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无需挂心
好眠只不过是相对而言。显然不包括第二天在曙光之前就被嘈杂的敲门声吵醒。
埃德温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灰色的眼睛, 眼中是警觉的痕迹。
塔尔不在房间里。
这个发现很吓人,但稍微一转头就能看见,恶魔在埃德温的桌面上留了纸条。主教假装自己没有真的感觉有一点怅然若失。
睁开眼睛看见塔尔,这似乎已经变成了生活的一小部分。
玫瑰的香气依旧在, 但也可以解释为那是书桌上的花束散发的芳香。埃德温只用了几眼就扫过了恶魔留下的纸条。
塔尔是聪明的恶魔, 所以清楚自己最好不要留在房间里。
“别担心, ”
漂亮圆润的花体字写着, “只是暂时躲一躲,我还给他们准备了惊喜。”
埃德温很少对什么东西心怀期待。
但这句话一定在这个“很少”里面。
*
安其罗有点焦躁不安地迈着步,他身上的恶魔却嗤笑着人类的忧虑与浅薄。
“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领主恶魔萨塔对此充满自信:
新生魅魔绝对无法强行克制自己的血脉,也会保持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无法反抗。一定是提前埋伏在房间的人已经和他滚上了床, 因为滋味太销魂,所以才忘记了给别人开门;
若非如此, 主教就一定会自己失去理智打开门,去祈求外面蹲守的人的恩惠。
计划听起来依旧天衣无缝。
安其罗亲王一宿没有合眼,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天明, 在晨曦尚未染上天空时就匆匆拜访教廷,秘密地访问教皇, 要求搜查埃德温的房间,揭露主教的真实面目。
“只要您打开门, 就能看见他犯下了多么可怕的恶行。”
教皇年纪越大,就越发地遵守着和皇室保持距离的怀柔策略。他知道若是只因为毫无根据的指控,便撬开主教的房间, 恐怕不能让人信服。
但安其罗信誓旦旦,同时,又据说昨日在宫廷里的驱魔仪式确实出现了一些问题……
老人最终还是松了口。
只是,在昏暗的烛火下, 教皇布满皱纹的脸孔上,那双本已经老朽的眼睛再次锐利起来,像是鹰隼,在夜色中,足以使亲王冕下感到凝重。
这是他最关键的一次机会,足以完全将对方踩在脚下。但若是此事不成,之后要试着在动摇主教的位置,便会很不容易。
他的内心莫名地涌起了近乎不安的情绪。
安其罗一生做过很多不留情面的事情,造过很多杀孽,其中,不乏位高权重之人。但他很少会有这样的感觉。
上一次涌动这样的情绪,还是亲王在魔鬼的授意之下,在亲生父亲的酒杯中涂上难以察觉的毒药之时。那也是生死攸关的时刻。
要是当时老国王将关于他的事情事情说出去,他就全完了……
然而,他最后赌赢了。
犹豫只不过是朝向懦弱之人的刀刃。
安其罗无意识地摩梭着点缀着硕大宝石的戒环,跟在人群后向着教廷的白塔走去,鸽子蛋大小的宝石熠熠地闪烁在领头的神官点亮的灯火之下。
他被准许跟在确认的队伍中,但是,当然,这件事情还是得由神官来做。
曙光之前,白塔立在黯淡的夜幕下,依旧有着神圣不可侵犯之感。身着白衣的神的使者脚步无声,一点点朝着埃德温的房间靠近。
主教的房间被深紫色的帷帐挡住,看不见里面的具体情形。
直到埃德温将门打开。
他显然是刚刚被惊醒,所以还穿着睡袍。但就算是睡袍,也和一般人的服饰无二,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的全部肌肤,扣子从头扣到尾。
在看到他的第一刻,亲王就明白,他终于被巨大而可怖的“失败”所集中了。
这不会是一个魅魔——一个血脉失控之人所能展示出来的态度。
而主教终于抬眼看向这群不速之客,举着火把,像是要来烧死恶魔。安其罗在队伍的后半部分,那双像是雾霭一样深沉的眸子不怎么费力就定格在了他的身上。
原来如此。安其罗觉得埃德温的眼神似乎在这样说。
“请便吧,”主教笼了笼衣袖,主动退后了一步。
“搜查你们想要搜查的,找寻你们想要找寻的,我将对一切负责,绝无半点隐瞒。”
“——神会看着你们的所作所为。”
*
搜查的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切挣扎几乎都是无力的,安其罗亲王说不出自己究竟要揭发什么,而埃德温大主教的房间一览无遗,就算是身上的恶魔也察觉不到端倪。
身边的教士倒是敬畏而惊讶地窃窃低语:“不愧是主教大人。”
这是在说主教的书柜,放满了关于对付恶魔的书籍,显然都有取阅翻动的痕迹。
无意识地瞟了一眼,亲王的脸色更黑了。安其罗不断地摩梭着手上的宝石,无意义的动作能帮助他恢复平静。虽然在这样一个毫无疑问宣判着他的失败的场合,这样做已经于事无补。
甚至连尸体也没有。
安其罗不能说出房间里有人这件事。他作为王宫的亲王,无法解释自己怎么有可能插手到这个地步。他只能咽下自己的困惑。
但是……这样一想,亲王反而冷静下来。萨塔说的不错,埃德温不可能在没人的情况下自己解决初生魅魔的情.潮,屋里少掉了或许不止一个人,是两个人。
“我要求确认主教昨天出行时车夫的情况,”
亲王举起手,宝石在灯光的映照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他的声音嘶哑,“我指控主教阁下做出了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不得不杀人灭口。”
屋子里一瞬间陷入了奇妙的寂静。
埃德温靠着窗户,闻言只是抬起眼睛笑了一下,
“你们想要确认就去确认吧。安其罗亲王,我想您一定对我有什么误会,我们不妨静静地在此等待结果出来。”
亲王的手指痉挛了一下。
这不可能。原本的车夫已经被他安排的人换掉了,而埃德温不可能在杀人灭口之后还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杀手也不会一夜之间背叛他,这不符合利益关系。
然而,赶来的人匆匆汇报:
“昨天的车夫还留在教会里,已经确认是本人,其他贵族的车夫也能证明这位车夫昨天和他们交谈过。据他说,他只是将主教送回了教廷,主教大人一切正常,他还说——”
“够了!”
安其罗打断了他的阐述。亲王的语调里有一种残忍的冰冷,那个传讯的神官硬生生停下了话头,但是内心却涌起了一点不忿。
亲王殿下仗势欺人,而他们的埃德温主教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却要被迫接受调查和怀疑。
安其罗有点狼狈地抬起手指,右手攥住左手。他试图强势地要求:
“我要和那个车夫见面,这一定……告诉他安其罗亲王要求他说实话——”
他张了张嘴,看着埃德温的表情,却知道这个要求在此前的一连串失败之下,已经毫无力量。
埃德温果然有点怜悯地对他笑了笑:
“恐怕不行,”
他说,“亲王殿下,您今天的所作所为,已经冒犯了教廷的权威。相信教皇和皇帝陛下会为此给出一个合理的洽谈结果,至于那个车夫……”
年纪轻轻已经身居高位的主教有资格对此提出意见。
他的语气轻柔缓慢,却不容置疑:
“请您不必挂心,他是我的人。”
*
在这个城市,丑闻就像麻雀那样长着翅膀,在短暂的时间内足以晋升为人们茶余饭足的谈资。
这一段时间的主角是安其罗亲王。
新闻足够大胆而热辣,能够挑动所有人议论大人物的热望。
人们争相传播着:从亲王的床上,居然一夜之间抬出了两个死掉的男人!
嗤笑、惊讶、感叹、斥责,流言只会一点点发酵,而事件中心的人终于体会了被议论的滋味,却无法为自己进行辩护。
埃德温得知这个消息时,塔尔已经回到了他的房间。
这样才对,室内再次被恶魔身上独有的玫瑰香气填满,在这样的气息内,埃德温却感到了难以言喻的舒适和放松。
他又看了一眼在看书的恶魔,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在读。
那是一本《光明教会历代神职人员名录》,记载了数千年来的每一个教皇、主教、圣子或是圣女的名字,最新的一个是埃德温,而旧的名字则被大部分人忘记,成为书籍中冷冰冰的符号。
这种书没有人会看,只有虔诚过度的老教士会去背诵里面的名字。
上次塔尔就在翻这本书,这次……
埃德温想了想,还是决定不非议恶魔挑选书籍的品味。
塔尔却感知到了目光,漂亮的石榴红眼睛将视线从冷冰冰的书页上移开,有点狡黠地看着主教,他知道埃德温想要问什么——
“两个男人?”
“在你房间里那个,还有想要替换我身份的杀手。”
恶魔伸出手指摇摇晃晃,“反正你们的亲王和他身上的恶魔都不在宅邸里了,我只是顺便去送个礼物,很安全。”
这真是一个合格的惊喜,不管对安其罗还是埃德温,两种意味上的。
埃德温笑了一下。
他只有这样单纯因为心情好而笑的时候,才能看得出他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平日里,他的笑太刻意,永远和职位和责任挂钩,在不同达官贵人的交际中浮沉,在虔诚的信徒眼中作为风化的遗迹留存下来。
“主教,”所以塔尔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笑起来很好看。”
埃德温显然不知道,而且,显而易见,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没有人因为“笑起来好看”这个理由夸奖过他。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笑容虚伪,不必认真对待。
最重要的是,他刚刚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笑了。
笑容转瞬即逝,主教因为自己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而感到不安,又对自己内心中一点陌生而酸涩的情绪感到陌生而惶恐。
“……谢谢,”
但他还是回答,有点犹豫要不要礼貌性地回应,
“你的眼睛也非常好看。”
他明明不是一个拙于语言的人。埃德温走上这个位置,和各种各样的人都打过交道,也熟悉怎样应对最难缠的人,但和一个恶魔在很靠近的位置互相夸赞,不在他的所有准备范围之内。
而看向恶魔的眼睛,他又难堪地意识到,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映照在这双明亮的红色瞳孔中,而他一次次的失控,也被对方尽收眼底。
他没办法装作忘记。
但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这些记忆进一步谴责自己、打碎自己。塔尔的态度——塔尔简直说不上对发生的事情有任何态度,他还是像平常那样和自己相处,带着恶魔特有的友好。
埃德温在白天说:他是我的人。
这个念头莫名其妙地在埃德温脑中盘桓。主教知道,自己无法信任任何人,在他向上攀登的过程中,也从未期盼过有什么存在能够依靠。
召唤恶魔意味着献祭自己的灵魂,这本来会是不平等的交易。你要献上很多东西,才能换得对强大存在来说微不足道的帮助。
但那是塔尔,一个低阶恶魔。甚至需要自己的帮助,在躲避他的敌人。
这样来说,埃德温雾霭一样轻飘飘的灰色眼神落在塔尔身上,恶魔聪明却弱小,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还有玫瑰花那样的气味。他们不能彼此伤害,但主教能将他锁在房间,以非恶意的手段。
这可以说明,他能够确实地拥有一些东西吗?
被埃德温莫名其妙地盯着看了一会,塔尔只觉得主教眼中的雾霭越来越深重,完全陷入了思绪之中,所以在他眼前晃了晃右手。
迷雾就在那一瞬间被打散了。
需要任何东西的念头都是危险的,尤其是对于有生命的活物。
埃德温知道这个道理。
他不可能因为短暂的顺利沾沾自喜,血脉的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他的觉醒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他必须尽可能在下一次无法压制血脉进行转变之前找到解决的办法。
与此同时,安其罗亲王也绝不会轻易放弃。亲王正在试图追踪他的血脉至亲,若是有可能,埃德温要先一步找到他,评估他的风险。
主教冷酷地想:也许需要弑亲。这是可以接受的代价。
等到这次的风波过去,教皇也会对他做出补偿。今天安其罗闹事无果,就让他站在了大众同情的视线之中。或许到了明天,他被夺走的权柄就会回来一部分。
下一次为圣子准备的仪典,也需要他的主持。
还有,他手上有着领主恶魔身上取下的布料,虽然说只是布料而已,但魔鬼的衣物不过是魔法的外化,所以也可以看作他得到了一小截魔力碎片。而上面有着安其罗的血迹。
藏在手心里带回来的东西,就是最锋利以刺伤敌人的刀刃。
领主级别的魔鬼并非是绝对不能战胜的。埃德温这两天读过非常多资料,其中有些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比如,光明教会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实力和权力达到最高点。教会似乎借助某些神秘的武器,足以与当时最邪恶凶狠的黑暗力量对抗。杀死了当时臭名昭著的七柱魔神。
但这段记录匆匆忙忙地截止,随之而来的就是史称“光明浩劫”的教会史上所受过的最巨大的创伤,当时的教廷总部直接被摧毁,中心领域的神官死伤大半,剩下的幸存者则对此事讳言莫深。
主教能猜到,使用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必须付出代价。
人类无法直接使用魔法,必须借助外物。这段信息是否有用,他不得而知,但至少提供了某种探索的可能。
世界上没有绝对做不到的事情,问题是,代价他付不付得起。
恶魔看着埃德温从少有的些许放松又回到了危险紧绷的状态,几乎可以读到他的心理状态,所以悄无声息地笑了笑。
塔尔的指节无意识地点在压着的书页上,压出半月形的弧痕。
如果埃德温此时留意到恶魔尖锐的指节所划过的名字,就会发现:
他手中那本记载神职人员名录的大全所翻到的那一页,正好是“光明浩劫”那段时期的全部记录。
第52章 神爱世人
埃德温这几天一直在查询相关的资料。
他会留意到光明教廷的那段历史, 其实很自然。
在漫长的岁月中,人类并非完全处于弱势,借助神的荫蔽,不堪一击的人类也能够获得与强大力量相抗衡的实力。
但是, 光明浩劫前的那一段黄金年代, 教会的力量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继教廷派出神官围攻时间巨龙菲娅并取得龙骨后, 光明神教先后屠戮了当时最强大的七柱魔神, 一时之间,风光无两。
教会对外宣称,这是神的恩赐。但具体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却成为秘而不宣的隐秘。
直到光明浩劫降临, 将大部分证据都烧成灰烬。
据目击者的口述,教会是自内而外崩塌的, 那些宏伟的建筑在高于人类理解的力量下扭曲,碎成粉尘,纯黑色的魔力盘旋在圣洁的穹顶之上, 那是圣光也无法迭荡的沉郁。
主教阖上了最后的书页。
这一切并没有想象中有用,而这段历史也几乎不可考证。在人们绝望地认为神明放弃他们以后, 光明神才姗姗来迟,终于上场。人类依凭着光明神的荣光重建了教廷, 并且花费了不少时间重新培养信仰。
神明也不得不避其锋芒吗?
主教敏锐地如此觉察。但这是太久远的事情了,他本想要找到关于某些禁术或者魔法只言片语的记载,但就连那种东西也不存在。所有官方的典籍都对于那段历史讳言莫深。
“我这里找到了——”
塔尔莫名其妙对这段历史也很感兴趣, 自告奋勇地加入了查资料的行列。
恶魔的声音轻快,尾调甜蜜,甚至有点暧昧的钩子,这种语气可不像是找到了什么秘密。
“你看, 埃德温,”
他亲亲热热地叫他的名字,
“《揭秘光明浩劫:圣女和魔王的旷世爱恋》,这个题目怎么样?”
埃德温伸向下一本书的手顿了顿,他有点无奈,又觉得恶魔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而他已经抱有秘而不宣的“驯养恶魔”的愿望,所以忍不住多加纵容:
“我觉得不会有用,但要是你喜欢,读一读也可以。”
这就是没有兴趣的意思。
塔尔有点遗憾地收回手,看着书页上配套的精美的插图。
这本书很显然是局外人兴致勃勃的编造,讲述了教会的圣女和深渊的魔王一见定情,从此相爱到愿意为了对方付出生命的故事。
在故事中,那个棒打鸳鸯的反派就是教廷。教廷因为这段不伦的恋情而杀死了圣女,于是,魔王冲冠一怒为红颜,才造成了最后的浩劫。
编的很好,可惜基本与事实无关。
不过,塔尔觉得,这套书的插画至少比《神职人员姓名录》里的配图要像一些。
他低下头笑了笑,眼瞳有一瞬间变成暗红色。身边的埃德温若有所觉,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可是一切正常,恶魔头发柔软,有种让人揉一揉的愿望,石榴红的眼睛晶亮。
他饶有兴趣地阅读那本听名字就像是三流读物的爱情故事,显得很乖。
埃德温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在那次的……荒唐之后,主教从来没有停下寻找抑制血脉转化的办法。但就算没有当时皇室熏香对血脉的激发,他还是不得不面临着几次走到进度条末尾的转化。
只有到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当埃德温看向眼前的一切都笼罩上一层明亮淡薄的水雾之时,主教才会难堪地向恶魔伸出指尖,断断续续地阐述需要帮助的意愿。
塔尔能帮助他,像是解渴的水源,而且藏在他的房间里,不被外人知道。
在沙漠里前行的人都这样藏住水源。
在那些混乱的时刻,颠倒的昼夜之下,埃德温每一次都独自一人在柔软的床榻醒来。
被褥上还残留着塔尔的气味,还有恶魔暖和的温度,而他就在一旁随便做些什么事情,察觉到主教睁开眼睛就对他露出微笑。
埃德温的皮肤上还残留着被触碰的感觉,曾经炽热地在他皮肤上大片大片地绽开。
但那是一笔交易,塔尔宽容而严谨地遵循着交易的原则,没有多余的亲吻和拥抱。
或许,这就是他们之间却没有因为这些心照不宣发生的事情变得尴尬的原因。
但埃德温忍住不去想自己有时候会觉得周围的一切空荡荡的,假装自己没有一点留恋身体接触的温度,在塔尔体温留下的温暖的压痕之外,床的其他部位都冰冷得要命。
这只是……经过对比之后的正常感触。
“喂,主教,”
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情节,塔尔突然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认为,神明真的在乎人类的信仰吗?”
*
埃德温错过为圣子举行的第二次降神仪式,是因为他当时仍处于流言的风口浪尖。
好在他的名誉已经被证明是被不公正的手段玷污,所以下一次就能接受仪式。
而黑暗神错过这件事情,则是因为他当时在陪埃德温,并不在意诺亚那边的种种。
最开始,这件事并没有展现出值得留意的特质。
先不论塔克修斯,就算是黑书,也没有意识到圣子居然胆大到企图在他的鱼塘上添上一只鱼。
到头来,反而是塔尔隐隐约约猜测到了事情的脉络。
气运之子知道黑暗神在教廷之内,除了最初的那一天却没有和他见面,这就说明,此时的攻略者暂时转变了目标,企图以另外的方式窃取气运。
只有光明神。
极高的风险换取极高的收益,诺亚是个大胆的赌徒。
他的第一次赌注显然已经为他带来了收获。
光明神的第二次降临,为教廷带来了一些小小的……改变。
仪典不能说不是一场成功的降神。
层层纯白的帷帐背后,明亮而皎洁的圣光铺展开来,圣子坐在铺着花瓣的金色软垫上,迎接着神的恩典,而外围的神官静默无声,执着散发草药香气的蜡烛,沾染到一点儿神的荣光。
据说,帷幕降下时,圣子殿下的头上待着神赐下的百合扎成的花环,嘴唇红润,衣裳凌乱,双眼间隐隐闪烁着喜色。
他实在漂亮得要命,神对他有所恩宠也是理所应当。
圣子从出生起就带有神的印记,这是一种传承,每当上一任圣子死去,神的赐福就会在下一任被选中的孩子身上浮现。但是,许多圣子竭尽一生也没能得到神的注视。
神并不会轻易向人类投去视线。
这也就导致诺亚得到的特殊对待被理解为莫大的殊荣。
埃德温翻阅着负责人交给他的资料,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圣子有多么特别,会怎样带领光明神教恢复昔日的荣光,忽然发问:
“但是,据说神将恩宠从我们中的一个中夺走了?”
“呃……”
负责人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尴尬而为难的脸色,他显然不太情愿在局势正好的情况下提到此事,况且这确实在他的责任范畴之内。
“谁能想到一个表面上如此忠诚的伙伴竟是魔鬼的同伴呢——前任教士巴特,神察觉出了他的不敬,降下神罚,净化了我们的队伍,愿他的灵魂迷途知返。”
他最终还是这样巧妙地回答了这个话题。
埃德温对巴特有印象。
巴特教士在光明教廷服务了大半辈子,如今年纪已经大了,大家对他都尊敬几分。
神降对于神官的精神和忍耐力都有一定的要求,此次仪式,他本来不必参与,但这位教士却展示出了一个虔诚的信徒硬邦邦的精神,硬是证明了他能够撑着老骨头完美地尽神官的职责。
毕竟,能接近自己信奉的神明,是信徒至高无上的荣耀。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他执着焚香朝着帷幕后面的神明投去目光时,手中的熏香竟莫名其妙地熄灭了。
神职人员所使用的蜡烛也是圣器,需要配合光明力量使用,不会因为风雨等外力改变。
况且,这是一个神恩多么丰厚的场合。巴特震惊又惶恐地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使用光明的能力被剥夺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老人拿着一截熄灭的蜡烛,就像是站在暴雨之中,流露出一种几乎要哭出来的可悲神色。
明亮的白光一闪而过,雷霆一般剥夺了他发言的权力,直到不由自主伸手捂上喉咙,巴特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也被神夺走了。
啊啊,他试图虔诚地归因,这本就是神所赐下的福祉,神夺去也理所应当。
他开始反思自己的罪过,在他谨小慎微的生命里,有没有哪一处不够虔诚,哪一次无意间触犯了神明……
直到帷幕降下。
圣子饱受恩宠,带着春风一样的微笑出现在大家面前。
神不曾解释,在所有人眼里,这个老人滑稽可笑地成为了光明神所抛弃的信徒。
只有老教士看见年轻漂亮的圣子眼中那一抹深重的嘲讽,他在看他,毫无疑问,宣示着自己的全方位顺利。
从今以后,一个被神鄙弃、失去声音的人,绝对无法揭露任何东西,不再有任何威胁。
*
信仰真是可笑的东西。
埃德温敛下深灰色的眼瞳中最深沉的嘲讽。他并不相信巴特教士会是一个背叛神明的信徒。
事实上,从他来到王都的教会以后,教士巴特就一直看埃德温很不顺眼。
他太年轻。他出身过于卑微。这个老人能找出无数个挑剔的理由,在他看来,必须要完美的人才能胜任神的主教。
但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埃德温倒是很佩服这样的人,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巴特看出了他并不虔诚的信仰。
真可惜。
他爱他的神,但他的神并不爱他。
甚至不需要理由,神就能剥夺一个虔诚的人的一切荣誉,甚至包括他生命的价值,这是多么可怕的惩罚。
而神明宣判死刑,是不需要罪证的。
“就算是神明也没办法看透人心。”
负责人离开后,主教坐在房间里,而魔鬼则撕破了遮掩。
塔尔就像是莫名其妙从空气中冒出来一样,他什么都听见了,所以顺着埃德温的想法开始胡乱发言。
赤色眼睛的恶魔站立着,双手压在桌子的另一侧,俯身凑过来说话,闪闪发光的石榴红眼睛就在主教稍微仰头的角度,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有时候塔尔会不那么像一只什么也不知道的低阶恶魔,比如现在。
他看起来像是更神秘、更危险的某些东西,知道许多闪亮在历史尘埃里的秘辛。
不过,魔鬼的话题他倒是很感兴趣……
“神明并非无所不能吗?”
