手上的面粉落了下来:“不用不用,哎呦你们是客人,怎么反而这么客气了。而且村子里也没有把牌位摆在家里的习俗,想要祭奠烧纸,都得去山上的祖坟。”
“不过平时我也没那么麻烦,直接烧几个好菜,往湖边一做,就当是见到我那老婆子了。”
在白三叔说话的时候,燕时洵一直都在观察着他的面容变化,来判断他说出的话是真是假,对此的态度又是如何。
虽然为了打草惊蛇而没有直接发问,但光是侧面引导,就已经让燕时洵大致了解到了白三叔家和村里的情况。
他也知道了二十多年前,死亡像是疾病一样席卷了整个村子,带走了很多村里人,也带走了白三叔的所有家人,就连他家最小的小儿子都没能幸免。
燕时洵的面容上一直都在根据白三叔说的话,而适时给出相对应的情绪反应,哭笑悲伤和高兴,都像是一张面具一样在燕时洵的脸上闪现。
他的大脑始终冷静,思维迅速运转个不停,快速的将白三叔话里的信息实时拆分并理解,拼凑出了很多碎片化的真相。
倒是张无病,这个本来饿得肚子咕咕叫,才跑过来眼巴巴等着吃的小傻子,真的被白三叔的经历给惊呆了。
张无病虽然是富三代,但是他家一向家风清正,父母恩爱相敬,对他也尽到了父母的职责,即便放在所有人中来看都是最好的父母。
因此,张无病没有感受过家庭带来的烦恼。
唯一让他心烦的,也就只有张父对他过于严密的管理。
但是即便如此,张无病也很清楚,那是因为张父害怕失去他,所以才会一直想要阻挠他实现自己的梦想,只希望他做一个混吃等死的富三代。
因此,张无病对于家庭的印象,始终是温暖的。
但是他没想到,白三叔家竟然这么惨,不到一年时间,白三叔家里十几口人,死得就剩白三叔一个人了。
从那之后,白三叔就一个人生活,直到现在。
“那您也太厉害了。”
张无病吸了吸鼻子,不知道眼睛是被热腾腾的蒸汽熏得,还是他本来就被白三叔的故事所打动,眼睛里一片水光涟涟。
燕时洵无语的瞥了张无病一眼,觉得这小傻子的情绪是不是过于丰富了?
就算故事听上去再怎么凄惨,但是实际情况就是这里并非是现实,而是皮影戏。
张无病同情可同情错人了。
再说那样大范围的死亡,还有乌木神像镇压邪祟……
燕时洵结合着邺澧和白三叔的话,逐渐开始拼凑出这个村子曾经发生过的事,因此也对白三叔充满了怀疑。
当年的死亡,如果确定不是疾病或者其他外力因素,那更有可能的,就是鬼魂复仇。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鬼魂和当年村子里死去了的那些人之间的因果。
他没有随意插手的必要。
不过当着白三叔的面,燕时洵也不好提醒张无病,再加上这个小傻子听得眼泪汪汪的,还撸起袖子说要帮白三叔和面,他就更不好提醒对方了。
于是,燕时洵干脆就临时换了计划。
——既然张无病从这里轰不走,那还不如让他发挥点别的作用。
比如,拖住白三叔,趁这个机会,他则去村子和附近查看情况,这样一来就避免了白三叔对他可能的干扰。
这么想着,燕时洵做出一副饭前无聊想要到处逛逛的模样,向白三叔问了吃饭时间,又问了第一个死亡村民的家在哪里,说他想要去看看。
白三叔朝院子隔壁的围墙努了努嘴,一副见过了大风大浪之后的平静模样。
燕时洵道了谢,在临走前又想起了一件事。
他问道:“白三叔,白纸湖是前面的湖吗?听说这个湖很有名,我准备去参观一下。”
却没想到,白三叔诧异的反问他道:“白纸湖?”
白三叔苦思良久,却还是疑惑的摇了摇头,说:“我在村子里住了一辈子了,从出生就在这,也没听说过有什么白纸湖啊,客人你是不是搞错了?”
“村子倒是有一个湖,但它也没名字啊,大家就直接喊它叫湖。”
没有白纸湖?
燕时洵心中同样一惊。
就连皮影都以白纸湖命名,外界没人知道这个村子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个村子很多人姓白,但他们都知道,这片地方叫“白纸湖”。
这样标志性的名字,村子里的原住民却说不知道?
燕时洵只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没有将自己的惊讶流露出来。
在经过邺澧的时候,燕时洵笑着看了对方一眼,邺澧就了然的朝他眨了眨眼睛,默契十足。
燕时洵不放心将众人就这么放在自己顾及不到的地方,再加上白三叔不知道白纸湖的事也让他生疑,所以在他探查村子里的情况时,邺澧就留下来看护着众人。
好在第一个死亡的皮影大师,他家的遗址就在旁边,也算不上远。
燕时洵轻声向邺澧说了声“不用担心,我马上就回来”,随后就迈开长腿,去了隔壁的院子。
厨房里,白三叔在热气腾腾的水汽中平静的抬头,看向燕时洵离开的背影,良久才重新垂下头,忙活着手上的面团,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燕时洵出门一转弯,果然就看到了白三叔家旁边的破败院子。
和白三叔家的整洁和生活气息不同,这个院子已经荒废许久,就连屋顶和房梁都已经在雨水和风化中塌陷,变成了一堆长着杂草青苔的废砖石。
燕时洵站在大门前仰头看去,还能看到这户人家从前的辉煌。
高高的大门和房檐,还有门上雕刻着的精美花纹,门前曾经气派但现在已经碎裂的石狮子……看来第一个死去的皮影大师,不仅在村里的地位不低,而且颇有积蓄。
门两侧的红色春联早已经褪色成了白色,乍一看就像是丧葬时用的挽联,上面的字迹也已经模糊不清。
燕时洵在门口看了好半天,才从这堆废墟里找出了能够下脚的地方。
他正准备抬腿跨过腐朽的门槛进去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从背后传来的声音。
“咦?燕先生,你怎么在这?”
熟悉的男性声音,只有纯然的好奇和友善,没有恶意。
燕时洵回身一看,是之前遇到的郑树木。
他奇怪的看了看燕时洵,又指了指旁边的院子道:“燕先生是不是走错了,白三叔家在隔壁。”
燕时洵没说自己是过来看第一个死亡的皮影大师的,只礼节性的笑着解释说,离晚饭时间还有一会,正好天还没有彻底黑下去,他想要逛逛村子里的风光。
“哦对,燕先生是从别的城市过来的,很少看到这种村子的环境吧。”
郑树木恍然大悟,随即不好意思的笑道:“这都是我们平常看习惯了的景,下雨天路不好走的时候还骂这是个倒霉地方来着,没想到燕先生竟然感兴趣,我也就忽略了这个。”
“白三叔做饭呢吧?他家就他一个人来着,要招待你们这么多人,他也走不开。”
郑树木热情的邀请燕时洵道:“燕先生要是不嫌弃,我陪你一起逛逛村子吧,我也在这生活很久了,一草一木我都认识。”
在看到燕时洵面容上的讶然时,郑树木笑道:“燕先生放心,村里有几粒石子我都知道。”
燕时洵笑着点头,也只好暂时放弃了探查这堆废墟,转而和郑树木同行。
在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后,死寂的废墟里,忽然响起了石子滚落的声音。
“啪嗒!”
第257章 晋江
燕时洵没想到,郑树木会是这样热情到有些过分的性格。
不管问郑树木什么,他都会尽可能的解答,全无隐瞒。
并且他们走在村子里,郑树木还会指着某一栋房子向燕时洵介绍说,这里以前是哪位皮影大师的家,或是兴致勃勃的向燕时洵介绍沿途的树木是哪一种,年份是哪一年,这种木材适合于打造什么样的家具,或是用来雕刻摆件。
说起村子里的事,郑树木就如他最开始邀请燕时洵的时候所说,对村子里了解得很清楚,即便路边最容易被忽略的树木,郑树木也如数家珍,向燕时洵一一道来。
并非是书本上死板官套的说辞,郑树木说起这些树材的时候,眼神温柔得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连声调都充满了激情。
即便不认识郑树木的人,看到他现在的模样,都会认为他是真的喜爱这些树木,将它当做了自己热爱的事业在做。
这让本来意在查看村子里的情况,以此得到有关于皮影戏线索的燕时洵,也不由得慢慢被郑树木吸引了注意力,也听进去了郑树木的介绍。
像是柿子树很适合做船桨或者扁担,杨树最好不要用来打家具……
在此之前,很多郑树木口中的小常识,燕时洵还真的不知道。
“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郑树木见燕时洵笑了出来,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抱歉,一说起来我就没注意,我妹妹也说过我这个毛病,但我一直没能改掉,这下打扰到你了。”
“没事没事。”
燕时洵摆摆手,笑道:“我只是觉得,你是个很有趣的人。”
“说起来惭愧,虽然我这些年走过很多地方,但是你口中的常识,我确实知道的不多,今天还要感谢你让我多学到了这么多东西。”
“要说我比较了解的树种,恐怕也只有槐树了。”
燕时洵朝郑树木眨了下眼睛,笑着接着说完下半句:“藏鬼。”
郑树木先是错愕,随即也笑了起来:“不,是我一时傲慢了,这些对木匠而言才是基本的知识,但是对不是木匠的人而言,确实没有知道的必要。”
“不过燕先生也让我开了眼界,知道槐树还有这个用途。”
郑树木摇了摇头,失笑道:“看来就算对着一样的东西,不同的职业还是会带来不同的角度。燕先生你的工作和鬼有关吗?”
明明是皮影戏中的人物,却主动说起鬼?
一抹奇异从燕时洵心头闪过,他点了点头:“对,总是要和鬼打交道。”
和总是习惯性以为这里是现实的嘉宾们不同,燕时洵一直都记得他们还没有离开皮影戏,无论是村民还是村庄,很可能都是将影子投影在幕布上的道具。
如果一个只有人形的皮影,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皮影,不是人,只是影子,是鬼,那会发生什么?
燕时洵见过死亡却不自知的鬼魂,对于这一类鬼,最危险的时机,就是驱鬼者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亡的那一刻。
鬼魂在那一瞬间爆发出的痛苦和愤怒,足以暴走杀掉一个成熟的驱鬼者。
很多同行都因此而死,其他驱鬼者也因此而叮嘱自己的弟子,一定要警惕鬼魂意识觉醒的时刻。
燕时洵也不例外。
他虽然也是顺着郑树木的话顺势说出了槐树,也有想要用“鬼”来刺激郑树木,最好让郑树木失去平静露出些端倪来,但是他依旧没有想到,郑树木会主动说出“鬼”这个字眼。
燕时洵虽然一直都在笑着,对郑树木的防备却一直都没有少。
但郑树木并没有像燕时洵料想的那样失态,好像这只是朋友间闲聊不经意提起的话题,没有在乎的必要。
他很快就重新说回了村子的历史。
燕时洵静静的注视了郑树木片刻,都没有看出他身上有任何异样。
是我想多了吗?
燕时洵有些疑惑。
但郑树木说的内容,很快还是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村子。
虽然它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偏僻的村子都没什么不同,但是实际上,这个村子已经存在了上千年。
皮影戏传承了二十八代,唱响着村落的过往。
“别看村子以前是以皮影戏出名的,但实际上,所有的皮影都来源于最开始的那户白姓人家。”
说到这,郑树木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朝燕时洵问道:“燕先生去看过白师傅吗?”
“既然是来参观皮影的,那怎么能不去拜访白师傅,只有他的皮影戏才是最正宗的。”
郑树木一副为燕时洵着想的模样,但燕时洵回想起村里死亡的皮影戏大师们,却只觉得疑惑。
刚刚白三叔所说的村子和皮影没落的原因,还回荡在燕时洵的耳边。
怎么会有一种死亡,是只要学会皮影戏就如影随形。曾经大几十位皮影匠人的盛况,最终也只剩下最初的传承人,就像二十八代以前那样,只剩下了最开始掌握皮影技艺的那一脉。
这让燕时洵不由得猜测,难不成是白师傅和村中其他人闹了矛盾,所以想要以这种方式来,收回他的先祖教给其他人的皮影?
博物馆里的那张海报也是,在短短数年间,白师傅渐渐被排挤出了皮影匠人的圈子,越发边缘化。
与其他皮影大师的意气风发形成对比的,是白师傅愈发沉默木然的脸。
像是经历了重大的变故,从此对生命都失去了期待,只是浑浑噩噩的活着,在等待着什么来临。
当燕时洵问起博物馆中的那张海报,说起郑树木也在上面的事,郑树木摸着下巴回忆了好半天,才像是从很远前的记忆中想起了这件事。
他恍然大悟道:“哦,那个时候啊!没想到燕先生还看到了那张海报,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白师傅年纪大了吧,和其他人的观念不太一样,产生了隔阂也是正常的。”
郑树木对这件事的反应稀松平常,说村里其他皮影大师和白师傅的不和由来已久,分道扬镳也是正常的。
但是燕时洵注意到,在郑树木在说道其他的皮影大师时,语调明显低沉了下来,态度很是冷淡。
他心里起了疑惑。
刚刚郑树木说起村里皮影大师们的死亡时,还是一副兴奋的模样,现在说到皮影大师们曾经的辉煌,郑树木却漠然鄙夷,一笔带过。
燕时洵感觉得到,郑树木对那些人的不屑一顾。
反倒是不合群、被其他人排挤的白师傅,在郑树木话语中的反应要平淡很多。
于是,燕时洵就像是随口一问,态度自然的道:“不过我看,海报上其他人似乎都是皮影匠人,只有郑师傅你一个人是木匠,郑师傅也是因为听说了那个有关皮影戏的传闻,所以才没有学皮影,而是学的木工吗?”
“木工啊……”
郑树木缓缓停下了脚步,感慨般仰起头,看向远处的村屋农舍。
两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边闲聊边走过了大半个村庄,重新绕回了最开始的起点。
燕时洵顺着郑树木的视线看去,借着旁边房子里透出来的灯光,隐约看清了视线尽头的房屋。
那是一间构造古旧的房屋,和周围的房子相比,它像是上个世纪的遗留物,砖瓦都已经变成了黑色。
它正好地处于白三叔家房子的对面,燕时洵记得,郑树木说过,那是他的家。
“其实,我小的时候,也喜欢过皮影戏。”
郑树木笑着转过头,问道:“燕先生在城里看过皮影戏吗?可好看了,红的,白的……明明只是个小人偶,却会动会唱,还会翻跟头。”
郑树木眼带怀念,在提起这段记忆的时候,连声音都放轻了。
“同村的孩子看得多了,都已经没那么喜欢皮影了,只有我,看到皮影戏就喜欢的不得了,不知道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神奇的东西。我父亲都笑话我,说别的孩子天天在山上田里疯玩,就我像个姑娘家一样文静,在皮影师傅身边一坐就能坐一天,看得入了迷。”
“但是在跟着村里的人一起去镇上集市的时候,皮影师傅表演,戏台前围得水泄不通,我那时候还小,个子只有一点点大,根本看不到前面的皮影戏,急得抓耳挠腮。我父亲就把我举起来,我骑在他的肩膀上,看着皮影戏欢呼,激动得不得了。”
郑树木往自己的腰间比了比,他低下头看着身边的空气,像是在看当年的自己。
一直默默注视着他的燕时洵看到,他的眼神柔和,已经不再年轻甚至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眼泪脱落,砸进村落的黑暗中。
“燕先生,你喜欢哪一出剧目?”
良久,郑树木才抬起头,笑中带泪的看向燕时洵,却不等他回答就自问自答。
“小的时候,我喜欢齐天大圣,看大圣在幕布后面耍着长棍,激动得嗷嗷直叫,觉得大圣惩凶除恶真畅快,自由自在什么都做得到,真好。”
郑树木闭了闭眼,将眼泪尽数压回眼眶:“那年的集市上,我父亲举着我,看的就是齐天大圣。”
说罢,郑树木就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两人站在村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良久,燕时洵才缓缓开口:“那后来呢,你不喜欢了吗?”
