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痕迹


    天底下只有一个青城派, 青城派也只有一个傅停雪。


    傅停雪住在终年孤寂的小竹峰。


    直到今天,小竹峰重新迎来了一个故人。林木依风潇潇而鸣,像是在迎接他的到来。


    仙人同他在竹林中慢行,他的脚步很轻, 脚下的竹叶发出极其轻微的响声, 细细簌簌。当年他教顾识殊练剑, 便是在这片林中, 寒水般的剑光劈开竹叶。


    一片静谧之中,若是有敌人,便已经一剑穿心。


    竹叶洗出翠色,山间晨雾依稀, 拂开薄云,便是仙人的宫室。


    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没有一点偏差。


    每一步都像是走在陈年的旧梦里,直到傅停雪侧过头看他,顾识殊才从记忆中恍然, 他看着仙尊的眼眸,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同自己一样的情绪。


    傅停雪的眼睫微微颤动, 眼前的景色对于顾识殊来说是旧景,对他来说却是无数个春秋代序都毫无变化的画幕, 他在这世间最孤高的宫室向下看,唯有葳蕤的草木和疏落的清风。


    却没有他想见的人。


    一直到现在,顾识殊站在玉阶前, 黑发黑眸的魔尊本该和周遭飘渺出尘的景色格格不入,但此时却融合得很好。傅停雪几乎要怀疑这一切如梦一般。


    不是顾识殊在这里是梦,而是他们错过的数百年像梦。


    他只是恍惚得有些神伤,就被魔尊抓到破绽, 魔族向来很大胆,更别说顾识殊从一开始就无所拘束。交握在一起的手被按在冷玉砌成的墙上,他泼墨般的黑发遮挡了仙人的视线。


    发丝勾勒出暧昧的空间,两人的吐息悠悠地交融在一起。


    “仙尊,我在这里。”


    方才他眼神微微失焦,此刻却被顾识殊逼着重新看回了对方。顾识殊有无数个形容能够比拟仙人的眼睛,比如冰雪,比如春日的池水,或者凛冽,或者潋滟动人。


    但最好看的还是,他眼里倒映出自己的时候。


    走在熟悉的宫室,就像打破记忆的束缚,所有的念想在这一刻都疯狂蔓延。就连窗沿的那一抹绿意都是谙熟的,周围的一件件物品都有他们一起度过的回忆。


    傅停雪带顾识殊来到了主殿,反而像顾识殊才是主人,他太清楚小竹峰的布局。


    主殿其实就是仙人的寝殿。


    顾识殊当年作为仙人的弟子,破天荒地占据了一个颇具优势的位置。他的仙府紧紧地挨着主殿,就算是步行,也不过是几步的路途而已。修仙界的师徒相处虽然有诸多模式,但这其实已经有些逾越。


    就连掌门也暗中感慨,傅停雪对他数千年来收的第一个弟子,是真的偏爱。就算是资质普通的弟子,有傅停雪为师,又何愁修道之路不顺遂?


    但掌门并不知道,得天独厚位置优越的洞府,在后来并不时常能等回他的主人。


    顾识殊以下犯上,时常宿在仙人宫中。


    都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却早已得到了月亮,舍去了楼台。


    仙人宫中的陈设不多,甚至显得过于简单,但屋室中却别有一种清雅的风韵。透过窗棂,能望见外头的翠微山色。


    他床边的矮几放着一个羊脂玉的花瓶,里头空空荡荡,有一点突兀,宜应插一束花,好添上几分颜色。


    不过此时此刻,室内的确不需要任何东西生色。


    仙人咬着嘴唇,微微打开双臂,锁骨的弧度流畅漂亮,是默许的姿态。


    真正的殊色毫无保留地呈现在顾识殊面前,傅停雪想要遮住眼睛,却不被允许,只好微微避开魔尊的目光,却还是觉得被视线注视的地方开始莫名其妙地发烫。


    不仅如此,还莫名其妙地接受了顾识殊乱七八糟的要求。他觉得羞耻,但还是尽力照做。


    他的声音很好听。


    顾识殊手指轻轻点在仙尊的唇上,带着馥郁如酒酿的嘶哑:


    “出声。”


    于是连唇齿也再抿不住,抑制不住的喉音一点点溢出,不许他藏。


    孤天里的鹤心甘情愿地伏颈在顾识殊手下,鸣声曲回清越。


    却只会进一步勾起人的欲念。


    *


    仙宫就连月亮也和其他地方不同,冰冷而皎洁的光洒下来,落在仙人的头发上,镀了一层银子般的白光。


    顺着月光,顾识殊这才意识到傅停雪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


    然而他的眼中依旧朦胧得像隔着窗纱看月亮,因为方才的原因,漂亮的浅色瞳子还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水光。那双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看,顾识殊被他看得心软下来。


    魔尊伸手碰了碰,傅停雪没有躲,于是揩拭掉一点湿润的痕迹。他因为伸手的动作又靠近了仙人一些,不过他们本来的距离也已经够近。


    所以他们又自然而然地交换了一个亲吻。


    仙尊倚着床沿整理自己的衣裳,一袭雪衣掩盖着霜白皮肤上留下的痕迹,却还是有些挡不住。顾识殊把玩他的头发,银色的发丝温和地流淌在他的手上。


    仙人有点困窘地转过头去问他:


    “你帮我看看后面还有没有痕迹?”


    “痕迹”这两个字被他说的很轻。顾识殊将手指轻轻点在红痕上,声音略带一点嘶哑:


    “这里有,然后,这里还有。”


    说着说着低低地笑了一声,没什么诚意地道了一个抱歉。


    毕竟他就是这些痕迹的始作俑者。


    傅停雪的皮肤太白了,所以红痕留在上头,就像是映照白雪的梅花一般,格外鲜明。


    “可以了……”


    仙人显然有些经受不住顾识殊的玩笑,何况他的手指还暧昧地在那一小块皮肤上流连。他向顾识殊投去求救的目光。


    明明是自己在欺负他,却还希求自己的帮助。


    顾识殊认命似地想,怎么会这么令人心动,随后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起身去帮仙人拿另一套领子高些的衣裳。


    他做这项工作简直熟门熟路。小竹峰的时间就好像停滞了一样,一切在此处都不曾变过。


    不过认真想想,应该是傅停雪没让这一切有过改变。


    少顷,仙尊换了一身能够将自己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衣裳,领子遮住了大半部分脖颈,被顾识殊修长的手指整理得恰到好处。


    他依旧是一身白衣似雪,看起来矜持清冷。


    这一身的腰带边预留了佩剑的位置,纵然傅停雪能够把本命剑收束在灵府之中,但他一般还是将清霜随身携带。


    清霜的光芒如皎月一般,但剑身一侧烧过的痕迹,却给这柄灵剑添上了突兀的一笔。


    顾识殊心念一动:


    “仙尊,”


    他这样问,


    “当年仙魔之战,伤了你的剑道,我帮你把剑补了好不好?”


    *


    直到今日,顾识殊已经能够平静地回想起和傅停雪交战的那一天。


    他们之间并不分什么对错,不过是各自为营。


    以置对方为死地为目的去作战,魔尊曾以为自己做得到,所以想不通一些事很久。


    比如傅停雪刺中他的那一剑尤为刺骨,却为什么到头来只在他胸口留下了浅浅的疤痕。


    仙尊的剑道修真界之中威名赫赫,却不免给顾识殊一种雷声大雨点小的错觉。


    都说仙人的清霜以寒意为杀招,一剑霜寒十九洲。被刺中后便被寒毒缠上,只要剑主不死,剑意尚存,就难以驱除。


    可惜当时的魔尊并不愿意思考太多关于傅停雪的事。


    他于是把这归结于他特殊的天生魔体。


    但这件事就算能够解释,却有一个选择在当时的魔尊眼中也没法用任何一个借口诓骗过去,只好避而不谈,避而不想。


    当年的最后交锋,没有人知道,甚至连仙人都未必知道,顾识殊有过某个机会。


    有过杀他的机会。


    顾识殊的天赋于他虽然近乎诅咒,但确实令他迅速地成长起来,直到仙魔之战,虽然他尚且没达到此时的无匹实力,却已经有了旁人无法想象的实力。


    所以他当时遥遥与仙尊对立,对方眼中一片霜雪般的漠然,他自觉情绪也并无波动。


    然后就是死局,在死局之中他窥见了仙人的破绽。


    傅停雪很强,但就算是强者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何况仙人于实力并不比顾识殊强上多少。发现这个破绽完全是意料之外。


    此时两人的交战已经到了最紧张的时候。


    若是聚集所有的力量,借助这个破绽攻击傅停雪的命门,仙人就会死。


    这是一个致命的破绽。


    顾识殊在脑中闪过了许多招法,每一样都以傅停雪从高台上陨落告终,但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迟迟下不了决心攻击这个破绽。


    他和傅停雪不过是继续势均力敌地过着招,谁也没有领先谁多少步。


    直到傅停雪的剑终究是快了一步,裹挟着清风,几乎要碰到他的胸膛。


    魔尊还有时间。


    此时没有道理不用那个杀招,不是吗?


    在仙人的剑以凛冽之势即将重创自己的同时,顾识殊的手中已经聚拢好了锋利又危险的魔气,那将是他的全力一击。


    如果足够幸运,他甚至能在傅停雪真的对他造成伤势之前就结束仙人的生命。


    他抬起眼睛看向仙尊。


    傅停雪一如他无数次所见,白衣如霜雪,眸色浅淡,在呼啸的风中,他的身影虽然很薄,却很坚定,丝毫不见一点脆弱。


    仙人从来没变,孤高若明月,他一人站在自己对面,胜过仙界的任何防御。


    这身白衣若是沾上污泥,多难看。


    鬼使神差一般,顾识殊放弃了眼前已经找到的破绽。仙人的剑尖一点寒芒,倒映在他眼中,而他则将自己所蓄的所有魔气,都汇聚成最后的杀招,击向傅停雪的剑。


    这就完全是实力的对决了。


    而他们势均力敌,最终结果只会两败俱伤。


    魔尊被仙人的清霜刺中,不得不离开战局,勉力回到魔界后就失去了意识;


    清霜剑毁掉了一半,本命灵剑与修为相通,这便成了仙人剑道上永远的困厄。


    很多年来,顾识殊试着不去想当时的抉择。


    因为他想不通,或者就算能想通,也试着避开那个显而易见的可能。


    一直到如今。


    他终于知道在外人看来以死相拼的交战之中,掩盖着多少旧情难断。


    但算不明白就算不明白好了,顾识殊抬眼看向面前的仙人,屋宇之中,还留着方才的旖旎意味,仙人显然对他的提议感到了一点茫然。


    顾识殊拉住了他的手,傅停雪下意识张开手应和,任由他的手指一根根和自己的交缠在一起,又是自然而然的肢体接触。


    他换了一只手抚上仙人腰边的佩剑。


    分明他是伤害过这柄剑的人,却仍旧感到清霜嗡嗡应和,与自己似有亲近之意。


    剑是剑修的生命所系,若非生死相依之人,是绝对不可能触碰到剑修的本命剑的。


    “我……其实没关系。”


    傅停雪完全没在意他的手停留在自己的本命剑上,只是细细地咀嚼了一遍顾识殊的话,


    “这么多年,倒也用的惯,对我来说没有太大区别。”


    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仙尊的本命剑受损,修真界皆知,都嗟叹不已。若非傅停雪的实力本就超群,他甚至难以继续坐稳这个剑尊的位置。


    顾识殊心中已经有了思量。


    他值得最好的。


    而未来,仙人将得到最好的一切。


    第32章 聘礼


    青城派的掌门最近有点头疼。


    原因自然是仙尊忽然召开会议, 以及随后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和沈念有关的事情。


    此时,事情已经差不多了断,原本的沈念埋骨于仙门的青山之下,而他的姐姐沈柔则入了青城派, 开始学剑。


    不同于掌门的想象, 这位当日几乎把泪流干了的女子如今面上却时常带着温柔的笑意, 据说修行也极为刻苦努力。


    许多关注着她的内门尊者都很欣赏小姑娘, 待外门大比初露锋芒后,或许她能拜到一位好师父。


    而外来的那个沈念也得到了惩罚。


    他如今是魂体状态,本就脆弱,在乾坤珠中不禁要受灵魂侵蚀之苦, 还要面对景千山的嘲讽和折磨,据说此时已经恍恍惚惚, 没有神智,见到任何人便毫无形象地哭求对方放过他。


    回首再看,掌门不禁有些惭愧。其实解决此事的功劳, 多半不在他。他只是配合仙尊,起到了一点作用, 其他一应事宜仙尊和……那位都安排得清清楚楚。


    就连沈念的下场也是。


    “沈念”其人,虽然既蠢又毒, 应当得到惩罚,但同时也无知愚昧,据仙尊所言, 他是被背后的所谓系统作为棋子推到了幕前,尚还不明不白。


    他终究会迎来应有的了断。


    “您是要亲自杀他吗?”


    掌门恭敬地问,他隐约听说“沈念”还曾经怂恿魔尊对傅仙尊下手,若是此事被他成了,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而傅停雪微微摇头,他的目光平静地透过宫室的窗棂,顺着青城山的翠浪,似乎望到了很远的地方,随后询问掌门:


    “另外两个人,找到了吗?”


    掌门知道仙尊必然有此一问,只是这世间并非所有结果都尽如人意。


    他悠悠叹道:


    “人族的那个……找到了,他的父母是当地的富户,一直在尝试着找到自己的孩子,可惜到最后只找到了夺舍者弃之于荒野的尸骨;”


    “妖族的失踪者还在找,前妖皇乌苏治下不明不白死去的妖太多了,如今也分辨不明白究竟是哪一个。”


    仙人冰雪般的眸子中,闪过悲悯之意。


    “沈念”造成的伤害,不仅仅是针对那个被他夺取人生的人,更是在乎他们的所有人。


    他能做的,就是不去谴责这些不幸之人的仇恨,不去做那个高高在上的仙人,擅自为他们写下这件事的结局。


    掌门说着,瞳孔微微一缩,却是忽然明白了仙尊的意思:


    “门派中人找到人族的那个孩子时,他的家人确实想要赶到仙山,亲眼看看害死他们孩子的人。”


    “嗯,”


    傅停雪颔首,就在昨日,沈柔找上他,同样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仙尊,我想要亲手杀死害了我弟弟的人。”


