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心怀鬼胎


    教廷银色的大门无声地滑开, 往日肃穆的建筑在这一天显得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埃德温扣上了教袍最上面那颗扣子,浅色的布料,搭配纯金纽扣,上面镂空着雕刻了玫瑰的纹样。


    塔尔觉得挺好看, 他之前没见过主教穿这一身, 是为教廷的慈善晚宴特别设计的。


    在白塔之外, 虔诚的人们已经鱼贯而入, 在神的光辉下满怀感恩地分享着恩典;与此同时,四匹黑马拉着精致华贵的马车,载着最尊贵的国王陛下和安其罗亲王,朝教会赶来。


    马车之上, 王宫名义上的掌权人,伟大的国王陛下, 此时瑟缩在马车的一角,感受到车内有什么可怕的存在盘旋着。而安其罗亲王用右手覆盖着左手的脉搏,清晰地, 他感知到魔鬼存在于他的身边。


    现任大主教非常危险,无论如何他必须让萨塔保证自己的安全。


    与此同时, 他在犹豫自己该不该出尽底牌。


    白塔之内……


    恶魔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对局势缺乏概念, 他一向不关心这个,埃德温没有瞒着他,却也没有特意把当下的关键告诉他。他修长的指节穿过塔尔的头发, 心里一点一点想着今天将要发生的事情,手上的动作却很稳。


    塔尔的头发柔软,微微带一点凉意,像是上等的绸缎。


    主教专注地、近乎虔诚地为他束上发带, 猩红色的宝石在恶魔纯黑的发丝上闪烁着,他的动作娴熟,塔尔最多觉得有一点儿发痒。


    全部完成以后,埃德温屏住呼吸看着自己眼前的杰作。


    一只完全属于自己的恶魔。


    他转过椅子,就像之前每一次他出门以前那样看着他:


    “埃德温,你该走了,”塔尔轻声说,“晚上见。”


    这并不是一次百分百胜利的赌局,但埃德温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失败,他战栗着,感受到从血管深处流淌过灼热的欲望,就像是已经摘取了甜美的果实。


    今天晚上站在这里的,只会是他。


    主教享受着离开前最后一点温情,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充斥着危险气息的日子,他无比想要和塔尔待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所以到现在,马上要到必须出发的时辰了。埃德温的手指眷恋不舍地离开发丝,他俯下身,而恶魔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露出一个笑容。


    “要抱一下吗?”


    塔尔轻快地说,然后张开双臂。


    拥抱妥帖而柔软,恶魔身上玫瑰的气味稍微沾染到主教大人的身上。埃德温浅灰色的瞳孔在拥抱中微微融化,就连灵魂都有了安放的地方。


    在临别之前,他还得到了一个甜味的亲吻作为赠礼,黏糊又绵长。


    “等我回来。”


    主教低声说,随即又忽然觉得这样的对话太过于典型,就好像恶魔和他已经是一对谙熟的伴侣。


    他有点尴尬又有点期待地沉默了一秒钟。


    塔尔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带着一点戏谑——有时候,他会觉得是对方在纵容他。


    没有更多时间了。


    “好啊,”恶魔勾起嘴角,“我等你回来,亲爱的主教。”


    埃德温此时已经推开了门,三重防护阵将恶魔庇护在后面,神圣的力量筑造起强大的守卫,却被用来保护一个弱小的低阶恶魔。就像是巨龙守卫他最珍贵的宝物。


    他最后看到的颜色,是属于塔尔瞳孔独特的那抹明亮的石榴红。


    房门锁上,顺着台阶走到白塔的尽头,那一抹红色仍旧烧灼在埃德温的眼前,主教为自己过于在意塔尔有点羞愧,但是他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好。


    不过,随着主教的脚步声逐渐离开栖身的白塔,走向那些已经被布置好的更加宏伟的舞台后,红色的意义就变了。


    红色也是权力的颜色。


    埃德温拥有的权杖,上面点缀着硕大的鸽血石,然而王室的冠冕上有更大的宝石,据说价值连城,那是连遥远某处的巨龙也觊觎的珍宝。


    红色同样是鲜血的颜色。


    通往至高无上位置的路上,牺牲太多。埃德温同样曾被荆棘刺穿,祭品的鲜血在王座前流淌。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主教想,不惜任何代价,他终于要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


    权势、名利、金钱、力量。


    野心藏于深灰色的大雪下,如今随着温度融化,一切尽数展露。


    主教的眸色转深,他走进礼堂时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敬畏而悄无声息。年轻俊美却身居高位的神官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宴席的最前端,和垂老的教皇站在一起,更显得他锋利非常。


    王室的马车停在了王宫门前,他到来的时间刚好。


    *


    在踏进礼堂的那一刻,安其罗就感到一阵不安。这种不安并非没有根据,正相反,他非常清楚地感知到不安的来源,就在礼堂中焚烧的熏香之中。


    “您觉得熏香很有趣吗?”


    他命中注定的克星,埃德温主教亲自到门前迎接他和皇帝陛下,一举一动挑不出错处,礼数周全,就像是惊讶地注意到了他的注目,于是解释,


    “这是神赐福过的香料,非常珍贵,有着驱除邪祟的作用。教廷和王室向来友好往来,想必在今天使用它们恰到好处。在亲王殿下之前,来过问的权贵也不少。”


    驱除邪祟。埃德温说的比较委婉,事实上,这就是教会围猎魔鬼时使用的道具之一。


    它当然不能致魔鬼于死地,但毫无疑问,能够削弱它们的力量,而且使用邪恶力量的生物在这种熏香之下会非常难受。


    安其罗熟悉这个手法,这和他当年在亲王的府邸诱使埃德温的血脉发作一模一样。


    绝对不能离开的场合,无法抵抗无孔不入的气味。


    ……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亲王纯净的蔚蓝色眼睛悄无声息地布上了一丝阴霾。他有点歹毒地想:


    难道埃德温真以为自己能以人类之身撼动魔鬼?不过是一点上不得台面的香料,这种愚蠢而顽固的抵抗,当然会被高阶恶魔不容质疑的实力碾碎。


    要是领主恶魔能够轻易被教廷驱魔的普通手段影响,那魔鬼如何还能在自己的地界上猖狂?


    他想的很对。


    可惜,不,应该说所以,情况并不完全尽如他的意思。


    埃德温当然知道驱魔的香料还不够,他的目的并不在此。


    他借助熏香往里加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材料很复杂,处理起来也有难度,其中最重要的一味,是魔鬼的鲜血。


    鲜血一向是最好的媒介。在这片大陆上,数千年前智慧生物就开始借助血液下咒。这种东西,就算是离开了它宿主的身体,也有一部分始终和他联系在一起。


    在契约的链接下,安其罗能感受到萨塔非同寻常地躁动起来。


    主教紧紧盯着亲王,也留意到了他左手轻微的颤抖和额角流下的汗珠。


    高阶恶魔就是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和订立契约者如影随形。而塔尔一开始就声明了自己的不足,无法实现附身魔法。


    埃德温稍微感到了一点遗憾,他幻想着恶魔和自己形影不离的场景,微微品味出一点扭曲的甜蜜。


    不过,主教也绝对不会让他在这种场合冒险登场。他那么弱小,需要自己的保护。


    安其罗试图让自己的心跳平稳,同时努力询问萨塔出了什么问题。


    大概过了几秒钟,魔鬼低沉嘶哑的声音才在亲王的耳膜响起,粗糙如沥青:


    “你们的主教手上有我的血,我最好离这种熏香远一点。”


    “你的意思是你要离开这里?”


    亲王殿下有了不详的预感,他将右手覆盖在左手的脉搏之上,基本上是死死扣住。但他的魔鬼显然不会顺遂他的意思。


    “只是在外面。”


    萨塔尽量耐心地对待眼前订立契约的人类,但周围的香料让他疼痛而瘙痒,他急切地想要离开,而魔鬼可没有好脾气:


    “你看,他用这种香料来对付我,就是知道你会将我带在身边,不让我离开。但这岂不是正好遂了他的意思。放心,我不会走远。而他的那些伎俩对于一个纯粹的人类当然毫无作用。”


    安其罗犹豫了一下。


    他知道不能让自己看上去太过于惊慌失措。表面上,他只不过随口应和了埃德温的介绍,随后便和他的废物弟弟一起向着属于他们的位置走近,那里放着带金丝的靠椅。


    与此同时,他依旧在无声地与恶魔对话,


    “……我们之前说好的……”


    萨塔隐藏在安其罗亲王的阴影之中,听了这话,魔鬼抬起眼睛朝高台上的埃德温主教看去,那双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瞳孔将他的身影一点点烧尽,只剩下剪影。


    在主教大人灰色的剪影中,魔鬼满意地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东西:


    源于他力量的恶魔种子,此时此刻毫无疑问还在埃德温身上游走着。纯黑色的轮廓令他感到熟悉。


    “何必担心呢?”


    他质问亲王,


    “不可能有人类能够摆脱被魔鬼撒下的种子,而且,你们的大主教似乎还没有察觉是什么导致了他前两次的失态。我只能说,当我操纵魔力种子炸开,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这话让安其罗感到了一点放松。


    但这种安心无法驱除他心中不安的阴霾。


    萨塔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让他感到不舒服的熏香了。恶魔化作一道迅捷的纯黑色的阴影离开了他的影子,他走的非常干脆,没有一个人察觉,那是人类无法捕捉到的速度。当然,就连埃德温也不可能发觉。


    主教还是用富含深意的眼神看着他们的角落。


    一点也没变,就好像恶魔还在那里。


    而安其罗迅速地恢复了镇定,他抬起天真无邪的浅蓝色眼睛,就像是一个真正一无所知的孩童那样对着埃德温露出一个笑容。


    他同样觉得他能够取得胜利。


    *


    慈善晚宴的食物非常丰富。


    塞满迷迭香的烤鸡、红酒、涂着鹅肝酱的面包,上流社会所有的一切。亲王确保自己所端的任何一道菜都完全出于随机的选择,至少在他之前有人尝过。埃德温不可能在这里面动手脚。


    话又说回来,能怎么对一个普通的人类动手呢?


    主教当然没有愚蠢到要将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毒死。


    安其罗很快将萨塔的离身也作为武器来利用。他甚至开始觉得,埃德温此前的准备恐怕都是为了对付魔鬼,而现在,主教的攻击完全落不到实处。


    他开始对桌上的食物大快朵颐,完全地享受起来,在任何一道菜品都被不止一个人品尝过之后。


    直到主教大人亲自来敬酒。


    这是宴饮最后的环节,此前的风平浪静显然不是真实情况,埃德温没有更多的机会。


    这是最好的时机。


    两杯红酒,在灯光下一模一样地闪烁着光芒,像是鲜血。


    ——你可以选择一杯,给另外一杯宣判死刑,但不能两个都不选。


    安其罗没有蠢到这种地步。


    他接过埃德温递给他的杯子,微笑着转过身去,将被选中的红酒塞到国王陛下的手上。


    这并不算不合礼数,不是吗?


    埃德温静静地看着他的举动,露出了一个虚假的微笑。而他废物般的弟弟战战兢兢地看着杯中的酒液,就好像在盯着一杯毒药,根本不敢将嘴唇沾上酒杯。


    “国王陛下,”


    主教说,“别担心,这是上好的红酒。”


    国王依旧犹豫着,没有立刻饮下杯中的酒酿。


    安其罗则开始觉得懊悔。


    那么,这一步算是防备错了,埃德温根本就没有打算在递给他的红酒里下任何东西,身居高位的大主教不会做出这样显而易见的局。


    之后就不好说了。他已经被逼到了死处,当然也可以找到借口不喝第二杯酒,但且不说埃德温是否真的动手脚,这样的动作本身就会得到巨大的指摘。


    教廷和王室,王室和教廷。


    思及此处,安其罗也不太介意形象,反正他一向变化莫测,这种无伤大雅的细节不至于真的妨碍什么。他重新从国王手中拿过酒杯,


    “亲爱的弟弟,”


    他话音甜腻,“你可能是吃多了有点恶心,或许这杯酒还是交给我来喝。”


    国王完全搞不清楚情况,晕头晕脑地顺从了他的话。他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王,只不过是权力的傀儡。


    埃德温垂下眼睛,掩盖了深灰色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嘲讽。


    他们的国王陛下当然不至于一开始就这么蠢笨,老国王最终将王位传给他,也是看在他心思纯善,做事又没有大的疏漏这点。


    不过他在坐上王位之后变得越来越容易忘事,浑浑噩噩,最后到了这个地步。


    其中拜谁所赐,不必言明。


    安其罗夺过酒杯,这杯酒重新属于他。短暂的碰杯后,亲王殿下毫不犹豫地将酒液一饮而尽,液体醇厚而顺滑,流进他的身体里,味道正常,至少没有下毒。


    亲王觉得自己合理而完美地解决了这个最容易动手脚的环节。


    在之后,没有宴饮那样的条件,只不过是单纯的演讲,人与人之间站的很远,安其罗也能有意识地控制距离。


    最关键的是,那时候就到了室外,不再有熏香的困扰,魔鬼能够在他身边保卫他的安全。


    他看到了埃德温脸色流露出的那一丝懊悔和失望,这让他感到亢奋不已。主教大人攥紧了自己的酒杯,却没有喝下杯中酒,而是假装为了给国王再倒一杯酒而更换了新的液体。


    或许问题就在埃德温的那杯酒里。


    安其罗这样想。


    而埃德温转过身去。


    一瞬间,那些伪装出的失败情绪犹如潮水般从主教脸色褪去,他的神情漠然,眼神中有一种残忍的坚决之色。


    他松开握着酒杯的手,执着于哪一杯酒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毕竟,答案在他的手掌之中。


    主教的两个指节微微弯曲。一枚纯银十字架,若是被注意到,也完全能辩称是戒指上的装饰,宴会的装束是繁褥的。


    十字架现在是空心的,等待被填满。


    但并非始终如此。


    恶魔之种在没有源头驱动的情况下,会自然而然地飞向最熟悉的地方,比如充满着领主恶魔契约力量的躯体。


    魔种渴望寄生。主教了解它的习性,在无数个埋身书海的夜晚以后,或许比魔鬼还要了解。


    埃德温的血液纯净,抿住嘴唇,不急着咽下酒液,所以魔种无处可去,至少无法回归。


    在那短暂的一瞬间,碰杯的刹那,潘多拉之匣被打开,纯黑色的种子只有可能从亲王敞开的喉咙中流入他的身体,绝对没有一点痕迹。


    现在,就连领主恶魔也不知道魔种换了一个寄居的身体。


    埃德温悄无声息地勾了勾嘴角。


    现在,重头戏才真正开场。


    而他接下来要对付的,是一个真正的魔鬼。


    *


    萨塔在教会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算是消磨时间。


    他最开始径直向埃德温的房间去。这是他的任务之一。


    但领主恶魔很快就失望地发现,主教显然对自己的房间警惕地过了头。三个布满光明徽记的防护阵,阻断了一切黑暗力量的侵入。就算领主恶魔能够对付这些阵法,也要花费非常多的精力。


    主教一定早就有防备之心。


    不过,如此严密的保护,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强大的魔鬼思考了一瞬,启动传讯的魔法,向对面解释了些什么。


    随后,萨塔便离开这里,朝着另一个方向游荡。


    教廷庞大而复杂,按理来说,就算是领主恶魔,在其中游荡也要承担一部分风险。但是,今天是慈善晚宴的日子,就算是外围也有很多平民在庆祝,混入其中并不困难,最精锐的那部分力量也都集中在礼堂中——


    话又说回来,在乎这些做什么?


    魔鬼所畏惧的从来不是人类,而是神明。但是,神已经很少插手人类的事情。


    现如今,他的雇主是踩在人间最高处,生来就是拥有一切的贵族的亲王安其罗,而他们的对手只不过是一个人类,或者说,一个混血魅魔。


    说出这个词简直让萨塔感到可怜了。


    埃德温,他能有什么呢?很多人歧视混血种,是因为他们生来就无法很好地运用两个种族的天赋。


    主教死死地坚持着人类这个身份,就是因为他清楚,他借助人类身份窃取的伪装信仰的力量,要比一只低贱的混血恶魔来的强得多。


    很可惜。


    领主恶魔充满恶意地想。自己的魔种还留在他身上,无时不刻不同化着他。


    那么,只需要捻动手指——


    魔力种子就会爆炸,属于恶魔的气息将会迅速地流过埃德温的血脉。


    安其罗亲王挑选了一个很好的时机,过一小会,埃德温将代表教廷一方在大圣堂进行演讲,众目睽睽之下。


    这个曾经伤过他的人类将会身败名裂,被剥夺所有的力量。


    教廷也会沦为笑柄,失去权威。


    到时候,他就能完成与安其罗的契约。亲王殿下走上人类的最高点,所有的一切都将是囊中之物。对方承诺长期提供给他献祭,大批次新鲜的人类灵魂,弥漫着不情愿的恐惧与惊悸,是魔鬼最喜欢的口味。


    当然,一切背后还有一个小小的阴影。


    那个“主教背后的存在”,成功帮助埃德温克服了之前那次不可思议的难关。在深慎的思考后,安其罗认为他至关重要,但暂时应该构不成什么威胁。


    关于他的作战计划被放在第二个选择里,他基本有把握,搞定了主教就能搞定这个存在。


    萨塔这样思索着,行走着,直到他觉得时候到了。


    契约的力量让他不能够离安其罗亲王太远,此时此刻,他隐约感知到亲王朝他发出请求,让他去往小圣堂外的广场。


    他不用担心迷路。


    所有人都往那里走去。


    埃德温结束了宴饮,所有人都心满意足,虔诚的民众也聚集起来,人们庄严肃穆地窃窃私语,彼此问候着信仰,要来听主教大人的演讲。


    演讲并不必须要有什么具体内容,基本上是老一套,那些虔诚的祷辞,还有对每个人的祝福。教廷的主教必须借助权杖将神的恩典洒向在场的每一个人,如此热烈,如此忠诚,而主教能够施展出的圣光光辉,同时也不容置疑地反映了每一代主教的实力。


    埃德温看上去一点也不紧张。


    他马上就要上台,然而神情依旧是平静的,带有若有若无的微笑,和他主持晨祷时一模一样。这是少有的一视同仁的场合,就连亲王和皇帝也必须站立着,只不过站的更近一些。


    紧张的反而是亲王殿下。他就像是第一次参加仪式那样,不住地左顾右盼,天蓝色的眼睛看上一览无遗,实际上敏锐地转动着。


    直到感知到强大的魔鬼越来越近了,他才稍微放下心来。


    与此同时,一种彻底的欲望席卷上亲王的心脏,他第一次感到成功就在如此接近的地方。那双惯会伪装的眼睛终于第一次流露出了阴暗的,恶毒的痕迹。


    亲王站在第一排,能清晰看见他神色的只有埃德温主教。


    不知是因为他没注意到,或者是因为已经早就知晓,主教坦然自若。


    他开始说话,声音像是灰色的铁,沉稳而平静:


    “十分荣幸,在座诸位由于对光明神的信仰聚集在这里,由我将神的旨意传递给我们的兄弟姐妹……”


    第62章 尽如人意


    主教的演讲词很得体, 他语调平稳,目光隐隐流露出悲悯之色,向人群看去。无论身处哪个方向,台下的人都能惊讶地发觉, 主教的视线正在与他们相触。


    唯独人群中的魔鬼知道, 埃德温唯一注意的是它。


    就像是一只鹰盯住了他的猎物。


    萨塔走进广场, 宴饮结束的很早, 为主教在广场上的演讲预留了时间,此时,玫瑰色的晚霞将轻柔的辉光铺洒在教会的石阶上。在它的双足踏上厚重的石板那一刻,主教就微微抬起眼睛, 与它相撞,然而丝毫不退却。


    脚下的石板微微灼烫, 从恶魔的四周,无数无形的“丝线”以光明魔法为核心,朝魔鬼席卷而来。


    常人看不到魔鬼, 埃德温一定用了什么手段。


    它双手发力,手指间跳跃的火焰将四周悄无声息逼近以缠绕住它的丝线烧尽。丝线又轻又韧, 并非实体,源自于预先布置好的陷阱。当被来自地狱的烈火烧毁后, 破碎的“丝线”化为灰烬,轻飘飘地粘在恶魔的身上与脚边。


    萨塔忽然感觉不好。


    他意识到自己被洒上灰烬的双脚牢牢地桎梏在了地面上,就像被锁上无形的枷锁。


    主教显然花费了巨大的力量来制作这个陷阱, 就在此时,这个陷阱也在耗费着他的力量,光明的魔力源源不断地注入着,他的面容似乎苍白了一点。


    就算如此, 法阵的缺点也是致命的。


    非常坚固,同时也非常脆弱,最多只能维持五分钟。


    同时,魔鬼的其他行动并不受妨碍。


    在一瞬间的动摇后,萨塔开始觉得不过如此。


    难道主教认为将它的双脚定在某个地方短短的时间就足以阻止他的动作吗?它站在破碎一地的“丝线”之中,朝埃德温露出了恶意的笑容,黑色的指甲尖锐,皮肤就像粗糙的树皮。那是纯粹属于猛兽的目光。


    他们彼此打量着对方,这算是第一次。


    埃德温从领主恶魔的视线中读到了轻蔑,那双烈火般烧着的瞳孔裂出对人类的轻视和不屑一顾,目光犹如沾着毒汁的棘刺,可以称之为恐怖。


    主教没有停止发言,灰色的瞳孔像是浓重的雾,就连魔鬼也看不出他的情绪。直到一个段落结束他稍微停顿一下再发言的间隙,才露出很轻的微笑:


    “故而我们的神降下旨意,”他说,“赐下恩佑来牧养祂的羊群,同时赐予我们驱除不洁净的力量。唯有归顺,才是正道。”


    高台上居高临下发言的人类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洁。


    就连萨塔也忍不住想,若是以虔诚排列人名,埃德温恐怕位居最后一个。他甚至比自己的结契者安其罗还更贪婪傲慢,手中沾满鲜血,丝毫没有悔意。极端的个人主义者,所谓的信仰只不过是叫人笑掉大牙的妄语。


    魔鬼的手灼热起来,现在正是时候。


    他不是以为自己能够掌握一切吗?无论是因为安其罗的请求还是因为自己报仇的欲望,无论是针对脆弱的人类之躯还是肮脏的混血恶魔,自己将要证明,绝对的力量是不容许冒犯的。


    就在此时,就在这里,揭晓埃德温的真面目。


    *


    打破人群肃穆的宁静的是一声尖叫。


    尖叫声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惊悸,声音的主人粗重的喘息声狼狈不堪地从拥挤广场的某一处传来,或者说,是演说台的方向。所有人都清楚地听见了类似于猛兽的喘息声。


    参加仪典的客人们不知情况,却依旧互相推搡着后退,直到看见广场周围严正以待的圣骑士,才感到一点宽慰。而那些骑士则是纷纷朝着声音传来的位置靠近,他们的脸色铁青,写满了震惊——经验丰富的他们从燃烧的火焰中读出了恶魔的征兆。


    在那几秒钟,没有人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演说台被硫磺般的浓烟掩盖,有什么东西在烟雾中翻滚着,说不清楚。


    人群逃跑时从萨塔身边经过,而他一瞬不眨地盯着演讲台的方向。


    就在刚才,它做了那个手势。


    他让属于自己的那枚恶魔种子在埃德温体内破碎,理应如此,这么多日子过去后,魔种必然已经深深扎根,埃德温会在这一刻强有力地被扭转成一只恶魔,浑身都是罪恶的气息。


    演讲台处爆发的硫磺气息和哀嚎,就是最好的证据。


    但是,隐约有什么东西不对劲,比如他脚下的尘埃,还发挥着困住他的作用。


    魔鬼潜意识中忽然警笛大作。


    一部分的它告诉自己必须尽快逃离,另一部分的它则深知逃脱的无济于事,它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种不详预感的根底,巨大的破碎感就从灵魂深处席卷而来,将它的大部分力量击碎。


    怎么可能?


    力量在不住流失,灵魂似乎裂开了一个无底洞。


    魔鬼惊恐地捂住胸口,一动不动。而此时,脚下的束缚仿佛有千钧重,让他根本挣脱不开。不再是五分钟的临时咒术,五个小时,或者五天,因为它现在情况实在糟糕。


    然后,浓烟在一霎那忽然散去。


    圣洁的光芒刺破了涌动的邪恶,年轻的主教手持权杖,站立在高台之上,恍如神明,圣光源于他的力量,教廷大主教的冠冕在埃德温手中闪闪发光。所有的一切重新被赋予了秩序,他身上有一种让人们平静信服的力量。


    埃德温举手投足都很冷静。他平静地俯下身去,用神圣的力量制服了在地上翻滚的那个人影。直到人影彻底无法动弹,人们才看清了他的脸——


    一张布满狰狞的血红色魔纹的脸,依稀能辨认出那双婴儿蓝的眼睛。安其罗亲王躺在地上嗬嗬地喘息着,他看上去状态差的要命,可怕的纹路似乎在吸食他的生命。他左手手臂尤其可怖,从被撑的近乎透明的皮肤下,能清晰地看出某种黑色的东西似乎在游走着,划破了他的血管,要从这具肉体凡胎中挣脱。


    主教非常迅速地对他使用了一个净化术。


    明亮的光芒刚刚落在安其罗的皮肤上,就烫出硕大的水泡。


    但不管怎么说,光明的力量还是起到了和他体内的黑暗相互抗衡的作用。他痛苦地低呼着,绝望地感受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流失。亲王殿下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走向死亡,他看见了死神,巨大的阴影已经覆盖在了他的头上。


    而死亡是他这类人最惧怕的东西。


    “救……我。”


    安其罗甚至竭尽全力抬起手指向埃德温呼救,看着亲王狼狈的样子,年轻的主教脸上弥漫着关切之色,明亮的光辉进一步温和地笼罩住他。可安其罗却清晰地意识到光明的力量悄无声息地从他体内撤去,徒留下虚无的黑暗无限地蔓延。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如此突如其来地迎来终结?


    他的野心,他的伟业,他吞并一切的理想,难道就这样投入深不见底的深井之中?


    亲王殿下极力扭过身子,看向人群。他试图感应和自己签订契约的恶魔,对他的缺席忽然感到惊奇不已。但他就要死了。此时,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名声和隐瞒,用尽最后的力气尖声朝着模糊的人影嘶喊了一声:


    “萨塔!”


    最后的呼救……但是没有任何回应。


    *


    魔鬼此时已经明白了一切,在看到安其罗这副模样之后。


    若是魔种在混血恶魔体内爆炸,会在一瞬间迅速强烈地激发他的血脉。


    那么,若是在人类体内爆炸呢?


