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光明主教


    第二天的晨祷依旧是埃德温大主教主持。


    塔克修斯并不需要睡眠, 恶魔的休眠期远比人类来的宽容得多。在黑暗中,他将整个房间收于目下,包括主教镶嵌着红宝石的权杖和那张记载着恶魔召唤方法的契约书。


    黑暗神勾了勾手指,陈旧的羊皮纸就来到了他的手上。那是千年前的笔墨, 已经黯淡得不成样子, 塔克修斯本以为这东西会永远地遗失在历史的陈迹里, 没想到还有再次见到的一天。


    说不上什么心情, 更接近于复杂的情绪。


    已经过去很久了。


    塔克修斯手中的卷轴像是被看不见的黑色火焰点燃那样,顺着边沿被一点点向内啃啮,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这是某个名为塔尔的恶魔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现在从这个世界上彻底销毁。


    就算是恶魔, 也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召唤方式泄露于世间,毕竟和人类做交易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大多数的灵魂没有丰盈到能够满足魔鬼的野心。


    而低阶恶魔本身并不具有太多魔力,很难满足许愿者奇奇怪怪的要求,还会有被教廷捉住送上火刑架的风险。历史上召唤恶魔的故事里从来只有领主以上的魔鬼, 费劲周章在世间留下一张低阶恶魔的召唤书,这是不可理喻的行为。


    有那么一瞬间, 在塔尔的皮囊之下,流露出的并不是年轻恶魔玫瑰色的目光, 而是属于黑暗神塔克修斯暗红色的眼睛。


    他盯着羊皮纸看着它完全烧尽。


    烧灼是如此无声无息,所以主教大概不知情。但他知道也无所谓,使用这张卷轴说不定会是埃德温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


    埃德温没有限制塔尔的行动, 主教的房间一窥无遗,确实没什么堂而皇之的秘密。


    恶魔把目光投向房门,意料之内地看到了一个阻碍闯入者的小型魔法阵。但人类本身无法使用魔法,阵法是由接受过赐福的权杖构筑的, 每天都要注入新的魔力来维持。


    对于强大的敌人,这个防护阵确实没什么用。


    ……所以才把机密藏起来了吧,也不用担心它看见。


    埃德温在清晨的日光还没有浸没沉重的深紫色帷帐时就已经起身。他坐在床上更换衣物,就算一宿没睡,也很好地收起了表露出来的疲惫。


    塔尔能听见床帘深处传来的衣料摩梭的悉悉索索声。


    随即帘幕拉开,主教灰色的眼睛在看到塔尔时就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流露出了很短促的不安的失态。就好像他已经说服自己昨晚发生的一切是一个梦,然后早晨起床却发现梦中的怪物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怪物朝他晃了晃手,恶魔的指节修长,指甲尖锐无比,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主教。”


    现在室内已经明亮多了,不容许逃避,也不容许沉默。


    埃德温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睁开:


    “我必须得出去主持祷告,你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门口的法阵带有光明魔法,我……不太确定你是否能越过它,但是请不要越过它。”


    “如果有人来,”


    主教似乎不太确定自己该不该补充这句话,面色有点古怪,


    “在你能力范围以外的话,躲起来。等我回来处理。”


    简直像是在对一个不懂事的小孩提出约法三章。不过塔尔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主教藏匿在言语之下的一些隐含的可能。


    什么叫“如果有人来”?


    好吧,塔尔想,主教没有撤去门口的法阵的意思,不管来的是谁,肯定违背了他的意愿。


    强行被绑定成了最紧密的灵魂关系,埃德温倒不害怕塔尔有伤害他的想法。只是,身为主教,被发现藏匿恶魔足以在另一件丑闻暴露之前就被赶下这个位置。


    灰色的眼睛最后向室内的恶魔投去了目光,埃德温最后强调了一次:


    “我们各取所需。我提供给你教廷内的安身之处,躲避你那些敌人;而你不能被发现,否则所有努力都会成为泡影。”


    “好啦,”


    塔尔的声音有点漫不经心,恶魔占据了室内唯一的一把高脚椅,此刻无聊地转来转去,


    “我的好主教,这些问题我们昨天晚上都谈论过了。”


    但你看上去完全没有听。


    埃德温把这句话藏在心里,他在灵魂深处叹了口气,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只是锁紧了门。


    就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主教朝着白塔的更高处走去。


    *


    主教房间里的恶魔在他背影彻底消失的第一秒钟就溜了出来。


    塔尔离开时根本没有破坏门口的防御法阵,出门对他来说和在平地上走路一样轻松。


    就算不动用黑暗神的力量,就凭借塔尔本身,也对隐藏这门技术炉火纯青。


    年轻恶魔都这样,如果不想被更高阶的恶魔像是吃下午茶一样大嚼特嚼,在魔域就得学会赖以生存的一切技巧。


    他贴着阴影处迅捷而无声地行走着,感慨了一下教廷的建筑风格,欣赏了园丁刚刚修建过的玫瑰花丛,途径了几个对他的伪装视若无睹的人类。


    只可惜不是所有的年轻恶魔都有这个胆子冒着风险在光明教廷闲逛。所以塔尔转悠了半天,除了匆匆走过的几个神官以外,就没看见几个人。


    毕竟圣子遇袭后,教廷还处在紧急的特殊状态,大部分人都集中在教皇面前,倾听他后续的安排。


    当他再次转过一个转角时,塔尔如愿感受到了意料之中的气息。


    看来,光明圣子也不那么安分地待在自己的住所养病啊。


    诺亚一定想来亲眼确认他的情况。


    *


    在前一天的早些时候,系统和圣子诺亚展开了一场谈判。


    事实上,系统的情况比世界意识想象得还要糟糕一点,这就是它现在不立刻跑路的根本原因——它跑不掉。


    在这个世界收集到的气运值是它重整旗鼓至关重要的一步,也是它去往下一个世界的动力。


    但是,还差一点。


    诺亚做的很好,比系统此前引导的任何一个宿主都要好,也聪明到让系统有了危机感。


    他拒绝了攻略后更换身体的惯例,而是选择用一个特殊的身份作为所有感情结尾的挡箭牌。


    光明教会的圣子,要纯洁无垢,这是圣子身上的职责。


    所以他总是楚楚可怜地在每一个攻略对象面前流泪,告诉对方虽然他已经决定把唯一的纯洁献给对方,但是他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职责,他是光明和善良的象征。


    “我们未来会有在一起的机会的,”


    面容绝美的少年眼中含泪,足以使每一个爱慕者心软,甚至开始反思自己的罪孽。


    他已经愿意把一切都交给你了,你难道还不放心他回到教会吗?无论如何,你都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男人,要给他机会,给他空间。


    所以一切都很成功,甚至没有一个攻略对象跟到王都的教廷,就是为了不妨碍这位圣子殿下的事业。


    当然,情况现在有点特殊……


    诺亚来不及阻止发生的一切。所以他重伤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昨晚,他收到了几个迥异的传讯信息。


    “他们都要来了,”


    系统的声音越来越大,就算是机械音也掩盖不了焦急的情绪,


    “宿主,你打算怎么办,这可是你的主意。”


    “别着急,”


    诺亚思索了一会,却游刃有余地笑了,


    “他们不会在明面上和我来往,我就能把他们调开。倒是你……系统,你前往下一个世界还差多少气运值?”


    这件事情系统本来不想说的那样明白,但诺亚已经猜到了它的能力来源和它此时此刻的状态。


    它沉默了几秒,随后还是对宿主实话实说,


    “必须把黑暗神攻略下来,否则,我没办法前往——”


    “光明神呢?”


    “……”系统不理解宿主为何对光明神如此执着,何况它还告诉过宿主,选择站在明处的气运凝聚者比起所谓的世界“反派”要容易引起天道注意得多。


    但它思及宿主这段时间的表现,还是告诉他:


    “理论上也是可行的。”


    “系统,”


    诺亚显然也沉思了一下,


    “我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确认黑暗神在这个世界的状态,以及世界意识究竟有没有介入。虽然阿德莱德给我写信时提到过塔克修斯被卷入时间洪流这件事,但不亲眼见到,你肯定不放心。”


    系统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但无论黑暗神是什么情况,”


    诺亚接着说,


    “之前的进度肯定作废,我必须重新想个法子攻略他。如果同时能够搞定光明神,有什么不好呢?”


    系统开始有一点动摇,但它还在犹豫是否答应宿主。


    而年轻漂亮的圣子眼中是无尽的贪婪和势在必得,他喃喃自语:


    “你没有注意神看我的眼神,如此着迷,我保证,攻略他要比塔克修斯简单得多,说不定我们能够早点攒够能量,或者多赚一笔。”


    他说的没错。


    此时此刻,似乎也只有一个答案了。系统最后沉默了几秒,接着将权力让渡出去:


    “就按宿主的想法办吧,但要注意,不要太贪心,否则会被反噬。”


    后半句的道理系统说的郑重其事,但诺亚却不以为意。


    “放心,”


    少年弯起了眼睛,他看上去是如此美好而纯洁,几乎不可能有人不爱上他。


    系统本来不想再开口,却忽然察觉了什么,一瞬间又慌乱起来:


    “宿主,请注意,检验到黑暗神的气息……就在教廷之内!”


    *


    系统的定位功能是不会错的。


    虽然如此,诺亚还是忍不住开始怀疑。


    他保持着端庄的姿态盯着墙角的阴影,伤势还没有完全好起来,此时立于阳光之下,虽然显得更加光明美好,但却实在有点难受。


    直到黑影忽然动了动,分裂成了两个部分。


    一只恶魔,如假包换,货真价实,从影子中走了出来。


    恶魔用石榴石颜色的眼睛投来绯红的目光,看起来有些警惕,却还是露出一个微笑:


    “阁下一直盯着这里,大概已经发现我了吧。”


    等待是值得的,诺亚伸手轻轻揩去额角的汗珠,终于再一次在黑暗神殿之外看见了塔克修斯。


    他看上去真的和那只龙给他写的信件里一模一样。柔软的黑发,头上的犄角,石榴红的眼睛……


    阿德莱德写信从来分不清重点,用长篇大论抱怨了它在黑暗神殿的所见所闻,无意中却变成了可以利用的契机。


    诺亚本能地接上一句:


    “我没有恶意,您是……我觉得您看起来很熟悉。”


    “我可不记得见过阁下这样的美人。”


    诺亚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发现他的眼中确实是一片迷惘。


    年轻恶魔的眼睛是澄澈的红,比起黑暗神来说好看懂得多,忽然又亮了起来,像是记起了什么,话音一滞,却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诺亚观察到一闪而过的恍然大悟和一点愧疚,他是不是想起了曾经对他出手的事情?


    对方的反应过于细腻和真实,找不到一点破绽。


    难道真的有这样的巧合?


    系统所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而黑暗神则被时间洪流带往了未成神的千年以前。


    圣子心中转过思量,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流露出的欣赏着迷的神情。


    “啊,”


    恶魔注意到他察觉的目光,回避了是否见过的话题,笑着补充道,


    “您确实很美,我不得不这样夸赞,我现在开始觉得曾经见过您了。不过这大概不是一个合适的见面时机。”


    “教廷里的巡逻者都不在这里,你不用……”


    圣子并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就看见眼前的恶魔朝他鞠了一躬,瞬间湮没在了长廊深处的暗影之中,觅不到踪影。


    诺亚的思绪还徘徊在“他是不是被撩了”和“他怎么走的那么快”之间,就听见系统问他要不要追过去。


    于是他心中的问题转变成了“会面到这里结束算成功还是失败?”


    “不用了,”


    诺亚最终还是这样说,


    “但我需要你定位到黑暗神在教廷内最经常待着的地方。按照阿德莱德的说法,教廷内一定有人在召唤恶魔。”


    系统答应了一声,随后补充:


    “黑暗神的气息确实忽强忽弱,这是时间魔法的特点,或许他当时真的是因为记忆紊乱才对宿主出手。”


    诺亚不置可否,他告诉自己要更加谨慎,但心中其实也相信了一半。


    况且还有阿德莱德呢,这世界上要是有什么生命能够确认时间洪流的存在,也就只有这头黑龙了。


    如果真是这样……


    诺亚方才也向前走了两步,此时半边身子浸在阴影之中,他缓缓对系统开口:


    “我大概想到了攻略现在的黑暗神的方法。”


    “……?”


    系统听见了少年声音中压抑不住的兴奋,


    “还记得你给过我的关于塔克修斯过去的资料吗?我会成为神明在最痛苦的经历中那个唯一救赎他的那个人。”


    “那样他就没有理由不爱上我了。”


    *


    会面不能显得太刻意。塔尔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表现,觉得还算是满意。


    算一算时间,主教的晨祷也即将结束了。


    恶魔在回房间的路上顺手折了两枝玫瑰。这不太好,但也无伤大雅,主要是他喜欢。


    折玫瑰的时候,他身上也沾染了玫瑰花的香气。


    塔尔一路顺遂地回到了房门前,教廷对他来说算不上很陌生,这栋建筑在大陆上盘踞了千年之久,而每一代人都不那么有创造力。或许是光明神的审美就那样吧。


    就在恶魔打算踏入房间内的那一刻,他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门口的法阵是不是被触发过?虽然被小心地还原了,但作为黑暗神,他当然看得出破绽。


    嗯,一个足以破坏主教的光明魔法的闯入者,不论他想要干什么,他肯定不是来这里参观房间的。


    恶魔颇有兴趣地笑了笑,走进了这间房间。


    说实在的,这地方算得上乏善可陈,连陈设都透露出一股古老压抑的气息。


    他先是环视了一圈,把主教的羽毛笔从笔筒里拔了出来,转而将玫瑰顺手插了进去,随即开始仔细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这间屋子此时此刻,有着入侵者的气息。


    不知道那个入侵者现在有什么样的想法?


    入侵者或许只是潜入,却不得不藏匿起来,或许拿着致命的武器在等主教回来。


    但现在,他却发现一只恶魔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此刻正在一点一点地检查室内的陈设……


    打开主教那座暗金色雕花的衣柜时,塔尔不用细看,就感受到颈侧有破空的风声,一股寒气快速而狠厉地朝魔鬼的头颅刺去。


    匕首是秘银铸就,刺客们都喜欢用这样的刀刃,从人类到吸血鬼,几乎没有什么生物对这种材质的刀刃免疫。


    当然啦,不包括神明。


    塔尔回过头时有点抱歉地笑了笑,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刺客……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


    尸体的表情有点狰狞,死相也算不上很安详。


    此刻,暗沉的血迹顺着主教深红色的羊毛地毯蔓延开来,虽然颜色搭配还算协调,但塔尔想,埃德温明天大概要换掉这个地毯了。


    主教树敌很多,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


    教廷的大主教刚刚结束了他繁琐的晨祷。


    晨祷允许外界的部分平民进入,当然要足够虔诚,为教会做过很多义工,才能有此殊荣。


    虽然明知道主教不会停留,但抱有希望想要找他询问问题或者进行赐福的人多的是。


    礼仪结束之后,果然有人试着向上挤,也有人试着叫喊着提问,人群中一时有些混乱。但随着主教灰色的眼睛平静地向下一扫,大家却莫名地安静下来。


    每次都是这样,埃德温见场面差不多被控制住了,便转身打算离开。


    忽然之间,他听见一个声音,在无声的圣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是一个虔诚的老妇人,有着一双碧绿的眼睛,她曾多次感激地亲吻过手中的玫瑰念珠,匍匐着感谢他所带来的神的恩典。


    此刻她问了出来,像是打开了潘多拉之匣:


    “主教,”


    老人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您为何不澄清外界那些肮脏的流言,他们竟然说您有……您有那样的血统,这是赤.裸裸的污蔑!”


    教堂内顿时哗然,有人小声地和身边的人传递着信息,一时间充满了窃窃私语。


    这一刻终于来了,讽刺的是,埃德温听到这个问题时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神不需要我证明自己,”


    主教的态度谦和有礼,灰色的眼睛平和,像是能够宽恕一切。


    他抬起手臂,神情肃穆而轻缓:


    “我只是神最谦卑的随从,流言蜚语是光明给予我的考验,而我自知是清白的,所以并不忧惧。”


    “那些迷途的羔羊,我将时时刻刻为他们祈祷,愿神宽恕他们的罪过。”


    手臂放下,他握着那柄象征着主教地位的权杖,红宝石熠熠地闪烁着光辉。


    这副情景似乎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老妇人捂着嘴,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大逆不道地质疑了神的使徒,直到看见主教投来的叹息般的目光时,才羞惭地坐了下去。


    埃德温并没有过分苛责这位虔诚的教徒,而是展现出了一个主教应有的宽恕。


    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象征着为那位妇人祈福。


    周围的人群完全安静下来,人们惭愧地彼此交换着眼神,悄无声息地目送着埃德温的离去,恭顺而崇敬。


    就算有些人的眼中仍有尚未散去的疑虑,在这样的场合下,也不可能再开口质疑。


    主教离开了。


    他当然远没有他看上去那样平静。


    埃德温一边思索着事情,一边回到自己的休憩之处,却在要踏入门扉时骤然意识到门口法阵的异常。


    若非他特别留意,恐怕察觉不到眼前的破绽,但他最近的精神几乎时刻紧绷着,足以从纷乱的线索中抽丝剥茧出一点点异样。


    是塔尔做的吗?


    但他不能忽略另外一种可能。埃德温的手覆盖住了法杖上的红宝石,感受到温暖的光明力量在掌心汇聚。


    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才终于真正地推开门,灰色的眼睛警惕地投向室内的一切。


    然后他看到了一具尸体,手上还握着刀刃,却狼狈不堪地倒在地毯上。


    还看到了塔尔,此刻有点无辜地看着他,看起来并不打算对眼下的情况负责。


    恶魔苍白的指节上还残留着新鲜温热的血液。


    此处发生过的事情,主教想,简直一览无遗。


    第42章 岌岌可危


    他肯定是想说点什么, 或许是脱口而出想要询问“什么”。但埃德温却硬生生将质疑的话语遏制在了舌尖。


    他灰色的眼眸更接近某种无机质的东西,此刻静静地看着地上的这具……尸体。


    询问过程其实没什么意义,结果则在眼前一览无遗。


    “我来……”


    主教的脚步踏上了深红色的羊毛地毯,他低头端详了一下刺客手中的匕首, 这才终于开口:


    “我来处理。”


    死掉的人是一个刺客, 这并不是什么光彩到能放上台面的事情, 想来派他前往的人也能够预料到事情的失败, 不会再在这次行动上做过多的追究。


    至于如何处理一具新鲜的尸体,对于主教来说,虽然有点头痛,但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真正困难的事情是应付室内的另一个存在。塔尔从他一进来就用漂亮的红色眼睛看着他。


    好吧, 埃德温想,他能理解对方不想为这件事情负责, 甚至能说服自己,恶魔或许只是待在房间里恰好撞见了刺客,所以干脆利落地杀掉了他。


    这挺好的, 至少他不会出去乱讲。


    但有些问题说不太通,比如塔尔如果一直乖乖地待在房间里, 那插在他笔筒里的玫瑰又是怎么回事?


    注意到了主教的目光落在玫瑰上,眼神无辜的恶魔恶人先告状, 抱怨道:


    “主教,你明明还很年轻,可是这房间也太压抑了。这样是不是好看了很多?”


    好吧。


    埃德温深深吸了口气。他不得不再次面临着那个可怕的提醒:


    他接下来不得不和一只恶魔生活在一起, 并且负责在教廷之内把他藏匿起来。


    “我还是想提一句,”


    主教一边俯身将匕首从刺客尸体的手掌拔出,一边尽可能显得不那么刻意地和塔尔商量,


    “在教廷里移动是很危险的, 我希望你尽可能地待在房间里。”


    “说不定玫瑰是刺客带进来的,”


    塔尔提出假设,显然是信口胡说,也没怎么真心要让主教相信。


    埃德温对气味较为敏感,这是从小在教廷的环境中被各种熏香所熏陶出来的。所以他当然闻到了恶魔身上浓烈的玫瑰香味。


    主教对于和恶魔争辩已经发生的事情没什么兴趣。但是他还没有摸清对方的底细,所以沉思了一小会,忽然对塔尔说:


    “下午我要离开教廷一趟,你……大概得和我一起出去。”


    “这么远?”


    主要是不放心他待在教廷,毕竟晨祷的数个时辰,房间里就多出了一具尸体和一束玫瑰。这个念头被他藏在心里,只是回答:


    “有一点距离。还有——”


    埃德温显然觉得这个问题很蠢,但主教犹豫了一下,还是提了。


    也算是个友好相处的信号吧: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地毯?”


    *


    诺亚的治疗并不是一时一刻就能完成的。光明神降下神谕,必须每隔七天为圣子举行仪式,使用光明力量逐渐地驱除他身上所残留的黑暗的余烬。


    其实诺亚已经不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适。或许这只是表面的情形,又或许,圣子放任自己的思绪漫游,光明神的旨意只不过是一个幌子。


    他知道神还会来见他。


    当然,要求神明一时一刻就对自己死心塌地不太现实。万人迷光环发挥作用的过程中,光环和攻略者的自我认知纠缠在一起,一点点蚕食着攻略对象的理智。


    此时此刻,光明神完美无瑕的表现被破开了一个小口。他对诺亚产生了欲望,这个容貌足够惊艳他,同时又是他的眷者的少年。


    但他却还是矜持地走神明的路子,并不想让圣子提前具有期待。


    七天对于诺亚来说有点难熬。


    回忆着那天在昏昏沉沉中看到的天神的容貌,诺亚只觉得心痒难耐,迫不及待想要看高高在上的神明跪倒在他魅力下的样子,又回过头去想他那些攻略过的对象。


    唔,思来想去,只有塔克修斯能和光明神相提并论。


    但黑暗神的态度过于恶劣和冷淡,就算在万人迷光环的诱导下,也很少见他眼中有痴迷之色。攻略过程拖得有点长,就算是诺亚也感到疲惫和厌倦。


    诺亚想,还是太慢了,撬动塔克修斯那颗冰冷的心脏谈何容易。神明什么都拥有,意味着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再去打动他。


    可若是数千年前那个一无所有的小恶魔,情况就不一样了。


    攻略光明神的计划注定了他不可能在教会中走攻略的老路子,和塔尔通过接触来卿卿我我。就连那些老情人,他都要尽可能地隔绝在教会之外,避免妨碍他此时的目标。


    因此,对于塔尔的攻略不能太直接,但概况起来很简单:


    首先要置他于死地,让他被世界抛弃。


    然后再高高在上地降临,成为救赎他的唯一的一束光芒。


    诺亚正思索着,却忽然听到系统响起的声音:


    “宿主,黑暗神此刻所在的位置固定下来了,就在教廷内的某处,距离程序能够引导你找到他——你应该应该去看看。”


    它是对的。这是一个重要的信息。


    但诺亚下床时还是犹豫了一下。


    会不会太频繁了?