    她从那个被击碎的少女逐渐变成走上仙途的修道者,眸中有清明的微光闪烁,那是坦然而明亮的仇恨,是放在心上永远不会愈合,但也不再遮掩的伤痕。


    仇恨并不一定怨毒,报复也并非见不得人。


    让这些被他伤害过的人得到报复的机会,过往的伤口才能真正被正视,鲜血淋漓的伤疤才得到痊愈的机会。


    纵然是仙尊,傅停雪也不认为他有越俎代庖的权力。


    掌门面上不显,心中却不禁感叹,果然是傅停雪。


    从他坐上仙尊这个位置开始,仙人的每一次决定都会令他心悦诚服。他好像没怎么想过自己,总是想着别人。


    正是因为这样,他这些日子才忍不住对事情的后续感到为难。


    意思是……无论怎么看都和傅仙尊情投意合的那位,黑发黑眸的魔尊。


    顾识殊。


    近日到访小竹峰,就没有不看到他的时候,就连掌门也逐渐习惯了魔尊在一身雪衣的仙尊身边,两人立在一起,倒真是一对璧人。而且总让掌门想到当年。


    当年顾识殊作为仙门首席弟子,也一直在小竹峰与傅停雪朝夕相伴。


    当年的事情……掌门其实知道仙尊一直没有放下过,他自己也后悔没能阻止那些自以为正义偷偷潜上小竹峰,意图提前诛杀魔物的宗门中人。


    他们学会了功法,学会了正邪,却没学会修仙之人应有的悲悯。


    那一天走上小竹峰,没有看见熟悉的青年时,掌门一侧头,就看见傅停雪同样望着顾识殊常陪在他身边的空荡荡的位置,黯然失神。


    就算是仙人,也做不到太上忘情。


    所以今日进入殿上前,掌门特意提前通传。


    但他却还是毫不意外地看见在高高的玉阶之上,雪衣的仙人身边,魔尊正俯下身亲密地同他说些什么,墨发披散而下,在两人之间勾勒出暧昧的空间。


    傅停雪的衣袍都改换了款式,将身上的皮肤遮得严严实实。


    但他望向对方的一双眼是所有人都能看出的温柔潋滟,所有的冰霜都为眼前的人融化。


    仙人的唇往日是浅淡的,此时却是带着隐约水光的殷红。


    他并没有被撞破什么的羞耻,眼中仍旧清明坦然。微微低下头任由魔尊理了理他的领子,便还是同往日那样与阶下的人对话。


    掌门忽然意识到,仙尊其实并不避讳这段感情。


    况且它来的已经很不容易,他知道顾识殊当年究竟为傅停雪忍耐过多少,也猜到了仙人数百年来隐而不发却始终存在的爱意。


    究竟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他心中的疑虑在见到眼前的两人后,终于悄无声息地化解,化作了由衷的祝福。


    仙人为他们做了太多,为此,他应当值得世上的所有善意。


    若是旁人再有什么质疑……


    他这个掌门,也并非徒有虚名就能得来的。


    *


    另一边,顾识殊有点好笑又有些促狭地问仙尊:


    “你们掌门方才怎么一副感怀的样子看着我们……唔,这样看,他应该已经接受我们在一起的事情了。倒也是聪明,都没问我们的关系。”


    明明是魔尊表现得很明显。


    傅停雪稍微往顾识殊那里靠了靠,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表露得也太大胆。几百年的寂寞让仙人变得有些患得患失,尤其喜欢粘人。


    在外人看来,仙尊仍旧不动声色,不落凡尘,依旧一身孤高冷清的气息。


    在顾识殊眼中,他身上总是冷的,太值得去拥吻,值得去爱。


    魔尊眼眸幽深,将人揽在怀中,轻轻吻了吻他的发顶,而后听见仙人轻轻地说:


    “若是问起,说我们是道侣便是。”


    仙人此生的所有动情都是顾识殊亲自所教,他自认为自己学的疏浅,顾识殊却意识到,他分明早已经对情爱之事无师自通。


    这份坦然,使他心神微震,是再多爱侣都永远学不来、学不会的。


    “仙尊怎么这么想?”


    顾识殊的手指灵巧地绕过他的霜发,却捂住了仙人的眼睛。


    他在傅停雪耳边说话,潮湿温热的气流让仙人白玉般的耳垂微微发红,可他潜意识对顾识殊的前半句话感到不安,蝶翅般的眼睫在顾识殊的手心扇动,


    却听见魔尊笑着贴近他的耳朵,每一个吐字都清晰地振着他那一小块敏感的肌肤,又流淌到他的心中:


    “还未曾来得及下重礼聘仙尊,莫非仙尊想要同我私奔么?”


    傅停雪被他遮住眼睛,他感到眼皮逐渐染上对方手心的温度,在一片黑暗中却令人心神逐渐安定,何况顾识殊说的话如此荒唐,却使他不禁有所联想,在被剥夺视觉后更令人全身心都沉浸其中。


    魔尊感到手心稍微被睫毛激起些痒意,仙尊微微张开嘴唇,却有些下不了决心。


    太近了,太明显了。


    “并非——”


    顾识殊听见了轻微的两个字,随后仙人很快地说出了后面的话,吐字又轻又快,


    “并非不可。”


    虽然知晓是玩笑,但……如果是你,怎样都好,怎样都愿意。


    他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的手心中还紧紧地闭着眼睛,却毫无保留地说出应允的话语的样子,有多么容易令人的心软到一塌糊涂。反正顾识殊完全拿他被办法。


    指缝透进来一点光。


    魔尊少见地沉默了一会,随后声音压得嘶哑又低沉,就像是滚沸的烈酒,在他耳边轻轻低语,近乎吻住他的耳垂,


    “我爱你。”


    突如其来的表白令傅停雪有点措手不及的慌张。


    他被挡着眼睛,却挡不住外头的天光,在手指缝隙透出的影子里,傅停雪看到魔尊从背后绕到他的面前,耳垂还略微发烫,他想要摸摸它。


    可是手却被温柔地按住,随即被顾识殊欺身而上,近乎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另一人的气息之中,带有强烈的侵犯意味,却只是一遍遍和他强调:


    “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


    他似乎在叹气,又像是心满意足,


    “停雪,我怎么舍得?”


    上一次不断和仙尊强调这句话,还是他们彼此互通心意之时,他不断吻他颤抖的眼睛,把所有的泪水都咽下。


    而这一次,却是情到浓时,不能自已,只想让他知道自己究竟如何想要珍藏这份丢失已久的宝贝,没有一点轻慢。


    有良人如此,怎么舍得不以重礼相聘,用余生相待?


    *


    魔尊果然出手阔绰。


    炼器峰以铸剑出名的张长老颤颤巍巍地指着堆在自己屋前小山一样的奇珍异宝,甚至连他都认不太齐全其中的一些材料。


    “够了,够了,”


    他仔仔细细地盘点了顾识殊提供的各种天才地宝,这才终于敢确认仙尊要修复清霜剑所需的材料全部都在此处。这世上也很少有哪个地方一次性聚齐了这样多的珍宝。


    比如这只血灵芝——


    听说是魔族的上一任魔主寻遍天下终于得到的宝物,据说牢牢地锁在魔界的珍宝库里,从来没舍得真正取用。


    比如妖族的圣物麒麟骨——


    其实这才是所有材料里最难得到的一种,听说妖族的长老们把他们祖上传下来的圣物看得比眼珠子还金贵。仙门和妖界向来不和,又枉论去要来这般至宝?


    比如人皇离去之前送给他们仙尊的紫金髓——


    这是人族皇室所庇佑的宝贝,隐约有紫气在周围流转,是修补剑身最好的原材料,但在红尘之中,即使有千金在手,也近乎一寸难求。


    还有其他的许多东西,魔尊看着眼前的一大堆宝物,显得满意极了。纵然长老在回过神后摆着手说“太多了,太多了”,也只是毫不在意地让他收起来。


    这只是他送给仙人的聘礼罢了。


    甚至还不足十分之一。


    清霜剑重新出世的那一天,清光满堂,冰雪生辉。


    残剑终于复原。


    那被烧过的坑洼不平的疤痕,如今被新镀上的一层薄薄的银色遮盖得干净,剑身烧出自然的纹路,并不是刻意避开当年的残损,而是依着残损的地方重新洗练出光辉。


    傅停雪接过这柄熟悉的本命剑时,微微怔住。


    他的剑道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圆满,本身就几乎已经窥破天机的仙门第一人,此刻手中之剑长啸,所有的困厄都荡然无存,被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窥破了天道。


    顾识殊早已达到了这一境界,此时觉得周围的气息微微震动,周转的灵气轨迹改变,便意识到,仙人的剑道终于大成了。


    横剑的仙人一袭雪衣立于天穹之下,色若霜雪,剑意凌厉,就像能斩除人世间所有的不净。


    太好了,顾识殊由衷地想。


    却见仙人的眸子下意识寻找魔尊的视线,最后终于交织在一起。


    霎那间,冰湖初解,春绿新成。


    仙人执着剑,对他勾勒出一个浅淡却真实的笑意,他眸中的爱意和他冰雪般的天□□融在一起。


    傅停雪就是这样爱人,和他的剑一样,和他的道一样。


    隐蔽的、缄默的、如冰雪般明净的。


    而我也爱他。


    第33章 不悔(完)


    搅动云层的风雷终于得到了间息, 曙光从天穹裂开的缝隙中洒向世间,天际杳远而肃穆。


    顾识殊来到仙界后便把天道寄寓的黑书放在了仙人的桌前。在留下暂别一会的消息后,它确实沉寂了一段时间。


    顾识殊能感知到天道在和入侵的系统做最后的斗争,而仙人在窥破剑道后也若有所悟地看向云雾之上。


    虽然天道不怎么靠谱……但这一场交锋, 它非赢不可。


    桌面的黑书忽然无风自动, 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着。


    顾识殊按住意图引起他注意的黑书, 书页便顺着他的意思, 随意地停留在某一张空白,隐约有墨痕在聚拢。


    “赢了吗?”


    仙人也朝着黑书投来目光。这次,他不再是被故事排除在外的存在,眼中剑意清透如霜雪, 他终于能看到黑书上的文字。


    “赢了。”


    天道显然也很兴奋,它方才把纸页翻动出轻快的响声, 此时却矜持了许多,只是简简单单地写了两个字。


    它在等顾识殊问它更多问题。


    可顾识殊却像是完全没有留意到它的小心思。魔尊听到“赢了”这句成果后,便对天道的战斗故事失去了兴趣。


    他拎起黑书, 晃了晃让傅停雪看清楚上面的字迹,十分有失尊敬。


    仙人的反应反而更让天道满意。


    他第一次接过象征着世界意识的黑书, 感受到了手中天道凝聚的关于自然法则的力量,这种力量似乎生来就和他亲近, 自然地在他的身体中周转。


    感受到天道在顾识殊身上有点吃瘪的情绪,仙尊轻微地露出一点笑意,询问:


    “那么, 此间事都已经了断了?”


    终于能够继续自己的话题,天道显然攒了许多话要说,笔迹匆匆,傅停雪耐心而细致地开始读。


    可惜它一边在书页上展露出文字, 就一边察觉到魔尊悄然凑了近前。


    天道甚至没来得及为顾识殊果然还在乎它的叙述而感到骄傲,就意识到黑发黑眸的魔尊根本不是为了看他。


    顾识殊一整个人都凑近了仙尊,双手虚虚地搂住了仙人的腰,惹得对方暂时抽离视线,漂亮的眸子略化了化,看着他,微微一点嗔意,更像是含情的纵容。


    于是浮现墨迹的速度停滞了一下。


    在天道面前,向来是没有什么非礼勿视的概念,况且它也不太懂人类彼此相爱的情感。但看着眼前两人卿卿我我,还是莫名有种被忽略的心酸。


    先前一个顾识殊就几乎和它平起平坐了,现在还得添上一个仙尊。两个人分明联手起来欺负它,天道就算不满,也无济于事。


    所以笔迹只是停滞了一下,还是勉勉强强地写了下去。


    有、有人看就好。


    好在傅停雪还是很讲规矩,只是坐实了被顾识殊抱住的事实,又因为他凑近了悄悄说的话,白玉般的耳垂泛起一点轻霞般的红。仙尊勉强克制了一下,重新看向了黑书。


    顾识殊顺着他的目光也开始读天道要告诉他们的事情。


    读后感大概是……


    敲了敲天道的书页,魔尊非常不给面子地指着它最后的补充,评价道:


    “果然你还是不太行。”


    在这几页纸上,天道用了较大的篇幅具体地讲述了它的布局。在顾识殊和气运之子周旋的过程中,它才有了时机预先布置好陷阱,果然,魔尊甫一对气运之子说出揭穿的话,系统就打算壮士断腕,却一头栽进了天道准备好的交锋现场。


    在这场争斗中,天道稳稳地呈现压倒之势,不仅尽数夺回了系统从这个世界偷得的气运,还把它携带在身上的其他世界的气运也尽数剥夺了,这些运道即将回归原本的各个位面。


    虽然对于一些世界来说,忽然涌入的气运已经晚了,但至少不是完全不能弥补,或许有朝一日,天道能想出些办法。


    意思就是天道现在还没想出办法。


    而且,就算天道长篇大论自己如何彻底地了结入侵这个世界的系统,还是在最后老老实实地说明了系统的问题并没有被完全解决。


    原因简单却无可奈何,系统狡猾而恶毒,在每次进入新世界之前,都会在外留下一个备份。虽然这个世界的系统被彻底解决,但如今,外头的备份恐怕已经苏醒。


    它的实力被天道挫伤了大半,必然急不可耐地去寻找下一个小世界,企图在那里恢复元气,重整旗鼓。


    天道是所有世界的世界意识,这就像是沙中淘金,在无数个世界中找到那个被入侵的世界,又谈何容易,况且它还象征着所有世界的法则,兼职得大不容易。


    就算已经这么卖惨了,顾识殊依旧不太认账,还在戳它的痛点。


    书页哗啦啦地翻动,显然不怎么高兴。


    傅停雪却沉思着,询问它:


    “你接下来的计划是找到下一个世界,帮助它重新获得平衡,同时惩治外来者么?”


    仙尊的谈吐之间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沉静。天道果然停止了翻页的动作,乖乖在书页上承认:


    “是的。”


    “但你这样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顾识殊插话道,


    “按你所说,系统永远会留下备份,那就算你无数次摧毁它,也无济于事。”


    书页上浮现出文字的速度慢了很多,它似乎也在思考。


    “我会找到办法,若有那日,或许需要你们的帮助。”


    傅停雪抬眸看了顾识殊一眼,却撞见他也在看他,眼中带着隐约的笑意。


    “好。”


    仙尊这样应允。


    而顾识殊没有发表什么反对意见,他应当也是同意的。


    天道不太相信这次说动魔尊这么容易,它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却听见顾识殊低沉地笑了笑,他轻轻嗅着怀中人的头发,霜发流淌在他的怀中,一袭黑衣也点染上了月光。


    “确实应该谢谢你,酬劳也算是提前支付了,”


    简直是欲盖弥彰,但天道还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仙尊伸出的纤长的手指毫不留情地阖上。


    虽然阖上书它也能看到所有发生的一切。


    比如面前的有情人交换了一个温柔的亲吻,


    顾识殊的声音嘶哑,神情却是专注的,


    “若非……我怎么能得到这世上于我来说最珍贵的宝物?”


    虽然理解不了相爱的情绪,但天道脱离被阖上的书册,在他们周遭环绕了一圈,却忍不住勉勉强强地认可,这一幕看上去确实挺和睦。


    它本是俯瞰一切的那双眼睛,自然知道顾识殊和傅停雪当年发生过的种种,也知晓他们心照不宣的隐瞒和爱意。虽然无心插柳,但如今结果却像是圆满。


    也好。


    世界意识不会离开,但它此后的精力要集中在追击系统上。在将视线移开之前,天道决定再送给他们一件礼物。


    傅停雪再次打开天道之书,看到了扉页中的“谢谢”二字,便知道天道已经脱离了这本书。此时的黑书摸起来平平无奇,不再像是从前那样隐约有灵力流转。


    仙尊有点迟疑,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翻,透过薄薄的纸页,能看见底下的整本书仍旧布满了墨痕。


    “你……若是想看,我陪你看吧。”


    顾识殊略微带有一点无奈和纵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同时已经打算在那些写满了被系统所控制下他昏头事迹书页显现的时候亲一亲傅停雪。


    至少打断他的注意力,让他知道此时的顾识殊爱他,从头到尾顾识殊都爱着他。


    仙尊犹豫着,他没有翻动书页,可窗外却忽然拂过一阵清风,纸张携着淡淡的墨香在风中舒展着,字句闪烁着闯入两人的眼眸。魔尊却微微一怔。


    不,内容不一样了。


    他猛然按住拂动的书页,却见书中所写,不再是天道预言过的不堪的一切。


    他怀中的人也看到了,微怔之下,眸中晕开漂亮的羞色,他似乎有点想要躲开视线,却还是忍不住用目光一寸寸流转过书中的文字。


    在黑书中印着的文字记载中,雪衣的仙人和黑衣的大魔在梨花树下亲吻,彼此不能自已,暧昧的气氛几乎要溢出纸页,带有花和酒的清甜。


    这不是原来的记载,却覆盖了那些从未发生过的不堪。


    书中现下记载的,只是一段美好而缠绵的爱情故事。


    他还在愣神,顾识殊的手便隔着薄薄的衣裳按在了仙尊的肩上,轻轻地笑了:


    “仙人可愿意和我共读此书?”