埃德温喃喃道,“人类是一种多么脆弱的生物啊,而心脏则是这种生物最易于摧毁的部位。”
“主教,”
恶魔偏了偏头看他,埃德温很少注意到他的犄角,还有他柔软的黑发,此时在仰视的角度莫名其妙地变得有点尖锐,但还是很漂亮,或者说可爱:
“要是神能够做到,你一定早就死了。”
“你听说过远古时期,神明为了证明信徒的忠诚,会剥夺他的一切,将他踩在尘埃里,来考验他的心意吗?——但他们也是幸运的,因为神不会在意人类,就算再怎么疯狂而虔诚地爱着他,大部分时候,神甚至吝啬于验收信徒的内心。”
没有人明面上谈论这样的话题,在光明教会,这更是所有对话中的禁忌。
“这就是神明的秘密,埃德温,”
塔尔压低声音,连瞳孔也变得既幽暗又深邃,
“连神也不能看透人类的内心。”
埃德温想说些什么,却一时间有些失语。
他最终还是收束住自己的手指,将它们聚拢成一个向内交握的弧度。
塔尔在观察主教的反应,或许是出于一点戏谑,这样的秘密被黑暗神和盘托出。虽然人们有过许多对神明的猜测,但如此言之凿凿,恶魔大概是第一个。
“神不会想要看透人类的内心。”
埃德温慢慢地说,他还是不习惯被恶魔从上往下俯视,在背光的弧度下,塔尔的眼睛呈现出枯涸的鲜血的颜色,轻飘飘地说着神的事情。
若非埃德温清楚地知道他的灵魂刻印着低阶恶魔的纹路,他几乎要将对方幻视为某种强大的存在。
“神明不会在乎人类,不会接纳人类,不会真正爱任何一个人类,对吗?”
“爱”这个字眼轻柔而缓慢地在主教的舌尖滑过,塔尔笑了笑,很迅捷地坐了回去,变回了那个人畜无害的小恶魔。
“当然啦。”他这样说。
就连圣子诺亚也没有理解,神是很难真正爱上人类的,就算在万人迷光环的影响下,想要攻略神明,也会比他想象的要难很多很多。
他以为一切都将永远顺利下去吗?
爱着神明的人太多了,为了神不顾一切的人太多了,多到让神明感到厌倦。
只不过因为是神这样的理由就可以这样去爱,所以……
“所以我不理解那些不顾一切爱着神的人。”
主教近乎有点冷酷地这样刨析自己,
“为了永远不可能回应的东西抛弃一切,这种做法是愚蠢的。”
“喂,埃德温,”
坐在对面的恶魔这样叫他,他们之间隔着一束玫瑰花,塔尔有办法让这束玫瑰永远保持鲜活,有时候埃德温会怀疑他悄悄跑出去换了新的花束,但是找不到证据。
说的远了,这是主教漫长的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此时,他还不知道他会改变答案。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明确到主教一时不确定自己要不要照常回答。但塔尔应该知道,他想要的始终如一。
他想要得到无上的权势和荣耀,野心勃勃,渴望掌握一切。
为此他甚至打算用灵魂做献祭。
塔尔对此不置可否,恶魔的笑意带有一点尖锐的讽刺,但并没有恶意,他只是聚拢了瓶中的玫瑰,隔着玫瑰之下棘刺的缝隙问埃德温: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的又是什么呢?不许说没有,埃德温,你能从所有东西上找出可供利用的价值,我已经很清楚了。”
而埃德温忽然感到心脏的某个角落有点异样地烧灼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前几天心中萌发过的那一个念头:“想要驯养一只恶魔”。
可惜。
这个愿望还没有强烈到必须要说出来的地步。
“各取所需……帮助我做一些事情就好,直到契约结束。”
一个很官方的回答。
塔尔耸了耸肩:“如你所愿。”
*
塔尔并不介意在埃德温身上耽搁太多时间。
黑暗神的生命是永恒的,时间对塔克修斯而言并没有那样多意义,就像手中的碎沙那样源源不断地流走。
唯独作为塔尔,再次以一个低阶恶魔的姿态在教廷无声肃穆的大理石柱之间游走的时候,他才久违地感到一点时间的重量。
恶魔悄无声息地在最光明之处的阴影徘徊,就像是他千年之前所经历的那样。
塔尔甚至比埃德温更熟悉教廷的构造,当他望向那些在日光下闪烁着的建筑时,他所回忆起的,其实是更加古老的、神圣的神殿。
然后那些神殿被他摧毁掉,哀鸣着迎来了它们的末路。
再早一点,塔尔记不清楚时间,因为时间在那个瓶子中是没有意义的。瓶中的岁月流速和外界世界不同,就算里面过了百年,外面或许才只进行完一场晨祷。
瓶中是永无止境的光亮,在那种明亮到近乎要灼烧你的世界里,没有其他的任何东西。
你唯一能见到的不一样的存在,是你脚下的一小片影子。
当然啦,还会有其他东西被丢到瓶子里。塔尔之所以用“东西”来形容,是因为它们全部都变成了森然的白骨,又被霹雳一样的圣光吞噬。
要是再往前一步,那也很简单,塔尔首先杀掉它们,仅此而已。
恶魔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瓶子里,看着面前巨大的魔王的骸骨一点点被凛然的光明吞吃殆尽。
它们刚刚进来时何等可怕,何等不可一世,尾鞭像是横亘的山脉,竖瞳犹如扭曲的闪电,都以为自己有能力对抗时间,对抗教会在瓶子里驯养的怪物。
然后它们都会死去。
塔尔是特殊的恶魔,是教会追捕多年的存在。
牢笼唯独为他打造。
黑发赤瞳的恶魔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他很羡慕被这个地方吞噬的所有骸骨。
至少他们不需要毫无希望地在这里等待,被没有尽头的永恒磨平所有的期待,痛苦地与比自己强大的敌人对抗,就算是顺利也没有意义。
……毫无希望。
不,并非没有希望。
被关进来之前,恶魔在教廷里逃窜,做最没有意义的挣扎。
但他一向年轻而骄傲,不相信自己的命运难以改变,硬生生地在大陆上逃亡了好几百年,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得不止步于此。
就连最后的围猎,塔尔也做到了在教廷内部躲了一个早晨。
在最后的最后,恶魔听见圣殿骑士的脚步声。他匆匆忙忙地将自己咬破手指写下的那张召唤法阵夹在了藏书室的某本书里。
如果有人看到那本书,就能将恶魔召唤出来。
塔尔轻松而幼稚地想,或许不需要等那么久,他很快就能重见天日,不管教会的人试图对他做什么。他太年轻,没有意识到时间比他想的还要沉重。
被抛弃的魔鬼等待着被拯救的一天。
而瓶子内外时间的流逝不同。
如果说,在瓶子里待一百年,外面的世界只过去了一个早晨。
那么当外面的时间走过数百年,瓶中的恶魔又度过了多少个岁月?
“我想要自由地活下去。”
如果问当时的恶魔想要什么东西,只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听起来很随意,但塔尔觉得,当年的自己其实和埃德温是一模一样的人,为某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挣扎着,就算走进绝境也相信自己有生还的机会。
也因此,
神明借助千年前的眼睛注视着一切。
看着埃德温是如何……亲眼见证自己被抛弃的那一个事实。
*
主教今天穿黑色的长袍,上面点缀着白银的繁杂的花纹,他出门前最后一次确认了血脉魔法的走向,深灰色的瞳孔中没有任何动摇的痕迹。
埃德温没有忘记带上念珠和权杖,此次出行是隐蔽而无人知晓的,用了最复杂的遮掩踪迹的咒术,只有一个随从跟随。
随从的眼睛像红宝石一样漂亮。
埃德温抿着嘴唇,还是忍不住警告了他一下要注意好好伪装。恶魔毫不愧疚,光明正大地对他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他的伪装技术确实好的惊人,埃德温不需要担心。
一切还没有开始。
主教的手心卧着一块乳白色的扁平石头。他刺破手指,血珠滚落,沾染上平滑的圆盘,深红色的血液像是热锅中的水那样滋滋冒着烟,随后集中地朝着某个方向涌去。
血脉魔法,指引着血缘的踪迹。
塔尔看着埃德温绷得紧紧的下颚。就算他假装毫不在意,恶魔和他已经足够熟悉,也能看出他此时内心绝对不像表象那样冷静。
他素未谋面的亲人,一出生就放弃了他的亲人,主动斩断了和二十年前的他全部联系的亲人。
他会是一个残忍的人吗,或者是一个恶毒的人,浪荡的人,不负责任的人……
“到了。”
塔尔轻声提醒。如果他不开口,主教大概会因为太过于出神而走过这间房子。
埃德温猛地停顿住了脚步。
他深黑色的鬈发有点湿润,大概是微微冒汗的缘故。
埃德温在看向房子之前先盯着塔尔看了一眼,带着探究的目光,似乎在期待他现在忽然变个戏法大声告诉他一切都搞错了,可以改天再来。
但是奇迹没有发生,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塔尔想,主教可以带着很多情绪来到这里,比如仇恨,因为他被放弃了;比如感伤,因为这是并不爱他的亲人;比如漠然,假如他们已经彼此遗忘。
但唯独不应该有期待。
可是,他才二十岁,而且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人类。他生活的很艰辛,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对他好过,而亲缘关系在人类看来毫无疑问是爱的前提。
所以埃德温的期待尽管被他本人认为是绝对不该出现的东西,仍旧被塔尔察觉到了。
血珠停留在圆盘的中心,轻快地旋转着。
这是一间平平无奇的房子。
埃德温并不对自己走到了瓦丁区感到惊奇,毕竟他就是在这里被遗弃。瓦丁区到处都是这种房子,灰扑扑的。房子的主人显然尝试过把它粉刷得漂亮些,效果差强人意。
房子充斥着生活气息,比如放在门口的梯子,摆放在窗户上开放了一排的花卉,挂在屋檐下晾干的腊鱼,还有隔着围墙也能听见的,属于孩童的欢快的笑声。
一点也不阴森,一点也不压抑,一点也不沉重。
主教站在房门前,门并没有关,所以可以一眼望见里面的院子。他显然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所以犹疑地低头,再次看了看圆盘。
就是这里,不容置疑。
他血脉的源头,那个二十年前抛弃了他的至亲……
这是他美好而崭新的家庭生活。
第53章 一个拥抱
神明非常清楚, 他不是塔尔。
那个石榴红色眼睛的小恶魔早在千年前就死去了,独自一人,没有同伴,也不曾得到解救。
但是埃德温有时会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忘记。
塔尔存在于世界上, 曾经存在, 然后, 现在姑且也在。
时空洪流直接作用于灵魂而非□□。他自认为不是一个喜欢追忆过去的人, 所以只能归咎于操纵时间隐而不发的副作用。
比如这样一个场合,神明难以抑制地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不管怎么说,埃德温此时站在门前,像是一尊塑像, 就连瞳孔也不曾微微转动。塔尔知道,他恐惧他会看到的一切, 他仍旧存在期待,他渴望得到愧疚,得到悔恨, 得到补偿……
渴望爱。
因为人们说亲情是理所应当的,但他从来没有得到过。
阳光斜着照射在眼前房屋的花园里, 而埃德温立于门下,被阴影所覆盖。千年前的某一天, 也有这样漂亮的阳光——
在阳光下,石榴颜色眼睛的恶魔狡猾而敏捷地绕过了守卫的视线,闯入了防备最森严的王城。越是靠近和那位女士约定的地点, 塔尔就越觉得胸腔里的心脏酸涩难言。当时的他也曾握紧双手,手心汗津津的,甚至不敢发出太重的脚步声。
他在巷口徘徊,不敢走向命运的陷阱, 却最终还是深陷其中。
那是……很多年前吧。
神明已经记不太清了,因为他在瓶中度过了无法估量的时间。他现在只对结果有印象,而结果是所有预想里最糟糕的一个,虽然恶魔早就有过猜测。
但是,他当时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难过。
透过恶魔剔透的淡红色的瞳孔,神明专注地盯着主教的神情,从他紧绷的下颚,到他潮湿的深黑鬈发,就像是在研究一道很有意思的谜题。
他此时在佯装镇定,用打量最危险的邪恶生物的神情打量眼前这座平平无奇的居民住宅。主教的表情简直让人怀疑这里是什么恐怖生物的窝点,需要用最强大的光明魔法去镇压。
但是,当然,它一点儿也不像,甚至能隐约听见花园里传来的孩子快活的笑声。
埃德温的手掌无意识地紧握了一下,像是要抓住什么。但是主教的手心里什么也没有,他独自一人面临他的过去。不知道是否出于刻意,他并没有向身后的塔尔请求帮助。
他推开门时手指没有颤抖,像是最精密的仪器,大衣的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拂动。他不再抿着嘴唇,唇齿之间留有缝隙,但看上去仍旧密不透风。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出,他已经建立了最牢固的屏障来保护自己,决定不轻易被任何感情动摇。
神明叹息般的目光落在主教身上。
他比他想象中要更勇敢,至少比当年的自己要更勇敢。
所以……提供一点帮助是可以被理解的。
塔尔从主教背后悄无声息地向前绕,黑色的牛皮靴在地上轻巧地敲击着,柔软的头发擦过了埃德温的脸颊,直到恶魔直接而坦率地站在主教面前,挡在了进入的门前。
主教的瞳孔微微紧缩,他面前的恶魔却似乎只是讨巧卖乖,朝他伸出手来:
“埃德温,”他说,“别把我忘了。”
仅仅犹豫了一秒钟,埃德温就握住了恶魔递过来的手。
塔尔的体温维持在舒服的区间,主教无声地喟叹,力度有些不受控制。
这是他的……
他确实拥有的第一件东西,绝对不会离开他的,可以被驯养的恶魔。
恶魔晃动了一下手臂,“你弄疼我了。”
埃德温下意识放开了紧紧箍在塔尔手指上的桎梏,他有点茫然地僵硬着手指,拿不定主意应该怎么调整一个合适的力度。
塔尔却弯曲指节,一根根扣住了主教的左手。
“这样就可以了,走吧。”
*
埃德温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年幼的孩子曾经无数次在深渊的梦境中醒来,他和所有同龄人一样渴望来自亲人的关爱,又像其他被抛弃的孩子那样想象着父母的模样。
可是,埃德温清楚,他身上流淌着“肮脏的血脉”。
修女和教士都告诉他,除去他的魅魔母亲,他的父亲也会是一个卑劣无耻、下流至极的人物。他身为人类却与魔物欢好,留下子嗣后又把负担交给修道院。
……就算是这样也好。
有一次,修道院里的某个孩子被他的父亲领回家。男人身材魁梧,胡须泛黄,看上去像是个醉醺醺的邋遢汉。但是,当父亲和孩子拥抱在一起时,人群中那双稚嫩的灰色眼睛还是贪婪又嫉妒地盯着眼前的这一幕。
拥抱是什么感觉?
年幼的埃德温渴望着,死死地攥住因为表现优异而被修女奖励的那一枚奖章,奖章尖锐的边角划破了他的皮肤,但他一点也不在乎。
用一百个奖章交换也可以。
就算比眼前的邋遢男人还要糟糕一万倍也好,他能够比所有的孩子都要优秀,他一直是最好的那个。
所以,带他回家吧。
——埃德温早就摈弃了这种愚蠢的愿望。
从某个时候开始,他唯一的愿望就只剩下向上攀登,这种野心重新浇筑了他柔软的骨头和心脏,铸就了他的血肉,使他抛弃了无意义的情感,能够在金钱和权力中得到他想要的满足感。
他生命的意义不是为了得到那种虚无缥缈的爱。
这使他变得坚硬,野心勃勃,蓄势待发,他是自知的愚人,就算开始时两手空空,他也会摘下最顶端的那颗金苹果。
父亲的形象也越来越模糊,偶尔他会想,那一定是一个自私愚蠢、不敢承担责任的男人。
直到今天,他第一次见到了这个人。
围墙内是一片小小的花园,不过大半部分都种着蔬菜,平民就是这样生活。在花园里,两个男孩正在彼此追逐打闹,他们的脸色无忧无虑,眼神纯粹,穿着陈旧但干净的衣服。
大一点的男孩大概十几岁,他在推搡中不小心用了太大的劲儿,所以小男孩摇摇晃晃倒在地上,尖叫着开始哭泣,带有撒娇的意味。他爬起来,跑到那个用温和的眼神凝视着他们的中年男人身边,摇摆着他的衣袖哭哭啼啼,控诉着他哥哥的罪行。
中年男人弯下腰,轻轻松松地把这孩子抱起来,检查他的身体,轻柔地在他耳边哄他,随后叫他的哥哥过来。闯祸的男孩有点不情不愿,但父亲坚定的眼神给了他勇气。
所以他嘟嘟囔囔地走上前,小声地说:
“对不起啦,爸爸,我不是故意的。”
年轻的男孩很快地停止了哭泣,露出一种胜利的神情,但被他的父亲有点谴责意味地看了一眼后,他也知道他该做些什么。
他的父亲将他放下来,他像只欢快的小鹿那样奔向他的哥哥,轻快地抱了他一下,表达了他的谅解。
随后,他们都开始黏着父亲,要他放下之后的工作陪他们玩再久一点。
男人无可奈何地将两个男孩搂在怀里,微笑着哄着他们,就像是看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多么幸福,多么完美的一家人。
直到这个男人终于感受到了被注视的目光,他回过头,看见了那个穿着黑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眼睛的灰色浓的像是雾气,一瞬不眨地看着他们。
他的身上是和他们这些平民完全不同的气质,久居上位,高贵尊荣。
他绝对非常危险。
男人脸色煞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立刻将两个孩子挡在身后,神情卑微而恭敬,对着埃德温口称大人,询问他的来意,请求他不要伤害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
塔尔觉得,埃德温的手比刚才还要冰冷。
主教露出了一个轻柔的微笑,是那种很官方,完全没有任何个人情绪的笑容。他看向面前的男人,深灰色的瞳孔轻微地转动,甚至不像人类的眼睛:
“初次见面,”埃德温说,“我想我们需要谈一谈。”
“请……”那男人几乎语无伦次起来,“请不要伤害我的两个孩子,对我做什么都行。我……我愿意献上一切,只要他们能够安全。”
多么伟大、多么深爱他的孩子的父亲。
两个男孩被他们的父亲挡在身后,还没有摸清现在的情况,惶恐地小声啜泣着,紧紧地拉着父亲的袖子,这是为他们遮挡风雨的身影,足以阻挡一切的不幸,现在他们还这样相信。
而屋子里跑出了一个女人。她是一本摊开的书,只需一眼就知道,她会虔诚地参加每周日的祷告,亲切友好地对待所有邻里。
这个母亲此时用惊恐的表情看着眼前的一切,捂住嘴不使自己喊出来。
她的眼神是那么恳切,如果给她一个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地交换自己和孩子的位置,将那些受惊的小鸡仔们赶进温暖而安全的室内。
多么诚挚、多么无私的亲情。
塔尔觉得这一幕简直像是命运的安排,就像是预定要在埃德温眼前上演的家庭悲情剧,一幕一幕过于丰富,充满情感,完美地像埃德温展示了一个最和谐的家庭。
如果这户人家的主人,不是二十年前抛弃他的父亲,或许一切会显得更诚恳些。
不是说感情,男人保护妻儿的决心无需怀疑。
但是,这份决心更加透露出一股讽刺,就好像埃德温半生的痛苦和孤独完全就是个笑话,在幸福的一家人面前像是黄油一样融化,从未发生。
“我……”
埃德温顿了顿,他此时一点儿也没有发抖,看上去更加无懈可击,只是声音更加低沉,就像是绒布摩擦大理石所发出的沙沙声。
还有,他的五指又忍不住收紧。
但塔尔这次没有说话,只是毫无反抗地被埃德温一点一点地牢牢握住,指甲硬硬地卡在手背上,幸好主教打理得很好,所以不会刺破皮肤。
主教脸上的微笑并没有一分一毫的褪色,
“我只是需要和你谈谈,”
他面对着那个男人,“在谈话结束之前,我保证没有人会受到伤害。”
听起来还是一样可怕。
但父亲的责任终究驱使着那个男人安抚般摸了摸孩子的头顶,一副宁愿引颈受戮的样子朝埃德温,同时用警觉的眼神看着他背后的塔尔。
恶魔朝他眨了眨眼睛,假装自己没什么危害。
“您要是不介意,请到里间来谈话吧。”
那个男人用疲惫的声音说道,他拉开房门。房子里的布景陈设也说明,这是一个生活简朴然而幸福的家庭,并不欢迎任何人来破坏他们的幸福。
可是,这不是很可笑吗?
明明轻而易举便主导了全场,但埃德温还是觉得,自己处境狼狈,可笑之极。
男人的眼睛同样是灰色,灰色,然而像是尘土,那些不值一提的存在。
他几乎算得上开门见山,就连埃德温也被他打的措手不及:
“我知道您的来意,”
就算是这样,男人的语气也是恭敬的,“主教大人,我……很抱歉,但是,您要求我做什么都好,您的吩咐我都会照做,我请求您,不要伤害我的孩子们,不要伤害莎拉,就……求求您,请不要告诉他们这一切,我绝对噤口不言。”
“你知道……”
埃德温喃喃道,这个事实让他有点晕眩,“你一直知道。”
他不愿意去看他,目光有点迟疑地在室内游曳。这是一个幸福而温馨的家庭,处处都展现着细碎生活的痕迹,看起来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
与此同时,这户人家的主人一直知道他的存在。他亲生的血脉,就在距离一个街区的修道院长大,而从来不被在意。
“您不必承认我这个卑微的男人,”
察觉到埃德温的情绪有异,男人小心翼翼地说,
“主教大人,请相信我,我不会做任何有碍于您的事情。我是个做错过事情的罪人,这些年,我一直感到很抱歉,我只不过是没有勇气去面对——”
“够了。”
埃德温冷静地说。
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一个男人无聊的忏悔,而且对方还谨小慎微地看着自己,就像是蝼蚁注视着能够随意碾死自己的庞大生物。
他的视线终于找到了一个平稳的落点。
那就是室内唯一能够忍受的眼睛,那双明亮如石榴石的漂亮的眼睛,属于一只恶魔。
看到埃德温打算起身,对方显然陷入了惶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喃喃着“神啊”。而此时,光明神的代言人,光明教廷身居高位的大主教伸手按住了他的权杖。
假如对方毫不知情,或许还有保留他性命的可能。但是他名义上的父亲清清楚楚地知晓一切。埃德温知道必须斩草除根,当时的灰发男人就是前车之鉴。
弑亲是重罪。
但那不是他的亲人,只是抛弃他的人。
就算现在,男人灰色的瞳孔里浑浊不清地映照出的,也是一个怪物。他畏惧他,尊敬他,对他敬而远之,把他当作不同的生物来摈弃,甚至又来顶礼膜拜。
够了,埃德温试图从含混不清的想法里挑出一个具体一点的,他觉得自己从灵魂开始疲惫,至亲的血脉果然还是会对他产生影响,他有时头脑一片空白,想要放弃思考。
那就在现在结束一切。
然后……
忽然,房门打开,就像是扑进一阵风一样,那个方才还因为兄长的推搡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冲进了房间。孩子稚嫩的瞳孔愤怒地瞪着埃德温,他挡在他的父亲前面,结结巴巴地说:
“坏、坏人,不许你伤害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是好人!”