    人类的身体无法承受魔力,魔力会一寸寸割断人类的经脉,最终只剩下死路一条。


    安其罗亲王的死能够直接归因于他的行动。而那个契约——


    魔鬼此时无比悔恨自己和安其罗亲王所订立的契约,契约要求双方绝对不能够互相伤害,否则必受强烈的反噬。事实上,契约同时阻止他们起彼此伤害的念头,唯一的漏洞就是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动手。


    近乎将对方致死。之所以说近乎,仅仅是因为安其罗此时还被埃德温吊着一条命。


    反噬如今已经应在他身上。


    他亲手造就了他如今的伤口。


    强大的领主恶魔被灵魂契约所伤,在一瞬间,几乎折损了大半的力量。剩下大半的力量应付普通人类绰绰有余,但他此时位于人类都城中心的教廷,埃德温就在他前面不远处,这个人类所拥有的能力,足以置他于绝地。


    尽管他对为何魔种会忽然转移到亲王体内一无所知,但这并不妨碍他眼前发黑,对此时骤然逆转的形势感到发自内心的绝望。


    魔鬼听见安其罗在呼救,已经失去了理智,在大庭广众下念出了他的名字,简直是为敌人送上刀刃。


    他几乎想要冲上去捂住这个大逆不道的人类的嘴。


    当然,他双脚生了根般,只能站立在原地。


    埃德温很好地收敛住了眼底的嘲讽,唯独只有最靠近他的安其罗才能将主教灰色瞳孔中的所有情绪尽收眼底,那是冰冷又滚烫的傲慢,将所有一切都收入囊中,就像是那一切是他理所应当得到的。


    “你……”


    看到他游刃有余的神情,安其罗亲王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明白所有的挣扎已经失去意义,而此时的情形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开始后悔,走马灯般的生命从他面前掠过,他的贪欲还没有得到满足,那些未竟的事业,还没来的及启动的计划,他曾经以为自己接近胜利。


    埃德温面上带着哀戚之色,向着围观的人群摇了摇头。


    意思是,安其罗没救了。没有人质疑他的判断,亲王看上去彻彻底底被邪恶的力量击垮了,他的身体比他的意志先一步崩塌,浅蓝色的眼睛溢满泪水,或许是在为他一生的罪恶忏悔吧,按照惯例,埃德温主教俯下身倾听死者最后的遗言。


    “告诉我吧,”


    主教抚摸着脖颈上那串玫瑰念珠,


    “你有什么无法放下的事情吗,或者是值得忏悔的事情,这是最后的机会,只要你真心发愿,神会原谅你的罪过。”


    安其罗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呼唤萨塔用光了他最后一点生机,他虚弱地倒在地上,耳边是身边的人群发出的惊恐而无法辨明的议论声。


    只有埃德温能听见他的话语:


    “我后悔……”几乎是一字一顿,亲王殿下说出了他遗留在人世最后的话,


    “我后悔没有在十年前杀死你。”


    主教的唇边终于挂上了一点似有若无的微笑,他站起身,而安其罗的身体在他脚下开始一点一点变冷。他向大众宣布,以神的使者的名义:“他悔过了。”


    *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迅捷如雷霆。人们充满敬畏地看着高台上的主教,他权杖发出的光芒比他以前的任何一任还要明亮。


    埃德温吩咐所有的人在原地站好,圣骑士守住广场的四周,他的言语有着无法忽视的权威,所有人无声而迅速地听从了他的命令。


    主教说:恐怕恶魔还在我们身边。


    他这样说时感到了一点微妙的讽刺,但对他来说是正面意义。人类与魅魔的孩子充当光明的话事人,在人群中穿行着,所经之处,所有人都驯顺地低下了头颅,听着他硬质的皮靴在石砖上轻轻叩击发出的声响。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被一种奇异的魔力所摄住。这种力量或许是信任的扭曲版本。


    甚至没有人担心。


    发生的一切太过于可怖,这个国家最位高权重的亲王殿下就在上一秒钟横死,而此时此刻,人群犹如羔羊,下意识地跟从牧者,相信着他能够带领他们度过难关。


    甚至没有人担心埃德温做不到,就算人们对敌人的可怖有着隐约的预感。


    埃德温的脚步声一顿,他停下了。


    随着他抬起的右手,就连空气都仿佛因为高温而滚烫地开始扭曲。起先是魔鬼的双足,传说恶魔都有着羊蹄,可惜穿着华贵的靴子而无法看见;然后是庞大的身躯,皮肤粗糙,眼睛犹如火炬,来自地狱的烈火熊熊燃烧在萨塔的眼中;最后是那双尖而弯曲的大角。


    周围的人如此惊恐,他们无法想象恶魔就在如此近的地方。


    他们情不自禁开始后退,差点要发生骚乱,如果不是埃德温及时制止。随着权杖触及地面,无数微小的光丝从那一点处蔓延开来,渐次显露。


    魔鬼的面容如此狰狞,他看着眼前的主教,怒火几乎要满溢出来,但脚踝边耀眼的尘埃就像是锁链,将萨塔死死地束缚在原地。他双手撑出火焰,硫磺般难闻的气味蔓延开来,致命的杀招有的朝埃德温打去,有的则朝向四周无辜的群众。


    所有的攻击都被光明主教挡下。


    “认罪吧。”


    他神情肃穆,人类的身躯和面前庞大的魔鬼相比,显得如此渺小。圣光锁住了魔鬼的双手,然后是脖颈,穿透了它的琵琶骨,将它钉在教会的广场上,就像是被钉在木板上的昆虫。


    人们看着埃德温,就像是看着唯一的救主。


    就连一旁的圣骑士也几乎不敢呼吸,直到埃德温示意,才敢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押住魔鬼。然而魔鬼此时安全而无害,无法再伤害任何一个人。


    “主教,”它的鼻子喷着愤怒的蒸汽,萨塔极力挣扎着,无法相信自己真的落入了一个人类的陷阱,甚至不是真正的人类,


    “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触怒一个领主恶魔,我的报复你甚至无法想象——”


    埃德温甚至没有回应他,主教灰色的眼睛犹如一场风暴的中心,周围的一切疯狂地旋转着,所有的秩序都被重新洗牌,而他站在暴风眼中,不被任何事物困扰。


    “恶魔,”他安静地说,“除了你罪恶的本身,你还将因为谋杀安其罗亲王被治罪。”


    足够多的证据能证明这件事,比如安其罗亲王尸体中那些黑色的碎片,魔力波动与魔鬼完全相仿;在亲王的宅邸也一定能搜出他和恶魔来往的证据,就算安其罗将所有的证据烧毁也全无意义,埃德温说有就是有。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有条不紊地在他的安排下进行。


    萨塔显然也清楚这一点,恶魔狂怒着,以至于忽然开始情绪癫狂地大笑,


    “你以为你算计了一切,对吗?”


    它尖声道,“你会遭到报应的,主教,就算我的话语此时不会被任何人相信,你的血管里流淌着肮脏的血脉,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窃取来的,你终将无法如愿。我不信你全无弱点。”


    埃德温并不在意这些诅咒。


    他经常被诅咒,就算对方是领主恶魔,也没什么值得稀奇的。


    萨塔马上就要被锁进教会的牢房,在那里没有他所习惯的幽暗和潮湿,到处都是光明,灼热的光明,对恶魔百分百有效。


    人们是如此敬畏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一切,直到恶魔被拖行而下,而主教彬彬有礼地为方才的乱象道歉,许诺教会将会彻查此事,并且重新给受惊的羔羊们赐福。


    有些智慧的人看埃德温的眼神更加复杂。


    安其罗亲王死去,新时代的钟声敲响,高高在上的主教年轻如一柄新的匕首,老教皇的死亡简直是必然。这个年轻人不能用前途无量来形容,前途无量显得太轻浮,事实上,他将握在手上的权柄几乎代表着整个人类世界,也就是大陆的一半。


    权力如今握在他手上,就像他手中那支漂亮的红宝石权杖。


    他将会得到前所未有的一切,几乎只要再走几步路就好,只要他不做明显的自断前途的事情,金色的地毯就在他脚下铺开到尽头。大概今晚,试图拜访埃德温的贵族就会踏破教廷的门槛。


    ——而他们大部分甚至不会被允许进入。


    *


    埃德温的眼睛看不出情绪。他有这样一双灰色的眼睛,深浅都如迷雾。他知道自己不能够表露,因为表露情绪会让人们猜到你的弱点。


    他成功了。


    火焰在灰雾下燃烧,他一步步走上白塔的台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得偿所愿,大概就是这样,所有的筹划都有了结果,就像所有的野心终于被妥善地安置。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站到最后的只会是他。


    埃德温的脚步愈发轻快,即使旁人无法听出细微的差别。他开始容许自己想那些早就满溢出来的愿望,他第一次如此满怀期待,欣喜若狂,所有的一切终于被他攥住,这条路他站在终点,审视着所有倒在台阶之下的尸体,充满血腥意味地微笑。


    而道路的尽头。埃德温站在房门前,忍不住流露出笑意,他勾起嘴角,想到塔尔说过喜欢他这样笑,真心实意,就像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道路的尽头,他并非孤身一人。


    塔尔。他伸手触及门板,门板坚硬而沉默。塔尔,他将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的脆响。塔尔,他转动门把手,门把手发出熟悉的机关运作的声音。塔尔,他所布置的法阵完好无损,坚固非常,没有一刻怠惰地在运作着,无休无止,守护着他最大的财宝。


    埃德温第一次这么想把此时的这份心情传达给另一个人。就像是终于要见到心上人的年轻人那样,他一瞬间变得生涩又雀跃。


    他想要告诉塔尔他成功了,取得了如此不可思议的成就,他知道恶魔会笑着夸奖他得偿所愿的愿望,就算他时常猜错塔尔的喜好,但恶魔一向对他的成功特别感兴趣。


    他七岁的时候,教区主教说:这个孩子死不足惜。


    而塔尔告诉他: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类。


    就算未来的人生中他将会听到无数这样的话,埃德温告诉自己,不许假装这是一样的,那句话比金子还重,它给了你活下去而不至于破碎的意义。


    他做到了。


    早晨的拥抱不够正式,亲吻也因为要赶时间而不得不匆匆结束。那都是他想要的东西。


    塔尔会将这些东西作为奖励送给他吗?


    或者更好,因为塔尔总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一点。


    埃德温满怀期待地推开门。不需要再伪装了,他灰色的眼睛终于柔软下来,就像是湿漉漉的绸缎。室内有一点昏暗,他下意识寻找着那双石榴红色的眼睛。


    第一遍,没有找到。


    或许恶魔在休息。


    埃德温走向盖着深紫色帷帐的床榻,他掀开那些毛茸茸的天鹅绒,床榻很整洁,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这里也没有,恶魔并不在这里。


    “塔尔?”


    主教呼唤了一声,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的声音已经微微在颤抖。


    或许塔尔在恶作剧。恶魔总喜欢这样,或许他只是躲在房间的某个角落。埃德温查看了床底、柜子和窗帘。然而,一切探索都以空空如也为终点,所有的一切沉默又冰冷。


    沉默又冰冷,所有的呼唤都没有回音。


    直到埃德温忽然意识到他的双手颤抖,站在桌边的橱柜前。


    那是最后的橱柜。


    花梨木的柜门紧闭,他几次伸手,都无法成功推开柜门,那是最后能够藏起一只恶魔的地方。


    “塔尔……”


    埃德温闭上眼睛,他从来没有如此怯懦。要坚硬,要冷漠,不能够害怕。他抿住嘴唇,用力一拉柜门。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难道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就开始自欺欺人吗?主教一点一点弯曲膝盖,用手撑着柜子的顶部,坚硬的木材紧紧地抵在他的胸口。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只有这样他才能维持住自己的平衡。


    他早就发现了,就在进入房间的那一秒钟,只不过,他在假装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没有了。


    室内没有玫瑰的味道,一点儿也没有,恶魔身上的气息,每一天都在这间房间弥漫着的玫瑰香气。


    如果发生了什么,这毫无疑问昭示着,一切已经太晚了。


    埃德温接近茫然地僵在原地,他置身于一片平淡的、没有气味的空气中,室内空旷而安静,他熟悉这种安静,因为他曾经与这种安静独处了十几年,但是,现在这种安静让他感到极度的陌生。


    他甚至感知不出自己的情绪。


    ……他只是不能动弹,不能思考,不能发问,仅此而已。


    而塔尔不在这里。


    绝对不在。


    第63章 深灰海雾


    铺天盖地的白色。


    塔尔红色的瞳孔如玻璃珠般稍微转动了一下, 于是牢房中的一切便尽收眼底。不得不说,教廷就算过了千年也没什么创意,这里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是修士的苦修间, 或者说这两者根本没有什么可供区分的特性。


    他的双手被秘银锻造的链环锁在身后, 链环内部的尖刺深深地扎入了恶魔的皮肤。在视觉效果上简直算得上惊心动魄, 一部分深黑色的血液已经干涸, 另外一部分随着他的动作还在新鲜地流淌而出,仅仅是看着就觉得痛的要命。


    看守的人谨慎地盯着恶魔的一举一动。


    然而塔尔根本算是一动不动。从被抓捕开始,恶魔没有对他们说任何一句话。他安静地坐在室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黑如浓墨的长发挡住面孔, 同时遮蔽了他的眼神。


    他是否在想着些什么亵渎神明的诡计?抑或他正在思考怎样挣脱不可能逃脱的牢笼?


    ……在垂落的发丝之下。


    神明的眸色转深,猩红一点点漫上他的眼睛。身体上的疼痛对他来说微不足道, 而他此时此刻正以一模一样的姿势坐在教廷的牢房之中,无法向外界传递一句话,被剥夺了反抗的力量——至少表面如此, 然后,命运走向深不可测的黑暗。


    仅仅只需要动动指尖, 就能摧毁眼前的一切。


    塔尔尖锐的指甲没有一毫厘的颤动,这是一幕戏台,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帷幕还没有拉开。而他所扮演的并非神明,绝非神明。


    他所扮演的是恶魔吗?


    不, 恶魔的面目同样是模糊的,故事仅仅需要一个被拯救者。


    他想:真是没有新意的剧本。


    *


    时间往回倒推几个时辰,那时候萨塔还在门外徘徊。


    但强大的魔鬼也拿主教费尽心思设置的法阵毫无办法。于是他转身离去,但在离去之前, 他给另外什么人传达了一个讯号。恶魔清楚地窃听到了一切,对于神来说毫不费力。


    塔尔坐在门的这一头,房间里安静又安全。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他猜到终究有这样一天。迟滞的进度让投身于光明神的圣子终于下定决心,针对塔克修斯的计划重新启动。好在恶魔此时弱小又一无所知,唯独藏匿和逃跑的技术值得警惕。


    还有将他像是一件珍宝那样牢牢锁住的埃德温。


    他猜到会有这一天,现在想想,今天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教会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慈善晚宴那一侧,埃德温会离开房间一段时间,比其他日子要长一些。


    诺亚不蠢,他做了审慎的计划,有绝对不会失手的理由。


    恶魔擅长藏匿,但诺亚的系统能够精准地定位他的所在,让他绝对无法脱身。


    恶魔实力欠缺,若是正面迎击,实力强大的圣殿骑士完全能够能制服他。


    还有最后的、最后的阻碍。


    主教的实力高于神殿中所有人,他布置的防御甚至能够挡住势不可当的魔鬼。恶魔在其中很安全,就像保存于封口匣中的珍珠。


    但是……


    埃德温布置的法阵有一个致命的缺憾,那就是法阵以光明为本源。


    光明之力源于神从指缝漏下的恩典,而圣子向光明神撒娇卖痴,讨要宠爱,最终得到了神赐福的珠串,所有以光明力量为基础的魔法在他手中,都将不堪一击。


    面容绝美的圣子习惯在幕后蛰伏,这一次他依旧没有亲自动手。在他的手边,圣殿的骑士长痴迷地注视着他,眼中满是爱意,无论对方说什么,恐怕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实行。


    他穿着白银般闪闪发亮的靴子,踏上了白塔的台阶。


    而塔尔提前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


    就算很接近了,恶魔依旧坐在原地,出神地思索着些什么。在他身旁,黑书急切地扇动着书页,字迹纷纷乱乱,就像雪花一样飘落,世界意识在提醒黑暗神做出正确的选择——圣子终于将筹码再度押在了年轻的恶魔身上,这意味着塔克修斯终于能完成他已经缺席很久的任务。


    接近他,才有揭穿他,摧毁他的条件。


    “你在担心什么?”


    神明终于抬起猩红色的眸子,睨了它一眼。他把玩着手中的红宝石发带,发带刚刚从他柔软的黑色长发中取下,今天早晨主教亲手将它系上,


    “我暂时没打算毁约。圣子不是已经布置好了舞台吗?就由我把帷幕揭开。”


    黑书终于消停了一点。


    神明有一点犹豫,有一点留恋,就算他嘴上并不承认,但这确实地表现在了他的行动上。他隐没姓名踏入时间洪流,是为了解决气运之子和系统的事情,现在没有不抽身而去的理由。


    所以世界意识不理解他此时的沉默,塔克修斯是神,神冷漠傲慢,高高在上,他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做下什么决定,否则就会暴露。


    然后它确认性地排开浓墨重彩的颜色,


    “他们待会将进入房间捕获你,作为塔尔,你理应没有反抗的能力。”


    脚步声接近于无,圣骑士注意不惊动他将要捕获的魔鬼,但屋内的恶魔已经将一切清清楚楚地收入耳中。


    他最后摩梭了一下红宝石发带,随后将发带藏在手中。这是神明的力量,所以不管诺亚准备的是什么,都无法将它从塔尔身上搜出来。


    然后,在世界意识做出反应之前,塔克修斯走向房间的门,就这样轻易地踏过了那几个防御法阵,走到了外面的走廊之中。恶魔微微侧着头,凝视着骑士将要到来的方向。


    背后的房间里传来书页的扑扇声。


    神明稍微勾了一下嘴角。他知道作为一只对行动毫不知情的恶魔,一只与主教订立了秘密契约的恶魔,不应该提前离开房间,甚至没有离开房间的能力。


    但是——


    埃德温。


    主教今天将要得到他苦苦盼望的一切,塔尔对毁掉这一切并无兴趣,他知道对方为此付出了多少不可言说的艰辛与努力。


    他应当得到这一切。


    发现了主教房间里驯养的恶魔,这听起来能作为指控埃德温的确凿而不容置疑的证据。


    所以神保护了他。


    他解下了发带,这样就不会有人认出那块明亮的红宝石和前一段时间上供给埃德温的宝石有多么相似;他离开了主教的房间,仅仅是这样可以很多种解释,虽然冒着暴露的风险动用了神明的力量,但至少埃德温在这件事上不会收获无法洗清的嫌疑;他将会宣称他和埃德温并没有联系,如果有必要,或许切断他们的契约。


    他带着纵容做了这些事情,刻意忽略了思考埃德温发现他失踪后会有怎样的心情。


    和人类相处的这些时日说到底只是一场轻飘飘的梦境。神明容易感到厌烦,无数次试图下定决心抽身而去,但不知为何,他总是一次次纵容自己留下的一点愿望,哪怕这种愿望微乎其微。


    人类总是让他心软。在埃德温向上攀升的路上充满危险,他时常容易破碎,塔克修斯为自己的停留找到了理由。不过,他现在得到了他所想要的一切,权势将铸就保护他的盔甲,牢牢地藏起野心家的心脏。


    或许这是一个良机。


    而埃德温总是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


    埃德温走出房间时,一切情绪都被他硬生生地敲碎,揉进骨头,在他的体内制造出血淋淋的伤口。但他没有表情,比平常的他还要冷漠,世界上所有的情绪在他眼中也像是会化为尘埃。


    直到走到白塔阶梯的尽头,他才抬起眼睛。


    好在没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


    那双灰色的眸子中有些无法触碰的情绪,连埃德温自己也不行,他只是暂时将这些情绪搁置在一旁,假装它们不需要得到处理。


    他现在非常……


    他很正常。和所有时候一样,埃德温走过一个转角,教会肃穆的白色建筑物投下巨大的阴影,阴影将他整个人浸在其中。他走过教廷的玫瑰花圃,红色像是蔓延的火焰,刺痛了他的眼睛,在他眼中留下一点茫然。


    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手指死死地陷进皮肉。


    疼痛能够给予他苦涩的清醒,他现在被巨大的矛盾撕裂了,矛盾的想法在他脑海中乱七八糟地涌动着。他需要清醒,清醒能够给他能力去妥善地将事情一件件处理清楚,然后,事情可能会变好,或许这一切只是一个误会,一个可以解决的问题——


    但是清醒同样告诉他,就像是盘旋在头顶的阴影。这是一种直觉,但并不含混,就像是鹰冲着一个方向冲下去,直到自己必将捉到兔子那样的直接,有种理性主义的冷酷和分明。


    这种直觉告诉他,一切都不会变好。


    他才刚刚出门不久,然后他忽然开始想到归程。


    这次房间里没有人在等他回去。


    他很正常,此时并非思考这一切的时候。没有任何时候适合,但至少不是现在。埃德温顺着大圣堂右边的通道向前走,石板明亮干净,几乎一尘不染。路过的信徒看见他会恭顺地低下头颅,向他行礼。几乎所有人都将敬畏他,因为他手中握的东西比任何人都多。


    ……但是没有人在等他回去。埃德温开始觉得自己或许病了,他现在又冷又热,缺乏对外界的感知。塔尔总会给他泡一杯滚烫的茶叶,然后有点责怪地抱紧他。为了这个他每次都要拖上一会才用光明魔法治愈自己。


    最后一个转角。


    眼前的建筑物巍峨而庄严,象牙白的檐角闪闪发亮,雕有繁缛复杂的花纹。


    埃德温走到大门前,伸手敲了敲门,就像他曾经做过无数次那样。


    他听到了一声“请进”。


    *


    在埃德温大主教房间门前的走廊上发现了恶魔的踪迹。


    这个消息随着恶魔的引颈受戮迅速地向上传播,又因为太过于敏感而绕过了事件的主人公,直接递交到了教皇面前。


    大概就在安其罗亲王的死讯递交上来后的一刻钟。


    那位银发苍苍的老人凝视着前来传信的人,沉默了很久,接踵而至的消息显然让这个已经决心尽可能远离争端的人感到不安。但他的身份让他不可能置身事外,


    “派人请大主教过来一趟。”


    他最终这样说,头上的冠冕闪闪发亮,稳定非常。


    所以就是现在。


    教会陛下再一次谨慎地、毫无遗漏地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继承人。埃德温身上挑不出什么毛病,这个年轻人有着最无懈可击的能力,或许他生来就注定成为一个非凡的领导者。当他抽取塔罗牌时,神分配给他的牌面不是教皇,而是皇帝。


    他灰色的双眸简直不像是人世间存在的任何材料所打造的。


    在他处理教会事务时,这双眼睛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在他面前虔诚地低下驯顺的头颅,甚至还要敬畏地轻声夸赞他的虔诚;而埃德温能够让这双眼睛显得如此冷漠,无机质的瞳孔几乎不会转动。


    这是教皇见过最好的伪装。


    他的敌人会说深灰色的浓雾下掩藏着无数把刀刃,全部都淌着淋漓的鲜血,被这样的目光注视会使人感到不寒而栗。教皇很高兴自己不曾直接与这种眼神对视,因为他对自己的勇气缺乏信心。


    在教皇的目光下,埃德温只是安静地站立着。


    至高无上的老人悄无声息地让叹息声从自己的唇边漏过,因为他意识到就算是此时此刻,眼前的年轻人都不曾露出破绽。他最终还是选择表露自己的友好态度:


    “埃德温,我的孩子,请到我身边来。”


    这并不是他最属意的继承人,不过其他人选都在和主教的竞争中败下阵来,教皇知道他并不是能做选择的人。


    埃德温缄默地走近,但依旧保持着符合礼仪的距离。


    这个世界上真有能够接近他的存在吗?