    “……嗯。”


    傅停雪失神之下,又觉得自己的应允不够诚挚,再次低低地回答他。


    “我愿意的。”


    只要是和你在一起,无论做些什么,都是我心之所向。


    *


    少女执剑出鞘,剑身如水,在残阳下划开一段温柔的潋滟之色。


    但她眼中却坚定而勇毅,卓荦地立着。


    今日,所有事情都应该走向一个结局,她只需要携着她和弟弟的回忆,未来便有无边的光景。


    掌门手中执着乾坤珠,他望着立于台上的沈柔,心中不禁暗赞。


    在掌门的身后,从遥远的城邑跋涉而来的那户人家也在看着这一切,那家的夫人已经忍不住哀哀地再度啜泣起来,而她的丈夫温声安慰着她。他们为了心中的执念赶赴此地,此刻要来抚平心中抑制不住的愤懑和哀伤。


    抚平不是遗忘,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孩子一个交代。


    她还记得自己的孩子从童稚到青涩的每一个瞬间,却在某一天迎来了永诀,怎么能轻而易举地放下?他们希望犯下罪孽的人能够得到惩罚,而这惩罚能够让他们亲眼看到。


    青城派的人告诉他们,台上的少女也失去了自己最亲的人。这几日沈柔时常过来陪伴他们,同样的伤痛能够得到分享,彼此之间多了几分共情和信任。


    她来执剑,是他们放心得下的。


    乾坤珠中的魂体在长期的折磨下,已经疯疯魔魔,说不出人话了。掌门将珠子的外壳打开,强行驱逐出外来者的神魂,便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滚下台阶,匍匐在地上。


    但凡在乾坤珠中,就没有一日不受到炙烤灵魂的痛意。此时“沈念”乍一离开这种痛觉,虽然仍旧处在极度的恐惧和不安中,却有了力气,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个要消散的魂体,跌跌撞撞地要往外爬。


    却被剑光带来的寒芒击退,只得停留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的脸一阵扭曲,魂体的容貌就是“沈念”最真实的容貌,此刻滑稽丑陋,仰起来试图看清阻止他的人是谁,便看到少女燃着暗火的眼睛,刺得他不由得低头躲避。


    但随即,他意识到了什么。


    他是不是要死了——不,不,这是他难以接受的。纵然他被折磨时无数次想要死去,但当死亡在面前向他咧出狰狞的笑时,他还是心生畏葸,被巨大的恐惧驱使着,试图挣扎。


    “沈念”急急忙忙地探看了身边的一圈,有几个他不认识的人,他惊声求饶,毫无形象地试图向他们磕头讨饶,却只见到了这些人眼中的厌恶之色,甚至还有浓重的恨意。


    他感到一阵刺骨的严寒,不禁缩回了目光,再次看向了眼前的少女。


    这是……他占据的那具身体的姐姐。


    涕泗横流之下,“沈念”忽然想起自己和她的弟弟有一样的名字,而她也是场上唯一一个他知道身份的人,在他的记忆里,对方十分脆弱,总是哭哭啼啼,甚至晕倒。


    他算是病急乱投医,毫无底线,竟跪在少女的眼前喊出了一声“姐姐”。


    或许这会让柔弱的女子回心转意呢?


    可他打错了算盘。


    在“沈念”这一声“姐姐”出口后,场上的其他人立刻向台上的沈柔投过了担忧的目光,却见少女神情坦荡,只是眼中的暗火烧成了一片炽热的火光,更加锋芒毕露,令人不敢直视。


    她低下头,剑已经抵在神魂的胸口:


    “你不配叫这个称呼,”


    沈柔一字一顿,剑身毫不犹疑地将内刺去,


    “你将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魂飞魄散,以此来祭奠我失去的念念,场上另一个家庭失去的至亲,还有尚未被找到的那个无辜的受害者。”


    “沈念”只剩一个魂体,自然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他疯狂地开始后悔自己方才的失言,但一切都于事无补。剑尖一寸寸将他击碎,精纯的剑意能够除去一切污秽。


    他的魂体开始一点点溃散,那是无法挽回的崩解,将他送向他最恐惧的死亡。


    不应该这样的,他在极度的痛苦中恍惚地想,却不得不认清这个事实。


    他眼中柔弱的女子,正在杀死他。


    随着最后一声痛苦的哀嚎,“沈念”的魂体终于完全破碎,在不属于他的世界立刻被分解殆尽,什么也没有留下。


    与此同时,沈柔平静而温柔的表情终于崩塌,少女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却始终没有让它落下,而是一点一点地蹲下来,低下头,台上传来悲伤的哭泣声。


    最后让姐姐哭一场吧,念念。


    沈柔想,


    姐姐为你报仇了,若你在天上看到我哭得这般难看,可不要笑我呀。


    最后哭一次吧。夫人的呜咽声越来越重,那家的老爷本想安慰他,却也禁不住流下泪来,一大把年纪的老头子了,泪水还打湿了胡子,斑斑驳驳,看起来真不像话。


    他们越哭越大声,却哭的痛快,哭的无所顾忌。


    仿佛有什么横亘在他们心中的堤坝,这次终于土崩瓦解,情绪肆无忌惮地流露。


    哭完了这一场,无论死者如何留在了时间的某一角,生者还是要承载着离去的人的期望,好好地走下去。


    *


    场上的人们并不知道仙尊和魔尊也在此处。


    顾识殊想要给这些失去的人足够的空间,因此,他和傅停雪在更高的地方看着这一切发生,他们都能听见人们的哭泣声,却也知道这是积攒的情绪终于得到宣泄,是事情好的一面。


    他们又是何其有幸,才没有彼此失去,而是终于重新走到了一起。


    仙人是霜雪,是梨花,是月亮。


    他几乎要成为自己心中永远的可念不可说,可是爱意不会消散,就算不是数百年,再过一万年,他们还会缄默而坚定地爱着对方,选择对方。


    傅停雪浅色的瞳孔映照着所见的一切,他的眼睛那么漂亮,顾识殊不禁温和地拥住他,吻了一下他的眸子。


    没有什么旖旎的意味,只是两个灵魂轻轻地相触。


    他真好。


    两个人都曾这么想过,如果错过这么好的人,恐怕会永远后悔下去吧。


    但他们也曾都为了给对方许下一个美好的期望,而主动放弃了对方的手,只希望他能永远明亮,永远自由,活得潇洒漂亮。


    他们是一样的人,都觉得对方对自己的爱可以少一些,再少一些。


    无论如何曲折,再多艰辛,世人诽谤,彼此陌路。这份喜欢不是负担,绝无羞耻,甚至不期望得到回答。


    我想要你永远自由。


    我想要你永远孤高。


    可是回答却终究如期而至,不再失去,不再错过,不再会有分离。


    我想要……你。


    此生不悔,怜我怜卿。


    第34章 番外·红绳


    1、折花


    魔尊重新拾捡了一个良好的习惯, 每日晨起后折花一枝,聊以赠美人。


    他摘花的手法熟谙,利利落落地就是一只覆雪含露的花枝。


    这个习惯能够溯源到很久以前,在傅停雪还是他师尊的时候, 他就常为他折花妆点仙宫, 毕竟仙人的居所看上去太素了, 少了些颜色。


    在他们分别的数百年间, 那只他拿来的羊脂玉花瓶并没有挪过位置,也没有积灰,像是被人照料着,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却始终空空落落,再也没有人折花枝相赠。


    若是瓶中有花, 瞩物思人,多么难堪。


    可是瓶中空落,却无时不刻不提醒着傅停雪, 那个为他折花的黑衣少年已经不在了。仙宫那样寂寥,仙人的视线孤寂若雪, 多少次轻轻落在花瓶上,却始终做不到填补那个空白。


    那时他想, 顾识殊已经不喜欢他了,这是事实;他没能放下,也是事实。


    仙尊从来不自欺欺人。


    直到那个清晨睁开眸子, 他的睫毛微颤,窗外的绿意和清风穿过仙人宫室的窗棂,照亮了瓶中那枝琼堆玉砌的梨花,还有梨花边笑望着他的人。


    他墨色的衣裳还带着一点外头的凉意, 分明刚从小竹峰走了一趟回来。


    顾识殊察觉到仙人的目光,放下手中的花瓶,凑近了他,两人挨得很紧,傅停雪清醒过来不久,眼中还雾蒙蒙的,也不知这情绪有几分算在他头上。


    顾识殊凑过来亲了亲他的眼睛。


    他身上带着晨露和花枝的清爽味道,微微发冷,却很是好闻。


    傅停雪的手顺着他的领子往上摸索,本来仙人的身上偏冷,此刻却因为在殿中待久了,比才到小竹峰外头的魔尊身上要暖些,只是轻柔地攀附着,肌肤相触,却弥漫出点点烫意。


    令魔尊不得不更低了些头,这样就恰好吻到了傅停雪微微启开的唇齿,含住他濡湿的吐息,唇舌交融之间,就像是在品一池清甜的春水。


    仙人本来已经半倚在榻边,又被亲的浑身没有力气,腰也被眼前的人搂住。


    “停雪,你怎么这么好,”


    他在耳边低低地笑,手指划过仙人的腰窝,抵着皮肤上的红痕碾磨,


    “看到梨花了吗?”


    就是看到才想亲你的。傅停雪这样想,却颤着声音有点说不出话来,怕一开口话音就融成破碎的喘息,他的发丝零落着浮在对方的衣襟上,也恰似一树梨花。


    索性就把头埋在对方的肩膀上,任由他采撷。


    除了顾识殊身上冷冽的气息,傅停雪这个角度,还恰好能看到那只羊脂玉花瓶,温润的颜色逐渐浸透了仙人的眼睛,氤氲出漂亮而朦胧的光泽。


    魔尊的声音嘶哑,却有点蛊惑之意,


    “喜欢的话,以后日日都给你折花,好不好?”


    ……


    然后就是这样一天,傅停雪睁开眼睛。


    今天的花和往常不同,那是一枝并蒂的梅花,既有梅的清冷寒香,又展露着殷红的花瓣深藏的秾艳明媚。两只花倚靠着彼此叠在枝头,多了一丝暗示意味的旖旎。


    也不知顾识殊是从何处摘来,想来应该图谋已久。


    “停雪,”


    他的手腕不知何时交缠上红色的丝线,这是灵物,并不真正在肌肤上留下痕迹。傅停雪抬眼看向红线尽头的人,他的衣裳完全还是凌乱的,顾识殊却已经一袭墨色衣袍,周身魔气肆虐,只在仙人面前温和。红线在黑衣上竟称得上融洽。


    魔尊眼中藏着笑意,向他伸出手,


    “今日是我们结为道侣的日子,仙人对此情此景满意否?”


    2、典仪


    结为道侣这件事,还是掌门旁敲侧击了两人,才得出结论的。


    数百年前,傅停雪就曾经准备过和顾识殊举行结契的仪式,甚至于在情不能已时,早已经交换过心头血,神魂相互联系。


    但是变故来的太快,顾识殊的魔族血脉觉醒后,他一身的仙骨被更替成了魔族的血肉,此前所立的契也被强势霸道的魔气所冲散。


    再改立两心契固然可行,可惜那时的他们都来不及有这种心思,只是昼夜不停地想着如何解决顾识殊的问题,一直到分离。


    这件事不得已之下,便搁置了。


    直到今天却又再次提上议程。


    或许他们不打算公开——


    虽然有这样想过,但掌门却自己否决了自己的想法。无论是魔尊还是仙尊,都不像是讳言情爱,要隐瞒这段感情的样子。


    他也想不太出这两个人物地下恋情的样子,这对爱人简直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他们的关系,至少在他面前是这样表现的。


    两界领袖宣布在一起结为道侣,当然会掀起轩然大波。掌门为两人操碎了心,在召开道侣大典之前便设想了各种各样的狗血戏码,愁的连觉也睡不好,思来想去还是去请示仙尊。


    直到这时,傅停雪才知道,掌门大概连他们道侣大典举行时该用什么地方产的玉杯招待宾客,都已经考虑好了。


    仙人纵然对除了顾识殊以外的世事大多都没什么情绪,此时却也有些失笑,他笑时是春风化去冰雪,好看到让人心惊。


    顾识殊显得对掌门的提前筹划很是满意。


    两人都看不出有什么犹疑之色,掌门反而更加胆战心惊,试探性地询问道:


    “不知魔尊和仙尊打算……打算请哪些人来?”


    “掌门以为呢?”


    顾识殊本是随口一问,却见胡子花白的掌门还真从袖口掏出一份长长的名册。他果然考虑得周全,每一个宾客的名字旁都带有细细的朱批,魔尊随意挑拣了几个看,觉得很是不错,并无问题。


    他便递给傅停雪过目。


    仙人稍读了读,也是颔首。


    “可。”


    掌门本来还在试图读两人的表情,眼见得两人都无反对之意,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您……您的意思是,这些人都邀请么?”


    他瞬间觉得是自己亲自给自己挖坑,虽然名册上的人都是他精挑细选的结果,但掌门的本意其实是让两位尊主从中挑选出一些到场的人。毕竟两界尊主结契,也不是谁来都合适,万一有些什么争执,岂不麻烦?


    掌门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忧虑,却听见魔尊缓慢地笑了笑,他周身的威压之势更重,使得这位仙门的掌权者一惊。顾识殊的魔功,甚至比传闻中还要高出几分。


    “若是有人有所非议,打出去便是。”


    倒、倒也是。


    天下虽大,谁想和仙门第一人傅停雪作对,谁又敢同魔尊为敌呢?


    只是魔尊的这般发言,算得上是狂佞不羁,与傅停雪一贯的风格并不相符。掌门的视线忍不住往仙人那里飘,却见傅停雪面上的表情并无一点波动,依旧坐在高台上,像是冰雕雪塑一般——


    等等。


    他浅色的眸子中,是不是闪过了微弱的笑意?


    掌门只能捕获其中的毫厘,但他正对的顾识殊应该看得清楚。此时,魔尊的指节微微勾起,看着仙人蝶翅般的睫毛稍稍颤了颤,又开始觉得心中有点发痒。


    这不是仙尊的作风,顾识殊开口之前就知道,但他却不仅默许了,还呈现出纵容的姿态,似乎下定决心和魔尊共沉沦。


    要怎么为这爱恋做传?