郑树木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中年的汉子,声音都混杂着哭腔带来的沙哑。
“我的齐天大圣,死了。”
“所以我也不再喜欢皮影。”
燕时洵看得出来,不管这里是现实还是皮影,此时郑树木所流露出的,都是未加修饰的他本身的真实情感。
他因为郑树木的那句“齐天大圣死了”而微微皱起了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不管是故事中的齐天大圣,或者是幕布后的皮影人物,都不应该死,但是这却成为了改变郑树木的节点,让他讨厌起了原本喜欢的东西……
“不好意思燕先生,让你见笑了。”
郑树木忽然出声,打断了燕时洵的沉思。
他抱歉的朝燕时洵笑了笑,道:“人到中年就这样,喜欢伤春悲秋,喜欢回忆以前。燕先生这么年轻,一定不耐烦听我说这些吧?”
“每次我说起以前的事,我妹妹就生我的气,时间长了,我也不说了。没想到今天和燕先生一见如故,竟然多说了这么多话。”
郑树木说着说着,忽然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看向燕时洵的眼神在黑暗中微微变得幽深,却只是一闪而过,随后就像是自嘲般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刚刚的猜测。
怎么可能呢……那位先生已经死了,不会是他。
“燕先生的父亲也一定对燕先生很好吧。”
郑树木像是为了掩饰自己刚刚的失态,想要转换话题:“我能看得出来,燕先生一定有个好出身,燕先生的父母很好的教导了燕先生,才培养出了这样的人物。”
虽然明知道郑树木说这番话,只是在礼节性的夸赞,实际上并不了解自己的情况。
但燕时洵还是愣了一下。
在别人提起父母这样的字眼时,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多年前将他抛弃在集市上的亲生父母。
而是李乘云。
郑树木只猜对了一半,他没有好的出身,却在命运拐点的地方,遇到了为他撑起了天地的人。
灰白色的长袍穿在李乘云清贵瘦削的身躯上,即便肩膀单薄,但是当还是个小少年的燕时洵从背后仰头看去时,却觉得那道不甚结实的背影,像是天地般辽阔磅礴。
为他阻挡风吹雨打,也为他撑起了将倾的天地,给了他一个归处,也让他有了想要抵达的大道。
若说是父亲……
燕时洵缓缓柔和了眼眸,唇边不自觉露出了笑意:“那确实是一位承担了父亲职责的人,我敬爱于他。”
郑树木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燕时洵真的给出了反应,反而让他愣住了。
两人已经走到了郑树木家的旁边,向另一侧拐去就是白三叔的家。
但是神使鬼差的,郑树木想起多年前的那位先生,又看着眼前的燕时洵,只觉得眼中两人的身影相重合,在这昏暗的村庄里,简直像是金乌坠了深夜,熊熊燃烧的火焰烧尽一切邪祟。
郑树木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能说出让燕时洵回白三叔家的话,而是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大门:“燕先生要去我家坐坐吗?”
燕时洵闻言,颇有些惊讶的挑了下眉。
他没想到郑树木会主动将探查的机会递给他。
虽然郑树木一路的讲解看起来很是贴心和详尽,但是实际上,这却反而限制了他的行动,让他无法看到各家院落中的情况。
有外人在身边,警惕心重的他很多事都做不了。
因此,燕时洵是认为郑树木有可能是幕后之人派来监视和限制他的。
燕时洵本来打算等探查过那些已死皮影大师的家之后,再在入夜之后所有人都睡下时,再潜入郑树木家看看情况。
不过既然有了机会,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郑树木会这样做,但燕时洵还是从善如流的应了下来。
在走近郑树木家的房子后,燕时洵才看清,那些黑色的砖石并非只因为年代久远,而是被火灼烧过。
从墙面上遗留的痕迹来看,这里曾经发生过火灾。
郑树木推开门邀请燕时洵,一回身就看到了燕时洵的视线落处,他笑笑道:“我家以前发生过火灾,不过我和我妹妹都恋旧,就没有推了房子重盖,一直就这么将就着住着。”
“甜甜,哥哥回来了!”
郑树木提高了声调往里面走,在房屋院落的一片漆黑中,熟练的摸黑将旁边的蜡烛点亮。
“这丫头,肯定又把炉子熄灭了。”
郑树木笑着摇了摇头,小声嘟囔着,却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语气纵容,像是真心疼爱妹妹的哥哥。
“燕先生见谅,从那场火灾之后,我妹妹就特别怕火,我一不在家,她就把家里的火全扑灭了。”
郑树木无奈又头痛的道:“这丫头真是让人操心,也不知道要是我不在了,她怎么能照顾好自己。”
燕时洵只是抽出了一部分注意力应付着郑树木,嘴上说着套话应和着郑树木,但是眼睛却已经落在了其他地方。
最开始走进院子里时,一股松油的味道就扑鼻而来,但猛地从光亮的地方进入黑暗里,燕时洵看不清周围的事物。
直到郑树木点了蜡烛,燕时洵这才发现,这整个院子里,包括房子的窗户后面……
竟然全是各式各样的木刻偶人!
这些偶人大小形态各不相同,无论男女老少,每一个都被雕刻得活灵活现,五官生动的表现着各自的喜憎爱恨,就连一道衣服皱褶都极尽精细的刻画,真实感扑面而来。
乍一看去,这些偶人简直并非木雕,而是真真正正的人。
它们堆满了院子里的每一处,无论是墙角屋下,甚至在房廊的拐角处,都隐没着偶人的一角。
燕时洵还看到,就在窗户后面,还有一个偶人的头半露在阳台上面,像是扒着阳台偷偷往外看。
这满院与真人无异的偶人,将燕时洵震撼在了原地。
很多雕像都不会特意开眼,怕开了眼就有精怪循人形上了身。
但是这些偶人,却每一个的眼睛都仔细的雕刻过。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到眼珠里瞳孔的纹路。
燕时洵甚至能够凭借着匠人炫技一般的刀工,分辨出每一个偶人不同的五官特征,还有它们眼神里透露出的各式各样的愤怒和悲伤。
老人的眼珠浑浊,小孩的眼神懵懂,很多中年人痛不欲生。
这都是燕时洵从偶人眼睛中读出来的东西。
燕时洵向院子里走一步,就发现周围偶人的眼睛,也在随着他的行走而移动。
它们的眼睛从四面八方向燕时洵看来,即便无人注意的阴影中也有它们的视线,数不清的目光无声无息的注视着燕时洵,就算他移动位置也没有放过他,而是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紧紧的盯着他。
偶人的眼睛精细却没有活人应该有的亮光,空有惟妙惟肖的人形,却内里空空没有魂魄和生命,这让它们所有的真实,都反而更加毛骨悚然。
它们的视线一层层叠加,带来无声却庞大阴冷的压迫力,却因为没有生命和动作,只是一具摆件,于是连能够追索和发泄对它们恐惧的途径都没有。
如果是普通人站在这里,恐怕会被惊吓到崩溃。
即便是燕时洵,也能感觉到沿着自己手臂逐渐蔓延的鸡皮疙瘩,像是身躯的本能在告诉他,那些偶人有危险。
“甜甜,甜甜?”
在燕时洵观察院落中木雕偶人的时候,郑树木也推门进了房子,在里面找了一圈,喊了好几声都没人回答。
他纳闷的嘀咕着:“这孩子,跑哪去了?”
郑树木一抬眼,就看到了燕时洵站在院子里注视着偶人的样子,他笑着走过去,颇为自豪的道:“怎么样,燕先生,我这个木匠做的还可以吧?”
燕时洵恍然回神,他修长的手指虚虚指着偶人,从院落里滑了一圈,问道:“这都是郑师傅你一个人做的?”
郑树木点了点头:“反正我也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就在家做出了这些,不知不觉,这些年也做了这么多了。”
“说起来不怕燕先生笑话,今天我妹妹还和我抱怨,要不一把火烧了这些偶人算了,堆在院子里都快没有能下脚的地方了。”
郑树木笑道:“人到中年,除了伤春悲秋,可不就剩下这点小爱好了?”
“这可已经超出了小爱好的范畴。”
燕时洵指了指那些偶人,道:“这已经能称得上是神乎其技了。郑师傅是自学成才吗,还是有师承?”
“其实是家学传承。”
郑树木爽快道:“刚刚燕先生不是问我为什么当木匠吗,我小的时候,是想当一个皮影匠人的,但是后来我讨厌起了皮影,也就改了目标,索性就将我父亲的那一套传承了下来。”
“我父亲才是真正厉害的木匠,我觉得他可以被称为那个时代的大师。可惜了,他走的早,很多技巧我都没能学到悟到,竟成了不孝子,让我父亲坚持了一辈子的技艺失传了。”
提到父亲,郑树木微微失神,然后很快就恢复了正常,邀请燕时洵进屋子坐坐。
西南地区的冬天很冷,寒风能够打透衣服,刮着骨头吹,让人不管捂多少层衣服,都感觉四面透风。
燕时洵嘴上应着郑树木,视线却还是落在那些偶人身上没有挪走。
也因此,就在燕时洵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发现,院子里的几个偶人,竟然眨了眨眼!
燕时洵立刻一惊,转身大跨步走向那眨了眼的偶人。
郑树木听到声音,纳闷的看过来:“怎么了,燕先生?”
但是当燕时洵走到那偶人身前时,它却又恢复了静止,像是刚刚燕时洵看到的,都只是错觉。
燕时洵看着眨了眼睛的那偶人,越看越觉得面熟。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从湖中戏院里脱离,然后被湖边村民们追赶的时候,他也曾见过类似的东西。
戏台上端坐的女性偶人,和院子里这些偶人是如出一辙的精湛刀法,只是精致更胜院子里这些,两相对比之下,似乎可以窥见匠人在雕刻那位女性时,心中所怀着的柔软感情。
而这个眨了眼睛的偶人……
燕时洵从记忆中翻出画面。
那时,他在奔跑中回身向后面看去,从村庄里追出来的村民中,就有和这个偶人长相相似的人。
得益于偶人的雕刻准确,五官都被详尽的表达了出来,因此燕时洵没有废太多力气,就将两边的形象对上了。
这门木工手艺……难道那些追杀他们的湖边村民,还有戏院中的女性,都与郑树木有关?
不等燕时洵心中的疑惑加重,郑树木就已经走了过来。
“哦,燕先生是看到木偶眨眼睛了吗?”
郑树木了然,笑得轻松。
燕时洵的眉眼瞬间阴沉了下来,他侧眸瞥向郑树木,掩盖在大衣之下的肌肉悄然紧绷,做好了应对郑树木发难的准备。
但郑树木却不知道是没有看到燕时洵的戒备,还是根本不在意,他依旧在笑着,还又上前了一步,靠近了燕时洵和他身前的偶人。
郑树木将手缓缓伸向偶人。
下一刻,燕时洵看到偶人再一次向他眨了眨眼睛,无机质僵硬的木雕眼珠配合着这样灵活的动作,说不出的诡异渗人。
就在燕时洵因为惊愕而眼眸微微大睁,垂在身侧的手掌下意识想要掐指成决的时候,却听到从旁边传来了郑树木哈哈的大笑声。
“怎么样,燕先生,是不是很有趣?”
郑树木笑着解释道:“这也算是继承自我父亲的技法之一,是我家祖传下来的小玩意,叫活嘴活眼木偶。”
“因为在制作的时候先在里面做了小机关,一直连着脸上的眼睛和嘴,所以只要牵动机关,就能让木偶的眼睛和嘴动弹。”
说着,郑树木放在偶人身后的手又动了动,偶人的眼睛和嘴也随之开合。
好像就如郑树木所说,这都是机关带来的效果。
燕时洵将信将疑的侧身朝偶人身后看去,果然,在偶人身后雕刻的衣褶里,有一个不易被察觉的小机关,只要上下左右摇动,就能让偶人的嘴巴眼睛做出相对应的动作。
“要是我父亲,他能做得更好,还能让木偶像真人那样走路和动作。可惜我学木工的时候,我父亲已经不在了,我也只能从残留下来的笔记里学。”
郑树木带着感慨,笑着道:“真想让世人都看看木工的精湛啊,我父亲那样的木匠,本来应该像祖师爷鲁班那样也留下姓名的,可惜……”
“你又在这吹牛呢吗,哥哥?”
一道稚嫩甜美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打断了郑树木的话。
燕时洵回身望去,就看到年幼的小女孩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后,就站在院子的大门处。
女孩穿着漂亮的小裙子,怀里抱着一个四肢躯干全都用丝线连接着的小木偶人,小木偶挂在她的手臂上,脸上被画上了讨喜可爱的神情,衬得小女孩也可爱又天真。
她圆滚滚的眼睛注视着两人,不满的撅着嘴巴,粉扑扑的脸蛋看起来可爱极了,能叫人把心融化掉。
但即便是西南冬季这样寒冷的温度,女孩还是穿着露出胳膊腿的裙子,却没有露出任何觉得冷的模样,郑树木也没有说。
像是宠爱妹妹却粗心大意的哥哥,连妹妹挨了冻都没有发现。
燕时洵皱了下眉,虽然这女孩可爱又无害,但他却总觉得这孩子哪里有些奇怪。
不仅是她穿得如此单薄,但因为气息……
“一个没注意就又和别人聊上了,和甜甜说这些,甜甜又不理会哥哥。”
郑树木笑着走了过去,弯腰牵起女孩的手:“甜甜出门了吗?刚刚喊你都没有回答,我还担心你来着。”
“所以,这是客人吗?”
女孩朝燕时洵努了努嘴。
在得到郑树木肯定的回答后,女孩认真的看向燕时洵,很有礼貌的向他自我介绍:“大哥哥你好,我叫郑甜甜,是这个傻哥哥的亲妹妹。”
郑树木做出一副伤心的模样:“甜甜嫌弃我了吗?”
“嗯!和我吹牛也就算了,竟然连外人都不放过,还和人家说了那么多……”
哥哥和妹妹斗嘴的场面,本该是温馨轻松的,但是燕时洵却丝毫无法感受到这其中的温情。
他看着已经中年的郑树木,和还是个七八岁小女孩的郑甜甜,只觉得怪异。
疑问从燕时洵的心头浮现。
郑树木明确的说过,他的皮影梦破灭在小时候,而他学习木工的时机,是在他父亲死亡之后。
如果按照郑甜甜的年龄来推算,那郑树木父亲的死亡时间应该是不到十年前,也就是郑树木学习木工的时间。
但是这样一来,郑树木的人生从小时候到三十岁左右这段时间,就变成了空白。
是郑树木在那段时间里做了其他的事情,还是在两人的年龄上有别的隐情?
燕时洵不发一言,沉默注视着眼前这对兄妹吵吵闹闹的嬉笑模样。
“咔嗒……咔嗒。”
细微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燕时洵不动声色的循声看去。
站在他身边的偶人像是转换了视线,目光从他的身上挪到了那对兄妹身上,种种复杂情绪融化在那对无机质的木雕眼珠里,恐惧和愤怒杂糅成一团。
偶人的嘴巴上下开合,身体里的机关发出轻微的声响。
满院的偶人,都调转了视线,齐齐的看向那对兄妹。
它们的嘴巴开开合合,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但是没有喉舌的嘴巴里空空荡荡,空有人形的身躯里什么都没有。
它们无法说话,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也没有魂魄居于其中。
——没人愿意听它们的话。
也没有人会听到它们。
……
正在厨房里做面条的白三叔,忽然间猛地抬起头,目露惊恐的向厨房外某个方向看去。
他有些发福的身躯微微打着摆子,即便就站在锅边,热腾腾的水汽扑面而来,但是他依旧觉得浑身发冷,恐惧一路蔓延向下。
出,出来了……要跑,必须赶快跑!不然真的会死!
“白三叔,这些也要放进去吗?”