    空气几乎凝滞住了,这次谈话决定得仓促,似乎不合时宜。教皇在那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何必专门进行提醒呢,主教是他所见过最聪明的人,他只是一个不讨喜的老人,所说的话并无创见,可以预料。


    “我想你已经听说了关于恶魔的事,”老人咳嗽着说,他近来身体越来越不如意。


    “当然,我知道这不是你的过错,可能是意外,或者陷害。我的孩子,我想你无需担心此事,光明神自会做出决断。”


    说到这里几乎就够了。


    教皇在想是否应该就此打住,随后他就能要求侍奉他的神官为他捧上白毛巾和止咳的糖浆,总是咳嗽损伤了他的心力。但在这一次抬头看向埃德温时,老人萎缩的头颅忽然直愣愣地停下了动作。


    这是他唯一一次见到埃德温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不是痛苦,不是仇恨,而是迷茫。他的迷茫像是雾一样轻,很快地从他的眼中掠过,除非像教皇那样饱览过无数人情绪的老人,否则不足以捕获这种情绪。


    怎么可能——


    老人无法掩饰他的震惊。


    埃德温留意到了他的震惊,当然也清楚自己唯一一次情绪的疏漏被老人所窥探。他知道教皇已经有所怀疑,所以才来找他谈话,所以他轻声地、言简意赅地说:


    “那就是我的过错。”


    一瞬间,室内安静得可怕。


    就算是是针掉落在地上,声音也将清晰可辨。教皇还没有从震惊的余韵中脱离出来,老人喃喃地说:


    “天呐,神啊,神啊……”


    随后,他忽然绷紧了面孔,那双已经沉溺在衰老和日复一日中的眼睛重新亮起来,发出可怖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埃德温,说道:


    “你清楚你要做些什么。”


    埃德温没有说话。不,他想要压倒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气势,但主教陌生而锋利的目光还是让他败下阵来。他知道他完全没有看透主教,而埃德温对他的了解已经足以将他制作成昆虫学家的标本。


    于是,教皇一下子放软了语气:


    “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当然,舆论大部分偏向你,再加上恶魔并非捕获在你的房间。但是你明白,安其罗那件事情之后,只有傻子才会和魔鬼扯上关系,现在正是风口浪尖,为了教廷的门面,我相信你知道什么决定是正确的。”


    老人开始绞尽脑汁思考能够使用的知识,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也曾经历几次惊险刺激的场面,啊,牺牲,永恒的牺牲——


    “若你需要,”教皇压低声音,“我这里有解除契约的秘术。”


    他的声音渐渐化为虚无,因为埃德温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可悲的存在,或者一截行将腐朽的木头。


    主教垂下眼睛,他看着自己胸前银质的纽扣,纽扣上雕饰着玫瑰花的纹样:


    “我已经知道了。”


    这是一个保存了很久的秘密。从订立契约的那一天开始,埃德温就命令自己的人去探访解除契约的方法。这是禁咒,但恰好他们遇到了一个活了数千年的精灵,于是第二个星期这个咒语就出现在了埃德温的桌子上。


    他自己都没有想过会这么快。


    但更快的是他改变的心意。他那时还没有动心,却已经下意识想要让恶魔留在身边。


    教皇终于松了一口气。


    埃德温看上去游刃有余,果然,他这把老骨头还是不该管这些闲事。主教完全能够从这起最后的事件中抽身而去,就连恶魔也并没有将他招供出来——当然,就算恶魔说了些什么也无所谓,他本来就是邪恶卑贱的存在。


    教会刚刚在和王室的竞争中取得了胜利,胜利是需要时间来填满的,埃德温这段时间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教廷只剩下一个教皇的备选。


    他会知道该怎么做选择。


    疲惫一阵阵涌上教皇的肩头,老人被无法抵挡的倦怠感击碎了。他允许埃德温离开,年轻的主教脚步轻捷而坚定,最后那一眼是深灰色的,深灰色足以掩盖所有东西。


    埃德温推开门,走了出来。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应该回去。回到他的房间。房间冰冷而安静,像是他生命中大部分时候看到的房间的样子。


    四下无人,教皇的门前静悄悄的,他们的谈话是秘密的,所以没有人被允许靠近。


    主教抬起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但是动作让他很熟悉。此时阳光正好,明媚耀眼的光芒铺在地上,像是金子,所有的情绪都在阳光下无处躲藏。


    指尖传来柔软潮湿的触感。


    埃德温碰到了自己的眼睛,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在流泪,大概是因为阳光太刺激了。所有的泪水没有来得及流出眼眶,就被他的指尖接纳,湿漉漉的痕迹。


    这不算是彻底的流泪。他不是在哭。


    他……


    他想到恶魔从后面覆盖住他的眼睛,而他眼中湿漉漉的海雾曾经弄湿了塔尔的手。塔尔勾起嘴角告诉他,你在哭,你需要一个拥抱。这些想法让他感到惶恐,他还没来得及做决定,任何决定,却像是已经做了决定。


    而他终究要做下决定。


    第64章 最后期限


    晨祷结束后, 埃德温独自走回白塔上的房间。


    他的脚步很轻,就好像害怕惊动什么,主教一级级数着台阶的数量,直到他意识到没有台阶再走, 他站在了那扇门前。


    门口的防御法阵并没有撤掉, 或许是因为他花了很多功夫所以撤掉浪费, 或许是因为他现在不能够触碰所有和塔尔有关的东西。


    埃德温垂着眼睛, 他安静地关上房间的门,有意避开所有一切——太多能让他想起什么的存在了,塔尔总是坐在书桌边上,双腿悬空;塔尔在床上伸手触碰他, 眼睛明亮如宝石;塔尔藏在衣柜里,后来衣服都有散不掉的玫瑰味。他低下视线, 又看见那块地毯。


    有很多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地毯是他们认识不久时换的,因为房间里恰好有具尸体,而埃德温正在尝试和新室友至少保持良好联系。他们一起挑了颜色, 埃德温觉得颜色太亮了,而塔尔觉得还是有点暗, 但最后恶魔勉强表示了同意。


    适应新地毯花了一些时间,适应恶魔留在身边比那还要久。


    而失去的代价比它们都高。


    埃德温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他点亮了房间的灯, 灯光将所有的一切都映照在眼前,在塔尔来到这里之前,主教一个人住这个房间, 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现在它显得又大又空旷,犹如空洞的墓床,其中摆满了随葬的物品。


    就连物品也是有寿命的。


    玫瑰花凋谢了。埃德温看见了玫瑰,这朵玫瑰一点点从盛放走向凋零, 没有恶魔,就没有人来维系它的鲜活,它现在完全枯萎,即将开始腐烂,根茎已经发黑,花瓣掉落了一半。


    主教知道自己应该将它扔掉,或许换一朵,但他始终没有这么做。


    ……这一天是失去塔尔的第五天。


    教会的审讯仪式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恶魔将要受到审判,这并不是一个困难的过程,若不是发现的位置特殊,处置一只低阶恶魔实在没必要像这样大动干戈。


    不过,就算这样,结局也已经写定,塔尔预计在流程进行的第七天被处死,众目睽睽之下,就在教廷的广场上,那里有着烧死邪恶生物的牢笼。


    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时间还是太短了。


    情况很敏感,教廷里出现了一只恶魔,这个消息被迅速地放了出去。人们对此感到惊奇,充满关心,就算恶魔本身并没有威胁也一样,教会必须妥善处置这个情况。


    若他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就不能够插手过多。权力有时会变成枷锁,似乎有另外一股势力,这股势力对他并无恶意,针对的仅仅是恶魔而已,下定决心要将塔尔隔绝起来,然后杀死。


    时间太短了。


    埃德温不相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做不到的。他没有一刻放弃,尽可能利用手中的势力来寻找解局的方法,直到这一天的深夜。烛火在他身边跳动着,他从书页中抬起头,觉得头脑昏沉,但尖锐的思考的疼痛让他无法做出任何决定,也无法得到休息。


    主教下意识喊了一声“塔尔”。


    就像是玻璃终于破碎,埃德温浅灰色的瞳孔忽然被惶恐和迷茫填满,他感到巨大的不详爬上脊梁,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从远处看,主教仍旧坐在椅子上,只是似乎疲惫了,所以很缓慢地垂下了头。


    他知道一切不可能被挽回。


    如果说之前还能一直回避这个问题,那么现在是时候做下决定了。


    你要救他,还是要放弃他?你甘心把这么多年追逐的权势只当作是尘埃,还是遵从每一个伟大掌权人的道路,把牺牲作为自己走向高位的最后一步?


    念头是颤抖着的,埃德温想起塔尔在酒馆眨了眨眼睛,递给他蜂蜜酒,告诉他“你不够贪心”。那时候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可以将所有东西牢牢攥在掌心。


    但是,世界并不是如此运行,你总是只能二中择一。


    他必须认清,人类的能力是有极限的。


    那一霎那,所有被压抑的情绪都像是潮水一样涌入,埃德温几乎溺死在情绪构成的深海中。他双手撑在桌上,脸低低的,和落在桌面上的影子融为一体。


    但他的头脑仍旧锋利而一刻不停地思考着,违背他本人的意愿,在这种时候仍旧做理性的决定。


    放弃他吧。


    你不能被毁掉。


    放弃恶魔,不会有任何阻碍。他知晓解除契约的方法,就算不用,恶魔的死亡并不是他直接导致,他或许也能瞒下契约造成的伤势。圣殿骑士告诉他恶魔并没有招供任何话语,所以塔尔显然不打算把一切都说出来——


    他知道这个念头是如此锋利地割裂了他的心脏,但他此时只能选择忽略它继续想下去。


    他不可能放弃现在手中的一切,从童年就开始了,每走一步,埃德温都会牢牢攥紧手中的一切。他走上至高点的道路由他一次次残忍地摧毁别人或者摧毁自己而构成。


    他手上必须有刀刃,这样才能让他安心。


    而背叛教廷毫无疑问会让他失去一切,不仅仅是至高无上的权势和声名,还有他所有的力量,因为这力量由光明神藉由信仰提供,收走它轻而易举。


    他将会声名狼藉、一无所有,就算侥幸能够免于死亡,也将踏上颠沛的逃亡之路。


    诗人赞颂爱情,认为在爱情的黄金面前,权力就像是尘土一样。但诗人从未拥有过权力。


    对于埃德温来说,野心是组成他的骨骼和血肉,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抽去他大主教的地位,就像是抽去他的肋骨,他无法在那种前提下继续活着。


    “我……”埃德温让自己冷酷起来,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决定,只剩下最后一天了,“我应该放弃他。”


    一边是低阶恶魔,一边是尊崇无上的教皇之位。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主教这样告诉自己,他伸手触摸自己的眼睛,没有泪水,就像一口干涸的井。牺牲和死亡在井底黑黝黝地看着他,他徒劳地张开手指想要接住眼泪,然而手中空空如也。


    蜡烛烧到了最后,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烛火倏忽一闪,室内陷入昏暗,外面的光被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尽数遮挡,这使得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再度被蒙上了朦胧的阴影。


    “塔尔。”


    埃德温喃喃道,他又忍不住叫了恶魔的名字,甚至在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知道这是错的,既然已经做下了决定,就应该忘掉这个名字。


    忘记。一想到这个念头,他那双已经张开的手忽然收紧,就像是想要捕获些什么。主教无法控制表情,直到他流露出一个轻蔑而嘲讽的笑容,这是他的灵魂在摈弃他自己,他张开嘴唇,微弱的气流从唇齿间流淌出来,他轻声念着,一遍又一遍,又像哭又像笑,


    “塔尔,塔尔,塔尔,塔尔。”


    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近乎气音般出现了不同的音符,“……我的塔尔。”


    *


    塔尔从近乎刺眼的明亮中睁开眼睛。


    教廷按理来说不会对捕获的恶魔用刑,当然,不包括最后的火刑,还有无时不刻不投射在身上的圣光。圣光既能消减邪恶生物的力量,又能让他们皮肤刺痛难忍。


    为了凸显出救赎的得之不易,诺亚特意要求圣骑士长同时点燃两根圣烛,这会使得恶魔被迫承受双倍的折磨。


    他身上的束缚都带有尖锐的棘刺,那本来是被用来束缚更加高阶恶魔的道具,能够深深扎入恶魔的血管,将神圣之力注入其中。


    反正是圣子的一点小要求,骑士长毫不犹豫地照办。诺亚看着他,用柔软的眼神和捂住嘴的笑意,这就使他感到晕乎乎的。他已经失去了判断是非的能力,全然沦为了美貌之下的傀儡。


    诺亚说想要来探望这位特殊的囚徒,还特意要求骑士长不要在恶魔面前提起他在此事中扮演的任何角色。年轻气盛的骑士当然提不出半点意见,只是害怕这低劣的恶魔对圣子出言不逊,所以特意加重了刑具的等级。


    他点了三根蜡烛,这样恶魔就会在纯粹的光辉下痛苦不堪,失去反抗的力气,甚至虚弱到无法开口说话。效果也令他满意。


    当诺亚独自走近关押恶魔的囚室时,恶魔低着头,纯黑色的发丝盖住面容,露出的皮肤苍白,被拘束用的锁链牢牢压制在座位上。听见动静,他并没有抬头。


    这让圣子在一开场就有点尴尬。好在他对这种情况还是做过准备,


    “你还好吗?”


    他亲切地说,“我……觉得你现在情况不太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我可以帮助你。”


    诺亚慢慢地走近,直到他感受到恶魔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于是落落大方地朝他一笑,当着他的面熄灭了时刻折磨他的那两根蜡烛,还剩下一根,暂时不能演的太过分。恶魔似乎稍微挣扎了一下,力气终于恢复到他的身上,但还远远不够。


    “你还难受吗?”


    起了效果。诺亚感到对方的表情从充满敌意变成了带有一点困惑,这是他的良机,他慢慢地走过去,语调刻意柔软又单纯,他将那张有着万人迷光环的脸完全呈现在了对方的眼前:


    “我的名字是诺亚,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要帮助你。”


    “为什么……”


    恶魔声音嘶哑,看上去受了不少折磨。少年的到来给了他短暂喘息的机会,诺亚想知道自己此时像不像一个降临的天使,那是他想要的效果,


    “我觉得你不是一个坏人,”诺亚把台词背的谙熟,“所以我相信你。没有人会来救你,你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别人的信任,但那不是你的错,我会——”


    塔尔勉强挂上了一个笑容,充满嘲讽意义:


    “救我?”他说,“一个马上就要在火刑架上死去的恶魔。我甚至不认识你。”


    圣子露出了受伤的表情。


    “我见过你,在很久以前就见过。”


    这是一个小小的赌注。不过,恶魔到处游历了那么多时候和地点,大概记不清楚他所遇见的每一个人,而圣子恰巧名义上在四处游历。诺亚看着沉默下去的恶魔,心中暗喜。


    “你说你最后会怎么样?”


    果然,他的赌注押对了。


    诺亚咬着嘴唇,假装自己也很不安,但是又鼓足了勇气:


    “就算所有人都放弃你,我一定会救你出来,让你活下来的。”


    十分完美,他几乎想在心里为自己鼓掌。所有的流程都和他预想中一样,恶魔最开始充满警惕,但自己这番发言在他最糟糕的境遇下一定深入人心。就算恶魔现在暂时没有表现出来,只要再逼一逼,直到最后,就能够高高在上地出场拯救他了。


    然后,在最绝望的情况下救赎一个人,再加上他的万人迷光环以及黑暗神此时的状态,攻略成功简直手到擒来。


    诺亚算了算时间。他不能待太久,也不能一次性让恶魔放松太久,折磨和镣铐才是通往剧情高潮的道路。很为难的样子,他向恶魔解释了自己能力的不足,承诺下次再来看他,随后重新点起蜡烛。


    他将会成为恶魔痛苦中唯一的慰藉。


    也将成功把对方的爱意收入囊中。


    很快了,他想,然后走出囚室。塔尔再一次被镣铐和圣光死死压制在原地。诺亚要让他明白只有自己的到来象征着拯救,自己的离开就象征着痛苦的被抛弃。


    直到圣子的最后一步消失在神明视线之内。神脸上的所有表情悄无声息地消失。


    塔克修斯猩红色的眼睛像是已经干涸的血迹,内里是漠然冷淡的,就像是蛇的瞳孔,有一种冷血动物毫不留情的捕猎情态。他知道此时诺亚刚走,还没有人来监视。神明轻松地摘下了锁链,圣光照射在他皮肤上,并不能够对他造成实质上的伤害,就连感觉也几乎没有。


    圣子的到来字字句句都是图谋。


    诺亚一遍遍强调恶魔的无人拯救,他的演技很好,这些话显得不像台本,反而非常恳切。但圣子的到来却总是起到相反的作用,让塔克修斯回忆起他是神,并非真的是那个千年前的恶魔。


    诺亚注视着他这副皮囊,绝对没有把他当作一个低阶恶魔看待。他看中是他背后的神力和命运,每一句话都试着让他感激,还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每次到来的甜头,以便为他最后排练好的大戏出演一个温顺的角色,被救赎,然后疯狂地爱上那个救赎他的人。


    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救赎。


    诺亚只要继续磨下去,大概再花些时间就能拿下光明神。虽然这个时间比他当初预计时要长的多。所以此时圣子将目光转向自己,放松了防备,并且迫切地希望在这一段时间之内就借助手段拿下黑暗神的心。


    圣子认为一切进展顺利。


    而神轻柔而缓慢地笑了笑。


    他静静地等待安排好的戏剧上演,等待那个时机。


    他只需要找到一个时机,一个出手时能够带给诺亚最大损失的时机。


    *


    爱让你的灵魂煎熬,犹如烈火加身。爱让你易受伤害。


    距离塔尔走上火刑架还有二十四个小时,埃德温走进教廷的礼拜堂,表现恰如其分,没有人认为他有情绪波动;


    距离恶魔的生命被献祭给光明还有十六个小时,王国势力最大的贵族家族继承人亲自来到教廷拜访主教,向新的掌权者献上忠诚、合作与金钱;


    还有九个小时,现在埃德温的敌人纷纷失去希望,就算恶魔事件和埃德温扯得上关系,他显然也能够独善其身;


    还有六个小时,夜已经深了,房间里还有微弱的光。


    晶莹的烛泪从纯白的蜡烛上滚落。


    埃德温用匕首划开手臂,匕首莹亮如雪,鲜血蜿蜒而下,落在早已失传的文字上,绽开血色的花。伤口不深,但从内而外开始发烫,灵魂的一部分似乎也撕扯而出,随着鲜血离开他的身体。


    主教左手上的匕首哐当一声砸落在地上,他用这只空出来的手按住心脏,心跳清晰而空洞,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容器,空着的杯子,这时他已经感受不到从灵魂深处建立的那道联系,契约曾经将两个生命连接在一起,直到文字被抹去,你不再被宣布对另外一个生命负责。


    还有六个小时,也就是半个晚上。恶魔抬起眼睛。囚室永远散发着恒定的光亮,因为圣烛时刻点亮。


    光芒让他想起埃德温,但实际上不是这样,是因为他知道连接他和主教的命运之线终于被剪断。


    终于。


    塔尔的思绪就像是微不可察的叹气,做下这个决定对埃德温来说太晚了。


    以他平常的状态,他应该很快会意识到,及时止损才是聪明人的选择。主教知道怎样解除契约,塔尔从他灰色的眼睛中曾或多或少地读出过这点;而圣子同样会给主教提供退路,或许通过教皇,或许别的什么渠道。


    他一直在等这个时候。


    埃德温有着塔克修斯所见到过的最明亮的灵魂,理应成就伟业。而每一个野心家成功的秘诀,万古不变的真谛,就是牺牲。


    他相信埃德温不会选择逃避,他必将直面残酷的选择;他知道埃德温不可能放弃权力,他的傲慢和自矜让他不可能失去所有踏上逃亡之路;他明白埃德温会不安,会犹豫,会痛苦,只是,爱情,这个字眼还是太轻了。


    他知道埃德温爱他。


    塔克修斯在这样的深夜,终于有了时间回忆他的父亲和母亲。圣女和魔王,旷世的相恋和相伴一生的承诺,他们有过一段甜蜜的、美好的日子,璀璨如黄金,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们的爱意前轻而易举地消解。


    即使在最后,当他们多生怨怼,试图置彼此于死地之时,他们仍旧相爱。


    被圣女亲手锁在瓶中时,塔尔认为自己没有怨恨,她没有做错什么,实际上,当时教廷向她施压,她必须承担风险。如果不这样选择,她最后就不能技高一筹,就无法洗清圣女清白无瑕的声名,当然也不可能在最后成为赢家,将当时最强大的魔物——也就是她恋人的头颅亲手割下,奉献在神的面前。


    现在对于埃德温,塔尔也这样想。


    面对主教,神知道自己容易纵容。就算埃德温到最后选择了逃避,塔克修斯也会亲手解开枷锁,他向上走的路不应当再受到阻碍了。


    主教是一个合格的掌权者,但合格的掌权者不应该怀有弱点。神明在门前回过头去,最后看了看室内的一切。


    他当然会难过,但是不应当难过太久。


    最后一课的名字是牺牲。


    “再见,埃德温。”


    圣骑士的包围最后临近之前,黑色头发的恶魔最后用宝石般的双眸看了看室内,轻声这样说,就像是有人在听。


    此时此刻,塔尔坐在椅子上,感受着契约从灵魂那里像潮水一般退去,他想起自己并没有同埃德温好好道别,人世间的别离就是这样仓促,被放弃也一样,一切发生的很快,在你并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他有意为之,游刃有余,一直到了现在。


    只是这一次,神不知为何觉得自己有一点陌生的情绪。


    只有一点,就连他也辨别不出来。这对他是没有经历过的,就算是被亲生母亲放弃那时候也没有,就好像在他被拘束在这里的那几天曾经不切实际地猜想过,会不会有另外一个结局。这种情绪很轻,简直像蝶翅一般轻轻从塔尔的心脏处擦过。


    好在它倏忽即逝,恶魔闭上眼睛。


    埃德温闭上眼睛。


    黑暗对他来说很熟悉。黑暗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他晚上照旧清点了账册,就仿佛此时仍是一个应该正常办公的时候。


    此时夜已经深了,星斗缀上天穹,像是银纽扣那样闪闪发亮。这预示着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距离恶魔在广场上被烧死还有五个小时。


    他解下了自己的教袍,银色的十字架,红宝石权杖。他脱下了那双藏有匕首的靴子,掀开帷幕,钻进了被子。被子丝毫不给人温暖的感觉,冰冷又干燥,和他的皮肤摩擦时就像是沙漠中的沙子彼此摩擦,发出嘶嘶的声音。


    明天净化恶魔的仪式并不由他举行。


    在那个时间,他将会出现在大圣堂里,皇帝陛下预定了时间要来做礼拜,带着一群惶恐的权贵,就像是失去领头人的绵羊,急于把自己送进豺狼的嘴里。


    埃德温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平静。他放任自己接受被褥的冰冷,还有他此时心脏的每一次跳动。他的灵魂空虚,辄需些贪婪的、庞大的东西填满,而他享受着这种空洞的感觉。被撕扯开的契约就像是一道创口。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在柔软的床榻上弓起身子,将脸颊陷在那些轻柔而干燥的气味中。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枕头上还残留着玫瑰的印记,必须非常认真才能闻到,气息就是这样不稳定的东西,很容易失去掌控。


    褪去了衣物,主教知道自己此时完全脆弱而柔软。


    就像是在拥抱一样,他虚虚地向空气伸出双臂,但那根本填不满他胸口的空洞。


    你一辈子都要背负这样的罪孽,他颠三倒四地想,却并不觉得羞愧,没有他,失去他,你的脚步注定踏不出教廷,教廷四四方方,像是一个牢笼。


    埃德温什么都想。他又开始想自己放弃权力选择和恶魔一起逃亡,假如他们能够成功摆脱教廷,或许能坐在闹哄哄的酒馆一起喝一杯蜂蜜酒。那一定是在远离王城的地方,远离野心的地方,他将看着恶魔的眼睛,告诉他自己需要亲吻和拥抱。


    这个想法过于孩子气了。


    埃德温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幻想家,仅仅只是他非想不可,将所有的可能性统统想一遍,但是早就做下决定。他只是想要看看其他的这些选项。


    在所有那些选项里——


    他跪在圣堂,而神赐下教皇的冠冕,他将荆棘的王冠带在头上;他开始探索如何将死者复生,这条道路没有尽头,没有结果;他会在教廷里种上很多很多玫瑰,然后终生不离开半步;他会和塔尔一起站在巨龙山脊看着流星滑落,直到雷霆般的神罚最终降临;他将被教会除名,被众人唾弃,被解除主教的地位,被剥夺所有力量……


    每一种可能都定格在他灰色的眼中,随后又好像雾气那样散去。


    时间也随之过去。


    还有四小时、三小时……两小时,最后是一小时。


    清晨踩着浅白色的露水悄然而至,天空是蛋白石的颜色,在稍远的天际线融化了一点玫瑰色的朝霞,埃德温重新穿戴整齐,房间是沉默的房间,有人给他献上硕大晶莹的宝石,红如鸽血,他留下了宝石,将它认真细致地穿在黑色的绸缎上,作为永远无法送出的礼物。


    他站在门口,审视着这个房间。后来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想要再看任何东西,只是他忽然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拥抱,怎么样都好。


    埃德温手持权杖,关上房门。


    为什么不再亲他一下呢?主教无数次这样想,这次也一样。


    当时应该再亲他一下,就算稍微迟到一点也不要紧。


    他开始向前走,他的脚步坚定,走向自己的命运,仿佛命运在他面前赤.裸,毫无窥探的必要。


    *


    恶魔被扭住双臂,他从囚室中出来,然后走进新的牢笼。牢笼由精炼的秘银铸成,坚硬无比,留有很小的空隙,绝无挣脱的可能。


    牢笼的锁扣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牢笼被放置在教廷的广场上,广场上已经烧起烟雾。那烟雾洁净,乳白色般的烟柱连接着天地,孕育了火焰。火刑架高大无比,上面连着锁链,锁链上布满了陈旧的血痕。


    诺亚安排的人会等待到最后一刻,绝望随着时间递增,不将恶魔的绝望压榨到最高点,又如何能够取得最彻底的效果。他预先设置的机关、打通的关窍能够让他在烈火舔舐到塔尔的那一瞬间再发动,随后,他将如天使般出现在恶魔眼前。


    笼中的恶魔表情漠然,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神官们避开他的目光,纷纷开始祷告,神啊,罪恶的生物总是有着迷惑人心的外表。


    塔尔看向广场最前方的台子。主持这次净化仪式的是一个他不曾见过的神官,此刻也在用愤怒的眼神看向他,就像是他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他做了些准备,将那些断罪的条文背的谙熟,他手边也有法杖,对付低阶恶魔还有余地。


    塔尔移开目光。


    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鸽子在天空中盘旋,重叠的云层偶尔裂开,露出背后湛蓝的天空。教廷的钟敲响了第七下,钟声沉闷而权威,圣殿骑士们在周围沉默肃穆地移动着,净化仪式要求他们都要到场,尽管这一次,低阶恶魔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威胁。


    “你认罪吗?你悔改吗?”


    塔尔其实没有仔细听这段发言的前半部分,但听不听都不影响他回答这个问题。他勾起嘴角笑了笑,绸缎般的黑发散落在肩头:


    “我不认罪,又要悔改什么?”


    神官摇了摇头。这种罪恶的生物始终固执,唯有毁灭才能真正让他们的罪孽消失。更何况,恶魔还是在教廷中发现的,他对神不敬,无需再试图拯救一个已经深入泥沼的灵魂。


    于是他准备宣布仪式开始,向着台下待命的圣骑士高高抬起下巴。这次的仪式朝着外面的群众开放,人们在专门为他们准备的看台上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一切,小声讨论着,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充满期待,又有些恐惧。


    恶魔开始觉得无趣。他漫不经心地站在牢笼之中。


    直到周围忽然被更大的嘈杂淹没。


    人们忽然开始议论纷纷,甚至困惑地移动着,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甚至不是观刑的信徒,就连神官也不由自主停下手上的动作,犹豫着和身边的同伴确认。圣殿骑士还没有走到牢笼边上,忽然止住了脚步,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睛,还没有明白这种情况代表着什么。


    ……什么?