    应值得这世间最盛大的见证。


    一生只有一次,飞蛾毫不犹豫且跌跌撞撞,终于扑向了他的火焰。


    3、梳发


    尽管提前进行了种种预期,但掌门也不得不承认,结契大典进行得比他想的要顺利多了。


    最困难的环节反而是发放请柬,毕竟这听起来太像一个荒诞的传言。


    还好,掌门提前让两人在请柬上留下了独特的灵力痕迹,这算是做不了假。于是客人们就算不相信也不能不信了,至少打算到现场去看看真伪。


    而此时的大典现场,主角却还未上场。


    顾识殊从背后用一把凤凰木梳轻轻梳理着仙人的银发,手指似有若无地触碰着,一点点地贴近他霜白的颈子。


    亲密的肢体接触对于傅停雪来说也是喜欢的。


    今天仙人仍旧着一袭如皎月一般的雪衣,这是最适合他的颜色。


    只不过,毕竟是永结为好的日子,还是得添上几分颜色。顾识殊的手指灵活地绕了绕,便系了一条红绳在仙人的发上。


    红绳颜色秾丽,与他一身深深浅浅的霜雪相映,更显得明艳脱俗。


    就这样取得了微妙的平衡。无论谁一眼看去,都会承认,傅停雪从来不变,仍旧是那个孤高出尘的仙尊。


    但若是细看,却无论如何也展露出一点不同。


    比如他眼中潋滟的颜色,或者他微微发红的耳垂,以及他染上深深浅浅的绯红的唇珠。此时仙人手腕上缠着红线,拉住了顾识殊的衣袖,线的另一头已经缠上魔尊的手腕。这是象征姻缘的红线,也有相思的寓意。


    仙界的红绳自有灵性,只要两人心意相通,不论多远,只要心念微微一动,腕上红线的痕迹便会显露出来。


    道侣结契的典仪前,更是要求红线展露在众人面前,以此证明两人真心相爱,心念相通。


    顾识殊替傅停雪整理头发,仙尊此时坐在榻上,一时间不知道该看些什么,便盯着手腕上的红线,是深红色,像是陈年的红豆。


    很漂亮。


    也来的很不容易。


    凤凰木梳最后缠绵地绕过头发,傅停雪坐着,而顾识殊放下手中的梳子,微微俯下身,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只是亲额头而已。仙尊的眼中微不可查地闪过一点失落。不过他们此刻差不多该到典礼上去了,确实也不方便再做些什么。


    何况他看见顾识殊的眼睛,眼中相似的情绪流转,黑沉沉的瞳孔像是酒酿,只消凝视着就几乎要人醉过去。


    往后还有很多时间,他们可以慢慢来。


    4、见客


    饮酒的玉杯是上好的和田玉,在日光下莹润欲滴,是掌门的得意之选。


    这些客人一个比一个不好伺候,都是三界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却没有什么掌门预期中的不耐之色,只是时不时向高台背后的宫殿投去窥探的目光。


    直到雪衣的仙尊和身边一袭墨袍的魔尊终于出现在视线之中,两人的手还牵在一起,十指交扣之下,暧昧的氛围弥漫开来。


    竟是真的!


    就算这一幕真实地出现在他们眼前,也抵不住他们满心的震惊。看着这些大人物直愣愣地呆在当场,连酒都忘了再喝,掌门一时说不出自己什么滋味——


    怎么说,有种提前知道内幕的愉悦感?


    傅停雪抬起眸子,他身上那般霜雪般清冷的气息犹未散,更何况还是最常穿的雪衣。就算在座的人算得上有头有脸,却也难得见到高高在上的仙尊几面。


    他身上有疏离的剑意,凛冽到使在场所有人都心中一惊。不是说好了青城剑尊数百年前与魔尊针锋相对,清霜被毁了一半,


    如今怎么一点也没有残损之意,反而像是剑道还有所突破?


    比起表情不那样鲜明的仙人,顾识殊的情绪显然丰富些。对于在座的宾客而言,这位才是真的不能招惹,甚至到了此时,仍旧忐忑不安。


    毕竟,掌门所请的贵客中,不乏正道的领袖,听说仙尊要同魔尊结为道侣,第一反应自然是惶恐的。莫非是魔头耍了什么花招胁迫了仙人?但请柬上出于自愿留下的印记又不似作伪。


    左右为难下,不愿意推拒,唯恐得罪任何一个人,所以还是来了。


    但此时所见——仙人的剑道不仅毫无破绽,还锋利胜过当年,而两人手腕上的红线则为他们添了一分秾艳的颜色,红是红豆般的深红。


    道侣仪式使用的姻缘线,情愈是浓重,则颜色越深。仅仅是胭脂般明艳的颜色,已经足够人们挂赞这是一对爱侣,何况如此之深?


    一时之间,客席中多少人闪过思绪。不过却都精得很,到头来一点震惊的情绪也没有外露,只是纷纷起身,要敬新结的道侣一杯酒。


    玲珑的金杯也被送到顾识殊手上,他只是眸中笑意很深地摆了摆手,便饮尽了杯中物,喉结随着下咽的动作滚动,颇有一番潇洒恣意的气度。随后,金杯酒再度盛满,这都是烈酒,正合适用来添上几分大喜之日的兴头。


    酒杯被顾识殊轻巧地递给仙人,顺便嘱咐他慢点喝。他向来不擅长饮酒,况且是烈酒。


    傅停雪盯着酒液看了看,没有什么迟疑,便也学着顾识殊的模样咽下酒液。


    果然,氤氲出的辛辣使仙人有些受不住,但只有顾识殊察觉得到。他和仙人站的太近了,足以看到他微微漫上水光的眼睛和泛红的唇瓣,还有他暗藏的心思。


    他唇齿与酒杯相触,正好落在顾识殊饮酒的位置。


    顾识殊的眸子暗了暗。


    他接过仙人的金杯,手指摩挲着特殊位置的痕迹,仙人却不像往常那样微微避开他的视线,虽然犹带着羞意,却坦然地用那双浅色的眸子和他相望。


    这是他的爱人,顾识殊教过他,对爱人要坦率。


    所以你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我爱你。


    第35章 番外·契约


    5、结契


    将要结成道侣的两人饮过酒, 就该进入正题了。


    修真界的道侣仪式分为许多种,在两人之间施加的联系也有强有弱。一些风流的修者会选择要求不那么高的链接方式,这样到头来还能好聚好散,不耽误找下一任。


    当然, 魔尊和仙尊所选择的, 是以心头血为媒介的最高级别的契约, 又被称为同心契。施下此契者, 不可逆转,两人从神魂开始联系在一起,共享对方的命格。


    说到底,原材料并不复杂, 契约也并不要求双方的灵力。传闻中上古时期有一位龙君便和一个凡人成过此契。同心契真正要求的,是对彼此毫无保留, 若是心念不纯,道侣这个名头就难以落实。


    据说有些伴侣在结契当天却发现无法结成同心契,只好换一个要求低一些的道侣契约。这些人中, 一部分终成正果,在相处多年后成功立契, 一部分则成了怨偶,貌合神离, 不外如是。


    傅停雪微微勾起唇角,他笑起来真是好看,一如明月生辉,


    “魔尊,请吧。”


    仙人驱动灵识,心脏处微微一点刺痛,这是取了一滴心头血。那滴红玛瑙似的血珠顺着经脉而上, 最终在傅停雪一声轻微的咳嗽中抵达了终点。


    仙尊伸出手,轻轻一抹自己殷红的唇瓣,而血珠就这样浮在霜白的指腹上。越是洁白,就越是动人,宛如白雪上的一点红梅。


    顾识殊也没有犹豫,他的血并非红色,而是魔族的深黑色,如墨一般。


    两滴截然不同的血珠在两人的灵力驱动下逐渐融合在一起,在浩渺的天光下,两人同时在心中催动咒诀,契约逐渐成型,血珠虽然由朱砂般的赤红和玄铁般的浓黑杂糅而成·,却呈现出润泽而通透的金色。


    座下宾客此前屏息而待,此刻却终于敢吐出一口气来。


    这是关键。血珠变为融贯的色彩,说明两人的感情经受住了同心契的考验,于此同时,契约已然生成,道侣的仪式已全。


    心脏微微刺痛,那滴血逐渐化作了溶化在空中的微光,化入了顾识殊与傅停雪的体内。两人都感到神魂的颤动,灵魂的联系已经在彼此之间架起。


    还该有个咒纹,但它出现在催动契约之人的心头。


    现在还不方便看。


    顾识殊对上了傅停雪的眼睛。他们两人对于同心契并无一点犹疑,默契地驱动咒术,完全信任同心契能够顺利结成,不像台下诸人那样对效果提心吊胆。


    契约成立,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因为他们不仅相信自己足够爱对方,也相信对方足够爱自己。


    现在,到场的宾客再也没有理由怀疑了,他们都成了见证,而这些修真界的显赫人物将把仙尊和魔尊的结契传播出去,这是一场坦然而纯粹的奔赴,世界都是见证。


    终于……


    傅停雪想。


    终于有这样一天。


    魔尊也如此想,他们都有一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豁然感,在契约的影响下,明白对方有相同的感受。虽然这一天错过了数百年,但终于实现了。


    从今往后,再无隐瞒,再无对立,再无别离。


    有两心为好,


    唯愿朝朝暮暮。


    6、话本


    虽然是典礼,但对于魔尊和仙尊来说,昭告的意味反而更浓。对顾识殊来说,旁人怎么想并不是很重要。所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仙人结为道侣,交换心头血,从此血脉相连,已经足够。


    接下来就是二人相处的时间了。


    分明已经很习惯了,也在一起许久,但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顾识殊还是觉出一点非同寻常的意味。手腕的红线相牵,却忽然有点不知道对仙尊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是好。


    方才定下的契约在心脏处仍旧发烫,他转头去看仙尊,见对方眸中一片柔软的春湖。是共生契的作用吗?他几乎能感受到仙人的心跳骤然加快了些许。


    他们都对彼此很认真,所以才会感到紧张。


    不过与其说去找些什么事情做,魔尊行到殿后,却看见宾客带来的礼物堆满了屋室。满室光华熠熠生辉,各种珍奇异宝令人辨认不过来。就连顾识殊都觉得赠礼中的一些物什,货真价实是好东西,想来是下了血本。


    不过再想想,倒也合理。


    傅停雪在青城派时,几近深居浅出,经手之事虽然不少,但只有重要的决议才会真正露面。至于那些庆典仪式,则很少登场。三界之中,多少人经受过仙人的恩惠,却给仙尊送礼都找不着机会。收到的礼物中,竟有许多真代表了真心实意的祝福。


    针对顾识殊,则当然不是这种理由。但魔尊本身也不喜欢见生人,试图借由送礼这条路子和魔尊有所接触的人都被魔宫拒之门外。


    今天好不容易是两人大喜的日子,若是送礼送得出彩,说不定能得仙魔二界至尊的一二青眼,这是难以用价值估量的收获。虽然肉痛,但也不失为一笔好买卖。


    所以……


    顾识殊忍不住失笑,指着角落的一叠话本:


    “仙尊看看,这是何人所赠?倒真是有趣。”


    傅停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视线轻轻停留在话本的封面,就顺理成章地怔愣住了,


    为什么会有自己和顾识殊的名字?


    不仅有名字,还用墨笔画了两人的肖像,可惜纸质粗糙,作画人的画工也不甚精湛,连形似都几乎不沾边。傅停雪微微回神,忍不住伸出手翻动书页。


    他很快后悔了自己的举动。


    可顾识殊显然不那么打算轻轻放下,他按住了仙人要阖上书册的手,笑意更深,偏要仙尊说些什么感想,傅停雪完全招架不住,只好微微偏过头不看那些文字,虽然余光还能读到:


    “我……我不知,”


    他抿住唇,漂亮的眼睛看顾识殊,不看墨迹,


    “分明我们没有——我没有不喜欢的意思,但是……”


    仙人稍稍喘了一口气,他终于从不知所措中暂时脱离了,正在下决心重新读一遍那些文字。


    摊开的书页中恰好是两个角色在激烈的情绪下缠绵,文字虽然不至于露骨,却还是令人脸红心跳。两人被作者安排了恨海情天的对立关系,却偏偏要在床上打破这层禁忌。


    看着用着自己的名字之人在话本中做出各种反应,傅停雪作为正主,只觉得热意滚烫地烧着自己的指尖和脸,小声地说:


    “我们不是这样的。”


    “不是什么样的?”


    说实话,话本中的两人和现实中的他们完全大相径庭,这也是顾识殊看了一眼只觉得好笑,又想用它逗逗仙人的原因。


    他当然不像话本中那样疯狂偏执,甚至被几分下笔过重的渲染刻画了邪肆;而书中的仙尊更是和他完全不符,怎么别扭怎么来。


    总而言之,确实除了名字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可要仙人挑出一点来,他想了想,却道:


    “……例如我不像话本里说的那样,我喜欢你。”


    明明有这么多显而易见的不同,傅停雪最在意的却还是这样一个漏洞。顾识殊顺着压住的书页覆上他的手,手指纤长,颜色霜白,却被拢在原处,像是被擒获的白玉蝴蝶。


    手腕上的红线无限地接近,颤颤地重合在一起。


    “话本确实不像,但我却觉得不止这点,”


    魔尊慢条斯理地说,漆黑的眼睛中一点火星灼烫,傅停雪觉得被他罩住的指尖也是热的,


    “不如找个时间实践一番,仙人让我看看,不像在哪里?”


    ……


    后来,顾识殊在一大串长长的赠礼名册中找到了送这些话本的人。


    倒也不算完全出乎意料。


    妖皇乌绥。


    他当然还送了其他的很多贺礼,但是对比他的位置,显然还是寒酸了点。这大概归咎于当初顾识殊打劫他时下手毫不留情,再要妖皇重复这等规模给仙尊重新送一份,或许真有些逼人太甚。


    送的好不如送的巧。


    乌绥不愧是一只比他哥哥脑子好用些的狐狸,用了些心思搜罗来话本,又挑了坊间好评度高的让属下筛选了送去。不过,他看着眼泪汪汪被话本感动,感慨爱情艰辛的属下,感到完全不能理解,心里再次坚定了自己不谈感情专心搞事业的决心。


    说到底这个礼物究竟靠谱吗?他也有一点怀疑,但后来和魔尊再次合作时,却听到他对自己的送礼品味表达了满意。


    不愧是我,在这样想的时候,乌绥也有些忧虑,这不会是暗示他继续给仙尊送东西吧。


    ——真是诡计多端的魔族。


    7、符纹


    等到天色渐暮,宾客各自安顿,醉意却借着夜色越发袭来。


    仙人的寝殿点了几只红烛。


    红烛的光是暖的,满室都被映照得透出朦胧的温度,烛火本身则悠悠地燃着,偶尔跳一跳,但还是稳定。在这光下,什么都莫名带有一点旖旎的气息。


    顾识殊告诉仙人,人间嫁娶都在洞房时点这样的烛火,而傅停雪却真的找来。仙人屋中原本的照明灵器被移开。他想着顾识殊幼时在人间长大,那段经历虽然算不上美好,但人间的那些旧俗,他或许还是感兴趣的。


    就是洞房这样一个概念,修真界都少有,道侣大典只是一个将两人从神识角度联系起来的仪式罢了,不同于人间新人许多在新婚夜才认识,修者们只有在确定对方是此生挚爱后才会立下契约。


    因此就导致大部分相处模式已经是老夫老妻。


    但顾识殊牵着傅停雪走进宫室时,眸子还是被摇曳的烛光晃了晃,流淌出深沉的颜色。他从背后搂住仙人,轻轻嗅他的头发,发上本还系着红绳,此时被扯掉,落在地上无人顾及。


    但手腕的红绳却扯不掉,反而格外艳丽起来。


    “我很喜欢,”


    魔尊一点点解开仙人衣上的绸带,就着灯火下的暖意,像是在耐心拆开自己的礼物。


    “红烛很好看,阿雪,你也一样。”


    仙人的衣袍松松垮垮,滑下肩头,露出心脏下那一小块皮肤。同心契成后,这块皮肤上被咒术催生出纹路来,只是极小的一块,在他冷白如玉的身上却格外显眼。


    那是一朵鲜红的梅花形状。


    唔,倒是和他很配。


    顾识殊扯开自己的衣襟,也想看看同心契给了他怎样的纹路。魔尊的心口却不像仙人,原本就不平,那是傅停雪数百年前留下的剑疤。


    当年的剑伤,也只剩下这个印子。其实若是魔尊想要,这伤疤并非去不得。


    不过还是一直留在那里。


    此时,顺着那道伤口的痕迹,魔尊的胸前仿佛朱砂勾勒,寥寥几笔便尽出了神韵。那是一只展翅的鹤,虽然只是轮廓,但想来应该是洁白的。鹤的翅膀正依凭着顾识殊的伤痕画就,毫无疑问,这就是同心契的作用。


    为什么是鹤?