男人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他伸出手的速度快的惊人,一下子就将他的孩子拽到了身后。他就像是觉得自己的身体能有什么遮挡作用那样,以为只凭□□就能挡住埃德温驱使的圣光,不知圣光无孔不入。
埃德温闭了一下眼睛。
那人说:“主教大人,我没有说出去过任何东西,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他甚至连想到那个念头都觉得疲惫。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塔尔知道他的精神已经脆弱到快要崩溃,其他人大概觉得埃德温无所不能,不择手段。父亲和孩子拥抱在一起,像是世界就要毁灭那样紧紧相依,伟大的父爱。
有一个孩子从来就没有父亲,他睁着灰色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到无法理解。
二十年凌迟般的钝痛终于如期而至,再次落在埃德温身上。
那些孩子,主教控制不住思绪,充满恶意地想,他们出生以后什么也不用做,手中就能握着一份确凿的、毫无疑问的爱。
可是他奔跑了二十年,手中的东西仍旧无法牢牢握住。
“埃德温,”
塔尔的声音很柔和,就像是担心惊扰到他的梦境,“轻一点。”
恶魔只是坐在背后,注视着一切。
埃德温看上去稳定得要命,所以只有被他紧紧握住手指的塔尔才能察觉到他无法克制的轻微的颤动,还有,要是他的身体再这么凉下去,肯定会出问题。
对面的父子对埃德温的沉默感到畏缩,猜测主教正在思考支配他们命运的方式。
塔尔觉得,自己的手掌已经被勒紧到不可忍受的程度了。
“轻一点。”
恶魔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主教的头发。他身上都是汗,但是是冰冷的。埃德温如梦初醒般看着他,主教一直看着他,看其他的人对他来说多多少少有点无法忍受。
对了,埃德温想。他可以拥有什么东西,他要牢牢把命运交给他的礼物攥紧。
塔尔。
恶魔垂落的发丝柔软,眼瞳晶亮,任由他牵着手,正在试图对他表示关心。这是他的东西,主教的心弦忽然莫名其妙地一扣,随即坚定而不容置疑地想。
他就像是收到了第一份圣诞礼物的孩子那样看着对方。
而这份圣诞礼物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他追逐了多年,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得到的。
所以任何人都不能从他手上夺走,就连塔尔自己也不可以。
就算是神明也无法窥探人心,所以塔克修斯并不能从埃德温忽然变幻莫测的神情中完全理解他的想法。他只是觉得埃德温似乎终于卸掉了一直以来重重地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一部分重担。主教转过头看向眼前的父子,他的手覆盖在权杖上。
权杖闪烁出耀眼夺目的光芒,埃德温对光明力量的运用炉火纯青。
纯白的圣光下,所有人都无处遁形。中年男人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流着眼泪在他的额头上烙印下了一个吻。然而,当双眼缓缓从惊人的明亮中恢复时,周围的一切褪去光辉,恢复了本来的模样。
他没有死。他连忙确认他怀中的孩子,对方睁着懵懂而惊奇的眼睛看着他,不管怎么样,他幼小的心脏此时依旧迟钝而坚定地跳动着。
“谢谢您,谢谢……”
埃德温看着匍匐在脚下的中年男人,那是他的生身父亲。
到此为止。
“我给你下了保密咒,”
主教的声音平缓而不容置疑,“如果你尝试着把你知道的事情说出去,你怀里的那个孩子就会死去。今天没有人来拜访过你的家庭,你什么也不知道。”
这是一个有风险的咒术。
埃德温也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明明将所有知情人灭口,才称得上万无一失。但或许这样就好,就像对方遗忘自己那样,主教也能将血亲从自己的意难平中逐渐遗忘。
弑亲的罪过必须背负一生,而埃德温并不想给这个男人这般殊荣。
或许他还是动摇了吧。
他其实做不到像别人摧毁他的人生那样摧毁别人的人生。
在最后一刻,他血缘上的父亲仰起头,仰视着自己在二十多年前抛弃的孩子,现在已经成长为他不得不仰望的人物,执掌着他一辈子无法触碰的权柄。
终于,他感到了一点动摇,但更多是自我安慰。
男人喃喃道:
“你……你过的很好,不是吗?我很抱歉我当时遗弃了你,但是,你现在……你现在很出名,很优秀。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他忽然止住了话语。
这些话并不是对埃德温说的,而是对他自己所说。他极力摆脱良心的谴责,假装当年的抛弃理所应当,二十年的遗忘同样毫无问题。
主教离开得干脆利落,他并没有一点留恋,不再在此处多停留哪怕一秒钟。塔尔乖乖地顺着他手臂的力道起身,而对面的男人在漫长的煎熬中,甚至没有敢发问哪怕一句,牵着大主教手掌的人是谁?
他看见了恶魔闪烁的红瞳,所以心有余悸。
*
这是一趟无功而返的行程,一直到回教廷之前,主教都没有再说话。
埃德温看起来很不好。
恶魔想,果然应该早一点阻止那个男人说出最后的话。
“你过的很好,不是吗?”
太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埃德温被概况成一个符号,一个缩影,只剩下他身上大主教的冠冕,其他的一切都不必在意。抛弃他的人为抛弃找到了合理的理由,他轻飘飘地承认错误,然后感慨错误浇灌出的美丽的花朵。
如果是塔尔做决定,这个人现在已经死了。
就算他不是坏人,就算他还有两个孩子要养育,就算一切看上去幸福至极,打破这片幸福的人注定罪孽深重,不被理解。黑暗神并不在意这么多。
神明只在意他现在的观察对象。
埃德温从回来开始就强迫自己坐到书桌旁。他的脊背挺得很直,看上去完全不会被压垮,情绪也没有异常。他拿出羊皮纸开始记录那些值得注意的资料,复杂的法阵,晦涩的线索,那些能够轻易将他的头脑填满的东西。
直到羽毛笔忽然斜了一下,一大滩墨痕染上卷轴。
主教愣住了,而墨水还在源源不断地从笔管里流淌出来。他太过用力,使得笔尖折断。
费心维系的假象忽然被摧毁,他低下头,凝视着乱糟糟的一切。
年轻的恶魔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的背后,那双黑漆的靴子简直像是不会发出声音那样。塔尔伸出手去碰埃德温的眼睛,主教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他的脖颈裸露出来,是疲惫的弧度。他的额头简直像是烙铁那样滚烫,身体的其他部分潮湿又冰冷,高烧摧毁了他的防御。他累了。
“你……”
恶魔的手一点点下移,而埃德温并没有阻止,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他就像是桌前的一尊雕塑。
修长的手指覆盖住他的眼睛,轻柔地摸索着,随即又悄无声息地放下。
“埃德温,你是不是……哭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境遇悲惨到足以流泪,但塔尔说的对。
主教茫然地触碰了自己的眼睛,随后就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地放开了手。
湿漉漉的,他灰色的眼睛夹杂着海湾的雾气。
“我……”
他喃喃自语,而恶魔抓住了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封存其中的泪珠。
“哭泣对人类的身体不好。”
他是否太脆弱了一点呢?主教想,却实在是内心渴盼着一点温度,那些他从来没有追寻过的东西,他以为自己不需要,可是这时候只要一点点,他一定会像切开的黄油一样融化。
塔尔摘来的玫瑰还摆在床头,散发着馥郁的幽香。
这时候普通的人家会有人陪着,他是不是生病了,或许需要一些治疗。
真好笑,他明明自己就会使用光明魔法。
“塔尔,”
主教摊开双手,天色已经暗下去,窗外刚刚升起来的月亮闪烁着,四周寂寥无人,当然不是真的没有人,但没有闲杂人等会接近深夜的白塔,白鸽也被驯养它们的人收走了。
在这种时候,他的眼前有一个恶魔。
他召唤出来的魔鬼,回应着他的期待,深红色的瞳孔像是某种野兽,饥肠辘辘地看着他。
至少有这么一刻,有什么除了财富和名利的东西为他所有。
“塔尔,塔尔,”
埃德温甚至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待在我的视线之内,不许离开。”
“这是一个交易吗?”
魔鬼就是这样一种气人的种族,锱铢必较,提供什么就要拿走些什么。
塔尔尤其如此。
“是的。”
他很疲惫了,看上去像是燃得太快的蜡烛,在风中闪烁着。主教安静地坐在桌边。
年轻恶魔似乎在朦胧的暗影中向他靠近。
塔尔有一双很漂亮的手。此时这双手覆在主教的额头上。恶魔都为那含混的热度所讶异。
“你生病了,”
他听起来有点,“应该请……你们人类怎么说来着,医生?”
主教静静地看着它,他的瞳孔深处是不动的风帆,灰暗而漠然:
“我只是有一点累而已。”
是的,这是他向上攀登的无数疲惫中最新的一个,即使它比此前的一切情绪都让他困惑,但他只需要休息,而且不能休息很长时间。
他累了,就这样而已。他只是需要一点……
他想不明白。
“你需要一个拥抱,”
恶魔似乎找到了什么商机,他的手从额头绕到后面摸他的头发,要同他再做一笔灵魂的交易。
一个拥抱,多么奇怪。
他想起他白日看到的那个平凡的家庭,想到两个男孩互相笑着闹着,在争吵后扑进他们父亲的怀抱,又彼此郑重其事地抱了抱,以示恢复和平。
仅仅只是这么想着,他的小指根就开始微微灼烫,随即弥漫了他的整个身体。
拥抱是有温度的。
他是病人,他此刻需要温度,这合情合理。
就像塔尔抚摸他头发的手带来的温度那样,恶魔只是轻柔耐心地用手拂过他褐色的头发,头发分明挡不住什么,那是一种奇异的温馨,从发丝一直浮动向他的眼睛。
他忍不住还是转过头,主教还穿着他的法袍,袍上有缛杂的纹饰,看上去圣洁又光明。
“告诉我价格。”
他做好准备让恶魔开价,或许价值不菲,就算是一小片灵魂也不是不能接受,主教想,如果牺牲无数碎片中的一块能够不让他分崩离析。
然而,塔尔是世界上最精明的商人。
当年轻的恶魔凑上前去抱住他时,主教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是猝不及防地接受了这个过于亲密的姿态,被什么活物拥入怀中。他听见恶魔生动的心跳,感受到他身上热烘烘的温暖。
其实并没有多少肌肤相触,但主教还是感到了一阵奇异的心悸。
他没有过这种单纯的、简单的、大范围的身体接触,就像是自己的所有感受都能被拥抱自己的人化解,他似乎能肆无忌惮地向前倒去,而不至于倒在晨曦的风里。
有什么能在拥抱中释怀,因为知道即使自己完全不用力,也会被人完整地拾捡,细心地作为珍贵之物储存。
塔尔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像是玫瑰,主教的眼神在室内环顾,却定格在床边的花束中,随后莫名其妙地做了比喻:
“这次不算您钱,”他的声音很甜,似乎参杂了蜜糖,
“唔,作为赠品,免费送给您一次。”
怎么能这样?
明明是被促销优惠的幸运者,主教却已经悲观地预见到了未来。
塔尔是个聪明的商人,他知道自己售卖之物多么容易让自己着迷。
拥抱和欢爱完全不同,它似乎有着更纯粹的内核,意味着奉献你自己,对另外一个人毫无保留。
埃德温觉得自己迟钝的心脏在一个彻底的拥抱中融化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脏在为什么跳动,只觉得它一声声颤动着,都是陌生的悸动。他笨拙地伸手抱着对方,手指覆盖在恶魔的腰肢上,甘美的、出卖灵魂般的触感。
现在他是被拥抱过的人类了。
他会被不该产生的希求毁掉吗?
主教想,他恐怕自己会一次次继续挥霍自己所剩无几的所有物,向恶魔索取更多。
或许自己就是注定堕入地狱之火的罪人,他悲哀地觉得,然后抱的紧了些,把头颅靠在恶魔的脖颈,嗅探着恶魔身上馥郁又甜美的玫瑰香气。
但就算用灵魂来交换这个拥抱,它也实惠得惊人。
埃德温没有停止的想法,所以恶魔也并不放手,只是感知到主教深黑色的鬈发毛茸茸地抵在自己的颈侧,他看中的人类再一次从濒临破裂的状态挣扎而出,塔尔对他非常纵容。
神是为所欲为的,神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包括花一个晚上安抚某个人类的灵魂。
第54章 心照不宣
埃德温的生物钟很准, 他在第二天清晨微凉的薄光稍微浸湿天幕时睁开眼睛。
睡眠不仅能够麻痹头脑,软化神经,也能打磨一颗脆弱的心脏。所有的混乱不安似乎都停留在昨天,他灰色的眼睛崭新又锋利。
主教就是这样度过那些在崩溃边缘岌岌可危的夜晚。他自年幼时就知道怎么将脆弱的自己抛弃在昨天, 唯独如此才可以继续生存, 这是生物本能。
……但是, 今天不一样, 他不能假装无事发生。
在意识到所有事情之前,先是一种舒服的气息,就像是清晨微凉的空气夹杂着玫瑰的甜香,埃德温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指尖滑过光滑柔软的触感。
是丝绸床单。埃德温最开始想,然后他才意识到不是。
主教觉得自己浑身都僵硬起来, 连眼神也变得有点无所适从。
他这才意识到,他整个人不是陷在床榻里,而是待在恶魔的怀抱里, 塔尔柔软光滑的黑发散落在主教的肩头,带来一点痒意, 贴着皮肤麻麻酥酥地顺着埃德温的神经流遍全身。
而他的左手还越界地维持着拥抱的动作,连睡眠都没有松开一丝半毫。
恶魔此刻闭着眼睛。
埃德温不确定他是不是因为自己昨天晚上怎么说都不放手, 所以干脆顺便履行一下自己的睡眠义务。低阶恶魔还没有进化到完全抛弃休息,虽然只需要短暂的睡眠就足以支持他们活动很久。
他们挨得太近了。埃德温完全和塔尔靠在一起,肌肤亲密地交缠着。主教下意识放缓呼吸。
他一动不动地抱着自己的礼物, 抬起眼睛悄无声息地打量着睡梦中的恶魔,不想把他吵醒。
这是他的恶魔。
塔尔实在漂亮得惊人,此刻闭着眼睛,看上去又很乖。埃德温知道恶魔绝对比他的表象狡猾一百倍, 但他的心还是忍不住软下去,觉得对方做的一切事情都好像很容易原谅。主教无法将自己内心涌起的涨满的情绪归咎到任何一个已知的领域。
但想要拥有他的愿望无比确实地存在着。
从灵魂绑定的契约决定了他们不能彼此分离,也不能相互背叛。契约的签订是魔鬼的骗局,有那么一些时候,他极其想要解开契约,因为他觉得塔尔对他的登攀不会有助益。
但是,埃德温此时此刻反过来很有危机感地想:
会不会有一天,塔尔也觉得不需要他呢?
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指尖就传来像是被蛰咬那样肿胀的痛意。
埃德温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择手段,贪婪无度。他当然可以像是恶魔用契约强行绑定他那样将对方留下来。但是这不够好。他能做到更好的。
他想要让恶魔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比如说,主教想,他能利用自己已经有并且将要拥有的一切。安其罗亲王能用权势和灵魂供养一只领主恶魔,而塔尔想要什么,他都能找来给他。埃德温并没有什么道德底线,献祭和杀人这些字眼模糊地从他脑中划过,被他染上甜蜜的颜色。
但如果塔尔一定要走呢?
埃德温习惯把所有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
他的手指难以抑制地抽动了一下,心中涌起阴暗又恶毒的想法,或许他可以假装很高兴地解开契约,然后再用大主教强大的光明魔法强行将他留下。这并不会很难。
仅仅只是这样想,契约的作用就让无法承受的锋利的疼痛划过埃德温的身体。但主教没有伤害恶魔的意思,所以这疼痛暂时不曾作用到灵魂。
这是一个可行的方案。埃德温这样想。
与此同时,他方才不受控制的动作终于弄醒了塔尔。刚醒来的恶魔漂亮的眼瞳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像是浸湿的红玛瑙。宝石上模模糊糊地映照出埃德温的模样。
塔尔勾起嘴角笑了笑:
“早上好,亲爱的主教……您还不打算放开我吗?”
这个问题——就好像埃德温是贪得无厌的顾客,免费体验的东西喜欢得不得了,所以固执地不想要放手。虽然事实确实如此。
主教有点慌乱地松开环绕着恶魔的手臂,温度骤然消失了,一种莫名的空虚顺着指尖流淌向心脏。
“嗯……”恶魔盯着他看。
埃德温努力让自己不表现得太过于怅然若失。
然后他失败了。
有时候人们说,坏孩子反而能得到糖果。
但其实不是这样,得到任何东西都只是因为坏孩子有人关心。
所以他又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拥抱,是早安的含义。
恶魔搂着他的脖子,黏糊糊地靠在他的身上,把脸埋进他的颈窝蹭了蹭,似乎低低地笑了一下:
“您真的很不擅长在我面前掩藏情绪。”
*
塔尔早就醒了,不如说黑暗神根本不需要睡眠这种东西。但低阶恶魔的身体让休息也成为一种选项。
埃德温昨天的状态很不对劲,他甚至在发烧,后来简直就是神智清醒地说胡话,而且紧紧地抱着塔尔,不允许他离开半步。
他会喃喃地说,灰眼睛也湿漉漉的:“我过的很糟糕,一点都不好。一直都不好。”
神明耐心地听着,安抚般摸了摸他潮湿的头发。
主教有时候又显得狠毒而尖利:“他死了,他们都死了。是我下的手。我会比他们所有人过的都好,最高的位置,无上的冠冕,只会属于我。”
塔尔有些失笑。但怎么说呢,他喜欢这种野心。
埃德温说了很多过去,也说了很多愿望。他向上走时杀了很多人,主教记得他们每一个人临死前的神情,却记不清他们的名字。
只有他还没有杀掉的人他能念出名字,这些名字被埃德温浸泡在毒药中,等待着被世人忘掉的一天。
主教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像他这样的人,也只能以自己为中心,除此之外好像没什么应该说的,那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自私。因此,神没想到在这样一个晚上,从黄昏到夜幕降临,再到星斗缀满天穹,埃德温最后却问出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问题:
“塔尔,”他说,“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事情。”
这是不对的,这句话和埃德温之前所有的话都不一样。这象征着主教想要了解另一个存在,而这种对接近的期盼往往会成为弱点,他必然知道自己不该如此。
塔尔没有立刻回答。
埃德温又说了一遍,“你是怎么生活的呢?有没有喜欢的东西?我想知道,我都想要知道,塔尔,把一切告诉我吧。”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因为没有等到答案,所以意识终于被高热所夺走,迷迷糊糊地要陷入梦境。塔尔轻轻叹了口气:“明天再跟你说。”
埃德温模糊地应了一声,要到了承诺,似乎很安心地要陷在他的怀抱里睡着。
“如果是你呢——”
恶魔突然问,“假如你输了,又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问的太晚,所以连神明也没有得到答案。在这样一个夜晚,他们互相欠对方一个问题,算得上相互扯平。
然后,第二天早晨,两个问题都没有被重新提起。
*
安其罗亲王的失败太过惨烈,因此,埃德温得以回归了正常的日程。
这对于亲王来说显然是个糟糕透顶的消息,他安插进教廷的耳目被主教毫不容情地一个个挑出来,原模原样地送回到他的宅邸。教廷又成为了一块密不透风的铁板,一丁点儿插手的机会也没有。
这种情况下,就算他还有其他的对付埃德温魅魔血统的武器,此时也难以派上用场。
他甚至无法监视埃德温的情况。而主教的人却居然能越过亲王宅邸的阻碍,趁他和召唤出的恶魔不在,将两具尸体丢在他的床上。这件事本就不能放在明面上,死去的也都是他的人,他只得咽下这口气。
而魔鬼萨塔也隐隐和他有了些间隙。
当时,在意识到自己计划的失败时,安其罗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魔鬼,他一向养尊处优,所有违逆他心意的人都得不到好下场,但是,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尊荣和成就有多少仰仗着眼前的领主恶魔。
对方可不会因为错误的指挥而感到愧疚。恶魔尖锐的指节划破了他脸上的皮肤,亲王的脸色难看极了,那双蓝眼睛也难以再惺惺作态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你在责怪我吗,人类?”
领主恶魔的威压铺天盖地袭来,安其罗一时间无法呼吸。不,他还没有愚蠢到去冒犯一个领主恶魔,这是人类完全无法匹敌的强大存在,和人类这种生物甚至不在同一个层次……
这个想法一向足以说服他甘心承受萨塔的无礼对待。
但亲王殿下忽然想到在驱魔仪式的现场,那个时候,圣光犹如飓风般将他席卷其中——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主教怎么会把驱魔仪式忽然运用到他的身上,就听见到和自己订立契约的大恶魔萨塔发出了一声痛苦又低沉的怒吼。
那确实是动物受伤所发出的声音,这个想法足够让亲王感到心惊胆颤。
他曾旁侧敲击询问萨塔的伤势,但是,魔鬼忌讳关于那个仪式的具体事实。这种大恶魔都自视甚高,绝不愿在卑贱的人类前承认自己的失败。
安其罗内心深处逐渐有了很不妙的猜测。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埃德温仅仅只是一个人类,顶多在教廷里算是出色。而领主级别的恶魔,就算教廷名义上有对付的法子,也要动用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特别请求光明神的庇护才能做到。
这个世界有其运行的次序。
权势的顶端只会属于他们这些血脉高贵的人,正如像他一样的人类永远无法和生来就有强大血脉的高阶恶魔相提并论。
咽下失败的苦楚,安其罗必须将魔鬼的那份连上一起责怪自己。幸好,萨塔虽然拉不下脸来承认自己被区区一个人类所击伤,但他对埃德温的恨意完全和亲王一样成倍剧增。
实力强大的魔鬼走进安其罗亲王的房间,他看起来符合人们对可怕的一切认知,眼睛灼烧如火焰,尾巴像是布满刀刃的鞭子。
但这一次,魔鬼大笑着,似乎就要取得胜利。
亲王殿下在睡午觉。但他不得不醒过来迎合萨塔的兴致勃勃。魔鬼大刀阔斧地坐在卧室柔软华贵的座椅上,高兴地宣布:
“人类,你们的教廷并非铁板一块,例如说我的一位朋友,他的爱人就在其中身居高位。”
“朋友?”
安其罗下意识重复,他内心升腾起一种不详的预感,但很快又被魔鬼口中的“身居高位”吸引住了。几秒钟之内,他就想到了无数种利用这个人脉的条件与可能。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眼线。
“噢,”魔鬼根本没把他的情绪当回事,“你之前见到过的,我当时要求你带一位陌生人进入教廷,不知道你是否记得。他其实是血族的陛下爱德华。”
萨塔有时候提要求并不需要和安其罗解释得太清楚,就比如上次。引荐一个陌生人给圣子殿下虽然说有风险,但魔鬼和他打包票说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们是利益共同体,在这种事情上安其罗没必要违逆萨塔的意思。
但是……血族的陛下,这听起来还是太过于离奇了一点。
亲王殿下还没从得知这个消息的头晕目眩中缓过来,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不敢置信地重新咀嚼着“身居高位”几个字,有点震惊地问:
“那么您口中的他的爱人其实是……教廷的圣子?”
萨塔的表情罕见地变得有点沉郁,他警告安其罗:
“这件事我本来必须保密。只不过,现在情况特殊,我想,或许能请爱德华作为助力。他可真是把他的恋人宝贝得紧,说是帮忙可以,但圣子殿下确实心系教廷,所以只能替你留意大主教的种种行动,其他的情况不方便完全透露。”
“您没有告诉他埃德温真实的出身吗?”