    门前守卫的圣骑士不会太计较他的行踪,那个正直忠诚的少年此刻看见他就会脸红。圣子殿下想在教廷内部自己走一走,虽然有些担心他的身体,但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诺亚对着他露出笑颜,年轻的骑士就局促地说不出话,只顾着傻笑。


    “如果你不放心,”


    他听见美的不可方物的少年颇具暗示意味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您或许愿意陪我一起在教会中散散步?”


    这,这不是骑士的职责所在。


    但圣子的要求,他根本就没办法拒绝。


    何况圣子这么开口,是不是也对他有那么一点……一点好感?


    诺亚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个跟班,心里满意极了。


    这样,他在教廷中行走也不会收到太多阻碍,还多了一个免费的引导者,


    说实话,他这个圣子从穿越过来开始就一直在大陆的各个地方“巡游”,中途还换了个芯,他的确对教会的结构比较陌生。


    包括教廷的人际关系。


    诺亚自认为比较聪明,但他仍旧看不出教会中神官们的破绽。每个人似乎都足够虔诚,足够圣洁,足够盲信,没有一点问题。


    究竟有谁,会在这样一个地方召唤恶魔?


    思及此处,他又觉得光明神在七天之后降临算是好事了。


    这几天能够给他喘息的机会,调查清楚黑暗神此时此刻到底处于一个怎样的境地。当然还有,应付好他那些旧情人。


    已经是午后,早晨的阳光就已经足够炽热,更何况是明亮灿烂的中午。就连身边为他时时刻刻打伞的骑士都露出了一点犹豫之色。


    圣子殿下在这个时候选择出来散步,是不是有点不太对?


    心中甫一生起困惑,就看见诺亚侧过头对他笑了笑,指着眼前那座白塔,话音轻快,还带点撒娇的意思:


    “我累啦,前面的白塔看上去能挡一挡阳光,而我也想要上去看看。”


    “可是……”


    年轻的骑士有一点为难,白塔是大型典仪和晨祷的举办处,部分高阶神官的居所也在塔内,包括大主教埃德温。


    此刻是午后,贸然前往,或许会干扰到这些教职人员的休息,也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供观看。


    但看着圣子娇美的容颜,以及他在烈日下微微泛白的嘴唇和眼中的祈求,骑士还是横一横心,将手递给这位教廷众星捧月的圣子:


    “请您小心一点,我带您在塔中歇息一会。您是想要在小圣堂做祷告吧,光明神一定会看到您纯洁的灵魂的。”


    诺亚垂下眼睛,掩盖了眼中的不耐和轻视,只是轻柔地应和他:


    “您说的不错,正是如此。”


    *


    埃德温伸向门把的手停顿了一下。他再次富有暗示意味地朝屋中投去一眼,虽然从表面上看,屋子里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意思就是没有恶魔,没有玫瑰,也没有尸体。


    然后他推开门,看向面前打量着他的房间,因为门忽然打开而不知所措的两个人。


    其中的一个,是教会的圣子诺亚。


    埃德温对这位圣子殿下了解得不多,一方面是因为他真正升上大主教的职位还不够久,一方面是因为这位圣子殿下两年前就自称收到了神的应召,到大陆的各个地方游历传教。


    这次一见到诺亚,就是他重伤濒死,奄奄一息的样子。诺亚的事故隐隐被归咎于主教的失职,尽管此前埃德温几乎对圣子毫无印象,没有过接触。


    少年的脸虽然被骑士挡住了大半,但隐约透露出的一点足以让人意识到,他有着能够让世界为之疯狂的美貌。


    如果不是那双碧蓝色的眼睛一瞬不眨地向着室内窥探,埃德温想,或许他也会不由自主地为这般惊人的容颜所迷惑一时。


    圣子的美丽悄无声息地覆盖住思绪,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反而让人隐隐有些不适。


    主教灰色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略微在诺亚身上停了停,随即又转向另一个人。


    那位年轻有为的圣殿骑士。


    他看上去有些惶恐不安,挡在了圣子面前,向他道歉:


    “主教大人,我们无意打扰,圣子殿下打算前往小圣堂做祷告,只是途经这里……”


    “噢,”


    埃德温的声音平和,


    “小圣堂在楼下,我想你大概知道。”


    骑士当然知道。若不是诺亚忽然对主教居住的地方表示好奇,非要上楼看看,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他只能硬着头皮解释,心里也对圣子盯着埃德温大主教的房间看这个奇怪的行为感到不解。


    诺亚犹豫了一下自己要不要上前,可主教空荡荡的房间陈设却打消了他的念头。系统的检测不会有错,此时黑暗神化成的恶魔塔尔一定就在里面。


    藏于大主教的房间,背后有什么意味,不言而喻。


    这时候要是发言,就太刻意了。


    何况他确实没有想到门会忽然打开,一时间有些忘形。


    深紫色的窗帘死死地挡住了视线,诺亚本以为,自己看不见里面的情形,里头的人也不会注意到外面的驻足。


    “是我,”


    所以诺亚只是听着骑士咬牙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我告诉圣子殿下顶楼的风景很美,想要带殿下看看。”


    这倒稍微说得通,只是顶楼一般只在典仪时开放,虽然合理,却不太符合制度。


    埃德温也无意和圣子为难。


    他只是对这个解释略一颔首,重新关上房门,心知两人不可能再在这里驻足。


    在门外的光线彻底被遮盖之时,背后的衣柜传来了吱呀的声音,柜门打开,塔尔颇带一点抱怨地走出来,


    “你就把我和一具尸体一起关在衣柜里……”


    恶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柔软潮湿的发丝在指尖绕了绕,他回过头看向衣柜中那具尸体,主教没有忘记用光明魔法罩住他,所以至少血不会到处都是。


    不过,衣柜被恶魔弄的有点乱糟糟的,还有股玫瑰混杂着鲜血的气味。


    “会有人来处理,”


    埃德温注意到塔尔的目光,字斟句酌地说,


    “虽然如此,你现在准备好出发了吗?”


    “只要把角遮住,眼睛的颜色挡住,再换一身衣服就好?”


    塔尔优雅地鞠了一躬,霎时间,他就变成了人类的模样。


    尖锐的指甲隐没于修长的骨节之下,方才整理好的头发上不再有尖尖的犄角。魔鬼的长相能够迷惑人心,换句话说,长得都很好看。塔尔身上的衣物更换成了平平无奇的布料,但那股玫瑰的味道还是没有散掉。现在主教开始怀疑香味纯粹属于他的个人爱好了。


    埃德温忍不住看向他的眼睛,眼睛的颜色也被模糊成了正常人类的棕色,但他还是从恶魔的竖瞳的隐约看到了石榴红的流光。


    塔尔冲他眨了眨眼睛。


    这副模样虽然不一定能瞒住教廷内高阶神官的眼睛,但此行所要见的人不可能有能力看出来。


    “这样就好。”


    主教披上出行的外袍,同样是教廷主教的装束,他似乎有不同颜色的好几套,此刻穿在身上的是暗紫色的一身,金色的犀角扣一直紧紧地延申到领口,银色的花纹勾勒在袍角,禁欲又庄严。


    就明面上来说,埃德温这个下午要前往王城的某个辖区,检查教区的工作。


    但塔尔猜到他要去见些什么人。


    埃德温召唤出他,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主教的情况很糟糕,从早晨来到他房间的刺客就能稍微窥探出一点痕迹。但他那野心勃勃的灵魂有着坚如磐石的信念。


    他不会放弃采取行动,不会放弃改变现状,就算此时此刻做任何改变都犹如剪断一团乱麻,难以找到真正的症结。


    此路不通,就去走另一条路。


    真是……很有趣啊。


    塔克修斯本来只是想来看看召唤他的人类究竟有着怎样贪婪的灵魂,此刻却也对这个灵魂究竟能够堕落到何等程度有了一点好奇。而且——


    他清楚地知道主教想要掩盖的一切。


    那个本该宣判他的命运的荒诞的、恶意的玩笑。


    *


    “我知道你的秘密,”


    埃德温忽然听见塔尔开口。恶魔坐在马车的后座,却慢慢悠悠地开口。他的脸色顿时苍白了几分,却勉强维持着眼中灰雾的镇静,看向塔尔。


    他的手已经覆盖在红宝石权杖上,以此来确定赶车的车夫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别担心,主教,”


    塔尔对他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在说些什么值得特别在意的话,


    “我知道你试图向王室的权柄伸手,所以惹来了不必要的关注;我知道已经有人准备好接替你的位置,把你碾碎在污泥里,或者烧成灰烬。我知道事情败露后你会落到众人摈弃的下场,人人都将斥责你为小丑和骗子,或者更糟。”


    “我知道这一切,只是因为契约的副作用。况且我并不歧视混血种,我只是很好奇,敬爱的主教,你真的没想过吗——”


    马车停下了。


    埃德温闭上了眼睛,他开口阻止塔尔把剩下的话说出来:


    “无论你要说些什么”


    恶魔乖乖地止住了话头,他听见主教疲惫的声音,忽然想起眼前这个人类几乎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得到过休息。


    那声音像是沥青和火焰,粗糙地滚落在他的耳膜上:


    “……在这件事之后你就会得到答案。”


    第43章 前途无量


    埃德温主教进行着他每星期一次的辖区巡访。


    车夫是为教廷服务的义工, 他勒紧手中的绳索,黑色的马匹重重地踏了两下蹄子,随后稳稳地停住。


    主教从马车上下来,深紫色一丝不苟的袍子扣到衣领, 看起来和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


    嘈杂无序, 这是瓦丁区的标志性特色, 它像是王都里一块破破烂烂的补丁, 和周围光明整洁的富人生活格格不入。酒鬼和赌徒于此拦路表示欢迎,贫民窟和经营不法生意的黑街是这里的特色景点。


    上面的人对此情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穷困潦倒,难道还真的掏出腰包去改善穷人的生活吗?


    大部分人看到主教手中的权杖就赶紧低下头,从他眼前匆匆走过, 这里的人次序分明,由实力高低决定地位。


    埃德温此次前来访查的教堂就位于瓦丁区的西侧, 发展得说不上好,但也不是很糟糕。


    神官能够使用光明魔法保护自己,或者威胁别人, 这一点就能保证神职人员的生活质量在大多数人之上。


    说不上是一种好事吧。连车夫也不太愿意到这里来,能为教廷服务的义工, 多少也来自中产阶级往上,所以对主教的工作更加尊敬。


    就是这样的地方, 埃德温大主教也一视同仁,为这里的人传播来自神的旨意——


    一边感叹,车夫一边揉了揉眼睛,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就在主教的背后,紧随着他跳下车的助手,自己此前好像从未见过啊……


    助手也穿着教会的装束,此时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车夫只觉得恍惚之间像是看到他的眼中有一丝红光漫过,接着就把方才的思绪忘了个一干二净。


    “跟上,”


    埃德温说,随即往不远处的教堂大门走去。


    这里的神官都是些缺乏能力的家伙,不怎么需要担心他们能看出塔尔的伪装。


    恶魔在踏入教会那扇黑铁铸就的门扉时,却莫名地迟疑了一瞬。


    不怎么明显,很快,他的神色就恢复了平静。


    不过,埃德温真的没有察觉到吗?


    主教在稍微靠前一点的位置停住了脚步,等他跟上来。而接应的神官也纷纷上前,辖区的主教很快就请埃德温到房间内谈话。


    塔尔作为助手,唯一的职责就是记录他们的谈话内容。


    实际上没有什么记录的意义,都是些“光明神保佑”之类的套话,而且埃德温也没有指望他真的记。在一丝不苟的过程中,黑暗神感到无聊,开始想要找点乐子。


    埃德温坐在屋子的最里侧,塔尔就在他的正背后。恶魔悄无声息地在主教的背后伸出手,戳了一下他的后背。


    没什么反应,连语调也没有一点改变。


    屋子里的其他人并没有注意到被挡在大主教背后的助手在做些什么。


    所以塔尔开始更大胆些,他触碰着埃德温的长袍,质感很好,用的是上好的绸缎,摸起来有些微微的凉意。


    埃德温此时正在将话题引向尾声,对面的教区主教唯唯诺诺,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时间的浪费,但大部分情况下他的职责就是说些这样的话。


    然后,他感受到他的背被恶魔戳了一下。


    不仅如此,维持着表面的不动声色,埃德温敏锐地察觉到恶魔开始在他的背上写字。


    之前从来没有人能和他有如此接近的距离,所以他对触觉得感知远比想象中的更敏感。


    塔尔的字体是华丽的花体,写许多字母时,修长的手指在他的后背划出圆润的弧度,勾连起一整片的酥麻。他能感觉到他背部的肌肉由于紧张而绷紧,像是蓄势待发的琴弦。


    就算是这样,埃德温依旧坦然地平视着眼前的交谈者,他眼中的灰色或许浓重了几分,但没有人能看得出来,而他的声音还是如此平稳,就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嘴上一边说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一边在头脑中勾勒出恶魔写在他后背上的话:


    “我好无聊。”


    不该把他带出来的。埃德温想。随着恶魔的最后一笔落在他背上,他也终于对辖区主教正式地说出了告别的话语:


    “那就到这里为止,感谢你的合作,接下来我想要在教会参观一下,就不再打扰了。”


    说着转过头看向恶魔:


    “塔尔,你整理一下笔记,然后跟我来。”


    恶魔抽回手的速度比流星坠落要快的多,当辖区主教的眼神随着埃德温的话语落在塔尔身上时,在他眼前的只不过是一个年轻而平凡的教廷书记官,眼神还有一点仓促,像是因为忽然被主教命令而显得慌张。


    “不着急,不着急,”


    他忍不住出言宽慰,心里感慨,在埃德温主教手下做事想必很不容易吧。


    “那我让手下的神官带您在此处参观一番……”


    埃德温礼貌地等他把话说完,随后微笑着拒绝了这个提议:


    “当年我也在这个教会工作过,对这里算是了解。只需要和我的助手在教会中转一转就好,您大概能理解,追忆些往昔时光。请不必专门派人跟随。”


    尽管埃德温的态度算得上温和有礼,但辖区主教还是清晰地感受到了大主教来自上位者的压迫感。


    他没有反对的余地,毕竟他一大把年纪能得到执掌瓦丁区教会的权力,背后有着埃德温当年的不少助力。


    埃德温大主教曾经作为高阶神官在该区工作过一段时间,在他正式在这里上任之前。


    这段往事就像是他晋升路上最无关紧要的一个起点,连现任的辖区主教都差不多忘记。


    他如此年轻,却已经身居高位。


    *


    “你……”


    走出房门,埃德温转头想对塔尔说点什么,却觉得什么都有点无力。


    恶魔在接触到室外的新鲜空气后,瞬间一洗在室内罚站时的不情不愿。他的眼珠在傍晚柔和洒下的霞光下一瞬间变换出玫红的色彩,随后又顶着普通人的黑眼睛无辜地看着主教。


    他的手里捏着皱巴巴的羊皮纸,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写下什么东西。


    埃德温最后还是严正增加了一条声明:


    “不要随便碰我。”


    “噢,”


    塔尔意料之外地没有反驳,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这个要求,


    “我们现在去哪里呢,主教。你今天不是来这里带我逛街的吧?”


    当然不是。


    埃德温的脚步加快了许多。他在教堂中穿行,看上去对这里是真的熟悉,很快,他的活动范围就由任由游客进入的区域直接深入到了整座教堂的背后。


    天色进一步变暗了,如果有什么阴谋,就适合在这个时候发生。


    他们的身边已经看不到神官,在这座宏伟建筑物的背后,埃德温停驻在了一扇灰扑扑的小门边。


    这扇门看上去脏兮兮的,经常被人使用,塔尔听见里面传开水烧开的咕噜噜声。


    埃德温不慌不忙地伸出手,敲了几下门。


    他的手是养尊处优之人的手,就算是使用光明魔法也是借助权杖,而不像是那些骑士,磨出厚厚的茧子。用这样一双手去敲这样的一扇门,颇让恶魔觉得有点暴殄天物。


    门很快就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弓着背的灰发男人,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放大版本的老鼠,有点贼眉鼠眼的味道。


    完全没有预料到开门后见到的人是埃德温,这个男人慌张极了,几乎立刻就要把门重新关上。


    埃德温没有动手,塔尔却动了,恶魔伸手扶住门,歪着头对他友好地笑了一下:


    “你好,”他说,“我们的主教找你,我想现在关门不太礼貌。”


    于是门纹丝不动。


    灰发男人见无法通过门挡住两人,慌不择路地朝室内跑去。


    塔尔转头看向埃德温,见他颇有一种势在必得的神态,明白了那人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只是穷途末路的挣扎罢了。


    主教垂下眼睛,走进这间乱糟糟的房间。他的金丝长靴在这种地方也显得格格不入。


    他走的很轻也很缓慢。塔尔放开握着门沿的手,也跟着走了进去。


    恶魔首先注意到架在火上已经接近沸腾的开水。他顺手帮那人把水壶从架子上拎下来放在桌上,再把火熄灭。因为他很怀疑这个男人是否有机会完成这件事。


    在放水壶的过程中,他注意到桌面有些和周围破败脏乱的环境毫不搭调的东西,比如……


    一袋闪闪发光的金币。


    男人就在尽头的墙角蜷缩起身子,看上去惊恐极了,像是忽然见到审判来临的罪人。埃德温也注意到了桌上的金币,他很轻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这就是你出卖我的价钱?”


    “我不懂,”


    灰发男人大喊,颇有点歇斯底里,“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已经知道了,”


    主教的话语里就像有种异常的魔力,驱使着听众不由自主聚精会神听他的发言,


    “当年你也在现场。我居然一直没有察觉,这是我犯下的一个错误。”


    塔尔顺手从桌旁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看戏。


    恶魔的眼睛闪闪发亮,已经变回了石榴红,这是看到有趣的东西时的表情。听见拖拽椅子的声音,埃德温回头看了他一眼,灰色的眼中短暂地倒映出了塔尔的模样,随后又转过头。


    “是什么时候呢?”


    主教的话音依旧冷静,却能听得出他克制下的一点残忍。埃德温似乎很认真地在狼狈的男人眼前思考问题:


    “我以为只有修女、主教、医师在现场,却忘记你这个寄居在教堂背后的寄生虫有可能趁着夜色到圣堂去偷窃贡品……你一定都看到了吧,在我昏迷过去以后。”


    “不,不,”


    那个男人抱住头,他想要争辩,却只能一声声否定着,涕泗横流。


    埃德温的手掌轻缓地盖在了主教的权杖上,红宝石瞬间流动起来,像是鸽血凝聚而成的结晶。


    灰发男人在同一时间开始惨叫。


    很可惜,埃德温放出的屏障让所有的声音只能停留在这一间房间之内,而且这地方明显不会有其他人到来,掩藏在教堂最隐蔽的角落。


    毫无疑问,主教的行为属于动用私刑。


    这是违反王国律法的。


    但就连在极度的疼痛中什么求饶的话语都喊出来的男人也知道,律法相较于面前人的身份而言,已经不值一提。灰发男人整个蜷缩在房间的尘土中,头发被肮脏的灰尘弄得斑驳。


    他尖声求饶:


    “我什么都告诉你!我什么都说!求你了,主教,我看到了,我确实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


    事到如今,主教的声音还是很冷静。塔尔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的展开,却忽然收到了埃德温的一个视线。


    话说到一半时,埃德温忽然转过头,莫名其妙地盯着恶魔看了一眼。


    恶魔犹豫了一下,对他露出了一个鼓励的笑容。


    主教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他回过头垂下眼睛,继续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重新问了一遍: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


    在极度的疼痛与惊惧下,灰发男人结结巴巴,恨不得和盘托出,


    “当时修女和主教让医师继续……继续放你的血,我只是想去圣堂拿点东西,我当时,我当时上前去阻止过,主教,您一定要相信我。”


    虽然塔尔无法从背后看见主教的眼睛,但他能想象到埃德温此时的表情。


    “噢?”


    主教的手稍稍从红宝石上移开了一点,


    “你说你试着阻止——”


    地上的男人就像是找到了唯一的一点希望,他不管不顾地冲着埃德温爬过来,伸出手试着颤抖地触碰他的鞋尖,似乎想要卑微地亲吻它以求的宽恕。


    却被主教轻而易举地绕开,


    “我只想听证词。”


    “对,对,”


    他语无伦次,应和着主教的话,


    “我当时看着主教他们放一个男孩的血,神呐,那场景看上去简直像行刑,血就那样流下去,根本停不住,人已经昏迷了,不不不,简直快要死了。”


    埃德温没有说话,灰发男人猜测自己大概要多说一些,


    “您知道,我,我看到这一幕也吓得要死,再加上旁边就是修女,我忍不住冲进去告诉他们,不能再让血流下去了,否则真的会死人。我当时想辖区主教和修女都是善人,他们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去的。”


    这次灰发男人抬起眼睛看了主教一眼,随后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然后,然后他们几个都转头看向我。您能想象吗,那个眼神恐怖极了,主教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洗净这个男孩身上罪恶的血脉……这是正当的、合理的仪式……”


    “所以呢?”


    埃德温终于开口,塔尔已经猜到了男人话语中的男孩是谁。他有点惊奇地看着主教的背影,即使在这个时候,这个人看上去也完全不会动摇的样子。


    “我,我当时问过主教,万一这孩子真的死了怎么办,然后他说……”


    灰发男人畏畏缩缩地中断了话语,似乎不敢说下去,但埃德温直到此时仍旧没有波动的表情给了他一点安慰,他照着当年听见的原话还原道:


    “死了更好,神的眼中容不得一点瑕疵,这孩子死不足惜。”


    真是精彩绝伦的发言。塔尔已经觉得此行物超所值,听的津津有味起来。埃德温却再次将手放在了红宝石权杖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灰发男人直接瘫在了地上,


    “不用再说了,”主教轻声说,“这些话我都听过,我是问你做了什么?”