    就像是有所感应般,恶魔忽然觉得内心被什么东西攥住。他猝然将目光转移,向着天际下移。那是一个很高的地方,那是——


    教廷的白塔,在白塔之上,有一个小而庄严的平台。那是用来在盛大的典礼上主持和宣誓使用的,只有教皇和主教有资格使用这个位置,就像是白塔的心脏。在这个位置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在整个广场的范畴听的清清楚楚。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天。


    现在举办的并不是盛大的典礼,而是烧死恶魔的仪式。


    但是,白塔上有着一个人影。


    第65章 永不满足


    恶魔被囚禁在银色的牢笼中, 牢笼在神的旨意下锻造,坚固不能摧毁。


    他孤身一人,脸上带着漠然而漫不经心的表情,就像是没有什么能够让他留恋。他看上去非常孤独, 但并没有等待任何人, 也没有怀抱希望。


    太相似了。塔克修斯想,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这副场景, 以为自己能从这场景中挣脱。但是神官来去时纷杂的脚步声,教会庞大而透下阴影的建筑物,还有宣判罪行的广场。


    他仿佛身处一面镜子中,伸出手指触碰镜中的自己。神的身影和恶魔的重叠在一起。


    就算是过了千年也没有任何改变。神明想, 可是这次,他没有在外面留下召唤自己的卷轴。两次被杀死的恶魔绝对没有再次重返世间的可能。


    神官已经下了断罪书, 圣殿骑士朝他走过来,火刑架上浓烟滚滚,直到某一刻, 人群本来维持的协调忽然被打破,就好像谱面突然出现了错误的音符。


    随着人群的喧哗, 恶魔抬起眼睛,看见了——


    埃德温在白塔上俯身向下望, 明亮剔透的红色映照着那双铅灰色的眼睛,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轻轻相撞。


    主教看向他,以及他眼中的错愕, 他像是往常那样朝恶魔安抚般地笑了笑,仿佛他正在处理的依然是某件对他来说游刃有余的问题。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论是什么原因。阳光照耀在他教袍金色的丝线上,亮晶晶如黄宝石。白塔, 教会最圣洁的地方之一,埃德温曾经在此处布道,从这里往下看,烧死恶魔的广场完全收至眼中。


    人们开始骚动,而教会的神官则意识到了某些更加不妙的东西。圣殿骑士们犹豫着是否继续进行仪式,抑或是在此之前先等待主教大人走下白塔。


    ……他不会走下白塔。


    由于位置的特殊性,埃德温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清晰地传进广场上所有人的耳朵中。他开始说话,语调平静,只有熟悉的人才能意识到他极力地克制自己语调中的颤抖,他的第一句话就引起了不少的骚动:


    “我是一个有罪的人。”他这样做下断言。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塔尔站在牢笼之中,透过闪闪发光的银栅栏看他,他难道不知道教廷的大主教逾越礼制出现在这个场合意味着什么吗,说出去的话无法收回,第一句话就无异于自毁。现在结束或许还来得及。


    主教的胸膛中仍旧燃烧着能够把他烧尽的贪婪的火焰,他清楚应该怎么选择,从童年开始就决定了向上攀登的愿望,到现在为止都在拼命努力。


    都走到这一步了,塔尔想,然后呢——


    然后,他站在白塔的高处,紧紧攥着手中的权杖,和他过往的每一次传道那样:


    “我不该来到这里,”


    埃德温说,“但是你们看,我心甘情愿地来到这里,就算迎来我的终焉,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就算再有一千次,我也会做这个选择。”


    他的声音从颤抖逐渐走向平静,他还没有说他来的目的,在呼吸的间隙他短促地笑了笑,看着圣殿骑士和他手下的神官迟疑地站在原地,很可惜他们没能把握报信的时机,这也尽在主教的预料之中。


    人群因为太过于震惊鸦雀无声,


    “我来这里是为了救一个恶魔。”


    就算是最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埃德温要做大逆不道的事情,圣殿骑士拔出武器,他们迅速地向着白塔的大门涌去,而神官则惊诧地瞪着眼睛,试图借助魔法来进行攻击,至少触及他们主教大人的袍角;


    人群中有人尖叫,似乎想要逃离,并在外界像个炸弹那样将可怕的新闻传递出去。


    埃德温低下眼睛漠然地看着人群,他用手心感受手中权杖凹凸不平的花纹,随后轻轻向下用力。金色的权杖敲在地上,随即亮起,像是一枚太阳,在一瞬间席卷了整个广场。


    他对光明魔法的掌握炉火纯青。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他们的主教有着惊人的天赋,有一部分知道他为此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但是所有人在看到如此纯粹美丽的圣光从埃德温的权杖中迸发出来时,还是被这情景摄住心魄,近乎要忘掉呼吸。


    恶魔站在窄小的牢笼里,而牢笼就像是被扼住咽喉的兽类一样挣扎起来,雕刻着神谕咒文的栏杆融化,白银滚烫地流淌在地上,发出吱呀的怪声和金属融化时散溢而出的轻微异味。


    主教在用光明魔法拯救一个魔鬼。


    在场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他们的眼睛。


    塔尔看着圣骑士冲过来,像是喘着粗气的牛,试图阻止他逃窜出牢笼,他们的剑尖闪闪发光;已经有教士来到了白色的门前,举起手中被神赐福过的礼器——


    金属坠地的哐当声响起,像是在奏乐。


    圣殿骑士们被圣光死死地压住脊梁,武器从失去力气的双手中脱出;而资历较浅的神官甚至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那光芒明亮到足以吞噬天地,使他们不敢抬头。


    场上最富有经验的正是那位给塔尔断罪的神官,他坚持的久一些,以至于能够大声地向埃德温呼号,声音狂暴,犹如雷霆:


    “光明神的叛徒!神会摧毁你,就像你摧毁我们一样,你难道不害怕来自天国的怒火吗?假如你现在停手……”


    他不能再说话,因为属于他神明赐下的力量在他们的主教手上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彻底地发挥力量,埃德温显然觉得很有意思地笑了笑:


    “请不要称呼我为叛徒,”


    他的声音仍旧有那种奇异的魔力,却被这个傲慢之人用来说些截然不同的话语,


    “我从未信仰过光明。为这个念头我亵渎了神明,并将永无悔过之意。”


    *


    如果一个人身居教廷高位,不是为了信仰,那么一定是为了权力。


    如果一个人宁可放弃权力,放弃信仰,那他一定像个傻瓜一样选择了爱情,相信虚无缥缈的爱情能够充当面包,仅仅依靠爱情就能生活。


    现在恶魔可以离开了。


    塔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追逐着埃德温的眼睛,而主教终于坦然地在发表完这一番足以毁掉他的话语后,重新看向他。


    埃德温灰色的眼珠微微转动,带起无数飓风的残痕,然而飓风的风眼依旧是留给塔尔的,就像是圣光没有一丝一毫触及到恶魔的皮肤,而是温顺地避开了他。


    一个完全自由的恶魔。


    圈住他的牢笼只剩下残缺的光秃秃的柱子,一大块银色的缺口。


    现在没有人能够说话,除了塔尔。


    恶魔头发柔软,温驯地垂在肩头上。埃德温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他太想要再摸一摸他的头发了。


    但是,他看着恶魔的眼神,那双明亮又沉重的石榴红色双眸,就好像亲手触碰到这块厚重的宝石那样,他明白恶魔已经猜到了他的决定。


    他避开塔尔的目光,却听见他的声音,有一点嘶哑,但音色仍旧漂亮:


    “你没有给自己留余地。”


    塔尔说,“你不打算和我一起走,对不对?”


    埃德温避开塔尔的目光,他看向广场上其他的人。


    圣光死死地压着所有人的脊梁,场上的人们眼神惊悸,在那些慌乱且认为他不可理喻的眼神中,虔诚的人认为他亵渎了神明,而其他的人——那些追逐权势,犹如无休无止盘旋之飞蛾的那些人对此感到错愕,则是认为他完全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将手中的一切轻而易举地抛弃掉,就像是抛弃毫无价值的泥沙。


    ……如泥沙一般。


    埃德温永远不会这么想,纯粹的野心构筑了他活着的价值。他追逐的所有东西不可能是一瞬即逝的烟火,就算是此时此刻,他触摸自己跳动的脉搏,依旧能感受到对于权势的渴求流遍他的血管。


    放弃这个,或者放弃那个。


    人类的力量是有极限的,而世界上的大多数事物都要求你二中择一。但是,当主教感受着自己的力量就像潮水撞上沙滩那样,无休无止地在光明魔法璀璨的光芒中流逝,却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傲慢的笑容,他俯瞰着脚下的人,站在教廷的白塔上,身着大主教的教袍。


    无论你怎么选,都是对另外一方的辜负,是没有勇气去面对。


    放弃塔尔,他将成为一个空壳,永受诅咒。


    放弃权势,他就抛弃了真正的自己。二十年来拼命努力,飞蛾扑火,不是为了在这个时候将一切尽数否定。


    他一度开始思考应该放弃什么,留下什么,是应该将恶魔的生命置之度外,死死地攥住教皇的冠冕;还是要放弃一切权势失去力量,和恶魔一起走在逃亡的路上。


    他痛苦的原因是他做不到将两者都留在手上。


    ……但是。


    直到现在,埃德温才终于找到了答案。


    如果做不到,你就不再是你了。


    埃德温在做下决定之前,再次想起酒馆中塔尔告诉他的解题之法。塔尔说,你不要做选择,一个足够贪婪的野心家不会让选项桎梏他,不会让对“人类”或者“教皇”的任何身份教会他怎么做,要贪心,放弃任何东西,你都不再是你。


    塔尔说的对,他应该要更贪心,要永不满足。他的生命中不应该做任何让自己后悔的决定,否则就是不彻底,那又怎么对得起他飞蛾扑火般过去的二十年?


    金色的光芒镀在塔尔的瞳仁上,让他的目光看上去就像是金红色。


    恶魔紧紧地走上前一步,栅栏在不可思议的力量中嘶嘶融化,他再清楚不过,埃德温此时不是在使用魔法,而是在透支生命。


    多好看的眼睛。


    埃德温想,我要救他,我不放弃他。就像是塔尔一次次将他从行将破碎的泥沼中拉出来那样,他绝对不会抛下他不管,这念头在他心头灼烧如玫瑰。


    他的所有过去也像是在火焰中焚烧,火焰滚烫地炙烤着他,摆脱过去,身居高位,权杖和荆棘王冠,这些都是构成他的一部分,他无法抛弃自己的过去,也绝对没有流浪者的性情,埃德温不能接受失去力量的自己,所以……


    他的生命有意义,死亡也将会有意义。


    *


    死在此处的人并非无名无姓。


    “我知道在后世你们会怎么提起我的名字,”


    埃德温简直是傲慢地对着白塔之下的所有人微笑,他手中的权杖散发出有史以来最耀眼的光芒,所有人必须匍匐于他的脚下。


    教会没有来得及摘下他的冠冕,从此以后也不能够,毁灭自己,这是一个迷人的选择,他死时拥有的一切,没有人能够剥夺。


    “我站在你们无法企及的位置同你们说话,与此同时皇帝来到教廷,今天本应认定我作为教皇唯一继承人的正当地位。我从瓦丁区的无名教廷走出来,生来没有名字,背负血脉的诅咒,但你们不会有人走的向我一样高,做的像我一样好。”


    你瞧。他灰色的眼睛里摇曳着疯狂的飓风。他几乎真的为此感到高兴。


    “就算我死后,教廷也会在我留下的阴影下继续运行。”


    主教的眼中有着疯狂的某些东西,或许是因为压抑太久,又或许从来不曾被压抑,


    “就算你们拼命想要忘记我,也不得不继续顺着我铺设好的道路前行。就算你们想要剥夺我的冠冕,也必须要记住,你们无法剥夺一个死者的任何东西。就算你们划掉书页上所有的文字,也无法摆脱历史留下的声音,永远不能。”


    “请赞颂我的名字吧,”


    埃德温最后俯瞰着所有人,像是蝼蚁一般,他伸出手臂,就像是在圣礼结束后每一次地为信徒们祈福那样做出姿态,就像是他每一次歌颂光明神的神迹前做出的姿态,但这次他仅仅只是在为自己说话,


    “赞颂我的名字,恐惧我的名字,充满敬畏地谈到我的名字。在我的生命中,没有任何后悔的地方,没有任何放弃的东西,记住我最后的位置——光明教廷第九十七任大主教。”


    这就是他,从来不择手段,不留余地,不放弃任何东西——或者毁灭。放弃是懦弱之人才会做的勾当,塔尔在酒馆蜂蜜色的灯光下勾起嘴角向他举杯:


    “我生气是因为你不够贪心。”


    他不会选择权势而放弃所爱。


    他此时如此满足,他此前从未想过保护自己所爱的人是这样彻底地让他感受到自己活着,这种确确实实活着的滋味,只需要体验一瞬,便几乎足以令人心生宽慰地走向死亡。


    他是如此坚定地、虔诚地爱着他。而且就是这么巧,他能够保护他。


    埃德温幻想过和恶魔一同逃亡。但若是失去所有权势,一无所有,他也不会容许自己继续苟活在世上。


    有些人或许会觉得他的选择象征着两者都失去。恶魔不再属于他,从此重新在这个世界上旅行;而他将冠冕带进冰冷的墓碑,放弃了就差一步就能得到的最高点。


    可他难得地觉得自己两者都没有放弃。


    他将要死去。


    名字被永远钉在教廷的耻辱柱上,后世的将人称呼他为彻头彻尾的叛徒和狂妄之人,但就算这样,人们也或许会敬畏地低语着他名字的前衔:光明神教的大主教。


    至死仍是如此。


    *


    爱与牺牲。


    权力与死亡。


    埃德温自认为想得很清楚,直到他看见了爱人的眼睛。


    塔尔怔愣在原地,看着他,恶魔身边的栏杆已经尽数融化,仍旧因为光辉而发出滋滋的轻响。他那双石榴红的双眼一瞬不眨地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在眼睛中几乎有整个世界的旖旎秘密,倒映着白塔之上的埃德温。


    ……还没有很好地告别。


    拥抱和亲吻远远不够,他还想再触碰他柔软的头发。


    恋人的嘴唇上就像涂有蜜糖,想象时先是发甜,然后苦涩漫上唇齿。不该如此,太过于仓促,他还想和他一起做太多事情。他还有没送出去的礼物,没许完的愿望,没到过的约定好的地方。


    埃德温攥紧了手中的权杖。


    他害怕再多看一眼他会舍不得死亡,一直在尝试转移目光。但他们的视线还是在空中相遇,此时天气晴朗,阳光将对方视线中每一点细微的变化都投射在彼此的眼中。


    仅仅是这次,两个人的视线调转,埃德温的双眼坚定果断,他眼中的风暴要将自己烧成灰烬,而塔尔的眼中是一片茫然。


    恶魔从未如此感受到一切不受控制,就连他的心跳都不受控制。


    砰——砰——砰——


    他僵在原地,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也感受不到气候的冷热,全世界都在他的眼中忽然间黯然失色,只剩下白塔上朝他勾起嘴角的埃德温。


    只剩下他。


    埃德温从来没有放弃过对野心的追求,但他宁可毁灭自己也要来救他;埃德温早就为自己安排好死路,所以才如此果决地切断了灵魂契约;埃德温现在站在高台之上看向他,目光也变得柔软,带有恳求之意。


    他希望他快点离开,又害怕看到他的背影。


    埃德温的靴子里藏着一把匕首,这样就算失去力量他也能够杀死自己。


    恶魔第一次在如此璀璨的灵魂面前感到手足无措,甚至是束手无策。他僵硬着,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圣光笼罩着整个广场,唯独避开他,小心翼翼,就好像他是一个易碎品。圣光下他得以逃离,被圣光庇佑的是一只恶魔。


    “我还没有许愿,”


    埃德温慢慢地说,但声音极其清晰地在塔尔的耳边响起,


    “你答应过我一个愿望的。”


    塔尔站在原地,他没有立刻离开,埃德温很高兴自己最后还能和他说些什么,但是时间不多了,他的力量有用尽的时候,或者神会完全熄灭他能够使用的所有光芒。


    他竭尽全力,透支生命,就像是蜡烛燃尽前散发出的最后一点迸发的光明。


    所以主教没等到恶魔回答就开始许愿,像是迫不及待吹灭蜡烛的孩子:


    “我想要你永远也不被抓住,”


    塔尔感到他的心脏没来由地更加强烈地跳动起来,就好像要挣脱胸膛。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覆盖住那颗心,视线牢牢地锁在埃德温身上,听见他说,


    “然后,你要记住我,永远也不能忘记我。”


    恶魔的寿命很长,他现在才明白他绝对不满足于仅仅在其中占据一个过客的位置。他现在才明白他不是将他当成一个珍贵的财宝来看待,塔尔可以不属于他,这就是陪伴的意义,否则他不会一次次许愿。


    但是,他不满足于此。


    永远记住我。在你走过那些我永远无法见到的奇特景象时,你要想起我。在你和新相识的人对话时,你要想起我;在你自由地漫步在巨龙山脊的流星之下时,绝对不许忘记一个人类曾经和你做过约定。


    永远记住我,不要拥抱另外一人,亲吻另外一人;哪怕拥抱另外一人,亲吻另外一人。


    这不是一个愿望,这简直是一个诅咒。


    可是塔尔站在原地,他觉得脚下发烫,他不想要再站在原地,哪怕一秒钟也不想。


    他第一次感受到一颗心受到如此强烈的震动,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融化,那些痛苦的、不安的记忆被蒸发成了晶莹的露滴,悬挂在埃德温的眼睛里。


    恶魔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模糊的气音,可是埃德温知道他要问什么,主教用手中的权杖撑住身体,他开始变得虚弱,所以用胸膛靠着白塔的护栏,将半个身体都俯向广场纯白色的大理石。


    他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可眼中的泪水却几乎要滴落。塔尔忍不住摊开手掌,不切实际地希望着泪水像是剔透的水晶那样掉落在他的手心,供他珍藏。


    埃德温低声说,


    “我来这里,是因为你比一切都重要。塔尔,你问过我很多次我想要什么,最后听一个将死之人的发言吧,我爱你,胜过其他东西;其次是我的全部野心。”


    他没有放弃任何东西,却调换了顺序。


    “答应我。”


    主教的目光期许着,他高高在上,立于白塔之巅。这就是他为自己选好的结局,也是他早早许下的愿望。他如此迫切地祈求兑现,就像是十几年前攥着手中的奖章贪婪地注视着一个拥抱那样。


    一滴晶莹的液体从半空中坠落,飞速地,无声地,神伸出手接住眼泪,他的手心并没有因为那么小的水而潮湿,可他却觉得他的心潮湿。


    神的心是亘古不变的冰冷,犹如覆盖着无尽冰霜的雪原,而这颗心此时确凿无疑地微微一动。


    不是恶魔的心,是黑暗神塔克修斯的心。


    “我答应你,”


    他听见自己说,而埃德温宽慰地笑了。


    他用最后的力量将无尽的光辉笼罩住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忽略心脏处传来的一阵阵刺痛,还有甚至无法合拢的手指,仅仅是勉力握住权杖。


    圣光极力让自己变得温柔无害,轻轻地触碰着恶魔的后背,为他指引出一条离开的道路。


    恶魔那样聪明和狡猾,他离开后会像是一滴水汇入海洋,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


    透支的影响马上就要彻底地碾碎他,埃德温开始觉得自己的骨头像是被折断那样疼痛,他极力地借助撑在胸口的栏杆支撑起自己,贪婪地最后向塔尔投去目光。


    有那么一瞬间他多么嫉妒圣光还能轻轻绕过他的后背,而自己再也不能和恶魔距离这样近的位置了。


    又过了两秒钟,他开始有一点焦虑和恐慌。


    塔尔依旧站在原地,那双宝石般的红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他。恶魔最懂得趋利避害,他应该知道自己此时必须要离开。小小的拖延无伤大雅,埃德温还能榨干他的最后一丝力气。


    但是,求你,他在心中无声地呼喊,已经无法将它转化为足够让塔尔听见的语言:求你,快走。


    恶魔走出了桎梏。


    恶魔毫不费力地离开桎梏,脚步轻快,没有任何束缚。他就该是这副模样,永远自由,自由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他真好看。


    主教忍不住松开握紧权杖的手,现在这对他来说已经毫无作用。他用双手撑着白塔的围栏,就像是一只即将坠落的鸽子那样向下看,但他的目光却贪婪如鹰。


    再多看一眼也好。再将爱人石榴红色的眼睛收在目光中哪怕一秒钟。


    因为他没有想到那一天早晨的拥抱是最后一个拥抱,所有如今想起来觉得还是太遗憾了。太遗憾了,太痛苦了,如果有机会,他绝对不想要到此为止。


    虽然他知道这愿望不切实际,而且于现实无益。


    恐惧的感觉突如其来,烧灼着埃德温的心脏,他太专注于最后将塔尔的样子刻在眼中,却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一幕中有一个不和谐的地方。


    ……那不是正确的方向。


    塔尔行进的方向并非远离他,远离教廷的方向。


    他朝自己走了一步,随后又是一步。


    埃德温已经将匕首拔出了靴子,不过他估计自己会在将刀刃刺进胸口之前因为光明之力的反噬而死去。他尽力地维持着屏障,屏障平静而明亮地发着光。


    他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伸出手向着背朝自己的方向指着。但是塔尔就像是将他的指示视之于无物,恶魔的步子越来越快,他黑色的靴子踏在地上,发出轻微但干脆的敲击声。


    他并非无视自己的目光。埃德温用恳求的目光看向塔尔,而恶魔则对他投去安抚的视线。


    问题是情况无法更好,埃德温害怕错过最好的答案,他知道恶魔在靠近自己,这个目的使他觉得甘美,同时又苦的像黑盐。主教尽最大努力摇头,他原先计算好了如何支配力量,此时却觉得还远远不够。


    他再次竭尽全力,人类的身体是有极限的,但在接近极限的地方,埃德温一次次地榨空自己的骨髓,还有心跳。


    快走。


    他的力量马上就要流失,或许无法压制住广场上的所有人,包括教廷圣殿骑士的全部队伍,不得不说,埃德温现在做的事情就像是一个奇迹。然而恶魔依旧朝他走来。


    埃德温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他把闭眼当作休息和蓄力。他决定在睁开眼睛的时候将自己完全燃尽,若他死去,恶魔也不会再靠近。他要塔尔好好的,带着他的诺言活下去。


    但是他还没有睁开眼睛,皮肤处却忽然传来了柔软温暖的触感,空气中的气味是馥郁的玫瑰香气,柔软的发丝不安分地在他的脖颈处轻轻摩擦,他被一双有力的手圈入了怀抱之中。


    而他在第一秒钟就猜到了这个拥抱的名字,只是还难以置信。


    “什……”


    就是这一瞬间的诧异让他忘记了燃烧自己的愿望,在那一刻他终于感到无可挽回,全身乏力地向后倒去,怀疑现在所感受的一切是不是临死前的幻觉,他的脊背马上就要碰撞到白塔坚硬冰冷的地板。


    他被接住了。


    “塔尔……”他喃喃道,感到头晕目眩。随后恐惧又摄取了他的心智,


    “你应该走的……我还能想办法,广场上的人一时半会没法动弹,现在放开我离开。可能还来的及。一定还来得及。”


    埃德温近乎慌张地要将塔尔推开,完全无暇考虑他是如何在一瞬间来到白塔之上。


    “别担心。”


    恶魔的声音甜蜜,就像是最醇正的酒酿。他凑过来亲他的脖颈,眼中的明亮简直能迷惑人心那般,埃德温一时间忘记了反抗,就那样任由他亲吻,像是被玫瑰包围。


    他真是漂亮,埃德温灰色的眼睛倒映出塔尔的样子,主教伸出手去触碰他,他没有躲开。


    他没有躲开。埃德温听见广场上终于响起了一点杂音,被迷惑的心终于又回归原点,埃德温抬起眼眸,浅灰色的眼睛在一瞬间开始思考所有的路径,可是此时已经没有任何办法——


    是这样吗?


    黑色的雾气不知从什么地方绵延而上,蔓延在整个广场,在他们身边。


    主教用余光看见原先恢复一点力气的神殿骑士和神官们重新被湮没在黑雾之中,若隐若现下,他们又摇摇晃晃,重新倒在了地上,犹如沉默的木偶,闭上了眼睛。


    黑雾无穷无尽,无休无止,在他们身边盘旋,埃德温知道,这种程度的力量一定来自于一个完全无法想象的存在,不同于他方才竭尽全力覆盖住广场,黑雾的主人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轻掷了他的力量。


    他紧紧地攥住恶魔的手臂,眼前的情况失去了控制,埃德温只知道他必须保护好塔尔,他警惕地看着四周,生怕黑雾触及到塔尔的身上。


    但是……


    埃德温注视着眼前的一幕,大脑飞速思考,却无法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恶魔任由他倚靠着自己,像是得到了什么珍视之物般用半边手臂抱住他,他倒在恶魔的怀里,而黑雾完全绕开他而行,就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那样。


    最重要的是,塔尔的另一只手轻轻地向前伸着,指尖之上,就像是一滴墨珠般的什么东西旋转着,周围的空气触碰到墨珠,被拉扯为飓风,裹挟着深黑的雾气而去。


    所有的黑雾仅仅只有一个源头,就像是飓风中心的风眼,那庞大的、恐怖的、无边无际的力量,全部出之于恶魔的指尖。


    恍惚之中,埃德温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一切,却忽然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


    黑雾绕开他而行,


    ——就像是他控制圣光小心翼翼地绕开恶魔的身影。


    第66章 欢迎回家


    埃德温没有力气, 塔尔知道,主教勉力在他的怀抱中撑着站稳,还要伸出手臂来,就好像试图为他阻挡将要席卷到他身上的黑雾。黑雾是神明力量的外化, 几乎只是触碰就能将所有活物吞噬, 就像是沉没羽毛的那条传说中的冥府之河。


    他的举动无异于飞蛾扑火, 任何生物都无法抵挡黑暗神的本源力量, 何况是人类,何况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类,生命之火正在从他身上熄灭。


    然而……他伸手触碰黑雾,黑雾却温柔地停栖在他的指尖。


    埃德温的瞳孔微微放大, 灰色的眼睛映照着眼前的一切,塔尔在颤抖的、模糊的颜色中找见自己, 他如此赤.裸地站在此处,那双明亮剔透的眼睛像是水洗过的红宝石。他紧紧地按着埃德温的手背,将他整个身体环抱住, 置于自己的庇护之下,手中摇曳着的黑色的光芒, 比任何事物都要危险,都要致命, 只对一个人俯首称臣。


    “我不会让你死的,”


    神听见自己这么说,神说出的话就是千万人求而不得的神谕, 但是塔尔的声音颤抖,他再次从背后将头凑过去蹭了蹭埃德温的后颈,落下一连串潮湿的、炽热的吻。


    “你……”


    埃德温的心脏跳的迟滞而缓慢,他因为缺氧而无法彻底思考, 刚刚察觉到不对又被一连串的亲吻封住思绪,塔尔就像是某种迫切寻求认可的小动物,吻他的时候他的心柔软得要命。埃德温轻轻地“嘶”了一声,塔尔才停住动作。


    “我弄疼你了吗?”


    恶魔小心翼翼地说,看上去从来没有这么手足无措。问题是埃德温需要忽略掉现状的诡异才能注意到这一点,现在的情况是广场上充斥着危险而诡谲的黑雾,黑雾来自塔尔的手指,恶魔没有逃走,而他也没有按照计划死去。几乎就差一点,一切却偏离了控制。


    塔尔知道埃德温凝视着他。


    他早就悄无声息地用神的力量让主教此时不再感到疼痛。他如此庆幸自己是神明,近乎要开始感谢自己在金瓶中度过的数不清的岁月,这让他能够救回一个油尽灯枯的人类。他亲吻人类的后颈,属于神明的力量一点点从双唇之间渡进他的身体,修复他破损的脉络,维持他心脏平稳的心跳,让那双眼睛能够继续注视他。


    他没有一点掩饰。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然而神明决定对埃德温不再掩饰任何东西。他第一次明白爱是什么感觉,就像是在无尽的雪原冻土中生长出来的玫瑰,心甘情愿为它抵挡风雪,又知道风雪对它来说其实无可畏惧。


    塔克修斯感到自己的心仍旧怦怦直跳。


    不仅是黑暗神,就连塔尔也从来不知道心动的感觉如此让人着迷。年轻恶魔独自在这个世间行走了数百年,他见过无数瑰丽的风景和奇闻,见过世上的无数对爱侣,却始终对爱不以为意。他的脚步从来自由又急促,没有想过为谁停留。


    直到人类傲慢地笑着,至死也不放弃他的骄傲;直到涌动着飓风的双眼决然而哀伤地看向他,给他自由又给他诅咒。爱就像雷霆,就像箭一般击中了他。


    永记不忘,何止。


    塔尔知道自己将不遗余力留住他,哪怕要付出任何代价。


    他几乎是直接将他的隐瞒和盘托出,他手中的力量越是注视越令人心惊。埃德温见识过恶魔的威力,但在这种光芒下也不过是万分之一。唯独只有举行神降的祭典时,感受到的威压才多少和此情此景可以匹敌。


    塔尔对他毫无掩饰。


    恶魔——不,此时不该再称呼他为恶魔了。神知道埃德温有多聪明,所以聪明的爱人啊,看着眼前的一切,在他手中跳动的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你应该什么都能猜到。神明忐忑不安地站在原地,塔尔忐忑不安地站在原地,投以猩红色的目光。


    他的身量变得更加修长,漆黑的头发像是蛛网般蔓延开来,看上去不再那么柔软,有一种凌厉的攻击感,塔克修斯抿住嘴唇,神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他在唯一的恋慕对象面前展露了真实的容颜,这让他觉得恐惧,却心甘情愿地接受埃德温的审判。


    主教凝视着他,随后忽然叹了口气,抬起手来,虽然不再疼痛,但是疲惫仍旧蔓延在埃德温的身体里,这个动作很缓慢,却很坚定。


    神俯下身以使他能够更好地做到任何他想做的事情。


    埃德温的手指冰冷而苍白,塔克修斯想把这双手藏在怀里,至少让它更有温度。不过神明一动不动,以至于看着指尖无限放大,在他的瞳孔之前。神的眼睛和千年前的自己不同,多年的孤寂让他眼中的红色就像是枯涸的鲜血。


    埃德温轻轻用手触碰到了他的眼睛。指尖的触感冰凉而湿润,连缀着一小片雾气。塔克修斯缓慢而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眼皮如蝶翅般轻轻拍打埃德温的指尖。


    “神……”


    埃德温喃喃道,无比确定,这个词在他唇齿间模糊地振动着,随后破茧而出。但是人类仅仅只是念出了这个词,却没有完全明白它的意思。所以主教只是有点犹豫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也哭了。”


    他哭了吗?塔克修斯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伸出手去探自己的眼睛,同样发现了潮湿的痕迹。他忽然明白过来,在埃德温于白塔之上伸出双手时,恶魔塔尔是怎样落下眼泪。那时候他的眼睛还是如剔透酒液般的石榴红。


    塔克修斯和塔尔,两个身份似乎毋庸置疑地被眼泪连结在了一起。


    神也会流泪吗?