安其罗亲王紧接着提问,怀抱有一点期冀,或许圣子愿意开口怀疑,这件事情有更多转圜的余地。但魔鬼的表情告诉他,这是一种失败的尝试。
“爱德华要求我们拿出更多证据,人类,你必须承认,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有失先机。”
他手中的筹码大部分在上一次掷出,埃德温的反应太快,当年的目击证人已经被杀死,主教的血液和身体特征查不出异样,现在重新要求检查又缺少合适的理由;
另外,有理由怀疑主教身边也有什么他们未曾知晓的底牌,毕竟他安然度过了不可能独自度过的转化期,避开了他们的调换,还将两句尸体送到了亲王的床上。
一手好牌就这样莫名其妙出了个空。
如果签订契约的关系都不那么真诚,那么对于吸血鬼和魔鬼的合作,显然也不能有过高的要求。让圣子帮忙从教廷里传递出有用的消息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好,”安其罗喃喃道,开始了思考。
他那双天真到不可思议的蓝色眼睛又转动起来。
是的,还有契机。还有一些能证明埃德温血脉秘密的证据,只不过流落在这个世界上。
只要找到它们,揭露它们,就能够折断高高在上的主教的脊骨。
*
诺亚这段时间顺利得要命,而且,攻略光明神又是一种全新的体验。高高在上的神明极大地满足了圣子的虚荣心,他知道光明神已经上了钩。
神明只会向他投下目光。其他的信徒即使苦苦祈求,也难得神的一顾。
在第二次神降中,光明神伸手亲昵地爱抚着少年绝美的面容,听着圣子孺慕而虔诚地朝他发誓忠诚,说着献出一切的话,投来带着爱意的目光。
他只不过稍微提了一句教廷中有人不喜欢自己,在神的询问下支支吾吾说出了巴特教士的名字,神就为他降下了惩罚。
掌握生杀予夺权力的感觉,实在是好极了。
而且,光明神的恩宠意味着整个教廷的追捧。
圣子并不是一个有着实权的职位,但他毫无疑问是教廷里地位最高、过的最尊荣的人之一。现在,有数不清的鲜花和宝石簇拥着他,大部分神官看见他要匍匐着行礼。每一天,都有不同地方来到王城的信徒提出访问的请求。
而他也在纯白的纱幕中,和光明神约定了下一次神降的时间。
神明提出提前举行仪式,而诺亚乐于接受,他知道神明无法克制接近他的冲动,这是万人迷光环的功劳。
说到光环……尽管情况看起来好极了,但系统却还是忧心忡忡。
“宿主,”系统照常用毫无起伏的机械音提醒他,“神明在这个世界的攻略难度为最高层级,你应该更加谨慎。还有,你所说的攻略黑暗神的计划——”
“我都有打算。”
然而,诺亚还是简单地用一句话截掉了系统的提醒。和光明神的进度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内,只等神明主动走下神坛。在这个过程中,同时攻略黑暗神理论上是做不到的,况且他还失去了记忆,变回了千年前的自己。
但是,圣子记得系统告诉他的塔克修斯的过去。
他早就想好了法子,只是还没有付诸实践。
时间洪流让回到过去成为可能,那么,舞台铺设好后,重演过去也将会成为一个选择。
攻略神明很难,但是,诺亚自认为攻略一个失去大部分记忆的恶魔,并不算复杂。
他甚至担心若是早早攻略成功,以系统的过度谨慎,很可能会阻止他继续挑战光明神。所以,这些日子,诺亚暂时还是和黑暗神保持距离。
倒不如说,他谨慎地和鱼塘里其他的鱼都保持了相当充分的距离。
现在的理由非常充足,神降举行的频率提高了,作为圣子,他必须忍痛和那些黑暗的恋人告别,这样才不至于危害他们的安全,也不至于让自己惹上祸患。
最后一次,爱德华带来的消息让他有点意外。
他提出,那个作为朋友的领主恶魔要求诺亚关注教廷中现任大主教的动向。诺亚没有忘记,当时顺着系统的提示,自己确实止步于主教的房间外,而恶魔近在咫尺。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个计划。
这是一个契机,在这个契机的尽头,舞台深红色的绒布一路延展而上,静静等待着所有道具准备齐全。
他对未来充满信心。
*
“你想知道什么呢?”
恶魔的眼睛能蛊惑人心,埃德温听见他发问,抬起石榴红的眼眸看着自己。
这是一个最闲适的场合,床榻上到处是玫瑰花的香气,就像是有花朵在这里被捣碎,而被褥则乱糟糟的。
他再一次将自己献祭给魔鬼,但是,塔尔的味道是甜的,结束的也不再那么匆忙。
这一切都在那个拥抱之后心照不宣地发生,之前小心翼翼维护的距离现在完全地融化,所以埃德温不再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恶魔任由他拥抱,也留在了床榻上,后来甚至连普通的睡眠也一样。
让塔尔一直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太不应该了。
主教承认自己贪恋那一点温度,还有拥有了一些东西的实感。但是,不止那些,他知道恶魔已经两次回避了他的话题,虽然每次都情况特殊。他不明白是什么驱使着他想要了解塔尔的过去,只觉得“了解他”这个念头不断地在脑海中旋转,带有一点儿回甘。
“你想知道什么呢?埃德温,”
就连塔尔也有点儿无奈。他回避这个话题,是因为千年以后的黑暗神觉得自己早已忘记了作为恶魔的那段生活。
而且,乍一想起,除了逃亡,还是逃亡。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什么都行,”
埃德温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我只是想多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情。”
这根本不能作为一个好的话题的展开点。塔尔有点无奈,埃德温真的不知道怎么开始一段聊天,所以显得有点笨拙。
但是,再逃避这个话题好像也没有理由。如果能想起来,多少和主教讲一部分就好了。
关于他的事情。
塔尔这样思考着,努力回忆着,
……关于一千年前死去的恶魔的事情。
第55章 蜂蜜甜酒
“有一个晚上——”
塔克修斯一边说一边回忆, 起初是很艰难的,那些模糊的光与影存在于久到几乎不存在的记忆之前,连同塔尔这个名字的死亡一起埋葬。
然后,神明想起千年前的傍晚, 天空其实和现在是一样的, 都透露着阴郁的玫红色。
恶魔刚刚躲过一场追杀, 他用帽子盖住醒目的红宝石色眼睛, 向驯鹿酒馆的老板要了一大杯蜂蜜酒,翻滚着雪白的气泡。
他当时喜欢这个。
塔克修斯想起来什么就和埃德温说些什么,主教想要知道一切,而恶魔从不明不白的某个晚上开启他的话题。埃德温瞳孔中的灰色迷茫而短暂地旋转了一下:
“蜂蜜酒, ”
他打算把这个名词记下来,显而易见, 从小在教廷规章下长大的埃德温除了昂贵的红葡萄酒外没有喝过其他饮料,也没有进过那种鱼龙混杂的酒馆。
但是,主教想, 它听起来甜滋滋的,很适合眼前的恶魔。
就像是舌尖忽然尝到了尘封于记忆中的一点甘甜, 塔尔微微怔了怔。对他所想起来的那些事与物。话语在挣脱他的舌尖以前一直保持着暗昧不明的状态,抖落时间的灰烬, 依稀是回忆鲜明的影子,而他认为他早就已经忘了所有的事情。
在他成为神明后。
在无数个困囿于瓶中的日夜后。
可是在词汇剥离舌尖的前一刻,那些被遗弃的回忆忽然鼓噪地跳动起来。他不是塔尔, 那么塔尔是谁?至今为止真实确切地存在过的某个存在,人世间没有人还记得他。
而千年前的晚上,确实有一只红色瞳孔的恶魔走进酒馆,要了一杯蜂蜜酒。
“你真的想要知道吗?”
塔尔再次向埃德温确认, “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但是亲爱的主教,这对你不会有任何帮助,你根本没有必要了解我。”
恶魔的眼睛映照着黄昏时窗外投射进的微弱的光。
而主教看起来很认真在听,这并不是一个严肃的场合,但此时的埃德温看上去要比在其他任何仪典来的更真实,比倾听神言时真诚。
“我想要知道,”
埃德温说,“但是……我说不清楚为什么。”
这是一句实话。
所以神明任由回忆继续。那些记忆的结晶闪闪发亮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像是破碎一地的宝石。而他拾起所有的碎片,就算碎片会扎破指尖,也一点一点将它们拼凑完整。
*
塔尔一直在逃亡。
但是,逃亡不能够概况他的生命。如果非要选择一个词汇,年轻的恶魔会义无反顾地用“自由”来诠释。他的生活是彩色的,无时不刻不在遇见新的人,走在新的地方,音符杂乱无章,是最恰到好处的美丽。
自由地活着。
他聪明而狡猾,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困住他;他学习过一千零一种伪装,总会在最危险的情况下脱身;他基本什么都会,包括调酒和演奏七弦琴;他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方过夜,然而,他的足迹踏上过所有被期许和选中的地方。
话语最开始是生涩的。
让恶魔对你和盘托出,本就是最困难的事情。埃德温心里清楚。
但他不知道,神明是在一点点从上万年的等待中,重新勾勒出塔尔朦胧的影子。
“我喜欢红色,”
眼前的魔鬼这样说,在他的意料之内,
“玫瑰的味道吗?我不清楚,其实一直都有。喂,埃德温,你有没有吃过玫瑰糖,也是甜的,我想我大概喜欢甜食——”
直到从某个恶魔经历的黄昏开始,塔尔所说的一切忽然像是染上了颜色,从某个点蔓延开彩色的线,连缀起了他的故事。
蜂蜜酒。塔尔说,然后是记忆里的七弦琴,有着融化的白银般的琴弦。之后还有逃亡,在精灵族的树冠上看到了黎明,伪装和翻转以后,独自一人在怪物游荡的角斗场遗迹前行。
他明明在回忆自己的事情,埃德温却第一次从恶魔明亮的石榴红眼睛里看见了某种藏的很深的迷惘,那种迷惘经年累月,没有穷期。
就好像恶魔一边说一边怀疑,这都是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吗?
在古老的精灵古树下拾捡萤火,风吹过时萤火哗啦啦像金色的雨那样掉落在塔尔的身旁;
在浩淼的巨龙山脊的洞穴燃烧炙烫的火焰,动物油脂的香味填满了独自一人的夜晚,火光曾经映照过一个风尘仆仆的旅行者的脸。
他在洞穴深处的黑色湖泊中曾经打捞起一截尸体的指骨,打磨成戒指高价卖给了一个被恶灵缠身的富商。这导致通缉他的罪状又变得长了一点。
亡灵的集市挤满了奇形怪状的旅人,塔尔曾抱着胳膊穿梭在冷飕飕的空气中,寻找一个死去很久的人,进行一场最好从来没发生过的交易。
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像是陌生人的故事。
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就是切实经历过的事情。
塔克修斯在瓶中扭曲的上万年时间里一点点咀嚼过这些回忆,不止一次。自己曾如此自由,如此快乐,对人生充满了奇怪的希望,愚蠢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最开始,这些记忆能带给他希望。
但是当漫长的岁月揭示时间的残忍后,瓶中的恶魔无法忍受再去想外面的世界。他漠然地意识到,不可能会再有自由,也不应该对过去心存期待,究竟瓶中的虚无是真实,还是瓶子之外活生生的生活是真实,到了后来恶魔也分不太清。
所以就忘记了。
塔克修斯是恶魔给自己起的新名字,因为打碎瓶子的那一天他也打碎了过去的自己。
他每一次杀死被教会投入瓶中的强大的敌人,就藏起一小截它们的骨头,这很困难,要不被圣光发现,要非常谨慎。虽然如此,他花了几乎无法想象的时间,最终取得了成功。
骨头被他用血肉一点点打磨成刀刃的形状,刀刃被名为塔尔的恶魔刺进了他的心脏。
瓶子破碎了,它再也困不住他。
塔克修斯对自由没有渴望,他得到了神名,世界为新神的降临而战栗不已。他再也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不会被任何东西困住,能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
然后呢?
故事从年轻的恶魔在酒馆点了一杯蜂蜜酒说起,又在世界的某处截然而止。塔尔不小心说了太多,看着有点恍惚出神的主教,无声地笑了笑。
在埃德温面前一点点把千年前的恶魔的故事讲出来,会给他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比如,那个被他宣判为死亡的灵魂,再次在面前人类灰色的瞳孔中一点一点复活。塔尔本来不存在于世,现在存在,因为世界上重新有了认识他的人。这并非神明所期待的羁绊。
观察有趣的东西,这是神明所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爱好。
但那不代表他愿意为世间的任何东西停留。黑暗神对摧毁一个人没有兴趣,他不介意帮助埃德温,不介意陪伴埃德温,不介意在必要的时候为他提供可以暂时歇息的手。也就仅此而已,他随时可以抽身而去,因为塔尔是个假的名字。
所以现在的局面让神明也感到意外。
主教想要了解他。这是不对的,对方的灵魂时刻灼烧着,渴望着权势和名望,为了攀登不择手段,他这一生根本就没有尝试过接近其他的存在,在他的愿景里,也没有必要尝试。但是埃德温问了三次。
就算埃德温问了第三次,神明也可以选择不回答。
但是他还是回答了。
这并非神明所期待的羁绊。
他给予人类了太亲近的距离和太大的宽宥,主教的黑色鬈发因为夜幕降临而模糊,他无意识地凑近自己,时常紧紧地抱着。
对了,那个拥抱,恶魔想,并非在计划之内。
*
然后,埃德温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塔尔说了很多,远超他预想。主教从来没有像这样去了解过另一个人,他开始庆幸自己记忆力很好,把恶魔喜欢的所有东西都牢牢地写在了脑海里。
这是驯养恶魔的手段。
但是,他眼中的灰色雾气随着倾听一点点加深,又一点点融化,变得稀薄,他听塔尔的故事像是在听一场又一场奇异的梦境,所有的一切和他共同存在于此世,然而,恶魔经历过的一切,他作为光明教廷的主教,是永远没有办法看到的。
主教再往上是教皇,教皇掌握着至高无上的神权,而他会继续向王室伸手。
最好的情况下,他会成为人类中走的最高的那一个。
但相应的,他将留在大陆的中心,在教廷中度过以后的人生。教廷不是一个适合驯养恶魔的环境,埃德温第一次这样想,他不该这样想。
塔尔必须留下来,不允许离开他。
“我很高兴——”埃德温说,“我很高兴你愿意告诉我这一切。我会记住的。”
他的恶魔显然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正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就像是在探究一样东西,带着某种兽类特有的尖锐和警惕。
主教犹豫了一下,
“我想……”
埃德温永远不会选择逃避,而且,现在是他想要留下对方,他尽量把事情说的严肃可信,
“塔尔,我想要你留下来。给我一个价格吧。我不是说现在,也不是说契约结束,是说永远,一直到我作为人类死亡。我知道恶魔的寿命很长。”
最后补充的话简直算不上什么筹码,还很卑鄙。但是主教不在乎。
室内已经几乎没有光了,而他们都不打算点起蜡烛。在黑暗之中,恶魔被镀上一层朦胧柔软的弧度,就轮廓而言,也有种神秘的漂亮。
“我该问‘为什么’,还是应该提醒你,想要留住我,不需要那么麻烦?”
塔尔在说契约的事情。他就是借助灵魂契约让埃德温不得不接受自己留在教廷,在他的保护之下。但是,恶魔利用的契约完全可以反过来被主教利用。
“我不想要用那种方法。”
埃德温抬起眼睛,就算是隔着黑暗的纱幕,恶魔也能看见主教的眼神,
“我想要你心甘情愿留下,塔尔。你讨厌被人禁锢自由,所以我不做让你厌恶的事情;你喜欢的所有东西,我都能给你,除了自由,但也只是一百年以内而已。”
“……听起来挺划算的。”
黑暗中,埃德温看不起恶魔具体的表情,只能听见塔尔的轻笑。
他似乎凑得近了些,
“但是如果我不同意呢?亲爱的主教,你觉得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像这样交换就能得到的吗?”
空气中涌动着某种暧昧的危险。
但恶魔并非完全出于戏谑在试探,他似乎真心实意这样质疑。
这是……最糟糕的局面了。
埃德温想,好吧,那是时候撕毁之前的虚假言语。没有什么方法是不能用的。
这种念头仅仅只是闪烁了一瞬间,主教的瞳孔猛地缩紧,恶魔像是什么猫科动物一样抱住了他,蹭了蹭他的脖颈,带来一片温热的触感。
塔尔只要在房间里,这里就有玫瑰的香味。但唯独恶魔真正凑近到和他肌肤相贴的位置时,主教才觉得玫瑰的味道真实到像是怀中簇拥着花朵。
方才的锋利言语和柔软的温度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恶魔的黑发散落在埃德温的肩膀上,就像是在标记猎物,丝丝缕缕地像蛛网一样覆盖住他。
“埃德温,”他问,“告诉我你现在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是主教第一次更改答案,他知道自己的希求已经越来越大,到了无处躲藏的地步。
“你已经知道的,”
埃德温没有一点犹豫,他轻柔地伸手摸了摸塔尔垂落下来的发丝,
“那些并没有改变,但是,我还想要……你。”
“我?”
恶魔勾起嘴角,现在离得很近,所以就算再暗,埃德温也看得见恶魔漂亮的红色瞳孔,近乎透明,澄澈到不可思议的程度,黑暗中也像是宝石那样微微闪烁着:
“任何契约都需要名字,”
引诱一般地,魔鬼轻声说道,“所以再说一次,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塔尔。我想要的是塔尔。”
埃德温意识到自己完全处在一个受制于人的境地,就算将阴影覆盖在他身上的仅仅只是一个能够掌控的低阶恶魔,但他的意愿之中并无挣脱的意思。
他们的呼吸交缠着,主教潜意识里觉得这种追问值得在意。
但很快,他就没有多余的力气追究这件事情。
因为在下一秒钟落在他颈侧的,毫无疑问,是一个如假包换的亲吻。恶魔尖锐的牙齿轻轻地啮咬着他隐藏在皮肤下的血管,一点点向上亲。埃德温的手一下子攥紧,又被早就有所预料的塔尔掰开手指。
即使不将魅魔的血脉考虑在内,这也太过于……
埃德温模糊之中觉得自己身处燃烧的玫瑰园之中,而面前的气息前所未有地热烈。他唇齿间方才的最后一句话还没有逸散,朦胧地在心中一点一点被再次解读。
我想要的是塔尔。
恶魔轻柔地将埃德温的手指分开,避免他伤到自己,但是他忘记了埃德温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坚定又固执。所以塔尔没来得及按住埃德温抬起的手。
“塔尔……”
他叫恶魔的名字,然后用手抚摸着他绸缎一般的头发,让他从颈窝抬起头。恶魔显然有点困惑,不过,此时的气氛已经不言而喻,所以也就任由他动作。
这真的很乖。
所以埃德温稍微撑起身体,亲了他一下。目标是唇齿,唇齿带着恶魔独有的玫瑰的甜香。
主教满意地看到塔尔的表情终于第一次惊讶起来。他将那句宣誓愿望的话连同这个吻一同咽下,而恶魔并没有反抗。
这才算得上——
一个货真价实的亲吻。
第56章 海水火焰
被人类吻住时, 神明理应感到被冒犯。
透过低阶恶魔的眼睛,神深红色的眼神无声地垂落在眼前狂妄大胆的人类身上。
主教大多数时候显得稳重克制,塔尔也并非没有见过他濒临破碎的模样。但是此前,神明从来没有见过此时埃德温表现出的情绪。
他深陷于矛盾之中。
既傲慢到认为自己能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之中, 又在强行发起的亲吻里悄无声息地颤抖着, 主教灰色的眼中燃烧着黑白的火焰, 疯狂滋长的渴望令人变得脆弱, 无法抵挡的诱惑击溃禁欲者的所有防线。
他需要自己。塔尔惊奇地意识到。而这并非索吻,而是带有乞求意味的询问。
光明教廷的大主教需要一只没有能力的低阶恶魔,这听起来足够荒唐。
神明没有反抗,尽管埃德温只是轻微地用力引导他的方向, 而人类的力气在亲吻中一点点失落,容易挣脱。
尽管如此。
塔克修斯想:这算什么呢, 埃德温?
某个行将开花结果的爱情故事吗?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这样的故事,所有坏结局最开始都一模一样地展现出积极向上的基调。眼前的人类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唯一能够陪伴他的恶魔。
因为他和主教共享着一样卑鄙的想法,神明对此心知肚明。
埃德温眼中的灰色有一点儿变浅, 就像是在亲吻中融化。
他看起来那么特殊,那么年轻, 亲吻另一个人时,意料之内的生涩笨拙。塔尔没资格嫌弃他, 因为他自己也一样不知所措。
位置使然,一个由下位者主动要求的吻格外费些力气。好在恶魔乖乖地任由他亲。
这会有好结局吗?