张无病看着几个相似的调料罐子,只觉得满头问号。
从没做过饭的他只得向白三叔求助,举着调料罐子走过来。
但张无病的话刚说出口,就见白三叔一把将手里的东西也塞进他怀里,在雾气朦胧中,眼带惊恐与急迫。
“都行都行,你随意来。那个我突然不太舒服,想要去后面躺一躺,这里就交给你了。”
白三叔快速的说完一长串话,然后不等张无病答应,转身就往外跑。
从他这个速度来看,可是看不出哪里不舒服。
张无病本来在白三叔说话的时候还有些担心他,想要问问他的情况。结果关切的话还没出口,白三叔撒腿就跑,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张无病站在厨房里傻了眼。
他看看左手里的罐子,又看了看右手的,一副“完蛋了,天塌了!”的表情。
“这怎么办,我不会啊……”
张无病急出了一身热汗,六神无主想要拽个人问问,但奈何所有人都在楼上,唯一能问的人跑得比兔子都快,把他扔在了这里。
他犹豫了半天,眼看着面条汤的热气都散开了,只得一咬牙一闭眼,拧开罐子就往里倒。
“这白的,白的应该是盐吧?放这么多能不能行?”
在张无病的嘀嘀咕咕中,他还是将灶台上所有的调料罐子都拧开看了一遍,感觉之前见到过的,就往面条里倒一点。
他觉得,就算一种调味不对,但这么多种调味放在一起,总有一种能让面条好吃吧?
张无病看着最后的成品,美滋滋的叉腰骄傲:“我真是个厉害的小机灵鬼,嘿嘿嘿~”
他快乐的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就往厨房外跑去,准备将楼上的人都叫下来吃晚饭。
就在张无病从走出厨房的时候,他的影子被投射在了地面上。
张无病猛地顿住,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消失,像是冰霜一样冷酷威严。
他微微侧身,目光仿佛能够穿透围墙,看向对面的建筑。
燕时洵……所有人都曾以失败告终之事,你能做到吗?
张无病眉眼沉了下来。
第258章 晋江
舆论组长连打了好几次,才打通了官方负责人的电话。
他急得不行:“现在网络上的舆论风向开始变了,怎么办?”
一开始,嘉宾们在参观皮影博物馆时忽然坐了下来,观众们都只以为他们是累了想要休息一下。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慢慢意识到了不对劲。
不仅是嘉宾们,直播主镜头扫到了院子里的场景,竟然连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们也都躺了一地。
虽然他们看起来呼呼睡得很香,但是观众们在最初的调侃和玩笑过后,逐渐有人发觉了不寻常之处。
就算再累,也不应该在几乎同一时刻,所有人全睡过去吧?
而且虽然对于观众们而言,看节目是为了娱乐,但是对于工作人员们而言,这可是工作。
没见过哪个公司在工作时间的时候,全员都睡觉啊!
类似的担忧言论逐渐增加,其他本来没有在意这一点的观众,也因此而关注到了这一点。
是啊……怎么会有一个地方,明明没到睡觉时间,所有人都全都睡了过去呢?
虽然无论是嘉宾们还是工作人员,看起来都生命体征平稳,很多人还美滋滋的打起了小呼噜,但是这依旧掩盖不了这件事的不寻常之处。
无论是在直播平台上“心动环游九十九天”节目的专属频道中,还是社交平台有关于节目的标签下,担忧的言论越来越多,逐渐顶成了话题。
节目前几期遭遇危险的经历,让观众们也格外担忧这一次的拍摄,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也有人试探着打了官方热线,问接线人员管不管聚众睡觉。
接线人员:“?”
你怕不是在逗我,没事就别占热线好吗。
但是因为对方提及了这档节目,鉴于前几次的经历,所以接线人员也狐疑的打开了直播查看。
最开始的几眼,接线人员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甚至嘟囔了几句,说就算这节目一直不平安,但也不能用这个来开玩笑吧,太没有公德心了,怎么能占用热线。
但是当接线人员关掉了直播,却越想越不对劲。
她重新打开直播,从主屏到各个分屏挨个看过去,眉头越皱越紧。
不该是这样的。
所有人都睡过去的情况……就好像整个博物馆都中了昏睡魔咒,镜头下,安静得可怕。
不过,也有例外。
燕时洵的分屏与所有人都不同。
接线人员仔细看了分屏上的弹幕,发现很多弹幕都提到了燕时洵这里发生了变化,刚刚还能在镜头下看到燕时洵和张无病,但现在,镜头下却空空荡荡。
他们两个人,并没有在房间里,只有电视机还在兀自放着皮影戏,咿咿呀呀的唱腔带着极具年代感的电流声,从电视里传出来。
接线人员通过弹幕,捋顺了现在的情况。
一开始,燕时洵和张无病也像是其他嘉宾一样,他们在进入这间摆放着皮影影像资料的房间后,看着电视机发起了呆,然后电视机自动打开,皮影戏播放,他们就在房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像是在欣赏着皮影戏。
但是就在不久之前,燕时洵的分屏忽然黑了下来,像是镜头被什么挡住了一样。
等分屏再亮起来的时候,只剩下了镜头留在原地,两人却失去了踪迹。
镜头对着电视机,于是分屏前的观众们,就只能看着电视上皮影戏。
他们眼睁睁的看着瘦弱的女人扶着圆鼓的肚子,牵着另外一个孩子,狂奔在村路上,而纵使女人拼尽了全力在奔跑,却还是被身后的村民追赶上了。
就在女人身边不远处,湖水荡漾,而夜幕无星无月,一片漆黑。
“噗通!”一声巨响。
慌不择路的女人看不清脚下的路,摔进了湖水中。
求生的本能让她拼命的伸出手,挣扎着从湖水中伸出头来,想要求谁来救她。
然而,村民们放慢了追赶的脚步,渐渐围绕在湖水周围。
他们站在岸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女人反复狼狈的挣扎,却没有任何施救的意思。
幕布上,村民们眼睛的部位只有空荡荡的两个洞,在一片漆黑中透着光。
他们咧开嘴巴,在笑,在享受女人溺亡前的挣扎带来的快乐。
就连配乐的曲调也同样是欢快的,应和着鼓点,像是迫不及待的在等待着女人的死亡。
看着这一幕的观众们惊呆了。
他们在屏幕前慢慢放下了手里的动作,眼神一眨不眨的注视着皮影,被女人的命运攥紧了心脏。
不少人都拼命的在弹幕中祈祷女人一定要平安,一定要得救。
还有人急切的拨打了热线电话,说有人逼迫别人跳了湖。
但对方详细询问和查证之后,才发现这些都是皮影戏里的情节,于是严厉的教育了打电话的人分清现实和戏剧,把热线留给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那人懵懵的道了歉,挂断了电话之后,才慢慢反应了过来,他看的……是皮影戏啊。
可是莫名其妙的,他刚刚真的有种在看着真实发生之事的感觉,好像这个女人是真实存在的,就连她遭遇的危险和绝望,都如此真实,甚至勾动得他都在为这个女人而焦急。
他将自己的经历发在了弹幕中,立刻就有很多人应和,表示自己也有类似的情况。
还有人说,自己是从来不看皮影戏的人,没有那艺术细胞也看不懂这种东西,但是他看着这个,却急得差点哭出来。
除此之外,接线人员还看到了弹幕中,有疑似驱鬼者的人出现。
在很多观众都因为这档节目接二连三的遇险带来的刺激感而关注它时,也有很多驱鬼者,因为在节目中多次出现的鬼怪而注意到了它。
普通人只是把“心动环游九十九天”当做放松或追求刺激的娱乐手段时,很多成名已久的大师,都通过圈子里一传十十传百的话,知道了燕时洵是海云观乘云居士唯一的弟子,也是天生的恶鬼入骨相。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这档节目在驱鬼者的圈子里,是另一种程度的火爆和高人气。
大师们如获至宝,从知道燕时洵和这档节目的存在之后,就期期不落的在收看节目,时常因为节目组众人的遇险而紧张,也暗自想象,如果是自己的话,应该怎么做,要如何在保护身边人的同时,还将所有人带离险境。
但无论他们如何推演,如果跳出燕时洵的解决方法,他们的计划一直都在失败,好像不管怎么走,都像是走在一条仅容一人通过且无法转身的小巷中,路的尽头是死胡同。
这是无解的死局。
也因此,原本因为燕时洵名声不显,或者年轻,因而看轻他的大师们,都惊骇的看着这个他们原本没有放在心上的年轻人,竟然做到了他们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他们本以为一个年轻人能做得到,他们这种成名已久的,自然也不在话下。
这种自信只维持到他们着手进行类似的尝试为止。
然后他们才发现——
并不是有人能做到,就意味着所有人能做到。
只是燕时洵每次都解决得如此轻而易举,身边人虽然有受伤,却一直都没有人死亡,因此,给了其他人“我上我也行”的错觉。
大师们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郑重的将燕时洵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不少人都迂回曲折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了海云观的人,旁敲侧击打听与燕时洵有关的事情。
海云观道长似笑非笑,说燕时洵辈分很高,大半个海云观的道士都要喊燕时洵师叔,需要喊师祖的也不在少数。唯一比燕时洵辈分高的,现在也只剩下李道长那样的存在了。
还有参与过和特殊部门的合作,知道些有关燕时洵事情的道长,在知道很多大师都明里暗里打听燕时洵的时候,只觉得哭笑不得,反问那些大师们,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能够比得上唯一一个成功活下来的恶鬼入骨相。
也有直性子的道长,实话实说让来问的大师放弃,表示即便是海云观内,能够与燕时洵的实力相提并论,也只有李道长一人。
‘那是大道垂眼之人,修道一日千里,怎么可能是寻常人比得上的。’
大师们越是了解燕时洵,就越是心惊。
有聪明的已经放弃了无谓的攀比和胜负欲,转而将有燕时洵参与的这档节目,当做了宝贵的教学视频,不仅自己看,还用来教导门下弟子。
——这就相当于顶尖学府出身的顶尖学者,就连本学府的学生想要得到教学都难,现在却有了直播这样的途径,当然不可以放过!
偷学的机会,是留给聪明人的!
也因此,在很多普通人没有发觉的时候,越来越多的驱鬼者涌入了直播中。
有些驱鬼者可能最开始是抱着挑刺的想法来的,却被节目组几次三番遇到的惊险揪紧了心,也被燕时洵展现出来的力量和敏锐的判断而震撼,反而成为了节目的忠实观众。
驱鬼者:我本来是想来找到证据证明燕时洵不行的,没想到现在只想跪下喊爸爸。请问燕哥收徒吗?我能报名吗?
倒是观众们隐隐有所感觉。
毕竟最近的弹幕中,越来越多看起来就很厉害的专业发言。
观众:这条弹幕每个字我都认识,但组合到了一起,就变成了有字天书,我怎么就理解不了呢?
比起最开始张无病开办这档节目的娱乐目的,它现在看起来,反而更像是驱鬼者学术交流,一本正经的发言吓到过不少观众。
观众:我只是来追求个刺激,当恐怖片看的。但你不要真告诉我这世上真的有鬼啊啊啊!
不过也得益于此,对鬼怪并不了解的接线人员,才能第一时间意识到节目组遭遇了什么。
和普通观众将信将疑的态度不同,接线人员是真的被告知了有关这档节目的一些真相,知道世间确实有鬼怪存在,因此并没有将那些看起来画风迥异的弹幕当做玩笑,而是认真的记录。
有驱鬼者在弹幕上说,这种手法看起来,有点像是西南曾经有过的替骨之术。
接线人员立刻将此事上报,无论是官方负责人还是舆论组长,都接到了汇报。
因为白纸湖这边不仅偏僻,还少有人烟,因此信号塔分布稀薄,信号时有时无。
官方负责人废了好大的力气,在荒郊野岭里跑了好半天,才成功找到了有信号的地方,和舆论组长保持了稳定的通话。
“舆论那边你看着办,不幸中的万幸,现在并没有任何不适宜的画面出现在直播中,看马道长两位失踪的架势,这样的情况还要持续一段时间。我也问过宋道长了,他的意思是既然出问题的已经确定是博物馆,那除非这件事彻底解决,否则所有人都暂时会保持现在的情况。”
官方负责人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在舆论引导这方面,你才是专家,按照你的步调来,一口咬死没出事就行。”
舆论组长点了点头,计划迅速在脑海中成形。
但他迟疑了一下,又问道:“之前在燕先生的分屏里,有一个人说他可能知道些导致现在情况的原因,所以我就联系了直播平台那边,和他取得了联系。”
那个发弹幕提到替骨之术的,是一位西南本土的驱鬼者,因为这才节目在西南录制,鉴于以往节目组期期遇险的好运气,这位深刻了解西南情况的驱鬼者很是担忧,因此一直在关注着这期节目。
幸运的是,就在燕时洵失去踪迹的前后,他也一直在看着直播,因此没有错过任何细节,成功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里,看到了燕时洵所在房间里电视机的异样。
他意识到,之所以直播前的观众们会觉得皮影戏惟妙惟肖,让他有过分真实之感,是因为压根那些演出皮影戏的,就不是什么皮影。
而是真正的魂魄!
“什么意思?”
官方负责人错愕,赶忙追问:“他是在说,皮影戏和现实互换了?”
舆论组长精通舆论,但是对鬼神之事确实是只知道个皮毛,于是干脆让那位驱鬼者直接和负责人通话。
“竟然真的有这种部门!我就说,很多事情都解决得太快了,根本不像是没有人在管的样子。”
驱鬼者在听到官方负责人自报家门的时候,先是惊诧,随即就像是找到了外星人的狂热外星迷,顿时兴奋了起来,有种追星成功的感觉。
官方负责人哭笑不得,随即正色听他解释。
据驱鬼者所说,因为西南地区常年积压着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从祖师爷留下的记录来看,以前一直都还是能够处理得过来的数量。
但不知道为什么,从百年前开始,西南的鬼魂就再也无法离开,就算驱鬼者们想尽办法,耗费了全部力气,却也只能在运气好的时候送走一两个鬼魂。
这和所有鬼魂庞大的数量相比,简直是杯水车薪,不足万分之一。
越来越多的鬼魂从山野田间一直蔓延到人口密集的城市村镇中,如果有人开了阴眼,就会发现那段时间里,西南到处都飘荡着鬼魂,过于浓郁的鬼气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普通人的正常生活。
西南人在一点点接受鬼气,扩张能够承受鬼气的极限,所以感受并不深刻,只是奇怪怎么容易过敏或者发烧的人这么多,很多人家供奉的神佛雕像开裂,但不明就里的人们也只是抱怨现在东西的质量越来越差了。
但是很多外地人刚到西南的时候,却会真切的觉得西南的昼夜温差之大,比天气预报报道的还要强烈,而且很多对鬼气敏感的人,还会发起高烧,或者生病住院。
不过,那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西南并没有这样的情况。
为了将鬼魂送走,不再影响人们的正常生活,很多西南的大师们聚集在一起,最终共同商量出了应对的方法。
——以古籍中的记载为灵感,采用替骨之术,将鬼魂与死物进行对调,以此将鬼魂封印到死物中,再统一处理死物。
而当时大师们认为最好的鬼魂载体,一个是木雕的人形,再有就是画像。
鬼魂无形,不好对付,而且数量庞大,解决了一个很容易惊动其他鬼魂报复。
但是,一旦鬼魂和木雕或画像进行了对调,就徒然变得容易了起来。
让鬼魂变成有形之物。
而这些有形之物,无论是木头还是纸,都怕火。
一把火就能烧得干干净净,永绝后患。
“虽然负责人可能会觉得这样的方法很残忍,很多魂魄也确实因此而失去了再次投胎的资格,但是两相取舍只能取其轻。”
年轻的驱鬼者说起当年的事,语气沉重:“一边是已经死去的亡魂,一边是还活着的人……祖师们只能选择一边,所以他们只能出此下策,尽量保全普通人的正常生活不被干扰。”
“不过您放心,当时并没有对所有鬼魂都赶尽杀绝,祖师们也心有不忍,因此只是将鬼魂的数量控制在了不会影响普通人的范围内,就停用了这个方法。”
“但是现在,几十年过去,西南的鬼魂数量,再次发展到了极限的边界。”
驱鬼者叹了口气。
在他看来,西南就像是一个只进水却不出水的木桶,总是有满的那一天。
鬼魂无法离开人间的西南,阴阳早已经在百年前就已经失衡。
一生一死,一阴一阳,才算平衡。
但是西南却失去了最关键的一环。
就算有人看清了本质,但也无能为力。他们能做很多,但他们能做到的其实也很少。
大道不可窥视,天地却不仁,从来不曾回应他们的期待。
为了自救,他们只能采取替骨之术。
“不过因为这个方法确实有违阴阳常理,对那些生前并未作恶的鬼魂来说并不公平,所以几十年前,当鬼魂数量得到控制之后,祖师们就停止使用了这个方法,并且销毁了所有具体施展术法的记载,以防这样的方法落入心有不轨之人的手里,变成害人的东西。”
驱鬼者想起自己在直播中看到的皮影戏,犹豫着道:“但是我刚刚看直播,感觉那些皮影戏……好像就用了这样的方法。”
“因为我师父生前讲给我听过,所以我在看到那些皮影特别能引动其他人魂魄的感触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个方法。我个人怀疑,可能燕大师和节目组的人现在昏睡,就是因为魂魄被置换到了皮影戏中。”
“这样一来,皮影戏里是真人,人的躯壳里没有魂魄,就说得通现在的情况了。”
官方负责人心中一惊,连忙向驱鬼者追问道:“那现在还有人会使用这种方法吗?你有怀疑的名单吗?”