    埃德温不明白,但他看着眼前的神明,毫无疑问是神明,有着神的容貌和神的力量,还有最熟悉的玫瑰气息,看向他的眼睛是塔尔的眼睛。恶魔站在他眼前,流着眼泪,不应该考虑太多,他的心因为泪水变得柔软而潮湿,像是能拧出水来。他应该知道,无论是什么时候他面对塔尔,都会溃不成军。


    主教无可奈何地张开双臂,侧着头看了看眼前的神,就像是被绊倒了那样,一个踉跄就无法停止地前倾。他抱住了因为他要寻求死亡而感到惶恐的恶魔。


    然后被很好地接住。


    以后的事情以后考虑。主教此时只是遵从本心,还没能很好地思考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的身体由于透支而急需休息,即使他知道磅礴的力量在他体内游走,正在修复已经发生的一切。


    神明知道他需要休息。塔克修斯接住埃德温就像是接住最珍贵的那朵玫瑰。


    在埃德温闭上眼睛之前——


    神在他耳边轻声许诺:“你想要的,一定会全部得到。”


    *


    就像是追捕恶魔是没有亲自出面那样,诺亚在广场外面的建筑阴影处焦急地等待着。毕竟圣子殿下可不能无缘无故地亲临烧死恶魔的场合。一切要是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对他唯命是从的圣殿骑士将会带来在最后一刻被拯救的恶魔,并为他说明圣子殿下在此情此景下的功绩。


    他穿着最圣洁的白衣,而那时恶魔一定会非常狼狈。他一定要表现得全不在意,用纯洁的白衣为恶魔拂去身上因为火焰而出现的深黑色的碳痕。这会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心动节点。


    台本都已经写好了。


    他将救下火刑架上性命垂危失去一切希望的恶魔,按照计算,救赎来的越迟,就越是刻骨铭心。他掐算着时间,整理着身上的衣物,思考着怎么让年轻的塔克修斯对他更加感激涕零。诺亚不介意夸大他的付出,利用恶魔的脆弱。


    就快了。


    他忽然有了一种将一切握在手中的深紫色的愉悦。如果这次能把黑暗神拿下,那么再花一些时间解决光明神,他就会彻底而辉煌地完成任务,甚至是超额完成。


    诺亚透过建筑物之间的缝隙注视着广场的一角。


    虽然他习惯隐于幕后,但是他也不会蠢到就让一切在远离自己的遥远的地方发生。他正想着时候快到了,试着调整角度找到恶魔的位置,却忽然听见广场中传来一阵骚动。这阵骚动来由不明,诺亚离广场太远,暂时无法确定骚动的具体来源。他有点困惑地向前走了两步。


    问题是还不够快。


    铺天盖地的光芒席卷了整个广场,也刺痛了圣子的眼睛。忽然之间,广场成了一个透明的容器,其中似乎装有太阳,所有的一切都被封闭在广场之内。圣子试着朝前走了两步,然而还是什么也看不清。


    “不是吧。”他喃喃道,忽然感到他的计划无可奈何地滑向了不可知之处。他开始后悔自己将光明神赐给他的能够阻挡一切光明攻击的道具放在房间里——那也是无可奈何,谁知道恶魔对这种道具会不会有什么反应。


    但他很快就逼迫自己恢复了冷静。他要求脑海中的系统检测黑暗神的位置,随后又犹豫了一下,加上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好在,他收到了两个好消息。


    在突如其来的光明中,黑暗神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而光明神不在此处。天知道诺亚看到那铺天盖地的光明时有多么恐惧,他第一秒钟就猜测是不是代表光明的神祗出现在了这里。那对他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那么究竟是什么人有能力布下这样的光明,又想要做什么——


    诺亚犹豫了一下,他咬紧牙关,最后看了广场一眼。问题是他无法窥探这份光明背后究竟有什么,也无法踏步而入。圣子知道做决定要果断,所以他迅速地转身,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转角处。他决定尽快将房间里的护具拿来。这样,至少能让情况在他面前稍微明晰一点。


    糟糕的是,所有的圣殿骑士都不在他身边,他不得不耽误了一小段时间。


    等到他回到广场时,广场上的光芒毫无疑问大大减弱了。


    诺亚戴上护具,他迅速地迈动脚步,打算到广场里一探究竟。这下他不担心他的身份不应该出面了,因为毫无疑问广场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可是,就在他的脚尖马上就要触及那一片光芒,并且将它轻轻踏碎时,仿佛一下子改换了天日,头顶上蔚蓝的天空与没有一丝瑕疵的阳光悄无声息地熄灭了。纯黑色的雾气悄无声息地将他卷入,夹杂着黑暗和鲜血的味道,危险就在这片雾气中叫嚣着。


    圣子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见过这种力量,他知道这种力量,忽然间,他早就愈合的胸口再度疼痛起来,那里曾经被这种力量不容置疑地劈开。圣子知道不对,他的大脑飞速地思考着,腿脚早就提前做出行动,他试图撤出广场,然而浓雾中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危险的剧毒已经涌进了他的身体。


    诺亚和广场上的其他人一样,像一只木偶那般摇摇晃晃了两步。


    随即昏倒在教廷的广场上。


    *


    埃德温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房间里的四柱床上,被褥干燥而柔软地拥抱着他,深色的帷幕垂落,在地上逶迤地铺陈开来。


    主教灰色的眼中涌现出一点迷惘之色。他急促地拉开帷帐,阳光斜斜地从窗棂射进来,在地上铺开淡金色的斑痕。屋子中的家具缄默而安静地矗立着,外面没有人敲门,主教房间外的走廊上一如既往,静悄悄的,很少有人打扰。


    在那一瞬间,他几乎要怀疑他只是做了一个错乱的迷梦。


    埃德温的双眼慌乱地在室内巡视着,他的心再次因为失去的恐惧怦怦地跳动着,脑子里无暇去仔细思考所发生的一切。但很快,他的喘息平复下来,主教伸出左手去抚摸自己的脖颈,就好像那里还残留着恶魔的亲吻,指尖也似乎还感到一点儿濡湿。


    神明……


    神的眼泪。


    埃德温缓慢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午后房间特有的木头干燥的气味,但那已经被那股强烈的玫瑰气息所掩盖。玫瑰的甜香蓬勃而猛烈地席卷了整个房间,就像是这里种下了一大片玫瑰花圃,坚决而炽烈地昭示着他的存在感。


    主教走向书桌,这是他目光所及看见的第一样东西,一束绽放的玫瑰,就像鲜血那样红。不期然地,埃德温又想起他最后目光中那双深红色的眼睛。埃德温走近它,靴子在地上踏出清脆的响声,它开始想神明的事情,并且伸手去触碰那束玫瑰。


    玫瑰仍然插在笔筒里。


    在埃德温拨弄玫瑰的那一秒钟,笔筒里掉出一枚信笺。


    主教抿着嘴唇,他现在终于能够清晰地思考事情的全貌,或者说那些被隐瞒的部分。塔尔还是神明,他究竟召唤出了什么,又或者他到底想要拥有什么。很快,展开的信笺打断了埃德温的思考,他发现他还是如此贪婪地阅读那些字迹,漂亮的花体字,就像是恶魔一样。


    “等我回来,今晚就回来。我什么都告诉你,而且任由你做任何事情。”


    笔触在这里似乎停顿了一下,随后,恶魔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起笔落款:


    “爱你的,塔尔。”


    “爱”这个单词中的某个字母被恶魔替换成了一个小小的爱心,非常塔尔的做法。埃德温把纸条折叠起来,叠成四四方方的小块,随后藏进自己的衣袖。他走到门前,门外的阳光明亮,世界在他面前敞开,似乎毫无隐瞒。


    主教伸手转动门把,他并没有犹豫就走出了房间。


    ——所有人的口径都是统一的。这就是问题所在,在场的所有人,神殿骑士也好,神官也好,还有来到教廷朝圣舍不得离开的平民,埃德温甚至看见了那位熟悉的绿眼睛的老妇人。对方微笑着向他点头示意,目光中隐隐带着敬佩。


    早晨的恶魔?当然是在神官的宣判下在火刑架上灰飞烟灭了。主教大人,这件事情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吗?当然,是我亲眼所见。


    埃德温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而那位被他拦下的神官则关切地询问他的情况,“主教大人,听说您今天身体不适,现在是否好些了?”


    “当然,”埃德温抬起浅灰色的眼睛看向他,眼中隐约闪烁着某种复杂的东西,就像是火焰,也像是风暴,更像是他每天早晨站上宣讲台时所流露出的那种游刃有余的表情,


    “我没有任何问题了。”


    所有的一切都维持着原貌静待着主教的审核。埃德温缓缓走过,就像是一个审阅士兵的将军,或者一个保持严肃表情拆开礼物的孩子。所有的一切,人们的记忆就像是被清洗一空,主教猜测那是神明手中的黑雾的作用,总而言之,早晨的事情在所有人的印象中都被顺利解决。


    与此同时,有人为他的缺席请了假。主教大人身体不适,还没等到教皇露出尴尬的表情,国王和贵族们就揩拭着汗珠,在第一瞬间表示了完全理解。毕竟将埃德温立为下一任教皇的事实已经无可辩驳,时间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就算在现任衰老的教皇离世前来不及也没关系,埃德温当然还是会大权在握,毕竟谁又能和他争夺锋芒?


    埃德温主教派来为他的缺席解释的侍从勾起嘴角向他们行礼。他长得年轻漂亮,一双眼睛里隐隐有异色的光芒游走,国王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他有点熟悉。当年在亲王大人的宅邸前,他乘坐的马车停在雕花的大门前时,他似乎见过这个年轻人。


    他有一种让人难以忘记的特点。


    忽然,国王陛下打了个寒噤。他想起他的哥哥安其罗亲王在世时曾经咬牙切齿地和他讲述过那个计划莫名其妙的失败。埃德温主教的车夫应该被专业的暗杀者杀死,但最后死者却是那个杀手,被丢在他哥哥的床榻上,成为了本年度效果最佳的皇室新闻。


    注意到他的目光,那位年轻的侍从转身,笑意更加深厚,可他的眼睛就像是某种可怕的、人类无法理解的怪物会拥有的目光,在他的注视下,国王精致的丝绸外衣背部被汗水洇湿,他却像是恍然大悟般眨了眨眼睛:


    “对了,我和您见过,在亲王的宅邸前。我是埃德温大主教的人,真难为您还记得。”


    埃德温听着教皇向他复述早晨发生的一切。


    一切都没有改变,权势之路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闪亮的宝石和光明的前途依旧在他面前温顺地低下头颅,等着主教的靴子继续碾碎道路上鲜血浸湿的骨头,一步步走上最高一等的王位。


    所有的一切崭新而锃亮,而他伸出手抚摸自己的胸口,感受到血液重新在身体内平稳地流动,是的,还有最后一步,他认为自己无法走出的最后一步,然而他此时重新站在这里,什么也没失去。


    主教最后垂下头,他的眼神锋利如刀刃,握紧了手中的权杖。权杖仍旧在他手心炙热地发烫,明亮的光芒一圈圈迭荡开来。


    然而他最清楚不过,在他发布那样一番惊世骇俗的宣言之后,在教会的广场确实地被光明和黑暗依次照亮以后,无论塔尔为他做了什么,都不可能瞒过光明神的眼睛。他能感觉到自己原先汲取力量的源头已经枯涸,光明在他面前关闭了门洞。


    他此时使用的是另一种本源。


    唯独神才能将祂的力量赐予人类,而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神明。埃德温摊开手掌,黑暗的力量在他的手心转动着,懂得如何将自己粉饰得冠冕堂皇,就像是伪装混入神明羔羊群的一只黑羊。使用这份力量甚至不需要使用媒介。


    这种美丽而危险的本源简直就是量身为他定制。


    神。埃德温又浮现了这个念头。他本能地感到不安,数着自己嘈杂的心跳,却无法具体地说明。他等待着自己的血液冷下来,冷到足以冷静地思考。他理智地和教皇确认了易位仪式改订的时间,这位老人不住地咳嗽,死神将要带走他,而光明神则对他在人间的话事人没有多余的怜悯。


    这世界上除了光明神以外还有唯一的一个神祗,漠然恶劣,隔绝于世。黑暗神塔克修斯,埃德温读过他的名字,他试图将这些描述和塔尔联系在一起。


    塔尔柔软而甜蜜,带有玫瑰和蜂蜜的香味。


    塔尔凑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于此同时亲吻他的眼睛。


    他可以拥有塔尔,一个低阶恶魔,在这个世界上他决定庇护他,有了第一个想要保护的人,这种念头让他的心脏跳动,就像是重获生命。但是人类是否能拥有神明呢?主教觉得自己想的太远了,他不知道神如何看待人类,或许就像蝼蚁一般,光明神看着神官就像看一堆孩童游戏的物件。


    但那是塔尔。


    这个念头总是在他认真思考时一次次撞进他的脑海之中。连同他指尖捕获的神明的眼泪,恶魔的眼泪,塔尔漂亮的石榴红色眼睛就好像水洗过那样,那是因为他真的忍不住流泪了,就在他从白塔上迫切地向下望,想要再多看爱人一眼时——


    埃德温的手指微微一动。


    时间过的很快,太阳西沉,在天边落下一圈昏暗的阴影。晚上是一个模糊的词汇,他以后得告诉塔尔,叫人等待要留下更具体的时间,不过他决定从现在就开始等。


    主教走回房间。


    白塔之下,圣殿骑士看见他便垂下高傲的头颅,主教用探寻的目光瞧了他一眼,对方则尴尬地笑笑,假装自己在这里只是因为无所事事地乱晃。埃德温大主教的权威太重,就算他心甘情愿地为诺亚付出一切,心里也忍不住犹豫起来……


    在他的记忆里,他早晨完全按照圣子的吩咐做事。诺亚告诉他,恶魔的灵魂需要更加慎重的考察,这是神的旨意,所以他就毫不犹豫地去做了。他还清晰地记得他将从火刑架上救下来的恶魔交给诺亚,这段记忆到此为止。


    而今天中午,诺亚气喘吁吁,头发凌乱地跑来,向他求证早晨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似乎完全不相信自己说的话,直到骑士表现出了不满,诺亚才回过神来,重新挂上笑容,承认自己的记忆有一点混乱,并且已经妥善处置了恶魔。


    但他要求骑士前去查看埃德温大主教的情况。


    埃德温大主教仅仅只是投去目光,圣殿骑士就忍不住垂下了头。一般来讲,圣骑士的武力要比神官来的更甚,但是主教不一样,就仅仅是靠近而已,他就感到一种磅礴的力量蕴藏在眼前的人类身上,这毫无疑问宣称他与光明的亲近,任何怀疑都是无意义的。


    主教看上去并不在意他的冒犯,这让他更加感动。


    走上台阶,这段路埃德温走的很熟练。然后是推开房门,这次的心境和其他几次都不一样,既不是对于不详命运的预判,也不是充满期待的愉悦,而是更复杂的什么东西。


    这一周以来他甚至不敢推开房门,因为他知道房间里空空如也,没有人会等他回来,他感到痛苦,因为爱会使一个人坚强,也会使一个人懦弱。


    埃德温推开房门。


    玫瑰的气息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浓烈。他打开门时外面的光线顺着半开的门洒进去,照亮了神明闪闪发光的酒红色眼睛。他像是往常一样坐在那张椅子上,不过神明形态的塔尔高了许多,所以双脚不得不触及地面。他和塔尔有很多不同,却毫无疑问相似到没有任何区别。


    “嗨,”塔尔——埃德温并不想要更换名字——这样说,抿着嘴唇,看上去想要显得从容,但是紧紧抿住的嘴唇暴露了神明的紧张,


    “欢迎回家,埃德温。”


    埃德温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随后才意识到自己无法克制那些滚烫的液体涌上眉睫。太脆弱又太没出息了,只不过是这样一句话,一切还没有得到清楚的答案。他眨眼的速度很慢,抑制住眼泪真正突破眼眶,那些水珠使他的视线更加清晰。


    然后他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只是画面的一角。


    神明有着垂落到肩膀以下的黑色长发,在黯淡的光线下居然也显得柔软,但是长发此时并没有漫不经心地披散在背后,而是被仔仔细细地扎了起来,既温柔又乖巧。


    他想起那条和塔尔一起失踪的发带,当时失去的空洞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没有好好思考这件事情。然而现在……


    神明戴着红宝石发带。


    毫无疑问,就是那一条。


    第67章 心甘情愿


    神想要得到一个凡人的爱是轻易的。


    反之则不然。


    塔克修斯篡改了广场上所有人的记忆, 这并不困难,人类的躯壳在神的手指之下能够轻易地被塑造变形。埃德温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靠在他怀里。他从白塔的高台上一步步走下,主教的房间很近。


    塔尔转动门把, 木门缓慢地移开, 面前的景象就像是凝固了回忆中的一帧。埃德温没有改变任何东西。主教被神明小心地放在了床榻上, 塔尔整理了一下被褥, 又忍不住钻进去拥抱了陷入睡梦中的埃德温一下,因此床单也沾上了他身上的气味。


    神明按捺住留在这里等待埃德温醒来的冲动。在这之前他还有要做的事情。


    主教的权杖被神一起带了回来,此刻忽然闪烁了一瞬,随后黯淡下来, 埃德温身体中的光明力量就像是潮水那般褪去,在睡梦中, 埃德温不安又急促地呼吸着,直到神将手掌覆盖在他的额头上。塔克修斯以神的名义重新赐给他力量。


    唯一一个得到黑暗神的神力庇佑的人类并非他的信徒。


    塔尔轻柔地俯下身,亲了一下梦中人类颤动的眼睑, 轻声说:


    “等我回来。”


    光明神赐给信徒的力量被祂剥夺殆尽,塔克修斯清楚地知道在光明教廷中心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 即使是高居其位不问世事的神祗也会留意。不是因为埃德温,在光明神的眼里, 人类不值得在意,祂真正忌惮的是出现在祂领地中的黑暗神。


    黑发赤眸的神轻轻掩上埃德温的房门,随后转过身去。


    就在那一瞬间, 他踏入了唯独神明才能涉足的领域。


    光明神的声音犹如遥远的雷霆,祂一向喜欢用这种方式说话,而信徒们总是很吃这一套,但这种威胁用于另外一个神祗显然失之于轻薄。塔克修斯只是漫不经心地勾起了嘴角:


    “他是我的人。”


    神的声音轻快, 但并不给人轻快的感觉,深重的寒冷和威胁仿佛隐藏在这句话下面,那是让光明也不得不却步的力量,


    “你尽可以试试。自以为高贵的神,你只会发现你甚至无法触碰他的手指。”


    光明神是最原初的神明,和塔克修斯不同,他生来就拥有神格,自光明中诞生,拥有一大批信徒。他就像是最精美的雕塑,但是并没有任何情感的气息,从骨子里觉得神和其他生物有着天壤之别,这世间唯一能让他忌惮的也就是黑暗神而已。


    他在塔克修斯的面前站定,


    “他为什么要留在教廷,”


    光明神从来没想到祂会对一个人类束手无策,但人类仅仅是脆弱的生物,为了一个人类就和黑暗神为敌,那是不划算的买卖,更何况黑暗的力量在祂看不见的地方滋长着,祂现在有很不好的预感,或许有朝一日,塔克修斯会完全掩盖他的光芒:


    “如果你喜欢他,就把他带走,任由你给这个人类所有的荣耀。”


    教廷的大主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叛徒,是一个忤逆祂的不敬神明的人,甚至和黑暗神勾结在了一起,这让光明神感到愤怒充斥着他的心,祂从来没有走下过神坛,遭受打击。给出这样的条件,神祗自认为还是略微地低下高贵的头颅,表示了让步。


    然而黑暗神丝毫不顾及神的颜面,祂鲜血般的双眼明亮,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因为那是他应得的位置,教皇的位置本该属于他,这点毋庸置疑。我会让他所有想要得到的东西都尽数实现,他会亲手将所有应得之物攥在手上。然而你尽可以放心——”


    光明神后退了一步。


    神没有感情的眸子忽然被某种类似于震惊的情绪填补。


    “等一等,”他骇然地问,“你将力量共享给了那个人类?你拥有了信徒?你的实力怎么会忽然达到如此可怖的地步?”


    “你无需担心,”


    然而塔克修斯只是将未尽的话语填补完整,


    “在那之后,他会换一个更好的目标,更好的,更与他相配的荣耀。”


    黑暗神原本有一双让人联想到无边无际的鲜血的眼眸,然而此时却明亮起来,就像是一枚闪闪发光的宝石,他提到人类时总是会勾起嘴角。光明神死死地盯着他,他第一次感受到在这个世界上他不再是一个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神明,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直接的威胁与挑战。


    “塔克修斯——”他有点咬牙切齿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然而黑暗神就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脸看他,黑色的发丝锋利地划开空气,就像是刀刃和蛛网,连发丝都流露出危险的恶意。


    “对了,”他随意地提起,“听说你最近有个很宠爱的人类?据说是一个纯洁的、天真的、虔诚的信徒,有着足以令光明神倾心的容颜和美德。”


    他说的是诺亚。想起容貌绝美,百依百顺的少年,神明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当然,只有这样的人类,才值得在一群蝼蚁中停留注目,诺亚近来不知为何越来越占据了他的心绪,神明思考过让他成为自己的伴侣,但此事仍在考虑阶段。


    不过,诺亚那虔诚的对神明的爱,是不容置疑的。那一定是人类对神明的爱的最高点。


    “所以……”


    黑暗神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眼神的变化,“若你仍旧不打算让步,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公平的方法。毕竟你知道,真的要在地上动刀兵,损失惨重的只会是光明。”


    塔克修斯说完了规则,而光明神的脸上一点点弥漫开自满之色。他似乎认为自己的敌人终于露出了破绽,太过于轻信自己的判断。在这个领域,他具有最大的优势,懂得怎么做出判断。他不认为自己会输。


    自然,他答应了。


    于是,神与神的赌局在隐秘处成立。


    *


    神明戴着红宝石发带。


    塔克修斯抚摸着闪闪发光的红宝石,还有那段柔软的丝绸。它被取下来前曾由人类亲手系在他的身上。在神明的身上,黑发本是阴暗和锋利的象征,却随着他用发带将它收拢时一点点变得柔软。包括他自己,神坐在他常栖的位置上,并不在恋人面前自封为神明。


    塔尔轻轻咬着嘴唇,漂亮如玛瑙的瞳孔中又柔软又忐忑。


    他用那种小心翼翼的眼光看向埃德温,主教在心中警告自己,坐在他对面的是拥有着足以毁灭世界力量的神明,可并没有什么用。这副模样就是让他心软到无以复加。


    聪明的恶魔最擅长蛊惑人类的心肠。


    埃德温深深地吸了口气,克制住指尖的颤抖。他现在头脑清醒,像是一柄利刃能轻而易举地切开滋滋作响的黄油,他不能不问问题。他花了半天时间才勉强维持住思维的清晰,包括神的名字和现实的情况,然后他开始梳理记忆,一点点察觉到甜蜜的日常背后,恶魔身上那些更加庞大、可怖的特质。


    神明。


    “所以,”埃德温缓慢地念出了神的名字,“……黑暗神塔克修斯。”


    主教本来想要后退一步,并不是因为要拉开距离,只是想要自己不那么因为恶魔的乖巧而牵扯思绪,但他发现自己还是不舍得。埃德温无法从他身上移开双眼,塔尔是他所有欲望的顶点,无可辩驳。


    问题是这一切是否是神的玩笑?人类在神明面前是那么渺小,塔尔,埃德温攥紧了手中的玫瑰,就像攥紧唯一的真实。塔尔,塔尔,他如此深爱的人,是否真实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然而他无法克制住自己,如此悲哀地意识到:就算一切都是虚假的,他或许还是会把虚假的救赎当作真实来渴慕。


    他对塔尔基本没有底线。


    在神明面前,人类想要显得不那么脆弱。但是恶魔擅长透过他浅灰色眼中的烟雾看见他真正的情绪。深爱着他的人类此时紧紧地盯着他,像是渴求又像是不安,迫切地想要证明什么,无法抑制住拥抱的欲望和失而复得的喜悦,又被巨大的身份差距和“无法拥有”的恐惧焊在原地。


    “我还能叫你塔尔吗?”


    他喃喃道,仿佛这句话只是一个从他嘴中飘浮而出的幽灵。


    然而神却告诉他,用一种毋庸置疑的方式,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神明的容貌在那一刹那和恶魔重叠在一起,随后烟雾消散,塔尔站在他的面前,那个有着石榴红色眼睛、柔软的黑色的头发的小恶魔。


    埃德温下意识伸出了手臂,随即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对神明伸手,有一点僵硬,犹豫着是否应该缩回贪婪的手,掩盖他对神明的占有欲。


    主教的手不自然地晃动了一下。


    要徐徐图之,恶魔按捺住拥抱的欲望,态度良好,不要惊动他,得等他自己愿意。所以他仅仅只是伸出手交叠在埃德温的手上,主教的手一直是冰凉的,黑暗神实际上也一样,但是塔尔却很温暖,恶魔的声音喑哑如深色的蜜糖:


    “我真正的名字是塔尔。”他说,“一直都是。我得事先声明我爱你,然后我什么都告诉你,埃德温,你愿意听我的故事吗?”


    主教屏住呼吸点了点头。


    ……是神明的故事,他这样想。


    然而恶魔晃了晃他的手,勾起嘴角:


    “是一个特别好的人类打碎瓶子,救出瓶中孤独的恶魔的故事。”


    *


    埃德温首先听到的是他已经知道的故事。


    这并非无关紧要,恶魔告诉他,这一切都毋庸置疑地发生过,他真的在这个大陆上像个自由的旅者那样流浪,与此同时不停地逃亡。蜂蜜甜酒是真的,那些温柔的晚霞和杀意丛生的清晨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他坐在巨龙山脊上看着流星划过,确实地许下了心愿。


    “是什么愿望?”