塔克修斯的脑海中转过这个念头,答案并不是积极的, 但他并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抽身离开。
主教的眼中,漂亮的恶魔就像是能够触碰到的玫瑰,灵魂契约所构建的联系随着他们的靠近而愈发明亮。埃德温想, 自己是多么愚蠢,一度将命运的礼物当作是糟糕的事情。
喜欢。
没有任何其他的词汇能概况,主教终于意识到了从方才开始点燃自己血液的感情究竟应该怎么形容。
那是将喜欢的东西终于捧在手中时无法克制的心跳,一声一声清晰地敲击着人类的胸膛。
在所有无梦的睡眠尽头,在埋首于书册时偶然的抬头背后,就算是细碎的日常,也能够被那双石榴红的瞳孔点亮。
他并不听话,但埃德温总忍不住觉得恶魔很乖。
最狼狈的祈求被妥善地扣住颤抖的指尖,最无望的渴求被毫无保留的拥抱带到现实。恶魔生活在他无法得见的世界,但仅仅听着那些奇异的冒险,绚烂的色彩就铺展在埃德温面前。
我要留住他。埃德温清清楚楚地对自己说,恶魔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
神明并不介意人类的喜欢。
灰色眼睛的主教很特殊,他欣赏埃德温,帮助埃德温,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融入他的生活,有时候,作为塔尔,他甚至能与人类共情。人类在极端情况下展现出的夺目的光彩,足以吸引神明的视线。
正因为如此,他同样不吝啬于回应埃德温的喜欢。
被亲吻的灵魂属于千万年前的小恶魔,如果是塔尔,一切都没经历过的塔尔,喜欢上埃德温也是无可厚非。
作为某个孤独死去的恶魔,他无法抗拒重新活着的感觉。
主教矛盾到迷人的程度,他绝对会信守诺言,强大又愿意俯首,从灵魂到身体都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假如埃德温走向成功,那么,塔尔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无论是庇护还是最珍贵的宝物。这些东西埃德温能够轻易得到,比起非常喜欢的恶魔,它们当然毫不重要。
驯养恶魔的成本听起来完全可以接受。
正因如此,塔克修斯清楚,那不是一个合格的交易。
作为神明,他不应该被这样的伎俩蒙骗。
亲吻结束了,埃德温微微喘息着,他灰色的眼眸第一次如此充满希冀地望向其他的存在,塔尔温柔地应和了主教的亲吻,纵容他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在他贪婪地索求所有情绪安慰的时候,做他灰蒙蒙的人生中唯一一个绝对不会离开的存在,甚至不收取酬劳。
而且,期限是永远。
这样好,怎么会有人不心动。
为了交换恶魔,主教说,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你,要你永远留下来。
毫无预兆地,人类的愿望庸俗到令黑暗神觉得无聊和失望。
神的灵魂在方才的亲吻中终于轻微地颤动着,似乎要裂开缝隙,但此时比燃烧后的灰烬还要冷。就在塔克修斯意识到自己有所期待的那一刻。
你也是那样的人类,他漠然地想,用自己并不在乎的东西和别人交换,这根本就毫无意义。
埃德温所说的什么都可以给他,不过就是他未来势在必得的权势、名利、地位中的一部分。根本算不上失去什么,这不过是牺牲些细碎东西作为聊以取乐的筹码。
神忽然好奇在此时此刻他如果就这样决绝地抽身而去,一切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
恶意的,扭曲的,纯粹塔克修斯式的想法。
别这样,他心中的某个部分叫嚣着,他需要你,他喜欢你,只不过是陪他几十年而已,他答应了什么都给你。他和你这样相似,又找到了契约书,这不是过分的要求。
塔克修斯垂下眼睛。
他不过也是用对自己微不足道的东西和对方交换。
比如,埃德温给他有趣的感觉,这对神来说很重要,而几十年一晃而过,不需要付出任何东西。所以,这个交易稳赚不赔。
正是因为太熟悉这样的想法了,所以才……
无法克制地感到失望。
为自己在亲吻时的意乱情迷,还有在相处时产生的不切实际的期待。这个梦做的太久了,久到神明有那么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会被找到。
这一切并不是美好的童话故事,
他也该醒了。
*
明明刚刚交换了第一个亲吻,一切都美好到像是一个梦境。
埃德温伸出手指想要再碰一碰恶魔的头发,他有点困惑塔尔为什么忽然不再说话,恶魔深色的头发垂落在他的胸口,这个念头使他觉得有种亲密接触的满足感。
喜欢。埃德温第一次理解了这种情绪。向来成熟稳重的主教颇有些孩子气地想,塔尔就是有这样好,哪里都让他不想要放手。
而眼前的恶魔忽然甜腻地笑了,他身上的玫瑰香气愈发浓重起来,
“好啊,”
塔尔说,“只是喜欢而已吗?埃德温,这样的话我无所谓啦,如果你想要,我陪你做到就好。但是要记住付给我报酬。”
一边说,他一边再次凑近,轻柔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这个拥抱,它感受起来和此前的拥抱一模一样,伸出手的恶魔亲昵地搂住主教的腰,他的呼吸似有若无地敲打着主教的脖颈,埃德温有点难耐地去够他的手,方才的话语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就被恶魔亲近的动作所覆盖。
“我也喜欢你,亲爱的主教。”
而这句话简直能让埃德温晕头转向。果然,提出交易是正确的,恶魔愿意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而塔尔说喜欢,这是超乎要求的意外之喜。
我拥有他了。埃德温想。
他本来有机会发现那些不对劲的表现。
但他最后依旧没有看到恶魔眼中潜藏的冷意,还有他骤然失去亮色的双眸,就像是凝固的鲜血。那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不带情绪的审视。
神从来不会被拥有,不会作为交易的一端,这是埃德温犯下的错误。他为不索要报酬的东西心动,却急于支付筹码,而他此前所想要的东西都写好了价格,以至于他盲目地开始估价。
埃德温心满意足地喟叹着,小声而喜悦地一句句叫着这个名字:
“塔尔,塔尔,塔尔……”
*
千年以前,塔尔早就听过这样的话。
他一瞬间的动摇是因为埃德温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想要的是塔尔”,但是,这句话带来的效果只够饮鸠止渴。神明为了这样的话语稍稍晃神,于是有了亲吻,有了浮于口头的承诺。埃德温预料不到,这句话同样有其致命的副作用。
关乎恶魔没有告诉他的那些事情。
在他漂泊的旅途背后始终压抑的阴影,逃亡、抓捕、背叛、刑场。教廷重新修筑了白塔和广场,在历史上的所有时候广场都被用来烧死恶魔,邪恶的生物在那里接受审判,比如逃亡之路走向尽头的塔尔。
恶魔石榴红的瞳孔失去光泽,就像是不再明亮的玻璃珠,他抬起有点浑浊的眼睛看向白塔之上。在那里,教廷的大人物几乎全站立着,手执法杖,对着他窃窃私语。
在人群的中央,教廷的圣女头戴着白银的王冠,未曾缺席这个场面。
就像是再早些时候,托人捎话“想要秘密地见你一面”的那个女士不是她。
或者更早,恶魔此时只能乱糟糟地想些事情。他鸦黑色的长发垂落在肩头,就和高贵无双的圣女一模一样,可以说这是来自血脉的传承,他同样继承了父亲家族红色的眼睛。
塔尔觉得自己大概要死了,想到这个他倒是觉得轻松了不少。
他抬起眼睛望向白塔之上,他的母亲高高在上,显然,将恶魔抓捕回教廷的计划多亏了圣女的配合,这多少弥补了圣女年轻时损失的名誉。此刻,她从上往下俯瞰着自己的孩子,一个错误的种子,但他身上的力量却是非同凡响的。
就在这样的场合,恶魔莫名其妙地觉得滑稽。他低下眼睛,因为身边的圣骑士不允许他直视那些大人物,只是做好一件等待被处理的货物。
他低下眼睛,想起一切还没有分崩离析时,母亲也曾温柔又亲切,那时候,她的爱情还没有变成一地乱麻,塔尔几乎是被期待和爱着出生的。那时候,无论是高贵的母亲,还是强大的父亲,都对年幼的恶魔说过这样的话:
“我们都很爱你,亲爱的孩子,你会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你对我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珍宝,我们会保护你不受伤害。”
塔尔觉得滑稽,所以最终还是勾起嘴角,在教廷纯白色的广场笑了出来。
这些记忆模糊到几乎像是上辈子的。而他的父亲和母亲承包了世界上最标准的爱情故事,分属两个对立的阵营,却最终因为自由恋情走到了一起。教会的圣女是纯白的鸽子,七柱魔神之首的魔王则是来自深渊的乌鸦。
他们相爱,彼此承诺“为了对方献上一切”。
随后爱情就这样彻彻底底地倾塌。两个人都在彼此质问,歇斯底里,魔王认为圣女应该抛弃教会的大好前程做他王座边的伴侣,圣女要求魔王放弃所有的力量,心甘情愿地到教廷,成为她改邪归正的恋人。
谁都很自私,谁也不愿意放弃手中的东西。
决裂后是双方置对方于死地的尝试,不过他们没有忘记,这段不堪的恋情还催生了一个不该存在在世界上的孩子。
在他们回到当初布置的爱巢,试图杀死这个不理智的证据时,塔尔已经提前开始了逃亡。
被魔族的力量追杀,被母亲所在的教廷通缉追捕。
他居然能活下去,居然一直逃亡了几十年,这简直是个奇迹。直到圣女写了一封语调柔和的信,托人让恶魔看见,私下里相约会面,以使他自投罗网。
塔尔觉得自己愚蠢到相信这种拙劣虚伪的信件,死了也说不上冤枉。
但他确确实实地试图追逐在他的人生中短暂地存在过一瞬的温柔的幻影。
圣殿骑士试图遏制住恶魔的笑声,利用刀刃刺入皮肤的钝痛,但是恶魔依旧无法停止对自己的嘲笑,他跌跌撞撞地走着,几乎要笑出眼泪。而高台之上,他的母亲皱着眉头看着恶魔,伸手拿起早已被准备好的金瓶,侧头吩咐道:
“就按之前说的做,动手吧。”
她的孩子……当然,她早就不这样认为了,这只是一个纯粹的错误。而她很高兴能为教廷弥补这样的错误。她当然知道手中的瓶子是怎样不得了的东西,比死亡要糟糕得多。
金瓶的原材料并不是金子,而是被教会猎杀的时空巨龙身上取下的骸骨,有着扭曲时间、困囿所有生命的作用。
想到这里,圣女才对塔尔心怀一点怜悯。不比对一个陌生的魔物多,纯粹是因为她知道对方将永远痛苦,无法解脱,溺死在无穷无尽的时间尽头。
塔尔的逃亡并不是偶然,他有着极为特殊的能力。
恶魔红色的眼睛是那样鲜艳。就像是她深深恨着的那个人。
塔尔看懂了圣女的目光,他浑身上下都感到疼痛,最后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
不会有人来救他的。
他的双亲不会,沿途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不会,连他自己也不会。
恶魔漫无目的地将目光绕过所有的人,投向远方,那些他涉足过或者未曾涉足过的地方。塔尔这个名字曾被他的父母吐露过看似永恒的爱意,正如他的双亲在情到浓时曾经承诺可以为对方做任何事情。但他们实际上做不到。
所有人都是自私的。
主教更是自私的,只需要看看他的愿望就能知道,他追逐的权势和名利将他的个人无限地托升到最高的地方,就算他此时此刻真心实意地喜欢一只恶魔,又能算得上什么?
神明不是塔尔,不足以被打动。
不彻底的拯救就是没有拯救,无法竭尽一切的爱意不如从头就不存在。塔克修斯说过,他无意和世上的任何存在建立亲密的联系。
恶魔任由埃德温抱住他,轻轻顺着他的脊背抚摸着,捕捉指节下皮肤细微的颤动。就算自顾自想了这么多,披着伪装的神明的行动仍旧不变,几乎能做到令人毫无觉察。
黑暗神不会那么快离开,他还有留在教廷里的理由。
埃德温认为恶魔永远也不会离开,他因为放心而柔软,对他毫不设防。人类就是这样容易被美好的预期所迷惑,主教深灰色的眼神垂落,温柔如冬天刚刚落下的大雪,落在恶魔身上。
他从来没有这样觉得生活充满希望。
而塔尔勾起嘴角,甜的像是渍了蜜糖,思考着那些关于抽身而去的事情。
*
意识到有人在试图窥探,对于恶魔来说毫不费力。
被监视对于埃德温来说是习以为常,在安其罗亲王暂时得势的那段时间里,每天都有许多眼睛试图盯紧他的一举一动。因此,他没有那么快反应过来,实在是理所应当。
监视的人有其目标,不是主教,是主教背后的恶魔。
塔尔并不容易被找到,埃德温认为自己能让恶魔乖乖待在房间里,就算有人闯入也能轻易解决。但实际上恶魔时常在教会中闲逛。教廷花坛的玫瑰总是莫名其妙失窃,但那么多花朵,少上一束也就无人在意。
这又是塔尔随口撒的一个谎。
恶魔的魔法和埃德温完全不是一个体系,身为低阶恶魔,塔尔显然更擅长些旁门左道,比如哄睡的咒语,易容和隐藏自己的方式……他其实经常更换房间里的玫瑰花,但很大胆地骗埃德温这只不过是魔鬼擅长的术法,玫瑰一直是最初的那朵,只不过被永远保存了鲜活。
总而言之,塔尔意识到有人在窥探他,或者说,窥探那个主教背后的存在。
一场针对埃德温的平常的斗争。
恶魔原本这样想,他的伪装技术让他可以完全不被看到。但是,当他发现那些跟踪者总能找到他的方向,虽然他们只是瞪着眼睛迷茫地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阴影,但这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根本不需要多少思考,塔尔就猜到了这种尝试的幕后主使。
圣子诺亚。
这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确定他的位置的人类。
很可惜,他找到的帮手多少有点不够看。圣骑士们完全是自愿帮圣子殿下的忙,年轻而强大的小伙子们脸红着,信誓旦旦要解决诺亚的忧虑,却一个个在黄昏哭丧着脸沮丧而归。
“我发誓我按照您的话去做了,”他们会大喊,“但真的没有,什么也没有。”
诺亚简直要把牙咬碎。虽然他有系统所给的关于黑暗神的资料,但光看资料,他完全想象不出当年的低阶恶魔究竟有多么聪明狡猾,以至于能躲过当前教会最精锐的一批圣骑士的眼睛。
这关系到他攻略计划的实施,气运之子知道,他必须慎之又慎。
而塔尔再次轻巧地走过骑士眼前黑色的阴影,他的身影甚至没在对方的眼中映出任何值得留意的痕迹。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候。
恶魔转身关上埃德温的房门,将旧的玫瑰在手中粉碎,又插上新的那枝玫瑰。
他如今很清楚时辰,埃德温会在大概十五分钟后回来。
埃德温回来时带着疲惫、爱意和礼物。主教从外面踏进房间,而他喜欢的恶魔转了转椅子,偏过头来看他,室内玫瑰的香气近乎于温馨。来不及解下披在外面有着银色纽扣的风衣,塔尔毫不介意地张开双臂,埃德温屏住呼吸,轻柔而迅速地拥抱了他一下。
拥抱结束得很快,埃德温担心外面的冷意让塔尔不适应。
“我给你带了东西。”
从看到宝石的那一刻,埃德温就觉得它意外地适合塔尔。宝石是某位商人进献给教廷的供奉,换句话说,完全是主教的个人财产。玛瑙红色的宝石散发着明亮润泽的光芒,和恶魔的眼睛一模一样。主教花费了些时间找到了一条合适的绸带,所以现在它是一件礼物。
塔尔勾起嘴角:“你记得我喜欢红色。”
“还有玫瑰。”埃德温在心里补充着,他的恶魔任由他动作,所以他站在塔尔的后面,右手捧起了他流淌而下的柔软的头发,那么轻,被拢起来用这根昂贵的发带系住。
宝石精心雕琢成了玫瑰的形状,点缀在鸦黑的发丝上,合适到惊人。
“很……好看。”
恶魔扎起头发后有种干脆利落的漂亮,使人联想到灵巧敏捷的小动物。埃德温完全已经开始尽驯养恶魔的义务,看到任何好东西都想要留下来送给他。
“你要照照镜子吗?”
“不用。我猜它看起来很不错。”
塔尔从主教的眼神里就知道这条发带很适合他。主教很享受送他合适的东西的过程,爱意不受任何桎梏增长,埃德温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毫无保留。可怜的神官受到了恶魔的引诱,而这份引诱使他越陷越深,他微笑着向前走去,并不想回头。
爱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有时候,神明会想,他是否对人类过于苛责。
这世上的爱侣很少能比埃德温做的更好,而神明确确实实在埃德温的灵魂中看到了值得心动的东西,和一个人类谈一场无所顾忌的恋爱,最多只要几十年而已。他其实可以不必纠结于真正的相爱和永不背叛,反正这只是他漫长人生的插曲。
有时候,神明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宽容。
他无数次想要抽身而去。塔克修斯清楚自己还没有动心,或许此时离开算是来得及。但是,教会里的恶魔在折下那支玫瑰后,又莫名其妙想要回到埃德温的房间,就这样再次耽误日子。
神明开始对自己感到困惑。
这都是埃德温的错误。舍不得他的灵魂是塔尔,抗拒接受一切的灵魂是塔尔,而恶魔由埃德温的坚持从尘封的记忆中复苏,他要为此负全责。
或许今天走——
塔尔这样想到,而埃德温的房门却莫名其妙地被敲响。很少有人在埃德温的休息时间来访问,因为主教会提前把每一件事情做的井井有条。
恶魔藏在房间的角落里,而主教打开了房门。门前站着教会的某个神官,名字不重要,他只是来这里传一句话,但看起来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主、主教大人,”他断断续续地说,“情况特殊……安其罗亲王来了,还有其他人,教皇大人尚未允许他们进入教廷,但他们在门口开始说、说些无药可救的流言。请您快、快赶过去吧,还来的及,只要您尽快。”
埃德温的眼神瞬间冷下去,瞳孔全然像是没有情绪的漩涡。他一瞬间将自己打磨得锋利又危险,低声轻柔地询问:
“还有其他人?”
主教明白怎么找到话语中的重点。
那个神官近乎惊恐地哽咽了一声,似乎对自己要说的话感到惶恐,但他还是遵照着埃德温的意思:
“那个人……”他一边说一边打哆嗦,“他声称是您的父亲。这当然不可能,可是,可是……他还说他能够证明他口中荒诞的毁谤……”
“我现在过去。”
埃德温冷静地说,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慌乱。至少在别人面前需要这样。
塔尔坐在背后,将所有的一切都听的很清楚。
埃德温需要他。
神明无奈地喟叹着,无意识为自己再次找到了一个留下来的理由,假装一次次选择留下并非全然出自莫名其妙的纵容。
第57章 祸福相依
半个时辰后, 教廷雕花的玫瑰大门缓缓打开,年轻的主教轻缓而从容地从中走来,背后是圣殿骑士,以守卫的姿态站在一旁。教会内部和外面恍若两个世界, 光明神教内部, 庞大而古老建筑在日光下矗立着, 沉默而肃穆。连风都纹丝不动。
这是属于埃德温的世界。
门前立于台上的男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教会统治数千年的恐惧根深蒂固,而这个古老腐朽的机器新一代的话事人站在他面前,朝他这个名义上的生父望去,简直不像人类, 眼神冷淡,无机质的眼眸些微地转动着, 定在那人身上。
埃德温忽然发现,自己再次看到眼前的这个男人,居然生不出一点波动。
上一次的崩溃太过于摧枯拉朽, 就连恶魔送他出门时,明亮的瞳孔也带有一点关心。但正是这种关心, 此时想起,甚至让他感到有一点难以驱散的愉快。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勇气去面对这一切。
生理上的父亲……
不过如此。
埃德温决定不祈求由亲缘带来的所谓的没有缘故的情感, 他现在有更好的东西。数十年的痛苦、怨恨、渴求完全在一个不要求任何回报的拥抱中甜滋滋地融化。记忆中渴望的东西完全被置换成了恶魔,头发柔软,连眼神也是漂亮的。
他需要塔尔, 拥有塔尔,喜欢塔尔。
豁然开朗,恍如隔世般的感觉。
而眼前的这个人,忽然真正成为了一个不值一提的陌生人。
主教走出教廷, 安其罗亲王带来的守卫立刻挡在男人面前,似乎在忌惮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下手。
但是,这种无能为力的挣扎,并非埃德温的风格。
男人的表情在他深灰色的瞳孔中无处遁形,有愧疚不安,有恐惧厌恶,有自欺欺人。他立于高台上,任务是将一切曝光,倒生发出一种自封为英雄的决然。
“我……我很抱歉……”
他嘶嘶地说,嗓音哑的要命,“但是,为了神的旨意不被亵渎,我只能把一切说出来。我的孩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罪过大下去。”
上一次见到埃德温时,教廷大主教的压迫极大,但是,事后男人回想,觉得主教当时也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当他说出一些话时,主教看似漠然的眼神之下,藏着一些能够有所波折的东西。而他今天的任务,就是利用那一瞬间的脆弱。
再怎么说,自己也是面前这个人的父亲。
但是……
主教稍稍侧过头,他甚至没有看他,而是望着男人身旁的侍卫,那是安其罗的亲信。埃德温笑了笑,主教总是那么笑,悲悯而神圣的,信徒会这样说,而塔尔会把这称为虚假。
“又是亲王殿下派来的人么……但愿他收手时,神尚且愿意原谅他的罪行。”
周围聚集的人群小声地喧哗了起来。这些人大部分都居住在教会的荫蔽下,也听说了前一段时间的争端。埃德温在各方面表现得无可指摘,人们潜意识偏向他。
男人没有经历过专业的训练,被这么多人窃窃私语指责,一下子慌乱起来:
“不,不,我说的全部都是真的。”他指着埃德温,“埃德温大主教其实……不是孤儿,他是我的孩子,身上流淌着魅魔的血脉,这件事千真万确。”
主教轻轻叹息了一声:
“不知悔改的人。”
他的声音是纯粹的冷淡,面前的男人在埃德温的面前一时间,就像是蝼蚁一般。灰眼睛的男人抑制住后退的冲动,恍惚间忽然意识到,主教和上一次见到他,似乎不太一样。
此前,埃德温多少还有人的特质。言语会在他灰色的眼神中烙下伤疤;可现在在众目睽睽之下,眼前的主教无论如何也不该被作为谁的孩子看待,他是教会此前最尊荣的话事人,权力和实力接近人类的顶点。
他不再因为自己改变情绪。
意识到这一点时,男人感到了深重的不安。
“不,”他勉强还是找回了声音,安其罗亲王的要求他必须遵守,此外不能有他想,“我要求……我要求使用血脉魔法确认这件事。”
“好。”
主教仅仅只是简单地答应下来,就像这件事本身无关紧要,而他宽容地接受了眼前人的冒犯。埃德温转过头去,他有一瞬间希望看见塔尔那双石榴红色的眼睛,但是在这样一个场合,让恶魔出现显然是不合适的。
塔尔是珍宝,必须被妥善保护。
真正站在这里第二次面对这个男人之前,他想不到自己会如此镇静。
但他此时就是置身事外,冷静得要命,所有无望的渴求和不安早就在恶魔的身上已经找到了答案,塔尔,主教有点遗憾第一次替恶魔扎头发时被打扰了,恶魔柔软的黑色长发被红宝石束带围拢的样子好看极了。
埃德温的手指在想到他的名字时难耐地弯曲了一下。他现在不在乎眼前的所谓血缘上的父亲,连同天性带有的亲缘的爱,因为他已经有了更好的东西。
他转头要求身后的圣殿骑士,
“教廷的档案室里有我的血液样本,请现在去取来。”
男人似乎想要说什么,看着他的眼睛却讷讷没有开口。他身边安其罗的亲信谴责而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抢先上前一步:
“主教大人,我想那些血样过了这么多年,多少有些不足为信。若是您真的清清白白,为何不直接用身上的血来进行检查呢?”
其实血样是不久前亲王要求下提取的,完全没有过时效。不过只要埃德温想,他确实随时可以利用它做手脚——埃德温叹了叹气,再次表现出高尚的宽恕:
“好吧,那么就按你们说的做。”
和这些人继续耗费下去无异于浪费时间。主教主动划破自己的手指,一滴血珠垂落,仍旧是人类的赤红。魅魔的血脉当然已经生效,不过埃德温有条件一点一点学习如何运用它,所以对压制的方法掌握的也很快。
可以说是塔尔教他的,而且也有塔尔的伪装作用,否则颜色会再深一点,但也不到被发现的程度。这种红色很漂亮。埃德温想到前两天教廷得到了一块新的玛瑙,还没来得及进行处理,要是再挑选礼物的话,该给恶魔送些什么呢?
安其罗显然也没抱希望直接通过血液颜色揭穿他。但对面诸人的脸色已经难看得要命,任谁都看的出来,埃德温完全是有恃无恐。
埃德温当然有所准备。
当时是他有所动摇,所以……放过了对方的那条命。但他怎么可能会让自己任由宰割到这个地步。在这些天,他脑中已经铺排过无数的可能。在这些可能里,对方没有一次是作为父亲这个角色登场,他也不曾手下留情。
所有能做的他都做了,
就算是在最难以忍受的崩溃的瞬间,他也没有完全向对方展露底牌。
所以,主教敛下眼中的嘲讽,看见了众目睽睽下的检测结果:
没有血缘关系。
极度的恐慌和不敢相信弥漫在男人的脸孔上,他跌跌撞撞地冲下台,大叫着不可能。而他的身边,侍卫们纷纷后退,已经不打算再履行保护的指责。
他试图冲到埃德温的面前,却在还有几步的距离被圣殿骑士的威势所打断,重重地跪在了主教面前,自知无力回天:
“我是被迫的,”
男人哽咽着,眼泪大滴大滴地从眼中涌出,“亲王挟持了我的妻子和孩子,要求我为他作证,我……我请求您……帮助他们,现在也就只有您能救我了……”
埃德温想:果然如此吗?