    “我……”


    屋内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浑浊的眼睛,他眼珠子转动了一下,忍着疼痛奉承道:


    “我当然是试着阻止他们,但是,您也知道,那可是辖区主教,我哪有办法——”


    他听起来很心虚,就连塔尔都知道他在说谎。


    这个男人绝对不可能违逆权威人士的意愿,他真正扮演的角色大概是协助杀人的刽子手。而现在,埃德温最终没死,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主教,”


    灰发男人还在试图狡辩,


    “这件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可不能算在我的头上,求您……”


    “我也不是为了这件事来杀你的。”


    埃德温此前都面无表情,这时候却忽然微微笑了起来。塔尔在背后听着他的话,自动在“杀”这个单词上标注了重音,那个男人想必也听到了加重的带有血腥味的这个词。


    他狼狈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身体蜷缩在地上,心中不由得涌起浓烈的后悔之情。


    就在前几天,有个黑斗篷的人找上了他。


    彼时他正在瓦丁区最底层的赌场赌债,再一次把偷来的赃物输了个精光。一时上瘾,甚至要赔掉性命。


    性命攸关之际,他自然无所不用其极,大声嚷嚷着他掌握着当今大主教埃德温的秘密,虽然他曾经下定决心要把秘密永远藏在心里。


    周围围观的人都对他临死前的挣扎嗤之以鼻,只有一个黑袍带斗篷的人忽然上前来,帮他结清了赌债。


    但是,那个人告诉他,如果他所说的话不能令他满意,碾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蝼蚁。


    他当然选择将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而那个黑袍人此后还来教堂找过他一次,就在那次,问了他更多细节,并且把一袋金币作为报酬交给了他。


    真是愚蠢。


    灰发男人此时终于如梦初醒地意识到,他怎么会觉得自己还能顺顺利利地活下去。埃德温从瓦丁教堂离开以后,曾经负责培养他的辖区主教和修女都莫名其妙地死去,而那个医师,也再也没有听见过他的名字。


    “还有遗言吗?”


    主教直接跳过了那些没有意义的对白,低头问了他这样一句话。


    “我,”


    老鼠般的男人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无处可逃,在他生命的最后,他忽然如有神助,想到了可以要挟埃德温的话语,于是不管不顾地喊道:


    “那个黑袍的男人,他……他还会过来,他一定会知道杀了我的人是你。而且,而且你现在杀了我也没有意义,反而更加坐实了关于你的谣言是真的!”


    “到时候你就没有辩解的余地了,除非你留下我,我,我替你证言,站在你那一边。”


    “够了,”


    埃德温厌倦了这个人的发言,塔尔听得出来。


    那个人惊恐地在地上爬行着,忽然看见了主教背后的他。塔尔现在的形象总体还算比较无害,只是眼睛的颜色有点异常。


    将死之人顾不得那么多,颤颤巍巍地向他伸出手求救,他也没有别的退路了。


    “唉呀,”


    恶魔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了埃德温的身边。


    对方无机质的灰色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要不是塔尔知道在契约的作用下主教不能伤害他,他几乎觉得埃德温此时疯起来,再杀个自己也算不上什么问题。


    恶魔眼中的红色在光线下滋滋地旋转融化,他非人的兽瞳逐渐显现出来,头上长出了尖锐的犄角。


    这一切清晰地映照在了上一秒钟还试着向他求援的人眼中。


    塔尔看见了灰发男人瞬间僵硬的手。


    他煞有介事地开口:


    “你在向我求助吗?人类,算你有眼光,说不定我动手要比我们的大主教好受一点呢。”


    埃德温有点警告意味地给他一个眼神。


    “很遗憾,”


    塔尔知情知趣地退到了主教身后,还不忘笑着说了一句,


    “你大概没有这个运气。”


    好吧,一切走到了终点。反正今天主教就是过来灭口的。


    他的手指在权杖上的红宝石上摩梭了几下,象征光明神教廷权柄的法杖流淌出耀眼的光芒。这束光带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气质,背后的隐喻是光荣的鲜血和净化一切的死亡。


    在大陆上有个说法,快要死去的人,平日里言行再卑劣,也能说出几句好话。


    灰发男人显然不是这种巧言妙语的形容对象。死亡已经几乎碰到了他的鼻尖,而他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于埃德温的诅咒。


    “他们已经找到了你的亲生父亲,”


    他的脸色扭曲,指着埃德温毫无情绪的灰色眼睛,


    “世人马上会知道,他们所崇敬的光明主教,流淌其实是……低贱的魅魔的肮脏血脉!”


    光芒从未如此剧烈,照亮了整间屋子,那是洗涤一切罪恶的圣光。


    然后他就死了。


    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是没有看到他所期待的主教眼中的动摇之色。


    “哇噢,”


    塔尔说,单纯表达了一下感慨,可埃德温此时却骤然看向他。恶魔刚才为了给他让出空间稍微后退了一点,但是他们的距离还是很近。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杀人灭口的现场。


    在恶魔眼前的,是扣子扣到领口,几乎严严实实遮住了每一寸皮肤的大主教。


    眼色漠然,就像厚重的灰雾,从头到脚都写着禁欲。


    看起来和“魅魔”两个字确实毫无关联。


    但他又不是刚刚才知道。就在订立灵魂契约的那个晚上,他就借助神力清晰地将埃德温的血统看得一清二楚。父亲是普通的人类,母亲是一个魅魔,他们的结合想必是一团烂账,埃德温的出生也不受任何人的期待。


    主教此时紧紧地盯着塔尔,像是等他发表什么见解。


    “我觉得……”


    恶魔收起他尖锐的犄角,他整个人显得柔软又无害,在杀人现场安安心心地站着,和凶手挨得很近,有种有恃无恐的气质:


    “埃德温,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类。”


    这显然不是主教预料之中的回答。


    他一向好整以暇的冷静的瞳孔微微缩小,将手中的权杖攥得更紧,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他现在看上去比刚才听到所有话的瞬间都要脆弱一点。


    塔尔想,大概之前没有人和他共享这个秘密。知道的人要不是已经被大主教搞死了,要不就在被他视为必须杀死的死敌的路上。


    而自己勉强算是个友方角色。


    主教没有预想过和某个人共享秘密是个怎样的场面,更何况这个秘密还这样不堪入目,就像如影随形的诅咒。若是败露,大概没有人会和他站在同一边。


    他也并不想要和任何人同行,只有短暂结盟的盟友和永远的对手。


    然后他和恶魔的灵魂绑定在了一起,被迫要和一个陌生人朝夕相处,现在还被知道了最难堪的秘密,没有人教埃德温怎么反应。他第一次选择了逃避,只是等着塔尔开口。


    恶魔的话音和他身上的玫瑰香一样甜腻,漂亮的眼睛让埃德温第一次感到无法看透的挫败,却开口说出了欣赏的话语:


    “在见到你之前,我没有想到过会有你这样的人类……唔,半恶魔?你成功欺骗了所有人,这是伟大的魔鬼都无法实现的成就。至于血统,大概只有你们人类在意吧,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你的人生才过了二十年,”


    塔尔感慨,“我觉得你前途无量。”


    “够了,”


    埃德温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接下来的话语感到惶恐不安。


    主教无意识地拉了拉衣领,他垂下眼睛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没有什么不堪入目的惨状,光明魔法杀死的人尸体上干干净净。他犹豫了一下,从袖中靴子的内侧抽出一把刀刃,刺进了灰发男人的胸口。


    虽然也只是表面上的掩饰,但这样看上去像是物理伤口而不是魔法造成的死亡。


    “走吧,”


    埃德温说,越过在前面的塔尔往外走去。恶魔耸了耸肩,跟在他后面,门吱呀吱呀得关不上,血腥味从室内漫出来,却被夜晚的寒意冻在一小块区域里。


    他们在离开时遇见了辖区主教,对方苍老的面孔在看到埃德温时有些惊讶。这位老人大概觉得埃德温已经离开了,却没有想到还能在教廷里见到他。


    而主教灰色的眼神像是刀刃一样刺了他一下,那是冰冷和决断的神情。


    “你知道该怎么做。”


    大主教留下了这样一句话,便带着他的随从走出了教廷的大门,踏进了银白色的月光下。


    老人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无意识地捻动着胸前的念珠。但他毕竟活了这么多年,埃德温当年扶持他上位,掌握了他太多残酷的秘密。


    埃德温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他心知肚明。流言仅仅是流言罢了,如果有谁能在接下来的斗争中顺利,他更倾向于是主教,也只能把手中的赌注押在他的身上。


    所以……


    他选择服从。


    第44章 午夜梦醒


    埃德温基本上是踏着夜色回到了教廷。


    门前的守卫恭谨地为他拉开厚重的银灰色大门, 他的主教袍沾染了夜间露水的寒意。


    塔尔就跟在他的背后,脸挡的严严实实,守卫一晃眼,就只见到两人的背影。


    主教没有大胆到允许恶魔在王都的教廷内抛头露面, 一旦到了隐蔽之处, 塔尔就潜入墙角深色的暗影中。


    若不是月光始终将银白的清辉洒向人间, 恶魔的活动领域或许还能大些。


    直到旋开房门, 塔尔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埃德温的房间里。


    眼前的一切有点让人惊讶:房间里现在干干净净,没有尸体,没有血迹,地毯被换掉了, 颜色是恶魔所建议的石榴红和主教原先的暗红之间稍微折中的一个方案,更接近于玫瑰的红色。


    说到玫瑰……早晨塔尔折的玫瑰倒是没被处理掉。


    大概是他委托的人想当然地觉得, 玫瑰和一起血腥的杀人事件不会扯上关系。主教的桌面还保留着原本的样子,羽毛笔放在一边,笔尖上的墨水已经干涸。


    可能要再买一个笔筒了。埃德温心想。


    塔尔却对室内的变化有些啧啧称奇。恶魔精致的皮靴踩在玫瑰色的地毯上, 好奇地拉开衣柜察看内部的陈设。就连柜子都被细致地整理了一遍,还喷了香水, 闻起来让人鼻子发痒。


    真了不起。


    塔尔有点开玩笑意味地发问,主教, 你驯养了什么神奇的家务小精灵吗?


    当然不是。是他现在还能用的人。


    埃德温经营多年,许多人在他的荫蔽下生存,那是一些在这个阶段还绝对不可能背叛他的人。


    埃德温在利用这些人的力量的同时也小心地保持了距离, 比如召唤恶魔这种弱点,他不可能对任何一个人和盘托出。


    若是一朝失势,发生什么都不无可能。


    但至少他们现在还忌惮着背叛所要付出的代价。而其中的有些人又足够好用。


    塔尔此时正翻看着埃德温的书堆,却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很眼熟的一本书。


    恶魔漫不经心地笑起来, 随手拿起这本黑色封皮的大书,对着主教晃了晃:


    “这本书你之前见过吗?”


    主教眯了眯眼睛,觉得有点陌生,示意塔尔拿过来给他看看。


    抚摸着厚重的黑色书脊,会让人有一种这本书“活着”的奇特的感觉,翻开后,书册却空无一字,整本书干干净净,由无数空白的书页组成。


    “没有,”


    他说,“扔掉吧,可能不安全。”


    他此时此刻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研究一本无字书,塔尔却勾起嘴角,笑意更加甜腻,埃德温听见他似乎小声地对着那本黑书说了什么。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


    “喂,大主教说要扔掉你。我觉得这个主意很棒……”


    那本黑书就像是有了神智,主动地扭动了一下书脊,随后莫名地翻动了起来,明明没有风,还是在恶魔的眼前铺开纯白色的书页。


    埃德温走上前去,依旧什么也看不到。


    但他此时确定这大概是恶魔的某个把戏。


    既然是塔尔的东西,埃德温也就不那么在意。灵魂契约让他们直接或者间接的举动都不能抱有伤害彼此的目的,他并不担心这本书背后可能藏着某个敌人的阴谋。


    那么,此时还应该……


    埃德温的行动停滞了一下,他内心深处有点想要叹气。


    这是第二个晚上,原谅他还是无法习惯,但前一个晚上他就彻夜未眠,如今已经是宵禁的时间,而这两天的连轴运转已经让他很疲惫了。


    这个昨天暂时还能避而不谈的问题此时又浮上水面成为议题。


    “我要睡了。”


    埃德温灰色的眼睛转向恶魔,对方此时正戳着黑书的书页,听到这句话莫名其妙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好的……?我不会再发出声音。”


    听起来很不确定,埃德温自己也觉得专门汇报的行为有点愚蠢。但他担心的并不是被打扰,埃德温垂下眼睛思索了一下,拉下了床榻边深紫色的帷帐。


    果然还是不那么好解释出口。


    室内的灯火摇曳了一下,随即熄灭。但这并不影响恶魔视物。


    他低头看着这本黑书,上面写满了世界意识积攒一天想要跟他说的话。


    *


    黑暗神在他身边制造了一个小型的隔绝法阵,法阵外的声音仍旧能传到内部,但内部的声音却分毫不会泄露到外界。


    塔克修斯叹息了一声,却带着低沉而危险的笑意,他感叹到:


    “你来的有点晚。”


    ……怎么一开口又是指责它的话?


    世界意识的书页哗啦一声翻动了一张,它有些小小的不满,但不得不承认黑暗神的计划是成功的。


    书页上一行行显示出墨迹:


    “你今天做的很好,系统暂时稳定住了。接下来我会对它做进一步的观测读取。在这个过程中,或许你有机会见到气运之子的其他攻略对象,揭穿他的真实面目。”


    恶魔却转了转瞳孔,在几乎没有光线的室内,它的眼睛像玻璃质地,折射出微不可察的一点残忍的光泽。


    世界意识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好像……还没有答应帮你。”


    感受到手中的黑书用无机质的载体演绎出了一个“僵硬”的状态,坏心眼的恶魔显然对自己这句话的效果感到很满意,


    “不过除了送你口中的气运之子和系统去死以外,我现在暂时没有什么别的愿望。唔,既然我已经在这里了,就勉勉强强试试吧。”


    黑书上演了一个原地复活。


    它显得很激动,似乎不敢相信塔克修斯没有向自己提出任何交易,就答应了帮它这件事,而对方看出了它的意思,嗤笑了一声:


    “不能保证效果,也不保证我会不会杀掉圣子以及他那群愚蠢的攻略对象。”


    愚蠢的攻略对象——


    黑书下意识就想到了巨龙阿德莱德。不不不,这不重要。黑暗神的意思是,他不会那么尽心尽力去做这件事,既然他们之间没有强有力的合作关系。


    这样也行吧。


    世界意识有一点蔫下来,但这已经它设想中要好得多了。


    它正想要和黑暗神商量一些后续的乱七八糟的事宜,却看见对方冲着它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修长的手指贴着嘴唇,而另一只手只是轻柔地晃了晃,方才用神力划出的法阵就湮没无踪。


    ……什么?


    一时间,室内静谧下来。


    然后它也听见了,深紫色丝绒的帷帐之下,传来的痛苦和惊悸的喘.息声。


    帷帐厚实且柔软,拨开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塔尔站在床边,垂下眼睛看着睡梦中露出挣扎表情的埃德温。


    主教花了很长的时间入眠,他本来做好了一个晚上都辗转反侧的准备,但还是太过于疲惫了。


    透过床帐的缝隙,他朦朦胧胧地看着塔尔就坐在原地,一点也没有动。这给了埃德温一点安心的暗示,也使他最终被浓重的疲惫撕扯进了昏沉的梦境中。


    昏沉的……


    不安的、痛苦的、可怖的梦境。


    困扰他日日夜夜的噩梦,终于如期而至,使他不得挣脱。


    *


    主教被唤醒时,显然还不怎么搞得清情况。他缓慢而困惑地眨了一下眼睛,手掌下意识抬起来覆盖住了自己的左胸,心脏所在的位置。


    方才血淋淋的梦境中,这里的皮肉被扯下,只露出雪白的肋骨。


    他绝望地想要醒来,却几乎没有成功过,这次也一样,那颗跳动的心脏就像是被当做垃圾那样,再次被梦境中幻想出来的可怖的存在捏碎。


    不,或许这次还没有。


    还差一点点,扭曲的梦境就再次碾碎他的意识。


    然后他被从噩梦中唤醒,灰色的眼睛一时间失去了焦距,展露出朦胧而脆弱的一面。


    埃德温花了一小会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梦里,他的脸被汗水浸湿,在黑暗中格外苍白,深色的鬈发湿漉漉地贴着他的脖子。


    又过了一小会,他不安的气息逐渐平复,才看清了眼前那双漂亮的石榴红眼睛。


    是塔尔。


    他混沌的思绪终于缓慢地运行起来,逃脱的侥幸和更加深重的疲惫席卷了他的全身。


    埃德温有点难堪地伸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显然还不太清醒,急着遮蔽自己的脆弱,却来不及想到反而更加展现出了自己的脆弱。


    在今天睡下之前他就想到过这种可能,他从有意识起就被噩梦所困,而他猜测自己在梦中痛苦不堪的时候,在现实中大概也会有相应的表现。


    之前都没有关系,毕竟他一向独居,但这一次不一样,他本该做好准备的。


    主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深灰色的瞳孔恢复了平静。如果不是塔尔,他会继续在噩梦中挣扎,至今仍在忍受痛苦,所以——


    “……谢谢。”


    虽然再想要入睡,会更不容易,但总比困在刚刚的梦境中好一点。下一个梦境会不会更坏呢?埃德温不能确定。


    他把手拿下来,看了一眼塔尔,想要他快点离开。


    “你经常做噩梦吗?”


    恶魔却出其不意地发问,他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等待着埃德温给他一个答案。


    这样也太狼狈了。


    主教试图直接拉上天鹅绒帷帐,礼貌地表示抗拒。但他这样的表现也昭示着问题的答案。


    眼前的恶魔出乎他意料,伸手挡住了帷帐关闭的进程,阻止他继续顺其自然地沉入下一个梦境。


    “我累了。”


    埃德温说,“人类是需要休息的生物。”


    这话带有一点冷冰冰的幽默。


    但塔尔恐怕主教真的在担忧他没有这种常识。


    “我的意思是……”


    因为时间的流逝,主教的眼睛逐渐习惯了夜视。埃德温清晰地看到塔尔的轮廓,恶魔的头发柔软,长相漂亮,犄角此刻看上去也不是很锋利,大概是因为没有敌意的原因,塔尔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松软无害的大型抱枕。


    这个比喻把埃德温吓了一跳,大概他确实太疲惫了。


    塔尔把话说完:


    “虽然是低阶恶魔,但我也有些做得到的事情。主教,我想我能够给你提供一些帮助?”


    埃德温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并没有立刻做下决定。他有些怀疑地看着面前的恶魔,却见塔尔伸出手掌,在他的脸上落下一团朦胧的阴影。


    “别动,让我盖住你的眼睛。”


    主教犹豫了一下,并没有阻止这个看似有点荒唐的计划。


    虽然他也没有对计划的成功多么抱有期待,但是……


    随着恶魔的手掌妥妥贴贴地盖在了他的眼睛上,一股浓重馥郁的玫瑰花香味袭来,这香味就像是最醇厚的酒酿,只消轻轻一闻,就让人昏昏欲睡。


    黑甜的睡眠随着被遮住的瞳孔所看到的暗影一起挟卷了他的意识。


    埃德温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陷入了安稳的睡眠。


    这将会是一个无梦的夜晚。


    这是许多年都没有过的事情,今天重新降临在他的身上。


    *


    塔尔再次坐在桌边翻开黑书时,意料之中地看到了世界意识的困惑。


    “你为什么有点在意那个人类?你不像是会在意这些事的存在。”


    被莫名其妙晾了好一会,世界意识借着这个时间思考了一下。


    在上个世界,与他合作的两人从一开始就彼此相爱,它看得清清楚楚,虽然作为天道无法理解情感的存在,但算得上合情合理。


    可塔克修斯是一个何等恶劣的神明,黑书属于第一受害者,也知道的最透彻。


    整整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黑暗神都和这个光明神教会的主教待在一起。


    ……而且心情似乎相当不错。


    不过它很快就觉得自己不应该问这个问题,塔克修斯一开口就是拉踩:


    “你不觉得他比你有趣多了吗?”