    埃德温忍不住问,而塔尔摇了摇头,时候久远,他记不清了。恶魔悄悄用指尖挠了挠埃德温被覆盖住的手背,乱七八糟的小动作,在听着某个自由的灵魂的故事时,埃德温纵容了他,只是抬起浅灰色的眼睛有点谴责意义地瞧了他一眼,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太久了,”


    塔尔摇了摇头,笑笑,“大概是几千年以前吧。埃德温,我正要和你讲呢。”


    时间就这样轻飘飘地被恶魔说出来,就好像几千年和几分钟一样容易被衡量。但是主教清楚时间远远没有听上去那样轻盈,它们是厚重的,就连神明提起时也带有微不可察的厌倦和孤独。神和他挨得仅仅的,傍晚的残阳已经褪尽,现在从窗子照进来的是月光。月光下两个人的阴影重叠在一起,阴影浮在阐述故事的塔尔脸上,他垂着眼睛。


    太糟糕了。埃德温的小指轻轻颤动了一下,他必须按捺住翻过手握住塔尔的冲动,因为塔尔说起时间时看上去很寂寞。


    神察觉到手心微弱的酥痒,他顿了顿,开始给埃德温讲那些他没有听说过的故事。


    千年前的世界和千年后一个样,教廷重建之前,也有着庞大森然的建筑和秩序井然的依仗。但在那之中,人们的贪婪和对利益的渴求也不曾存在任何差别。就像是揭起一块伤疤,塔尔讲述着他的身世,旷世的恋情和糟糕的收场,以及这场失败的婚姻带给他双亲的那个不受欢迎的礼物。


    “就是我啦。”


    塔尔说,一边抬起眼睛对主教笑了笑,看上去满不在乎,“所以我才开始逃亡。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想要抓捕我,同时被两大势力追杀确实很麻烦——不过,我觉得我做得还不错。”


    他做的确实很好。任何人都没有想到他居然坚持了这么久,狡猾如狐狸,灵活得像是猎豹。他在酒馆和荒无人烟的遗迹中潜行着,习惯于和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但很谨慎地没有对任何人交付真心。他喜欢自由的生活,偶尔会连逃亡那一部分刺激的感觉也一起喜欢。年轻的恶魔想过会怎样收场,然而他毫不在乎,那时候他天真地觉得连死亡也能算进自由的一部分。


    自由。埃德温在心中重新咀嚼了一遍这个词汇,不知为何,此时觉得有一点奇异的酸苦。塔尔按住他的手,就像是按住蝴蝶的翅膀不让它飞走,他的眼中闪闪发光:


    “亲爱的主教,”他就像是看穿了他的思绪,“不包括爱情。我没有喜欢过别人,没有,那些都没有,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


    谈到自由当然不得不提起爱情。埃德温终于意识到,他确实有过担心,塔尔看上去会是很多人喜欢的类型。


    但是,就这样被直率地告白也太让人没有防备,埃德温知道塔尔是想要让他放心,但不知为何他觉得双手被触碰的部分岂止是温暖,简直是发烫。他想起在酒馆里恶魔选择用饮酒代替回答的那个问题,如今却坚决而坦率地告诉他答案。


    “塔尔……”他喃喃道,随即忽然收住了话音,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浅灰色的眼瞳带有一点求助的颜色,不知道应该回应他的告白还是继续听他说话。


    恶魔勾起嘴角摇了摇头,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


    “虽然如此,我最后还是被教廷提前一步得手了。我的母亲,也就是当时的圣女给我写了一封信。那种时候我没有办法不动摇,如果能做到完全不心存期待,或许才比较可悲。”


    埃德温点了点头。主教很认真在听,月光透过窗子洒在他身上,塔尔在阴影处,而埃德温被月光照亮,他的轮廓像是勾勒了一层银色的丝线。他看向他的眼中摇曳着共振的情绪,就像是当初恶魔那些最隐秘的心情,他都得以一一共情。


    塔尔当时的处境很糟糕。恶魔被关押在囚室里,那时的囚室就像现在这样,二十四小时都点着明亮的圣烛,就算是把身体蜷缩在一起,那种难受的感觉也会彻底地渗入每一寸皮肤。


    恶魔开始思考他的结局,虽然看上去结局也只有死亡而已,不过他还是寄希望于他匆匆在教廷的藏书室留下的契约书。如果乐观的话,说不定只需要几天他就会被人召唤。其实,死亡对他来说也不是那么可怕,但有条件的话,他还是想在这个世界上用那双眼睛多看一看。


    他没有想到教廷在最后发现了他的潜能,并且发掘了利用潜能的办法。


    他没想到最后他连死亡都做不到,只能在瓶子中被无边无际的光明困住,或者在可怖魔神的火焰中奄奄一息。


    塔尔告诉埃德温这段过去,他的声音轻柔而缓慢,并没有显露出太多情绪。最开始恶魔试图在瓶中计算日期,很快他就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他开始想象有人会打碎瓶子救他,那时候他发了疯地渴望出去,以至于一次又一次开始想象那幅场景。他告诉埃德温,他无数次想象过究竟会有谁发现藏书室被夹在无名书页中的契约,直到最后才终于觉得或许这本书早就丢失在了历史浩渺的踪迹里,无处寻觅。


    “我找到了它……?”


    埃德温轻声说,还有一点不确定。


    恶魔抬起眼睛,那双就像馥郁的酒液般的剔透眼眸倒映着他的身影,在方才的讲述中,他暂时褪下了情绪,抿着嘴唇,这时却微微弯起嘴角,有种惊心动魄的漂亮和纵容,


    “是你找到的那本。”


    “但还是太晚了。”埃德温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时间对不上,他忽然觉得某种难以言喻的疼痛漫上了心脏,“如果再早点就好了,或许我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带你出来。


    他如此迫切地希望着。


    因为恶魔实在是太痛苦,太寂寞了。埃德温知道他还没有弄清楚全部真相,比如塔尔是如何成为现在他面前的神明。可他只要想一想他放在心上的塔尔在数不尽的岁月里带着一份最终没能得到回音的期待一次次绝望,那双石榴红的双眸就是在那时候一点点黯淡下去的,就觉得心痛到无以复加。


    埃德温的手指再次抽动了一下。但是这次,他没能完全抑制住情绪。他张开手指,塔尔惊讶地投来目光,然而主教却坚定而毫无犹豫地交叉了手指,和塔尔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我很抱歉。”


    他的目光这样说,而恶魔忽然露出了某种表情,就好像想要若无其事地勾起嘴角,又有流泪的冲动。他珍惜地轻轻晃动了手指,享受着和埃德温手指轻微的摩擦,


    “不要道歉,”


    塔尔的声音有一点哑,“埃德温,你最后还是找到我了。没有早也没有晚,我已经不难过了……你看,我果然没有猜错,找到召唤书的人最终救下了我。”


    埃德温的眼神有点困惑,他还没有弄清楚为什么恶魔要这么说,就好像你认真感谢一个人,而他却还在为没能早一点帮到你而感到烦恼一样。塔尔忽然有点失笑,但更多的是那种冲动,想要把一切都告诉他,把自己的心情告诉他,告诉他他是如何拯救自己的,从灵魂说起。


    他们还有时间……


    塔尔凑上去,埃德温怔住了,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而恶魔亲了一下他的嘴唇,亲吻转瞬即逝,几秒钟后,塔尔舔了舔嘴唇,坐了回去。


    牵手还不够。埃德温抿了抿嘴唇,还是和记忆里一样甜。他现在想要拥抱恶魔,他按捺住自己的冲动,开始了新一轮的忍耐。


    而塔尔开始告诉主教所有关于后来的故事。


    *


    黑暗神的生活就像是亘古不化的冰雪那样刺骨,仅存的值得交代的事件都浸润着湿漉漉的鲜血。塔尔全无保留,他事无巨细地和埃德温讲述着他的生活,随后是那本黑书,被气运之子入侵的世界,还有他在得知真相后的那一次攻击。


    圣子在遥远的边界受到了黑暗力量的袭击,所以匆忙而狼狈地回到了教廷。贵族势力借此为题对年轻的主教发难,并发现了他隐瞒多年的血脉秘密。命运的齿轮就这样旋转起来,将一个早就死去的恶魔带到了埃德温身边,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奇迹。


    奇迹就像是一场雨。但雨并非只落在一个人身上。


    奇迹落在塔尔身上,他突然不再那么怨恨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千年前的恶魔一无所有,没有人倾听过他的故事,但在千年之后,有一个人类选择爱他,所有的故事忽然又被填补了颜色,幽灵在神明的身上复活。


    神明一次次纵容主教。


    重回人世的幽灵意识到自己还不甘心离开,不仅他让埃德温看见了世界的颜色,埃德温也让他想起了他曾经爱过的一切,明亮的、美丽的一切,能和主教谈论这一切,其实让他感到开心。将埃德温从泥沼中一点点拉出来,将即将破碎的他用亲吻和拥抱牢牢地粘在一起,就像是当年的他也能得到救赎那样,即使他没有等到。


    然后最后的期限到了。


    神明选择在必要的时候抽身而去,早已死去的幽灵却莫名其妙替神做下决定,收起了那条红宝石发带,走出了埃德温的房间,不想要给他任何束缚。


    就算他知道自己会再一次被杀死,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找到他。


    直到埃德温走上白塔。


    “直到你走上白塔。”


    塔尔轻声说,直到那时他才明白,属于恶魔塔尔的灵魂没有一秒钟甘心,没有一秒钟得到救赎,一直被困囿在过去那个已经破碎的金瓶之中,直到主教彻彻底底地将金瓶的残骸在明亮的圣光中碾碎,天光再一次照在了他身上。


    “我爱你。”


    他看着埃德温的眼睛,坚决而缓慢地重复着,“我想要你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实现所有愿望。我想把所有一切都给你。我发现我的愿望和你一样,我想要你留下来,永远留在我身边,也想要你永远不要忘记我……”


    他说这些话一点也不觉得羞耻,可埃德温却觉得自己连耳根都在发烫。


    原来被塔尔坚定而坦荡地爱着是如此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像是整个世界都在身边融化。塔尔,埃德温在唇齿间轻轻含着这个名字,浅灰色的眼中倒映着眼前的身影,神明。他生来就是追逐野心的狂徒,此时忽然生出不可思议的期冀,渴望就像是生着翅膀的鸟雀那般远离地面,高飞到无法估计的地方。


    就像是他作为有一半魅魔的混血觊觎人类最高的尊座那样,他即将走上人类最高的位置,那么,觊觎一个神明,或许不能作为太大的罪过。


    而神明明明有着摧毁天地的力量,却乖顺地坐在他面前,带着人类送给他的礼物,就像是一个标记。


    他显然也有点忐忑。连神在爱人面前也会不安,谨慎地期待着埃德温的回应,柔软的黑发长到肩头,被亮晶晶的红宝石束起,嘴上说着温柔而甜蜜的话语,


    “我很抱歉欺骗了你。以后不会了,绝对不在你面前说半句谎话。”


    埃德温闭了一下眼睛,以缓解在这一切面前的眩晕。他永远会对塔尔的撒娇束手无策,更何况他这么认真地在面前发誓。但是还需要做点什么。人类也比神明想象得狡猾得多,永远无法满足于眼前得到的东西。


    “不许离开,不许忘记……”


    埃德温低声重复了一遍神明许下的心愿,他问塔尔,出于故意的为难,“但是神骗了我,我要是对你生气呢?”


    神漂亮的红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他,就好像目光中只有他一个人那样:


    “这个可以,”


    塔尔说,“可以生我的气。”


    埃德温的手指动了动,但是这次他没有成功把抱住塔尔的冲动压制下去。


    *


    主教伸出手来,而恶魔知情知趣地自己凑了上来,拥抱是彼此都在用力,主教把头颅靠在神明的肩膀上,神身上有好闻的玫瑰气味,那是他的玫瑰。他在背后抚摸神明后背的手向上摸索而去,直到抚摸到塔尔柔软微凉的头发,还有那条红宝石发带。


    轻轻一扯,发带就到了人类的手中。


    埃德温低声喟叹着,收回手松开这个怀抱。他浅灰色的眼睛闪烁着,看向塔尔,提出了一个特殊的要求,


    “告诉我神明平时是什么样子。”


    塔尔稍微侧了侧头,观察了一下埃德温的表情。主教此时的表情沉稳,但恶魔知道埃德温麻烦起来要比看上去麻烦得多,此时他显然已经想到了什么隐秘的主意。主教像是一条毒蛇,在他走上阶梯的路上已经有不少人遭其毒手。


    然而,神就喜欢他这副模样。


    埃德温再一次站在神的面前,打量着黑暗神本来的面貌。若是忽略掉神此时温柔纵容的目光,塔克修斯其实很符合神明一词的形容,修长的身躯,深渊般深沉的黑色长发和赤红色的眼睛,重要的是神的气质,久居上位,高高在上太久,无边无际的神力浸润了他恶劣冷淡的气质,埃德温猜得到他看其他生灵大概就像是看待蝼蚁一般。


    “别动,”埃德温说,将发带缠绕在手上,随后单膝跪下来。


    神不能失去他,爱让人盲目,心甘情愿接受一切条件。塔尔果然一动不动,抿了抿嘴唇,任由他动作。然而不动更让神明看上去像是一尊俊美的雕像。主教曾经无数次经过圣堂那尊雕刻着光明神的塑像,也虚情假意地跪在雕像前诉说过虔诚。因为使用光明要求虔诚。


    不过,塔尔不向他要求虔诚。


    而他更不是一个轻而易举就能满足于神提供的东西的人类。


    埃德温半跪在地上,拉过神明的手,指节修长,骨骼漂亮,他从神的指尖开始亲吻,起先就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在敬拜神祗。他完全是一副教廷大主教的做派,塔尔这才注意到他甚至连教袍也还没有换掉,这让眼前的一幕更加荒诞而具有冲击力。


    他真的很擅长伪装信仰。


    主教的脊背俯下成一个紧绷的弧度,灰色的眼睛轻轻阖着,信仰总是盲目的,就像这样。


    他低声喟叹道:“你是神明……”


    塔尔有点不安地动了动手指。因为主教是一个爱人,而不是信徒。


    埃德温的睫毛轻颤,随后半张的眼眸中露出一小片阴影般的灰色,灰色简直能吞噬一切,就像是不断旋转的风暴,宣告着他的野心不止于此。


    他按住神的手臂,手腕上的发带垂落下来,纯黑色的丝绸轻轻擦在神明的手背上,就像是一个朦胧暧昧的亲吻。埃德温低声命令:


    “别动。”


    “你是神明……但也是我的塔尔。”


    埃德温说“我的”这个字眼时有一种动人心魂的笃定,就像是神明为人类所有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然后那发带就像是蛇一样缠上了神的手臂,盘旋着将他的双手紧紧地束缚在一起,用薄薄的丝绸制成,只需要千万分之一的力量就可以挣脱。神没有使用他的力量,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束缚住了,仿佛人类真正地捕获了一个神明,并且任他处置。


    这可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会对神明做出的冒犯之举。


    塔尔眨了眨眼睛,显然对目前的情况不知所措,


    “我不会动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但是神明还是这样说,直到埃德温俯身压下来,人类将神明按在柔软的床榻上,在他的身上投下甜蜜的阴影,用发带束缚住神能够毁灭天地的双手,纯黑色的发丝散落在被褥上,激发出一阵阵玫瑰的气息。


    埃德温短促地吸了一口气,看着任他处置的神明,这副景象太过于摄人心魄。


    他知道他多么想要亵渎神明。


    他也知道他多么认真地珍视着他的神明。


    黑暗神的衣袍精致华美,有一种冷冰冰的触感。不过塔尔说得对,不管什么衣服都比埃德温那一大排扣子要容易解开。埃德温不知道他是不是用正确的步骤解开了神的衣服,但看上去情况有一点儿乱七八糟,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很快他连自己的衣袍也解开了,银色的扣子,滑落下来的黑丝绒的面料。埃德温现在使用的是黑暗神的力量,这让他更好地控制住自己的血脉,魅魔的血统在他的体内发酵成熟,他此时使用它,令自己就像是一枚沉甸甸的果实。


    魅魔并不是一种脆弱的生物,正相反,他们的天赋令他们有着独特的危险和迷人的魅力。


    神还是没有反抗,塔尔轻轻地吸着气,任由人类触碰他的身体,混血恶魔的尾巴在背后轻柔地摆动着,神必须压抑住伸手抓住它的念头。他黑色的发丝凌乱地铺张在床榻之上,就像是捕获猎物的蛛网,然而太柔软了,在爱人的手中没有一点威力。


    埃德温鞠起一捧发丝,完全地俯下身去亲吻他。他跪坐在神的身上,轻微的摩擦让隐秘的欲望一点点发酵。


    他必须确定神为他所有。


    他坐了下去,咬住了嘴唇。但情况还不是太坏,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


    塔尔的双手和柔软的丝绸摩擦,不可避免地蹭出了浅浅的红痕。就算这样,神明也始终没有挣脱对他来说不堪一击的束缚。


    你可以绑住我。那双石榴红的眼睛无声地诉说着,埃德温完全无法抵挡这样的目光,就像他知道神明仅仅在他面前又乖又弱小,却还是克制不住拥有和保护他的欲望。


    “我该用什么筹码才能留住神明?”


    主教知道人类给不出筹码,世界上没有任何生灵有把握让神为之驻足。但是塔尔戴着红宝石发带来到他的身边,勾起嘴角告诉他,不,不再需要任何东西。


    契约已经订立。


    唯独有爱意才能留住神明。最强大的神在爱面前也束手无策。


    直到埃德温大口大口喘息着,清楚自己已经流失了太多体力。他慢慢弯下腰,将湿润的吐息渡在塔尔的颈侧,不去看就伸直了手指轻柔地将束缚住神明的丝带解开。现在,神明得以自由地使用他的双手,这之前经过了人类的允许。那么轻、那么软的缎带。


    在那一瞬间,他得到了一个拥抱。


    神凑过来用终于自由的双臂抱住了他的珍宝,侧过身让埃德温陷入柔软的被褥中,被一股深沉的玫瑰香气所笼罩。神的双眸在压抑中一点点变得晦暗,此时呈现出深邃却不断流动的暗红色。他先是从埃德温的额头开始向下亲吻,继而继续向下。


    直到最后,两个人都心满意足。塔尔最后在主教的唇齿之间重新烙上亲吻的印痕,有些人穷尽一生都无法听见神明的一句话,而神在恋人的耳边低声说:


    “我爱你。”


    主教永远也受不了塔尔这样在耳边倾吐爱语。


    埃德温的眼睛微微弯起,就像是猫被抚摸后眯起眼睛,他的笑意千真万确,没有一点虚假,塔尔曾说埃德温真心笑起来很好看,就是这样的愉悦。


    他回应:


    “当然,我也爱你。一向如此。”


    第68章 祝祷诗篇


    埃德温一如既往在晨光熹微时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 浅灰色的雾气在眼中略微转动了一下,随即浑身的肌肉紧绷了一瞬。他下意识垂下眼眸去看怀里的人。神明还是那副恶魔的模样,伸手揽着他的肩膀,柔软的头发浸润着被褥舒适的温度, 散落在主教的身上。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那双石榴红般漂亮的眼眸, 轻声和他说:“早安, 埃德温。”


    有那么一瞬间, 埃德温希望这一刻再久一点,久到能够让他将眼前的所有细节都牢牢地刻在脑海中。这个念头有一点苦涩,但更多还是甜味。


    他并不能假装自己不害怕。埃德温清楚人类和神明是一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并列的词汇,就像是萨塔嘲笑他妄想击败恶魔有多么不自量力那样, 这个世界上不同的种族泾渭分明地有着排序。人类是大陆上数量最多、分布最广的种族,但是也是最脆弱, 没有本源魔法的种族。


    他见识过那些自诩高等的种族高高在上的眼神。在他们眼中,低等的族群如沙砾,如蝼蚁, 如尘埃。然而在神的面前,就连这些种族也不得不卑躬屈膝。


    一个人类妄想把神占为己有, 是多么荒诞不羁的野望。


    但是埃德温站在道路的起点向终点望去,他战栗着迎接那些新的锋利的风朝他刮来, 仰望着这条崭新的道路尽头所赐予他的冠冕,道路尽头不是别人,而是塔尔, 也被叫做神明。他清楚这条路依旧会充满荆棘和鲜血,也知道他在攀登的路上将多受奖励。


    神明白他的野心,神默许他的野心,神对他的野心回以微笑, 提前允许他为自己套上枷锁。


    不过主教对自己的要求不止于此。他从来就是如此傲慢,不相信命运对自己所做的任何胁迫,眼下他重新获得了力量,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能走到的地方还要高上许多,野心只会继续膨胀。于是谁也不能阻止他继续前行。


    他对待野心谨慎十足,又异常坚定,就像饥肠辘辘的毒蛇,一口能够吞下大象。


    埃德温卸下所有的防备,灰眸温和柔软,他回应了塔尔的早安。两人都说不清是谁先靠近对方,或许两人都要负责,他们亲吻在一起。埃德温一直以为他之前有的就足够好了,就算塔尔不动心也无所谓,但直到这两天他才明白,原来被恶魔认真而坚定地爱着是这样让人心醉,整个世界都在他写满爱意的双眸中融化。


    塔尔永远能给他更好的奖励。


    埃德温在亲吻中闭上眼睛。有那么一刻,主教冷酷地想,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终究要和他的神明站在一起。


    *


    埃德温照旧要去做晨祷。主教压抑住亲吻带来的更多愿望,呼吸仍旧不太平稳,开始扣他那些麻烦的扣子。更麻烦的是塔尔,恶魔忽然对他的银扣子充满了兴趣,自告奋勇想要试试帮爱人整理,他的手在穿过扣眼的时候,无意间在埃德温的身上蹭来蹭去。


    埃德温只能屏住呼吸。


    直到纵容他折腾完,时间也快要走到尽头。这就像是之前的每一个早晨,恶魔待在房间里,目送着埃德温出门,并且已经计算好了他回来的时间。或许他会提前泡好又热又浓的茶。主教走到门边时忍不住回头看他。


    那种眼神是询问加上一点期待,再渡上薄薄的谴责之色。


    塔尔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在埃德温面前完全放下了所有伪装,那么,不必再为了安全把他“锁”在房间里,也不必担心他行走在教廷容易暴露自己;更进一步地,没有任何东西能锁住他,主教当然猜到他之前没有乖乖待在房间。问题是,塔尔今天会去哪里?


    恶魔背过手,佯装一无所知地和埃德温对视,眼中带着一点狡黠的笑意。直到埃德温先败下阵来,他背过身去,脚步已经迈在门前的走廊,塔尔才在他背后开口,话语的末尾就像是有着暧昧的钩子,一点点勾住主教的心跳:


    “我会去看你。”


    埃德温早已经勾起嘴角。


    甚至再早一点,因为他猜到塔尔不会让他失望。


    神明悄无声息地在教廷洁白而高大的建筑物中穿行,阴影淹没了他,在黑暗中他看见埃德温格外留意沿途的一切,主教走在阳光之下,明亮的日光照亮了他的容颜,深色的鬈发和浅灰色的眼睛,他看上去就像一尊俊美的神像,对于那些教众来说,和神也没什么两样。


    他表现得非常谦逊,非常沉着。


    而实际上他非常贪婪,非常傲慢,有些人完全不相信流言,有些人则信,但他们早就不敢开口说话了。


    塔尔有时故意让埃德温看见。恶魔站在阴影中眨了眨眼睛,冲他的主教大人挥手,主教眼中的灰色雾气晦暗不明地涌动着,却被迫在大庭广众之下维持正常的行动,克制又禁欲,他走过无数人敬畏的目光,代表着他们最高的信仰站在宣讲布道的台上,手捧神圣的经书,点燃了代表神之赐福的洁净的蜡烛。


    众目睽睽之下,蜡烛摇曳了两下。


    不过这无伤大雅,随后,足以慰藉人心的光明荡漾开来,烟雾有着令人平心静气的作用,它看上去比平时还要明亮,昭示着他们的主教纯洁而虔诚,注定要成为教廷未来的支柱,连神也加倍恩赐他。


    埃德温伸直手臂,眼中闪过一点异样的光芒,是的,没有人看见蜡烛曾熄灭了一瞬间。是他用自己的力量重新点亮了圣烛。


    他是光明神最大的叛徒,就连神也拿他没有办法。


    埃德温在晨祷正式开始后跪在神像面前,光明神的神像用纯白的大理石锻造而成,对于主教来说,也仅仅是一块石头。只有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滚烫地在血管中生涩又缓慢地流动起来,他微微抬起眼睛看着神像。庞大的大理石,意味着阴影也体积巨大。


    黑暗神就站在神像的阴影中,低下头看着他,那双偏深的红色眸子闪烁了一下,对他流露出一点笑意。


    实际上,教士念祷告词时是不能够直视神明塑像的,为了表示尊敬。埃德温遵守着这条规则,看起来全无异样。塔尔有点遗憾地想,主教仍旧跪在地上,甚至没有抬起眼睛看他,他灰色的眼睛潜藏在面容之下的阴影中,声线却还是很平稳。


    于是神肆无忌惮地盯着埃德温看。主教在这种场合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驾轻就熟,其实也很迷人。他一定熟练地背下了所有教条,虽然其中有一半都是人类的附会——


    塔尔忽然留意到了埃德温祷辞的内容:


    “……我必然爱神,为此不惜损伤体肤,牺牲生命,奉献己身。对神的爱必须毫无保留,人类都应当敬奉自己的神明,我和众人一样,将爱的炬火举过头顶,令神愉悦……”


    主教临时更换了祷辞,他此时念诵的是经典中一篇劝人爱神的诗篇,创作他的人相传是教廷最早的圣子,祷辞的言辞热烈,赤诚地表现了对神的热爱。他就这样沉静地念着这些句子,参加晨祷的人也只是微微惊讶于埃德温更换了篇目,很快便沉浸在了奇异的氛围之中。


    主教面前,神的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他知道埃德温是在对谁宣誓。


    “……永远忠诚于您,我的神明。”


    最后一句话在圣殿中似乎停滞了几秒钟才散去,塔尔低下头,看见人类此时扶着象征着权势的红宝石起身,鸽血般明亮的宝石在他的指缝间闪闪发光,犹如一团火焰,但这还比不上他双眸中的火焰,他终于毫不遮掩地抬头,浅灰色的眼眸完整地映照出了神明的真容。


    他哪里在宣誓忠诚,更像是在宣布野心。


    而神轻声说道,带有一点促狭的坏心思,把氛围打破得不像样:


    “我也永远爱您,亲爱的主教。”


    *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


    塔尔说,他和埃德温一起在玫瑰花圃边行走,主教已经分不清是花香还是塔尔身上的味道。其实很奇怪,他之前从来没有注意过气味这种飘忽不定的东西,在遇见塔尔之前,他甚至没有好好闻过玫瑰的味道。


    “好。”埃德温几乎没有犹豫就点头,“只要我能做到。”


    “按理来说我不该透露太多,”


    恶魔的手指和主教纠缠在一起,他似乎在专心解开两人手指间打上的死结,所以主教的手总是被他不安分地戳来戳去,“不过这是你自己猜到的,不作数,埃德温,你真的特别聪明。”


    在这段对话开始前,埃德温询问塔尔,某个问题早就在他心中打转,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脱离舌尖。当圣烛在他手中断然熄灭时,他感到某种如释重负的心情,一如他发现光明的力量从他身上彻底离去。然而他此刻还在教廷,并且就差一步迈上教皇的位置。就算光明神对人类疏于观察,也不应该容忍他这种显而易见的背叛者走上代替他在人间言说的高位。


    主教将他的手交给他的神,并且询问他,此时此刻光明神没有立刻开展对他的报复,是否有着神明的力量在背后角力?