这并不能算做一个真相,但他还是不出意料地发现,眼前的男人并不是因为利益或者金钱背叛他。他生理意义上的父亲是一个彻头彻尾懦弱的普通人,爱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对他怀有愧疚,也就仅此而已。
一个普通人不会愿意和魅魔扯上关系,和危险与麻烦扯上关系。
他狼狈地跪在泥土里,而埃德温的教袍纤尘不染,扣子扣到领口,是轻而易举能决定他生死的大人物,他将头匍匐着埋在坚硬的石板上,那份感情倒是恳切的:
“放过我的妻子和孩子,我愿意为他们而死。
这个男人的悔恨与愧怍太过于显眼,就连方才指着他胸口责骂的路人,此时也有不少开始心软。他们虽然不知道情况究竟如何,但已经认定此事是失败了的骗局。灰眼睛的男人仅仅只是权贵的棋子而已,他犯下的罪过似乎自己都无法理解。
无法操控自己命运的人,就算有错误,也是可以宽恕的。
而埃德温轻柔地笑了笑,向后退了一步:
不,就算是他的一种傲慢吧。
他才不会原谅。
而且,事情显然也并没有结束。安其罗亲王的这一次攻击并不算狠毒,大概是对方也察觉到他已经提前探访了他的亲生父亲,所以对事情的结果并不做太大指望。若是能够对埃德温造成伤害,那当然是再好不过,若是不能,总不能赔上自己的名声,所以……
男人的余光似乎瞟到了什么,他一下子呆若木鸡,也不知是狂喜还是惊悸。
那是忽然出现在视线里的一顶华贵的马车。
而从车上下来的,正是安其罗亲王本人,以及男人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们都面色苍白,这辈子都不曾站到这样的权贵面前,连脸上的微笑也是无力的。
但是,他们完完整整,安安全全。
这就足够了,男人想,却忽然看到了他妻子的表情,那是一瞬间令他如坠冰窟的表情。
亲王似乎这才发现此地的僵局,他的脸色露出令人觉得难受的笑容,眼眸中天真无邪的蓝色出现在此处多少有些突兀,但他却很愉快地笑了:
“啊,主教阁下,实在抱歉,”
安其罗试图朝埃德温走去,主教只不过微微侧过视线,身边的圣殿骑士就拦住他。亲王摆开双手,无奈地笑着,
“这件事情我也是受害者呢,敬爱的主教,让您蒙受名誉上的损失是我的错误,不过,不妨听听这个卑贱的人妻儿的看法,以便了解这个骗局的全貌。”
快一点吧。埃德温想,这种无聊的把戏他厌倦了。
塔尔有没有把头发弄乱呢?恶魔或许不适应把头发扎起来,毕竟他一直散着头发,但那样也很好看。一个人在房间时塔尔会读书,虽然恶魔选择书的审美无论如何埃德温都搞不明白,但主教有点后悔在离开之前没有重新去藏书室换一批书籍。
最近塔尔喜欢直接靠在他的床上看书。有一点懒散,但肯定不是恶魔的错。
等他回过神来,男人的妻子已经走上前来,以阴沉肃穆的表情将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讲完了。
这个版本中,男人是利益熏心的混蛋,他向她隐瞒了年轻时候和魅魔风流的那一段,又逼迫妻儿配合他,试图凭借这个谎言套取亲王的信任和钱财,现在还要来伪装善良,蒙蔽眼前的看客。还好亲王殿下善良而仁慈,很好地招待了他们一家。
而他口中的那个有着魅魔血脉的孩子,当然,亲王殿下现在已经查明了一切,早在十几年前就死在了修道院。
“怎么样?”
随着安其罗脸色的微笑越来越刺眼,男人的脸色也越来越铁青,但他死死地咬着牙,并没有反驳任何一句。他的妻子是为了孩子们的性命,这点他当然也心知肚明,年轻的事情也确实是他对不起她。但是,就算是这样……
被放弃的感觉实在是太让人绝望了。
我明明是为了他们。这样的念头一点一点钝痛地刮着男人的心脏。
女人的言辞太过于恳切,而紧紧依靠着她的两个孩子毫无疑问为她的证言增添了不少可信度。相比之下,男人此时的无能无力就相当于默认了这一切。
在无法致人于死地的情况下,大人物的交锋仅仅只是点到为止,过度为难也并无意义。埃德温漠然地笑了笑,并不回应亲王的热络,仅仅只是轻飘飘地提出:
“照亲王殿下这样说,他确实有罪。不过,轻信妄言亦是神面前的重罪,我想您该注意。”
“……啊,当然,当然。”
就像是埃德温不是那个妄言之人那样。他明明是在神面前欺瞒最多,盗取了一切名利的人。不过这一点,现在再出言讽刺过于无力。
这一切成为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滑稽戏。
到最后,只剩下男人茫然地站在原地,所有人都绕着他走,上了年纪的人更对他与魅魔有染的事情感到鄙夷,对他的妻子深表同情。
埃德温大主教在临走之前对他说了一句话,没有其他人听见话语的内容:
“安其罗骗了你,但你真的意识不到吗?”
他说,“禁言咒没有解除,只是暂时被压制住了。其实你在一切开始前就做了选择。”
*
走上白塔,埃德温身边的骑士纷纷行礼离开,将独自一人的空间留给主教。在埃德温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悄无声息地勾起嘴角,期待和什么人见面,这种情绪此前从来没有过,然后在这一刻席卷主教灰色的眼睛,就像是在浓雾中点亮的火焰。
直到他站在门前,难以言语的恐惧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攥住了埃德温的咽喉,使他第一次感受到可能要失去些什么的巨大的不安。
——法阵被破坏了。
趁着将他引开,必须在外面处理事情时,有什么人来到了他的房间门口,采取了手段企图把门打开。埃德温在门的位置设置了两个法阵,而此时,外面的法阵完全消耗殆尽,只留下残骸,昭示着惨烈的结束。
这理论上不可能,埃德温非常确定此时的教廷里纯粹只有属于教廷的人,安其罗亲王埋进来的任何钉子照理来讲都没有幸免的机会。
埃德温觉得自己的手僵硬如冰,他努力维持住镇静,但此时内心极度的不安和惶恐比方才被诽谤时所感到的要多于百倍。他将手覆上门把时迟迟不敢转动。
咔哒。
门锁轻巧地响了一下,随后无声地滑开。
主教第一眼看到了尚且在运行的半个法阵,那是内部的那个,更加精巧。试图入侵的那人显然不留余力,法阵边缘布满漆黑的焦痕。但幸好法阵原本就是埃德温更新后的产物,主教在上面花费了很多心力,所以对方并没有成功克服这一切。
但是就算只有一点可能,埃德温也无法忍受。
他甚至有点不敢抬起眼睛去寻找室内的恶魔,主教先听见了塔尔的声音,并非恶魔开口说话,仅仅只是细碎的动作声;还有玫瑰的香气,一点一点浸润了他,使他悬吊在丝线上的心终于妥善地落下。
但他依旧抿着嘴唇,站在房间门口,就像是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试图破坏他房间法阵的那个存在,他的实力虽然远远比不上埃德温,但是,就对抗一只低阶恶魔而言,已经能够构成不小的风险。
他过于轻信自己的才能,过于傲慢自大,像个愚人那样自以为自己已经为一切做好了准备,实际上蒙着眼睛走在悬崖边缘。
他完全不敢想象——
“埃德温?”
他僵住的时候太久,恶魔有点困惑于他的表现。塔尔又轻又快地从床榻上跳了下来,走到了主教身边,碰了碰他的手,然后才惊觉埃德温的手冰成这样。
埃德温得到了触碰,就像是得到了许可,这才终于重新抬起眼睛贪婪地看着眼前属于自己的恶魔。
他的头发还束着丝带,随着恶魔的动作,玫瑰形状的玛瑙宝石在他脖颈背后晃动着,明亮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塔尔凑过来,轻轻在他耳边询问:
“需要我抱你一下吗?因为你看起来……”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的主教就完全无法忍受那样抱住了他,将头颅埋在塔尔的颈侧。恶魔想,他身上也很冷,就像是他之前差点破碎的那一次。在没有问问题的情况下,恶魔选择温柔地拥抱回去,因为埃德温在发抖,而他身上有热度。
是因为再次见到了那个男人吗?
神掩藏在埃德温视野外的深红色瞳孔中微微闪过思索,但他今天其实目睹了全程,毕竟他不是什么真正能被主教锁住的小恶魔。
人类一向不辜负他的期待。
他已经意识到亲情是多么愚蠢,所以在今天也表现的毫无情绪波动。神明看中的人类不因为无关的人员牵扯思绪,这让神感到满意。但是,现在埃德温的状态很差,也不是假象。
或者说是因为门口被触动过的法阵?神回来时,已经是这副模样。塔克修斯不觉得这能构成什么威胁,显然,这是圣子的另一次尝试,而教廷内部的力量不足以撼动埃德温所布下的防御。
在他没有来到这里之前,主教的房间简直是暗杀者的大本营。如果埃德温是在为这件事担心,多少有些过于敏感了。
考虑这个问题仅仅只花了塔尔几秒钟时间,
因为很快他就觉得还不如聚精会神来应对现在的主教。
很快的意思是,在对方亲了他的脖颈,又伸出手扯开他上衣扣子的情况下。
塔尔的扣子比埃德温少的多。
主教就像是迫切地恳求着什么一样,他现在状态有点不对,塔尔想,简直就像是渴望被阻止那样地触碰他,亲吻他,灰色的眼中薄雾零落成凝结着水雾的一片一片。直到恶魔按着他的腰将他抵在墙上,扯住他的领口阻止他进一步行动下去。
“等等,”他无奈地说,“埃德温,你得先给我解释一下。”
“对不起。”
主教不等他说完话就开口,“对不起,我……我没有想到,之后再也不会了,绝对不会了。塔尔,我会在房间门口设置三个带有禁咒和钢印的光明法阵,谁也不可能进来伤害你。”
“就为这个……?”
塔尔有点无法理解地看着他,恶魔石榴红的瞳色是否稍微变深了一点?埃德温不敢确定,但是,他此时毫无动作。塔尔是为了寻求庇护才和他签订契约的,这一条他理应做好,现在有所失职。
所有没有做到完美的事情都会遭到惩罚。
而他心甘情愿遭受追责,只要不要太超过,在想到将恶魔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而他有可能受到伤害时,主教感到无法忍受的惶恐。无法忍受,想到这个词让他短促地嘲笑了一下自己。
他一直一无所有,现在忽然开始害怕失去。
“然后,”塔尔有点谴责意味地问,“这就是你道歉的方式?”
他一边说话一边抬起手去碰埃德温的额头,惊讶地发现他没有发烧,在神明看来,人类的话语显然有点神志不清,如果对方现在病了,会更能理解一点。
埃德温显然也被这个问题问懵了,他一时间无法控制自己,只想要尽可能地实际地触碰恶魔。但是,他说得对,无论如何这都不像是一个道歉,更像是奖励。
“如果你有想要的东西……”
主教觉得这样的言语也是无力的,但他像是做错了事情那样,完全是以任人宰割的姿态站在塔尔面前,或者说,对方还抵着他,用膝盖,让他无法动弹,而他的头颅不得不在塔尔的触碰下扬起,脆弱的脖颈弯曲成柔软的弧度。
然后,恶魔凑过来亲了他一下。
亲吻来的很突然,但还是一个正式的亲吻,塔尔在结束时舔了舔埃德温的嘴唇。主教时常说他身上带有玫瑰的香气,但埃德温没有意识到,成熟的恶魔也都有自己的味道。在转化的那个晚上塔尔吻到了,而现在,只有在唇齿足够相融的时候,才能够捕捉到气味的痕迹。
塔尔说不上来那是什么香味,但莫名其妙觉得喜欢。
“我还是觉得不至于。”
他最后评价道,看着埃德温因为亲吻而失神的眼睛,
“你看,你的法阵最后还是挡住了入侵者,不是吗?你可以保护我,这件事情也没必要道歉。”
有不用付出代价就能被原谅的错误吗?
埃德温觉得一切都轻飘飘的,但是塔尔就是有这样好,恶魔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终于把维持了一个晚上的头发弄乱,而主教伸出手去抚摸丝缎般柔软的长发。
他还是感到不安,但参杂着蜜糖。
甜蜜的,忘记忧愁的。
来自他确实拥有、需要被保护的恶魔。
第58章 天纵奇才
有很多事情埃德温不是忘记问, 是觉得塔尔有不愿意告诉他的理由。
比如他逃亡的缘由,躲避敌人的真面目,比如那些连贯叙事中断裂的部分,还有那张莫名其妙出现在教廷藏书室深处的契约书。
主教已经找不到它, 恶魔倒是坦率地宣布对此负责。
“我不打算再让人召唤我了。”
塔尔言简意赅地说。
但是, 这就意味着失去退路。埃德温一边不能理解塔尔做下的决定, 一边无法克制地对独占某件宝物的可能性感到心满意足。
他认为自己能够保护低阶恶魔, 就算是他不在场的情况下,借助咒语和法阵。就算他在很久以后死去。
直到对于失去的恐惧就这样赤.裸裸地席卷主教的心脏,近乎让他无法呼吸。
要认清自己。
埃德温在玫瑰的香气中胡乱地拿着刀刃对准自己,塔尔和你建立契约是因为你有能力保护他, 塔尔答应留下来陪你是因为你付出了筹码,他的人生充斥着利益交换, 如果展现出能力的失当,就必定会失去,甚至被替代。
这是自然而然的法则,
然而,然而。
埃德温不得不可悲地承认, 塔尔总是打碎法则。年轻的恶魔似乎视等价的交换于无物。
有时候,他很讲究得失, 比如第一个玫瑰色的夜晚,如果不是埃德温颤抖着指尖支付灵魂,恶魔不会在他身边停留;
但更多时候, 他不是一件有价格的商品。
他的拥抱和亲吻不是,而且总在出乎意料的时刻到来。
在应该接受惩罚的时候,埃德温却获得了奖励。
反过来说也是这样。
主教会送给恶魔很多东西,比如珠宝, 比如蕴含魔力的容器,还有他喜欢的吃食和杂七杂八搜罗来的玩意。
塔尔并不对这些东西表露多少情绪,大部分时候可以说是无动于衷。恶魔只是明亮地笑着,然后接受他的礼物。有时候会迅速地抱他一下,也并不是说有失真诚。
但是交易的感觉太过于明显,没有办法压制。埃德温习惯在交易中获得安定的感觉,但是……
但那是不对劲的,主教感到迷惘。
是他的要求变高了吗?但他找不到衡量的标准。
他有什么无法从单纯的肢体接触中得到,有什么无法从拥有恶魔的实感中获得满足,他渐渐希望塔尔那双晶亮的眼睛中切实地映照出自己,而有时候,那双眼睛似乎也消失了。似乎被交换成了什么冷漠的、纯粹客观的东西,审视着他。
他知道那也是塔尔。
所以他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甘。
他费劲全力想要证明自己,但那些作为利益交换的所有东西似乎都无法真正触动恶魔的核心。
塔尔有瞒着他的事情,但那为什么让他感到重要?
如果他要求的仅仅是陪伴,拼命地将低阶恶魔攥在手上,那结果不可能让他失望。埃德温不知道自己在渴求什么,但是,他越来越深陷于失去的恐惧之中,到了无法克制的地步。
如果不是交易——
这个想法烫了他一下,他为自己荒诞不堪的念头感到羞愧,数十年的人生中他从来没有渴求过不用付出就能得到的东西。
但是,主教绞着手指,他意识到这个念头出自他身体潮湿而炽热的中心。
出自最美好的梦境,
在梦境中,恶魔就是不会走,就算他什么也没有,也从未如此安心。埃德温的梦境全部由恶魔手掌覆下的玫瑰色阴影开启,在梦中,他蜷缩起身体,为自己的想象羞愧,却渴望到连手指尖都在颤抖。
塔尔就站在他面前,眼中是毫无虚假的色彩:
“我爱你。”
他轻快地说,“只是因为这个,我就不会离开你。”
梦境是光怪陆离的,但是人类就是意识不到一时的假象。
埃德温无数次在梦中喃喃道,无法相信,小心翼翼:
“我……爱你。”
然后梦就醒了。
情感是什么。埃德温看着自己的指尖发呆。
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愿意为了另一个人做任何事情,却不要求回报。但这不是贪婪愚蠢的牺牲吗?他认为信徒对神明的爱才会是这样。
他鄙夷这样渴望的自己。
他从来不表现出这样的自己。
就连恶魔也不知道他连夜做这样的梦,不劳而获的美梦,他在白天则加倍地将报酬带给恶魔,金币换取糖果,拥抱,甜味的他。
但塔尔有时很近,有时看起来却很远,时常地,埃德温觉得他看上去不会被任何人拥有,随时有可能失去。
很奇怪地,他这样觉得,就算没有任何证据支撑这个证明。
埃德温开始暗中安排人手调查某个曾流落在世界尽头的恶魔,他迫切地想要了解他,却没有勇气直接询问。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揭穿以后,就再也无法回到原样。
*
神明犹豫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有时候会翻阅那本黑色的书籍,但是,无视上面提出的诸多建议。
塔克修斯知道所谓的系统已经任由气运之子对光明神开展了攻略计划,情形简直一片大好,似乎明天就能取得胜利。
黑书时常催促黑暗神采取行动。
而神垂下头思索着,他黑色的长发不同于弱小的恶魔,极其有侵略性地垂落在周围的空间中,圈起不容打扰的领域。
他对黑书每天念叨的阻止诺亚并不在意。
“……他暂时还做不到。”
什么做不到——世界意识简直要急疯了,任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任圣子有多么得光明神的恩宠,他身上屡次显现出神迹,似乎昭示着光明神的视线落在少年身上,从未离开。
黑书总觉得这个世界每天在被毁灭的边缘岌岌可危着,随时可能彻底失去希望。
然而,塔克修斯说的是对的。
在教廷的某一处,
容貌美的不可方物的少年独自一人沐浴在温泉中,诺亚恨恨地甩了甩胳膊上的水珠,肌肤白如牛乳。他内心烦躁,而系统此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宿主,请注意,您的攻略计划需要抓紧时间,现在已经——”
“你的系统真没出毛病?”
圣子觉得不可思议,大概在这一个月间,原本顺风顺水的攻略任务忽然停滞了。
光明神的每一个表现都在宣示着对他的独宠与偏爱,不吝啬于亲吻他的身体,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而系统却告诉他神明尚且算不上心动。
不可能。
明明进展得这么顺利,结局却和当初与黑暗神虚无地耗费时间一样。
明明光明神如此迅速地回应了他的献身,比当年的黑暗神要热情一百倍,但是……
是的,确实,很快了。
系统不厌其烦地回复着诺亚的话,勉强起到一点安慰的作用。页面显示的达成目标永远只差一点点。当时对黑暗神的攻略也近乎到了这个阶段,只不过在前期花费的时间比这一次长的多,但仅仅是这样,尚且不能让气运之子满意。
嘘。
塔克修斯将食指轻轻置于唇齿之前,他的笑意并不真诚,眼中只有一片枯涸的血色:
“我说过,让神明动心是很困难的。”
诺亚打的什么主意,从他转移目标的那一刻,黑暗神就猜到了。
无非是代表着光明的神又开始肆无忌惮地对人类展露喜爱,以至于气运之子觉得找到了容易打动的对象。
但塔克修斯知道,对于拥有诸多信徒的神祗来说,恩宠和雷霆都是可以随意抛舍的东西,最开始对诺亚如此轻易地倾心,其实并不是倾心,无非是觉得找到了顺眼的玩具。
万人迷光环的强制作用,才是诺亚真正攻略人心的关键。
那与神祗的本能相互违背,必定是一场持久的战争。
诺亚妄图速战速决,根本就是没有可能的计划。就算光明神的个性比塔克修斯来的更加容易打动,也是实力使然,仍旧需要圣子消磨掉大量的时间。
系统觉得知足且合理,这样的进度是正常的,继续下去,不愁神明没有被拿下的一天。
圣子却等不了。
他最近又把目光投向塔克修斯,重新将他作为猎物,试图寻找下手的角度。
黑书被塔克修斯的言论唬得有点茫然,但是莫名其妙地,黑暗神说的好像也对——虽然他一直待在主教身边,看起来什么也没做,但是事情并没有变得太糟糕。
但是……
“所以对你来说,光明主教也是那样的存在吗?”
世界意识问这个问题很奇怪,但它并不是在八卦,而是真的觉得这件事情关系到系统攻略的成败。
你看,这是一个最好的对照组,同样是神明和人类。
如果塔克修斯所说属实,那么,埃德温对于神来说也只不过是一个有点特殊的玩具。
“……”
神坐在教廷的软椅上,而椅子的主人就是埃德温。
他手腕上缠绕着一条黑色的丝线,上面镶着猩红的玛瑙,那是主教送给恶魔的发带,被他百无聊赖地解下来摆弄,随后缠在手腕上,硬质的石头贴近塔克修斯的皮肤,在神的身上留下一点儿红印。
他没有继续流露笑意,也没有立刻回答问题。
室内很安静,直到神明再次开口。
“埃德温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类,”
塔克修斯讲的很慢,每一句话都像是要没有下文,
“我只是想不到一个合适的抽身而去的时机。我没想把他打碎。”
“他爱你。”黑色的书页上浮现出这样的字迹。
“嗯,我知道,”
“我明白了,所以对喜欢的玩具也会不愿意打碎,但还是玩具而已。”
神抬起眸子,暗红色的眼睛里一片嘲讽之意,开口就没有好话:
“谁准你随便做阅读理解了?”