    傅停雪的眼神隐隐有点困惑,顾识殊不禁哑然失笑,


    “在我心里你像是鹤啊,仙尊,”


    他凑近了说,傅停雪忍不住伸手覆上他心间疤痕,却听见对方低低地笑,


    “孤高出尘,如月如霜,这不就像是霜天里的孤鹤吗?”


    “所以现在,鹤停在我心上了。”


    这话说的太动人,傅停雪的手微微僵住,耳朵却红了。他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心思也暴露无疑,却逃脱不开。顾识殊抓着他伸过来的手,替他整理衣襟的动作,却再度滑落下来大半,展露出仙人心口的符纹。


    对于顾识殊来说,仙人像鹤,所以同心契给他了鹤的图案。


    那么,对仙人来说,顾识殊像什么,已经一览无遗。


    在他冰冷苍白没有一点颜色的雪原中,


    傅停雪一直是这样觉得,这话却不曾开口:


    在我独行许久的生命里,


    你如朱砂一样,是我心上的红梅。


    ……


    其实烛火对他们来说已经并非必要,像是魔尊和仙尊这样的修为,就算一点光亮也没有,也能视物。


    但烛光悠悠之下,染上多少潋滟的色彩。


    案头的并蒂梅花仍旧在灵力的维持下盛放,心上的梅花却摇摇晃晃,在夜色的朦胧下沉浮着,一次次贴近那只鹤,又算得上若即若离。正如两人手腕交缠的红线,距离一时紧缩,甚至于交叠,一时又远离些许。


    红烛渐渐地烧尽,到后来,烛火悄无声息地湮灭。


    但触碰却依然有温度。就算嗅到了泪水微微的咸,也有人妥善地吻掉泪珠,赠与对方无尽的欢欣。到最后来,则是纯粹的亲吻和温柔的情话。


    在黑沉沉的宫室里,有人在同另一人轻轻说:


    “我爱你。”


    第36章 番外·狸奴


    顾识殊只是出门折了一枝花, 踏着薄薄的凉意回仙宫,就发现枕边人不见了。


    倒并不是太紧张,毕竟两人现下有同心契维持,魔尊自然能感知到傅停雪的气息正常, 更奇怪的是, 他似乎还在这宫室之中。


    顺着仙人的气息, 魔尊试探性地掀开榻上半透明的帘幕, 虽然帘幕内隐约能看见空无一人,但是——


    只是空无一人而已。


    却有一只白猫。


    白猫有雪白蓬松的长毛,看上去柔顺舒适,使人很有伸手一摸的欲望。它真的周身纯白, 没有一点杂色,白到微微有点透出银色, 浑身上下竟莫名有股仙气。


    顾识殊不禁讶然,但身前熟悉的气息他不会认错。


    他半跪在榻上,试探性地对白猫伸出手:


    “仙尊?”


    似乎这才睡醒, 白猫浑圆的瞳孔转了转,浅色的猫瞳像是剔透的琉璃般, 却显得有点茫然。


    它听到了顾识殊的询问,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情况不对。


    却只是发出了轻微又急促的一声猫叫。


    像是仙人想要回答, 话音出口却意识到自己只能用猫的语言传达信息太过于羞耻,才急急地止住了话头。


    魔尊唤起灵力,他手腕处的红绳展露出来, 顺着豆沙般的红色寻到尽头,红绳却挂在了白猫的脖子上,更显得整只猫莹白如雪,漂亮极了。


    那就不会有错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但顾识殊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快要化了。他再凑得近些,而仙尊显然很不适应猫的身体,试着开始向前走,两只爪子却虚浮地踩在榻上,多少有点无措。


    猫都是圆滚滚的,行走时若是笨拙,就像雪团一样,缩在那里像是一个丰盈雪润的圆子,就连仙人变成的猫也不例外。它有一对玲珑的耳朵,此时微微晃了晃,像是有点懊恼。


    又像是有点谴责,猫瞳盯着魔尊,似乎在怪他没有行动。


    这也太可爱了。


    顾识殊终于忍不住,先摸了摸白猫的后背,毛发蓬松,手就像是陷在棉花里,又微微有点发凉,这是仙尊身上最常有的温度,手感确实很好。


    被顺着后背捋到了尾巴,对于猫来说,却是难以抗拒的舒服。


    白猫的尾巴晃了晃,它的尾巴也蓬松柔软,摇摇晃晃地勾住了顾识殊的手。


    “仙尊,”


    顾识殊的手舍不得抽开了,他有点无奈又有点纵容,


    “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白猫又打算张口,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语在现在的形态下只会变成“喵喵”的猫叫声。仙人开始思索,化成的猫在思考时仍是雪球般的一团,却端端正正地坐着,有几分矜持。


    然后,顾识殊终于听见了傅停雪的声音。不过是直接从灵府中传来,只有他一个人能察觉到。仙尊借助他们神识之间的联系,终于恍过神来,想出了这样一个传音的法子。


    其实早该想到的,但这情况太突然,两人方才都没怎么认真思考。


    “大概是昨日我去藏宝殿……”


    傅停雪的声音仍旧如微冷的冰水那样,令人只是听着,就觉得说话之人清雅风华,恍如冰雪。可顾识殊却移不开自己盯着面前毛茸茸团子的眼睛。


    白猫的尾巴不知不觉松开了他的手,魔尊顺势揉了揉猫头,细细的绒毛摩梭着他的手掌,像是在抚摸一匹绸缎。


    仙人传音的声线也随着他的动作颤了颤,变成猫以后,这些抚摸就像是微微的电流,明明只是被顺了毛,却觉得浑身酥酥麻麻,舒服得紧,


    至少把话说完——


    “当初妖皇不是送了许多东西,掌门盘点了,发现有些法宝不认识,就请我过去察看,其中有几样被我带回仙宫,大概是因为这个的缘故。”


    说是送的,其实就是当时从乌绥那里打劫来的一大堆东西。顾识殊有些微讶地笑了笑,问它:


    “唔,那这些东西现在放在哪里?”


    傅停雪显然很想直接过去指给他看,可惜不怎么适应猫的行走方式,白猫看上去原地扑腾了一下,却整只猫都陷在了被褥里,它第一次笨拙成这样,显得很是懊悔。


    顾识殊开始觉得手痒,他的手本来就不时摸一摸白猫,此时凑得更近,柔软的毛发从魔尊修长的手指缝隙间散开,白猫的瞳孔很漂亮,猫瞳圆的像杏子,此刻带一点水光亮亮地看着魔尊。


    太不适应了,却没有反抗。


    他似乎像说些什么,却因为紧张而忘记了传音,只是发出“喵”的声音,还收不回去。


    现在,魔尊的两只手终于拢住了白猫。魔尊轻轻巧巧地收拢手臂,白猫就这样被他圈住,整只猫抱了起来,连尾巴都晃了晃,妥善地盘到了魔尊的臂弯中。


    很轻。


    也很软。


    这是一只梨花味的白猫,不禁漂亮得像梨花,身上还沾染了梨花的香气,大概是昨晚饮梨花酒时被冷香浸润的。


    它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完全抱了起来,羞耻得有点儿炸毛,又被顾识殊眼中带着笑轻轻顺回去。


    “仙尊,”


    在这种时刻被称为仙尊,白猫显然有点经受不住,转过头蹭了蹭顾识殊胸前的衣裳,把头埋了进去。


    “仙尊要去哪里,同我说便是,我这样抱你,比较方便带着你去。”


    这话说的像是很有道理,连仙尊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却还是觉得一整只猫团在顾识殊怀里有几分奇怪。它连猫耳朵都在轻轻抖动,埋在魔尊怀里,他身上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给自己,作为一只猫,确实感到了几分舒服。


    所以白猫蹭了蹭,还是把头扭过来,用爪子向某个方向指了指。


    顾识殊想,连肉垫都是浅淡的粉红,就像最新鲜的桃花那样。


    他也稳了稳心神,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后顺着仙尊指着的地方走去。果然摆着零星几个法宝,此时,其中一个吊坠的外壳已经松动脱落。


    毫无疑问就是这个吊坠起的作用。


    毕竟吊坠的形状是一只猫爪,圆乎乎的,隐约能感到这个空间曾经储存着什么不可思议的灵力,打开盖子,却空空如也。


    虽然略微感知了一下,顾识殊心中对这股灵力的强度有了个估量。若是强硬地破解,对魔尊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这毕竟是妖族设计奇巧之物,若是对仙尊有什么残存的影响没有解除,也是不好。


    思来想去,终究还是去妖族走一趟来的稳妥。


    他和傅停雪在同心契的作用下,自然知道对方此时身体并无不适,只是不太习惯。方才听到传音,也明白仙尊只是身体受了限制,修为和灵力一样能够调用。


    不过,傅停雪用剑,这只猫……


    总不能让它御剑飞行。


    只是稍微想了想,顾识殊就觉得心软到一塌糊涂。


    可惜仙尊这样虽然很可爱,且他就算不能执剑,也足以胜过大部分修者,但是,顾识殊还是希望原来的仙尊能够快些回来。毕竟这变化并不出于他的意愿,也让傅停雪感到不怎么适应。


    “走吧,”


    顾识殊把白猫稍微垫高了些抱好,他听见白猫小声地叫了一声,却不知道它想要表达什么,那声响也被闷在衣襟里,显得轻柔,隐含了一点撒娇的意味。


    在出发去妖界之前,遇到了一点小问题。


    比如在小竹峰脚下,顾识殊脚步微微一顿,看向了等在山下的青衣少女。


    沈柔显然在这里徘徊了许久,但是小竹峰的竹林中布下过阵法,只有足够修为的修者才能破除。所以她想要找到他们,想到的笨办法就是在这里等。


    不过没等多久,就看见一身墨袍的魔尊从林间缓步走出,这对沈柔显然是意外之喜。


    “是你啊,”


    顾识殊看向她,发现她的修为从上次见起又有了不少进益,眼中剑意也坚定不少。


    傅停雪显然没有做好见人的准备,白猫又往他的怀里缩了缩,却恰好收进沈柔的眼睛,她不禁有些惊讶和欣喜,对白猫的喜爱一下子漫上眼睫,却没有忘记正事:


    “是这样的……”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


    “之前的事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仙尊和魔尊,我做了些点心,材料是念念的朋友送过来的灵果。虽然不算什么好东西,但若是您能收下,就太好了。”


    边说着,边打开盒子展示。糕点果然做的玲珑可爱,看上去就很美味,而且每一样都做了双数,显然是花了心思,连白猫都忍不住扭过头看了看。


    它水晶般剔透的眼睛在日色下泛出一点晶莹的光,不仅是沈柔,连顾识殊都不忍心挪开眼睛。


    “这份心意我和仙尊便收下了,”


    魔尊开口,这才将沈柔从被白猫蛊惑住的状态中解除,“还要多谢沈姑娘。”


    “没事,没事,不麻烦的,”


    沈柔还是忍住了没有问这只猫的来源,她知道顾识殊和傅停雪平时都比较忙,达成送东西的目的就很开心了,自然不会占用更多的时间。


    只是看着魔尊远去的背影,隐约能漫出来一点白猫雪白的轮廓,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感慨:这只猫也太漂亮了。难怪魔尊这样妥帖细心地照看着。


    也不知这样好看的小白猫是他们什么时候养的,倒是和傅仙尊有一二分相似,或许就是仙尊平日里在照顾,所以魔尊的眼神才这样温柔吧。


    她不知道,方才乍一看到她,魔尊的脑中立刻响起了傅停雪强忍着羞耻的话:


    “别……别说。”


    变成猫这件事,对于仙尊来说还是不太想要别人知道。


    不过,他此时心态也有几分转变,想着顾识殊看上去很喜欢,那就算多维持这个状态一会,大概也没什么关系。


    白猫的尾巴又悄悄缠上了顾识殊的手臂,像是棉花般似有若无的触感。


    “仙尊坐好,”


    顾识殊纵容它尾巴的小动作,将白猫搂得更贴近自己的胸膛,随后唤出飞行法器。


    前往妖界,是很快的旅程。


    只是在进入妖宫之前,顾识殊向傅停雪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他知道仙尊并不想要让太多人知道此事,况且乌绥不同于沈柔,他定是能看出白猫是仙尊所化。


    得到回应后,他的眼神柔软下来,俯身让白猫从身上下来,傅停雪却有点舍不得离开。


    试探性地,它一点点抬起爪子,踩住地面。坚硬的地面一开始让它有些不适应,但习惯后却觉得比柔软的床榻要方便行走些。


    只是白猫一身莹白色的亮色,在环境中格格不入,甚至有几分优雅和仙气。


    顾识殊有点不放心,但想想看,对方的修为并未被封印,若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敢来招惹,只有可能会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他还是揉了揉白猫背上柔顺的皮毛,叮嘱仙尊:


    “我一会儿还来这里找你。”


    白猫喵了一声。


    这是已经克服心理障碍了吗?魔尊有点失笑,又觉得心软,知道他是应允的意思。


    他于是放出自己身上属于大魔的气息,妖宫里的妖皇本来在小憩,猛地睁开眼睛。


    不是吧,顾识殊又来做什么?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魔尊才施施然从乌绥的宫殿中出来。结论意外简单。这吊坠出自于一只猫妖之手,当时妖族的妖王轮到猫族来做,这就是献给他的贡品之一。


    吊坠中嵌入了一个复杂的法阵,能让所有种族都短暂地变成猫。短暂的意思,便是一天一夜。而法阵的解法倒也简单,只要等到失效过去,自然就变了回来。


    当然也可以直接破坏,但过于短暂的转换虽说不至于有多大破坏力,却有些心理上的副作用,毕竟是不同种族,适应都要花不少精力。


    知道了这东西的原理,妖皇又用妖力修复了法器掉下来的外壳,顾识殊便将这吊坠收到怀里,离开妖宫,去找傅停雪。


    但他委实没有想到……


    白猫会踩在一具大妖魔的尸骨上,听见他来,迈着轻盈的步子跳到了顾识殊的面前。虽然面前这个妖怪多半是被白猫解决掉的,但猫身上却没有什么痕迹,仍旧是一团蓬松柔软的雪球。


    顾识殊下意识抱住它。


    狰狞的妖怪死前双目圆睁,根本想不到自己只是像平常那样试图欺凌弱小的妖物,却怎么被眼前的白猫瞬间反杀,连灵魂都被一道强烈的剑意撕裂。


    而顾识殊也想不到,怎么只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傅停雪就像是完全适应了自己的这具躯体,它现下脚步轻盈,立足于各个地方弹跳的姿态和平日里见到的猫儿简直没有什么不同。


    一只白猫行走起来,却在优雅矜持的同时,身手矫健,姿态从容。


    随后撞进了顾识殊怀里。


    “仙尊……”


    他摸了摸白猫的脑袋,又被可爱到了,


    “乌绥说没什么问题,但最好等到法术自然消失,也就是明日早晨。仙尊能等吗?”