    此时此刻,比起无害的小恶魔,黑暗神毫无顾忌地展现了他原本的形态,暗红色的眼睛中流淌的,是傲慢和恶意交织在一起的神明之力。


    就好像世间所有的东西都低于他所在的维度。他的话音轻柔,却有点让人不寒而栗:


    “他的灵魂如此特别,野心勃勃却处处受限,渴望堕落,却尚未被任何力量沾染。光明神无法得到这个人,就算是用我的本体和他签订契约,毁掉他所拥有的所有东西,也无法摧毁他的意志。”


    “我对他的灵魂感兴趣,想要看看他究竟能走上怎样的位置。”


    这番发言听起来像一起血腥的灵魂走私事件的前兆。


    又有点像恶魔骗取人类灵魂的陈腔滥调。


    但还是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黑书凭空翻动了一下,似乎依旧有困惑,却并没有问出任何问题。


    塔克修斯低下头,慢慢地笑了:


    “当然,”


    神明说,“你是对的,原因不止这个。但我说了你大概也无法理解吧,因为我自己也无法完全了解这种扭曲的心情。”


    这话说的又轻缓又危险,似乎涉及了什么连塔克修斯都不愿意直说的秘辛。


    黑书有点郁闷地想,它怎么会知道——


    等、等一下,


    它能够看到塔克修斯的过去,所以好像确实有点猜到了,塔克修斯为什么会觉得埃德温是一个特别的人类。


    看着书页上浮现出的“契约书”三个字,黑暗神轻轻地触碰在墨水的痕迹上,新鲜写下的字迹沾染上了神明的手指。


    神并不在意:


    “你猜的没错,他找到并打碎了某些东西,虽然这一切来的太晚了,”


    “他打碎的是一个……早已经破碎的金瓶。”


    第45章 一团乱麻


    有一个这样的寓言故事。


    曾经有一个魔鬼被囚禁在黄铜瓶中, 而瓶子则被抛弃在浩渺无际的大海里。只要有人从外部撬开瓶口的锡封,魔鬼就能重获自由。


    所以魔鬼开始了他漫长的等待。


    第一个一百年,他心想:要是有人救我,就给他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然而没有人来。


    第二个一百年, 他心想:要是有人救我, 就让他得到世间最显赫的名声和地位。


    然而没有人来。


    第三个一百年, 他发誓:只要有人救我, 就实现他的任何愿望。


    然而没有人来。


    此后,魔鬼的心思在漫长的岁月中积淀成了深沉的恶意。它想,现在要是有人找到它,就会被它杀死。这就是它报答恩情的手段, 扭曲且残忍,但却可以理解。


    当然, 故事中的魔鬼最后得到了应有的制裁。


    可塔尔知道另一个类似的故事的结局。恶魔不止等了三百年,在无尽的时间中,他的想法一次又一次的改变。


    在臆想中, 他爱过那个假想中救了他的人,也恨过那个假想中救了他的人。


    最频繁的时候, 他前一天想要把世间的一切呈在金盘里献给他,后一天就想要送给他世间最残忍无情、最痛苦的死法, 一点一点折磨他。


    在想象中,他和那个素未谋面的人类的羁绊逐渐加深。他无数次思考那人会有什么样的眼睛,什么样的头发, 什么样的命运,想要什么东西,会对他有什么样的态度。


    思考这些没有意义,他知道, 但他做不了其他任何事情。


    魔鬼逐渐变得喜怒无常,他一次次在脑中预演被找到的情景,直到最后爱恨都被模糊。他逐渐看不清自己的态度。被找到的渴望也随着时间的消磨而湮没。


    太久了。


    一百年或者一千年,已经分得不大清。


    没有人会找到他。有一天,瓶中的恶魔这样告诉自己。


    永远不会有人救他。


    这是再过一万年都看不到希望的事情。他在虚妄的想象里幻想出这样一个人太久了,几乎以为他真实存在。而这是不对的。


    这个人不存在,不会来。


    所以最后的最后,他打碎了瓶子,自己出来了。


    *


    对埃德温来说,在很久的一段时间以来,塔尔是和他距离最接近的存在。对于恶魔来说,和一个人类如此亲密地接触,也是前所未有。


    主教的生物钟很准确,他一如从前那样在晨光刚刚染上窗帘时睁开了眼睛。塔尔转了一下椅子,以使他恰好正对着埃德温的方向,但两秒钟之后又转回来。


    恶魔先是听见主教的呼吸稍微乱了一两分钟。


    他刚刚醒来,这很正常。何况他很久没有得到过这样一个深沉而甜美的睡眠。那些可怖的幻影和痛苦不堪的梦境沉入了不见天日的湖底,无法爬上岸对他进行一丝一毫的困扰。


    塔尔昨晚无聊的时候倒是看了看捕获到的主教的梦境……这点他并不打算向埃德温说明。


    怎么说呢,也算是反映出主教的个人性格吧。


    在他的梦中,任何普通的东西都可以成为杀人的利器,所有场景都笼罩着不详而阴郁的灰霾,横行着超乎想象的怪物,却没有安全的归处。


    他这种精神状态到底怎么维持白天那副理性冷淡的面目的?


    然后,塔尔听见了布料摩挲的细细簌簌声。这是在换衣服。


    主教的服装都很考究,还会因为不同的场合而调整改变,但特点是都保守得有点过分,几乎连一寸皮肤也不会露在外面,长袍一直遮到脚踝,银制的纽扣要费些劲才能穿过扣眼,严严实实地缀在衣物上。


    这种细碎的声音强烈地昭示着室内另一个人的存在,房间里很安静,两个人被迫朝夕相处的实感被无限放大。


    塔尔想,埃德温大概也被迫在刚醒来最恍惚的时期听见了自己转椅子的吱呀声,还有书页翻动的那一瞬轻响。


    这里还有一只恶魔。


    主教拉开厚重的天鹅绒帷帐,就看见塔尔无聊地坐在他的位置上,拿着羽毛笔,却什么也不写,只是晃来晃去,任由笔尖的墨水滴落在那本黑色的大书上。


    在他的脚下,是那片被换掉的地毯,和桌上的玫瑰有着一模一样的颜色。


    恶魔扭过头,他说话的声音有点糖渍般的甜腻,却好像并不真正在意:


    “早上好,亲爱的主教。昨晚睡得好吗?”


    仅仅过了一天,埃德温想,自己的生活好像已经充满了恶魔的痕迹。


    但这种感觉……很奇妙。


    和另一个人——不,是恶魔保持这么近的距离,他想起昨天晚上被从噩梦唤醒时看到塔尔,那是他最脆弱而不设防备的时候,但什么糟糕的事情也没发生,情况反而变得很好。


    还有,面前的恶魔知道了他藏的最深的秘密。但似乎并没有觉得那是什么问题,甚至没有提第二次。


    这一切有点轻飘飘的不切实际,所以他回答问题的时候也有些恍惚,声音还带着刚刚睡醒的嘶哑:


    “我睡得很好。那很管用,谢谢。”


    恶魔笑起来,“我很荣幸。”


    主教穿好靴子走下床。他的权杖放在床侧,念珠则时刻带在身上,这样至少保证了他不会出现无法使用光明魔法的情况。塔尔记得他的靴子内侧藏着刀刃,昨天捅进了那个男人的胸口。


    然后他拿起权杖,看上去完全清醒了。


    方才那一点柔软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塔尔是恶魔,还是对他没有用的低阶恶魔,这点他依旧铭记。


    他已经做好了出门的准备。但塔尔留在室内就像一个定时炸弹。埃德温犹豫了一下,还是改良了门口的法阵。


    这一切当着恶魔的面进行,塔尔对此不置可否。


    “抱歉,但我得确保你不能出去,尤其是教廷之内。”


    这并不是为了恶魔的安危,而是为了埃德温的声誉。作为光明教会的主教,他的实力远远超过一只低阶恶魔,而教会内部想必存在其他看得透他伪装的人。


    就算塔尔信誓旦旦地提出他精通伪装,主教也并不愿意冒险。


    昨天的情况……很明显。塔尔出门了,但这也是他的意料之内。情况太仓促,原先的法阵并没有阻止“房间里的存在离开”的功能,后来入侵者又破坏了法阵。


    现在法阵被改良了,主教亲自加上了三重阻隔恶魔的咒纹。它并不能伤害到塔尔,但对于阻止它离开这方面应该算是行之有效。


    “好啦,”


    他缄默地调整好新的法阵,恶魔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这样的话,您应该可以放心了。”


    就算原本放心,听了这话也该开始怀疑了。埃德温在心里叹了口气,站在门外回头向里看,


    “我的要求和昨天一样。如果你感到无聊,也可以看看我的书……”


    恶魔真的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吗?


    塔尔笑着说:“和昨天一样,主教,请别担心。”


    *


    和昨天一样。


    这就是一刻钟以后,塔尔在教廷内部又开始转悠的原因。


    随着圣子的情况好转,教廷这一部运转严密的机器重新开始转动他的齿轮。


    从今天开始,教会再次向来访者开放,那扇银白色的大门缓缓打开,虔诚的人们便涌了进来。


    今天的晨祷并非埃德温的专场,但他每周的这个日子要前去找教皇述职。浑身漆黑油亮的骏马嘶鸣着停在了教会的门前,恶魔隐在建筑物透下的黑影中,观察着来访这里的每一个人。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圣子虽然在教会中拥有极高的地位和自由度,但出于安全考虑,守卫在教廷核心的圣骑士暂时限制了诺亚的外出。


    与此同时,教廷并没有完全对外界公布圣子如今的状态,想必他招惹来的那些大人物此时还心急如焚,想着要来见他。


    虽然此处是光明神的辖区,但为了爱情,一时的危险算得了什么?


    之前是为了诺亚的责任和名声,主动选择了远离。而这次的重伤就是一个最好的借口。


    诺亚站在他房间的窗台往下望。


    圣子的居处是教廷独立的建筑物,就在大教堂的背后,相对中心又有私密性,还配备了小花园。窗户开在花园的那一侧,贴心地避免了人群的打扰。


    这也让圣子殿下有点烦心。


    “系统,”


    他第一次如此困扰,“阿德莱德在信里告诉我,今天早晨他会混进来见我……他怎么现在都还没有来?要是再晚点,爱德华撞上他,就不太好办了。”


    约定见面的地点是小花园栅栏边的月季花坛。平日几乎不会有人来到这里,负责看守的圣骑士也被诺亚调开了。


    圣子叮嘱黑龙要小心点,伪装成一个刚来王都摸不清楚教廷内部构造的访客,这样才好“误入”圣子的居所,又“恰好”撞见站在花坛边的诺亚。


    “虽然我也很想你啦,”


    诺亚在信中回复,


    “但是在教廷内部还是要掩人耳目,阿德莱德,你是我此生唯一的伴侣,我最爱的就是你,所以不要操之过急。”


    然后黑龙就被傻乎乎地骗了过来,一颗充满爱意的心都要融化了。


    他不可能放自己鸽子……圣子咬着嘴唇,听到系统在耳边报出了他和攻略对象的距离。明明这么接近,怎么就见不到人呢?


    *


    阿德莱德此时正在教会绝赞迷路中。


    “误入”的标准确实已经达到了,可惜他是真找不到地方。


    这不能怪一只涉世未深的深渊巨龙。巨龙居住的龙之谷又宽敞又深邃,从来没有那么多拐弯,也没有那么多转角。


    眼下变成人形,本来就不怎么习惯这具身体和视线,还要分出个东南西北,实在有点难为龙。


    他有点纠结要不要问路。


    阿德莱德没怎么和人类打过交道,接触最多的领域就是如何攻击他们,所以很怕自己一开口就露陷。


    但大概是他迷茫的到处乱晃的状态吸引了旁人的注意力,一位身穿教廷标准服饰的神官朝他走了过来,微笑着问他:


    “先生,您是第一次来教会吗?是否需要帮助呢?”


    有这样的好事!阿德莱德正想问问怎么到圣子那里去,又急急地刹住了话头,脑中突然浮现起了诺亚叮嘱过的“不要露陷”四个字。


    “呃,”


    黑龙化身的黑衣黑发的男子干巴巴地说,“不,不用,我就是来这里走一走。”


    听起来有点怪。


    对方却并没有因为他的拘束而转变态度,而是友好地对他点了点头:


    “教会欢迎远道而来的访客,您可以随意参观,但请不要靠近南侧的那个角落,圣子殿下在那里修养,若是打扰冲撞了他可不好。”


    阿德莱德简直找到了救星,他结结巴巴地说:


    “太感谢你了,我绝对不会飞……走到那里去的。请放心。”


    神官不置可否地笑笑,随后便友好地同他分开了。


    黑龙看着神官匆匆离开的步伐,简直热泪盈眶,一头朝着他方才指的南侧走去。


    他走的太着急了,当然,这归功于他想要尽快地见到自己的恋人,但是……


    这样他就错过了看到那个为他指路的神官忽然间没入了教堂的阴影,随后变了一副容貌,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他有一双仿佛随时随刻在流动的石榴红色眼睛。


    眼中是熟悉的嘲讽。


    ——给阿德莱德指了完全相反的方向,塔尔感觉心情好极了。


    从这个莫名其妙的黑衣人进入教廷的第一刻,黑暗神就认出了他的老熟人。


    阿德莱德一直在教会里打转,不过他看起来十足像一个愚蠢的外乡人,那些急匆匆的神官才不会那么好心来帮助他。


    塔克修斯心满意足地看了一阵子笑话。


    王城的教会虽然结构复杂,但就算是瞎摸索也有摸索到的时候。阿德莱德马上就要走向正确的方向了,这让塔尔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


    随后就变了一副神官的模样,好心好意地给他指了个路。


    想必这只脑子不太好使的黑龙又有好一会可以耗了。


    罪魁祸首耸耸肩,不再关注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另外的地方。年轻的恶魔悄无声息地借助着阴影在教会里穿行。


    他的目标是教会的深处,埃德温也在那里,但这并不是重点。


    方才在门口,停了一辆金色的马车。


    有些富人会用金子和宝石来点缀自己的代步设备,不过这辆马车显然要更加华贵内敛,四匹年轻有力的纯黑色马驹扬着蹄子,踏起了一阵灰尘。


    教会提前设置好的接应的神官小跑着过去拂起了绸缎制成的帘子,车上的人这才慢条斯理地跨下马车。


    毫无疑问,这辆马车来自皇室。而这个人就是教廷的贵客。


    塔尔不太清楚他的地位,但这个中年男人浑身上下透出一种精致而糜烂的气息。


    他身上的布料是鲛人族特有的鲛绡织成的,几乎只在黑市上流通,千金难买。金色的头发修的一丝不苟,手掌宽大而苍白,不怎么见光,上边满满地戴着一串戒指,都是成色上好的宝石,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就连胡子也攒得恰到好处,大概是每天都在修整。虽然恶魔对留胡子的审美并不苟同。


    他的眼睛是最奇怪的部分。


    这位上层人士的瞳孔和人们的固有印象不同,是懵懂无知的浅蓝色,就像孩童的眼睛。


    能想象的到,他是怎样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切,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同时流露出一种毫不知情、天真无邪的情态。


    恶魔敏锐的听觉足以捕获到耳边人的窃窃私语:


    “安其罗亲王……是他?……


    亲王大人怎么又来了……据说他打算……”


    对于这样的人类,塔尔并不陌生,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真正吸引到他注意力的,是他身上隐约透露出的熟悉的气味。


    塔尔的手中悄无声息的收集到一缕来自这位亲王大人的气息。暗色的黑气逐渐被他的魔力逼着显现在空气中,在他的手心翻滚着。


    恶魔有点遗憾地侧着头,看着这位迂尊降贵的人物在神官的护送下朝着教廷深处走去。


    虽然……


    塔尔想,埃德温应该已经知道了他的敌人是谁。


    但主教未必知道,这位亲王阁下的气息中混杂着隐藏得很好的恶魔气息。这种气息萦绕着他的灵魂,却并不是出于血脉,而是来自一个强大的魔鬼。


    昨天他们探访瓦丁区的辖区教堂时,塔尔在进门的那一霎那稍稍停滞了一下。


    同族的气息。大恶魔身上的印记。


    看来,在主教试图召唤恶魔的行为之前,这座王都里就已经有人这么做过,并且成功了。这位亲王大人将灵魂出售给了魔鬼,借此换来无边的权势和名利。


    而那个和灰发男人对接的黑袍人,留下来相似的气息,想必和这位亲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以凡人之身和真正的魔鬼对抗——


    塔尔愉快地想,埃德温,你能获胜吗?


    *


    诺亚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尤其是系统冷冰冰的机械音播报中,阿德莱德越走越远,完全没有迷途知返的迹象。


    早晨已经过去了大半。而他今天的日程排的很满。


    教廷在出事以后第一天重新开始对外开放。诺亚原本的计算很完美,早晨、下午、晚上分别约见一位曾经的攻略对象,互诉几句衷情,再把他们忽悠走。


    他对自己的魅力和说服力有着足够的信心,就算系统觉得他这样的谋算太过危险,气运之子也一意孤行。


    倘若在一开始就和这几位对象见面,那么他们的疑虑想必会打消掉大半吧。


    可惜,就算圣子殿下再有魅力,对空气也无处释放。


    月季花丛几乎要被诺亚焦灼的目光点燃。容貌绝美的少年此时颇有一种泫然欲泣的气质,使人不禁想要怜爱,却没有欣赏的对象。


    圣子咬咬牙:


    “系统,我现在去找他。”


    这不在计划之内,诺亚也实在想不明白。


    在他眼里,阿德莱德是最好搞定的对象之一,当年在龙族的领地,深渊巨龙的咆哮声使其他的一切生灵魂飞魄散,却唯独对他低声下气,带他来到满是金银珠宝的龙巢,将一切好东西和他共享。


    龙是很看颜值的生物,喜欢美好的亮晶晶的东西。


    所以阿德莱德几乎只用了一秒钟就对有着万人迷光环的诺亚一见钟情了。


    那段日子过的很顺心。阿德莱德在族内有着毋庸置疑的话语权,他作为龙族宣誓的忠诚一生的伴侣,自然得到了最高的待遇。


    深渊巨龙在族内很有权威,虽然有时候有点迟钝,但实力上仍旧是强大的,气质仍是深不可测的……


    诺亚烦躁地想:


    总不至于在教廷内活生生地迷这么久的路吧?


    *


    肃穆的会客室内,教皇坐在由纯金打造的雕花高脚椅上,这是他作为神的喉舌所独享的高位。


    埃德温微垂着头侍立在他的身边,手上扶着红宝石权杖。


    厚实的胡桃木门被推开,在地上滑过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安其罗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五六个侍从,正打算为他铺设准备好的坐垫,打理好亲王的仪容,随时随地倾听他的命令。却忽然被安其罗挥手制止。


    他脸上刻意堆出一副天真的笑容,乐呵呵地说:


    “在这间屋子里,除了教皇陛下,谁又配坐着呢?您说是不是啊,埃德温主教?”


    埃德温的目光依旧是平静的深灰色。他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低下头对他行了一个致福礼,


    “您说得对,亲王大人。我们都是神的子民,神明自然一视同仁。”


    “哈——”


    安其罗短促又快活地笑了一声,随后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动作。


    在所有人都认为他会为了表达对教皇的尊敬而站着的时候,他命令侍从重新铺设坐垫,然后大摇大摆地坐了下来:


    “虽然如此……我前两天骑马扭到了腰,恐怕不得不坐下了。教皇陛下,您会宽恕我的这点不敬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教皇自然也不好反对。


    室内站着的人便只剩下埃德温。


    还有……在角落看戏的塔尔。


    毕竟是黑暗神的实力,在场的所有存在没有一个能够发现他隐匿的痕迹,他站在离主教很近的地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埃德温的表情还是没有变。


    他漠然地看着坐在面前的亲王,灰色的瞳孔像是某些缠绕着雾气的玻璃球,无机质的质地,对他这些刻意的行为不做反应。


    室内暂时有了几秒钟难堪的沉默,接着又被安其罗尖锐的笑声打破。


    “何必这样严肃呢?听说圣子恢复得不错,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亲王终于打算开始他的正题,他浅蓝色的瞳孔微微扩张,


    “我这次前来,”


    他这时看着教皇,


    “主要是要代表皇室对圣子殿下表达最诚挚的慰问。皇室始终是光明神最虔诚的仆人,国王昨天就派人送来了珍贵的资源,若是能尽一点效用,实乃幸事。”


    教皇颔首,这位老人宽和地说:


    “神会看到你们的忠诚。”


    塔尔在暗处忍不住笑了一下。亲王这句话,恐怕他身上的魔鬼可不会同意。


    而埃德温没什么能说的。


    实际上,圣子这件事情完全没有他插手的余地,他被从最核心的权力中分割了出去,这也是出于各方面的考虑。


    但他知道安其罗不是真的来道喜。他一定有其他的目的。


    果然,亲王阁下用一种惺惺作态的怜惜的眼神朝他投来目光。


    他那张中年男人的脸配合着故作天真的语调简直令人作呕:


    “很遗憾,我最近听说了一些关于您——亲爱的主教的流言,天哪,我真是不敢相信,他们居然这样污蔑一个为神工作的高阶神官!”


    埃德温刚想开口,就被他打断。


    “我当然是不会相信您有魅魔那种卑贱的血统,不过……”


    亲王特别加重了魅魔两个字的读音,这个词大概第一次在这件严肃的会面室响起,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我想,这种关系到教廷和皇室声明的流言,”


    安其罗的语气莫名雀跃起来,他冲着眼前的人似乎要拉近距离般眨眨眼睛。


    埃德温没有错过从他眼中略过的毒蛇那样残忍的流光:


    “我们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来确认清楚才是,您说对不对,主教?”


    第46章 刀尖起舞


    埃德温清楚这个时候会来。


    圣子的遭遇是导火线, 光明教廷如今的种种秘辛被挂在嘴边津津乐道,而对方正是那个放出了流言蜚语的人。安其罗亲王有时看上去像是一个精神过度亢奋的疯子,但背后的力量却不容小觑。


    他是现任国王的亲兄弟,但人人都认为, 他才是真正能够决议王国大事的人。


    老国王还在的时候, 就对他多加溺爱, 但不知为何, 最后却没把王位传给这给被寄予厚望的孩子,甚至下令临死前都不愿意见到他。而安其罗也表现的冷血极了。


    当他的父亲在病床上生命垂危,亲吻光明神的十字架时,他在花街的房间召来一大群游莺, 左拥右抱之中享受着欢愉。


    老国王死前喃喃自语:神啊,饶恕这孩子吧。


    这话要是让安其罗听到, 大概会嗤之以鼻。无论如何,年轻的他终究还是棋差一招,若是他没有露出破绽, 让父亲发现自己将灵魂出卖给魔鬼,或许他的兄弟早就悲惨地死去, 而现在坐拥冠冕的人是他。


    或者……若是他对老国王下毒更早些。


    但现在也没什么差异。他的兄弟当然斗不过他,权力已经完全被架空。老人临死前没有说出口的真相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他出生高贵,理应权倾天下。


    直到他试着向光明教廷出手,却碰着一个硬钉子。


    他精心挑选的傀儡如此完美, 却在最终的竞选中被一个岌岌无名、出生卑贱的人击败。


    他还记得当时埃德温是如何证明那位竞选者和亲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又暗中参与过哪些不可告人的腌臜秘事。而对方在埃德温缜密的逻辑下无处遁身,结结巴巴,仓皇失措地向他投来求救的目光。


    在收到视线的那一刻, 安其罗就知道自己输给他了。


    但没关系,他不会输第二次。


    和他签订契约的魔王是七柱魔神中的萨塔,安其罗很清楚对方只不过对承诺的献祭和灵魂感兴趣,对他这个卑微的凡人嗤之以鼻。


    不过,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运转的吗?出于种族和血统,秩序早就被按照顺序写明,凡人无法和魔鬼战斗,而卑贱的出身永远比不上高贵的血统。


    萨塔帮助他找到了埃德温最大的弱点,而这个弱点致命到让安其罗感到烈火灼烧般激烈的狂喜。


    “我们必须尽快确认,”


    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对方也早就心知肚明。


    主教轻轻摩梭了一下他手中的红宝石权杖,随后抬起眼睛,并不计较方才被打断的事情:


    “亲王殿下,”


    他安静地开口,


    “教廷的事情,恐怕还不必要您来关心。魔鬼侵蚀了那些散播流言之人的心智,我将会为他们祈求神的原谅,但我并无愧怍于心,除了光明神,也无需向任何人证明什么。”


    “您这样说就不对了……”


    安其罗脸上的笑容更甚,“教会的声名关系到信徒的多少,作为神的仆人,主教大人,您只需要牺牲自己的一点儿时间,就能证明这场闹剧的虚伪。我虽然代表王国,但也十分愿意为光明神献出一切,您又为什么不情不愿呢?”


