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小说 > 百合耽美 > 金枝与恶狼 > 冬至(7)
    李含章留意到了梁铮的异样。


    她停顿步伐, 回首抬眸,打量身边人。


    梁铮面色沉着,眉宇岿然不动, 任由火红的烛光刷上面庞。


    一切似乎风平浪静。


    可李含章知道他不对劲。


    他的目光深郁凉薄,仿佛久冻的冰墨。


    却被她发现一丝裂隙:其中有局促, 也有惶遽。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发现他正注视着一盏高悬的琉璃灯。


    他并没有看面前的平南王夫妇。


    在李含章眼里,梁铮从来蹈锋饮血、百折不摧,会对她袒露真心、揭开自己的旧伤,好像万事万物都无法将他击垮、令他畏惧。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梁铮逃避。


    李含章生出某种猜测。


    她转过头,将目光投向平南王妃。


    正巧与平南王妃四目相对。


    平南王妃凝视着她, 身姿端庄,神情恬淡, 眼中竟透出一丝怜爱。


    这怜爱从何而来?


    令她惊讶,也令她胆寒心战。


    “梁将军年少有为, 老夫佩服。”


    平南王的话音打破了四人间的短暂沉默。


    他上下端量梁铮一遭,又道:“将军常在塞北,对上京的生活可还习惯?”


    梁铮收回视线, 终于与平南王对视。


    他嘴唇开合, 并未应答, 片刻后才嗯了一声。


    相当简短——似乎无话可说。


    “果然年轻!”平南王朗声大笑, “老夫回京时,花了足足四月的时间,才适应了此处的天候和口味, 与梁将军自是不可比的。”


    他拍了拍梁铮的肩头:“机会难得, 将军与殿下不妨同老夫与内人边饮边说?”


    不及二人回应, 始终沉默的平南王妃先开了口:


    “殿下方才似要散心, 不若妾身陪同殿下在各处走走,由王爷与将军畅饮畅聊,可好?”


    李含章闻言,黛眉紧颦。


    平南王妃想与她独处?


    还是想梁铮与平南王独处?


    因着先前那份推测,她对平南王夫妇并无好感,又从来都是娇矜恣意的性子,哪怕此刻当场拒绝、携梁铮离开,也是合乎身份的。


    可这件事,梁铮怎么看?


    若她推测成真,那王妃就是……


    李含章心间不安,掀起眼帘,觑向梁铮。


    觉察了她的担忧,梁铮垂眉看她。


    他勾起唇角,似想宽慰她,却沁出一点无奈与苦涩。


    随后,宽掌自李含章腰侧离开。


    “去吧。”梁铮低声,“别怕。”


    也不知他这句别怕,究竟是说给李含章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李含章见状,无言颔首。


    四人就此分为两股,各奔西东。


    在走入人群之前,她回首,再度看了梁铮一眼。


    梁铮面朝灯火、背身向她,与平南王并肩,朝服朱玄相间,后影笔挺而冷寂。


    像一撇猝然中断的墨痕。


    在今夜明澈的辉火中,孤兀地铭刻。


    -


    李含章走在前,平南王妃走在后。


    二人行迹于人群,说是陪同散步,就当真一路无话。


    谁也没有开口。


    唯有无边的缄默在漫延。


    李含章心不在焉。


    她垂着头,边走,边盯着足下的路。


    两人静过一阵,不知觉间,已走到殿内一处偏僻的角落。


    四下无人,再往前行就是墙。


    李含章停下脚步,正要另易方向,却听平南王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看来殿下与驸马……情投意合。”


    李含章并未回身,只盯着那堵冷墙。


    素白的一面被灯火染得通红,艳丽又诡谲。


    “确实情投意合。”她道。


    平南王妃又问:“听闻长公主府仍在修缮,殿下在将军府过得可好?”


    “挺好。”李含章回。


    平南王妃没再出声。


    二人一时重归沉默,氛围犹如履冰。


    片刻后,平南王妃才开口:“妾身可是何处开罪了殿下?”


    李含章闻言,似是觉着有趣,兀自笑了一声。


    “本宫同你素昧平生,何来开罪。”


    她转向平南王妃,微抬下颌,双眸覆满寒霜,小山似的黛眉如勾冰棱:


    “王爷与王妃成婚数十年,可育有子嗣?”


    “若有子嗣,大可将对本宫的关心,使在该使的地方。”


    许是因为周遭没有旁人,听完李含章一席话,平南王妃那自始雅正、妥帖如镜的神情终于破碎,迸出了清晰可辨的失落。


    她的视线抬高一瞬,很快又低下。


    可李含章看见了。


    妇人眼中的那抹哀恸,好像秋时第一缕相接的青黄,见叶落便知岁之将暮。


    心中的推测成了真。


    她嗫嚅双唇,萌生退意。


    是她说得太过分了吗?