    浅色琉璃般的猫瞳在他说话时一瞬不移地盯着他看,随后顾识殊的心中轻轻响起了一句:


    “可以。”


    随即又补充:“我似乎也没那么不习惯了。”


    恰好顾识殊喜欢,那剩下的大半天便由着他的意思。


    仙尊是这样想的。


    于是顾识殊过上了有猫的生活,虽然只有大半天。


    在睡前,魔尊抱着白猫,蓬松的毛皮软和得不可思议。傅停雪思索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悄悄地舔了一下魔尊的手心。


    白猫的猫舌温软,擦过皮肤时却有微微粗糙的感觉,接近一个亲吻,猫都是这样表达喜爱。


    但这未免也太好了一些。


    顾识殊亲了亲白猫的头顶,低声对他说晚安。


    晚安,一直到第二天天明。


    傅停雪是在顾识殊怀里醒来的,两人距离太近,他一时间觉得呼吸有点错乱,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只雪球般的白猫,重新变回了那个霜发似雪的仙人。


    顾识殊还没有很清醒,却已经意识到了他的动静。


    魔尊将稍微脱离怀抱的人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抱着,随后吻了吻他的额头。


    不再是蓬松的毛发,重新是如月华般流淌的霜发,却不管如何,都是最熟悉、最亲近的人。


    无论变成什么样,他都喜欢。


    致他深爱的爱人。


    第37章 塔克修斯


    黑暗神塔克修斯缓步地走下纯金打造的台阶, 在他身后,方才还与他柔情蜜意的少年在金银珠宝的簇拥之下,眼里闪烁过一点困惑和失落。


    但黑暗神做事向来随心所欲,骤然从温情中抽离出来, 也不算奇怪。


    他想, 要做好攻略进度缓慢的准备, 要有耐心。


    他才不会像某些家伙那样沉不住气。


    年轻的圣子诺亚在心中盘算着, 至少走到这一步,已经足够顺利。


    成功引起了黑暗神的兴趣,恰到好处被英雄救美,又在“机缘巧合”之下留在了黑暗神的宫殿, 朝夕相处,享受暧昧和情意。


    万人迷光环的影响下, 他丝毫不怀疑自己的美貌和魅力。


    而当然,他还要立好人设,作为光明神教的圣子, 温柔纯洁又美好,足以激起任何种族内心最深处的保护欲, 成为他们内心深处的那道光。


    黑暗神几乎已经爱上他了,他绝对会。


    成功的芬芳是醉人的, 诺亚摇晃着杯中的葡萄酒,并没有多想。


    直到一束纯黑的魔力突如其来,刺穿了他的心脏。


    一大块纯水晶挖成的酒杯骨碌碌滚在地上, 赤红色的酒液洒出,落在圣子身上就像鲜血一样,和他心脏处涌出的血一样红。


    圣子伸出手捂住心脏,眼神中充满不可思议, 他死死地盯着逐渐朝他走进的神明,黑暗神塔克修斯。


    他镶嵌着金丝的靴子一声声叩响地砖,一双暗红色的眼睛俯瞰着他,像枯涸的血迹。


    半响,终于感慨道:


    “这才好看些。”


    失去意识之前,诺亚勉力催动了光明神教留给他的保命吊坠。


    他最后模糊不清地看到,眼前的黑暗神似乎想要给他最后一击,却忽然像是承受不了什么一般猛地收回手。


    塔克修斯暗红色的瞳孔里淬了火焰,此时痛苦地撕裂成两半。


    到…到底怎么了?


    诺亚试图理清情况,却无济于事。


    随着系统在脑中震响的警报声,诺亚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黑暗神殿之中。


    而远在万里外的光明教会,即将迎来圣子重伤、气息奄奄的坏消息。


    一场浪潮借此就要涌起。


    *


    塔克修斯是这个世界的神祗,和光明神并列,掌握着所有黑暗的力量。


    就硬实力而言,他并不逊于光明神,甚至隐隐有压倒之势。但光明神能够汲取信徒所奉上的信仰之力,两位神明因此算得上势均力敌,也不会没劲到找对方硬碰硬。


    在两个月前,他偶遇了教廷落难的圣子,并且救下这个容貌绝美的少年,允许他进入自己的黑暗神殿。


    圣子诺亚对此表示非常感激,要留下来偿还他的恩情。


    而他答应了。


    事情发生前,塔克修斯忽然感受到黑暗神殿中传来一阵异常的魔力波动。


    此时,殿内金碧辉煌,美的不可方物的少年眼中似有水雾,正欲拒还迎地看着他。


    在这般完美无暇的容颜下,黑暗神感到内心深处涌起强烈的情感。这是一种奇怪的情绪,以一种不容抗拒之势支配着他的行动,诱导着他对面前人的一举一动多有偏宠。


    有些人可能管这叫爱情。但就算它伪装得很像爱情,塔克修斯依旧能感到一丝奇异的地方。他试图和这股力量相互抗衡,可一旦有一点成效,便在圣子的眼神下忽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尽力地延缓这个过程,但是……


    再这样下去,他清楚他会爱上诺亚。


    塔克修斯不是所有时候都清楚有什么地方不对,正相反,大部分时候他的一举一动像是在雾中进行,任何事情似乎都不能深入思考。


    他只能够意识到面前的少年有那么多美好的地方,还有着像是一束光那样的善良和光明。就算抑制动心的速度,黑暗神也无法控制事情的走向。


    直到在偏殿,那座由一整块大理石铺就的华美石桌上,黑暗神发现了一本书。


    一本黑色封皮奇异的书,异常的魔力波动正是来源于此。


    这倒有些意思。


    大概花了小半个时辰,塔克修斯读完了这本黑书。


    随着阅读,他的神智一点一点清醒过来,之前那种不容置疑地支配他,并且伪装成爱情的情绪,此时逐渐从他的内心深处被剥离。


    黑暗神修长的手指拈着最后一页,暗红色的眸子一片清明,却冷得可怕。


    万人迷光环、系统、穿越者……


    被控制、被欺骗、和一个骗子共享思维、力量和权柄。


    世界意识在书页的最后用墨水写下请求帮助的话语,塔克修斯盯着书页看了看,却莫名地露出了一个捉摸不定的微笑。


    “稍等,”


    邪神细碎的黑发垂落,暗红色的眼睛深处仿佛有冰霜和雷霆,虽然在笑,表情却并没有太多改变。


    世界意识立刻意识到哪里不对,黑暗神却不等它重新写下新的字迹,直接阖上了书。


    他身上有不可抑制的力量,就像是来自被最深恶意笼罩的深渊。


    他向着主殿走去。


    黑书没有办法,来不及生气,就扇动着书页追随在塔克修斯的身后。世界意识仔细思考自己方才用文字和黑暗神的沟通过程。


    ——气运之子使用光环获得了盲目的爱,你要阻止他。


    黑暗神抬眸,散漫却危险:“当然。”


    ——但你得先伪装,不能被他发现,否则我来不及解决系统。


    塔克修斯虽然没有说话,却居高临下地看了它一眼,眼中有点嫌弃。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却并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


    他是不是根本就……


    黑书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和这个世界被系统认定为最大反派的黑暗神说话,那些向往温柔善良的破设定全是万人迷系统为了制造救赎的机会而强行附加的。


    真正的黑暗神才不在乎这个世界会不会毁灭,当然更不在乎它和系统的争端,不在乎其他的世界究竟命运如何。


    神明只是从容地走到了金色的宫殿上,而后,稍稍抬起手,便是代表破坏和毁灭的力量。


    这股力量直接穿透了神子的胸膛。


    却并没有一击致命。圣子诺亚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而塔克修斯只是稍稍皱了皱眉,即将再次尝试对他进行下一波攻击。


    这也太完蛋了。


    黑书从来没想到事情会在几息之间发展到这样糟糕的地步,快要急疯了。它疯狂地思考自己现下能够做些什么,最终在情急之下重新抽离出它的力量,任由万人迷光环的控制重新席卷了黑暗神的神智。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混沌的力量在塔克修斯的眼中交织着,他极力试图挣脱控制,然而万人迷光环重新席卷而来,


    恍惚之间,对眼前的少年下手似乎是一件极其不可容忍的事情。黑暗神不由自主地收回了即将发动的下一波魔力冲击。


    就是在那一瞬,少年被一股光明的力量湮没,消失在了黑暗神殿之中。


    好,现在就算是想要杀也来不及了。


    塔克修斯伸出一只手,轻柔地点了点额角,就算此时他的颅内有两种不同的思绪在冲撞,使他感到像闪电划过那样的剧痛,也并不过多地改变他的神情。


    一旦获得了清醒和自由,重新漫开的错乱也只是片刻,就被黑暗神肆虐的力量压制下去。


    神明冷漠地看着飘浮在背后的黑书。


    他并没有问为什么,对方有对方的立场,虽然他讨厌被控制的感觉。


    只不过,此时世界意识也该明白,他们需要好好再谈一次了。


    *


    “你这样不行,”


    黑书再次浮现出这样一行字,从谈论交易开始,这已经是它第三次这么说了。


    它终于意识到上一个世界的魔尊堪称守序,眼前这位才是混乱黑暗的代表,用维持世界的稳定和拯救他人作为说服他答应帮忙的原因,简直毫无意义。


    就连杀死光明圣子将要引起的惊涛骇浪,他也全然不在乎。


    就这一点已经足够让天道感到为难。


    上一个世界的进展顺利,但他却耗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系统所选中的新世界,此时进度又已经过去了大半,甚至圣子已经开始攻略黑暗神。这对系统来说,也算是不错的展开。


    希望塔克修斯伪装,便是要系统不至于太早发现,在它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和它对上。但此时黑暗神突如其来地袭击了圣子,却把局面推到了一个为难的地步。


    想必此时系统也是惊恐万分,困惑不已。


    若非……在上一个世界,系统的大部分力量被剥夺,已经是强弩之末,急需找到新的世界休整,以它的狡猾,它该是已经跑了。


    这个重整旗鼓的世界对于系统来说太重要,它暂时还在观望。再加上黑暗神最后的表现过于直接,显然和天道的想法背道而驰,竟有些洗脱了嫌疑。


    现在,世界意识必须为黑暗神的异常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在此之前,得先说服黑暗神。


    塔克修斯不置可否地看着世界意识化成的黑书。他其实并没有对方想象中那样不愿意合作,毕竟对于他来说,亲手杀死那个迷惑过他意志的存在也是他的愿景。


    但方法还值得商榷。


    要让圣子的攻略对象发现他的真面目,不就是为了将散失的气运归还于世界么?黑暗神十分遗憾地想,那为什么不直接把那几个倒霉鬼杀了。


    死人总不能提供气运吧。


    可惜他的提议都被否决了,天道在纸上划过的墨痕都显得有点歇斯底里,它绝望地写下一行字,又自己划掉。


    那行字是:有没有不那么丧心病狂的处理方法?


    塔克修斯却轻轻说:


    “我在想,你能不能……”


    书页警觉地晃了晃,似乎对黑暗神接下来要提出的建议感到十分警惕,然而他却不慌不忙地说出了剩下的半句话:


    “你能不能控制时间洪流?”


    第38章 昨日重现


    时间洪流?


    世界意识恍惚了一下, 这才想起来这个小世界有这么一种特殊的存在,几乎能算得上这片大陆一种特色的自然灾害。它出现的频率虽然不高,却也到处都有它的亲历者。


    有人说时间洪流像是一个洞口,透过洞口看到的是一条银白色的明亮河流。他刚想再细看, 就被这个洞口吞噬。


    不过, 这只是在他的视角下, 在外人的视角下, 只不过是一阵白光没过,几乎看不出什么端倪。


    说这话的老头已经度过了最后的恢复期,冲着身边的妻子爽朗地笑了笑:


    “她当时看到我逐渐变成小孩,也吓得要命。而我呢, 我还冲她大喊大叫,要她这个老婆婆把我的父母给还回来, 哎呀呀,想起来真是好笑,还好我在她身边啊。”


    也就是说, 这种来源于世界不稳定性诞生的类似缝隙一样的存在,会把被它吞没的任何存在随机更新成此前任意一个时间点的他。


    首先改变的是记忆, 其次是容貌。


    在一段时间后,受影响的人才会逐渐变回原样。至于是多久, 短则数个时辰,长则远超人类寿命的数千年,根据种族而变, 交给命运安排。


    “虽然听起来不是个好主意,但是——”


    塔克修斯用指背叩了叩眼前黑色的书本,“按照你书中的预言,此时圣子对我的攻略已经差不多过半, 我绝对不可能在这种时刻伤害他。”


    “若非我因为你的影响清醒过来,就一定是什么干扰了我的思绪,让我骤然失去神智。”


    虽然一开始觉得打造这种巧合太过离谱,但天道不由自主也深思起来。


    似乎……有几分道理?


    时间洪流是世界本源的力量影响下出现的,因此可以说是对万事万物都一视同仁。


    在最有名的事件中,昔日的太阳神赫尔利斯在时间洪流的影响下记忆紊乱,以至于亲手杀死了他的配偶,也就是彼时的精灵女王拉狄娜。


    这直接导致绝望的神灵在复原后亲自走向灭亡,精灵族明暗的对立也由此发生。


    毕竟,就算是神明也逃脱不开命运的安排。


    而此时,冥冥中平衡一切的命运就以黑书为载体出现在黑暗神的眼前。世界意识思来想去,竟越想越觉得用时间洪流为借口,一切姑且算是有了个合理的解释。


    见黑书上没有浮现出更多反驳的字迹,塔克修斯知道,它或许同意了这个法子。


    “当然,”新的墨痕浮现,“要保留你的记忆。”


    “废话。”


    塔克修斯笑了笑,“还有力量,我可不想平白无故地回到过去。”


    “但是你……真的能做到让圣子和系统相信吗?”


    “这点你也该清楚才是,”


    塔克修斯低着头,神明纯黑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暗红色的眼睛,他看上去就像是标准的邪恶本身,没有怜悯,没有所有带有善意的情绪,高高在上,那是上位者的眼神,


    “我曾经是什么样的,难道洞察一切的你不了解吗?”


    *


    要伪造黑暗神是被忽如其来的时间洪流冲坏了脑子,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更遑论伪装之后,对方会不会信。


    但塔克修斯从时间洪流中从容地走出时的样子,还是让黑书都有点不敢置信。


    若说神明形态的他像是一块锋利黑暗的黑曜石,如今的他就是表面漂亮却暗藏危险的一块……


    酒心巧克力?


    危险的气息至少看上去一洗而空,流淌的黑发原先令人想到蔓延的黑暗,此时却带有一点柔软,驯顺地垂在年轻恶魔的肩侧,配合着他的眼睛,闪烁如成色最好的石榴石,熏染如馥郁醇厚的葡萄酒液。


    那双眸子中此刻流露的,是狡黠和怀念。


    “我没想到还有变回恶魔形态的一天,”


    塔克修斯感叹道,“果然,过去的时光就是永远过去了,即使对神明来说也一样。”


    他此时的气质和原先截然不同,唯有细看,才能感受到黑暗神与这位年轻恶魔一模一样的赤红色瞳孔中的神似。


    年轻的恶魔看上去就是那种聪明且狡猾的客人,很讨人喜欢,常出现在魔界的各类酒馆,风流又危险,身上带着玫瑰花香。


    他的力量说不上强,反而是恶魔中较为微弱的一阶,可若是想要抓住他,绝对不简单。


    这就是黑暗神倒退千年的样子吗?