    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氛围蔓延开来。


    教皇坐在金色的王座上,这位老人睁开眼睛,仔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若是他再年轻些,或许能更有发言的欲望。


    但他太过于苍老,早在某个早晨看向镜子时忽然像失去胃口那样失去了野心。


    “嗯……”


    他缓缓说道:“埃德温,我亲爱的孩子,我当然相信你的虔诚。但安其罗亲王的话也不无道理。亲王,莫非你有方法或者证人当场来证明流言的真伪?”


    发生到这一步,暂时也在埃德温的预料之内,他微微低下颈子,表示对教皇话语的接纳。


    亲王脸上的笑容稍微僵了一下。


    “原本有个证人……”


    但是他昨天死了。埃德温在脑中无声地补完了这句话,边听安其罗向教皇解释情况,末了,还不忘虚情假意地感叹一句:


    “愿神赦免他的罪恶,他一定是为自己的谎言感到愧疚。”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没有人用把刀扎进胸膛的方法自杀。当然,安其罗或许也没有机会知道具体的死因,辖区主教的口风很严,又明显是出于埃德温授意,暂时动不了他。


    “当然,我请求先对埃德温主教进行基本的检查。”


    安其罗重新稳定住了笑容,这笑容张扬到令人不舒服的程度。


    恶魔的身体上有相应的特征,血是黑色的。


    主教沉默了一下,用探寻的目光看向教皇。教皇盯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听从对方的要求。但这位老人也强调了一遍:


    “每一个进入教廷的神职人员都经受过严密的检查,亲王冕下,这只是按例行事。”


    虽然,对埃德温进行任何身体特征的检查简直是白费功夫。


    不论怎么看,这个人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人类罢了。


    这一步并不能取得什么效果,安其罗明知道没有这样简单,但心里还是有点遗憾。明明那个灰色头发畏畏缩缩的男人告诉过他,当时的仪式不够成功,应该还有一部分的特征残留。


    埃德温这个人深不可测,一定早就洗去了证据。


    不过,他本来也没想一次性拿下顺利。他更喜欢一点一点将猎物逼到绝境,而此时,陷阱还没有完全布置好呢。现在,最基本的检查就差一种了。


    埃德温向教皇要了一把匕首。


    教皇的匕首,金玉璀璨之中,银光烁烁。主教仅仅只是轻轻贴在手臂上苍白的皮肤,鲜红的血液就争先恐后地从创口中涌出。那是属于人类的鲜艳的颜色。


    屋室之内,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


    这个房间大概也是很多年来第一次见血。


    教皇赞许地轻轻点头,示意这样就可以了。但当他看向亲王的表情时,却悚然一惊。


    明明埃德温已经诠释了自己的清白,就算安其罗还有什么后续的安排,在这一次尝试中,他也称得上一无所获。那个权倾王国的安其罗亲王却露出了傲慢而势在必得的表情。


    他脸上的笑容比一开始还要热烈得多,口中热情地说:


    “真是可怕的流言蜚语!主教,我完全相信您的无辜,特别是您还慷慨地证明了这一切……当然,后续还有一些小小的实验,但这无关紧要。祝贺您!”


    还没结束。


    在场的所有人脑海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了这四个字,包括站在暗处看完了一整场热闹的塔尔。


    年轻的恶魔若有所思地盯着埃德温手臂上已经止住血的伤口。


    人类的伤口没有那么容易愈合,疤痕在苍白的皮肤上狰狞地张开了嘴巴,而方才,有什么人喂这张嘴巴吃下了一样东西。


    在埃德温划开手臂的那一刹那,主教低下眼睛去看伤口,而安其罗亲王悄无声息的张开了紧紧攥住的手掌。就算是努力去看也看不见,这时高阶恶魔变出来的戏法。很显然,亲王的恶魔借着埃德温开放的创口投进了一枚带着魔气的种子。


    就算别人都不知道,塔克修斯只需要感应一下,就知道那东西的作用。


    无论埃德温为他的血脉做过多少伪装,他也不得不承认,血统是写进他灵魂的无法更改的事实。就算魅魔的血统已经稀薄到无法察觉,它也一直会在。


    而这枚种子,能够催生魔族的血脉逐渐扩张,占据上风。魔鬼时常借助这种戏法来改造混血的魔兽,使它们身上的魔气更强大些,却没想到有一天会用在一个人类身上。


    种子已经种下,


    有朝一日,将会生根发芽。


    *


    另一边,诺亚终于找到了迷路的阿德莱德。


    这事确实很不容易,教廷占地面积很大,而阿德莱德精确地徘徊在距离圣子的住所最远的那一头。诺亚作为圣子,本不该抛头露面,一路上尽量往人少的方向去,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撞到了几个教职人员。


    虽然他们都在些微惊讶下十分亲切地询问:


    “圣子大人要去哪里?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但这样的问题他不能回答,只能随口胡诌了几个理由糊弄过去。诺亚只觉得这些人让人烦躁,对阿德莱德也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怒意。他只能加快脚步,祈祷阿德莱德所在的地方最好不要有别人。


    很不巧,当诺亚看见阿德莱德时,这只龙正在找路人问路。


    徘徊了这么久,阿德莱德就算是傻子,也该知道自己的方向出了什么问题。他此时非常想要像往常一样张开翅膀飞上天穹,借助向下的俯视角认路,但这不太行。


    那大概……只能问问别人了吧。


    被问路的是一个年长的老神官。他摸了摸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张口就问圣子大人住所所在的古怪的黑衣男人,心里有点拿不定主意。


    虽然对方一再强调“我一定不会过去的”,


    总觉得他不像是一般人……


    阿德莱德则是越来越着急,在外人看来,黑衣男子的气息逐渐阴郁,似乎有什么可怕的力量在他身上聚集。老神官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在这种氛围下,他当然不可能给阿德莱德指正确的路,只不过随意指了一个同样大相径庭的方向,随后便匆匆忙忙地离开,打算把目击到可疑人物的消息报告给圣殿骑士。


    在一旁的阴影里,诺亚目睹了这一切,简直急得要命,却不好出面领走阿德莱德。眼看这只龙身上的阴暗之气一散而空,高高兴兴地对着老教士道谢,随后欢天喜地地朝着另一个错误的方向走去,他这才终于急匆匆地从无人的转角拐出。


    “阿德莱德,”诺亚小声地说,“我在这里。”


    “诺亚!”


    黑龙的声音未免太大了点,诺亚急得想去捂他的嘴,内心已经烦躁得不行。阿德莱德这一出已经打乱了他的计划,而且,还在教会里留下了破绽。这对于他见下一个攻略对象造成了妨碍,还有可能再次触发教廷的防备,给他自己留下污点。


    少年心乱如麻,脸上却很快地稳定住了情绪,挂上了甜甜的笑容,


    “我一直在找你,教廷这么大,迷路也很正常。但我们最好小心点。”


    一见到诺亚绝美的容颜上的笑脸,阿德莱德就完全愣住了,已经丧失了基本的思考能力。他毫不反抗地被少年拉进了一个拐角,才终于从喜欢的情绪中晃过神来。


    “诺亚,你真好看。”


    阿德莱德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生物。”


    那当然。系统的万人迷光环就是这样的存在。


    然后,这只黑龙才想起来他来这里的目的,赶紧从各个角度看了看诺亚,询问道:


    “伤势怎么样了?你还疼吗?我给你带了很多龙族的宝物,可能对你的伤有帮助。”、


    阿德莱德开始从口袋里往外掏东西,然后塞到诺亚手上。圣子殿下却隐隐开始头痛,这些东西给在他手上,他也不可能去用,他现在是教廷的圣子,就算别人发现不了,光明神下一次来给他疗伤时,总是会发现的。


    这让他怎么把东西全部藏好,又怎么用得上。


    最重要的是,见识过神明以后,诺亚就完全对黑龙失去了兴致,黑龙的东西当然也比不上光明神和黑暗神手指缝中漏下来的赏赐。


    “不用了,”


    诺亚快速地说,阻止了阿德莱德给他塞东西,他的语调中隐隐透露出一丝不耐,随后注意到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妥,又缓和起来,


    “我知道阿德莱德喜欢我啦,但是我也不好意思收你那么多东西……到时候,我连回礼都不知道怎么送了。唔唔,你挑一样小件的给我就好。”


    “也不用你送回礼呀……”


    黑龙这样说,有点沮丧。


    不过诺亚说的话,他都言听计从。所以他此时开始和他那一大堆礼物战斗,企图从中找到一样最有价值的东西。


    时间已经不多了。


    诺亚想,他作为圣子,不应该在无人陪同的情况下行踪不明太久。但此时他不可能带着阿德莱德回到居所,那就只能在这里把他打发走。距离下一个约定好的时间只有一个时辰左右。


    “阿德莱德,”他突兀地开口,“那个就可以了。”


    他指的是一串用龙息木雕刻的珠子,有暖身养伤的功效。阿德莱德犹豫了一下,他似乎觉得还有更好的,但是圣子几乎不留情面匆匆地叫他把其他东西都收起来。


    黑龙觉得自己内心有点受伤。


    可诺亚却越想越焦虑,他只得应付了阿德莱德几句,张口就是最暧昧的甜言蜜语,但心神却不在这里。就连阿德莱德也有点感知到了恋人的应付,但爱情依旧冲破了他的防线。


    他有数不清的话想要告诉对方。诺亚走后,他一个龙过的好寂寞,每天都在思念对方中度过。龙之谷的星星都被他数了一遍……阿德莱德拉着圣子的手,正准备开始絮絮叨叨,却再次被诺亚打断。


    但这次不一样。


    他的恋人表情紧绷起来,悄无声息地走到拐角处,那里传来了话音。


    “是的……刚才就是在这里……黑衣男人……说是要找圣子大人的住所……”


    “身上的气息……不简单……是的,请尽快去确认圣子的情况……”


    不、不行!


    诺亚大惊失色。他顾不得阿德莱德还有一大堆爱语要和他倾诉,只想指责他方才的失言,却还是硬生生地咽下了那些话语。只是告诉对方,


    “亲爱的,我现在就要回去了,我爱你,请相信这一点。我们之后再联系吧……”


    黑龙忧郁地问:


    “诺亚,我们没说两句,就算你怕被人发现,再留下来和我待两分钟也好。”


    这不是被不被发现的问题。要是圣骑士因为他不在住所内而警惕起来,加强周围的看守,他接下来的计划就糟糕了。


    阿德莱德问:


    “那我之后还能来吗?”


    这种时候按照计划应该是重头戏,诺亚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这头龙满足完之后劝回龙之谷待着。但此时来不及想那么多了,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想一个合适的理由。


    诺亚咬咬牙,


    “可以。”


    阿德莱德最后提的建议是:


    “要是诺亚怕被那个人把消息散布出去,我可以试着杀掉他。”


    诺亚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在教会内部杀人,这条龙真是胆大包天。他当然是摆出一副纯洁善良的样子义正言辞地拒绝了阿德莱德。


    ……但这个计划却在他脑中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随后,恋人短暂的相会落下帷幕。


    *


    埃德温回到卧室时,发现门口的阵法纹丝未动,而塔尔正坐在房间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恶魔轻快而柔和的声音带着一点奇妙的喉音流淌而出,歪着头对他说了一声:


    “欢迎回来。”


    一瞬间,疲惫的感觉席卷而来。


    总算有一件好事。埃德温安慰自己,塔尔看上去很乖,一整个早晨都坐在这里看书。然后,他看到了那本书的封皮《一千种对付恶魔的方法》。


    这是一本编纂得很早也很老式的百科全书,有一些方法被人们证实是没有用的。看见一只货真价实的恶魔坐在自己的房间看这样的一本书,怎么想都让人觉得有点奇怪。


    塔尔把书放下,埃德温瞥见书页上的小标题:


    “混血和恶魔之种”


    这听起来就不太妙了。但塔尔理直气壮地看着他,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表情。埃德温莫名感到了放松,也许,对于眼前的恶魔来说,这不是值得放在心上的事情。


    然后,那股被压抑了很久的自我厌恶和恶心的情绪终于有了释放的契机。


    埃德温拉起袖子,看着自己手上的伤疤,随后从靴子中拔出了刀刃,顺着已经愈合的伤口一划,皮肉重新翻开,鲜血再度涌出。


    但这次,血的颜色似乎深了点。


    被动了手脚。埃德温清楚这一点,但今天的行动是不可避免的,安其罗一定要看着他流血,这算得上是教廷对皇室做出了承诺,而他的举动则是必要的牺牲。


    但是,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血管之中,现在正在缓慢而粘腻地制造出一些污浊的东西。


    这点他也很清楚。


    “塔尔,”埃德温忽然开口,“你现在能感知到我身上的那一半血脉吗?”


    据说恶魔对同类都会有共鸣。塔尔轻快地走过来,恶魔的靴子轻轻踏在地上,就像一只敏捷的猫,没发出什么声音。


    他伸出手臂,修长的手指沾染了埃德温新鲜的血液。


    随后,主教看着他的恶魔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指头上的血迹。


    塔尔做这样的行动就像是轻巧而警惕的肉食动物,有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漂亮,恶魔品尝人类的血液,背后的隐藏联想又总是让人有不寒而栗之感。


    埃德温有点想开口,想了想却还是没说什么。


    “主教,您今天早晨见了什么人?”


    塔尔放下手,石榴红色的瞳孔再次滋滋地融化,重新凝聚成恶魔的竖瞳。他在明知故问,不过没关系,没有人会知道当时的房间里有第四个人。


    他只是一只无辜的小恶魔而已。


    而埃德温则捕获到了他言语背后的深意。他问塔尔的问题关于他的血脉,而塔尔给他的回答却先是跳过了血脉,转而询问他遇到的人。


    “安其罗,”主教实话实说,“这个王国的亲王,实际的掌权者。”


    “我会以为你去见了一个强大的恶魔,”


    塔尔说,


    “你的伤口附有高阶恶魔的魔力,如果真是你所说的那样,那么安其罗亲王的背后一定站着什么强大的魔鬼……顺带一提,我一直闻不到你身上恶魔血统的味道,但现在好像有一点痕迹了。”


    埃德温默了默。


    而塔尔甚至来得及开了个玩笑:


    “看来他做成了你没有成功的事情,召唤一个强大恶魔?”


    失败是因为谁啊……


    埃德温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感到了强烈的厌恶和恶心。这种蜂拥而上的恶心感令他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干呕。但他最终只是脸色白了白:


    “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我只是一个低阶恶魔,亲爱的主教。”


    这是一个标准答案,低阶恶魔和高阶恶魔之间的差距宛如天壑。埃德温本来也没有指望塔尔能做什么,重要的是他要开始思考自己能做什么。


    而塔尔忽然开口:


    “或许,埃德温,我能替你伪装你的气息。我说过,我擅长这个。”


    的确……他不可能顶着让其他恶魔都能辨认出来的血脉气息抛头露面。想到这里,主教忽然正式地意识到,塔尔也是一个可利用的存在。


    而埃德温唯一能够全心全意信任的存在也只有塔尔了。


    毕竟,恶魔和他签订的契约是骗不了人的。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对局,他站在弱势的一方,身边只有一只没什么实力的低阶恶魔,而对方是地位高贵的亲王殿下,背后还有强大的魔鬼撑腰。


    对局的双方莫名有着一些共性,但输赢简直让人一眼便知。


    只不过……


    埃德温眼中的灰色犹如海岬背后的浓雾,灰色中潜藏着惊涛骇浪,不得停息。


    走到这里的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起舞。他不相信自己有终点,这一次,就算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也会赢。


    塔尔想:多么美丽的灵魂啊。他永远不会满足,永远不会放弃,永远都在索求。


    恶魔也不禁对眼前的人类升起了一丝期待。


    他决定帮他。


    但只是作为塔尔,而不是黑暗神塔克修斯,所以实力有限,就像是一个轻飘飘的玩笑。


    ——他究竟能走到什么程度呢?


    第47章 时间管理


    诺亚赶回圣子的住所时, 恰好在门前碰见前来检查的骑士和背后的老神官。


    因为时间紧迫,圣子毫不犹豫地摘下一朵花圃的月季,放在唇边轻嗅,假装自己只不过是出来欣赏花卉的芬芳。


    在阳光的照耀下, 教廷的圣子浑身都透着一股圣洁的美感。


    诺亚努力忽略掉方才匆忙赶路留下汗水粘腻的不适感, 保持着凹好的造型, 抬眸对着圣骑士笑了笑。


    那是能够迷惑众生的魅力。圣子如此相信着。


    “您好, ”


    他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加甜美动人,用一副懵懂无知的眼神看向对方,


    “我只是有点无聊,所以出来走走……请问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诺亚不清楚圣骑士确认他安全之前有没有询问到那些曾经目击到他的路人, 所以刻意用了“走一走”这种没有范围限定的词汇。


    圣殿骑士的态度肉眼可见地软和了下来,在圣子的笑容里变得晕乎乎的, 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只是摆着手说:


    “没事,没事, 打扰圣子殿下了。”


    万人迷光环运行状态良好,诺亚熟悉这种状态, 很确信眼前的人现在能相信自己说的任何话,对方现在已经沦为了自己的裙下之臣。


    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 诺亚心中同样涌起一丝轻蔑之感。


    这种人要多少有多少,都是些傻乎乎的玩意……


    这种洋洋自得的思绪方要弥漫开来,就忽然被某种低沉而严厉的声音打断。


    是那个老教士。


    他浑浊的眼珠盯着诺亚, 双手相合置于胸前,喃喃了两句教典中驱除邪恶的条目。诺亚看着他,内心忽然涌起一阵不详的征兆。他的手指不由自主攥紧,碾碎了手中的月季花瓣, 一点点花汁沾染在他的指节上。


    “系统,我再确认一遍,”


    诺亚的语调不稳,对未知有了一点恐惧,


    “不管什么年龄段的人都会被万人迷系统影响,对我在一开始抱有极高的好感对不对?”


    几乎只是在一瞬间,系统就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那么,眼前的情况一定不对。


    诺亚勉强维持着笑容,而圣骑士已经疑惑地转了过去,似乎要开口询问。


    这位老教士虽然职位不高,但鞠躬尽瘁地为教廷贡献了一辈子。教会虽然并不是完全干净的地方,但大多数人还是会对不牵扯自己利益的长者多一丝尊敬。


    年轻的骑士称呼他为“巴特教士”。


    此时,诺亚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一种锋利的怀疑,但他和他的外表一样虔诚而古板,所以并不打算当众说明:


    “圣子殿下,”


    巴特教士说,“我想我们需要单独的会面。”


    骑士似乎察觉到他的抗拒,想要帮诺亚说话,至少不让他一个人面对严肃的神官。但一向乖顺纯洁的圣子殿下却忽然推开了他挡在面前的手,


    “我……我们进去谈。”


    诺亚抿着嘴唇,顶着圣骑士疑惑的目光,应允了这个请求。


    圣子的居所是整个教廷最能展现神的恩宠的地方,朴素简朴是那些神职人员的形象,而诺亚乐意去享受这个身份为他带来的优渥的待遇。


    屋子里充斥着纯金打造的器具,手掌大的明珠被当做肆意使用的装饰,从皇家果园里运来还带着露滴的水果品种各异,琳琅满目。


    这一切和穿着浆洗得有些破旧的老神官并不搭调。


    他的话也冷冰冰的,


    “圣子殿下,我必须严正地警告你,”


    第一句话就足够让诺亚感到心惊胆战,而他坚决而势不可挡地往下说,


    “我看到了。”


    “什、什么……”


    诺亚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但下意识就做出一副柔弱无辜的情态,


    “我不明白您说的话……”


    “圣子殿下,我对您有着侍奉神明那样的敬重,所以我才不得不私下提醒您,不要被魔鬼迷惑了心智。今天在教廷和你接触的那个男人身上有着不详的气息。”


    “你、你看到了多少——”


    事已至此,再假装不知情好像也没有用。


    诺亚稍微恢复了一点镇定,对方并不像是要把这事公之于众的样子,那就有周旋的余地。


    老教士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就像是一个对小辈的失误痛心疾首的长辈:


    “大部分。圣子殿下,您是最接近神明的存在,这是一个告诫。如果您不想要被神明背弃,就请立刻远离这些恶行。就这件事情而言,我不会告发您,但会继续留意下去。”


    在整个教会都很难找到比巴特教士更古板和保守的神官了,但他的虔诚又达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他从八岁就进入教会修行,精通光明神的所有教典,为神的事业鞠躬尽瘁,要是光明神要这个可怜的人立刻去死,他绝对不会有一点怨言。


    一个时辰前。


    当他被那个奇怪的黑衣人拦下来问路时,他内心深处的忌惮便涌了起来。


    巴特本来应该直接去找圣骑士,但途径的一个教士见到他,却打了声招呼,然后小声地告诉他,圣子殿下在前面的路口不知道和谁交谈。


    现在回忆,那个教士的面容模糊得不可思议,巴特甚至记不清他眼睛的颜色。但这并不是重点,关键是……


    那句话让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宣誓一生侍奉神明的圣子居然倚靠在那个黑衣人的身上,两人之间密切的关系不言而喻。


    巴特教士本打算直接告发这罪行,但出于对圣子这个特殊位置的敬重,还有老人的一点对年轻人的宽宥,他才选择了用提醒的方法告诉这位年轻的圣子,这种事情不能够再次发生,应该永远被禁止。


    神明说,犯错是人类的天性,只要向神悔改,就能获得新生。


    这是巴特对圣子的苦心期许。


    而此时的诺亚在想什么呢?


    他知道这位老神官对他的态度为何如此了。出于对亵渎神明行为的严厉和对于圣子的尊重,对方在短时间之内不会泄露秘密,但也不会放弃对他的观察。


    “系统,”


    圣子咬着嘴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似乎正在为自己的罪行羞愧,心里却奇异地泛起了强烈而恐怖的恶意,


    “我得杀了他……这个老东西只要活着,就有泄露秘密的可能,我不能放任这件事发生。”


    心中这么想,嘴上却老老实实地说:


    “我错了。我会遵循您的意见,虔诚地侍奉神明,不会再去见那个人。”


    面前虔诚的神官并不知道圣子内心的恶毒想法,对诺亚的愧疚不堪的表现还算满意,神色稍稍宽和了些,


    “神明会宽恕一个年轻的灵魂偶然的误入歧途,殿下,您知道的,只要你诚心忏悔。”


    对了,神明——


    系统来不及阻止宿主的思绪,诺亚脑中就缓缓诞生了一个绝妙的计划。


    他此时被人抓住了把柄,正是憋屈的时刻。


    而这个法子能够最彻底地报复对方。


    ……要是让他信仰的神明放弃他,折磨他,让教廷的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恶心低劣的骗子,这个最虔诚的老神官会怎么想呢?