    向着面前人,刀一样地刺过去。


    她不知此前内情,就如此出言,当真合适吗?


    李含章无暇细想。


    她微颤的双眸很快坚定下来。


    站在她面前的,是梁铮的生母,是将梁铮抛弃于襁褓、年年相见却不相认、甚至在梁铮被绑上山寨时依然不施援手的女子。


    她曾亲身承受过血亲带来的伤害。


    父母的冷漠宛如万千利器,将她刺得遍体鳞伤、涓涓淌血。


    可梁铮的痛楚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除了她,又有谁知晓他曾经的痛苦?


    至少梁铮的母亲应当知晓。


    所以,她绝不能在这里退缩。


    平南王妃没有出声。


    在她缄口不言的间隙,李含章观察着、打量着。


    又一次,她看见平南王妃扬起唇角,却并未从中发现任何欣喜,只与无奈而苦涩的神情撞个满怀,叫浑身的筋骨都震颤发痛。


    于是,李含章也煎熬着、焦灼着,她的真心如在油里过、冰里走。


    “为什么?”


    她忍不住发问,每说一字,都心如刀割。


    “你若如此在意他,为何见死不救?”


    她按捺颤抖、压着哽咽,滚烫的泪在眼眶中灼灼地翻涌。


    “他被山匪掳走、传信物于王府,为何无人救他、为何仍不相认?”


    为何让年少的梁铮经受如此?


    为何放任旁人摧他的心神、折他的傲骨?


    “他差点就被毁了!”


    迎着李含章的泪光,平南王妃的脸上满是错愕。


    “山、山匪?”她茫然又惊讶,像被这一番逼问打得措手不及,“那、那是……”


    李含章的心房顿时紧缩。


    她也异常愕然:“你不知道这事?!”


    正僵持时,男人高挺的身影在二人的余光中一晃而过。


    是梁铮——他独身一人,穿过殿侧的门洞,向着小花园走去。


    李含章踌躇不决:不知是该去追寻梁铮,还是该留在原地、继续与平南王妃详谈。


    “殿下且去寻他吧。”平南王妃先声道。


    她已收起方才的悲色,又恢复至原先温淑娴雅的模样。


    “只求殿下相信,妾身心有苦衷。”


    “此间内情,恳请殿下改日再听妾身细说。”


    -


    别过平南王妃,李含章匆匆追入花园。


    岂料小花园内未燃灯火,路途昏黑,只可借月光前行。


    她本就担忧梁铮,又自平南王妃处发觉事情有异,一时心乱如麻、步履匆匆,竟在半途中磕绊一跤,幸好于慌乱之中扶住树干,才没有摔倒在地。


    再抬头时,梁铮已了无踪迹。


    只余掌心疼痛,如针如刺,应是蹭破了皮。


    李含章懊恼不已。


    因要出席家宴,她时常会出入千秋殿,但她从不曾来过千秋殿侧的小花园,对这里的地形与路径可谓全不熟悉。


    她也不敢大声呼喊梁铮的名字。


    如是梁铮情绪不好、在躲避交际,她一唤,旁人就都知道他在这小花园里了。


    李含章对当前的状况束手无策。


    她站在花园小径中,仰头看月,似被那冷白的光刺得鼻酸,莫名泛出泪来。


    为何会感到委屈?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突如其来的情绪压迫着她,闷堵在胸腔,令她越发难受。


    她好想他。


    所有的思念在血液里滚动翻流。


    此刻,她比从前的每一刻,都要想他。


    前方隐有人声传来。


    像是男子的声音,埋在她的抽噎中,叫她听不真切。


    那会是梁铮吗?


    李含章吸吸鼻子,用手背将泪抹去。


    她垂下头,借着月辉,循着人声的方向走过去。


    距离声源越来越近。


    李含章看见,不远处的一丛灌木边,立着一壮一瘦两道人影。


    是柔嘉与另一名男子。


    清辉映照下,柔嘉身影瘦小,柳眉凝着愁怨;而男子人高马大,手持酒盏,站在柔嘉身前,双颊酡红、眼眯如缝,好像半醉半醒。


    李含章曾与这男子打过照面,知他是柔嘉的驸马。


    她是来寻梁铮的,见梁铮不在,扭头要走。


    二人的争执声自身后传来:


    “你不是答应过我,除却祝酒,都不再喝了?”


    “这是宫宴,多喝些又如何?就连今日,你也要管着我吗?”