玩具这两个字并没有让神想的更明白一点。塔克修斯又沉默了一会,就算能找到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神明依旧无法彻底解决这个困惑,正如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随随便便从埃德温身边离开那样。
世界意识委委屈屈。
明明是塔克修斯先提的“玩具”,自己说出来,他反而一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果然,不仅是人类,就连神也难懂得要命。
对于神明来说,时间只不过是某种毫不重要的东西。
所以黑书在漫长的沉寂中听见的那句话就好像是一场幻觉。
“……他需要我。”
神这样说,甚至连自己对这个答案不怎么确定。
塔克修斯是神明。神并不缺人需要,黑书已经开始滚动出墨迹,就像是要对这句话提出异议。是的,光明神有无数信徒,而这些信徒都需要他,甚至愿意用生命换取神的一顾。如果仅仅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神方才的理论也会被推翻。
就连黑暗神也并不缺少信徒。如果他想要。
不乏有邪恶一方的生灵在长途跋涉后来到黑暗神殿,朝他低下头颅虔诚地表示愿意忠诚于对神的信仰,愿意将他的力量传播出去,在大陆上建立教派。神能从信仰中获利,这并不是一件不划算的买卖。
但是,塔克修斯选择将这些人打包扔出神殿。
“不是,”
黑暗神伸手抵住书页,他不想回答黑书即将要提出的一大堆毫无意义的问题,就像是世界意识终于想起来给生活在世界里的生物发放调查问卷那样,
就好像终于理清了思路,虽然那并没有让事情变得更容易解决。
他们都听见沉稳的脚步声一点点挨近主教的房间。
神明此时此刻忽然幻化成了另外一副模样,黑发柔软,石榴色的眼睛圆润通透,完全柔软无害。他合起手中黑色的书册,更换了新的名字,在埃德温打开门之前轻声说:
“埃德温需要的是我。”
“我”这个字咬了重音,不是作为高高在上的神明。
是需要,不是信仰。
神明不在乎一个人类是否要靠他活下去。
可塔尔在乎。
小恶魔的意志失而复得,被埃德温从漫长的岁月中挖掘出来,终于盘桓在鲜活的“现在”。从来没有任何人需要他到这种地步,他曾被所有人抛弃。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对自己抽身而去后对方破碎的结果心知肚明,所以才不忍心做下决定。
但那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正如塔尔也只是依仗幻影假装自己存在,神明高高在上,不会永远如此。
他只是还在犹豫。
与此同时,他用石榴红色的眼睛向开启的门扉望去。
*
今天的恶魔是不怎么乖乖听话的恶魔。
埃德温早晨很仔细地给他系了头发,手指轻柔地触碰到塔尔的颈背,他会笑着稍微躲闪。不过,现在头绳不在头发上,而被恶魔运用成了一条手链。
但意外地合适。
他喜欢就好。埃德温想。他有点疲惫,最近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但是每次回到房间总会让他觉得前所未有地安心。打开门,看见塔尔。他灰色的眼眸中忍不住流露出笑意。
门前的三个防御法阵时刻不息地运作着,保证恶魔的安全。
“我回来晚了,”
主教这样说,他很喜欢汇报这样一句话的感觉,
“今天王国征收的赋税到了清点阶段,安其罗和国王在考虑献给教会的总数。在我上任以前的主教手底下,亲王殿下恐怕打算动许多手脚,但是现在是我。”
这句话说的带一点傲慢和自矜,但埃德温有这个实力。
在他的掌握之下,教会越来越坚固,这个横亘千年的庞然大物甚至难得地焕发了新的活力。仅仅是这些时日,他手中握住的东西就越来越多。
“领话人在去找亲王报备之前,先私下向我交付了账本。”
他灰色的眼眸微微抬起,有点期待地看着塔尔。
简直就像是得到了优秀后将成绩单抓在手里,是想要被夸奖的模样。
塔尔觉得有点好笑,又莫名感到心软。或许是神明方才仔细考虑了人类和离别关系的原因,他仔细地看着埃德温的眼睛,直到对方因为恶魔审视的眼光开始不安。
光明神教的大主教,基本上确定是未来教廷的掌权人。
埃德温灰色的眼睛很漂亮,恶魔从见面就这样觉得,因为灰色是最擅长掩藏的颜色。
在那种抹去一切的内敛和禁欲中,人类小心地藏好了自己的贪婪、野望、不敬。就是这双眼睛让一开始的神明觉得有趣。
但它现在不是这样的。
灰色像是沾湿的雾气,埃德温看着他,充满期待。潮湿的雾气徘徊在恶魔身边,妥帖而谨慎,就好像塔尔是什么需要珍藏的东西,人类藏不住满溢的喜欢的情绪。
塔尔受不了这种眼神。
但神明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眼神下,总是情不自禁地纵容,对他已经施以偏爱的人类。埃德温怔愣了一下,因为塔尔贴近他,摸了摸他的头发,绵软微凉。
“恭喜了,”恶魔说,“听起来很厉害。”
这就够了,就是他想要的奖励。埃德温闭上眼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随即睁开,觉得指尖麻酥酥地发痒。
他换了个话题:
“你知道我接下来必须要对亲王身上的魔鬼动手。”
大概过了多久——从恶魔到身边开始,那时候的他还深陷流言之中,近乎一无所有,手中的一切都岌岌可危,仅仅凭借着一己之力攀登;
而现在,危险的陷阱被他走过,他身上的血脉仍旧是问题,但不再那样让他厌恶,短时间之内也没有再度质疑的方法,那么……
是时候摆脱被动,开始反击了。
任人宰割并不是埃德温的风格,他也不会愚蠢地认为眼前的形势一片大好,就可以忽视安其罗未来的威胁。
更何况,他难以忍耐自己的东西被人窥伺的感觉。
攻击和刺探针对他自己毫无问题,但是涉及到塔尔,这件事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埃德温拥有武器,
转化的那个夜晚,从王宫中撕碎的恶魔的袍角带有魔鬼的血迹。
主教再次开启了没日没夜的努力,他研究魔法,从那些最复杂的典籍中,他知道独自一人对抗魔鬼的危险,不过好消息是他现在能够借助整个教廷的力量。
在这些日子,典籍中最旁支末节的小节也被埃德温作为笔记的素材。
某一天晚上,塔尔闻到了血腥味。
主教的半边教袍被涌出的血迹浸透,伤口仍旧开裂,埃德温的一只手扶在光明法杖上,侧过头给了塔尔一个安抚的眼神。他看上去伤痕累累,却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矜持的微笑,
“你看,”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另一只淌着鲜血的手掌,指节修长,血液顺着苍白的指骨滴落,却被无形的魔法痕迹固定在空气之中。
在鲜血的尽头,就像是困在粘稠的猩红色丝网中的一只蜘蛛,有什么东西被迫停滞在半空中无法逃离。
魔鬼曾播撒在他血液中的,那枚带有恶意的种子。
人类就这样硬生生地将它扯了出来,实际操作起来没有看上去听起来那么简单。
首先需要极其精妙的对魔力的掌控,涉及到多种控制魔法,探测全身的血脉而不能过多地伤害自己;
然后,要有足够的实力,种子很狡猾,会在血管中游走,躲藏在脉络复杂的角落深深地扎根,必须非常费力,才能将它迅速地拔出。
而且,非常非常痛。
以上任何一步,都不像是一个人类能够独立完成的成就。但埃德温做到了,即使苍白着面孔,头发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嘴唇被咬的发白。
那一瞬间,就连神也为不可思议的成就无法移开目光。
他绝对是一个天才。
某种难以言明的感觉让神感到愉悦,或许可以说是骄傲,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被他选中的人表现出了如此不可思议的能力。
又或者是因为,主教在这种情况下首先看向了自己。
埃德温绝对说不上好受,阵痛尖锐地剐刺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恶魔的种子像是有生命,乍一裸露在空气中,就开始拼命挣扎,直到彻底被困在主教提前准备好的容器之中。
这时候才开始处理伤口。埃德温的眼神平静下来,就像只是被玫瑰花扎了手。止血、包扎,使用光明魔法治疗自己。但表面的伤势愈合后,种子在血管深处造成的带有魔鬼攻击力的损伤却无法痊愈,继续张扬地将痛觉传递给主教。
恶魔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假装没有看见埃德温因为感知到自己一瞬间明亮起来的眼睛。
“痛吗?”
塔尔从背后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将头颅凑在他的颈窝中。
“不……”
埃德温犹豫了一下,“有一点。”
痛觉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但是,他舍不得此时此刻弥漫开来的温存的氛围。塔尔主动过来是因为关心他,开口询问是因为担心他难受。这样的话,稍微示弱也可以。
这次他没有猜错等价交换的法则。
恶魔的嘴唇暧昧模糊地擦过了他的脖颈,埃德温觉得被触碰的地方开始自内而外滚烫起来,随后被塔尔尖锐的牙齿一点点啮咬过去,他就像是一只对猎物充满好奇的小兽,在思考从哪里下嘴比较好。
埃德温轻轻地嘶了一声,就算刚才忍受疼痛,主教也不这样。
他浑身上下的感知力都集中在了脖颈,连同疼痛在这种暧昧而戏谑的轻咬下也无法占据太多的心智。主教没有太大的动作,此时就应该不用任何力气,把修复自己的任务交给身体。然后,把灵魂出卖给恶魔。
“我来帮你分心。”
塔尔这样说,双手也开始轻柔却不容置疑地动起来,就像是在抚弄琴弦。
埃德温恍惚间想起他告诉过自己他也是一个出色的演奏家。
这并不意外,毕竟,恶魔什么都会。
而剩下的事情也毫无疑问验证了,他做的很好。
*
领主恶魔沾血的布料,还有他的魔力种子,这些武器的背后都是冲着埃德温的尖锐的恶意,有一些曾刺入他的骨血,但他挣扎着将它们拔了出来。
埃德温垂下眼睛看着这些东西。
还不够。
至少还需要某位王眷的鲜血,以及一个足以验证一切的场合。有些时候,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旁若无事地谈笑,在笑语背后,总会有血淋淋的秘密发生,而他对这些事情很熟练。
然后,他还要得到足以战胜领主级别魔鬼的力量。以人类本身来说,做到极限或许尚不足以和魔鬼正面交战,但是人类的狡猾有时候连魔鬼都要自愧不如。
这必须是一件完善的计划,虽然现在还不成熟。
有时候他会有点厌倦这样的自己,还有他所处在的环境。环境就像是一个牢笼,他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要走这条路,或者是走向死亡。
前一段时间,那个灰色眼睛的男人时常徘徊在教廷的门前,就像是一只幽灵,他痛苦地忏悔着,崩溃地祈求着,尖锐地斥骂着。
“他是你的兄弟,”
有时候男人只是颓然地坐在地上,告诉埃德温,
“你应该救他,你不该见死不救。”
主教的禁言咒一直生效。
亲王所说的能够解除咒语,其实只是起到延缓的作用,而他们未尝不心知肚明。
只不过,当安其罗亲王找上门来,一个男孩的性命和全家人的性命,放在天平上是称的出重量的。又是放弃这个词,虽然能够理解,一切都能够原谅,但砸在男孩头上还是过于沉重。
此时此刻,男人只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于主教收回咒术。
“就算我也不可能将成立的禁咒解除。”
再多说就没有意义了。
埃德温有点疲惫,他命令圣殿骑士不再允许男人靠近教廷。不通人情,冷酷自私,魔物的孩子,这就是他最后得到的形容。
但是,主教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野心。
而他现在的道路终于重新明亮起来,他已经清理了大部分荆棘。他将不断向前走,向高处走,实现他之前所有的野心。
——包括驯养一只恶魔。
只不过,恶魔所描述的那些事情太瑰丽难言,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贪婪又悄悄增长了一点,朝他没有想过的方向,朝他似乎不能得到的方向。他生来被约束了生长的方向,所以这一切就像是从某个窗口向外望,奇迹落在他的身上,像是一场雨。
他不懂该如何和这些全新的愿望和谐相处。
但埃德温确定,他想要实现它们。
第59章 蜜色黄昏
埃德温就是那种永远不会满足的人。站在闪烁着无尽辉光的道路回头望去, 漠然地看着自己踏过的骸骨,他不会为自己仍旧站的笔直而感到庆幸,因为那是他应得的。
主教从来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追逐权力,不是受命运受迫, 而是他确定他喜欢, 野心从他的骨头中时轻时重地燃烧着, 有时像油脂, 有时像沥青。
不仅要取得至高无上的权柄,还要得到万众瞩目的遵从和敬仰。
话语将会变成雷霆,心念将化为飓风。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他的一举一动将被所有人密切关注, 只需要抬起手指,就能影响到大陆上的任何一个人类存在的角落。
现在, 他安静地站在台阶之前,一切已经很近了。
有时候主教会把自己比喻成蜘蛛,据守在庞大而粘稠的巨网中, 丝线闪闪发亮,纵横地覆盖着所有留有人类足迹的地方。而他在中心, 不能离开。周围没有活物,只有猎物。
结网的过程漫长, 他费劲心力。
但他将所有能得到的一切牢牢束缚在网中,这使他感到足够满足。
然后……
直到有一天,一只从未见过的漂亮飞蛾跌跌撞撞地冲撞在了网的中心。羽翼剔透如石榴红的玛瑙, 每一根丝线都在为他的到来而颤动。
他来自另一个世界。
蜘蛛的世界就是蛛网,就算它将蛛网结的再大,也长不出翅膀。埃德温压制了自己的血脉,承认了人类的身份, 走向“人”能达到的最高点,也注定要承受人类的一切诅咒。
他感到嫉妒,就像是他每一次不满足。
但这一次想要的东西并不像从前那样清晰可见。
他不会放弃手中的东西去追逐飞蛾所描绘的一整个瑰丽而不可思议的世界,但是,那一切都那样好,唯独只有留住他有着明亮眼睛的珍宝,才能使他感到心脏一点点真正地跳动起来。
埃德温从思绪中被打断,恶魔修长的指节在他浅灰色的眼前晃动。
室内点着蜡烛,流淌的烛火从他的指缝漏出,拉扯出闪烁的意义不明的图案。
“我觉得你没有在听。”
塔尔有点抱怨意味,而埃德温没有一点犹豫就承认错误,
“抱歉,我刚才……有点走神。但绝对不是因为你说的不好,我只是在想,你所说的巨龙山脊的流星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啊,”恶魔眯了眯眼睛,明亮的笑意晃动着,
“想象不到吗?我也觉得很难描述。最开始我还以为是忽如其来的暴风雪,星星就像是雪球那样洁白,从遥远的天际滚落,几乎就要挨近在你的眼前,真的,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样的陨石,听说抓在手中是凉的,但是会把你烫伤。我差点就抓到一个了——”
“太危险了。”
主教有点责怪意味地说,这不是重点,他也知道恶魔并不在意危险,自由而漂泊的旅者追求的仅仅是短暂的美丽。但当他想到塔尔可能会受伤,下意识就这么说了。
“不会有事的,”
恶魔似乎有点喜欢他的反应,所以原谅了他方才的走神,
“然后,陨石会掉落在巨龙守卫的湖水里。龙族成年礼时要待在湖中经历群星洗礼,但是我觉得只不过是躲避砸到脑袋上的流星而已。唔,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被一大堆星星劈头盖脸砸中还是很痛的。但龙肯定想不到这成为了附近的酒馆打出的招牌。”
他的一个朋友。
埃德温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随后为自己的敏感感到愧疚。
但是,主教有点嫉妒地想,是的,恶魔肯定认识过很多很多人,而且他们能够陪他一起走过许多旅程,但自己不可以,自己只能够强行将他留住,用人类如花期一样短暂的生命。
塔尔会记住他吗,就像是记住巨龙山脊的一场流星那样?
“埃德温,你又走神了——”
恶魔拖长语调,凑过来用手碰他的头发,“不过我讲的不够好。这一切只有你真正见到了才明白,大部分旅程都是这样。我想你应该亲自去一趟。”
他这么轻飘飘地说出了难以实现的理想,埃德温将要成为地位稳固的大主教,之后是教会的支柱,他不能够离开教廷,那不是小孩子的儿戏。
主教垂下眼睛轻轻地笑了一声,只把塔尔的话当作是消遣,就算他其实真的很想要看到。
塔尔最近和他讲了很多故事,也就是恶魔在世界上行走的记忆。
瑰丽的、传奇的、远离于人类,甚至远离于文明。埃德温分不清他偶尔冒起的渴望究竟是对这些自由而神秘的事物,还是对恶魔陪伴他的微不可见但确实存在的一点期待。
如果我能亲眼看见这一切就好了。
如果到那时恶魔能够陪伴着自己就好了。
尽管他两个愿望都无法接近。
塔尔抽回了抚摸他头发的手。恶魔将手交替着叠在胸前,抱着手臂看着他。骤然失去的触感让埃德温有点茫然,而塔尔看着他,眼中有一点谴责,还有失望,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
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下意识想要道歉。
恶魔冷冰冰地看着他:
“我想主教大人不需要再听这些无聊的事情。”
塔尔并不是真的很生气。但恶魔从来没有对他发过脾气,就算是这样也已经足够让埃德温感到慌张。一瞬间,玫瑰气味的恶魔好像离自己很远,连同曾经亲昵的一切。他开始责怪自己,不该想得太多,分心得太明显。
他语言笨拙,试图解释,却好像把情况弄得更糟。
塔尔将椅子拉到另一边,从书架随手抽下了一本书。故事还没讲完,但恶魔显然不打算再和埃德温说话,旗帜鲜明地表现出了这样的态度。
主教没有哄人的经验。
何况他脑中闪烁着许多的片段,虽然稍稍走神,但其实每一句话都被埃德温放在内心咀嚼过,就像是身临其境,和恶魔一起,塔尔很擅长讲故事,并非他所说的讲的不好。听塔尔说话是埃德温少数快乐的事情,主教给自己设定宽限,近乎是奖励。
“我……”
埃德温说,“我答应你一件事情,好不好?我虽然没办法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但你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我可以陪你。”
“真的?”恶魔从书页中露出两只晶亮的红色眼睛,就像是早就猜到主教的反应,既从容又不怀好意,“你今天晚上没有事情忙吗?”
“我可以提前解决。”
说实话,埃德温最近又开始忙的要命。那是因为离新年一个月的时候教廷要举办的慈善晚宴。晚宴基本上覆盖了所有群体,在外围,平民和被施舍的对象得到教廷发放的汤水和面饼;而在中心,皇室成员将要来访教廷,参与宴饮典礼。
主教全权负责这件事。
这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宴会。他们都心知肚明。
在埃德温大主教的书橱里,深黑色的恶魔种子横冲直撞在容器中,无法冲破桎梏,衣襟上的血液同样被分离,作为某个法阵的索引,主教将血液涂在银色的刀刃上,点燃破碎的衣襟,燃烧时发出的臭气储存在瓶子里,那是最好的诱饵。
他很有耐心,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一切,甚至没有忘记在回到房间之前彻底地洗净身上的气味,那是夹杂着圣水的焚香的芬芳,对黑暗力量有压制作用。埃德温担心那会让塔尔不舒服。
不过,这么多天的忙碌过后,埃德温不吝惜抽出一些时间。
或许,是因为用那些时间能够做的事情,他下意识不愿意错过。
*
每一次主教从外面回来,都会先将视线投向门口的三个防御法阵。上一次的疏忽让他记忆犹新。因此,埃德温完全是费尽心力加固了法阵,使它们能够保护好房间内部的恶魔。
保护。主教当然这么想。
不过这和把恶魔关在屋子里没什么区别。
推开门,塔尔在做的事情是不一样的。他通常看书,有时候发怔,有时候很认真地泡茶,研究茶叶包装上的小字。埃德温后来带来了很多琐碎的小东西,他猜测恶魔会喜欢,有一些确实是这样的,花了好几天,塔尔一直在拼一副拼图,拼图的图案是教廷的白塔。
大概是信徒做给他们的孩子玩的。
塔尔拼完后要求埃德温挂在墙上,主教就这么做了。连同他们两人一起挑的玫瑰红地毯,还有用笔筒当作花瓶的花束,房间内越来越多心照不宣的痕迹,就像是一个独立而安全的世界,足够生活,充满了玫瑰的芬芳。
埃德温一直是这样想的,或许是自己说服自己。
直到某天回到房间,发现恶魔把装着恶魔种子的圣器摆在桌子上观察。
魔种没有灵智,却颇像什么有生命的东西,它就和虫子那样滚动爬行着,试图找到缝隙,偶尔拼命地冲撞玻璃。但它完全被死死地束缚在了圣器的一隅。看着魔种在容器中挣扎,有时候会觉得时间陷入了循环,它永远不疲倦,时时刻刻企图越狱。
埃德温的脚步声太轻了。塔尔就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来临,只是专注地盯着玻璃容器看,里面纯黑色的种子一次次撞到墙壁,在他红色的瞳孔里留下一小枚暗影。
恶魔的眼睛比平时要深一点。
主教不知为何也没有发出声音。他静默而贪婪地用视线扫过恶魔,然后发现塔尔的情绪罕见地有点不太对劲。恶魔当然能察觉到他的到来,却并没有主动和他对白。他只是半撑手臂,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瓶中挣扎的魔种。
就在那一刻,埃德温才明白什么叫做共情。
他看起来很寂寞。
为什么?主教从来没有这么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了解对方的迫切欲望,他的思绪飞速地旋转着,五颜六色的墨水混杂在一起,试图理清脉络。
——就好像他看着的被困在瓶中的是自己一样。
霎那间闪烁过这样的思绪,但是,埃德温并不明白他的意思,而且,恶魔所告诉他的故事中,并没有带着如此深重的悲剧的色彩。
塔尔是自由的、明亮的、聪明的、不受束缚的。
主教无法清楚地得知那种孤独的来源。但想到那些词汇让他感到心惊,这些词汇美丽如闪烁的宝石从舌尖掠过,埃德温从未拥有那样生活。他忽然猜测,虽然并不正确……
将恶魔锁在房间里,是否太暴殄天物了些?
这个念头让埃德温感到一点口干舌燥。他看着房间里的恶魔,忽然觉得房间太过于狭窄。当然,现在只是暂时的安置,他未来驯养恶魔的计划要更大,当他成为教皇,当他紧握权柄,他甚至可以给塔尔修建一座宫殿,到处都点缀着光滑的红宝石。
可那也不够。
再大的容器也是容器。不该是这样的,塔尔不应该遭受任何束缚,虽然这和他的愿望相悖,但主教无法压制这样的念头。至少,不应该永远把他关在房间里。
埃德温眼神晦暗不明,深灰和浅灰的风暴时起时停。
直到恶魔像是忽然发现那样转过头来,剔透的石榴红眼睛是压制一切的暴风眼,将所有混乱的思绪定格在一个眼神中,
“你回来了。”
塔尔若无其事地将装着魔种的容器扔到一边。他就是这个样子,其实并不关心魔种的遭遇,更不在意毫不留情地将它碾碎。只是,这副挣扎的模样,多多少少让神明想到了曾经。
埃德温说:“或许……”
*
在王城最边缘的地方有着整个大陆最棒的小酒馆,每到深夜,烤肉混杂着啤酒的味道就会从蜂蜜色的灯光下飘出。这里汇聚着所有奇怪的、无家可归的、兴致勃勃的人士,情报和暧昧在油腻腻的桌子上传递着,有时人们来到这里,带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带回去满腹牢骚。
或许会有一个时候,也就是现在。
光明神教的大主教有点不习惯地扯了一下领子。塔尔要求他穿常服,然后恶魔就发现埃德温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是遮得严严实实的禁欲风格,还都很正经。这显然不适合这个场所。
也就是现在,他和年轻的恶魔来到了“苍蓝之语”的门前。
埃德温感到不知所措,他尽可能显得不那么僵硬。恶魔提出想要出行的地方,然后他答应,一切开始的就是这么简单。然后,现在,塔尔拉着他的手,眼睛闪亮,游刃有余,看上去兴致勃勃。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答应。”
塔尔勾起嘴角,这让主教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而且恶魔已经不再对他生气。
“这是……一场约会吗?”
恶魔就是故意的,约会这两个字眼被他咬的又轻又软,主教从来都擅长克制情绪,但或许是这里的温度太高,或者灯光太过于摇曳,他的心也变得容易动摇,从跳动的地方开始发热,埃德温希望自己的耳朵不要变红。
这么说,确实很像——
就是一场约会。
埃德温分不清自己是怎么走进酒馆的,塔尔熟练地上前和酒馆老板攀谈,他不用太担心,因为埃德温用光明魔法为他做了伪装,包括自己。不会有人察觉到他们的足迹。
只不过,恶魔短暂地放开了主教的手。
主教站在原地,周围是他完全不认识的世界。有些人在攀谈,还有人喝的醉醺醺的。一个吟游诗人拨了两下琴弦,见到有人留意自己,朝他笑了笑。埃德温假装自己没有太过于吃惊,而诗人也对他看见的那双冷淡的灰色眼睛感到犹豫。
有人在讲故事,埃德温稍微听了两句,发现故事里充满了对光明神大逆不道的忤逆发言,大家都在笑,后来又开始聊安其罗亲王的八卦故事。
也有人一心一意在吃东西。比如坐在显眼的地方的那个黑色衣服的青年。他啃着无花果烤肉,腮帮子已经鼓鼓囊囊,仍旧专心致志与案板上的肉筋做斗争。就算周围立刻爆发一场战争,他看起来也不会关心。
埃德温垂下眼睛。他还是不太适应,更做不到融入这里。
塔尔聊完价钱回来找他,发现主教就这样乖乖站在原地等他,而周围一小圈自发地清空了——埃德温看起来可不像什么善茬,他表现出来的不是局促而是冷淡,就像是随时都会用致命的刀刃解决所有阻碍那样,客人们看得出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没人来招惹他。
但是这样也很好。
塔尔轻快地拉起埃德温的手,将他带到一个比较干净的位置坐下,几乎是酒馆里最角落的位置,远离了那些攀谈和拼酒。
“我给你点了苦艾酒,然后还有无花果烤肉。”
恶魔一边说一边看着他笑,红色的眼睛闪烁在酒馆通明的烛光下。他在这里如鱼得水,那些谙熟的旅人们会彼此交谈,而塔尔看上去正是他们问清门路的对象。
“不是蜂蜜酒吗……?”