    他大概就不得不闭嘴了吧?


    没过多久,巴特教士被诺亚假惺惺的悔过表演打法走了。


    而诺亚摸着自己的脸庞,感受着指尖划过的皮肉,心知在别人眼里,这副皮囊不用做任何事情就足以令他们目眩神迷。


    就连系统都劝说,虽然并非出于不忍:


    “宿主只要接下来更谨慎地伪装就好,或者寻求攻略对象的帮助来杀死他,这两种选择都比较稳妥,也不需要耗费多少心力。”


    诺亚微笑着,此时的笑容依旧如天使一般,话语也像是出自天真无邪的孩童:


    “他让我不高兴了,我就让他感受被信仰背弃的滋味,这不是很合适的报复吗?”


    系统发出滋滋的电流音,却没有说话,似乎截断了劝说的程序。


    它此时的话语权不如这位自视甚高的宿主,所以只能对他的贪婪、怨怼照单全收,并尽可能相信事态会朝这位宿主所预料的方向发展。


    *


    “所以,”塔尔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听到问题时埃德温正在接着恶魔翻开的书页往下看。


    这是一本自称“伟大的炼金术士梅菲斯特”所编纂的百科全书,上面详细记载了作者对恶魔习性的考察和了解,当然,其中不乏有臆想的成分。


    光明教廷的大主教比人们想象得要更加了解恶魔。


    或许是潜意识对自己血脉的关注,这位灰色眼睛的神官站在陡峭的白塔之上下令烧死那些被教会所捕获的低阶恶魔时,会情不自禁地对这种奇特的物种展开观察。


    一旦被套上枷锁圈入教廷的广场,这些低劣的物种根本没有生存的可能。光明神当年施下恩典,教会的锁链对于邪恶生物有着非同寻常的扼制作用。


    就算给领主级别的恶魔套上被赐福过刻上咒文的秘银锁链,它们也很难逃脱——前提是让它乖乖低头,所以大部分时候这招还是用在低阶恶魔身上。


    它们有的蛊惑了民众,有的肆无忌惮地展开过屠戮。在被押上刑台时,恶魔的形体扭曲得可怖,时常显露出兽类的特征,愤怒地嘶吼出非人的强调。


    恶魔的身上鼓起大片的黑色纹路,流淌下纯黑的血,又被涤荡一切的神火吞噬。


    埃德温有时候会在高处想:自己其实就是这样低劣的物种。


    这些奇形怪状、惨不忍睹的存在,身上留着和他一样的血脉。


    在隐秘之处,埃德温曾经私下对教会捕猎的恶魔进行过一些小实验,当然,这无伤大雅。而埃德温自己则借助这些实验找到了压制自己血脉的一些行之有效的方法。


    现在这种情况,这些方法也只能缓过一时罢了。


    所以听到塔尔的问题,主教向自己复述了一遍,却发现在目前的阶段根本找不到一个完美的答案。


    恶魔方才在看的书倒是似是而非地提出了很多对血脉魔法的猜想,但大部分都缺少令人信服的根据。


    埃德温沉默了一下,看向塔尔。


    塔尔此时则随手拿起了另外一本书,恶魔尖尖的犄角毫不遮掩地外露着,特有的竖瞳也不加遮掩,但埃德温忽然觉得,他有点不一样。


    那些被烧死的低阶恶魔基本上都有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眼里闪烁着贪婪和恶意的凶光,而塔尔……


    塔尔漂亮的红色眼睛澄澈如酒酿,埃德温此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魔族,他简直能仅仅凭借眼睛就蛊惑人心。


    “血脉的转化暂时无法终止,所以,”


    埃德温瞥了一眼恶魔手上书的封皮,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


    “与其抱希望去找与领主级恶魔直接对抗的力量,还是伪装比较合适,塔尔,你刚刚说你可以施放隐匿恶魔气息的魔法——”


    “是的,很荣幸为您服务。”


    塔尔装模做样地点了点头,似乎有过鞠躬的念头,但又懒得站起来。


    “……与此同时做好防备,亲王会在未来给我设下陷阱,而现在,还有一些显而易见的证据要处理。”


    主教的眼眸中逐渐凝聚起的灰色,就像是刀刃锋芒上的薄雾,揭开过去对于他来说是缓慢地掀开已经结痂的伤疤,可他早已将所有的见证人都处理干净。


    那么,就只剩下灰发男人口中的“他的亲人”。


    他不甘心坐以待毙,或许比起安其罗亲王,埃德温更愿意自己做一条毒蛇:


    “还有,要收集到亲王和恶魔做交易的证据……”


    他喃喃道。就像是自己没有这么做过一样。


    “听起来很不容易,”恶魔弯起眼睛笑了,“您打算从哪一步做起呢?”


    思考问题的时候,这个选项只是作为未来的一种选择而存在,但真正面对这件被他逃避了许久却不得不说出口的事情时,埃德温沉默了好一会。


    他尽量镇定地说:


    “我要找到那个男人……我名义上的血脉之源。”


    “主教,”


    塔尔把覆盖着书封的手取下来,凑近他,埃德温这才意识到他临时给恶魔搬了一张椅子后他们坐的有多近,而他又是如何对眼前的魔鬼逐渐失去警惕。


    主教稍稍往后了一点,恶魔却很直接地将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埃德温潜意识里对接下来要听到的话感到抗拒,


    “你的手在抖,”


    塔尔却有点困惑地说,“你觉得冷吗?”


    不是……


    不是他想象中的话,埃德温莫名地松了口气,同时又开始对自己的表现感到羞愧。


    只不过,他不想听到任何能直接昭示他口中“那个男人”身份的话,他宁愿形容为“血脉之源”,也不愿意直接用“父亲”来称呼他。


    亲王的人说,他们已经找到了这个人。埃德温不确定能不能信任对方的话,但要是真的如此顺利,他今天就不一定能够这样轻易地脱身。


    主教更加倾向于他们已经把握到了线索,但是还在进行探查和确认的过程中。


    亲缘是很奇妙的联系。


    血液来自双亲,能够借助古老的魔法导向亲人的方向,但这对于之前的埃德温不适用,因为他硬生生地剔除了自己的一半血脉,残缺的血液并不能蕴含足够的信息。


    不久以后,就可以了。


    “需要我陪你去吗?”


    塔尔看透了他的想法,恶魔的实力不足,却超乎寻常地聪明敏锐。埃德温犹豫了一下,


    “是的,我需要。”


    他最后这样告诉眼前的恶魔。


    *


    王都这几天发生了一些怪事。


    有经验的老人会在深夜点燃一只卷烟,老成地告诉年轻的人:


    “有些不受欢迎的客人来到了我们的城市。”


    先是城池西面的胡桃木林里莫名地掉落了许多动物的尸体,尸体浑身的血被放空,失神地盯着被树荫遮蔽的青空,后来甚至囊括了在林中迷途的旅人;


    再是许多人声称看到了黑色的怪鸟,聚集在某些地方发出粗哑的鸣叫,但他们的记忆都很模糊,想不起来更具体的情形;


    还有,最近城中居住了很多年的一位精灵族的医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他从来没有树过敌,待人也很和善,整个种族都虔诚地信仰光明,人们都很担心他。


    最后,据说王城里最大的酒馆“苍蓝之语”的后厨惨遭失窃。这天有新人结婚,向厨房定制了足够让数百个宾客享用的无花果烤肉,而这些已经烤制好的肉类在一夜之间一扫而空,只留下了残羹冷炙,老板欲哭无泪,发誓一定要报复这个恶劣的小偷。


    好吧,这些事情多多少少和众人爱戴的圣子殿下有隐秘的联系。


    诺亚的一天过的堪称惊险,在巴特教士的监视下,和剩下的恋人私会就成了更加复杂的事情。他咬着嘴唇,还在为如何阻止满腔爱恋的情人而发愁。


    就算他们能够顺利地到达月季花圃边,圣子也不可能再想预期那样完全掩人而目地实施他的计划。


    正在此时,他听见了敲门声。外面的圣骑士告诉他,有人来访。


    那人堂而皇之地跟着光明神教的骑士进来,并在骑士礼貌地关好门离开的那一刻好整以暇地望向了诺亚,听见他许久未见的娇美的爱人发出一声恐惧的高呼:


    “爱德华,你是怎么进来的!”


    “亲爱的,”


    这位血族势力最大的伯爵面色苍白,再不掩饰自己的真实面容,他看向自己捧在心上的唯一的伴侣,面色不由得柔和下来,但随即又敏锐地注意到了诺亚的情绪。


    “我接受了一位盟友的帮助,所以用正当的身份进来拜访,你不感到惊喜吗,我的夜莺?”


    除了最开始闪过的至少不会被巴特教士再抓住把柄的念头,诺亚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当然并不惊喜,只是觉得慌张。


    “我们的事情,说好了不告诉外人知道的,爱德华,”


    面容绝美的少年并未像他想象的那样扑过来表示思念,看起来慌乱不已,就像是有什么丑闻将要败露。


    爱德华心里一瞬间有些不是滋味,但很快又被汹涌的爱意压制住。


    “让我的小夜莺担心可真是罪过,”


    他听说诺亚受了重伤,就匆匆忙忙地赶向王都。在他的预料中,脆弱纯洁的少年在这样的时期一定会格外寂寞,就等待着他这位爱人现身予以抚慰,


    “别害怕,只不过拜托了我的一位老朋友,他不会说出去的。”


    这完全在诺亚的意料之外,甚至可能产生可怕的后果。


    “是谁?”


    他只能紧紧地抓住对方的袖子,逼他一定要给出一个答案。爱德华纵容而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萨塔,一个和我有过交情的恶魔。你们王国的亲王倚仗他,自然能够光明正大地把我作为贵客引荐到教廷。这下你总不担心了吧。”


    “我……”


    诺亚稍微放下了一点防备,随后听见面前的血族伯爵话音轻快地说,


    “往后有着这层关系,我的小夜莺和我也能常常见面了。诺亚,你是不是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什、什么?


    方才放松的力道再一次揪紧,诺亚不可思议地质问爱德华:


    “不,等一下,所以他答应你……?你不能——”


    爱人的反应再一次出乎了爱德华的意料。就算他对眼前的少年痴情到了几乎着迷的程度,作为大君的尊严接连被反驳,也使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怎么,诺亚不想时时见到我吗?”


    这话就像是当头的霹雳,但诺亚完全清醒了,自然不能继续一错再错。


    他堆起甜蜜的笑容,轻柔而有点责怪地哄着眼前的攻略对象,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这么爱你,当然想要天天都见到你。只是,我有作为圣子的身份和责任要履行,你……就算有这样一层关系,也终究不够稳妥。我们之后还是不要在这里见面了。”


    这话说的有点苍白无力。


    就算是这样,少年楚楚可怜的情态在万人迷光环的放大下,还是令对方无比着迷,忽略了一部分话中不合理的地方。若是往常,爱德华已经能够唯他是从,什么都答应下来了。


    只是这件事本就和两人的爱恋有关,爱德华并不想要放弃这样一个和爱人亲密接触的大好机会。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虽然知道自己的话语牵强,但诺亚还是强行试图说服爱德华放弃这样的念头。早晨的阿德莱德也就算了,要是连爱德华都在王都留下,情况就变得更加糟糕了。


    “亲爱的,”


    他谆谆善诱,


    “等我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离开圣子的职位,我的后半辈子都会和你永远在一起,何必急于一时呢?你这样的话,我……担心被发现,当然更担心你,就算几率不是很大,也有潜在的危险,这可是光明教廷。”


    诺亚温柔小意地劝说了一大圈,这才稍稍停留下来喘了口气。


    血族伯爵幽暗的眸子看着他,甚至让圣子有些心慌。但很快,这双眼睛又被爱欲填满。他伸手将眼前的少年揽在怀里,在他的耳边轻轻啃啮,


    “小夜莺说了这么多,我也知道,但我太久没见你了,你是不是应该有什么表示?”


    勉强算是成功了——


    但这件事也不在诺亚的设想范围内。少年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缩,不行,不行,他之后还约了人。要是让爱德华留在这里,后续的善后又是一团乱麻。


    可他根本没有反抗的理由和余地,甚至对方已经为了他让步。圣子咬着牙推开了爱德华的手臂,慌乱地编造了一个借口:


    “我之后还要去做祷告……”


    “方才的骑士说你今天没有任务在身,诺亚,你……”


    谎言当场被戳穿,圣子由衷地感到无计可施。他抿了抿嘴唇,主动地亲上了眼前的攻略对象,随后气喘吁吁地说:


    “别让其他人过来,请拜托一下外面的骑士,也让他不要靠近这里。”


    这样,伪装成路人的会面者就会结结实实地吃一场闭门羹。


    善后的事情,还是之后再说,而自己此时最重要的是压下爱德华的好奇心,并且阻止他一次次以今天这样的方式来“拜访”他。


    毕竟,他今后可是要在教廷里攻略光明神的。


    诺亚在爱人的亲昵中魂不守舍,暗暗扣紧了指尖,尖锐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肉里。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


    “没问题,没问题,我能搞定的。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目前的一切还在掌控之中。”


    他可是气运之子。


    而攻略对象理应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第48章 死中求生


    从那天起, 毫无波澜地过去了五天。


    或许并非没有波澜。房间里的旧书越来越多,埃德温借用主教的权柄进入了王国的藏书库。他同样借助某种手段找到了安其罗亲王的借阅记录。


    召唤恶魔这样的事情,必然有迹可循。按照塔尔的说法,领主恶魔已经跟随了亲王数十年, 或许当年曾经留下过什么痕迹……


    最重要的是, 如何阻断血脉的复苏。


    在埃德温此前的人生, 他对血脉相关的事情也格外关注。换血是一种隐晦而古老的禁术, 而且在记载中尚无成功的案例,书页中浮起的是森森白骨。


    埃德温恐怕是数百年来唯一一个借助这种手段来消除血脉影响的人,一个讽刺而幸运的实验品。


    主教晚上几乎不休息,又开始一页页地翻看那些已经残损衰朽的书页, 有时候塔尔不得不在他需要紧急睡眠的时候盖住他的眼睛。


    恶魔的能力很好用,能让主教把睡眠变成和饮食一样容易敷衍的事情。


    塔尔站在埃德温的身边, 对方则刚刚从一场酣熟的睡眠中清醒过来,塔尔按照他的要求强行唤醒了他。主教灰色的眼睛仅仅在乍醒的昏沉中迷茫了一瞬间,便又强硬地冷淡起来。


    他几乎一刻不停就投入了工作。


    尝试阻断魔法, 尝试建立互冲的禁术,尝试杀死恶魔。光明神教的主教有着应许的能力, 就算是凡人之躯,也妄想有阻止魔鬼的力量。


    要是只看这些事情, 会觉得这个灵魂强大而游刃有余,尚未被逼至绝境。


    但塔尔知道,他很难再假装自己一切正常。


    恶魔托着下巴在埃德温边上乖巧地坐着。有时候主教会忽然抬起眼睛看他, 流露出一种罕见的破碎姿态,就好像一个布满裂纹的瓶子,但那只是昙花一现。


    很快,他又低下头去, 而塔尔假装对此视若无睹。


    一般来说,是他读到关于魅魔的种种描写时。


    教会的藏书,对于恶魔的评价已经不堪,何况是魅魔这种污秽到不该在光明的照耀下存活的所在。


    可是埃德温非常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这一支血脉正在一点一点地复苏。


    主教依旧将扣子从衣摆扣到领口,在繁缛的衣物掩盖下,他的皮肤苍白,并且逐渐变得越来越敏.感,只是轻轻的触碰就能留下大片的红色痕迹。


    主教袍绣着银色的纹章,背面则是绣工无论技术多么精湛都无法避免的线头,密密地刺在皮肤上,对于常人来说或许微不足道,但塔尔觉得埃德温此时应该不怎么好受。


    其实这种时期不应该穿这么多……恶魔很明智地没把这个建议告诉埃德温。


    对方心里当然清楚。


    所以只会更加憎恶这样的自己,想要将一切都掩盖在体面的衣着下。


    有时候,他递给埃德温一杯茶水——塔尔反正没什么事干,做这种事情也是驾轻就熟。埃德温不会抬头,只会直接顺手接过,所以在某次,恶魔不小心碰到了主教的手背。


    结局是茶水差点翻倒。


    好在恶魔的速度还是更快一点。


    埃德温知道高强度的工作和对既定事实的抗拒让他过度神经质了,他有点迷茫地张了张嘴唇,却没有说什么,企图假装自己并不在意,这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意外。


    如果他没有死死地盯着完好无损的茶杯,直到茶水完全凉掉都没有下嘴。


    这是一个痛苦的、隐蔽的、重新蜕变般的变化过程。


    埃德温在外依旧是那个高洁无尘的主教,而在内部,他被重新打碎,一点点涂上颜色,而且毫无办法。


    至少现在还没有找到任何办法。


    这个过程本应避开所有人的耳目,但塔尔却尽收眼底。


    他是一个不速之客,而主教的生活不得不向他敞开。


    在这些天里,恶魔几乎无时不刻不和他待在一起。


    埃德温有过无数零散的睡眠,而每次睁开眼睛,第一眼见到的都是那双石榴红的瞳孔。


    和任何生物相处太久,都要避免习惯。


    他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但也清楚自己无法瞒过聪明的恶魔,他知道塔尔将他的强行遮掩尽收眼底,却没有戳穿。


    当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是谁的时候,恶魔会对他露出馥郁如玫瑰的笑容,甜甜腻腻地叫他“亲爱的主教”。


    这就像是一个锚点,虽然不是什么稳固的锚点,但至少让他能够短暂地找回自己。埃德温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好坏。


    在开始调查的第六天,咒术生效了。


    但不是任何阻止事情继续糟糕下去的咒术。魔法阵的成功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埃德温属于魅魔的血脉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浓度。


    ——现在亲缘魔法终于能够进行了。


    只要他想,主教就能找到他的亲人。一个对他来说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


    从那天起,乱七八糟地过去了五天。


    这五天,诺亚过的并不是很如意。


    他开始反省自己那一天的疏忽。在那之前,他的攻略进程都算得上一帆风顺。逐个相处时,没有什么顾忌可言,那些掌权者无论是怎样的统领或者王者,在他面前都一副情深不悔的样子,因此除了最开始的接触,并没有给他关于地位的深刻认知。


    这也就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了长达一年半载的分离后,他的恋人再次见到他会因为不满而动用手段的原因。


    归根到底,诺亚本就没有爱过他们,自然无法体会到他们与所爱别离的心情。


    诺亚上辈子干的是骗人钱财的勾当,虽然也骗过有资历的中年白领,但更多还是把目标放在那些容易蒙骗的学生和老人身上。


    此刻,他虚虚地靠着沙发,眼睛里恍惚地映照着屋中明珠点缀的灯火,过了半响,才轻轻叹了口气。


    系统在他的脑中一刻不停地播报着提示,试图催促他尽快开展行动。


    “闭嘴。”


    气运之子冷冰冰地说。


    他的双手无意识地捻动着沙发柔软的丝绸罩子,虽然法术已经将一切痕迹都清理干净,但方才的惶恐和刺激仍旧在他的心中回闪。


    系统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建议他拒绝爱德华的求欢,强行找到借口将他支开,这样说不定还能够赶上最后一位有约的来客。


    但诺亚拒绝了这一个提议。


    在这一天如果圣子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在试图把握未知之前,应当把已知先牢牢抓住。


    果然,在时隔已久的春宵一度后,爱德华原先身上的那一点危险感便消散一空。他的爱人一如他所想,纯洁而温柔地在等待他,就算是意外的相会也主动地攀附住他的胸膛,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放心的事情么?


    至于之前的那一点不满,也在满足之下变得无关紧要。


    在这样的气氛下,诺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提出的请求,似乎没有不采纳的理由。何况圣子所说也有道理,他现在的情况,教廷还会召开仪式请求光明神降临来庇护,出于安全考虑,像是预期中那样日日相会不太现实。


    “我的小夜莺……”


    这几乎是甜蜜的烦恼,爱德华揽着他的腰,不舍得收手。


    而诺亚却还是忍不住将视线往窗外送去。在爱德华来访后,借用安其罗亲王的势力,圣殿骑士严丝合缝地守卫着圣子的住所,保证了他们谈话的私密性。


    最后一个被预约的客人,是精灵族的统治者,暗精灵王安斯埃尔。


    他并非是世人更容易接受的纯洁的精灵。精灵族早在数千年前就被分为明暗两支,而在这一代,暗精灵毫无疑问地取得了压倒性顺利。


    在大陆中,精灵族和精灵母树占据着权力的重要地位,如今已经完全被不祥的势力沾染。而仅存的光精灵则被迫离开故乡,四处流浪。


    在看到全面戒严的光明神教时,对方应该就知道今天不是合适的时机。


    所以他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在系统的播报中,安斯埃尔最近几乎已经来到了诺亚的楼下,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楼下就站着守卫,而房间则做了严密的保护,声音和动作都无法被外面的人看到。人们会告诉他,圣子殿下有人拜访。


    当然,在最挨近的这一刻,圣子也曾惊心胆颤过一刹那。但很快,越来越远的距离让诺亚稍稍放下心来。


    向来自恃高贵的王者做不出强行闯入的事情,而诺亚的圣子身份更是为了他临时的缺席做了最好的掩饰。


    想必他在夜幕中抬眼看向圣子所居住的纯白的建筑时,绝对想象不到他的爱人正在和其他的男人颠鸾倒凤,给他结结实实带了一顶帽子。


    之后再处理就好,诺亚想,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铺垫一个合理的骗局吗?