    “他还特意熄灭了你的蜡烛,”恶魔只是用明亮而无辜的石榴红眼睛看着主教,“我觉得这已经算是使绊子了,所以接下来都是正当反击。”


    埃德温几乎被他逗笑了,光明神特意熄灭一个人类的蜡烛,这件事并不是没有先例,但此时此刻听起来确实有点斤斤计较的滑稽。而关于正当反击的论调更是无稽之谈。


    不过几秒钟之后,主教还是叹了叹气,


    “你知道我不是指那个。”


    “好吧,”塔尔坚持了一个眼神的时间就决定投降,他早就决定对他的爱人绝无隐瞒,不过这件事情不能够直接从神的口中说出,因为这涉及到两位神祗的秘密约定。这也就是他最后模棱两可地告诉埃德温“需要他帮忙”的原因,


    “……我只能说到这里,但无需担心,埃德温,”


    他眨了眨眼睛,“我最担心的是你会为了我不能直说而生气,所以我决定提前向你认错。”


    他轻轻抓挠了一下埃德温的手掌心。哪有这样认错的,还抓着对方的手,亲近地触碰着,就像是轻如羽毛地触碰他的心脏,主教尝试着绷起嘴角,却发现自己抑制不住唇边的笑意。他似是喟叹似是满足地盯着神明看了一小会,随后才轻轻说,


    “我会有什么奖励吗?”


    “嗯,”塔尔说,“这视情况决定。好消息是你们的教皇要死了,其实他现在完全就吊着一口气,但是光明神暂时还维持得住他的性命,怀抱着可怜的最后一点希望。这件事结束以后,所有的事情都会像多米诺骨牌那样接连顺序发展。”


    “听起来不错。”


    主教就这么评判在他的教会中最尊贵老人的死亡,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毫无疑问这会成为一个举国哀悼的大新闻,不过消息已经在风中飘荡很久了,人们不会对此感到太意外。


    “不过你先说了这件事情,”


    埃德温抬起眼睛,那是一种对自己将收入囊中之物游刃有余的神情,“说明还有更好的奖励。”


    “好吧,”恶魔在新的玫瑰花圃前转身看向埃德温,在外人看来主教只不过是在教廷中巡视,对于他们两人来说则是颇有情调的双人散步。塔尔背对着玫瑰花丛,再鲜艳的花朵也比不上他来的夺人视线,他的眼睛比玫瑰更漂亮,纯黑的头发就像是玫瑰的棘刺,看着柔软,实则危险又迷人。


    埃德温止住脚步。


    主教看上去就像是被路边的玫瑰吸引了视线。园丁在远处劳作,此时也不禁感到荣幸,主教大人为他栽种的玫瑰驻足,这是多么大的荣耀。


    塔尔是个非常精通人心的小恶魔。此时此刻,他很狡猾地看着埃德温,侧了侧头,“其实说不上什么奖励,我觉得你也不一定感兴趣。不过……”他察觉到主教有想要反驳的念头,于是紧接着说下去,并没有再卖关子:


    “人们经常说,职位的升迁与否比不过下家是好是坏,光明神教的教皇当然是份好工作,我只是想要问一问你有没有跳槽的打算?”


    “有,”


    埃德温低声说,眼中跳动着星火,“哪一家?”


    “看你喜欢。”


    塔尔说,“不是开玩笑,我也还没有完全想好。但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我一百个配合你,如果你需要另外的教会,其他野心勃勃的地方,或者想要成为亿万富翁之类。我总觉得我计划的不够好,还是要瞧你的打算。”


    决定权被神明交给了他自己。埃德温觉得某些愿望从他的血与肉之间蒸腾而出,而塔尔在他面前表示一切配合,心甘情愿。他知道自己几天前就开始思考,但是这个念头根植在他的心里却不仅仅是几天之久,在无数个年岁以前,当埃德温最开始走上这条不断向上的路时,他心中曾产生过困惑和疑问,他曾经思考过有没有另外的一条路可以走。


    如今,道路就在他面前铺陈开来,就像是愿望那样闪闪发亮。


    “我大概有想法,”


    主教犹豫了一下,决定回去列一个提案,他习惯于做事不留下任何疏漏,而且将更加慎重地对待神明和自己的未来。但他知道他此时心中新的激荡而出的火花意味着什么,埃德温闭上眼睛,然后睁开。


    远处的老园丁想,我种的玫瑰多么美丽,所以主教大人才会停滞在那里,就像是对这份神赐的美丽心怀感激。


    埃德温看着玫瑰花丛中的塔尔,心怀感激,虽然他知道他们已经不是彼此道谢的关系。


    “塔尔,”他最后说,觉得自己的声音干涩,所以笑着清了清嗓子,“这足够我为你做无数件事情了,你知道的,其实我一点奖励都可以不要。”


    埃德温看上去又渴望又克制。塔尔站在花丛之前,而埃德温在他眼前,背后是教廷的建筑物,就算那些建筑物再高大,也无法掩盖更远处的群山。山脉在西北方向包围着王城,此时在明亮的日光下被镶嵌着金边,看上去就像是为主教带上的王冠。


    神很喜欢这些预兆,虽然命运是虚无缥缈的存在,但眼前的一幕使他愉悦。埃德温那样看着他,塔尔忽然觉得之前在语言上小小的陷阱或许是值得的……


    “亲爱的主教,”


    他勾起嘴角,用最亲近的称呼迷惑一个理智的人的心肠,效果一如既往地成功,


    “你似乎理解错了,这可不是我为了请你帮忙所要给你的奖励。我只是花了一点时间和你讨论未来,我们共同承担的未来,更何况明显要更麻烦你来安排——我的意思是,奖励其实是另外的东西。”


    “什么?”


    埃德温轻声说,只是出于惊讶。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再一次收紧,但一切都是积极意味的,在塔尔面前不会有坏事发生,他屏住呼吸,想象着那些收到生日礼物的孩子是否是这样怀着惊喜的忐忑来拆开包装。


    “巨龙山脊,”


    塔尔冲着他露出一个比滋滋作响的蜂蜜酒还要甜蜜的笑容,埃德温怀疑这句话里的酒精含量比酒馆里的招牌还要高,不然他怎么一瞬间头晕目眩,像是面对恋人的约会邀请没有出息的小伙子,结结巴巴想要重复这个词汇,加以确认——


    “是的,”


    恶魔冲他眨眨眼睛,“埃德温,我也想和你一起看一次巨龙山脊的流星。”


    *


    诺亚坐在精致华美的雕花大床上,他方才还在教廷四处奔走打探消息,一无所获的焦虑漫上了他绝美的容颜,他的眉间紧锁,近乎要怀疑整件事情确实没有发生过。


    实际上他也的确把一切都忘记了。若不是系统在他脑子清清楚楚地复述了一遍,勉勉强强让他找回了记忆,那天早晨发生的事情对于圣子来说也会悄无声息地被掩盖。


    “……问题是现在情况根本没有好到哪里去,”


    诺亚意识到因为焦躁,自己的声音过于尖锐了,所以在一瞬间刻意压低了声音,“首先是明亮的白光,然后是象征黑暗神的黑色的雾气,这到底能说明什么?”


    “至少说明黑暗神恢复意识了,”


    系统依旧是冷冰冰的机械音,甚至距离要更远,它和这位宿主相处的不好,也心知肚明对方不会听从它的建议。假如诺亚做的很好也就罢了——其实他前一段时间倒真没什么值得指摘的地方——但眼下很明显出了一点问题。他这句话没有声调,却莫名刺了他的宿主一下。


    “这件事不需要你来提醒。”


    诺亚把眉头皱的更紧,“白光究竟是因为什么,是有人想要先下手为强吗?喂,你说有没有可能有人提前得知了我们的计划,打算就在我们动手之前置塔克修斯于死地。教廷并不缺少这类虔诚的信徒,而圣骑士的口风也未必如我想象的那样紧。”


    这确实是一种可能。不过,能释放出这种级别的光芒的,至少要到教皇、主教或者圣骑士长的级别。圣子已经询问一圈了,所有人都声称在仪式现场不曾见到前两者,但教皇和主教都因为身体不适独自休息,主教甚至延迟了国王的拜访。


    埃德温大主教的嫌疑很大。


    而且,他也有一定要杀死恶魔的必要和从圣骑士那里获取消息的条件。毕竟主教和恶魔做交易不怎么光彩,要是恶魔存活下来,对他的威胁直线上升。


    “但是还是有奇怪的地方……”诺亚喃喃道,“黑暗神如果真的在生死关头恢复了记忆和能力,为什么不杀死现场的人反而抹去他们的记忆呢?而且,塔克修斯为什么不来找我,无论是失去记忆前还是后,我都应该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才是。”


    “还有其他的可能吗?”


    系统询问道,“或许那天早晨出现的并不是主教,又或许那道光也不一定是和恶魔为敌的,还有一点,听说时间洪流就算恢复了也还会有后遗症。一切都存在可能。”


    “是啊,”诺亚说,带着刻意的嘲弄。在事情出现问题之后他便展露出更大的攻击性,像是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所以一定要反驳别人,


    “说不定主教爱上了一个低阶恶魔,恨不得抛弃一切为了他去死呢——”


    他的表情说明他认为这个念头有多么愚蠢,只是作为一个蹩脚的玩笑。


    “我是说,思考那么多荒诞的可能性在现在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光明神不是要来了吗?”


    事情一定在什么地方出了一点岔子,但不一定完全失控。就算是感到不安,圣子依旧对未来没有完全失去乐观。这个世界进展得挺好,虽然他想要将两个神的爱都占为己有,但要是实在来不及,只攻略下一个也并不算太失败。


    他坐在镶嵌着宝石的椅子上梳洗着,因为系统告诉他光明神的脚步逐渐离他近了,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至少光明神看来对他的迷恋程度走上了正轨,只需要轻轻的一个推动,尽管时间耗费得比想象中要长,但离结局总算不那么远。


    诺亚露出了乖巧温顺的笑容,就像是把眼前的人作为自己生命的全部那样。


    而光明神很满意他的信徒兼爱人的这副模样,这个人类有着最美丽的容颜,还有对他最真诚的心,这就是他一点点沉浸其中的原因。尽管神觉得有一点不妥,因为他之前从来不对一个漂亮的玩具付出这么大的心力,但他内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拖拽着他不断做出代表爱意的举动。但是这股力量隐藏得太好,他只有很少的时间能意识到这一点。


    而且,随着和诺亚相处的时间逐渐累积,他越来越不经常察觉到那种类似于身不由己的感觉了。


    最近他甚至动了念头,要和面前的少年共享他的神格。


    不过,这个想法离实践还有一段距离。光明神搂着怀中的少年,倾听着他像是雏鸟般一句句诉说着对自己的仰慕与爱恋,一遍遍宣誓着忠诚,只觉得在塔克修斯那里感受到的愤怒也在圣子的温声软语中逐渐消散。如果要选择一个人类去爱,那当然应该像他这样选择一个娇弱美丽、一心一意信仰自己的,而诺亚如此离不开他,相比绝对不会在神明的赌注中让他失望。


    想到这里,光明神放缓了声音,哄着胸膛上的人类,


    “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神如此说,“但不能交代细节。这是神明之间的赌注,亲爱的,但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尽管放心吧。我相信没有人能够比你对我更虔诚。”


    怀中的少年的声音忽然不自然地顿了一下。


    光明神低下头,金色的双眸中映照出诺亚的脸,他最亲密无间的小爱人的脸色忽然苍白了起来,就像是受到了惊吓,结结巴巴地询问着更多细节。这个反应重新让光明神感到不悦,不过,也有可能是他的圣子过于妄自菲薄了,他一向需要小心呵护。


    于是,光明神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他不知道此时诺亚的心情。诺亚感到迷茫和困惑,但在这两种情绪之上,还有一种情绪更加让人心惊胆颤,那就是对即将落在头上的巨大的不详的预感。在原本的世界,诺亚即将被抓捕前,他也忽如其来地涌动出这种情绪,他很难把这完全理解为一种巧合。天哪,一切本来尽在掌握,现在却忽然如坠云雾之中——


    但是,诺亚很清楚地知道,一个人在预知不详将降临时是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的,就像他此时即使再不安,也要极力哄住光明神,企图问明白更多细节。


    “我当然愿意,”他苍白着面孔,却对光明神甜甜地笑了,“我如此深爱着您,这份真挚绝对无懈可击,不会辜负您对我的期待。”


    少年绝美的容颜让他苍白的脸色变成了紧张和羞涩的表现,光明神满意地低头看着圣子,只觉得自己心中对他的爱恋又增加了几分。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塔克修斯只有唯一的一个信徒,而他有着无数甘愿为他牺牲的信徒,他相信自己的眼光。


    很可惜,在所有知道这场赌注的人之中,也只有他如此坚信着。


    第69章 试炼伊始


    即使是神明也无法看透人心。


    这是全能的神唯一的缺憾, 不过对于神明来说也无伤大雅。他承认忠诚的,便在历史上留下千古的美名;他痛斥背叛的,无可辩驳下就承担罪人的骂名。就算其中出了什么问题,神不会知晓, 也不屑于知晓。


    在所有人都没有醒来的凌晨, 圣堂外总会响起踟蹰的脚步声, 一个佝偻的身影停在门前, 那双混浊的眼睛总是极力瞪大,企图看清被彻夜点燃的圣烛所照亮的光明神塑像。他简直是一个幽灵,守夜的年轻骑士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在被吓到一次后, 表达欲格外强盛:


    “谁能相信他就是曾经那个‘硬骨头的老巴特’呢!”


    巴特教士被神剥夺信仰的权利后本该被逐出教廷,但他年纪太大, 没有妻儿,和亲戚几乎不联系。今年的冬天是这些年里最难熬的一年,因此教廷还是破格准允他留下居住, 以昭示光明神的宽允。


    但他不被允许再踏进教堂一步。


    在以前,他一直是最早参加祷告的人。在圣堂门口, 老人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圣烛的光华灼痛了他的视线, 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低下头颅,却叹不出气来, 神已经剥夺了他的声音。他下意识用颤抖的手指摩梭胸口,却什么也没触碰到,那里原本有一串玫瑰念珠,现在他是不被允许接近神的罪人, 自然不能佩戴任何神祗赐福的饰品。


    他就像是游荡在教廷中不详的幽灵,人们见到他时便回身躲避。


    这个年纪的老人本来就衰老得很快,这一阵子,更是出奇地衰败下去。


    巴特教士面对任何人一向都是一副严厉的作风,是块出了名的硬骨头,但此时他的脊背却像是从中间倾塌的雪窝那样忽然弯折了。年初时,他整个人还显得精神,如今整个头颅都是灰败的,面上也镀着一层不详的阴影,生命力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流失。


    原本人们猜测他还能再活上十个年头,现在看来,他熬不过这个冬天。


    他基本上可以被概况成一个落魄而可悲的老头,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威胁,


    ……唯独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在某些时候仍旧炯炯地照射出光芒。


    诺亚绕过住处下面的小花园,沿着大理石铺成的道路向教廷的圣堂走去。在他的居所之外,处处是鲜花盛开,沿途中遇见的人都微笑着向他致意,他身上穿着的是王国最好的一批绸缎,上面织着的暗纹由数十个宫廷画家绘制。


    作为最受神明宠爱的圣子,这一切对他来说习以为常。


    他走到圣堂前,正要走进,却忽然感到了不容忽视的视线,这种目光对他来说十分熟悉,在他原先的世界中,那些被他诈骗光所有钱财的人也总是会用这般怨恨的眼光瞪着他。诺亚转过头,在灌木和蔷薇花丛的阴影中,见到了被他剥夺一切的巴特教士。


    对方整个人都佝偻着,以至于直到此时才被圣骑士发现。穿戴着银光闪闪盔甲的骑士急忙上前去驱赶这个不讨喜的老头。圣子曾经宣布过神的裁定,神的举动也证实了圣子所说的无误,那么,这个卑鄙阴暗的叛教者绝不应该前来骚扰圣子殿下。


    而巴特后退一步,以示并无纠缠之意。他只是深深地看着诺亚,就像是要把那燃烧着烈火和仇恨的眼神烙印在他的眼膜上,随后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主动转身离开。他的步伐一深一浅,老人右半条腿受了寒气,一直不大爽利。


    或许在场的其他人没能读懂巴特教士的话,但诺亚轻轻抿了抿嘴唇,他会读口型,所以清清楚楚地勾勒出这条留言:


    “你最终会遭到报应的。”


    真是倒霉,诺亚恼怒地想,好无聊的诅咒。


    巴特彻头彻尾地输给了他,已经不具备任何威胁,在意一个半身埋进土里的老人的呓语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他转身再次叮嘱身后的骑士,绝对不能在让这个亵渎神明的罪人出现在他的眼前,否则光明神会动怒。他的表情有点过于狰狞,就连熟悉圣子的骑士也被吓了一跳。


    不过这段小插曲终究被解决了。诺亚平静了一下呼吸,仍旧往教堂中走去。


    他尚且没有意识到他情绪的激动来源于这两天陷入未知中的担惊受怕,黑暗神塔克修斯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尚且不得而知,而光明神也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让他深感忌惮,苦等了几天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生。诺亚必须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才能继续保持镇静完成攻略任务。


    这导致他多少有点风声鹤唳了。


    直到他站在光明神的塑像面前,注视着雕刻物没有光彩的双眼时,他的脑中还是无法抑制地闪烁着老人方才的表情,他伸手覆上心脏,感受着它不正常的膨胀和跳动。


    其实没什么好害怕的,圣子走进圣堂单独设立的房间,这是诺亚独自做祷告的地方,一个华丽而精致的房间,有一尊神明的黄金塑像,有时候光明神会在这里见他。神近日对他愈发地宠爱起来,有一次,甚至提到过想要诺亚永远陪伴祂。


    永远。这就是接纳他作为永生的伴侣的意思。


    他眨了眨眼睛,奇怪,为何跪坐在柔软而宽大的金丝坐垫上,却觉得身体越发地沉重起来,就像是无法抑制地陷入一个沉睡的迷梦。眼皮就像是坠着铅,视野的黑色扑扇着翅膀,逐渐覆盖了眼前的一切。


    浑浑噩噩之下,诺亚下意识在脑海中喊了一声系统。


    他没有听见回应。


    不对。诺亚悚然一惊,用力地伸出手掐了一下自己,一瞬间,所有的困意忽然如烟雾般消散了,事物在他眼前逐渐清晰起来,他下意识站起身,却忽然发现到自己身上穿着的不是那件华贵的袍子,而是一件粗糙结实的衣服,上面的图案他绝对不会忘记。


    怎么——怎么可能?


    诺亚猛地抬起眼睛,在他面前,明亮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并不是教廷的圣光,在这光芒面前,谈论所谓的教廷显得太过于虚浮。他伸出手颤抖地触碰着眼前横亘的物体,那是竖着的铁条,一根根构成了某种被称作牢房的东西。


    他穿着囚犯的衣服,站在监狱的铁窗前,刺眼的白炽灯照射着他。他试图说服自己这一切是幻觉,但无论怎么看,这就是赤.裸裸的现实,绝无半点虚假可言。反而关于所谓的系统和攻略,才像是他面对死亡前一场疯狂的美梦。


    他再一次听见了那个早已熟记于心的宣判结果:


    “死刑。”


    *


    “觉得有点意外吗?”


    塔克修斯坐在神殿镶嵌着红宝石和猫眼石的王座上,微微侧过头,漆黑如鸦羽的发丝擦过他鲜血色调的眼眸。他明明是笑着,却让人觉得有种不寒而栗的恶意。在他的对面,光明神的表情颇有些阴晴不定,他皱着眉看向高台之下,那是神的试炼场,此时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个部分。


    用神的方式解决问题。神明无法看透人心,于是便找到工具千方百计地考验他们的信徒。用火烧,用水淹,将最刻毒的疾病落在他们身上,让他们所有的亲人死去,最后再看他对赐予他们一切苦难的神明的态度。


    这毕竟不太光彩,所以在那之后,神明之间的斗争有时触犯到世界的法则,便会有试炼场来替他们解决问题。光明神经历过那个时代,那时候还有许多或大或小的神祗,在他们发生争吵却忌惮于使用神威解决问题带来的后果时,会启用这个上古的建筑物。


    将神明之间的争斗缩小为眷者间的争斗,这是一个聪明的做法。


    用幻觉代替真实的剥夺,也显得仁慈许多。


    当然,此时困扰诺亚的幻境并不在最终的赌注范畴之内,而纯粹是塔克修斯煽风点火的后果。实际上,神很容易找到对他们忠诚的信徒,这些信徒能够应付最严峻的幻术考验,因此幻术反而成为了一个不入流的竞争手段。问题就在于,两个虔信者哪个信得更深一点,这本来是无法被度量的单位,但是神明的赌注却能借助某种手段清晰地得到结果。


    试炼场开启的条件是两位神祗共同设立的赌注,极其困难。


    光明神本来想要直接开启最终的环节,可是黑暗神打断了他:


    “好不容易将你的小情人的灵魂和□□剥离开来,”黑暗神转动着手指上的一块红宝石,它折射出明亮的光芒,“怎么样,真的不想试试吗?”


    试探。这对于光明神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词汇。他从诞生以来就拥有一大批愿意为他而死的信徒,且从来没有特别在意这样的牺牲。对他来说,信徒发了疯地爱着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怀疑过诺亚,何况诺亚又那么真挚而虔诚。


    只不过……


    光明神不得不承认他有一瞬间的动摇。他垂下目光看向试炼场上紧紧闭着眼睛的容貌绝美的少年。这是他诞生以来唯一一个试想过将他的地位提高到他身边的信徒,他唯一一个看重到如此程度的信徒,甚至将他作为自己最虔诚的信徒与黑暗神对峙。


    他不得不承认,若是能亲眼见到对方的笃信,他会更加满足。


    而黑暗神此时在对面,漠然地看着他视之如珍宝的少年,这让光明神莫名涌起一种胜负欲。神的胜负欲是可怖的,此时此刻他决定向塔克修斯宣战,让他看看自己作为坐拥无数信徒的神祗,挑选人类的目光比他好上多少。


    第一个幻境能让人看见最恐惧发生的事情。


    光明神欣然接受了这个挑战。塔克修斯转动了一下手指上的红宝石,却断然拒绝了这一尝试。这当然会被对方看作是示弱,光明神已经露出了傲慢的微笑,他猜测黑暗神不足够信任他的信徒,所以不敢应战,这将是他的第一个成功。


    塔克修斯并不在乎。


    戒圈上的红宝石闪烁着晶莹的光辉,那光辉照耀在神的瞳孔中,让他的眸色逐渐变得柔软而剔透,不再是带有深重恶意的血色,他微微低下头看着试炼场上的另一个灵魂,埃德温的灵魂,此时闭着眼睛,就好像陷入一场无梦的睡眠。


    神绝对不会让主教回忆那些他不愿意回忆的东西,也不会让他在赌注中恐惧或是承受失去的痛苦。保护他,这远远高于赌注的优先级。


    因此,在第一场中,试炼场只有半边亮起幻境。


    “意外吗?”


    塔克修斯低头看着诺亚不敢置信地在幻觉中四处摸索,却处处碰壁,最终流露出一副恐惧又慌乱的神态,在注定被宣判的罪行之前,就算他竭力冷静,也于事无补。在幻境中的种种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都是陌生的,光明神看着他最爱的信徒最恐惧发生的一幕,神的脸上微不可察地掠过茫然和困窘的神色。


    而黑暗神却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评价道:


    “我还以为会是他被你厌弃的一幕,原来你的信仰者恐惧其他事情,更胜过恐惧失去神明的爱。”


    就在几分钟之前,光明神也是如此笃定的。然而此时此刻,眼前的幻象无可辩驳。这甚至不是能够被神明动手脚的幻觉,试炼场专门为了比拼信徒的忠贞而诞生,直接借用世界法则构建,所暴露出的是神也无法知晓亦无法动摇的真实。


    光明神轻轻挥手,但他手掌紧绷,暴露了他此时此刻的不满。


    好在这终究不能算是他输给塔克修斯,黑暗神在这一轮干脆利落地选择了弃权,而诺亚所看见的幻想,就连神也不能完全理解,或许中间有什么特别的关窍。神内心的烦躁在低下头看见圣子那张脸孔时又稍微缓和了一点。


    ——只要他接下来表现不让祂失望。


    *


    第二个幻象与第一个幻象完全相反,会让人类看见最渴望的事物。


    标准答案早已写定,一个合格的信徒唯一渴望的就是神明的垂恩,光明神自认为充满信心,诺亚曾无数次对他发誓,圣子最想要的就是神明对他的爱,少年的话语有一种令人无条件信任的魔力,神祗归根于他的虔诚和坚定。


    但是,此时此刻,在幻境出现之前,光明神竟罕有地感到了一点犹豫。


    就是这点犹豫,让他先把目光投向了塔克修斯所选定的信徒。说是黑暗神选中的人类,其实黑暗神直到现在也就只有这一个眷者。光明神熄灭了他的蜡烛,可他的蜡烛却燃烧得更甚,这个人类站在他的宣道台上,说出的话语就连他也会被迷惑。


    这是一条说谎的毒蛇,一个追逐权势的无可救药的人。光明神不知道塔克修斯究竟看重了他什么,他朝场上投去目光,果然不出他所料:


    权势。深色鬈发的主教坐在王座上,任谁都能一眼看出他享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包括王权和教权,或者更多的权柄。财富,他的身边堆满了珠宝和金银,这一切沉甸甸又温顺地匍匐在他的王座边。名望,人们用敬畏和赞美的眼光看着他,而他面色沉静,眼中写满势在必得。


    仅仅是这样而已吗?光明神几乎要为塔克修斯的选择感到同情了,这个人类不仅对他毫无虔诚之意,而且看上去还蒙蔽了另一个神祗。


    然而塔克修斯却不动声色。不仅如此,他甚至饶有兴味地笑了出来,顺着他的视线,光明神意识到那是诺亚的幻境。不会比埃德温更坏,无论诺亚最想要的是什么,只要和他有一点沾边就能获胜——神祗终于看向他选中的信仰者。


    他一眼看见了他自己。


    这是神的傲慢,在所有人中他最先看见的永远是他自己。光明神差点微笑起来,随后他才意识到那一幕场景中的人多的有点不正常。神忽然向前俯下身子,他看见了让他无法想象的场景,以至于不得不看的更仔细,而这种细致入微毫无疑问对他造成了更大的伤害。


    诺亚坐在他身边,这没有错,而他表情宠溺地将手中的金冠戴在少年的头上,并印下一个吻。假如只有这样就好了。可是问题是,场上不止他一个人的幻象,有一只苍白的手拉开了少年的衣襟,露出了烙印在他胸口上的吻痕。若神没有认错,那是血族的掌权者——但是还不止,他还没来得及考虑诺亚怎么会认识他,又有一个黑衣黑发的青年上前来,诺亚有点不满地伸出手,让他亲吻自己的手背,那绝对不是一个纯洁的亲吻,但在幻境中,诺亚微微眯着眼,看上去很是享受。


    随后,少年背后的银发暗精灵也垂下高傲的头颅,开始亲吻他蔷薇般的嘴唇,而幻境中的光明神却对此毫无意见,就好像共同宠爱他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这……”


    光明神倏忽间从神座上站起来,他几乎称得上狼狈又暴跳如雷,伸出手想要关闭幻境,却因为愤怒而浑身发抖,甚至指错了方向,朝着虚空处炸开了一个可怖的霹雳,“这绝无可能!”