    “我管着你?我若不管你,你早就不知烂在这上京城的哪条街里了!”


    李含章的步伐稍一停顿。


    她回头,向二人的方向再看一眼。


    只见柔嘉头颅半抬、好似仰望,神情却愤懑而冷冽,瘦弱的身子绷得像一柄尖而小的短刃,却只露出被磋磨后的钝面。


    李含章忽然心绪难言。


    一同长大的皇室金枝,为何会落得这番田地?


    她曾经对柔嘉印象不错——不大点的小皇妹,容貌清秀、肌肤白净,看上去腼腼腆腆、不声不响,应是极好相与的性子。


    那时候,她尚比如今活泼,常与柔嘉结伴而行、为人辅导课业。


    于她而言,柔嘉是她的朋友。


    曾经的朋友。


    二人的情分,在太华仗势欺人、柔嘉袖手旁观时,就走向了终点。


    李含章至今依然记得,当她被太华推倒在地、疼得泪花直冒时,柔嘉站在众公主身后,只在人群中隐匿身形,独独露出一双望向她的眼睛。


    一双望向她的、格外凉薄的眼睛。


    令她如入冰窟,也是压垮她的稻草之一。


    从始至终,柔嘉有对她真心相待过吗?


    李含章并不清楚。


    柔嘉与驸马的争执,与她何干?


    那本是二人之间的家事,况且,柔嘉已不再是她的友人。


    她是要走的——还要去找梁铮。


    可莫名地,她足下好似生根,脚步纹丝不动。


    又是一句唾骂,迎着晚风飘落耳际:


    “你若有梁铮的半点出息,我还至于在这里跟着你受罪吗?”


    “啪!”


    巴掌声紧随其后。


    格外响亮,宛如惊雷,将这深沉的夜揭开一角,令李含章猝然回首。


    柔嘉身躯歪斜,捂着左脸,神情木楞,被前方高如泰山的的男子压落一片黑影。


    “那你为何不嫁他?!”驸马借着酒意,破口大骂。


    转瞬之间,柔弱的纤影横开双臂,挡在了柔嘉面前。


    李含章的身体比意识先行,回过神来时,已叱出一声怒骂:


    “掌掴长公主,好大的狗胆!岂是当我燕宫无人?!”


    “长公主?”驸马醉醺醺道,“长公主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上京城的长公主多如牛毛,谁也不比谁抢手!”


    “让老子来好好看看——你又是从哪儿跑出来的东西,敢对老子的事指手画脚?”


    他凑近几寸,眯着眼,将面前人瞧清楚了,才歪嘴一笑。


    “哦,是你啊,玉清。你倒是……比李善容有些姿色。”


    男人直起身,懒怠地打了个酒嗝,引得李含章蹙起眉头、抻了抻护住柔嘉的手臂。


    “不过,你和北府军的野狗成了亲,就敢跑到老子头上来闹了?”


    李含章的眉头愈发拧紧。


    她身躯发颤,既是因怒火,又是因悸怕。


    “你骂谁是狗?”她强行按下恐惧与厌恶,厉声呵斥道,“你胆敢再骂一次?”


    话音刚落,李含章细腕一痛。


    男人骇然靠近,五指钳往她腕上,硬生生将她扯到身前——二人力量之悬殊,竟令此等举止轻易到如扫落叶、如饮西风。


    令人作呕的酒气逼仄面前,骨肉疼痛如裂。


    李含章仍不甘示弱,咬紧牙关,怒瞪着面前酒醉的驸马。


    “还看?”男人的醉色愈发阴鸷,“你的狗呢?怎么不在你身边?”


    “老子不光敢骂,还敢连你一起打!”


    下一刻,他手臂高昂,眼看就要劈下一掌。


    李含章下意识蜷起肩膀,闭紧双眼。


    烈风如刀。


    似有一簇离弦的利箭,穿过她耳侧,骤卷而来。


    熟悉的皂荚香淡淡萦绕。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


    “咚!”


    唯有重物落地。


    李含章怯怯不安,慢慢地睁开双眼。


    月下,光影错落。


    像恶鬼挥镰。


    白光被撕裂,夜被撕裂,倒影被撕裂,平静也被撕裂。


    裂痕里布满冰棱。


    还有,沾了血的剑锋。


    梁铮将男人的手臂拧至身后,一足抵上背脊,将其狠狠踩踏地面。


    他在笑。


    张扬,明烈。


    桀骜,狂戾。


    他靴下发力,半俯腰身,向男人凑去。


    “她的狗来了。”


    他眉宇之间,满是骇人的杀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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