    他终究还是幸运的。


    这一天的混乱是他太过于疏忽,此后就不会这样了。


    然而,


    ……这话可能说的太早了点。


    吸收教训的诺亚在接下来的几天尽可能地将这些难搞的攻略对象错开,再一个个进行安抚。但情况总会变得比他想象得要混乱些。


    阿德莱德有一副死脑筋,不懂得变通,很多事情要和它直说才有用,但是直说又会破坏圣子的形象。


    爱德华风流又危险,诺亚不得不满足他的要求,撒娇卖痴,还要极力劝阻爱人疯涨的控制欲。


    至于暗精灵王安斯艾尔……他是目前为止最难搞定的对象,更何况第一天还吃了闭门羹,诺亚不得不成倍地耗费心力在他身上,将最多的时间分给他。


    再加上还有一个过于古板的老教士像只蛀虫一样死死地盯住他的一举一动,使他的行动受到了太多限制。


    他不得不哄好这个再满足那个,虽然每一个攻略对象都对他多有偏宠,但他们作为世界的反派,表达爱意的方式凑在一块,属实是让诺亚有点消受不起。


    在闹闹哄哄之下,圣子勉强重新维持住了平衡,安抚好了每一个对象。


    这耗费了很多时间,但结果还算令人满意,圣子成功说服了每一位攻略对象不在没有他邀请的情况下主动来到教廷。


    虽然和他最初设想中让这些攻略对象都离开王城还有一段距离,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决定再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


    或许还抱有见面的期待吧。


    诺亚暂时无法说服他们打消这个念头。


    另外,在相会的过程中,并非出于疏忽和不慎,只是不可能完全不吸引注意。诺亚时常觉得那个老教士严厉的目光钉在他身上,像是看透了什么。这种目光就像一个注定要爆裂的炸弹,令圣子下定了先下手为强的决心。


    但是,这一切在接下来的仪式之前都要放一放。


    光明神的第二次洗礼即将到来。


    教廷已经为神的降临准备好了召唤的圣物,神明将带着世所罕见的曙光降临在教会的中心,来探看他最受宠爱的信徒。


    诺亚知道,他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


    变化是一个过程,但积累下去总有发生质变的一天。


    所以当塔尔看到埃德温匆匆忙忙地在晨礼之后踏进房间时,还以为对方的身体又出了什么差池。


    然后,他无声地收到了主教的一个眼神,那并非行将破裂的难堪,而是面临锋刃的薄雾。


    “事出紧急,”


    埃德温说,“教皇下令让我立刻前往皇宫一趟。”


    皇宫说到底并不属于那个傀儡皇帝,大半落在安其罗亲王的手上。


    也就是说,攻击开始了。


    埃德温点了点头,接着解释:


    “亲王给出的原因是皇宫内出现了魔鬼活动的痕迹,所以需要教会的人士前去察看。”


    塔尔忍不住笑了出来,被主教带有一点警告意味地投来目光。年轻的恶魔颇有点不情愿地压下嘴角,只是话语间还带有一点朦胧的笑音:


    “我以为魔鬼早就在皇宫安家落户了——”


    安其罗亲王和魔鬼签订契约后,居然能用得上这种借口,这不能不算是一种附加折扣。


    但埃德温不能不去,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请求。皇室和光明神教无论私底下关系如何,在安其罗亲王将这件事情弄得满城风雨后,埃德温就必须对此宣布负责。


    “塔尔,”


    埃德温犹豫了一下,“你不能进皇宫。”


    恶魔之间很容易认出彼此的气息,虽然塔尔擅长遮掩,但是主教并不觉得一个低阶恶魔在领主级恶魔面前真能做到无懈可击。


    另一个问题在于,塔尔不能够和他保持太远的距离,这会同时削弱两个人的灵魂力量。


    塔尔乖乖点头。


    这件事情不好解决,但可以容后再议。


    思考的同时,埃德温正在整理各种必要的工具。那一件件闪烁着温润的辉光的圣器对于实力弱于埃德温的恶魔来说,就是无法抵挡的相克的利器。


    光明神教总部教区的大主教,做到这个位置,埃德温依靠实力一步步攀登,他才二十岁,所以一定是他能够将光明力量在手中发挥出最强大的作用。


    理论上说,塔尔就属于能被大主教轻易解决的类型。


    而实际上,这只欺骗了埃德温的恶魔正在不知好歹地关心他:


    “埃德温,你现在确定……还可以吗?”


    他没有说问题,但问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主教无意识地伸手紧了紧最上端的银扣,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出神了几秒钟,然后伸出手:


    “碰我一下。”


    “……什么?”


    塔尔最清楚这几天来埃德温对于触碰这件事情有多么不可忍受,只是轻轻相触,他就几乎要把一整杯滚烫的茶水倒在自己身上。


    所以他很快明白了埃德温的意思。


    恶魔试探性地将修长的手指交叠在主教的手上,他似乎轻轻颤抖了一下,塔尔能感受到自己按在指下的皮肤紧绷了一瞬,随即又强行被意志的力量熨帖至正常的触感。


    然后,塔尔进一步扣住埃德温的手,这次是蔓延到手腕的触感,再往上就是厚重的教袍。


    这次埃德温没有发抖。


    他就安安静静地任由他将不该有的滚烫的触感加诸在自己身上,然后试着将这种被刺激到的紧张和不适感压制下去。


    他必须得学会这个。只有初生的魅魔会连触碰都害怕,而他是教会克制内敛的主教。


    他清楚此时的反应大部分并不源于生理,而是心理上的难以承受。


    这是脱敏治疗。


    埃德温并不知道皇宫里会有什么等待着他,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往坏处想,若是安其罗亲王打算在这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对他进行致命的一击,就是最好的良机。而往好处想,在宫廷的环境中,主教也必然需要面对和其他人握手的境地。


    这个人类的理智真的维持到可怕的程度。


    塔尔有点好笑地被迫保持着拉手的动作,因为埃德温并没有让他放下的意思,而主教居然能在不放开手的情况下继续用另外一只手整理他要带走的东西。


    这几天的努力虽然大部分都无功而返,但针对怎样对付一个领主级恶魔,倒是在一些书中找到了只言片语的记载。埃德温收集来了被提及的材料,此时嘴唇抿得很紧,一点一点整理到随身携带的包裹中。


    如果不是塔尔,领主恶魔的气息不可能被主教发现。


    这将会成为他们的一个优势。或许对方并没有想到他提前做了一些准备,指望通过迅疾的打击来将他击垮。


    然后,埃德温的动作忽然停下了。


    塔尔无辜地看了他一眼,假装自己不是那个伸出小指轻轻挠了挠主教掌心的罪魁祸首。毕竟一直牵着手,以埃德温的适应能力,马上就要习惯塔尔的存在了。


    恶魔想要做些符合他身份的事情,换句话说,小小地捣个乱。


    主教松开了手。


    啊,果然如此。


    借着方才肌肤相触的时刻,塔尔用他的神力看了看埃德温的血液,现在已经是深红色,几乎要变成代表恶魔的黑色。


    这几天每天出门埃德温都会做两重保险,一重是塔尔所承诺的遮蔽气息的恶魔魔法,二重是他自己给自己小心翼翼加诸的防御。


    与此同时,主教随身带着一瓶鲜红色的血液。


    这种行为很像那些考究的吸血鬼贵族,对血液质量有上等的要求,当然啦,埃德温准备它是为了在迫不得已之时能够借助自身的实力伪造一部分现场。


    总而言之,塔尔想,主教越来越像一个标准的邪恶反派。


    而这个新生的反派终于整理好了所需要的东西,他现在必须立刻动身前往皇宫,此事不容推辞,所以只能面对。


    关键问题是,怎么把恶魔一起带去,而避免他进入皇宫——


    “我有一个办法。”


    塔尔这样说。


    *


    一刻钟后,他坐在马车上,而埃德温坐在马车的后座。


    “……我没想到一个恶魔会驾驶马车。”


    主教盯着恶魔的背影看了一会,还是觉得有点古怪。恶魔的姿态很娴熟,再加上进行了伪装,看起来确实是合格的马车夫。


    塔尔第一次给他泡了一杯茶的时候,他也是这个表情。


    “亲爱的主教,”


    恶魔黑色的头发在微凉的风中微微晃动,那样深郁,“我会做的可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我说过我擅长伪装,而伪装就是要样样俱全。”


    但马车夫这个职业还是离人类太近了。


    低阶恶魔需要靠伪装成马车夫来逃过高阶恶魔的眼睛……


    这听起来实在荒谬。


    “塔尔,”


    埃德温忍不住开口,虽然这不是一个问这种问题的时机,


    “在被我召唤出来之前,你是怎么生活的?”


    马车在皇宫门前停下,塔尔变成的马车夫娴熟地勒住了缰绳,两匹皮毛油光发亮的黑马服帖地停下了步伐,原地撅着蹄子,却扬不起半点尘埃。这毕竟是在皇宫。


    接下来,两人将要暂时分道扬镳。


    主教进去,迎接他未知的命运。


    塔尔则等待着埃德温回来,或许会有意外发生,但毕竟还是有一切正常。


    埃德温默了默,他还没有等到答案。


    但他理论上来说并不是很需要这个答案,所以应该下车了。


    塔尔很少对他沉默,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等得太久,或许他不是那么愿意说。


    埃德温心知肚明,可在闪烁的天光下,前座的“马车夫”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伪装得很好的黑色眸子中,主教不知为何看到了转瞬即逝的一抹猩红,几乎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这个问题太贴近了,埃德温想,就好像他想要了解恶魔的生活。


    而主教本来不该那样。


    是因为距离太过靠近,所以对彼此产生了不切实际的亲近感吗?但恶魔带着玫瑰香气的手掌拂过他的眼睛,投下阴影时,他是不是确实地感到了一点安心呢?


    他只能猜测自己不会再打翻茶杯。


    但有没有一些时候,人类想要了解恶魔。


    塔尔对他笑了一下,就像是一朵新鲜玫瑰那样的笑容,显得漂亮却神秘,


    “埃德温想要了解我吗——我和你不一样,我唯一的愿望是自由地活着。”


    “好啦,”


    恶魔摊开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情态,很有绅士风度地朝一旁伸出手:


    “请下车吧,主教,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在王宫前停下的马车最后会汇聚在一起,车夫们也会彼此攀谈,塔尔没有乱跑的机会,埃德温已经看见宫中的内侍向他的这辆马车走来。


    主教握紧权杖,红宝石在手心微微散发出一点热量。


    “一会再见。”


    这是一个普通的道别语,不会成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祝福。埃德温深色的靴子踏上了皇宫的大理石地板,他一点点往前走,消失在普罗大众看不见的地方。


    就像是被王宫吞没。


    第49章 悉数击碎


    教廷的马车在众多马车中也能称得上出类拔萃, 纯白色的穹顶勾勒着金色的装饰沿边。


    塔尔顺着王宫侍卫的指引绕到后面把马车停下,随后轻快迅捷地跳下来。


    车夫当然是没有资格进入皇宫的,所以都等在这里,贵人们结束访问前, 会有人提前来通报备好车马。


    这里聚集着一批为各个贵族世家服务的车夫, 可想而知, 也会是整个王城交换八卦最兴致勃勃的场合。


    当然, 教廷的车夫常常是义工性质,并非以此为生,所以总是不屑与他们为友。塔尔才刚刚下车,就听见有人吹了一声口哨, 管他叫“从教廷来的那个新面孔”,语气有点讽刺, 又不失羡艳。


    恶魔耸耸肩。


    他用了一刻钟让场上的大家开始觉得他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和之前那些眼高于顶的人不一样,这对塔尔来说驾轻就熟。


    只要顺着他们的话题, 时不时迎合一句,偶尔抱怨一下工作强度。就算你什么消息也不透露, 很快,人群就会视你为伙伴。


    然后就能够最轻易地搞到一大波新鲜的情报。


    直到众人的喧哗忽然间静下来。塔尔顺着人们的视线朝门便看去, 果然看见一个穿着华贵的宫廷侍从,头上甚至还插着染色的羽毛。


    其实挺滑稽,但没有人笑。


    对方用一种自视甚高的声调倨傲地尖声宣布着他要宣布的命令:


    “主教的马车要准备了, 车夫是谁,立刻跟我出来。”


    他身上有种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味道。


    塔尔从人群中走出,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那是嗅到危险的狡黠的笑容。


    埃德温不可能在这时候出来, 这才没过去多久。


    当然啦,这种想法没什么依据,假如塔尔只是一个平常的马车夫,不会清楚主教今天的行程,自然会傻乎乎地觉得一切正常。


    而对方皱着眉看着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车夫,看起来对他毫无根据的笑声有点困惑和不满。


    不过这还不值得发表什么意见,所以他转身,要求塔尔和他走。


    从休息室到门口有一段距离,显然,这不是来时的路。塔尔轻快地提出了这个意见,而对方的借口则是原来的路现在有贵人在,所以不能冲撞,必须走另外一条小路到达门口。


    小路静默无人,前方有一个转角。


    转角散发着浓郁的恶意。


    塔尔假装什么也没发现,他连脚步也没变,也没有再提出什么充满好奇心的问题来刺激这个侍从。


    而对方在看见塔尔如他所料,一过转角就被提前埋伏好的人打昏时,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可不能把亲王的差事办砸了。


    就在前面的小屋里,有一个擅长易容的大师。接下来的流程中,只需要将这个车夫拖进去,让那个人依照着车夫的模样扮演好,代替他坐在主教的马车里,这件事就算万无一失。


    侍从耐心地等待了一会。


    很快,一个人就从小屋中走出来,他看起来竟然真的和原来的车夫一模一样,这是了不起的技术,成功折服了观众。他恭敬地叫他:


    “大师……”


    而大师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睛,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轻轻地冲他点了点头:


    “里面那个人的尸体,我已经处理掉了。”


    安其罗亲王的人脉真广。侍从知道,眼前的人既精通伪装,又是一个熟练的杀手。他敬畏地看着对方,觉得他的眼睛里都隐隐浸润着杀戮的气息。不过,该说的还得说:


    “您应该还记得,您的任务是把他带到……”


    “倘若你们的进度正常,当然——”


    对方优雅地朝他行了礼,“而最坏的情况,也请让你们的人准备好。”


    “是的,是的。”


    侍从的额头不禁冒出冷汗,“请您继续在这里等待,有新的消息,我会通知您的。”


    *


    塔尔就是塔尔,既然他不是埃德温真正的马车夫,此时也不会是真正的杀手。


    虽然他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差别。


    埃德温做过很多推测,对安其罗亲王会对车夫下手却有失预判。


    不过,恶魔身上有主教施放过的保护魔法,本身其实不至于一击就倒,只是事情在朝有趣的方向发展,他就顺手推舟,认下了自己最新的冠冕堂皇的身份。


    埃德温实际上在皇宫待了比那要久的多的时间。


    在灵魂契约的作用下,塔尔能够感知到他情况的好坏。比如现在,太阳已经接近落山,而宫廷的方向燃起了某种奇异的烟雾,在夕阳的照耀下发着粼粼的紫色光芒。


    主教的情况糟糕极了。


    他的灵魂在急速地挣扎着,坠落着,激烈地进行着反抗。但情况不容乐观,塔尔开始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埃德温则似乎用全部力量发出了一起致命的攻击,随后虚弱下去。


    就在这时,侍从匆匆忙忙地过来通知:


    “大师,您该准备了,主教已经朝着宫门的方向……我们的人拦不住他。”


    听起来不太妙。


    塔尔重新坐在两匹上等的黑马所带动的马车上。这一次,他用恶魔的嗅觉察觉到车上被装饰了一些新的、不得了的东西,和皇宫中焚烧香料而产生的烟雾有着一模一样的味道。


    皇宫前只有这一辆马车,而道路宽敞,往日里如织的行人少了许多。


    埃德温从里面走了出来。


    比塔尔想象中看起来好很多。埃德温看上去和早晨出发时没什么差别,依旧仪容严整,那双灰色的眼睛漠然地看着身后匆匆忙忙试图拦住他的人。


    那些人根本不敢真的靠近他,主教的手还停在权杖的红宝石上,危险的锋芒尽数展露。


    和逃离这个词汇完全不同。


    埃德温此时走的很慢。


    直到靠近,塔尔才意识到这不是出于矜持和有意的威胁,而是主教的真实情况已经糟糕到一个地步。很多东西如果不靠近,就不能窥见真貌。


    主教黑色的鬈发湿漉漉的,脸色比平时还要苍白,他必须要费劲全力才能让自己的手维持着一定的精度,而不至于发抖。


    门口有一辆马车,在等他。


    这是他早晨坐过来的马车,而车内坐着一位熟悉的车夫。如果他不够警觉,或许会觉得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但就算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这是唯一的道路。他不能这个样子走在路上。


    “主教,”


    车夫朝他笑了笑,“上车吧。”


    埃德温几乎要抬手立刻放出一个光明魔法攻击他,但是他很快从车夫一闪而过的石榴红色眼睛看出,他确实是熟悉的恶魔。


    塔尔知道主教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一秒钟,随后又重新警觉起来。


    圣光凝结而成的刀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塔尔没有挣扎,他知道,埃德温不是为了伤害他,也不可能伤害他,这是做给背后的人看。


    “请开车吧。”


    主教轻声说,声音嘶哑,他努力忽视自己异样的身体,但不行,就算是在这里,已经远离了皇宫,却依旧没有丝毫的转圜——


    这算是什么情况呢,塔尔想,对于亲王来说,一定是比较棘手的一种情况。安其罗亲王没有预料到埃德温这么难搞,甚至在这个时候还有力气杀人,甚至杀死一个杀手。


    但是亲王的王牌是时间,而转化不可逆。


    只要在他身上发生的被加速的某些转变还在,埃德温此时此刻就会不断地虚弱下去,最终达到任人宰割的程度。


    那是古老的魔鬼才能找到的材料,甚至连身为黑暗神的塔尔都要思索好一会,才能想起这种失传的香料的存在。


    气味对普通人没有作用,甚至对于恶魔,还有增益作用,能够激发魔鬼的潜能……


    主教还没有准备好当一个魅魔。


    但初生魅魔的潜能被激发,几乎要将他反噬。


    “埃德温,”


    塔尔说,“我现在要将你带回教会,这是他们稍微差一点的那个计划,适用于你现在还有反抗能力的情况。而你看起来确实还有。但是,你得明白,情况不容乐观。”


    埃德温咬紧嘴唇,他虚弱地闭上了眼睛,试图短暂地进行休息,恢复一点理智。但这完全无法做到。


    在方才的仪式进行到一半时,某些影响渗透进了他的身体,但那种甜到发腻的香气只有他能够闻到,其他人都毫无察觉……


    安其罗亲王介绍道:


    “这种香气能够强烈地影响到恶魔的状态,主教,我认为今天的驱魔仪式必须以此为基础而进行。”


    所以他不能逃避,至少当时不能。


    主教也知道,重要的是时间。


    安其罗预料不到他只花了这样一点时间,就搭建起了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攻击法阵。


    而攻击的对象——埃德温将手中的玫瑰念珠放进阵法中心,忍住身体的不适时,强烈的光芒涌起,被吞没的却是那个一直露出尖锐而粘腻的笑容的亲王。


    法阵不是教会最常用的普通法阵。


    亲王为埃德温设计好的被魔鬼附体的人蜷缩在地上,看着眼前的一幕,惊讶到不可思议。


    而埃德温咽下虚弱的喘息,他用尽所有力气,逼出了那个附身在安其罗身上的领主恶魔,就算只有短短一瞬。


    哪怕仅仅只有一瞬,安其罗亲王也没有料到,那就算是一种顺利。


    按照他的计划,此时主教的力量已经被削弱了大半,不应该能做到这样的行动——


    埃德温抬起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毫无他预期中看到的迷乱和脆弱,而是最坚固的冰霜,无机质的灰色眼珠微微一转,直直地盯着受到攻击的亲王。


    但是,还是不行。


    果然,以人类之身和魔鬼对抗,还是无法做到。


    领主恶魔受到的伤害只会让它在短暂的停滞后变得更加暴怒,埃德温知道,此时他应该做的就是尽快离开。


    所以他开始迅速地撤离现场。


    但是,果然,安其罗亲王的安排,还不止到这一步。


    “所以呢,”


    恶魔的语气甚至算得上轻松,他的马车畅通无阻地抵达了教廷内部,停在主教所居住的白塔以下,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现在你可以选择杀掉我,我的意思是,假如我就是安其罗安排好的人。但楼上的房间里,还是有人在等你。教会里也有其他混进来的奸细。”


    “而且,怎么说……”


    “埃德温,我想你知道,你现在不得不需要一个人在身边。”


    魅魔也是有气味的,埃德温知道,他第一次闻到身上的气味是在两天以前,然后塔尔帮他掩盖了那种浓烈到散不掉的香气。


    而现在,就算是魔鬼的障眼法也挡不住他身上流淌而出的极度浓郁的味道,像是某种标志物。


    被压制了十三年的血脉终于彻底地反噬了他。


    明明只有一半的血统,但属于这种轻佻生物的血脉被压制了这样久,所以反击得也足够热烈,此时此刻,埃德温无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自己银色的衣扣。


    他想到的居然不是怎么将它扣的更紧。


    衣服……几乎令人难以忍受,顺着扣子的弧度,埃德温稍微将它拽离自己的身体,这样布料就会较为宽松,而不至于贴合着皮肤摩梭,留下太多的痕迹。


    就算到了这种程度……


    塔尔先跳下马车,向主教伸出手,却发现他的左手死死地攥着,没有一点要放开的意思,而指甲已经深陷在皮肉里。


    注意到他的目光,埃德温才恍惚意识到这件事情。


    他被烧坏的头脑有点无法处理事情,但却始终下意识地收束手掌。现在,埃德温稍微摊开手指,在他的手心,躺着一小片黑色的布料,还沾染了斑驳的痕迹。


    领主恶魔的衣角。


    “哇噢,”


    塔尔真心实意感叹道,“了不起的战利品。”


    这东西绝对很有用。


    而在手心紧紧攥住的另一样东西是一枚银色的小型十字架,尖锐的棱角已经划破了主教的皮肤,或许帮助他稍微清醒了一星半点。


    就算到了最后一步,塔尔想,埃德温仍旧有反击的力量,致命的武器就藏在他的手心。


    主教对这些评价显然已经没有反应的余地了,他走的有点踉跄,塔尔试图去扶他,恶魔的指节碰到埃德温时,他下意识全身紧绷。


    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而塔尔,至少他的气味是熟悉的,让他联想到再早一点,恶魔是怎么乖乖让他拉着手来适应自己。


    这种联想让事情朝熟悉的方向发展,他稍微可以忍受。


    如果楼上有人,已经能看到冷静自持的大主教虚弱无力地倚靠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看起来计划进行得一切顺利。


    这也就是当塔尔帮主教把门推开时,看见里面的刺客主动走到他们面前,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的原因——


    屋内还有没能散尽的玫瑰味道,稍稍遮掩了埃德温的气息。


    而恶魔对这个人类露出了一个漂亮的微笑,就像是在肯定他的判断一样。所以他更加放心地走到埃德温身边,几乎就要碰到他。


    埃德温闭着眼睛,朝他伸出手,手心的十字架露出一角,而锋利到足以割喉的利器就顺着十字架延申而出,圣光凝结成的刀刃划破了对方的脖颈。


    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已经虚弱到完全靠在车夫身上的主教是如何用出了这记攻击,就捂住脖子发出“嗬嗬”的声音倒在了地上。


    “太脏了。”


    主教睁开灰色的眸子,眼中的灰色沾染了浓烈的水雾,盯着地上的尸体,喃喃着。


    他现在需要靠在塔尔身上,但又受不了塔尔触碰自己。


    “埃德温,”


    恶魔再次告诫他,“如果你还在指望能靠自己压制下去……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不会奏效的。但我可以帮你找一个干净点的人——”


    “……不行。”


    塔尔终于感到有点无奈。埃德温现在的情况就是最标准的需要得到安抚的魅魔,继续这样下去,他就会失去理智,暂时完全沦陷在强烈的欲望中。


    说穿了,其实安其罗根本不用在乎他安排好的人会不会被失控的埃德温杀掉,这不重要。


    反而,失控的埃德温会自己离开白塔。


    情况只会更加糟糕,也更让他的敌人乐见其成。


    直到这一刻,塔尔似乎都没怎么真正考虑到埃德温究竟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在恶魔心里,对方的计划注定失败,因为在这个计划里出现了自己。


    而就算只是一只低阶恶魔,瞒过所有的耳目替主教找到一个暂时处理这个混沌晚上的对象,再在第二天洗去记忆,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埃德温显然不是很同意。


    主教靠在恶魔身上,被他扶在沙发上,声音很哑地向他要一杯水。


    没有用的。


    虽然如此,塔尔还是给他拿了一杯水,而主教接过杯子,却完全抑制不住自己执杯的手的颤抖,杯中的水淅淅沥沥地洒下来,沾湿了他的衣服。


    他再一次弄翻了杯子,但与此同时勉强喝下了几口水,所以塔尔没有阻止他。


    埃德温想,太狼狈了,也太苍白无力了。


    “塔尔,”


    主教听见自己开了口,他惊讶于自己此时的声音怎么还能这么稳定,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理智作为这句话的底色,他还能控制一切:


    “我需要你帮我。”


    “我没有空再去找到一个合适的、可以信任的人。”


    恶魔愣了一下,低下头看他。


    塔尔纯黑而柔软的头发垂落,他漂亮的红色眼睛转动着犹豫不定的光泽,显然对于埃德温的话感到无所适从。主教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他在要求对方吗?