    然而幻境仍旧在继续,就算是光明神挨个列出所有可能推门进来的人,也绝对猜不到下一个走进房间的人,那毫无疑问,是坐在他对面的红宝石神座上的神祗,黑暗神塔克修斯。


    幻境中的诺亚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他从椅子上跳下来,朝塔克修斯走去,“你终于来啦,亲爱的……”


    这次光明神的力量对准了幻境,他无法忍受再听下一句话了,特别是在场上另一个神祗面前。塔克修斯懒洋洋地笑了,补充道,


    “我觉得我应该声明一下,我和你的小情人什么关系也没有。”


    幻影闪烁了两下,最终消失殆尽。唯独留在原地紧紧闭上眼睛的少年,此刻倒露出了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似乎还在怀念他所见到的“最渴望的场景”。光明神直直地站在他的王座上,甚至没有坐下的意思,雷霆在他手中凝聚着,带着炽热刺眼光芒的霹雳即将落在场地上的灵体身上,虽然这只是毫无作用的发泄之举。


    不过他究竟是输了还是赢了?如果塔克修斯的信徒眼中只有权势,而诺亚的幻境里至少有他,或许这一轮他并不算是完全失败。带着这样的心情,光明神将目光移向试炼场的另一头。


    然而,埃德温的幻境此时已经改变了情景。


    宫殿与王座忽然闪烁着消失了,拥有着滔天权势的人向某个方向走去,沿途之中,四处散落着更多的宝物,就像是簇拥着什么一样,所有的道路都通往被华美的建筑物包围的一间殿宇。黑暗神的信徒戴着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王冠,走进了宫室。


    与这里相比,方才的宫殿简直可以算得上简陋了。


    在熠熠生辉的宝石光彩之中,坐着一个……恶魔。他有着柔软的黑发,一直长到肩头,眼眸像是红宝石那样漂亮。埃德温看见他,便勾起了嘴角,他笑起来比方才在宫殿上加冕要真诚的多,脚步轻柔,直到走到恶魔身边。


    他们像是很默契。恶魔张开双臂,侧了侧头,而那个拥有着一切荣耀的人类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就像是对待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那样抱住了他。埃德温为他带来了用价值无法估量的宝物,还有用至高无上的权势所巩固的,在那之上的对神明的虔诚。主教半跪着,神情专注,替恶魔戴上了一枚犹如心脏般炽烈的红宝石戒指。


    恶魔看起来很熟悉。但光明神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就眼前的这一幕来说,他不明白为何黑暗神还如此冷静,这明明是和他一样的窘境,他们都被信徒欺骗了,这让他开始生发出一点同病相怜的情绪,但并不是很久……


    因为他看见了那一尊神明的塑像。


    大陆上只有两位神祗,而幻境中的神像有着恶魔的模样。


    光明神才恍然惊醒般看向了对面神座上的塔克修斯,而对方转了转戒环上的红宝石。


    “怎么样?”他露出了一个森然的微笑,“这一轮算我赢。”


    第70章 冠冕权杖


    埃德温睁开眼睛时已经完全清醒, 清醒到他知道自己方才沉溺在美好的梦境中,并且意识到他此时并非处在熟悉的房间。


    第一眼,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几乎不离身的权杖并不在他的身边,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探向靴子, 手指划过金属装饰尖锐的边角, 却并没有抚摸到那柄足以作为武器的尖刀。


    浅灰色的眼睛从微微颤动的眼睫中向外望, 埃德温从倚靠墙壁的姿势站起身, 脊背挺直。他的眼神谨慎如捕猎的鹰隼,一瞬不眨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没有力量,没有武器。更需沉着。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站在一片开阔而平坦的场地,脚下是洁白而粗糙的岩石, 阻力恰到好处,走动时干脆利落, 不必担心滑倒。场地的周围有乳白色的迷雾,遮挡了向更远地方望去的视线。主教在原地顿了顿,没有向边缘走去, 他似有所感,仰头向建筑物高远的穹顶投去视线。


    塔尔就在那里。


    他灵魂的低鸣如此嗡响着, 不容置疑地告诉他这一点。埃德温弯曲手指收成虚握的拳,仿佛借助这个动作就握住了什么东西。他仰起头, 唇齿之间话音破茧而出,像是一个询问,又像是接受神谕的信徒, 等待着为祂做任何事情。


    就在那高高在上的地方,他的神明坐在王座上,垂眸看他的眼神明亮又柔和。


    “埃德温,”迷雾一点点散去, 穹顶的全貌逐渐映照在眼帘中,就像是天平一般,一边是纯白,一边则是墨一样的深色,塔克修斯就坐在神座之上,他抬起手,修长的指节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却有如就在眼前那样轻轻点在主教的额头上。


    神叫他的名字,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忽然间火焰照亮了鲜血的色彩,那是闪闪发光的危险欲望,


    “我赐给你力量,”


    热烫从额头蔓延开来,一股奇异的力量忽然涌入了埃德温的灵魂,它的本源和主教此前接受的赠予都不一样,然而却轻而易举地和他交融在一起,仿佛他与生俱来就谙熟操控它的技艺。


    主教忽然有了一种直觉,他张开指掌,就好像凭空从空气中诞生,一支权杖从虚无逐渐展露身形,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杖身是冰冷的黑曜石制成,繁复的纹路蜿蜒至掌心,危险又神秘,杖头镶嵌着如心脏般鲜红的红玛瑙,仅仅只是略微雕琢了几笔,便是玫瑰的形状。塔尔的形状。


    埃德温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硕大的红宝石,它美丽到人类似乎没有机会窥探,像是一枚熟透了的芬芳的果实,无穷无尽地散发着魔力的气息。


    主教攥紧了手中的权杖,肆意增长的力量如汹涌的浪潮,最终却在他的意志下驯顺地伏下头颅。场地上的雾气消散了大半,埃德温能看到对面隐约显露出了另外一人的身影,也猜到了坐在塔尔对面的神座之上那位伴随着圣光的身影,只有可能是那位人类熟悉的神祗。


    此刻,对方的情绪不怎么样,神暴跳如雷,一道道圣光铸就的霹雳在祂身边碎裂,爆发出足以撼动天地的尖锐的光辉,触怒这样的神,就会招至最大的祸患,这点只需要看看老巴特就心知肚明。


    埃德温理应感到畏惧。


    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念头不屑一顾。就算知道以对方的力量杀死一个人类就像是碾死蝼蚁,就算曾经无数次“虔诚”地念诵过敬畏神明的典籍。埃德温的目光闪烁着,无机质般的灰色瞳孔仅仅停留了一瞬,就再次落在了塔克修斯身上。此时此刻,他并不在意其他任何东西。


    主教很聪明,他猜到这一定是塔尔告诉过他的那场赌注。


    塔尔说他会赢,因此他一定会赢,这一点他丝毫不作犹豫,也没有怀疑。他唯独信任他的塔尔,也唯独被黑暗神的命令所驱使,为了他愿意做到任何事情。权杖的玫瑰花顶端,已经绽放着冰冷又危险的光芒,仅仅等待他的猎物走近。


    神祗低下头,看着他傲慢而贪婪的信徒,勾起了嘴角:


    “来吧,亲爱的主教,”


    他的眼中划过一瞬只有埃德温能看到的狡黠,轻声说,


    “我赐给你信仰者的力量,越是虔诚,就越是强大。我丝毫不怀疑,早就清楚结果如何,并且已经定好了奖励。——用我交给你的武器,杀死光明的眷者。”


    *


    诺亚从美梦中醒来。


    如果说失去一切的噩梦有多么令他感到绝望,那么后来的梦境就有多么绚烂美好,坐拥一切的感觉令他着迷,就像是迷幻剂流过他的血管。他睁开眼睛,脸上仍旧带着笑意,却发现眼前是空旷又开阔的场地,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地方。


    圣子下意识在脑海中呼唤系统,然而并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系统此时正在教廷的祷告间,在他沉睡的躯体耳边焦急又困惑地企图将他喊醒。两个梦境,大喜大悲,又忽然消散一空,这让诺亚花了一小会时间恍惚,企图弄清楚现在是否仍旧是一个梦境。然而,这个问题一时无法找到答案。


    但是身边的雾气却一点点消散了。


    脚下踩着的白色岩石,在缝隙中微微透出纯洁而明亮的白光。诺亚顺着雾气氤氲的对面望去,隐约望见一个人影。场地被泾渭分明地分成两个部分,不同于他这半边的圣洁美好,那人的身边有阴郁的黑雾环绕,岩石从脚下开裂,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然而,在他下意识看向对面时,对方却并不在看他。


    雾气散的更彻底,露出了他的面容,还有那双浅灰色的眼睛。诺亚在心中重重一惊。


    在教廷举行的仪式上,他无数次看见这张脸,他看上去虔诚又谦卑,唯独只有诺亚知道,他和穿越时间洪流的黑暗神签订了契约。这个事实曾一度让他感到放心,因为主教野心勃勃,这种野心家总是会为了理想舍弃一切东西。然而此时此刻,所有的谜团汇聚在一起,他疏忽的一切,最终的答案,似乎也落在这个人身上。


    不管这是不是梦境,诺亚已经开始警惕,他伸出指甲掐住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清醒过来。


    随后,他顺着埃德温的视线朝上望去。只需一眼,他的指甲就死死地陷入肉里,被强烈的震惊所裹挟。诺亚抿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惊讶的叫声从唇齿间逸散而出,同时命令自己的大脑处理眼前的一幕,然而大脑却一片空白。


    穹顶之下,两尊神座。


    黑暗神轻轻捻动手指,他漆黑的长发随着前倾的动作擦着脸颊散落,那黑发如蛛网又如刀刃,令人感到危险又心甘情愿被蛊惑。诺亚不得不承认,就论皮相而言,塔克修斯迷惑人心的力量难以企及,只要不看他那双眼睛。那双总如鲜血一般淡漠又冰冷的眼睛。


    等一等。


    圣子来不及注意到塔克修斯此时的眼神究竟如何,他留意到的是随着黑暗神轻轻伸出指节,足以摧毁天地的力量就驯顺地在他指尖打转,随后有目的地朝着地面上那个微微仰起头的人影流淌而去。


    距离太远,又或者是神有意如此,他只能隐约听清黑暗神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对主教说的最后一句话:


    “……用我交给你的武器,杀死光明的眷者。”


    来不及做出任何情绪的反应,诺亚立刻移开视线,就像是仓皇回巢的小鹿那样,看向在他这个区域之上的神明。


    光明神坐在他的亘古不变的神座上,带着用圣光凝聚的冠冕。他有着诺亚最熟悉的面容,而此刻,霹雳在他的身边炸响,炽热的亮光照亮了他的表情,金色的瞳孔映照出圣子的模样。


    诺亚不知为何心底发虚,觉得双脚有些虚浮无力。他定了定神,确定自己此时从表情到肢体语言都完美无缺。他再次在脑海中呼唤系统,却还是没有听到回答。


    要冷静。


    光明神的表情愈加阴晴不定,他看着他选中的圣子,久久没有说话。诺亚没有听到系统的回答,他用余光看见对面的埃德温向他缓步走来,手中的权杖熠熠发光,就像是一只兔子感受到鹰隼在逐渐靠近。


    而他退无可退。


    就在那一刻,对于死亡的巨大恐惧忽然又席卷而来,像是冰冻的潭水浸透了他的身体。诺亚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系统不在他的身边。也就是说,他真的有可能会死。


    上一次就是这样。上一次黑暗神对他下手,他已经接近死亡。


    诺亚一步步后退,用恳求的眼神望向高高在上的神明,而埃德温步步紧逼,权杖在他的手中变换了形态,杖头的红宝石逐渐拉长,变的锋利,像是一柄致命的刀刃,如弧月一般。


    他浅灰色的眼睛看着他,没有情绪的瞳孔,没有转动,仅仅是专注而残忍地盯着他的猎物。


    诺亚此时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


    他感到焦虑,这不是神明的试炼场吗?这不是一场公平的争斗吗?上一次和光明神见面时,他似乎提到了这件事,且对他充满自信。但如果真是这样,他作为光明的眷者,怎么直到此时都没有力量?


    他知道不能再如此,现在此处能够救他的只有那个高高在上的存在,虽然他此时的态度古怪,但显而易见,与态度明显看戏般的塔克修斯相比,自己早就被神明确定了站立的立场。


    弃卒保帅。


    诺亚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用这个词,因为他似乎从来没有看透过塔克修斯。如果此时还有攻略任务,在两位神袛都在场的情况下,他当然要放弃一方,选择光明神。


    更何况,他此时真的害怕自己会死。


    面容绝美的少年犹如一只仓皇惊恐的小鹿,被逼到绝境,便哀哀对着光明神的方向跪下,他匍匐在地,声音显得既绝望又无助:


    “是我做错什么触犯了您吗?否则,请您赐给我力量吧,我是那么爱您,并不畏惧死亡。但是,若是您能够允许我借助您的荣光去对抗黑暗,我将竭尽全力。”


    圣子自认为这段话说的并无缺憾,他甚至巧妙地将目的从保护自己改换成了捍卫神的声名。但光明神的脸色扭曲一变,显得更加阴森。


    不行,埃德温已经抬起手来,权杖作为释放魔法的载体,此时此刻满溢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而那吹毛断发的刀刃,马上就要划破空气。


    他最后一次尖锐地叫起来:


    “我的神明,求您,请求您给我力量,请您相信我吧,我始终陪伴在您身边啊。要…要快,否则一切就完了——”


    他的双手仓皇地按住背后的墙壁,冰冷而光滑的墙壁似乎是由一整块大理石制成,指甲在上面胡乱地支撑着,却无法着力。


    就在最后一刻,诺亚听见了光明神沉重的叹息声。随后,神袛也抬起了他的手掌,圣子终于感到有力量从光明神的手心流淌而下,那力量就像是温暖的泉水,流淌进他的四肢百骸。


    太好了。


    诺亚因为剧烈喘息而起伏的胸膛终于平复了下来。他现在拥有了光明神的力量,那么,至少在此时此刻,他能保护自己。


    塔克修斯和光明神的力量对比起来,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他一向对自己的聪明和应对感到自信,说不定——


    诺亚的脸孔因为喜悦而稍稍有点变形,所以他没有看到在穹顶之下,光明神已经移开了视线,随后,那句话冰冷地震响在他耳边,


    “你只要别给我丢脸就好。”


    就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在身上,诺亚还没来得及思考光明神态度背后暗含的玄机,便下意识抬起手企图挡住埃德温的攻击。他身体中的光明力量涌动着。


    圣子感到他的手掌滚烫,仿佛光明神赐给眷者的武器已经呼之欲出——


    然而,远没有那么容易。


    就在电光火石般的那一刻,诺亚忽然感到那些磅礴的力量在他的体内流动,却和他丝毫不融洽,顺着他的指尖,大部分力量并不是按照他的心意,塑造出他想象中的武器,而是毫不留恋地从指尖源源不断地消散,就像是潮水从大海涌出,消失在沙滩上。


    光明神收回了手。


    按照试炼场的规则,神明所赋予给眷者的力量全然是一致的,就算他有意想让诺亚不至于太丢人,也没有办法。唯独虔诚的信徒才能充分地利用这份力量。


    诺亚身上的力量正源源不断地流失,而他甚至还没明白这比试的真正规则。他立刻用求救的眼神看向光明神,大喊着求助,困惑于究竟发生了什么差错。光明神移开眼神,本意便是不想看见自己惨败的模样,但诺亚的叫声响彻了整个建筑,就算他不想知道过程,此时也对结果心知肚明。


    最让光明神恼怒的是,圣子如此嚷嚷,塔克修斯都不由得讥讽地看向他,傲慢地抬起下巴对他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这可真是让人想不到啊,”


    塔克修斯气定神闲地在他伤口上撒盐,


    “真可惜,如果不是在这里,你还是能够帮一把你的小情人的。”


    神的对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诺亚耳中。他并不愚蠢,在这一刻,他知道他大概理解错了比试的规则。


    但是,埃德温的刀已然锋凝固成一条闪烁着银光的丝线,就要向他的脖颈刺去,他此时无法再经过思考作出决定,只能凭借本能行事。


    诺亚咬紧牙关,在力量没有完全溢散前,他在心中一遍遍背诵着自己比较熟悉的那几条教典,勉强凝聚力量,隐约有修长的权杖在他的双掌间成型。


    太好了。他不由得最后生出一点希望,握紧了光明力量凝聚成的权杖,权杖挡在他的身前,而埃德温的刀刃终于势不可挡地落了下来。


    诺亚本来指望手中的权杖至少能够抵挡一小会的。


    然而就像是竹刀破开薄纸,就在那暗红色的刀锋触碰到他的防御那一刻,他的防御便溃不成军,在空气中一截截断裂。诺亚茫然地握着权杖,直到那柄武器在他手中化为粉末,他仅仅只是虚握着拳头。


    什么……怎么会……


    那一点寒芒无限地在诺亚的双眼中放大,埃德温的右手很稳,就连和圣子的权杖即将相撞时,仍旧没有一点犹疑。


    他理应仁慈宽恕,谦卑虔诚。主教不应当杀人,因为杀人在教义中是重罪。


    埃德温的刀锋没有丝毫动摇,他的眼中翻滚着灰色的火焰和风暴,甚至微微勾起了嘴角。权杖在他的手中才能发挥出全部的力量,连刃间都闪闪发光地淬着毒药,做事不留余地,就算一击不能将敌人毙命,也将蛰伏如毒蛇,最终夺去对方的性命。


    刀刃轻松地划过圣子的脖颈,就像是切开黄油,鲜血从人类的肌肤下涌出,流淌在刀锋上,埃德温将刃间向下微微倾斜,血顺着重力淌到地上,形成一小块深色的痕迹,没有一点沾在主教身上。他衣着整齐,权杖顶端的刀刃旋转着回缩,重新变成一颗硕大的红玛瑙。


    圣子最后的眼神还充满着惊悸与不敢置信,诺亚的目光不甘地瞪大了,似乎在大声询问:他怎么会止步于此?他怎么可能止步于此?


    随后,他的尸体一点点破碎开来,在这个神祗创造的空间中,已经没有灵魂容身的位置。光明神终于将目光收回,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在这一场对决中,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失败得如此彻底。


    仅仅只是一击而已——


    至少不会那么快。在那一刻,他和诺亚抱有一样的想法,随即这想法被全然地击碎。现如今,他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整个穹顶之下都镌刻了他失败的痕迹,泾渭分明的两块区域随着主教的脚步缓缓褪色,最终只剩下一种颜色。


    他的圣子实际上只是一个虚伪的骗子,对他没有半分忠诚而言。


    而他在人间教廷的话事人,光明教廷的大主教此时就站在台下,就连光明神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类有着不可思议的璀璨的灵魂。然而,埃德温勾起嘴角,他加快了脚步,向着塔克修斯的方向走去。


    主教向着背离光明的方向走去。


    就在惨痛的失败下,光明神未免恼羞成怒。他知道此刻他输了赌注,神的誓言死死地禁锢了他,他不能够再对眼前这个人类动手。但他还是愤怒地从神座下投下雷鸣般的言辞:


    “你就不怕黑暗神仅仅只是拿你取乐吗?背叛光明,你要明白,这对人类来说意味着彻底的终结,就算你此时此刻回心转意——”


    “我不会。”


    埃德温听见这句话在穹顶之下响起,从他的声带中奏响,他没有停住脚步,从试炼场的一边走向另一边。不仅仅是他在对这句话做出回答,塔尔也在同一时刻开口。脆弱的人类和他强大的神明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塔克修斯朝他伸出手来,神暗红色的瞳孔微不可察地转动着,说出的话就成为神谕,


    “到我身边来。”


    一条银白色的天梯忽然垂下,在埃德温的面前。主教顿了一下,垂下眸子查看自己的身上是否在方才的战斗中沾染了脏污和血迹,他的权杖已经不再往下淌血。确认毫无问题后,他浅灰色的眼眸才微微亮了起来。


    台阶的尽头是神明的王座。


    而他将要在他的神明面前,索要他应得的奖励。


    事实上,对信徒的试炼已经到此为止了,此时此刻,就是让信徒的灵魂回到他人间的躯体,而神明的盟约开始生效的时候。光明神早已想要离开,他已经无法再在这个耻辱的地方继续坐下去。但他还是被塔克修斯的行为所震惊到,不可置信地发问:


    “你居然让一个人类——就算他是你的信徒,你居然允许他从试炼场向上攀升,来到我们的领域?这可是仅仅属于神的领域!”


    就算他是神威赫赫的神明,场上也没有人在意他的质问。塔克修斯伸出手,而埃德温挺直了脊梁,一步步顺着台阶来到神的身边,灰色的眼眸贪婪地将神明的每一部分都紧紧盯住,神修长的指节上佩戴着那枚红宝石戒指,那是玫瑰,神是他的玫瑰。


    直到到他的面前,埃德温才半跪下来。浅灰色瞳孔的人类大胆地伸出手,按住塔克修斯的手臂,随后垂下眼睛亲吻着他的手背。


    “坐上来,”


    黑暗神的嘴角微微翘起,他稍微向下压了一下手掌,埃德温的唇齿间濡湿的热气沾湿了他的手背,此刻默契地分离。主教的眼瞳里映照着至高无上的神座,神座的位置很宽敞,就是两个人坐下也完全足够。神座的周围缠绕着神的威压,可怖的力量在座椅上跳动着,各种不存在于世间的宝石点缀着塔克修斯的座椅,仅仅是这种力量就能让人不敢逼近,只敢在原地敬仰地朝拜。


    埃德温顿了顿。


    他倾身向前,双手触碰到神座的扶手,接着是整个人。他一定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坐上神座的人类,然而温和舒适的气息包裹着他,在这个位置上,他嗅探到玫瑰花的香气。


    埃德温抿了抿嘴唇,不是局促的意味。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实力,尚且不足以在这个位置上坐稳。但神明的举动犹如一个大胆的暗示:


    “你敢吗?”或者说,“你相信你能坐在这里,至少在有朝一日,完全与我比肩吗?”


    在稍远的地方,光明神无法理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人类在僭越,而神明毫无疑问纵容了他的逾越,甚至一手打造了他的逾越。这是绝对不对的,这个世界有其次序,信徒永远只能是信徒,人类永远逊于神明。


    就算他曾经动过念头赐给诺亚神格,他对诺亚的期待也是像一个信徒那样,虔诚而毫无保留地爱着神明,而不是将王座的任何一部分分割给他。


    他如此想着,却无法伪装自己看见对面的神座上,那个脆弱而渺小的人类手执权杖向他看来时内心一瞬间的恐惧。埃德温的眼神简直比神明还像神明,在他眼中,尊贵如光明神,也不过是毫无波动的无机质眼眸中倒映出的物件。


    ——这个位置看上去如此适合他。


    就是这个念头让光明神感到恐慌。他决定立刻抽身而去,至少在其他地方发挥他的主导权,重新找回神明掌握一切的威势。在他离开前,他试图向黑暗神发出警告,神的权威不容许冒犯,黑暗神不明白,将自己的权势向一个信徒倾倒,可能会造成秩序怎样的颠覆。


    “如果他想,”然而塔克修斯丝毫不在乎,他幻化出了恶魔的模样,此时凑近了埃德温,伸出双手环抱着他的主教,连声音也变得轻快,


    “那么随他怎么颠覆这个世界。”


    埃德温一手握着权杖,另一只手轻柔地按住恶魔的后背,任由他恶作剧般轻轻啮咬着自己的脖颈,在没有人能看见的阴影下,留下一连串暧昧的痕迹。力量在他的手中蓬勃地生长着,而不可思议的愿望由塔尔亲自种植在他的心中。


    “你们就好自为之吧。”


    心知这句话没有意义,光明神还是匆忙之下丢下这句狠话,假装这让他稍微找回了一点场子。他此时有点困惑,究竟是什么让他作为神明却对眼前的人类束手无策,一切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然而答案就在那里,而且让他感到耻辱。


    诺亚。神咀嚼着这个名字,几乎要把他在唇齿间撕碎。诺亚。


    *


    诺亚在祷告室猛然睁开眼睛。


    被刀刃划开脖颈的尖锐的痛觉还残留在他的神经中,使他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的颈部。还好,那里皮肤光滑白皙,没有狰狞的创口。圣堂内的空气充斥着安宁平静的感觉。诺亚呼唤系统,而系统在他耳边回以滋滋的机械音,告诉他他方才忽然陷入沉睡。


    圣子抚摸着心脏,那血肉制成的器官还没从惊悸的余韵中缓和过来,此时正惊慌失措地跳动着。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并且下意识选择了一个最好的可能来说服自己:


    “只是梦境而已。”


    他这样想,自己也没有什么底气,因为那些梦境太过于真实,而他的沉睡连系统也无法唤醒,也显得不怎么自然。诺亚死死咬着嘴唇,看向他面前摆放的神像。神像的表情有什么变动吗?它看上去和平常一模一样,光明神一视同仁地向所有信徒露出仁慈的微笑。


    系统连续“嘀嘀嘀”了几声,就连机械音也听得出怀疑和谨慎: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诺亚回答,他将速度控制得恰到好处,让自己显得不像是因为心虚而着急反驳,而像是确实对系统的疑问感到困惑,


    “我是说,我不小心睡着了,可能我这两天太累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丝绸的膝垫起身,开始朝门外走去,


    “系统,你记得我今天还约了爱德华吧。我想我可能得先离开教廷一会——”


    圣子的脚步忽然不自然地停滞了。在外面传来一阵不详的喧哗声,似乎有一队人马朝这里走来,有圣骑士,也有神官。随后,又忽然安静下来,似乎意识到诺亚可能在听,所以收敛了声音。出于直觉,诺亚明白,那些人是来找他的。


    一定有什么已经不可避免地坠落了。但问题是他现在该怎么办。


    “那个方向有人,”


    面容绝美的少年仿佛在自言自语,只有诺亚知道他在说给系统听,“要小心行事,我从暗门出去吧。要是被教会的人缠住,那就不方便离开了。”


    说毕,他便收回了从正面迈出去的脚,绕到神像后面。这是只有教廷高层知道的暗道,而且很少使用,直接通往教会之外。


    他走的匆忙。


    因此,他也就没有来得及看到,那尊神像在他擦身而过时,眼瞳中亮起的暴怒而可怖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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