驱鬼者摇了摇头:“那应该是不可能的。”
他诚恳的道:“为了防止这个无奈之下实施的方法被滥用,当年的参与者们瞒得很严实,除了各自的师门,很少有人知道。而且很多门派都已经失传,或者传承并不完全,手札经籍毁于动荡,还能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如果不是我师父生前遇到过一位云游的居士,从对方手里找到了我们师门从前散佚的手札,我师父也不知道这件事。我师父和那位居士两个人研究了好久,才搞清楚这件事……”
说着说着,驱鬼者忽然卡了壳,像是想起了什么。
“不过,还真有可能有人知道具体方法。”
官方负责人眼睛一亮,屏息倾听。
驱鬼者一边回想着之前他师父和他说过的话,一边说:“当时在使用替骨之术的时候,祖师们选择的载体中,有木雕。所以祖师们找了一位木匠,帮他们雕刻了很多人形木雕。”
“您听说过有一种叫做活嘴活眼的木雕吗?就是当年的产物。不过,我也已经很久没有听说过它了,不确定是否已经失传。”
“我敢确定的是,祖师们将记录有具体实施细节的所有纸质资料都销毁了,目前西南并没有听说过哪位会这种方法。但是,木匠那边有没有传承,我并不清楚。”
驱鬼者诚恳的道:“毕竟祖师们又不是皇帝修陵墓,修完陵墓就把工匠杀了灭口。虽然当年祖师们也一定叮嘱了那位木匠不要外传,但是他到底有没有照做,我也不清楚了。”
“木匠需要根据祖师们的要求来雕刻载体,所以,如果真的有人还知道这个方法的具体实施操作,可能也就是木匠了。”
驱鬼者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并不确定,说错了的话您别生气。”
官方负责人连忙感激的表示,这是帮了大忙。
——最起码,他们这些在外面的人,总算是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了。有了探查的方向,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大海捞针一样到处找人要强太多了。
“你师父当年和你说过那位木匠的姓名吗?”
官方负责人抱着一丝侥幸,询问道:“或许,你对那位木匠后代的身份有没有猜测?”
驱鬼者抱歉的道:“毕竟已经过去了几十年,而且我的传承也是残缺的,要不是我师父在生前有过一次奇遇,我连这些也不知道。抱歉,这个我帮不上忙了。”
官方负责人连连道谢,请这位驱鬼者继续关注直播,和他们保持联系,如果看到任何异常或者有想起来的事情,都请立刻和他们联系。
在挂断电话之后,他看着被快速记录在本子上的凌乱笔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怪不得那么多驱鬼者会闻西南色变,这块土地上,隐藏在太多不为人知的事情了。
他没想到,西南在百年前竟然还有这样的变故。
不过,活嘴活眼木雕,木匠……
官方负责人看着本子上被他记下来的几个重点关键词,手里的笔不自觉的在关键词外面画着圈,眉头越皱越紧。
他脚下的步伐没有停,但也同样没有停止思考。
直到救援队长提醒他:“那个幸存者说的地方到了。”
因为乌木神像的诡异之处,再加上节目组就是在白纸湖附近出的事,因此海云观那边也没有放松对那个拿了乌木神像的年轻人的询问。
好在有海云观监院在,善于和人打交道的他,很快就从年轻人那里拿到了他们之前去旅游和捡到神像的地方,发给了救援队这边,好让他们可以实地查看。
年轻人口中的荒村和破庙,就在皮影博物馆附近不远处。
所以官方负责人队伍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在博物馆,一部分则跟着他一起去找那个破庙。
此时听到提醒,官方负责人从沉思中脱离,却一抬头就是一惊。
即便现在天色已晚,但是借由着手里的强光手电筒,官方负责人还是能够清楚的看到不远处的景象。
正如年轻人所描述的,在白纸湖旁边的村子,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废墟里长满了杂草,厚厚的青苔覆盖了所有曾经村民活动的痕迹。
展现在他眼前的荒村空无一人,唯一仅有的,只是到处疯长的杂草,从山上延伸下来的绿色埋葬了一切。
但是忽然间,救援队长眼尖的瞥到一点光亮,不由得惊呼着摇了摇官方负责人的手臂。
“看那边,那边好像有人!”
官方负责人循着救援队长所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满地的荒凉中,只有一间村屋,从树枝藤蔓交织密布的阴影中,隐约透露出一点光亮。
在初步确认了没有危险之后,官方负责人小心翼翼的前进,拨开周围的杂草,在泥地里艰难前行,靠近那间村屋。
这是一间曾经气派的村屋,足有几层楼,并且院子周围用的铁制雕花围栏和红铜大门,也能依稀看出这间村屋主人曾经的辉煌和富有。
但是这些东西都因此常年没有人打理,逐渐被风雨侵蚀,变得生锈腐朽,斑驳不堪。
足有一人高的杂草长满了花园,也隔绝了外界和村屋,这让它看起来简直像是个长满了杂草的孤坟。
如果不是从里面透露出点点亮光,官方负责人真的会认为这房子和其他的建筑一样都已经被荒废,只是因为运气好还没有倒塌而已。
靠近之后,官方负责人从窗户的地方看到了一道身影。
那人不断的咳嗽,声音沙哑苍老,而佝偻着腰的影子,也在说明着这是一位依旧留守村子的老人。
官方负责人想起来,之前经手过白纸湖事件的人告诉他,记录和实际情况大概率有出入,虽然记录中白纸湖旁边村子的人大多数都死了,但也不排除后来又有人搬到这里来的可能。
也有人要求不高,只求有个能容身能遮风挡雨的住处。
那样的话,荒村也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
不过,刚刚他们往这边走的时候,道长也提醒过他们,对于孤魂野鬼而言,荒村同样也是一个好去处。
比起无家可归,很多死去的鬼魂都还残留着生前的习惯,想要一处像家一样的归处。
长时间没有人居住的屋子在进入或居住之前,一定要先做法事,因为那里极容易成为鬼魂聚集之处。
这也是为何很多深山中荒废的别墅宅院,看起来都鬼气森森。
如果在进入这样的房子之前,没有提前告知“屋主”,或者恭敬的奉上香火祭品,请离对方,那很可能会被“屋主”认为是不告擅闯。
来自鬼魂的报复,可不是可以轻易开玩笑的事情。
两种不同的说法在官方负责人的脑海中打架,让他有些犹豫。
所以,这里到底是后来者借无主的房子居住,还是荒村吸引了鬼魂?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一咬牙,一边握紧了手掌中的黄符,一边扣响了大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耽误的每一秒都可能会让节目组的人遭遇危机。
如果必须有一方要遇到危险,官方负责人希望会是他。
那道投射在窗户上的苍老身影在听到声音后,就从窗户前向房门走来。
烛火跳跃,明明灭灭,逐渐被拉长的身影不断摇晃,像是鬼影乱舞。
官方负责人心跳如擂鼓,紧张的等待着一个结果。
“吱嘎——!”
房门缓缓打开。
满头花白的老人佝偻着腰,背手站在门口。
他的脸上满是皱纹,浑浊的眼睛里沉沉无光,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像是失去了所有人生能够期待的东西,整个人也如死灰一般,只剩下了还活着这件事依旧在惯性的执行着。
但是,生与死对老人而言,已经没有了区别。
老人抬起眼睛,看向站在门口一身正装气度不凡的官方负责人,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死物,没有任何波动。
官方负责人被看得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正想礼貌的说明来意,就见老人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后的空间。
“进来吧。”
老人的嗓音嘶哑难听,像是长久没有和人说过话,语言功能都已经半退化,几个字也说的很是缓慢。
他没有给官方负责人足够的反应时间,也没有等官方负责人反应过来,就径自背着手,转身往房屋里走。
只剩下一扇打开着的大门,让官方负责人在恍然回神后,反应过来这是要让他跟着进去的意思。
他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还是一咬牙抬起了腿,走向大门。
他手里的强光手电筒开合,用海上航行时的灯光密码,向等在不远处的救援队人员传递了他的意思。
官方负责人在告诉救援队,等在原地,不要过来,由他一个人来向老人询问情况。
这样一来,如果有危险,也只会伤及他一人。
救援队眼睁睁看着那间房子的大门开了又关,负责人的身影出现在窗户后面。
“会没事的,对吧?”
救援队长向旁边的人询问,不知道是在焦虑的安慰他自己,还是真的在寻求答案。
……
张无病将楼上的人都叫下来吃晚饭,唯有一个路星星还呼呼大睡,失血过多后的疲惫只能靠睡眠来补足。
“让他睡吧,星星今天也尽力了。”
赵真摇了摇头,制止了张无病去叫路星星的动作:“大不了等他醒了之后,再把晚饭给他热一热。”
“啊?可是我们晚饭是热汤面,等他起来的时候,都泡成一坨了……”
张无病担忧的朝路星星的房间看了好几眼,不等他做出决定,就听到下面厨房里传来的“噗呲!”一声,还有紧接着响起的剧烈咳嗽声。
“张导演!!!这面是怎么回事!”
安南原的怒吼声传来:“快跑,这家店是黑店!那个什么白三叔,他肯定是想要用面条毒死我们!这是什么毒?是不是放太多了,这也太难吃了,狗都能吃出不对!”
张无病赶紧往下跑。
然后他就看到,厨房里几个人拿着面碗,神情都不太好。
而饿得已经吃了好几口的安南原,更是直接喷面,神色惊恐一副“有人要害朕”的模样。
但张无病只觉得莫名其妙,他挠了挠头,奇怪的道:“不是啊,面是我和白三叔一起做的,我看着他做的,肯定没问题啊。”
宋辞的神情阴晴不定,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向张无病问道:“白三叔负责做什么,你负责做什么?打下手吗?”
张无病摇了摇头:“没有啊,白三叔烧水揉面做面条,但是面出锅之后,他说他不舒服,就先走了,我就负责了下调味。”
此话一出,刚刚还在怒吼的安南原就像是被人攥住了脖子的鸭子,“嘎”的一声就不说话了。
安南原看了看手里的面,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无辜的张无病,他咂了下嘴巴,感受了一下到现在还残留在他嘴巴里的诡异味道,面色青了又绿,绿了又黄,五彩斑斓,好不精彩。
“张导……听说你是个富三代,那你,平时做饭吗?”
安南原犹豫着委婉询问:“你平时都是怎么解决吃饭问题的?”
张无病爽快道:“要么家里阿姨做,或者我父母下厨,要么就在外面饭店吃,或者燕哥做饭。”
“虽然燕哥做饭比不上阿姨,但其实要是不怎么挑的话,也挺好吃的。”
张无病回答得很诚恳,但众人的脸色却齐刷刷的阴沉了下来。
“怪,怪不得会这么难吃。”
安南原颤抖着捂住了嘴巴,制止住自己想吐的冲动,被那股子所有调料混合在一起的诡异味道恶心得眼泪汪汪,深刻的觉得自己错怪白三叔了。
想让他们死的,分明就是张导啊!
这已经是可以成为杀人工具的难吃了啊张导!
南天连连摇头:“幸好星星没下来,他这是逃过一劫啊,要不然他本来就虚,要是再一吐就更虚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
“不过,燕哥去哪了?燕哥是知道张导做饭难吃,所以机智的提前跑路了吗?”
听到南天的话,宋辞也抬头看了一圈院子:“白三叔也不在,他不舒服是去哪了?”
张无病诚实的道:“燕哥说他要趁着晚饭出门,白三叔……可能是肚子疼去拉屎去了?”
“不过你们放心,肯定没危险。”
张无病笑着看向院子里,神情又骄傲又酸:“燕哥的爱人在这守着呢,我们是安全的。”
张无病:这人竟然这么有用……好烦他啊。
邺澧感受到张无病和其他人看过来的视线,抱臂斜倚在院落黑暗中的他掀了掀眼睫,看向张无病的眼神同样透露着些许厌恶。
总跟在时洵身边的这个傻子身上,刚刚传来了令他讨厌的气息,让他回想起了曾经的事情。
他和地府阎王互相看不顺眼,认为对方坚守的道是错的,也因此,酆都和地府长年不对付。
后来,地府坍塌,阎王身死,却在临死前将所有力量都从魂魄和神名中剥离了出来,那一部分力量并没有融身大道,而是留在了阎王的位置上,代替阎王撑起了地府,让地府在接下来的百年间都勉强维持着运行。
邺澧虽然厌恶这个曾经的对手,但也因为阎王临死前的做法而有些触动,试图寻找过阎王的魂魄。
可惜,应该是阎王在失去力量后已经彻底灰飞烟灭,并没有魂魄留下来。
邺澧也没有再深究这件事。
却没想到,就在刚刚,他从张无病身上,感受到相似的厌恶之感。
邺澧注视着张无病,想要看清真相。
张无病却在觉得毛骨森竖的同时,只觉得莫名其妙。
看他干嘛?是觉得他刚刚夸的很好吗?
张无病虽然丈二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美滋滋的觉得自己的彩虹屁功力应该是有精进了,就连他本来不太喜欢的人都喜欢他的夸赞。
张无病觉得,要是这人不和他抢燕哥,其实他还能对这人多一点好感。
他撇了撇嘴,赶紧躲到旁边人的身后,有种快要被邺澧看透了的悚然之感。
而邺澧也在看到张无病一如既往傻乎乎的模样之后,不感兴趣的移开了视线,看向郑树木家的方向。
邺澧能够感觉得到,本来计划去隔壁皮影大师家遗址查看的燕时洵,此时就在对面郑树木的家里,目前并没有遇到危险。
所以,即便邺澧想要立刻就出现在燕时洵身边,但还是回想起燕时洵对他的叮嘱,只能强压着冲到燕时洵身边的冲动,在这里守着其他人的安全。
不过,邺澧还是能够感觉到,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乌木神像加大了镇守的力量,像是所镇压的邪祟力量增强。
发生了什么?
邺澧轻轻皱起了眉。
第259章 晋江
虽然郑树木家的院子里到处都是木雕偶人,无论燕时洵走到哪里,这些偶人的眼珠都会随着他移动,用那双无机质的木刻眼珠僵硬的盯着他,让燕时洵只要一回头,就能发现看着自己的偶人,显得格外恐怖渗人。
但是郑树木和他过于年幼的妹妹,在这些偶人的对比下,就显得过于正常了。
郑树木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朴实村民,热情的邀请燕时洵进屋子暖一暖。
“天冷,燕先生在村子里走了这么长时间,有些冷了吧?”