直到坐下来后埃德温才终于稍微放松了一点,他还念念不忘恶魔曾经和他描述过的听起来就很甜的饮料,尽管他其实并不是那么喜欢甜味,但他很想要尝试塔尔喜欢的东西。
“啊,”塔尔像是明白了什么,他们两人坐在仅仅容许两人坐下的位置上,隔着一张薄薄的桌板,撑着胳膊对着对方微笑时,距离很近,
“我只是觉得苦艾更适合你。你想要喝蜜酒,和我喝同一杯就好了。”
环境是昏暗的,但这种昏暗也是明亮的昏暗,蜜色的灯光下,酒精蒸发在酒馆之中,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带着点儿暧昧朦胧的味道。在很短暂的时间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打量着对方,在陌生的地方,埃德温从来没有想过来到的地方。
然后,塔尔要的东西上来了。这种酒馆就是不会让客人等太久,效率第一。
蜂蜜酒和苦艾酒都被塔尔往埃德温那边推,恶魔看着用大号玻璃杯端上来的滋滋冒泡的酒液,不由得觉得滑稽。埃德温有点为难地看着它们,他是喝教会的葡萄酒长大的那种人。
“你先选。”
琥珀色的灯光在恶魔的眼中摇晃,主教伸出手拿了琥珀色的酒液。是蜂蜜酒。
——果然很甜。
他忍住没有喝太多,酒液冰冷辛辣,带着蜜糖般的甘甜,和对面的恶魔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埃德温将杯子还给塔尔,这是他的酒。恶魔就着他递过来的手也喝了一口。
是故意的吗,还是他太过于自作多情,塔尔喝酒的位置是他尝过的杯子的边缘,恶魔舔舐了一下顺着杯壁淌下的酒液。
他的心忍不住漏跳了一拍。
而塔尔却出乎意料地将那杯蜂蜜酒又推了回来,从他的面前将苦艾酒的杯子抢过来,
“蜜酒就留给你了,主教,我觉得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
这完全就是看出他喜欢。埃德温知道,但他觉得心脏的某个部位也跟着柔软起来。柔软,还泛着甜味,他看着面前的恶魔,发觉自己实在是喜欢得要命。
然后,烤肉也端了上来。
和教廷与王室那种精致的料理不同,烤肉热气腾腾,香气肆无忌惮地酒馆的一隅散发开来,油脂亮晶晶地散布在肥瘦均匀的牛肉上,香料和黄油均匀地撒落,作为点睛之笔。
恶魔咽了一大口苦艾酒,开始用刀叉分割牛肉,第一块被切开的肉有着完美的粉红色断面,汁水只需要轻轻按压就满溢而出。埃德温专注地盯着恶魔的动作,随后怔愣了一瞬,因为这块肉出乎意料地被递到他的眼前。
“你肯定没吃过这个。”
主教犹豫地张开嘴,喂食毫无疑问是亲密动作,不过他当然不舍得拒绝。
烤肉意料之中地好吃。
酒杯里的冰块碰壁,当哐作响,温度逐渐升高,埃德温从来没有允许自己喝醉过,眼下也没有,他确定自己的情绪清醒,蜂蜜酒的度数也算不上高。
但是,一切都被镀上了让人着迷的漂亮的色彩。
在他再一次端起酒杯,而冰块已经化掉一半的时候,对面的恶魔忽然伸手拦住了主教将酒杯抬起的手势,塔尔看上去刚刚想到新鲜东西,眼眸狡黠而晶亮,他不用开口,埃德温就知道自己拒绝不了恶魔的任何请求。
“喂,埃德温,”
恶魔说,“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游戏——叫真心话?”
真心话。这个游戏的名字赤.裸裸地昭示了内容,主教只觉得脸颊有点发烫,他掩饰般地摇了摇头,假装自己还需要一个解释。
“一个问题,半杯酒。”
塔尔晃动着酒杯,杯中深绿色的酒液旋转着,他的酒度数更烈,“怎么样?”
埃德温开始觉得有点紧张,他的嘴唇发干。这根本称不上是一个游戏,但这样的场合,似乎就适合做这样的事情。
他答应了。
塔尔要了新的酒,于是赌局开始。
第60章 真心实意
就算答应了塔尔, 在酒店蜂蜜色的灯光下,埃德温看着眼前的恶魔,一时间只觉得喉咙很干,不知道应该问些什么, 只好再喝了一小口蜂蜜酒。
气氛正好, 应该循序渐进。
“我先问吧, ”塔尔说, “提前说好,不愿意回答的话就要喝酒,到某个人喝醉为止。”
主教点了点头。这简直是他人生中最荒唐的事情了,在几个月前他绝对无法想象自己会坐在一间杂乱的小酒馆之中, 和一只低阶恶魔举杯。
塔尔朝他笑了笑,红宝石一样的眼睛被染上了暖色的光泽:
“从一个简单点的问题开始——”
“你知道我今天早晨因为什么心情不好吗?”
埃德温愣了愣。他没想到还会旧事重提, 一瞬间,早些时候的思绪重新席卷而来。恶魔和他聊些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如此广阔而瑰丽的世界, 而他总是失神以至于无法赶上塔尔的节奏。
任谁在和对方说话时发现对方心不在焉,都不会高兴的。
“我……”
埃德温顿了顿, 他小拇指微微灼痛,似乎在提醒他要对答案更加慎重, 所以话语在他的舌尖临时更换了形状,“抱歉,我太贪心了。”
面前的恶魔静默了一瞬, 就连同他杯中的酒也一样,塔尔显然也对他的这个答案有些惊奇,但并不立刻揭晓真相,只是等待他解释所谓“贪心”的意思。
“就是……”
承认自己的思绪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主教说的很慢,
“你说的那些地方,我很想去看看。然而,塔尔,我只是一个人类,离开教会,我就会失去手中的所有权柄。而那是我绝对不能失去的,我承认我追逐权势和名利,到如此的地步——我想这算得上贪心,但是,我并不打算改变。”
恶魔啜了一小口苦艾酒,深绿而苦涩,度数很高。
然后他说,
“你觉得我因为你的野心而生气吗?你错了,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
他还是说错了答案。
埃德温有时候觉得自己的所有思绪都在塔尔的那双眼睛中一览无遗,被人彻底看透并不是一件好事,他试着张了张嘴,却想不到该说的话。塔尔伸手将蜂蜜酒朝他那里推了推,意思是要他接受惩罚。
酒馆的杯子很大,这和随便喝喝润喉完全不一样。
主教伸手握过杯子,柔顺的褐色酒液嘶嘶地在杯中旋转,他这才意识到一次性喝掉半杯酒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恐怕他要更加慎重地对待这场游戏。不管怎么说,酒液划过喉咙,馥郁的热度一点点漫上胸膛。
看他把酒喝掉,塔尔才揭晓真相,
“我生气不是因为你太贪心,埃德温,”恶魔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柔软的黑色发丝在灯光下就像绸缎,令人想要伸手摸一下:
“是因为你不够贪心,所以你才会觉得你需要做选择。”
“……什么?”
“我记得我很早以前说过‘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类’,这句话的重点并不是后半句,你明白吗?你习惯用人类这个身份来束缚自己,但是,埃德温,很少有人类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到你现在的高度,也从来没有过人类以魅魔之身坐上主教的位置。”
“不要用人类的身份束缚自己,你的野心可以更大,”
几乎是循循善诱,恶魔这样告诉人类,
“我不是让你放弃任何东西,但是,为什么不想想看,成为唯一一个离开首都游历的教皇,谎言足够骗过神明。听起来很离经叛道,但比起你现在在做的事情不一定更难。”
稍微沉默了两分钟,然后埃德温开口,声音很哑,简直像是酒精已经流淌过他的血管,
“你觉得我能做到吗?”
就连埃德温也没有想过,自由和权力在他眼里是永恒的选择题,这个世界上终究有要被放弃的东西,他认为自己的野心太大,所以无法选择其他想要的东西,这本来很公平,直到恶魔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甘心。
恶魔微微侧头,仿佛觉得很有趣那样看着他,
“埃德温,你在决定走上权力巅峰之前,有没有问过别人这个问题?”
没有,当然没有。
问错了问题,要再度被惩罚一杯酒。埃德温咽下琥珀色的酒液,酒液甜美,轻飘飘地在胸膛中涨开,就像是他的贪婪。
主教知道塔尔的意思。他自己来决定自己的命运,不需要被任何人的评价所动摇。他在做的事情已经足够离经叛道,基本上不会被全天下任何一个人理解。
埃德温同样不需要理解,他一意孤行,这是一种可怕的傲慢,而现在他想要的更多。
塔尔比埃德温想象中要更了解他。
只不过,主教必须很小心才不至于让这份贪婪暴露。他询问恶魔,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犹疑,也不是缺少肯定。只不过是因为他非常想听见对方亲自告诉他:
“我相信你可以。”
主教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话语而陷入迷惘,塔尔清晰地看着他的眼神一点点坚定起来,这个被神明视为特殊的人类依旧不辜负他的期望。寄居在恶魔身躯内的神终于感到心情愉悦了起来。
埃德温早晨的神情有一点不像他,而这种不像才是让他感到失望的原因。
埃德温有着塔克修斯所见的最耀眼的灵魂,所以不该困囿于任何世俗的枷锁。他理应拥有权力,不意味着同时必须放弃自由。既然想要,就不要提前为自己的命运宣判死刑。
就算失败时会粉身碎骨。
神没有错过人类眼神中燃烧的那份贪婪,他在灼烫的灵魂中洞见了自己的影子。
漂亮的恶魔勾起嘴角对人间的主教笑了一下。他清楚面前的人类想要的东西包括自己,奇怪的是,这件事并不让神明感到排斥。
“好啦,埃德温,”他轻声说,“该你问下一个问题了。”
*
埃德温本来也想挑一个轻松点的问题作为开场白。
他犹豫了一下,静静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恶魔。环境会影响人,比如在这样一个环境下,周围人声嘈杂,四处飘散着香气,置身其中,就会忍不住放松。这份惬意表现在塔尔身上,恶魔微微眯起宝石般的眼睛,切开一块烤肉,送入嘴中,然后舔了一下叉子。
“你曾经被那些追杀你的人……”
主教思考怎么让话语变得委婉一点,但在想到一个足够好的方案之前已经问完了问题,
“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告诉我,但是,塔尔,你曾经被关在什么地方过吗?”
一个很让人意外的问题。
恶魔的动作停滞了,这不可思议地让周围的一切也在埃德温的眼中变得缓慢。塔尔朝他凑近过来,轻盈地扔下手中的刀叉,就像是警惕的兽类面对有充足威胁的猎物。就算是他下一秒钟伸手扼住自己的咽喉也不意外。
埃德温如此想,不过恶魔并没有这样做。
塔尔很聪明。低阶恶魔和光明神教的大主教对上,胜负还是一目了然的。况且还有契约。
“是什么让你这样觉得?”
塔尔挨得足够近,而桌子又太窄,近乎鼻尖对着鼻尖,恶魔如此困惑着,要求一个解答。
“我不知道。”
这次,埃德温选择实话实说,“或许有时候,你的眼神,比如我每天早晨把门关上的时候;然后还有今天早晨,你看着容器里的魔种,这让我下意识觉得……”
“觉得我在同情它?”
“不,你没有。”
这次埃德温很干脆地下了判断,随后语调才软下来,
“但它让你想到了一些不那么愉快的东西,我猜是这样。”
恶魔沉默了一小会,蜂蜜酒的气泡在杯面上旋转,然后一个个融化,随后塔尔再次确认:
“你想知道什么人在追捕我,还是我过去有没有过不想提的经历?”
多么敏锐——埃德温只是问了后面的问题,但他同样也想旁敲侧击出前一个问题的线索。主教私下里派人去查过恶魔塔尔的信息,照理来说,在世界上活动过就会留下痕迹,更何况恶魔提供过很多探访过的地点。
然而,结果是一无所获。
比雪地还干净,就像是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一只叫塔尔的恶魔。
“我都想问。”
主教坦言,“不过这取决于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不会回答第一个问题,”
恶魔有点恶劣地给了他期待,但是并不兑现,继续保守了他的秘密,“这值半杯苦艾酒,我没意见。”
他伸手把酒杯凑到唇边,酒液苦涩而辛辣,但恶魔连表情都不曾变一变,高浓度的酒精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问题。
主教甚至来不及感到遗憾,他猜到了这个结果。
“但是,”当塔尔的嘴唇离开透明的酒杯时,他冲他摇晃了一下杯中深绿色的液体,这种绿色会让人联想到掩埋得很深的秘密,
“埃德温,你猜的很对,所以我觉得也没必要隐瞒。的确,我曾经被关在某个地方,算是很久的一段时间。那绝对是非常讨厌的记忆。”
“我很抱歉。”
埃德温基本下意识就这样说。塔尔的最后一句话咬字又轻又慢,带着微微一点小勾子,令人分不清他是真的在意,还是故意稍带一点撒娇的语气。哪一种都让主教无法招架。
“你不用道歉,”
杯子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恶魔看着他,“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被关起来的感觉真的非常非常糟糕,在一个无法逃脱的空间,就连日子也没办法数清,而且,既没办法自己离开,也等不到外面的人来拯救。”
埃德温没有安慰人的经验。他此时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塔尔的语气轻松,简直可以说是漫不经心,仿佛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但是,不是这样的。只要想一想塔尔曾经被困在什么地方,痛苦又绝望,主教就觉得自己的心不正常地收紧,像是被某双手攥住。他张了张嘴,想要制止塔尔继续说下去。
“也不是,”
但塔尔还是继续往下说,若有所思,
“我想我还是太愚蠢了一点。你知道吗,主教。虽然我现在这样说,但那是因为我知道结局。实际上,我直到最后还怀揣着一线最没有凭据的希望,觉得会有人来救我。”
没有人。埃德温从恶魔的眼睛里读到了结局。
他费尽心思地想要找到什么话来安慰他,可又觉得一切安慰都没有力量。恶魔红色的眼睛在他面前微微颤动,辛辣的渴望溢满了他的血液。
如果自己当时在就好了。主教想,如果有机会救他,他绝对不会让他失望。
而塔尔看着他的模样,就像是被他笨拙的思考逗笑了,他安抚般地凑过来摸了摸埃德温的头发,
“没事的,已经过去很久了,你不用在意。”
然后,恶魔的手被埃德温勾住,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没法轻而易举地抽身而去,主教稍微弯曲膝盖,这样就能越过狭窄的桌面,有足够大的空间——可以抱住他。
简直是被自己教出来的学生反过来教授了题目那样。
埃德温抱住了对面的恶魔,塔尔陷在主教的拥抱中,有点不可思议,就在方才,他眼中掩藏的很深的并不是悲伤,而是深重的对自己的嘲讽。主教的拥抱又轻又硬,他并不是一个柔软的人类,但那也足够有温度。
“对不起。”
塔尔听见埃德温在耳边说话,“我……不该提起这件事的。但是,那不是你的错,想要被人拯救不是什么愚蠢的事情,如果是我——”
后半句话的声音很小。
根本没有反抗,恶魔完全是主动地接受了这个拥抱。他将头埋在对方的颈窝中,不在转化期,埃德温身上没有味道,主教身上的气质冷淡且干净。
就算是安静的角落,塔尔也听见周围某个方向,有醉醺醺的客人朝他们吹了一声口哨。
埃德温用光明魔法做了伪装,他们不用担心被人认出来。
所以没人在乎。
“不会再有了。”
埃德温的后半句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塔尔都听的很清楚,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我会救你。不管是什么人想要把你夺走,或者关起来,我一定会带你走。”
既固执又一意孤行。
主教认为自己能做到,所以才许下承诺。他当然会这样认为,这个人类即将走向光明神教教皇的高位,并且刚刚被哺育了更大的野心。他不知道自己发誓要保护的恶魔是高高在上的神明,神的力量无穷无尽。
真心话是塔尔的提议,但是,就连神也想象不到局面会发展成这样。
“喜欢我到这种程度吗?”
恶魔蹭了蹭主教微凉的黑色鬈发,声音因为压得很低而显得有点闷,这勉强算是一个问题。
“喜欢。”
埃德温不假思索,轻声说道,就像是捕捉一只易于飞走的敏捷的鸽子。只要再晚一秒钟,他恐怕都不会那么轻易地说出这句话。
“假如我说我不想继续留在你身边,你会强行留住我吗?”
接于近步步紧逼,塔尔紧接着在他耳边问。
主教沉默了。
塔尔知道他陷入了两难的局面,的确,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矛盾的生物,愿望和愿望之间会相互碰撞。主教绝对不愿意放手,紧紧地攥紧着手中的东西。他每天早晨认真检查房间的门锁,带有禁咒的法阵无时不刻不在稳定地运行着。
“要说真心话。”
塔尔提醒,不过这只是一个口头承诺,起不到实际作用。除非拥抱着他的那个人被言语触动,声音就像是带着叹息:
“我会……,”
埃德温抿着嘴唇,灰色的眼睛无声地酝酿着一场风暴,“我会给你足够的报酬。你必须留在我身边。”
猜到了。
这一次,塔尔有一点无奈,但生不起太多的苛责。
或许是因为眼前的人类方才的话语太过于动人,稍微有一点触碰到了神明真正的核心。这仍旧不是一个合格的交易,但是,至少此情此景下,没必要拒绝。
这个答案还是太坚硬,所以说出答案的人有点不安,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放开拥抱恶魔的手,在他非常决绝地说出了“对方必须留在身边”这种话后。
然后,他的手被塔尔轻柔地按住,恶魔稍微挣脱开他的桎梏,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
主教的瞳孔微微放大。
“希望你出的起价格,我不保证我不会改变念头。”
恶魔有很长的寿命,在一个人类身边停留,占用不了太多的时间。为了交易陪伴就献上珍贵的一切听起来很愚蠢,但埃德温想,简直找不到更好的买卖。
他乖乖在恶魔授意下喝掉了最后剩下的半杯蜂蜜酒,塔尔没有解释原因,不过他的回答确实很不怎么样,值得被惩罚。
“塔尔,”主教忍不住说,酒馆简直是温床,在这里,所有夸张恣意的念头都疯狂生长,
“你是自由的。而且你之前说的很对。所以,我想和你做一个约定。”
“嗯?”
恶魔终于好好地坐了回去,他们方才太过于亲昵,酒馆算是一个半私人的场合,这一切简直称得上一场名正言顺的约会。
此时,埃德温的杯子里没有酒,他也无意再要求侍者添酒。
主教没打算让自己真的喝醉。
塔尔的杯子里还有半杯酒。恶魔侧过头看着埃德温,眼中是询问的意思。
“早晨你说的巨龙山脊的流星,”
明亮到不可思议的念头让主教觉得有点口干舌燥,他额头上方才被亲吻的位置还在一点点发烫,
“我会亲眼看到,所以——那个时候,你陪在我身边,如何?”
塔尔笑了。他笑起来很漂亮,
“好啊。”
*
埃德温知道,他本来应该到此为止,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听到了回答,他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某个部分充斥着尖锐的不满足,那是另外的疑问,触及到最深刻、最隐秘的核心,似乎并不适合在这个时刻宣之于口。
但是,可是,或许,
“塔尔,你爱我吗?”
他问的小心翼翼,就像是一个渴望水源的旅人伸手去触碰眼前的绿洲,试图确定那不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爱并不是一个必需品。主教知道他所需要的最低限度的东西仅仅是陪伴而已,但是,他渴求着,期许着,不知不觉,这种莫名的欲望就充盈了他的一整颗心脏。
他几乎一问出口就后悔了。
黑发赤瞳的小恶魔就在他的面前,伸手拿过了眼前的酒杯。深绿色的酒液晃动着,嫉妒的话语,主教想,人类的原罪就是这样浓重的绿色,来自于对未知的渴望。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塔尔的瞳孔微微转动着,看向他,坦然而没有一点躲避。然后,他将手中的酒液一饮而尽,勾起嘴角朝埃德温伸出手来,
“很抱歉,或许有一天我能给你答案,埃德温。不是今天,不过作为交换,你今天表现的很让我喜欢,我想送给你一个愿望。”
“……愿望?”
“今天是你的生日。”
恶魔将手覆盖在主教的手上,干燥柔软,就像是将什么东西交给了他,并且没有错过埃德温错愕的眼神,
“我就知道你不会记得——就算那个喜欢瞎嚷嚷的男人把这件事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了。血脉当然无关紧要,但降生是值得庆祝的,总而言之,亲爱的主教,生日快乐。”
埃德温短促地吸了一口气,他犹豫着,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
生日。
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词汇。作为被遗弃的孤儿,他既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也不会有人来为他庆祝。到了现在,他更是对自己的身世毫不在意,不再关注一个毫无意义的日期。
“谢谢,但是……愿望?”
主教凑出了这几个字,大概能表达疑问吧,眼前的恶魔一副万事都在把握中的样子,他稍微转过头,打了个响指。大概过了一分钟,他们这一桌上了新的菜,或者说,一小块蛋糕。
“这不是这家酒馆的专长,”
恶魔耸了耸肩,“苹果派改造的蛋糕,老板说最多只能做到这样了。不过他们烤苹果派倒是不错,所以还是可以抱有期待。”
切开蛋糕,热腾腾的苹果夹心流淌出来,夹杂着肉桂粉的香气,香甜而迷人。
而对面的塔尔,比这还要甜得多。
“我想不到合适的生日礼物。”
恶魔轻轻挠了挠他的手背,埃德温努力不让他看上去太过于惊讶,但眼前的一切真的超乎他想象。这一切简直美好得像是一个幻梦,他只能勉强维持注意力听塔尔说话,
“所以,一个愿望。只要我能做到的,当然,不能够太难,我都尽量帮你实现。这就是你的生日礼物,我希望不会显得太敷衍。”
蛋糕又甜又松软。
埃德温开始想关于愿望的事,惊喜忽然砸在他的身上,他从来不敢祈求自己足够幸运,而这毫无疑问是最好的、他最想要的礼物。
“不用急着许愿。”
恶魔的笑意更深了,他伸出手指在嘴唇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蛋糕的截面在琥珀色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主教,今天晚上还有很长——而且也不用急着今天晚上,我是说,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要做的,我想我们还能做很多事情。”
接下来的记忆甜美而昏沉,就像是踏进一个又一个的幻梦,恶魔就在他身边,在他能够触碰到的地方,耐心而温柔,直到最后,他甚至来不及许下那个愿望。
直到最后,他的喘息已经不稳。
塔尔在他耳边说话,一字一句铭刻在他的灵魂上,那不是失而复得,就是生命中唯一一次得到。
他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轻如羽毛地触碰到他的心脏。【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