    不过……倒是很有说服力,简直算得上时间洪流大成功。若是顶着这样一副皮囊,演戏大概也容易得多吧。


    黑书定了定神。


    它在纸上写下“塔克修斯”的斜体神名,却被恶魔伸手按住纸面。黑暗神顶着这副模样,实力却一点儿也不减,性格的恶劣一分未变,他的手下涌动着黑暗的力量,硬生生遏制了世界意识往下写的墨迹。


    明明这些黑暗力量也来自世界本源,却已能为他所用,反过来违抗本源。


    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抵住嘴唇,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现在开始,我是恶魔塔尔。”


    这个名字已经被遗忘了千年,此时却重新被念出来,微微带一点甜腻,是塔克修斯不会再用的腔调,在恶魔身上却危险又吸引人。


    好、好吧。


    少顷,他移开手指,而黑书上重新落下笔墨,是他预期得到的称呼:


    “塔尔,接下来需要让圣子见到你这副模样,”


    世界意识这才想到些什么,开始有点犯难,


    “但圣子此时在大陆中心的光明教会,你怎么可能以这样的身份过去……”


    “别担心,”


    角色扮演是会成瘾的,塔克修斯飞快地适应了自己的新……该怎么说,旧身份。他弯起唇角时瞳孔也会微微竖起来,象征恶魔身份的犄角略微晃动着,笑容像是蜜糖,


    “契约书已经重见天日了,我想,不久以后,我就会出现在教廷中某个人面前。真是荒唐,何其野心勃勃,他的灵魂一定已经摇摇欲坠,辄待被拖下深渊。”


    “契约书?”


    神明可不会随便将自己的命运和某个召唤咒术绑定在一起,这听起来像是恶魔爱玩的把戏。


    “是啊,”


    塔尔的笑意更加浓郁,他垂下眼睛,低声说:


    “召唤几千年前的我的那张……契约书。”


    *


    教廷位于王都的中心,那是一个白鸽环飞的所在。每一日,清晨熹微的光伴随着高级神官登上白塔的最高处,引导教士们一同为了光明祈福和祷告。


    往下看,是刻印着玫瑰图章的广场,这里一年四季都焚烧着不灭的圣烛,氤氲着洁净的气味。广场正中央的喷泉在灼热的阳光下,溅开钻石般明亮的水滴。


    然而,这一天,无人有心欣赏这样的风景。


    人们窃窃私语,流言像是长着翅膀的乌鸦那样,不仅仅在光明教廷的内部飞翔,还在整个国家盘旋,发出嘶哑难听的怪叫。


    据说光明圣子忽然传送到教会的早祷现场,浑身是血,气息奄奄。


    据说神官们启动了数百年难得一见的典仪,恳请光明神降下神恩拯救圣子。


    据说教皇的怒意有如雷霆霹雳,要将这件事追究到底。


    秘银铸就的大门上盘绕着玫瑰,此时死死锁住,教廷禁止所有外人人士进入,可相关的讨论仅仅用了一上午便演变得愈加剧烈。


    人们众说纷纭,所有的流言在此刻疯狂蔓延,不论是否真的和事件相关。


    不知为何,一个此前从来没有被人注意过的说法,逐渐被挤上了风口浪尖:


    教廷的大主教埃德温是一个骗子,他隐瞒了自己不堪的出身和卑劣的血统,这才激怒了神明,招惹了这一出祸端。


    人们紧张兴奋地分享见闻,虔诚的人聚在一起祈祷,祈求光明神原谅这些妄议者的罪过,保佑圣子的安宁;而聪明的人却隐约能感到这些人的背后,站着更加庞大的力量。


    “先生,”


    他们颇有深意地笑着,勾起你的兴趣却不继续,只是冲你摆摆手指,


    “我可不敢再讲下去,但我们这位好主教的事情,不久后就会举世皆知了。”


    *


    埃德温此时正跪在光明神的塑像之前,在他的背后,同时跪着一大批圣职者,或是捻动着玫瑰念珠,或是捧着秘银十字,都在虔诚地祈祷着。


    祈祷在此时绝不是优先级,毕竟,教廷此时的当务之急是举行典仪请求神恩。


    可身为王都的大主教,他却被隔绝在典仪之外。


    教皇看向他的眼神复杂而隐含着一点怜悯,却还是毫不容质疑地命令他离开仪典现场,他是这么说的,请求神恩的典仪上必须纯洁无暇,容不得一点污秽。


    “虽然……”


    教皇顿了顿,缓和了一点语气,


    “流言未定真假,但我们不能冒险。你对教廷的贡献,光明神也会看在眼里的。”


    风暴中心,埃德温的手却依旧很稳。他跪在大法堂光明神的雕像之前,闭着眼睛,一粒粒转动着手中的玫瑰珠,感受珠串在手中粗糙地摩擦,留下香膏的气息。


    他的身上是一件纯白色的主教大氅,象征着崇高和纯洁。法杖此时用不上,横在他膝盖之前,杖上那颗鸽血般殷红的红宝石依旧熠熠发光。


    直到傍晚五点的钟声响起,白鸽回巢,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神殿内只留下闪动的烛火。


    他才睁了一下眼睛,灰色的瞳孔像是最深沉的雾气,不见任何情绪。


    “诸位,”


    他低声对后面跪着的教众宣布,


    “祷告在此时就可以结束了,若是有要走的,此时便离开吧。”


    这批人本来就不是什么教会的核心人物,如今主教发话,竟也陆陆续续走了几个,但剩下的人依旧很多。


    虔诚、驯顺、毫不保留,这是他们的特征。


    埃德温也没有走,他环视了一圈,见没有人再抬头,便又重新跪好。


    圣子尚未醒来,他必须一直跪下去。


    *


    直到夜半,才有人来圣堂通报。


    典仪很成功,光明神的神力治愈了圣子诺亚大部分的伤口。但此时圣子仍旧是虚弱的,导致他受伤的是异常强大的黑暗力量,就算是神力也无法一次性驱除。


    但总而言之,已经不必再为圣子的性命安危祈福。


    “吾神保佑。”


    人们纷纷合拢掌心,在胸前赤诚地感恩光明再一次的垂恩。主教当然也是如此,他在人群的注视下抬高了权杖,涌动着的光明的力量席卷了大部分的疲惫。


    不过,他没有治疗自己。


    这也是情有可原。


    不论外界的传言是否为真,没有保证光明圣子的安危,这沉甸甸的过失依旧落在大主教的肩头,他此时算是待罪之身,默然接受着所有加诸于身上的罪责,等待着宣判。


    有些人看向埃德温的眼神是怜悯的,有些却是赤.裸裸的怀疑。


    主教却像是没有感知到这些目光一般。他跪了足足一天,双腿麻木,此时一阵阵泛起刺痛。然而他的神色依旧平静,眼中是没有一点风吹动的灰雾。


    直到他回到自己休憩的寝室,坐在鲜红色的天鹅绒帷帐边,从书堆中抽出一本陈旧的书籍。


    书籍摊开,静静地躺着一张暗黄色的纸张。


    上面记载着一个召唤法阵。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眸中的浓雾终于涌起,深沉的野心终于一窥无遗,所谓的平静无波和引颈就戮,都是假象。


    事实上,从最低微之处开始,他已经走到了这里,取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权柄……


    他将要继续向上攀升,决不甘心倒下


    就算是灵魂,也并非不可牺牲之物。


    第39章 深渊巨龙


    教廷中心, 纯白的帷帐层层叠叠地笼罩着中心的泉水,面容娇艳如玫瑰的少年睁开眼睛,看着空空荡荡的身侧,眼中闪过微不可察的一点失落。


    没错, 他就是被教会倾尽全力救回来的那位尊贵的人物, 圣子诺亚。


    此时, 少年微微蹙着眉, 在外人眼中愈发显得柔弱,需要保护。


    但他的身边分明空无一人。


    诺亚在心中问系统:“祂走了吗?”


    系统无机质的机械音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检测到光明神已经离开。还有,宿主,我必须提醒你, 光明神并不在此次的攻略任务之中,请宿主不要分散精力。目前弄清黑暗神攻击你的原因才是关键。”


    诺亚咬住嘴唇, 直到嘴唇泛出漂亮的红色。


    他不得不承认,系统在某些方面是对的。但他却并不愿意完全承认系统的权威。


    方才,在濒死的半梦半醒中, 他见到的那个高大俊美的神明,在见到他的第一刻起, 眼中闪过的一丝惊艳之色,他不会错过。


    就算是光明神也是能够被万人迷系统影响的。


    而拿下这样一位地位至高无上的尊贵神明, 对于诺亚来说,更是不可多得的诱惑。


    诺亚的真名当然不是诺亚,他来自另一个世界, 却在死亡后被“拯救反派系统”所绑定,系统承诺他,完成所谓的攻略任务,就能让他在原本的世界复活。


    当然, 要是他愿意留在所谓的攻略世界中,或是继续前往下一个世界,也任他挑选。


    对于诺亚来说,他自然直截了当地放弃了第一个选项。


    在原先的世界中,他被判处死刑,已经名声扫地,许多人对他恨之入骨,若是复活,几乎可以说是百无一利。


    他原先的工作概括起来就是诈骗,利用温言软语骗走人们的钱财,利用诱人的话语赚来巨额的利息……因此,他也自认为已经领略过那个世界最纸醉金迷的一面,登上过最高点。


    他喜欢在这种刺激感中游走,也自诩能力出群,可惜最后还是留下破绽,锒铛入狱。


    这不是他的问题。


    诺亚在得到万人迷系统后才终于明白,他只是缺少了一个完美发挥的工具。


    这才是最理想的诈骗手段,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甚至不需要动脑子,就能够满足他的一切欲望。


    但系统却对他多有限制,明明他可以把身边所有人都骗得团团转,将那些人的家底都压榨干净,却不得不听从系统的指示,被催促着挨个攻略所谓指定的人物。


    诺亚再次闭上眼睛,低声对系统说:


    “你从来没有提过如果任务失败会怎么样,但黑暗神出手攻击我时,你听起来非常惶恐,甚至一度想要逃走。”


    “我猜测,你害怕的并不是我被黑暗神杀死,而是某些外来力量的介入。但你没有真的逃跑,这是为什么呢?”


    若是系统有表情,此刻大概是悚然一惊。


    “现在的情况对你来说,应该很糟糕吧,”


    万人迷系统当然不能对系统本身进行影响。此刻,它看着少年有些扭曲的面容,不由得感到事态在朝着它没有预料到的地方滑落,


    “你很虚弱,当然,我们应该合作,但是我希望你承认,此时……主导权在我的手上。”


    *


    世界意识若是知道它的死对头此刻也面临着队友不配合的困境,不知道是否会感到一丝宽慰?


    但塔克修斯……不,此时自称塔尔的恶魔却依旧悠然自得。


    他口中的召唤尚未发生,黑书有点着急地将书页翻来翻去,尽管神殿中根本没有一点风。


    契约这种直接刻印在灵魂上的存在,甚至能够逃过世界本源窥探的眼睛。


    “别着急,”


    塔尔安慰它,


    “何况,我们还有一位客人要来访。”


    客人?黑书终于消停了些许,随后又疯狂地扇动着书页飞到恶魔的眼前。


    它大概之前没把心思放在其他事情上,但对它来说,世界就是一本方便查阅的书,所以它只是稍微看了看,便知道了黑暗神口中的访客究竟是谁。


    墨迹颜色之深,几乎要穿透纸背。


    “黑龙阿德莱德马上要到黑暗神殿了?!”


    没错,即将到访的客人就是圣子诺亚此前的攻略对象之一,被称为来自深渊的巨龙的庞大存在,阿德莱德。


    传说只要阿德莱德张开翅膀,周围的二十个城邦都会立刻失去白日,被完全地遮蔽在阴影之下。


    教会无法隐瞒圣子遇袭的消息,毕竟他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传送到圣堂之中,虽然大部分是教内人士,但总有些外人也获准在此处祈福祷告。


    这个消息如今已经飞向了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当然,和消息所绑定的还有教廷在匆忙之下放出的关于袭击者的消息:


    一股精纯的黑暗力量,教廷是这样描述的,属于邪恶之首,令人胆战心惊。


    指向性很明确。


    说句实话,黑暗神塔克修斯为不少和他无关的事情背过锅,不过他也不是很在意。


    然而,这件事情确实是他做的,并且将源源不断地制造连锁反应。此时气势汹汹地赶到黑暗神殿的黑龙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在它的视角下,圣子早就和它结为一生的伴侣,只不过迫于身份无法真正伴它左右。此时伴侣被袭击,它怎么能不来找传说中的罪魁祸首问个明白,乃至于打一架。


    唉。


    恶魔的红瞳流露出一点漠然和嘲讽,这也就是这头蠢龙会做出来的事情。明明知道打不过……


    低头看向黑书,字迹上沁着大滴大滴的墨水,世界意识似乎被这个消息砸的有点来不及反应,半响才写下:


    “和气运之子的攻略对象见面,应该小心谨慎,借助各种方式使其发现外来者的真面目……”


    黑暗神殿的大门轰地一声被撞开,发出惨烈的崩塌声。


    黑书的字迹顿了顿,有些写不下去。


    塔尔安抚地摩挲了一下书页,他朝着黑书弯起眼睛,露出一个狡猾又游刃有余的笑:


    “阿德莱德此时出现在这里,对我们也有助益。何况,你不是担心我能不能演好吗——”


    “现在就演给你看。”


    巨龙扫过了它的尾巴,尾巴上的鳞片一枚枚扎在一起,锋利如刀,几乎没有任何术法能够击穿这层皮糙肉厚的护盾。它庞大的身躯不太容易从门经行,此时愤怒地摆尾,神殿的墙又倒下一片。


    随之而来的是缠人的束缚咒语。这是塔克修斯之前为神殿修建的,他才不喜欢被打扰。


    不过并没有花太多心思的法阵也就困住了巨龙一丁点儿时间,它还是挤挤挨挨地扫过一大堆东西,最终愤怒地撞开了主殿的大门。


    自然,到了这里,就算是阿德莱德,也有许多无法破坏的东西。


    考虑到待客的可能,黑暗神殿的空间无限地向四周伸展,高大的立柱撑起一片漆黑的天穹。这终于不再使得黑龙感到局促,甚至能完全舒展它的翅膀。


    它气势汹汹地嚎叫了一下,虽然有点虚张声势的意思。


    “塔克修斯,我听说你——”


    那双金色的竖瞳滚动着,在殿内寻找黑暗神的影踪,却在终于目睹到他此时模样的那一刻猛然止住了声音,巨龙的脸部抽动着。


    阿德莱德此刻正陷入混乱,可以这样判断。


    怎么回事,在黑暗神殿宫殿中却不见那个高高在上性格恶劣的神明,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只低阶恶魔。


    “我?”


    有着柔软黑发的年轻恶魔怔愣在了原地,恶魔的眼睛就是巨龙最喜欢的那一款,像是闪闪发光的石榴石。他看上去真好看……


    不对,阿德莱德开始感到困惑,这只恶魔他从未见过,却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而恶魔指了指自己,有些不确定地询问,


    “我不叫塔克修斯,阁下,我的名字是塔尔。您是来找我的吗?或许您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什、什么?


    巨龙迷惑地嘶吼了一声,它凑上前嗅了嗅眼前自称塔尔的恶魔,龙息像是一场小型风暴,刀子般刮在人脸上。好在塔尔姑且算是站稳了。


    怎么说呢,这味道陌生中又带着一点熟悉,令它感到深深的迷惑,不过,它发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空气中那硫磺般流淌开的气味,岂非是一个时间魔法的遗迹?


    阿德莱德是来自深渊的黑龙,而龙族的祖先曾和时间领主打过交道。眼前这只黑龙的母亲就是大名鼎鼎的时空巨龙菲娅,可惜已经在人族的围剿中死去。但她的孩子还是继承了她关于时间的天赋。


    也只有龙族能够不借助任何仪器精确地探测出时空洪流的痕迹了,对于其他人而言,哪有什么硫磺般的气息,倒是龙息的气味不那么让人愉悦。


    不过塔尔还是彬彬有礼,他看似很友好地询问:


    “或许阁下能够帮助我理清现在的情况?”