郑树木拉开房子的大门,向燕时洵做出邀请的手势:“燕先生先和甜甜坐着等一会儿,我这就去把炉子点上,烧点热水。”
小女孩也仰起头,睁着漂亮天真的眼睛,定定的注视着燕时洵。
不知道是有意无意,她刚好站在院子的大门前,就算燕时洵说想要离开,她也足以挡住燕时洵的去路。
燕时洵看出来了这一点,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平淡的扫了小女孩一眼,就随意的向郑树木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郑树木摆了摆手,说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平常也没有客人来,也就只能烧个热水暖暖身体了。
他热情的为燕时洵引路,让燕时洵在客厅的沙发中坐一坐。
话说完,郑树木就朝旁边的房子走去,很快就传来了掰折树枝的噼里啪啦声音。
燕时洵的视线跟着看过去,就见郑树木去的应该是他的平日里的工作室,除了炉子之外,还摆放着很多木材和未完工的雕刻作品。
郑树木正认真的蹲在地上,处理竹编筐里的枯枝和柴火,熟练的点火。
看来他们下午在遇到郑树木的时候,他并没有说谎,当时他确实是去山上捡柴火去了。
燕时洵静静的看了郑树木几分钟,就转回了视线。
但是他却猛地对上了小女孩面无表情的脸。
猝不及防之下,燕时洵的眼眸瞬间睁大。
——原本站在院子大门处的小女孩,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已经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可是,他不仅没有听到声音,也没有感受到任何气息和不对劲之处!
要知道人具有自我保护的潜意识,就算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被别人注视,人也会在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时候对这些目光有反应,莫名其妙就会转头往目光的来处看去,确认自己是否被危险盯上了。
更何况是燕时洵这样常年与鬼怪打交道的人。
对他而言,除了那间滨海市老城区的小院子以外的地方,都不是能够放松警惕的地方,更别提他一直都记着这里还是在皮影戏中而非现实,就更不可能松懈。
可是这个小女孩……
燕时洵一点知觉都没有。
小女孩静静的看着燕时洵,不发一言。
她穿着漂亮的小裙子,手里抱着做工精湛的小木偶人,可爱的面容让她看起来和同龄人没什么不同。不论任何人看到她,都不会对她产生恶感或戒备。
可是,燕时洵却在她身上,感受不到丝毫生人气息。
——但也没有鬼气。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这里是皮影戏中,小女孩让燕时洵更加感觉像是个死物。
就像不会有人评价一个雕塑摆件是死是活那样。
小女孩带给燕时洵的直觉,也是如此。
在发现燕时洵注意到了自己之后,小女孩眨了眨眼睛,甜甜的笑了起来。
“哥哥是来陪甜甜玩的吗?”
小女孩好奇的问:“哥哥你叫什么呀?”
她看起来和那些有客人上门时的小孩子没什么不同,对陌生人充满了好奇,有问不完的问题。
如果是白霜在这里的话,一定会被小女孩可爱得晕乎乎连心都化了。
可惜,燕时洵一向对小孩子没什么特殊照顾的想法,他身边接触过的只有一个小孩。
井小宝。
那还是个厉鬼。
——就算在外面揍得整个地狱的厉鬼瑟瑟发抖,就算成为了新任阎王,在燕时洵面前,也永远是被全方面镇压得哭唧唧的胖兔子。
对于小孩子,燕时洵只有和井小宝相处的经验。
小女孩要是想要勾起燕时洵对待小孩子的柔软一面,那她要失望了。
——燕时洵不拎起来揍屁股,已经是看在她是个女孩的份上做出了忍耐了。
况且,燕时洵可没有忘记,这个看似正常的小女孩,带给他的是怎样的戒备和不同寻常的直觉。
所以,即便小女孩围着燕时洵叽叽喳喳,但燕时洵却只是漠然平静的半垂着眼眸,反倒将小女孩的声音当做了背景乐,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整个房间的布置。
正如郑树木所言,他是个木匠。
不管是院子里还是房屋里,到处都能看到郑树木作为木匠留下的轨迹。
到处都摆放着成品半成品的木雕,还有随手放置的各个尺寸型号的刻刀。
除了院子里那些活嘴活眼,与真人无异的木雕偶人以外,房间里还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飞鸟走兽,山川湖泊,村屋田埂。
它们就像是将现实存在的景色定比例缩小,被郑树木用手下的这一柄刻刀,完美的在木头上进行了重现。
这些也足以证明,郑树木是一名技艺精湛高超的木匠,并且他并没有“偏科”,不是专注于某一类的雕刻,而是无论什么都能在他手中被复现出来,好像用木头重新为那些死物死景赋予了生命。
燕时洵觉得,如果这些木雕的影子落在幕布上被放大,那看起来也就和现实没什么区别了。
不知道郑树木是不是把平时用来练手的东西,也随意的丢在了这些木雕里。
燕时洵还能看到在堆得老高的木雕旁边,偶尔还能窥到半个摆放在台子上的人头,或是随便扔在墙角的人体骨架的一截。
他甚至还看到,就在不远处的玻璃罐子里,放着一大把的球形物体。
仔细看之后他才发现,那些都是用木头雕刻的人眼珠,虽然并非是真的眼珠,但是郑树木的巧手赋予了它生命,将每一道眼瞳里的纹路都雕刻了出来,层次感和细节感无一不俱全。
甚至每一颗眼球都有自己的特色,在眼型和细节上都有不同的体现。
燕时洵光是看着这些眼球,就能猜测出它所表现出来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真实得像是刚从人的眼眶中抠出来。
不过,这也让这些眼球有了另外一个问题。
因为过于真实,所以当燕时洵注视着这些眼球的时候,无端产生了一种自己是在和真人相对视的错觉。
只是,它们已经死亡。
那些死尸只剩下一对对失去了光亮的眼珠,直愣愣的看着燕时洵,似乎是想要向他传递什么信息,却只能乖乖在玻璃罐子里,像小女孩的糖果一样。
这种错觉忽然间让燕时洵觉得,自己此刻仿佛并不是坐在一个木匠的家中,周围也并不是什么木雕作品。
而是身处于死尸群之中。
无论是院子里还是房屋里,到处都密密麻麻的摆放着尸体和残肢。
而笑容甜美的小女孩坐在这样的环境中,却依旧可爱又灿烂,像是根本没有产生这样的恐怖之感。
她见燕时洵一直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也不着急,只是轻轻踮脚坐在了另一张太师椅上,边哼着歌边晃悠着两条小腿。
小女孩的注意力似乎被怀里的小木偶人带走了,她低着头看着小木偶人,手不断的摆弄着小木偶人,让它做出各种各样的姿势,逗得她自己咯咯笑起来。
也让燕时洵从自己的思考中恍然回神。
而旁边房间里烧火的郑树木也走了出来,一边擦着手上的黑灰,一边招呼着燕时洵:“燕先生过来烤烤火,这边房间暖和一些。”
郑树木笑着看向小女孩:“甜甜有没有和客人好好相处啊,有没有做个乖孩子?”
小女孩不高兴的撅了撅嘴巴,看来还是因为刚刚燕时洵不理会她而有些生气。
郑树木奇怪的看向燕时洵,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燕时洵却只是平静的道:“不好意思,我有社交恐惧症,不敢和女性或者小孩说话。”
小女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着燕时洵有些发懵。
郑树木也惊讶的看着燕时洵:“还有这种事?”
燕时洵点了点头:“对,我是个很害羞内向的人,和别人说话会很害怕。”
小女孩:……感觉我被针对了。
郑树木:害怕……?怎么看不出来呢?
不过燕时洵的神情淡定极了,不管两人如何打量他,都看不出一点破绽。
有种自信,叫“只要我自信,我说的就全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别问,问就是真相”。
两人看了一会,也只好放弃。
郑树木恢复了刚刚的热情,将燕时洵迎进他的工作室。
而小女孩一个人被留在客厅里,颇有些气鼓鼓的不太高兴,泄愤一般掰了掰手里的小木偶人,木头发出吱吱咯咯不堪重负的声音,像是下一刻躯体就会断开。
小木偶人被雕刻出的五官中,也显露出万分的痛苦,鼻子眼睛皱在了一起,像是在哭,却因为畏惧而什么都不敢做。
同一时刻,在另一边,王道长忽然痛得大喊了一声。
马道长立刻转身朝他看去,就见王道长扶着自己的肩膀,面容痛得扭曲了起来,就连微胖的身躯都痛得发起抖来。
“这是怎么了?”
马道长惊呼一声,赶紧向王道长跑去,一把扶住了他。
但他刚一碰到王道长,王道长就看起来疼得更厉害了。
马道长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如何帮王道长了。
而旁边的白霜也揪紧了心,又想上前帮忙,又怕拖累两位道长。
她本来在皮影博物馆里到处乱逛,好奇的看着那些陈列着的乐器,颇有兴致的去读墙上贴着的介绍。
白霜毕竟是个专业歌手,就算她出来游玩,也总是出于职业习惯,更容易关注到音乐相关的话题。
而皮影戏里的唱腔和配乐,就引起了白霜的兴趣。
她本来看那些介绍看得入迷,心里也在揣摩着,在稍后看皮影戏的影像资料的时候,一定要多加注意皮影戏的唱腔,看看能不能融入自己的音乐,作为下一首发行的新歌。
白霜在来白纸湖的路上,也听张无病说起了他选择这里的理由,因此也被张无病带动得有些惋惜,这么优秀的皮影戏竟然就这么落寞了,有种眼睁睁看着好东西被打碎的心痛感。
她也想为白纸湖皮影的再次发扬光大做点什么。
所以,白霜也是在带着自己的想法参观博物馆,思考如果自己的新歌里带上皮影戏的元素,会不会以此能够让她的粉丝们,还有听到这首歌的人们,注意到白纸湖皮影,为古老的文化注入新的动力。
白霜想的入迷,也没注意到脚下的路和周围环境的变化。
等她注意到不对劲的时候,还是因为周围的冷风吹得她睁不开眼。
回过神之后,白霜愕然的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身处于和皮影博物馆截然不同的地方了。
这里是一处戏院。
四周高高悬挂起大红灯笼,露天的中庭能够看到漆黑无光的夜幕,一切都被殷红的光芒染上血色,仿佛到处都是泼洒的血液。
而白霜端坐在戏台上,她一低头,就发现自己手里拿着一把二胡,身上的打扮也变成了以前的长衫样式。
旁边则摆着皮影戏的幕布。
从白霜的角度看去,还能看到幕布后面坐着几个身影。
她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以前戏台上的乐人。
可是,虽然这种莫名其妙的变化令她恐惧,想要逃跑,但就算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法从原地移动一丝一毫。
她的手脚好像已经不再属于她了,而是被其他什么人操控着。
白霜惊恐的想要大喊,想要让燕哥来救她。
她记得其他人就在博物馆旁边的房间里,她想要告诉他们自己在这里,赶快从这个诡异的地方离开。
然而到这个时候,白霜才恐惧的发现,就连她的嘴巴也不属于她了,大脑失去了对四肢和口舌的指挥权,她就像一个植物人,或者魂魄被塞进了人形雕像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种种诡异发生在自己身上,却连自救或者呼喊求助都做不到。
唯一还能用的,就只剩下了转动的眼珠。
白霜强忍着恐惧,拼命回忆着以往燕时洵应对这种情况的模样,努力让自己模仿燕时洵,恢复冷静和思考,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可这一看之下,白霜却觉得晴天霹雳,整个人傻在了原地。
——她看到,自己视野里拿着二胡的手,竟然并非印象中人应该有的皮肤模样。
而是带着木头的纹理。
不仅如此,白霜拼命压制着自己慌乱的呼吸,看清了整个戏院里,竟然在她刚刚出神慌乱的短短瞬间,就坐满了人。
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戏台下的宽阔中庭摆放着的长椅上,挤挤簇蔟的坐满了“人”。
他们五官和四肢俱全,乍一看和生人无异。
但是如果仔细看,却会发现他们虽然五官栩栩如生与真人无异,可眼睛却是呆滞无神的,眼眶里没有眼珠,只剩下全然的一片黑色,齐刷刷的看向戏台上的幕布,好像是来看戏的人,在静静等待锣鼓开场,好戏上演。
而他们裸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
分明和白霜一样,也带着木头的纹理。
这一切笼罩在殷红昏暗的光线中,令人毛骨悚然。
白霜越看越心惊,却连逃跑或者哭喊都做不到,只能坐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看着事情走向未知的方向。
这时,幕布后几个人的窃窃私语传入了白霜的耳朵里。
“那个外村人,你解决完了吗?”
“老哥你放心,我办事稳妥,昨天晚上就已经处理好了,尸体就扔在库房的杂物堆里,等过一阵他家那口子盯着没那么紧了,我就把他扔出去埋了,保准没人发现。”
“他死之前说了吗?”
“啧啧,做木匠的可真有钱,可比咱们搞这什么皮影来钱多太多了。”
“早知道我也去当木匠了,谁稀罕学这破玩意儿,又累又不赚钱。”
“现在也就白师傅那个傻子,还在那说什么坚持……哈!坚持能当饭吃还是能换金子?要不是他家十八代祖宗非要教咱们祖上皮影,咱们会落到现在这穷酸模样?”
“不过现在也行了,那个外村人搬家过来的时候,你没看见卡车上那些家伙事吗?啧啧,那金子,差点闪瞎了我。”
“可不是?咱们虽然入错了行当,但好在有这么个肥羊可以宰宰,也还不错?”
“其实也不怪咱们,要是姓郑的懂点事,主动把金子和值钱的东西拿出来孝敬咱们,咱们也不至于做到这一步。”
“老郑这个人啊,就是不懂事,死了也不怪不了咱们,下辈子投胎当个聪明人吧……”
讨论的声音越来越低,锣鼓响起,覆盖了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幕布后的烛光点燃,将皮影人物的影子投射在幕布上。
皮影戏开始,而白霜手里的二胡,也不受她控制的开始演奏。
可是白霜的心,却冷硬得像是一块木头。
她不傻。
那些人说的,分明是一场由他们几人合力做成的谋杀案。
因为那个姓郑的外村人搬来村里时露了富,被这几个人盯上,所以求财心切的他们,索性杀了那个姓郑的,准备抢夺他的财产。
而姓郑的那人的尸体,就被他们扔在角落里。
在参加这档节目之前,白霜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能亲耳听到一场谋杀案的始末。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打电话。
可是她很快就想起,自己现在就是个能动的木质雕像,除了眼睁睁看着一切的发生,什么都做不了。
那我就记住他们的脸!
反正有燕哥在,燕哥一定能找到我把我救出去,我一定要把这几个杀人犯的脸牢牢的记住,等出去之后就画下来,抓他们!
白霜愤愤的想着,拼命的转动着眼珠往幕后看,想要看清刚刚说话的人都是哪几个。
可是,当白霜得偿所愿成功看清幕后之人的时候,她惊呆了。
——幕后坐着的五个皮影匠人,竟然也是木头雕成的。
那,那刚刚说话的……是谁?
并且更加令白霜感到诡异恐惧的,是她忽然发现,在那些皮影匠人的身后,竟然还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尊木雕人像。
那是一个女性,面容姣好。
丝线和木棍缠绕在她木雕的手掌中,丝线分别连着前面的五个木雕皮影匠人,在皮影匠人和皮影之间,也有一层幕布,他们的影子就投射在前面的幕布上。
这就像是一出戏中戏。
皮影匠人自以为在操纵着皮影,可是他们自己,也是别人手中被操纵的木雕。
白霜眼睁睁的看到,女性偶人的手,动了。
幕布上光影转换,皮影戏上演。
一个淳朴的男人出现在了幕布上,在他四周围绕着几个男人,旁边就是一处村屋。
几人之间起了争执,淳朴的男人在惊愕的质问着其他人,为什么会趁着他家里没人的时候翻墙进去。
其他人被男人戳破了做的事情,恼羞成怒,骂骂咧咧的和男人推搡成一团。
几人不欢而散。
幕布上太阳落山,夜晚时,其他人埋伏在男人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然后将他捂住了嘴巴带走,在隐秘的柴房里对男人拳打脚踢,询问财物都放在了哪里。
最后,一把刀抹了男人的脖子,血花“噗呲!”飞溅到了幕布上,男人缓缓倒下,死不瞑目的瞪大了眼睛,一直注视着幕布外面。
那眼神让白霜心里发毛,几乎喘不过来气。
男人眼中尚带着不敢置信,但更加浓烈的,却是他的悔恨和愤怒。
即便死亡,他也努力在咽气之前转向了家的方向,眼睛死死的看着那里,似乎在担忧着家人的安危。
他死了,那谁来保护他的家人呢?