    要求那种东西?


    “我以为,埃德温,”


    塔尔轻柔而缓慢地开口,“你能分清楚人类和恶魔的区别……”


    “我也是。”


    埃德温打断他,这句话说的很费力,但他还是说了出口,“我现在就是恶魔。”


    塔尔,不,他背后的黑暗神塔克修斯罕见地觉得眼前的情况有点棘手。


    他本来觉得主教无论如何,都至少会要求人类作为底线,而神明并没有打算和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存在建立基于情感或者靠近情感的联系。


    没必要答应这样帮助人类。


    “……是交易。”


    埃德温放任他的视线失去焦点,游移在天花板上,他看上去恍惚到失神,可这几个字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塔尔的耳朵里。


    这样的自己很可耻,但是,如果必须要这样做,这是最能接受的牺牲——


    “我向你支付一部分灵魂,交换你的帮助。”


    虽然他们被绑定灵魂的契约强行联系在一起,但彼此都心知肚明,契约不会有完成的一天,主教的灵魂终究不会落到恶魔的手里,因为一个低阶恶魔并不能负担得起他的野心。


    他们只能徒劳地纠缠着,直到最后,塔尔愿意拿回他想要的自由的那一天。


    而现在这个,才是真正的契约。


    恶魔眨了眨眼睛,他在埃德温的视线里慢慢地笑了,像是玫瑰,埃德温有点恍惚地想,摸不清楚这究竟是真实的感触还是视线偶然扫到后面桌上的花瓶时的偶然联系。


    “其实没必要,”塔尔的声音像是在蜜糖里渍过,有种天真的残忍感,


    “您真是见外,何必要什么都扯到交易上,我想这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


    “这是一个交易。”


    埃德温重复了一遍,对这个概念很固执,并不愿意放弃。


    “好啦,亲爱的主教,这是一个交易。”


    塔尔像是没有办法,既乖巧又友善,答应了他的无理取闹。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就像细小的钩子,蜇着埃德温已经岌岌可危的理智。


    他答应了。


    随着恶魔的话音落下,埃德温感受到胸口有着微微的灼烧感,塔尔取走了他的一小片灵魂,于此同时,恶魔在他面前曲着腿单膝跪下,去碰他的头发。


    主教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只觉得难以言喻的渴意忽然再次席卷了他的身体,而衣料下的皮肤已经开始发烫。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目光四处飘散,没有落点,最终还是不得不看向了塔尔的眼睛。


    那是一双石榴石那样明亮到接近澄澈的眼睛。


    同样在看着他。


    一瞬不眨。


    第50章 玫瑰深谷


    很多年前, 埃德温记不清那是不是一个遥远的雪夜,但所有人都告诉他,那天冷得要命。他被放在修道院的门口,还没有长出魔鬼的标志物。


    但是也没有一点儿隐瞒, 没有纸条, 没有解释, 只是单纯地被放弃。


    主教从很早就开始清楚, 他的血统是不洁净的,是罪恶的,以至于人们看向他的眼神带有浓重的厌恶,或者他需要被迫冒着付出生命的危险, 去清除他的血脉。


    但人们有时看向他的眼神也带有怜惜。那是“不该如此”的意思。


    埃德温表现得太懂事、太沉着了。而他又非比寻常地努力,在其他孩子还在为了饭后的一口甜点撒娇耍赖时, 埃德温已经能够用被赐福的念珠施放出小型的光明术法。


    当他用灰色的眼睛看向你,那甚至像是有魔力的,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样的人, 居然有恶魔的血脉,还是最不能提及、最污秽不堪的魅魔。


    知道秘密的人怜惜他、厌恶他, 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你流着罪恶的血液, 生来污秽不堪,永远难以登攀。


    就算他如此优秀卓越,他依旧只会是辖区主教的实验品, 一件夸耀能力的杰出的塑像,或许,在他展露出能力后,还能够成为很好的利用工具。


    在他即将走到瓦丁区之外, 走上更高的位置时,驯养他的人遇到了一个危机。所以他们打算将这个已经隐隐超出掌控的年轻人出卖一个好价钱,用来换取想要的东西。


    也就是,将他的秘密和盘托出。


    ——埃德温,你必然永困于血脉的诅咒中。


    一切都是痴心妄想。


    但是,他最终从那座妄图困住他的教廷里挣扎而出,绽放出难以忽视的光彩。


    秘密则永远变成秘密,埃德温让自己再也不必想起它,一切都在走向正常。


    光明教会的主教用繁缛的布料盖住自己苍白的身体,永远把扣子扣到领口,将私人的房间陈设为冰冷的堡垒。


    他已经战胜了过去,并且彻底与它割裂开来。


    ……都走到这一步了,埃德温。


    在恍惚之中,他听见耳边有人轻轻叹气,随后伸手搂住了他的腰。这种触碰……不正常,但主教清楚自己此时身上的热度更加不正常。


    他闻不到自己的气息,只能闻到一股馥郁的玫瑰香,不知从何而来,从头到脚地笼罩住了他。


    “确定交给我了?”


    是塔尔,是那个恶魔,是某次欺骗绽开的靡丽的花朵。


    也是在岌岌可危的世界中,他唯一能抱有信任不会伤害他的人,出于客观的契约的约束。


    真是可笑。


    他听见自己微微张开嘴唇,却只能模糊地吐出濡湿的音节,勉强侧过头看了恶魔一眼,被他半抱着放在卧室的床榻上,柔软的天鹅绒将他淹没。


    血脉彻头彻尾地控制了他,他现在是打开的、潮湿的、被触碰就流淌出汁水的果实。


    埃德温极力找回最后一点神智。


    眼前的恶魔犹豫着,这种情况下从任何一个动作开始,似乎都太突兀了。


    所以主教抬起已经无力的手,开始一粒一粒从上往下解开他的扣子。


    他主动这样做,显得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破碎感与诱惑,又像是彻底地将自己献祭给魔鬼。


    直到他指尖触碰到裹在衣料下的皮肤,一阵酥麻的燥热浸润全身。他的双手颤抖到,再也无法完成这样简单的动作。


    *


    塔尔帮埃德温把他剩下的扣子打开,就像是在拆一件层层叠叠的礼物。


    这副场景就连恶魔也感到惊奇。


    有着漂亮的石榴红的恶魔开始摸索他的礼物,仿佛在进行一局能够得到奖励的游戏。


    主教的皮肤终年不见光,本来就很苍白,在血统的影响下,被衣料磨出大片大片的红痕,就像是有靡丽的花朵在他身上盛开。


    每一次简单的触碰,埃德温都会做出有趣的反应。


    他似乎不愿意面对自己的不堪,所以主动抬起手挡住了眼睛,却无法阻止生理性的颤抖和紧绷的肌肉。


    当然,还有一些更有趣的东西。


    恶魔就像是看见了非常新奇又想要很久的东西,眼睛像是红宝石一样亮晶晶的。他发现埃德温蒙上了眼睛,不打算看他,就小声地凑到他耳边,问:


    “可以问吗,埃德温,尾巴也是血脉觉醒的作用……?”


    埃德温还能够思考话语的含义,虽然理智已经岌岌可危。但塔尔的问题还是弄得他很难堪。


    他开始思考选择恶魔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了,对方对自己此时的情况似乎有着异乎寻常的好奇心。而主教只希望尽快结束这一切,这就意味着不要有那么多的触碰和问题。


    塔尔从埃德温的指缝中看见了对方的眼睛。


    有什么东西会是低沉暗哑的灰色,但却被水雾打湿以至于像是在流动?


    人世间很难找到和它相仿的形容。


    “恶魔,”


    埃德温说,“我希望你不要问这么多问题。但……都是,这都是这几天才有的。”


    他很快就后悔了自己做的回答,因为这显然让塔尔对此更感兴趣了。


    人类是没有尾巴的物种,所以他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魅魔的尾巴显然才长出来不久,所以显得柔软又迟钝,甚至和其他恶魔尖锐到能当武器的尾巴是两个极端。


    成熟魅魔早就能做到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包括各类种族的特性,甚至能够利用这些特性捕猎。


    实际上,只有保守的人类会在并不彻底了解的情况下对魅魔既有着污秽不堪的偏见,又有着种种下流的幻想。魔鬼被赋予的特性永远不会使自己陷于弱势,而是能够使他们成为强大的捕猎者。


    埃德温的情况很特殊。


    他被这种力量反噬了,因为他压抑它太久,从血液上看,他已经是成熟体的魅魔,但从身体上看,许多特征才刚刚显露,还太脆弱和敏.感。


    塔尔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主教新长出来的尾巴。


    它有一个钝钝的末端,而且摸起来确实很软。


    几乎在被碰到的刹那,这条软到不像话的尾巴就瑟缩着,朝相反的方向逃去。


    作为恶魔,塔尔确实听说过关于魅魔这个种族尾巴的种种传闻,但这并不影响他真的觉得很有意思。


    而埃德温的眸子就在那一瞬间猛地涣散了一下,像是被击破的盘恒着灰雾的镜子,破碎成无数的碎片。


    他张了张嘴,发出急促的气音,像是想要尖叫,却最终被吞咽回嗓子里。


    “别……”


    他话根本来不及说完,恶魔就拽住了妄图逃离的尾巴。这一次,触感更加清晰。尾巴略微有点毛茸茸的,捏起来手感很好。


    塔尔有点无辜地投回了目光。


    埃德温没有放下手,但指缝中夹杂的水光已经说明了一切,在模糊而破碎的光影中,他看见了塔尔红宝石颜色的眼睛,就像是一团火一样烧热了一切。


    主教的后半句话消失了。他咬住嘴唇,似乎想要将苍白的唇瓣咬出血迹,却让嘴唇染上了一抹漂亮的殷红,色泽如同玫瑰。


    恶魔这种生物真的很恶劣,而塔尔一定是其中最能诠释这个形容词的恶魔之一。


    他其实也没有做什么。


    只是从埃德温柔软的发顶开始,从头到脚,都兴致勃勃地摸索了一遍,在他现在这个最无法接受触碰的时期,欣赏着每一寸皮肤展露出的色泽,还有埃德温已经无力覆盖住眼睛因此垂落下来的手指。


    困窘的眼神,无法逃避的眼神,沉溺其中的眼神。


    这对主教来说已经是一次又一次的崩溃。


    “你可以直接……哈。”


    后半句话随着恶魔的动作彻底消湮,他的睫毛颤动着,灰色的眼睛此刻像是一小片能在口中品尝的雾气,带一点咸湿的味觉。


    触电般的感觉顺着脊柱蔓延而上,他根本就没有支撑住自己的力气,塔尔接住了他。


    “您可是付了报酬,”


    恶魔抚摸他的身体像是抚摸一张绷紧的大提琴弦,任由他发出暗哑不清的声音,


    “放心吧,主教,魔鬼可是注重诚信的种族,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还有,”


    塔尔似乎忽然想起来,恶魔的眼神就像是赤红的酒酿,将被注视者拽入无尽的漩涡,他审视着他的战利品,


    “刚才我想问的其实是……这纹路出现过吗?”


    主教的职业让他的身体偏白,毕竟大部分服装都严严实实地覆盖了每一寸肌肤,平日里见不到日光。


    埃德温几乎忍受不了被打量的眼神,他蜷缩起身体,终于鼓起勇气直视自己的身体,却看到了塔尔所指的东西。


    蔓延在他腹部的,大片的纹路,颜色是暧昧的红。


    在苍白的底色下,


    不洁的、污秽的、放荡的象征。


    “……没有,”


    他只能说,“没有,没有,没有。”


    理智轰然崩塌,埃德温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终于失控时那阵雷鸣般的巨响。


    像是此前所构筑的一切都肆无忌惮地倒塌。


    主教伸手拉住塔尔的手,将恶魔向自己的方向毫无保留地挨近。他闭着眼睛,眼睫不住地颤动着,生理性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而下。


    像蜜糖一样。


    “再深一点……触碰我。”


    这是他保持清醒说的最后一句话,再往后便都是那些无法听清的呓语,伴随着在身上奏响的绷紧的乐章,还有无法抑制的喉咙深处朝外逸散的喉音。


    一切的一切,


    都在赐给他欢愉。


    ……


    醒来时,埃德温意识到他的声音已经哑了。


    塔尔就在一旁注视着他,恶魔石榴红的眼神闪闪发亮,映照出不堪的自己。


    想来应该被算进了交易的售后,他身上的痕迹一点也没有留下,连睡袍都好好地披在身上,但还没来得及扣扣子。


    柔软的白色丝绸覆盖着全身,只剩下干燥而舒适的触感。


    主教低头看了一眼腹部,所有不祥的纹路都消失了。还有他此前再想要瞒住也无法隐瞒的——也不再有尾巴,这些特征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现在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的血管里涌动的,暂时还是人类的血液。


    也就是说,他魅魔的血脉再一次被成功地压制住。虽然这次压制的方式和此前不同……


    被迫走向成熟,然后掌握控制住它的力量。


    主教一颗一颗把睡袍的扣子从下往上扣好。塔尔理解不了埃德温怎么连睡袍也有一堆扣子,也没什么耐心帮忙扣那些繁琐的扣子,就连方才拆礼物的时候,都闪过很麻烦的念头。


    而埃德温每次都要严谨地、戒备森严地把身体完全地遮盖住。这次也一样。


    然后,他咳了一声,嗓音沙哑。


    这对恶魔来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对于主教来说显然不是这样。塔尔看到他望向自己的眼神第一次带着局促,就连动作也有点僵硬,还时常避开他的眼睛,低着头就像是在思考事情。


    这双眼睛在前几个小时映照着埃德温最不堪的情态。


    那抹明亮的红色是这样提醒他的。


    在他试图自己走下床时,埃德温脚步不稳,踉跄了一下,却被伸出手来的恶魔恰到好处地扶住。他的手隔着一层衣物灼热地贴着自己的腰部。


    埃德温伸出手,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推开他吗?


    塔尔帮了你,而且现在正在帮你。这件事情毋庸置疑,不能怪他。


    恶魔当然没有什么真心实意,但埃德温不想让塔尔觉得自己太过于看重所谓的欢爱,这不应该成为他的弱点,事情也不应该在解决之后持续地困扰他。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这件事情就应该被掩埋进记忆的墓场,再也不需要被提起。


    越是这样说服自己,埃德温越觉得悲哀。


    这种可悲的自我安慰,只能说明他有多么想要逃避。


    “你需要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组织些语言来为方才的荒唐做一个合情合理的总结,塔尔却先说话了。


    好吧,这种时候只要坦然地接受——


    “水,”


    埃德温说,感受到他的声带缺乏润泽,在发音的时候嘶嘶作响。响尾蛇,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这个词汇,归根结底,他只是放弃了思考,放任自己的思绪四处逸散。


    “我刚刚泡了热茶。”


    似乎已经提前猜到了埃德温的要求,而且出乎意料地准备好了,塔尔让他先躺回去,转身去给他拿水。


    主教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又莫名其妙地躺回了床上,被褥柔软,带有难以散去的玫瑰香味。


    当他想到这里时又颤栗了一下,玫瑰的味道,那是恶魔身上时常带有的气息。


    告诉自己不能再想这些之后,他闭上眼睛,却觉得一种难以理解的安定感将他拽入柔软的床榻。


    是太累了吗?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感,被照顾而且确切地知道自己在被照顾。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他七岁的时候生的那一场大病,年幼的男孩迷迷糊糊中感受到自己只是躺着,什么也不用想,犹如雏鸟依偎在巢穴之中。


    有人触碰他的额头,拿来用布包着的冰块给他降温。


    什么也不需要想,什么也不需要做。


    迷迷糊糊地想了些事情,下一秒钟,恶魔的手掌便覆盖在他的额头上。塔尔勉强地回忆着人类生病的检测手段,大概是要通过额头的温度来确定……?


    掌心的温度接近于滚烫,像是吸饱了温度的金属。


    塔尔把水递给他,有点不确定地问:


    “主教,你没有发烧吧?”


    热乎乎的杯子握在手中,给人一种难得的安逸感。温热的水沾湿喉咙,埃德温想要回答,话音刚出口却比方才更加粗哑不堪,只能先咳了两声。


    咳嗽对于声带的恢复似乎有奇效,他接下来的声音就正常了许多,只是比起平常还是偏低。


    “没有。”


    他也不确定有没有,但就算有又怎么样呢?而且,发烧这样微小的瑕疵,他还是能通过光明魔法驱除病魔的。


    显然,塔尔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并没有追问下去。


    他的手很自然地从埃德温的额头拿下,而主教此时才终于对此感到不安。


    他和恶魔的身体接触太多了——尤其是在方才肌肤相亲后的情况下,所以塔尔靠近他时,他甚至已经没什么警觉之心,甚至对触碰的手毫无察觉。


    这不是一件好事。


    塔尔的想法却比埃德温简单很多。他只是觉得交易要做就做的彻底些,何况在欢爱之后,稍微帮无所适从的主教适应面前的情况,算得上理所应当。


    对方现在就像一只警惕的猫一样,恶魔想,勾起嘴角笑了。


    刻意的触碰会让主教僵硬在原地,感到不知所措,像要露出锋利的指爪;


    但顺理成章的抚摸则会让他失去防御,直到某一刻才忽然反应过来,流露出“这样做不对”的神情。


    埃德温在努力把局势扳回正常的方向,这点连恶魔都看得出来。


    显然,主教在这个领域可以说非常笨拙。


    好啦。他凑近对方的耳朵,而主教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他将塔尔所有的声音都收入耳中,没有一点遗漏,包括那些轻微的吐气。


    “只是交易而已,”


    恶魔凑得很近,声音像在香甜的红酒里浸泡过,和他的眼睛给人的感觉一样。


    “这样想会不会好一点。我之后不会和你提起这件事,你也不需要为此感到担心,你已经支付了你的酬劳。”


    这种盖棺定论般的话最终居然由塔尔说出来。


    埃德温的思绪有点复杂,却没有显露出来,取而代之的是点头,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睡吧,”


    塔尔说,“天还没有亮,你可以再睡一会。”


    恶魔轻而迅捷地抬起手来,在他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暗影,最后落在了他滚烫的额头上。塔尔的体温正常来说一向比人类高些,但魔鬼能够调节自己的温度,所以他现在传播的温度是带一点舒适的冰凉感。


    起到的作用类似冰袋,但是比冰袋有有点微妙的不同。


    很舒服。


    所以埃德温不想仔细思考有什么不同。


    天亮之后,又会有很多疲惫的、痛苦的事情需要被处理。主教知道塔尔说的是对的,事到如今,塔尔的气息也不再让他感到陌生,就算床头就坐着一只活生生的魔鬼,他也能在房间里毫不顾忌地睡着。


    主教给自己设下了一个期限。


    在下一次醒来前,容许自己脆弱和不安,容许自己不用光明魔法治愈自己,而是将错就错地用恶魔的体温使自己变得更舒适些。


    容许自己局促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第一次在什么都不想的情况下入眠,不再那么恐惧隐约窥见的未来。


    然后,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他要求自己再次成为那个毫无破绽的光明主教。不能有一点犹豫,不能有一点宽宥,不能有一点柔软的地方,他必须有锋利如刀的棱角。


    他不会被任何人毁掉。


    他会解决掉所有想要毁灭他的人。


    睡吧。恶魔这样说。你该休息。


    埃德温闭上眼睛。


    玫瑰的气息虽然浅淡,但十分明显,还沾染到了他的身上。


    不需要猜测,他知道那双漂亮的红色眼睛在看着他,他们的距离从某一刻开始,便亲近得太过顺理成章。


    这种设想让他为难了几秒钟,但他很快就不再思考任何东西,疲惫终于席卷了他的身体,他在温暖柔软的床榻上毫无顾虑地陷入了沉睡。


    没有梦境,是一场难得的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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