    巨龙凑近时尾巴往后一缩,阿德莱德犹疑不定地盯着他看,兽类的竖瞳离他很近,一眨不眨,像是在研究什么危险物品。


    “你有没有听过‘塔克修斯’这个名字?”


    “我挺喜欢这个名字。”


    没有然后了。


    恶魔毫不掩盖自己的不解。数千年的生命告诉阿德莱德,不论和看似多么弱小的恶魔打交道都要谨慎,何况,如果面前的恶魔不是塔克修斯从什么地方搞来的私生子,再加上时间洪流的痕迹,那恐怕就只有一个可怕的可能。


    他就是……过去某个时刻的黑暗神。


    阿德莱德从来没有听说过黑暗神的过去,当然啦,他们打过交道,勉勉强强算是认识,或许黑龙还稍微高估了一点他们的友谊。、


    但是,关于黑暗神诞生的传说有无数种,没有一种真正解释了他的出现,也没有真正令人认可的合理的过去。


    他似乎在某一天忽然出现,具有神格,拥有神明,有着无匹的实力,性格还很恶劣。黑暗神殿夹杂着不可估量的魔力缓缓升至天穹,从此,光明被蒙上一层阴霾。


    虽然本来是抱着替恋人报仇的心态来找场子的,但是阿德莱德此刻却被更新鲜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多大的新闻,黑暗神被时间洪流挑中,成为数百年来第一个被打回过去的倒霉神明。


    而此时他甚至不是一个强大的恶魔。


    出于某些心态,巨龙伸出爪子试图按住塔尔,却被恶魔灵巧地闪开。虽然没怎么认真,但阿德莱德还是为自己的失败感到一点懊恼,明明他现在是很弱的存在……


    塔尔的眼中漫开一点赤红,躲开巨龙的攻击显然花费了他很大的精力。


    他露出警惕和敌视的眼神。


    阿德莱德讪讪地缩回爪子,他可不想趁人之危,反而惹下祸患,等到黑暗神恢复原样时再来找它报复。


    而它也不是很对杀死黑暗神的计划心动,虽然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大概有很多人会这样想。


    塔克修斯曾经对它有过恩情,它不至于恩将仇报。


    虽然此时它的寻仇计划莫名其妙地被打断成这样。


    “呃,”


    黑龙转了转瞳孔,还是勉勉强强按照原计划问了一句: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很好看的人类,他身上有光明的气息?”


    “……见过。”


    没想到真的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阿德莱德完全懵了,过了一会才继续问:


    “你,不会真的是你把他打伤了吧?”


    塔尔看上去有点苦恼:


    “我不认识他,但他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当然向他发起了攻击。我想那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光明的力量对于我们这个种族来说不是很好受。”


    也,也是。


    满腔的烦躁似乎又找不到抒发的点,黑龙急躁地拍了拍翅膀,却听见面前的恶魔低声补充道:


    “但那时候我的力量似乎很奇怪。”


    奇怪?


    阿德莱德正想细问,恶魔却忽然流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等等,”他说,“有人在召唤我?”


    从那以后大概就过了一秒钟。


    一道耀眼的红光闪过,塔尔瞬间从黑暗神殿中消失,不见踪影。


    “什……”


    黑龙望着空空荡荡的神殿,忽然感到有点欲哭无泪。它整顿了一下自己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在这里造成的破坏。


    就像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样郁闷。


    它头也不回地顺着来时的窟窿向外挤了回去,又扑扇着巨大的翅膀向着某个方向飞去。那当然是人类王城的中心,被称为世界的冠冕的光明教廷所在的地方。


    身为负责任的伴侣,阿德莱德绝对不能在恋人需要它的时候寻不见踪影。


    于此同时,抱有和他一样想法的那几位,也在赶赴教廷的路上。


    虽然这对他们来说存在着一定的风险,圣子也曾经垂泪告诉他们,出于责任,诺亚只能秘密地和他们约定终身,直到他在光明教会的职责到了尾声。


    但是,哪怕是见他一面也好。


    抱着这样的想法,王都迎来的不速之客,足以酝酿出整片大陆的风雨。


    第40章 恶魔契约


    室内的烛火忽明忽暗, 顺着羊皮卷上的标注按照特定的排列立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埃德温原本就有紧锁门窗的习惯,此时放下教会深紫色的帷帐,室内便一丝风也漏不进来。


    他的动作算得上一丝不苟,画出来的召唤阵和契约书上没有一点差错。摇曳的烛火映照着他的半边脸庞, 另外半边则陷于阴影之下。


    无论如何, 灰色的眼瞳就像是永远不会被照亮, 此刻更像无尽的漩涡。


    主教跪在地上, 点亮了最后一只蜡烛。随后,他感到方才用银匕首划开放血的伤痕开始隐隐发热,左右手心的那枚银币,此刻像是被融化那样滋滋作响。


    但就算如此, 他还是将它握的很紧。


    地上的召唤阵发出明亮的红光,血液在地上本已经近乎干涸, 此刻却新鲜一如刚从血管中涌出。


    然后,所有的蜡烛都熄灭了。


    黑夜早就已经降临,但埃德温第一次感受到了黑暗的厚度。在面前浓稠的黑暗中, 他听见了脚步声,虽然很轻。


    有什么东西是活着的, 和他共处一室。


    四周静悄悄的,直到埃德温被找到。


    就像是心脏忽然被死死攥紧, 当恶魔的指节碰到人类主教的脸时,他还是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心悸。


    这并非是情绪上的反应,而是生理程度的抗拒。


    魔鬼厌恶被直视。


    埃德温勉强回忆起书上的内容, 闭上了那双灰色的眼睛。他感受到恶魔的手指在自己的面部游走,逼迫他略微仰起脸,将自己的模样完全展露出来。


    对方在打量他,他极力使自己显得谦恭和谨慎, 却听见了极其轻微的笑声。


    “光明教廷的大主教……”


    像是嘲讽,又像是自言自语,他听到眼前的恶魔评价道,


    “你有一个注定堕落的灵魂,它渴望的是这个世上最重也最轻的东西。别再假装谦卑了,你丝毫不信仰神明,欲望和野心都永无止息。”


    在这种场合被提及地位并不是什么好事,反而更强调了此情此景的荒悖。


    “既然你有求于我,那么,提出你的愿望吧,亲爱的主教,”


    埃德温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似乎超出了他的预期,事情朝着某个不可预料的方向滑落。


    但目前的一切进展都很顺利,他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所以他说:“我有一些敌人。”


    他又听见了一声轻笑,尾音微微带点甜腻和遗憾,脸部的皮肤被暧昧地摩梭着,


    “恐怕不止。”


    “是的,”


    埃德温承认,“目前看来局势还能接受,但我不确定某些事情被揭露后……我的处境到底会有多糟糕。”


    就算闭着眼睛,他也能感受到对方视线的重量。


    他的秘密是不是已经被看破了?


    室内的蜡烛熄灭了,本就是一片漆黑,即使他睁开眼睛,也不一定能看清眼前的恶魔。


    但主教还是微微颤动着眼睑,悄无声息地送出了窥探的目光,却径直对上了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


    不管怎么样,埃德温抿着嘴唇,没有听到回应,就接着往下说。


    “我必须摆脱现下的处境,紧握如今的权柄,并且,攀登到比现在更高的位置。”


    “容我提醒您,”


    恶魔用了敬称,却听不出有多么尊敬,只觉得是对他的调侃,


    “红衣主教的位置之上,可就只有教皇了,还是你有更大的野心?”


    “……王室。”


    埃德温低声说,脸上的神情仍旧不变,从主教走到教皇这部台阶,要登顶已经极其不易。


    而他似乎没有认识到自己说出了多么可怕的话。


    他听见面前的恶魔忍不住发笑: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有那么多敌人了。”


    “好吧,”


    魔鬼的手指再往下一点就要触碰到他的嘴唇,埃德温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这样亲近,此刻强行抑制住了自己闪避开的冲动,保持着跪姿,连脊背都依旧挺直。


    “和恶魔做交易可是要付出代价的,敬爱的主教,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这是在谈判,当埃德温认识到这一点时,浑身都绷紧了。


    虽然,对于这个问题,他所担心的并不是自己能保留多少,而是自己能给予多少。


    “全部,”


    主教终于坦率地睁开了眼睛,灰色的瞳孔像是炽热的燃烧诞生的烟雾,无休无止地蔓延开来,


    “我现在有的,我将要有的,我完整的灵魂,任凭你索求。”


    好一番宣言。


    显然,现在就连面前的恶魔都对“不择手段”四个字有了全新的认知。


    恶魔,不,塔克修斯轻柔地打了一个响指。


    埃德温感到浑身都在发烫,甚至能听见血液沸腾时发出的声音,他攥紧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松开,银币掉落,却没有听见落地的当啷声,而是出现在了塔克修斯的手心中。


    他打量着这枚银币,上面有此时执掌帝国的国王的脸。


    恶魔接过银币的那一刻,便象征着他接受了召唤者的条件。现在,他们的灵魂已经被一个交易绑定在了一起。


    主教非常明确地感知到自己的灵魂与对方建立起了链接,这种奇异的感觉令他忍不住用手覆上了心脏。


    埃德温知道:契约是无法撤销,无法改变的。


    但很遗憾,只是表面上这样而已。


    先不论塔克修斯作为黑暗神,这张针对恶魔塔尔的契约书对他早就没有效用了这件事,就算有效,以他的实力,动动手指而言就能将灵魂契约改写。


    就恶魔塔尔而言……


    埃德温忽然抬起眼睛,他眼中的热度尚未褪去,却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恶魔。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种赤.裸裸的预感终于滚烫地顺着他的脊背往上爬。


    “你……”


    “被发现了啊,”


    恶魔勾起嘴角,他赤红色的瞳孔在黑暗中闪烁着,像最澄澈的葡萄酒液,而埃德温终于意识到了一直以来萦绕着他的困惑所在,一向冷静自持的主教瞳孔微微缩紧。


    塔克修斯摊开手,面露遗憾之色,却只是浅浅地浮在面上,不是真心这样想:


    “很遗憾,主教,我想你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召唤对象。”


    这点埃德温此时此刻已经意识到了。


    灵魂链接的那一刻,他就切切实实地感知到了对方灵魂的力量,不是他所期望的领主级别以上磅礴的魔力,比那要弱小,弱小得多。


    眼前这只恶魔伪装得很好。


    这张契约书来自教廷藏书室最深处的旧书夹层,满足了一切召唤古老恶魔的需要,像个禁忌的秘密。


    方才的对话和试探都无比真实,再加上契约书上的记载,他根本没有怀疑过对方的实力。


    可是他如今无比真切地察觉到,对方的气息甚至可以用微不足道来形容。


    他只不过是一只低阶恶魔。


    教廷中的神官都是人类,通过祷告借助光明神的力量,本身的职权就是和恶魔对立。虽然身为人类,难以和高阶恶魔对抗,但是低阶恶魔为害世间的情况,却归属教会的管辖之下。


    恶魔的等级划分很严格,各阶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壑。


    就在主教居住的白塔向下看,那片终日氤氲着圣洁气息的广场,已不知烧死了多少低阶恶魔,成为了他们最终的葬身之地。


    这是一场骗局。


    而埃德温就是那个受骗的人类。他的灵魂现在和一只弱小的恶魔绑定在一起,不仅对他毫无助益,甚至使他的处境变得更加严峻。


    他甚至不能伤害对方,连间接考虑到这点都不被允许。


    塔克修斯颇具兴味地盯着对方的脸色。实话说,方才这位主教的表现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的野心就像是一捧烧尽一切的烈火,灵魂也因为这种炙热的温度而闪烁出决绝的光芒。


    知道自己所希求的一切都成为泡影,只是恶魔的玩笑,他会怎么想呢?


    主教的脸色苍白,恶魔的实力很好,他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目光中不可避免闪过的动摇和脆弱之色,这是人类的天性。但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埃德温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接受了事实。


    他听起来很疲惫,眼瞳重新被晦暗的灰雾盖住,


    “……你想要得到什么?”


    塔克修斯信口扯了一个谎言:


    “和你一样,主教,我也有一些不愿意被他们找到的敌人。”


    年轻恶魔的轮廓此时在主教适应黑暗的眼睛中清晰,埃德温垂下眼睛,手指扣住掌心,深深地嵌入皮肤,留下暗红的血痕。


    但他知道有些错误无可弥补,只能接受且反省。


    “契约书有个关于距离的条件不是么,”


    不用回忆,这张契约的种种信息就映在恶魔的脑海之中,他带着恶意轻声说:


    “恐怕你不得不在教廷内部藏匿一个恶魔了。”


    这本来就是黑暗神真正的目的,黑书催促他到圣子面前,尽可能展现自己的无害,阻止所谓的系统。为此,塔克修斯需要一个混入光明教廷的契机。


    尤其重要的是,这个契机必须和圣子无关,以显示他此时的状态和编织好的谎言一样无懈可击。


    不过埃德温确实给了他很大的惊喜。


    主教的灵魂和他隐忍沉静的外表完全是两个极端。单单看着这位接近教廷最高处的“信徒”,似乎所有关于虔诚的美好形容词都能加诸于他的身上。而他尚且年轻,就能将光明神从指缝间漏下的那一些恩赐运用得炉火纯青。


    恐怕现在的教廷之内,只有教皇和骑士长的实力能够稳压埃德温一头。


    他的灵魂却持续而猛烈地灼烧着,以一种决绝的姿态闪烁着光芒。


    如此耀眼的灵魂,塔克修斯想,不论他召唤出哪一个领主级别的大恶魔,恐怕都抗拒不了这种诱惑吧。但很可惜,主教找到的确是他的契约书。


    当年匆匆写下召唤自己的契约的塔尔虽然实力不足,但在伪装等生存技巧上却有着惊人的天赋。所以他的契约书从头到尾透露出一股强大恶魔领主的气质。


    他当时留下契约的目的是……


    塔克修斯猛然止住了思绪,顺着思路想下去,是一些他并不愿意在此时触碰的过往。


    他只是凑近了沉默的主教。


    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了。眼前的恶魔狡猾又残忍,就像某种兽类,但他有一双漂亮的石榴红眼睛,这双眸子足够他去迷惑人心,盯着久了,就觉得莫名像是酒后的微醺。


    塔尔算是彬彬有礼地对埃德温微笑了一下,


    “我们还没彼此介绍呢。你可以叫我塔尔,恶魔塔尔。”


    一个没有听说过的名字,不属于任何一柱领主以上的恶魔。、


    主教此时已经站了起来,看不出他对自己按照典仪跪着,却最终召唤了一只低阶恶魔有何感想,但他的语调已经完全平复了:


    “我的名字是埃德温,如你所见,是这里的主教。”


    “你……”


    他此刻倒是对过于接近的距离有反应了,有点抗拒地后退了一点。


    “我所能够做的,是让你待在我的房间里。教会的其他任何地方对你都不够安全。”


    主教这么安排挺好的。


    塔克修斯想,虽然他打算明天一早就在教廷里散散步。


    有些事情并不适合在疲惫的当下深究。当星轨逐渐滑落到天际的另一侧时,室内的人类和魔鬼在静默中莫名地达成了某种和谐。


    埃德温放下了四柱床深色厚重的帷帐,这遮盖了在帷帐后面恶魔的身影,虽然相对于假装它不存在这个尝试,这样做还是有点无力。


    塔克修斯也体贴地没有点出主教的气息平稳到异常,显然没有入睡。


    在疲惫的情况下彻夜未眠大概不太好受。不过塔尔作为罪魁祸首确实没什么愧疚之心,他不是很在乎。对于主教来说,反正他们不能伤害彼此,这事也无法改变。


    这就是人类和恶魔相处的第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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