白霜鼻头一酸。
读懂了男人眼里流露出的情感,还有从男人眼角滑落的血泪,白霜也不再是单纯的畏惧于男人。
她看着皮影戏,忽然有种感觉,这不是刚刚发生的事,而是……已经被人遗忘的旧事,却被心有不甘和愤怒之人,写进了皮影戏里,让所有参与其中或袖手旁观的人,一遍遍看着曾经的故事重新上演。
也一遍遍回忆起自己被困在这里不得而出的原因。
日复一日,如同地狱。
白霜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是这一刻,她由衷的希望,那些杀了郑姓男人的人,能够得到应有的惩罚。
她想要祈祷复仇之人,成功复仇。
就在她心里浮现出这个想法的下一刻,她的耳边忽然传来猎猎风声,眼前的场景由殷红快速转变成深红如黑墨。
随即就是马道长担忧的声音。
当白霜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戏院里,却也不在博物馆里。
而是躺在了一片漆黑的野外天地里。
不过好消息是,她重新恢复了对四肢的掌控。
她“啊啊”了几声试了试声音,又抬手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高兴的发现自己已经恢复了正常。
但是旁边蹲着的马道长,却忧愁的转头向王道长说,完了,这孩子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好像傻了。
等从刚刚在戏院里的情绪脱离了出来之后,白霜才惊喜的发现两位道长找到了自己。
她将自己的经历尽数告诉了两位道长,道长们越听面色就越严肃。
他们将各自掌握的消息都互通了一下,渐渐意识到了现在的处境。
而在从田里离开的路上,他们看到了旁边荒废的村子。
两位道长立刻认出来,这就是白纸湖旁边的那个村子,和他们在来之前看的资料一模一样,也符合那个拿了乌木神像的年轻人的描述。
于是,两位道长决定探查荒村的情况。
整个村子都被杂草和灌木丛淹没,似乎已经荒芜了几十年。
在人们离开之后,植被吞噬掉了所有他们存在过的证明,渐渐将这里重新变成了山林的一部分。
破败的房屋只剩下黑洞洞的窗口,尚未被植物完全覆盖。
白霜仰头看着那些窗口,觉得自己没走一步,心脏都在颤抖。
她不知道那些屋子里会不会有鬼魂居住,而他们在从村子里走过时,那些窗口后面,会不会有鬼魂在一直冷冷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伺机而动。
黑暗和死寂让白霜越发惴惴不安,即便旁边传来的一点轻微声音,都能把她吓得够呛。
但道长们却很快就发现,荒村的房子里,竟然真的还有人!
却不是村民,而是失踪的节目组众人。
道长们在皮影博物馆里除了邺澧,没有看到任何人。
他们只看到邺澧在发怒,然后就发觉天地四周变得漆黑一片,随即就来到了这个村子,遇到了白霜。
而现在,他们逐渐在村子里找到了节目组的工作人员。
他们有的倒在长满了青苔和蜘蛛网的房间里呼呼大睡,有的被老鼠和蜘蛛吓得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还有人遇到了蛇直接吓昏了过去。
但好在所有人都没有受伤。
因此,道长们也都将他们带在身边保护安全。
综艺咖在看到道长们的身影时,直接哭了出来。
这个在片场和各个节目组里打杂从最底层一路爬上来的坚强汉子,不管之前在工作中遇到什么样的刁难和艰苦,都咬着牙挺了过来,却在荒村短短一段时间,被击溃了心理防线。
死寂和黑暗,孤独得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会不会有人救自己而忐忑不安。
种种情感,几乎将综艺咖逼疯。
如果不是道长们及时找到了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那个漆黑潮湿的荒废房间里,继续坚持多久。
虽然他的身体上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是心理上的折磨却也足够恐怖。
道长们好一顿安慰他,白霜也觉得和她相比,好像综艺咖要更惨些。
虽然找不到其他的嘉宾,但是道长们觉得,既然有燕时洵在,再加上那个实力莫测的燕时洵爱人,如果他们确实找不到,那那些人应该是和燕时洵在一起。
众人本以为接下来的路程也会是有惊无险,然而王道长突如其来的剧痛,却打破了所有人美好的幻想。
就连马道长也手足无措,不知道王道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王道长咬牙挺过了这一波疼痛,额头上全是汗水,他才像是虚脱般喘了口气,向马道长说:“厌胜之术。”
马道长闻言心惊:“你是说,你刚刚的疼痛是因为有人在操纵你的身体?”
王道长点了点头:“白小姐刚刚也说过,她看到自己变成了木雕,并且失去对身躯的控制。恐怕我和她是一样的情况,只不过那人是让白小姐无法挪动,而我就是和厌胜共感。”
旁边听得茫然又恐惧的综艺咖询问:“就是说,有人在扎小人诅咒道长吗?”
“不,远比那样要强力恐怖很多。”
王道长和马道长对视一眼:“所以,很可能对方用的,是比厌胜之术还要精细的方法,我们所有人很可能都在对方的操纵之下。”
马道长的心沉沉向下坠去:“我本来以为就算有危险,也应该从荒村而来,没想到,我们从一开始就是被操纵的……何来安全可言?”
王道长也跟着叹了口气。
但他忽然想起来,在皮影博物馆牌楼后的那些墓碑。
“你之前说过,替骨之术。那些坟里没有尸体,只有木雕的骨头,而白小姐也说她看到了会动的木雕人偶。而且听白小姐的描述,那几个皮影匠人,也和石碑上的遗照相似。”
王道长一惊,意识到了什么:“所以说,那些木雕的皮影匠人之所以会被操纵着移动,是因为替骨之术。那我们岂不是同样如此,也是因为替骨之术!”
马道长的脸色严肃阴沉。
两位道长在隐约猜透现在的情况后,却没有任何激动喜悦之感。
他们发现,现在的情况远远比他们之前的猜测都要棘手,于是更加沉重的压力压在了他们的心口上。
马道长张了张嘴,却喉咙发紧,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他想起赶往博物馆的官方负责人,还有不知去向的燕时洵,只能暗自希望,恶鬼入骨相这一次,也依旧能像之前几次一样,将生机和奇迹带给他们。
否则……
这是必死的困局啊。
马道长的心脏颤了颤,周围几十条生命的沉重压力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如果不能找到那个操纵一切的人,破坏掉替骨之术,那么就算他和王道长拼上这条性命不要了,甚至整个海云观奔赴白纸湖,恐怕都无法将所有人平安的救出这里。
半年前,那个年轻人拿走了乌木神像,就像是开启了有去无回的地狱。
他们至今仍旧不知道乌木神像所镇压的,到底是什么样的邪祟。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拖得越久,那邪祟屠戮生命就会获得更强大的力量,局面也就越发棘手。
如果这一次不能将那邪祟连根拔起,放任它蔓延肆虐,再加上西南的特殊性……
等到以后,如果局面真的滑向不可挽回的深渊,那么就算整个海云观以身殉道,用道长的性命来填,都再也无法挽回了。
不管驱鬼者如何强大,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会像是木雕偶人一样,无论做什么都被人操纵,那又要如何才能赢?
滔天祸难,起于此。
马道长在脑海中模拟可能的走向,却越想越觉得绝望。
这是不可解的死局。
恐怕在他们之前来到白纸湖的驱鬼者——也就是那几个游玩的年轻人从破庙中扔出去的尸骨,他应该也看到了这一切。
所以,为了不让白纸湖之祸蔓延,那位驱鬼者付出了生命,最后成功找到了乌木神像,以此镇压住了所有邪祟。
可是现在,乌木神像不知所踪,两位道长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第二个乌木神像。
“我见过的所有镇物,都不足以镇压能够造成如此局面的邪祟。”
马道长苦笑着摇了摇头:“那位前辈,真是厉害的人物,竟然能找到这么一尊神像……如今又该如何是好?”
“如果我们无法成功将白纸湖邪祟重新镇压,将所有人从这里就出去,那第一个遭殃的,就是那个年轻人。不管死了几个人,他作为第一个拿走了乌木神像的人,恐怕天地都会把因果也算一份在他头上。恶果之下,他会暴毙而亡,连抢救的机会都不会有。”
马道长叹息,满心茫然和绝望。
王道长却摸了摸下巴,沉吟道:“我之前说,弟媳和那乌木神像长得很像,并不是在开玩笑,我是真的觉得,他们之间太像了,就像是有人在弟媳的基础上做出了一些改变和臆造,然后雕刻出的那尊神像。”
“所以你说,我们照着弟媳再重新用乌木雕一个类似的,能不能行?”
听到王道长的话,马道长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弟媳?谁?”
马道长错愕:“你说的该不会是燕师弟的爱人吧?”
“开什么玩笑呢,太离谱了!”
马道长皱眉反驳:“且不说生人真身被雕成神像对他本身造成的伤害,就算排除掉所有影响因素,危急之下也不顾上那许多。但是那神像能够强力镇压邪祟,靠的不只是乌木和雕刻出来的凶煞之气,而是它本身一定是按照某位鬼神的真身雕出来的,因为高度相似,所以才能借到更多神力。”
“你照着燕师弟爱人的形象雕刻,哪来的力量?借的燕师弟的力量吗?”
马道长:“那不就等同于我说的另一个可能,就是寄希望于燕师弟能够找到幕后操纵之人吗?你这样曲折的来一下,和脱裤子放屁有什么区别?”
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们看着两位道长吵架,整齐划一的默默后退了一步,不少人看向马道长的眼神带上了敬畏,暗道之前怎么没发现,原来马道长也是个暴脾气。
怎么海云观的道长们都这么有个性,和听说的修身养性完全不同的风格了。
王道长注意到旁边人的动作,也不由得朝马道长摆了摆手:“文雅一点,文雅一点,现在不是讲究偶像包袱吗,马道友你多少注意一点。”
马道长:“讲究个屁!命都要没了,这么多人都快死了,还文雅?文雅能救人吗?”
王道长也被激怒了。
他的脾气也没比马道长好过。
再说了,马道长这话里外里不就是不相信燕师弟的爱人吗?
这让王道长很是不满。
弟媳怎么了?
弟媳一看就是实力强大的隐士门派人物,很大可能还与鬼神有关联,说不定人家门派供奉的神特别偏心人家的弟子呢,弟媳见过鬼神真身或者能借到鬼神之力都很有可能。
怎么就不行了?
反正王道长是觉得,要是按照邺澧的形象重新雕刻一个神像,说不定还真能成事。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反正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差了。
——在王道长心里,他师弟是除了李道长以外全天下最厉害的,眼光也肯定是最好的,找的爱人也气势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弟媳一看就配得上师弟,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师弟那么厉害,那弟媳肯定也不会差。
这么想着,王道长梗了梗脖子,倔强道:“你等着,我去找木料和刻刀,这就刻一个出来!”
“今日非要叫你看看有没有用不可!”
马道长:“…………”
完了,这人疯了。
但看劝不动王道长,马道长也索性甩手不管了,自己按照自己的计划去保护众人。
他就等着王道长撞南墙才知道疼!
邺澧似有所感,掀了掀眼睫,看向漆黑的夜幕。
有人想要窥视鬼神真身?
他挑了挑长眉,颇觉得有趣。
邺澧本来没有放在心上,毕竟鬼神真身等同于大道,修行不够之人私自窥视,就如他能够窥探大道,会迎来堪称恐怖的后果。
就算他不加理会,对方也不会成功。
但是本来漠然无视的邺澧,却忽然想起来,窥见了鬼神真身的人……还真有。
在皮影博物馆时,那两位道长。
邺澧:……
他想了想时洵和那两位道长交好的关系,还有其中一位道长一直都支持他和时洵的婚事,一时眼神有些复杂。
最后,邺澧也只得无声的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掌随意的挥了挥,一缕黑雾溢散了出去。
如果真是那两位道长想要窥视鬼神真身做些什么,那就先由他来代替对方承担这份因果的重压,等解决了这边的事情,再仔细探清那两位道长到底要做什么。
总不能让时洵回去的时候,发现那两位道长暴毙死亡吧?
邺澧漠然想着,就看到一名嘉宾在朝院子大门走来。
谢麟对邺澧还很陌生,只是礼貌疏离的笑了下,道:“晚饭时间了,我去看看燕先生在哪,喊他回来。”
郑树木家就在对面,出了大门几步远的距离,邺澧在这里也能看到往那边走的路,因此也没有阻拦谢麟。
邺澧只是随意的抬手指了下对面的院子,示意谢麟往那边走,然后就垂下眼眸,一副对外界不予理会的模样。
他抱臂于胸前,修长的身躯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除了燕时洵以外的生人,邺澧并没有过多关心和理会的想法。
如果不是燕时洵临走前的叮嘱,他连这些人都不想管。
谢麟等了几秒,见邺澧好像不想和他说话也不想管的样子,就笑了笑,说了声“谢谢指路”,就越过邺澧走向对面的院子。
而郑树木家,燕时洵在走进他的工作室时,除了扑面而来的热意,首先被吸引去注意力的,就是漆黑的墙壁。
燕时洵想到,郑树木家外面的围墙上,也都是像这样的焦黑,看起来是经历了一场火灾,整个房子都是在火灾后残留的遗址上重新修建的。
毕竟房梁的木头明显是新换过的,比周围的颜色浅很多。
但是郑树木一个技艺如此高超的木匠,想要盖一间新房子并不是多费力的事情,为何一定要坚持在遗址上修缮旧屋呢?
郑树木又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他的妹妹生活。看郑甜甜的穿着和神态,两个人的互动,都能看出他很疼爱这个妹妹。
既然如此,他就不想为妹妹提供更好的生活环境吗?
还是说……旧址承载着郑树木和妹妹特殊的思念,让他们不舍得离开这里另外建造新屋,也不舍得丢弃旧日的砖瓦,尽可能的延续曾经的模样?
怀着满心的疑惑,燕时洵的面容上却依旧一片平静,在郑树木的引导下,坐在了火炉旁边的椅子上。
水壶在炉子上咕嘟嘟的烧着,郑树木笑着在和燕时洵说着话,话语中提及他的妹妹,都带着疼爱和温柔。
这个被风霜摧残过的满手老茧的汉子,唯一的柔情就是他的妹妹了。
“不过,甜甜她不过来这边坐吗?”
燕时洵也因此而察觉到了违和之处,疑惑的向郑树木问道:“外面没有烧炉子,也没有留灯,她不会冷不会怕黑吗?”
一个疼爱妹妹的人,不应该如此粗心。
郑树木闻言一愣,神色暗了暗,抿紧的嘴巴似乎在压抑着愤怒。
随后,郑树木才疼惜的道:“不用了……甜甜她,怕火。”
第260章 晋江
燕时洵能够看得出来,郑树木在说起郑甜甜害怕火的时候,本来淳朴的面容克制不住愤怒的扭曲了一瞬。
除了对郑甜甜的疼爱怜惜,还有对此事的愤怒。
燕时洵不由得猜测,是否是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导致的郑甜甜害怕火焰,也让疼爱妹妹的郑树木会有如此复杂的神情。
就比如,一场烧毁了一切的大火。
如果当时郑甜甜就在房子里,而他们的父母死于火灾,那么郑树木的一切反应,似乎就能说得通了。
墙壁上的焦黑和火烧的印痕已经逐渐淡化,看起来火灾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
倒也对得上郑树木说过的他学习木工的时间点。
不过,郑树木明显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
他只说了一句郑甜甜怕火,然后就重新笑了起来,转身去拎炉子上的热水壶,准备给燕时洵倒水沏茶。
但是郑树木脸上有些勉强的笑容,还是透露出了他本来的情绪。
燕时洵默不作声,却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他做出一副随口闲聊的模样,关切的道:“冬天这么冷,别冻到甜甜。郑师傅没考虑带甜甜去看医生吗?也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在提起妹妹的时候,郑树木总是会露出比别的时候更多的情绪。
就好像他平时那副淳朴的面容只是一张面具,既掩盖了他所有的真实,也约束了他自己。
只有在有关郑甜甜的话题上,郑树木才有了真实感。
听到燕时洵的话,郑树木原本拎起水壶的动作顿住。
他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炉子,火焰跳跃着倒映在他的眼睛里,没有人说话的房间里,只剩下了噼里啪啦的烧柴声。
良久,郑树木才缓缓摇了摇头,叹息般道:“没用的。”
“甜甜她……这辈子,都只能这样了。”
郑树木的声音哽咽:“怪我,怪我没有保护好甜甜和母亲,是我的错。”
燕时洵看出郑树木在说起郑甜甜和母亲的事情时,心理防线已经有溃败的趋势,因此乘胜追击,没有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不过,未免打草惊蛇,他也没有表现得过于急切,而是像寻常人在听说别人的悲惨经历时所表现出的同情心和好奇。
燕时洵叹息了一声,从椅子上起身走到郑树木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把甜甜照顾得很好,她一看就是个好孩子。”
“不过,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别这么早就放弃希望,去医院看看,说不定还来得及。”
燕时洵也没指望郑树木能一问就说出全部的真相,毕竟在皮影戏里,郑树木连个真正的人都算不上,他又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相信郑树木。
所以,他一边语气低沉关切的说着话,一边仔细的观察着郑树木的表情。
比起语言,肢体和环境带来的线索,才更加接近真相。
燕时洵发现,他在提起当年的事情时,郑树木的神情极为痛苦,像是坠入了过往的回忆中。
不过,郑树木在听到燕时洵说去医院的时候,却完全没有动容。
一个疼爱妹妹的哥哥,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郑树木很清楚,郑甜甜害怕火这件事,医院解决不了。
这个村子怎么说都经历过一段黄金时期,和外界多有接触,而郑树木也是从村外来这里定居的,不存在一辈子不出村子,不清楚医院的情况。
火克金,金克木。
郑甜甜……一个木匠世家的女儿,与木息息相关,畏惧火。
燕时洵的心里有了结论,猜测郑甜甜并不是因为当年的火灾而导致的心理问题,而是本身的存在就是木属性,因此才会怕火。
这应该也是郑树木带着他刚走进院子时,房屋一片漆黑的原因。
村子没有电,用的还是最原始的照明和取暖方式——火焰。
燕时洵并没有直截了当的向郑树木询问,验证自己的猜测。
他没有打扰明显陷入回忆中的郑树木,而是趁此机会,迅速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作为一个木匠的工作室,这里比客厅里摆放着更多的木料和半成品。
只不过,这里的半成品,与院子或客厅里的,都是不同的风格。
这里更像是院子里那些活嘴活眼偶人的加工厂。
也得益于此,所以燕时洵才能如此直观的,看清了外面那些偶人的本来构造。
燕时洵是第一次听说活嘴活眼木雕,在此之前,他对木雕的印象,一直都是一整块巨大的木材刨花雕刻,一气呵成。
但是现在他却看到,郑树木所采用的手法,并非他之前所想,而是使用了拆分组合的方式。
就像做一个活生生的人那样,先建立骨骼,然后在此之上,再填充血肉,最后蒙上一层皮。
虽然现在这堆木料还是各不相干的一堆,但是在燕时洵的脑海中,他已经根据那些半成品留下的卯榫接口和断面,迅速判断出了它们本来的作用和应该存在的位置,并且在脑海中将这些零件拼凑了出来,实时模拟出了整个组合过程。
然后,即便是见过其他木匠雕刻过程的燕时洵,也不由得惊叹于这种技艺的精湛高超。
在骨骼之上重新构建四肢和躯体,将另外雕刻好的头颅手臂等部件组装好之后,再在这上面雕刻如同真人皮肤的纹理,仔细刻画的五官上,就连眉毛眼睫都根根分明,嘴唇上的干裂起皮的小细节都没有放过。
正因此如此,所以每一个偶人的脸才会完全不同,各有各的鲜明辨识点。
燕时洵还看到了其中一个摆放在台子上的上半身,雕刻的是一个老人。
虽然他的脸还没有完全雕刻完成,但是他稀疏凌乱的头发,疏于打理的胡子,脸上的皱纹,还有样式陈旧且褶皱的衣服,这些小细节不仅表明了老人的年龄,还将他并不舒心的处境也表现了出来,栩栩如生。
燕时洵惊叹于郑树木的技艺之高超,同时也意识到,郑树木的观察能力细致入微,并且很可能对人们的心态也揣摩得透彻。
不然的话,郑树木不会将老人雕刻得如此生动传神。
而抛开郑树木兄妹身上的诡异之处,不谈目前的情况,这也是燕时洵第一次与这样出神入化到堪称绝顶的技艺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当他直面郑树木的作品,忽然觉得,自己的魂魄也被触动了。
这是机器永远也取代不了的东西。
匠人在长时间的雕刻中,不仅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和精力,将自己对作品和人间的理解全部融化在每一道一划中,也相当于将自己的精魂融入其中,赋予了原本是死物的作品以生命力。
木材有阴寒与温润之分,人也有。
而匠人在与树木漫长的相处中,准确的掌握住了每一种木材的特点,并将木材的特制也带进了作品中,以此来将表现出来的人物走兽,更加像是鲜活的新生命。
燕时洵本来只准备在郑树木没有注意的时候,看清工作室的情况,但是他没想到,自己反而被这些半成品吸引,没注意到郑树木已经回过了神来。
郑树木看到燕时洵一副对这些作品很感兴趣的样子,也很高兴。
像是曲高和寡之人,终于遇到了能够听懂他所想要表达之物的人。
“燕先生也对木雕有兴趣?”
郑树木笑着指了指燕时洵正看着的那尊老人半身像:“这还是个半成品,本来是想今天完工的,不过现在看来,工期要拖延了。”
“这个作品做好之后,郑师傅还是要放在院子里吗?”
燕时洵有些惋惜:“如果将它运出村子,让更多人看到它……”
“不啦。”
郑树木笑得轻松,却眼带感慨:“它注定是要失传的,让那么多人看到又有什么用?”
燕时洵惊讶的看向郑树木。
类似的话,他之前在另一位传承人那里听到过。
按照白三叔所说,作为西南皮影第二十八代传人的白师傅,就有想要让皮影失传的想法。
郑树木竟然也想让自己的技艺失传……
他之前分明说过,他是在对皮影失去兴趣之后,继承的祖传木工手艺。
在经历过那么多人生变故之后,继承自父辈的手艺,原本应该是将郑树木从深渊中拉上来的一根鱼线,让他不至于迷失于痛苦绝望之中。
可是,郑树木却如此坚定的说,他要让祖传的手艺失传。
就算郑树木没有后代,也没有让郑甜甜学习木工的打算,那他也完全可以收徒,只要想,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这份手艺传承下去。
可郑树木统统拒绝考虑,铁了心要失传。
并且最让燕时洵觉得奇怪的,是两位传承人,竟然都有一样的想法。
当时他在博物馆里看到的那张海报上,除了郑树木和白师傅以外,其他五位皮影匠人都已经死在了很多年前,甚至变成了鬼魂,被幕后之人操纵着活在皮影戏里,痛苦的惩罚看不到尽头。
但是还活着的两个,却异口同声的说要让各自的传承失传……是巧合吗?
还是说,这两个人之间,有着他现在还不清楚的联系?
燕时洵将自己的疑惑掩饰得很好。
即便他攒了满心的疑惑,但从他的面容上却半点也看不出来,他依旧在笑着听郑树木向他介绍着堆满了工作室的木雕。
听着听着,燕时洵也察觉到了郑树木所表现出来的性格,和他对郑树木的猜测,存在有一定的偏差。
或许,郑树木表现得这样热情,是因为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能和他说话,也没有人能够听他满怀自豪和热情的介绍这些木雕作品,听他将每一种技艺之间的区别。
他满身才华,本该成为被众人尊敬的木工大师,扬名一方,却甘愿囿困于这个小村落中,陪着妹妹住在曾经发生过火灾的房子里。
可能,郑树木也是寂寞的,可是偏偏他连这样的话也不能对任何人说。
郑树木对着木雕侃侃而谈的时候,燕时洵就静静的注视着郑树木,从他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中,慢慢揣摩着这个人。
在皮影博物馆里,除了海报,燕时洵还看到了当年杂志对几位皮影大师的介绍。
当时白师傅曾经提到过,为了提升西南皮影,取长补短,他邀请了一位木匠来村子里。
可是后来,海报上无论是白师傅,还是当年要比现在年轻很多的郑树木,两个人的神情都阴郁沉寂。
而那些皮影大师死亡后的现在,站在他面前的郑树木,却比那个时候要开朗和快乐很多。
像是将生命中沉重的东西彻底放下了,原本的绝望和痛苦,就都变成了轻松和对未来的期盼。
燕时洵不知道这是否是郑甜甜带来的改变,不过,他看着那具只有半身的老人木雕,却忽然发现——
这老人……好像和之前海报中的白师傅有些相似?
因为郑树木还没有将老人的五官完全雕刻出来,再加上燕时洵本身并没有亲眼见过白师傅,只看到过很多年前白师傅印在海报上的脸,所以给辨认增加了很多难度。
但是不管人如何变老,面貌如何改变,骨骼的走向却是不变的。
眉骨,鼻梁,下颔……这些都可以作为辨认出一个人的证据。
“郑师傅,这位老人是你见过的人吗?”
燕时洵状似不经意的询问道:“实在是太逼真了,像是真的有这个人存在一样。如果是凭空想象就雕刻出来的,那郑师傅的技艺真的是超出了我的认知,木工竟然能到达这个高度。”
郑树木连忙摆手否认。
在木工的问题上,他出乎燕时洵意料的诚恳。
“没有燕先生说的那么厉害哈哈,我父亲和祖上能做到,但我不行。”
郑树木说:“这都是我见过很多次的人,按照你们城里的说法,就是有模特。”
“活嘴活眼木雕,最讲究的就是逼真,为了让五官手脚都能动起来,必须要让木雕和真人达到同样的比例和状态,模拟真人的动作轨迹,这样才不会让木雕内嵌的机关出现卡顿的问题。”
说起这个,郑树木有些愧疚:“怪我小的时候太贪玩,没有沉下心来和我父亲好好学这些,后来想要学,也没有机会了,只能从残本上自己揣摩推敲,做出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东西,没有真人比照就什么都做不出来。和祖辈的技艺比,我实在是丢人了。”
燕时洵:……郑师傅,你知道什么叫凡尔赛吗?要是连这种技艺都叫丢人,那其他木匠师傅算什么:)
燕时洵觉得,郑树木和张大病一定有共同话题可以聊,这两个凡尔赛而不自知的人。
好在燕时洵也发现了郑树木的特点,只要和他谈起专业性的问题,他就会格外的真诚。
所以燕时洵果断改变了策略,从木工方面入手,做出一副自己对木工感兴趣的模样,借此姿态自然的向郑树木问出了很多话。
就比如,这尊没有完工的木雕,确实雕刻的是白师傅。
不仅如此,院子里那些已经是成品的活嘴活眼偶人,雕刻的无一不是村民。
他们大多数都已经死亡,是郑树木在很多年前雕刻的。也有一些,是郑树木怀念以往和他们相处的时光,所以将他们雕刻成木雕,以此来纪念。
“可是,白师傅已经不怎么见外人了?”
燕时洵颇为遗憾的道:“可惜了,我们本来是要参观皮影的,没能亲眼看到皮影的传承人,实在是有些遗憾。郑师傅你以白师傅为模特做木雕,现在还能看到他吗?”
“能吧。”
郑树木仰头想了想,也拉过燕时洵旁边的椅子坐下,一手捧着热水,火红的炉火映亮了他的脸颊。
两人守着暖意盎然的炉子,喝着热水,耳边是柴火燃烧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下,竟然也有了老朋友对坐闲聊的模样。
“燕先生要是想见白师傅的话,刚好明天我要去白师傅家,燕先生也可以跟着我一起去。”
郑树木好奇的问道:“燕先生对皮影竟然这么感兴趣吗?”
燕时洵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无论是郑师傅你还是白师傅,传承了这么久的文化就此失传,实在是有些惋惜。谁愿意看到好的东西被摧毁在眼前呢?太可惜了。”
“因为,是时候了啊。”
郑树木说:“燕先生既然是驱鬼者,那应该也有家学传承或是师承吧?我还以为,燕先生会懂这种感受。”
“每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文化,而已经脱离了时代的,或者存在的本身就象征着罪孽的东西……没有继续留存下来的必要。”
郑树木说这话时,就连脸上的皱纹都绷得紧紧的。
虽然他之前在谈及木工时显得尤为热情,看得出他是真心喜爱着自己的手艺。但是此时在说起让技艺失传,他却显得格外的冷酷不近人情。
比起理智,他更像是愤怒到极致后的压抑。
燕时洵抿了抿唇,因为郑树木的话,也重新想起了很多年前,还是滨海大学大一学生时的自己,在听到李乘云的死讯传来时,是如何的愤怒。
再理智的人,也无法永远都保持绝对的理智冷静。
只要是人而不是机器,就有着自己在意的事物和软肋。
而燕时洵曾经的世界里,唯一驻足的,只有李乘云。
不管是被鬼怪威胁了生命的委托者,还是身边的同学或邻居,于燕时洵而言,都不过是过客。
他很清醒的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不会太深刻,萍水相逢,一触即离。
但是李乘云不一样。
在那个集市上,李乘云笑眯眯的在还是个小少年的他面前蹲下来,从那一刻起,他有了家,也有了心安的归处。
燕时洵不可被触碰的柔软,是李乘云。
当李乘云的死讯传到他耳边的时候,他只觉得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燕时洵想过要为李乘云复仇,可是李乘云殉身于自己所坚持的道,他明知道自己会死,却从来没有动摇过,向着必死的结局前进。
除了将李乘云的尸骨安葬,燕时洵连能够为李乘云做的事情都没有。
李乘云甚至没有给他留下一句话。
他们之间最后一句话,是在元宵节的那一天,李乘云站在院子门口,看着燕时洵离开家前去学校的身影,拢着袖子笑着对这个弟子说,明年一定亲手给他做元宵吃。
明年一定。
一定……
从那之后,李乘云的死亡,成了燕时洵不可提及的痛,甚至因此而连带着将滨海大学也一并划入了不愿回忆的范围,只要稍稍想起,那时的情绪就会铺天盖地的蔓延上来。
在和张无病一起办完了李乘云的葬礼之后,燕时洵枯坐在无人的院子里,也曾有过那么一瞬间,想过就此放弃成为驱鬼者。
他很清楚,自己是在迁怒。
但是他无法克制。
浓烈的悲伤之下,燕时洵甚至将他们所修行的道,也归入了李乘云的死因中,也有“要不干脆就让它失传吧”的想法一闪而过。
虽然他很快就收拾好的自己情绪,没有让自己动摇太久。
等再次回到滨海大学时,他已经看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没人知道他曾经也有过那样痛苦和动摇的时光,甚至不理智的迁怒于李乘云死亡时周围的所有因素。
而现在,郑树木的话,重新勾起了燕时洵的记忆。
“我师父……是一位值得敬佩的驱鬼者。”
燕时洵微微垂下眼睫,声音低沉:“郑师傅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有师承。在很多年前我师父死亡的时候,我也曾想过,要让导致了我师父死亡的这份力量就此失传,愤怒的不想让它继续传承下去,所有的孤本古籍也干脆一把火烧掉。”
“我师父为了保护其他人而死,可是对我而言,在师父和其他人之中,我更想要我师父活下来。其他人又与我何干呢?他们没有教导爱护过我,我为何要保护他们?这不是正确的因果。”
燕时洵缓缓摇头:“但是我很快就发觉了自己想法的偏激。”
“师父死后,我就算是不想出师,也只能独当一面。那时候我还年轻,其实很多东西都还没有学,毫无防备就要面对残酷的世界,再也没人帮我遮风挡雨,也没人会在驱鬼的时候,就站在不远处守着我,在我体力不支或者不敌的时候,出手帮我,再摇摇晃晃背着我回家。”
“有时候要面对的鬼怪太强了,远非那个时候的我可以应付的。但是,我身后只有需要保护的弱者,没有退路。”
燕时洵眨了眨眼眸,在明亮的炉火映照下,那双本锋利的眼眸潋滟波光,眼神复杂。
在郑树木就像是蚌壳打开的蚌,露出他的弱点时,燕时洵乘胜追击,想要让郑树木在情绪被刺激的情况下透露出更多的信息,也因此将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想要借此引起郑树木的共鸣,让他在共情的同时说出更多。
但是燕时洵没有料到的是,即便他本身是出于理智的目的,可是在说起李乘云的时候,还是让他本身也动了真感情。
那确实是一段艰难的岁月。
李乘云走的太早,燕时洵的出师完全是迫于无奈。
在同龄的驱鬼者还躲在他们师父的身后观摩时,燕时洵就已经独身行走于鬼怪之中,受伤了还是遇到了危险,能够依靠的,都只有他自己而已。
那段时间,燕时洵迅速成长变强。
他的每一次成长,都伴随着身上多出来的伤疤,每一条经验背后,都有着他的受伤和疼痛。
某次暴雨的夜里,燕时洵在杀光了凶宅里的恶鬼后,带着满身的血迹伤口,漠然从大门走出来时,刚好看到另外一位大师在斥责自己的弟子。
可是,即便那位大师气急败坏,也没有忘记帮他的弟子撑一把伞。
燕时洵站在原地看了很久,任由暴雨冲刷走自己身上的血迹,直到那对师徒消失在雨幕中,他才冷漠转身,扶着墙壁忍着剧痛,一步一步挪回家。
他是恶鬼入骨相,但是他每一分力量,都成长于实战之中。
天地给了他绝顶的天赋和相对应的危险,他则践行自己的道,将这份天赋发挥到了极致。
即便在很多年过去的现在,燕时洵已经远比任何一位驱鬼者更加强,再没有鬼怪能够轻易伤到他,他可以游刃有余的行走在阴阳之间,群鬼退却。
他甚至可以在闲聊时,用轻松的口吻重新提及旧事。
但是,他曾经经历过的痛苦,也都是真的。
郑树木没想到燕时洵还有这样一段经历,在听到他毫不在意的用最浅淡的字眼说出来的时候,郑树木愣了好久。
他看着燕时洵,却在这个年轻而坚定的驱鬼者身上,恍然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一袭白衫,拢袖站在院门外,笑颜扬声喊,树木兄。
那人知道他做过什么,可是在他满心戒备和愤怒时,看向他的眼神平淡无波,没有任何鄙夷或谴责。
好像他做过的那些事,天经地义。
所以,当那人说“树木兄你来帮我,我们一起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他很清楚自己满手鲜血,即便他并不曾后悔,却也知道公序良俗本应该是怎样的,不论有何起因,他所做的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世俗能够理解的范畴。
可那位驱鬼者,看着他的目光里,却没有任何异样。
依旧清澈纯粹,闲云野鹤。
那人笑言,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人说,树木兄,天地永远留有一线生机,不要放弃。
那人说,树木兄,你还可以有另外一种选择……帮我一起,撑起将倾的天地。
所以,即便那人已经离开了很久,他依旧遵循着那人曾经对他说过的话,留在这里,守着这一切。
郑树木神情恍惚的看着燕时洵,良久,他忽然问:“燕先生,你的师父……姓什么?”
燕时洵惊讶的挑了挑眉,但还是如实以告:“先师姓李。”
郑树木的眼睛瞬间睁大,连呼吸都停滞了。
房间里瞬间寂静。
郑甜甜不知道在客厅里做什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整个房屋中,虽然炉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却依旧陷入了死寂之中。
两个人相对而视,一时间谁都没有先说话。
郑树木眼神复杂,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但他动了动嘴巴,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向旁边瞥了一眼,没能说出口。
就在这时,院子的大门被叩响,清贵温润的男声从外面传来。
“燕先生,你在这里吗?”
谢麟屈指叩响大门,站在门外耐心的等待着回应:“燕先生,晚饭已经做好了,再等等就冷了。”
工作室里的两个人也从刚刚诡异的氛围里脱离出来。
燕时洵笑着向郑树木微微颔首:“看来是我朋友来找我了。”
他不紧不慢的站起身:“谢谢郑师傅陪我逛了村子,还给我讲了这么多木工知识,很有趣。”
郑树木也随之起身:“我送送你。”
院子的大门缓缓打开。
谢麟本能的抬头看去,却没有看到燕时洵的身影,反而和院子里整整齐齐看过来的木雕偶人对上了眼。
那些偶人站在一片昏暗中,乍一看就像是真人一样,但是它们僵硬的身躯还是透露出些许不对,大脑自动将偶人替换成了死尸。
谢麟顿时汗毛直立,微微睁大的眼睛里露出了惊诧。
燕时洵不在……那是谁给他开的门?
直到谢麟觉得有人在看自己,视线下移的时候,才发现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可怕。
帮他开门的是一个还不到他腰高的小女孩,因为视线高度的原因,他才一开始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女孩仰头看着谢麟的视线专注而认真,没有挪开分毫。
谢麟一瞬间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这孩子,和他妹妹很像……但是,如果他妹妹还活着的话,现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而不是还保持着幼年的模样。
在失去了妹妹之后,谢麟这些年已经认错过很多次妹妹,在他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还干出过看到年幼的女孩就觉得对方是自己妹妹的事。
幻听,幻视,分不清现实和想象。
谢麟经历过所有最糟糕的情况,对自己的五感已经无法信任。
尤其是在经历过巨大的刺激之后,复发的可能性很大。
——就比如他们这一次遇险。
谢麟觉得,自己之前梦到妹妹的事情,就是他的病症有复发苗头的预兆。
因此,对自己的情况很了解的谢麟,苦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回去之后可能还需要去看看医生,不能总是这样出现幻觉,觉得所有相似年龄的女孩都是他妹妹。
谢麟这样想着,心中叹了口气,对这个小女孩感到愧疚。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刚才想到了什么,但随便把别人看成自己的妹妹,这对别人来说也是一种不礼貌的冒犯吧。
谢麟在小女孩面前蹲下身,视线和她齐平,声音温柔的道:“小妹妹你好,请问你家有没有一个大哥哥来做客?我是来找他的。”
郑甜甜抱着小木偶人的手臂逐渐收紧,稚嫩的手掌甚至用力到泛白。
她原本一直带着甜甜笑容的面容上,现在也没有了笑意,嘴唇抿得紧紧的。
谢麟在门外,郑甜甜站在门内。
只是一道门槛之隔,却相距太远。
谢麟看着不说话的小女孩,又想起连他都被院子里的木雕偶人吓了一跳,不由得在心里埋怨起小女孩的家长,觉得对方真是不称职,怎么能让年幼的孩子生活在这样压抑的环境里。
他只当小女孩的性格就比较内向,并没有多想,而是笑着耐心的和她说着话。
这时,燕时洵和郑树木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燕时洵一眼就看到了门口的那两人。
清贵成熟的男人,还有年幼天真的小女孩。
这两人看起来真如兄妹一般,温馨极了。
就连郑树木都愣了一下,然后才喊了一声“甜甜”。
郑甜甜回头看向自己的哥哥,应了一声“哥哥”,然后就伸手向郑树木,一副要哥哥牵手的样子。
郑树木快走了几步过去,弯了弯腰,笑着牵起了郑甜甜的手。
谢麟见状,也站起了身,微笑向郑树木点了点头:“令妹很可爱。”
燕时洵正准备迈开长腿走过去,但眼角的余光却忽然扫到客厅的角落。
在堆放得高高的杂物和木雕后面的墙面上,挂着几幅画。
其中一幅已经因为潮湿而被侵蚀斑驳的画,引起了燕时洵的注意。
……画上那个寥寥墨迹勾勒出来的人形,是令他刻骨的眼熟。
画中那人拢袖昂首轻笑,长衫的衣角在身后翻飞,如仙鹤展翅欲飞,却身姿坚定的踏向未知的远方。
但最令燕时洵心神动摇的,还是画边的题字。
笔走龙蛇,枯笔洒脱肆意,自成一段闲云野鹤的风流。
虽然部分纸张已经因为潮湿而腐烂发黑,看不清原本写的是什么。但是燕时洵还是认了出来,那分明……就是他师父,李乘云的笔迹。
题字中提到了郑树木的名字,并且态度很是亲近,言“树木兄”。
李乘云生前便喜爱云游四方,广交朋友,无论燕时洵跟着他走到哪里,都能遇到他的朋友,也见过他迅速交到新朋友并且互相引为知己的场景。
比起孤狼独行的燕时洵,李乘云的朋友遍天下,好像就没有李乘云不认识的人。
燕时洵以前还问过李乘云他到底有多少朋友,李乘云想了想,哈哈大笑回答说,天上多少颗星星,大江大河中多少沙砾,他就有多少朋友。
所以后来,燕时洵也放弃探究这个问题了。
但是燕时洵还是没能想到,李乘云竟然还认识郑树木!
并且从这幅画来看,似乎还并不是李乘云单方面将郑树木当做朋友,郑树木同样对李乘云有深厚友情。
燕时洵认识李乘云的画风,这幅画并不是李乘云所画,大开大合之势反倒更符合郑树木在木雕时的刻刀走笔之风。
一人画像,一人题字,这两人的关系之深厚,绝非点头之交。
而题字中,李乘云留给郑树木的其中几句话,也让燕时洵疑惑当年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题字言:树木兄,此去一别,愿兄长寿,但守天地。
燕时洵的眉头慢慢皱紧。
他师父当年为什么要留下这样的话给一位木匠?
而现在,两人中一人已死,一人却在皮影戏中。
不管怎么看都不是正常的情况。
“燕先生,燕先生?”
谢麟本来准备向郑树木兄妹告别了,结果一抬头,就发现燕时洵竟然站在不远处发呆,这让他有些奇怪,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喊着燕时洵。
燕时洵这才恍然回神。
在郑树木看过来之前,燕时洵最后看了眼那副画,随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走了过来。
“燕先生要是想要去看皮影的话,白师傅的家就在后面,他现在应该还没睡,你要是去的话就早点去。”
就在燕时洵准备与郑树木告别的时候,郑树木忽然抬手朝侧后方指了指,嘱咐了他一句:“今天的话,白师傅还在。”
这话乍一听,就好像郑树木在回答燕时洵之前对那尊没有完工的木雕的好奇,好心的想办法让燕时洵看到感兴趣的皮影戏。
但是燕时洵刚点了点头,却越想越觉得奇怪。
怎么听郑树木这话说的,像是明天就再也看不见白师傅了呢?而且之前在村子里的时候,郑树木还说过白师傅不愿见客,现在却改口,反而帮他想办法。
郑甜甜扬了扬手,声音软糯的朝两人说再见。
谢麟被可爱得一塌糊涂,即便知道眼前的不是自己的妹妹,但还是笑得真切,朝郑甜甜挥了挥手,声音柔和的告别。
“甜甜,那孩子的父母一定很爱她吧,希望她这一生都甜甜蜜蜜,无忧无虑。”
直到大门关上,郑树木兄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谢麟仍旧站在大门外,有些出神的看着门板,不愿意离开。
谢麟觉得自己又犯病了。
他竟然在郑甜甜开口向他说再见的时候,有一种把郑甜甜从郑树木身边抢过来的冲动。
他觉得那就是他妹妹,他想要像很多年前那样,和妹妹快乐的在一起生活,永远不分开。
燕时洵虽然之前听宋辞说过一点有关谢麟的背景,但也只是知道个皮毛而已。
他没有太在意,只是拍了拍谢麟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发呆。
谢麟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看着已经关闭了的院门。
从郑树木家到白三叔家这一段短短的路程,却像是走了几万里。
“你觉得那是你妹妹?”
燕时洵看出了谢麟的不对劲,但他想起在院子里时这个小女孩带给他的诡异之感,只是皱了皱眉,对郑甜甜的怀疑程度越发加深了。
不过,谢麟还保持着清醒。
他遗憾的摇了摇头,神情怅然若失:“不是……我妹妹,她叫谢姣姣,而且今年应该是个大姑娘了。”
“她还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找到她。”
谢麟垂下眼,笑容混合着苦涩。
刚一踏进白三叔家的院子,远远看到两人身影就迎出来的宋辞,一见到谢麟这副模样,就先愣了下,随后看向燕时洵,用眼神询问发生什么。
燕时洵:“他以为对方郑师傅的妹妹是他妹妹。”
宋辞顿时气了个仰倒:“谢麟!你是不是最近没有按时吃药?你自己的健康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
小少爷一生气,谢麟立刻也不顾上别的了,赶紧小跑了几步过去哄着小少爷,连连道歉,解释自己按时吃药了,刚才也就是认错了几秒钟。
白三叔家本来安静的院子里,顿时热闹了许多。
邺澧也笑着抬手,为燕时洵将散落下来的发丝拢到耳后:“怎么样?”
燕时洵的部分神智一直停留在郑树木家的那副画上,直到邺澧询问,他才回身锁了大门,低声将他看到的东西简略的告诉了邺澧。
“你有头绪吗,我师父和郑树木?”
燕时洵认真的看着邺澧,压低了声音道:“既然我师父认识郑树木,那这个村子,他是来过的。”
“一般我师父出门的时候都会带上我,他只有两段时间,是我不曾见证的。”
“一是在捡到我之前,二是,在我上大学之后。”
李乘云不是常规的家长,时常会帮燕时洵请假,然后带着他一起云游四方。
行万里路和读万卷书一样重要。
而因为燕时洵恶鬼入骨相的体质,他学什么都很快,就算旷课一整个学期,还是能在期末前学习两天然后考个顶尖的分数。
所以即便老师们不太情愿,但还是拿这对奇怪的家长和孩子没什么办法,只能无奈的放行。
不过这样愉快的模式,只持续到大学。
然后这对师徒就遇到了辅导员。
辅导员担忧燕时洵会相信玄学而不是科学,很怕李乘云带跑了燕时洵,所以苦口婆心的劝过李乘云,说燕时洵长大了也该在学校里像个正常孩子一样交朋友了,大学生活的体验也很重要。
涉及到燕时洵的成长,李乘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决定只在假期再带燕时洵出门。
而那一年,也是李乘云的最后一年。
燕时洵不清楚李乘云在那段时间里都经历过什么。
他只隐约从李乘云的朋友们那里知道,李乘云是去找了酆都旧址。
那时,一位隐世多年的祖师,在燕时洵找来向他询问有关李乘云的事情时,无奈的摇头叹气,言明李乘云在走一条他自己明知会死亡的路,早在出发之前,就做好了以身殉道的准备。
李乘云……在窥视天机。
他做了从未有修道者敢做,也从来没有人成功的事。
——他在和天地相争,为人间争取一线生机。
“我怀疑,我师父正是在死亡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到过这个村子,也认识了郑树木本人。”
燕时洵严肃道:“这里曾经有我师父在意的事情,我必须知道那是什么。”
而那段时间内和李乘云相识的郑树木,很可能就对此有所了解。
虽然燕时洵不知道,目前他们身处于皮影戏中,郑树木还是不是当年李乘云认识的郑树木,但他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
燕时洵打算再去找一趟郑树木,避开郑甜甜,单独向他询问。
邺澧定定的注视着燕时洵,良久,才低声道了一句:“好。”
“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有我在。”【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