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加冕典礼


    光明神愤而离开后, 试炼场轻微地嗡鸣着,从穹顶开始,硕大的大理石块和白岩被看不见的力量拦腰截断,随后化成齑粉, 犹如海浪拍击悬崖时爆裂开的雪白花朵。


    然而毁灭无法触及神座之上, 它只能渴望地舔舐着黑暗神的力量, 催促他快些离开。


    神座上的恋人方才结束了一个绵长的亲吻, 埃德温在亲吻时尽可能克制眨眼的冲动,直到泪水因为酸涩漫上眼睑,他不是那种会羞涩地移开目光的人,神明动情的模样定格在他眼中, 被他贪婪地一帧帧撕碎,作为原料做成可供咀嚼的记忆。


    直到他气息不稳, 玫瑰花的气味萦绕在他身边,塔尔稍稍起身结束了这个吻。唇齿忽而空虚,甜味似乎还漫在其间, 主教舔了舔嘴唇,再次拉住了他。


    拉住他是为了拥抱他。


    埃德温一手握住权杖, 或许因为权杖不是实体,或许因为此处是幻境, 权杖能够轻而易举地收入掌心,也能够被他从空气中呼唤出来。他的另一只手按住恶魔的后背,垂下眼睛, 眼中还带着没有消散的纵容和温柔,看着脚下崩解的一切,轻缓地喟叹了一声。


    塔尔误解了他的意思,抬起石榴红色的眸子安抚他,


    “没事,只是幻境而已,你只需要睁开眼睛。”


    “嗯……”他低低地应和,勾起嘴角。塔尔知道埃德温喜欢被他关心的感觉,不过此时此刻人类心中还有其他的事情。主教握住手中的权杖,视线从镶嵌着宝石的神座下移,投向被无形力量撕碎的试炼场。这副情形毫无疑问昭示了神明的威力。


    在那次的白塔上,神也如此展现了力量。


    但那时他太过虚弱,还没有来得及思考。此后塔尔又表现得很乖,只要恶魔一用有点狡黠的目光看着自己,埃德温就在他面前败下阵来,根本无法太严肃地去追问。因此,直到现在,神明无边无际的力量才再次彻底地展现在他面前,撕开了黑暗的一角。


    作为人类,或者混血恶魔——


    埃德温现在比任何时候的他都要强大,但是这还远远不够。


    当他还在使用光明作为本源时,他就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光明的力量是有尽头的。光明神是一个吝啬的施舍者,他只允许人类拾捡他指缝漏下的微光,若是借助这微光取得的荣光,也被加诸在神的头上。


    教廷曾经进行过数次大围剿,即使是合力击杀了例如时空巨龙这样的庞然大物,教士的力量仍旧无法获得真正的增益,因为他们信仰的神祗提前一步剥夺了他们的权力。


    他现在使用的力量是黑暗的本源。埃德温非常清楚力量在他的手中一点点膨胀,但并非是塔尔额外赠送给了他能力,而是他原先受到的禁锢被解除了。现在,他过往路上踏过的每一具白骨、每一滴鲜血都重新为他的权杖注入了能量,而且这条路没有尽头。


    未来的每一具尸骨、每一个破碎的灵魂也将给他提供力量。


    还不够。


    这是针对目前的自己,埃德温认为自己太弱小了,他必须加倍努力,甚至比以前要更努力,这样才能尽快地触及神明的袍角,或许那时候,神座才会心甘情愿地为他俯下头颅。


    但是主教也心知肚明,这是塔尔给他的最好的安排。


    “我是说,”塔尔被埃德温圈在怀里,恶魔的靴子踩在神座的脚蹬上,借助着力点不怎么安分地蹭来蹭去,漆黑柔软的长发轻轻地扎着主教的皮肤。他听着埃德温的沉默,也听见他重新开口,


    “我觉得我应该……”


    埃德温忽然停住了,然后无奈又带着笑意叹了口气,


    “我应该谢谢你。虽然这么说好像太疏远,但是我真的很高兴。其实你知道的,假如你想要我直接做你的信徒,或者事倍功半地把力量施舍给我,我也很愿意。”


    塔尔的脸上果然露出了一种“被发现了”的神情,不过不是躲闪意味的,也并不窘迫。


    他的神真是漂亮。


    埃德温无法不这样想。


    塔尔早就知道,埃德温这么聪明,所以一定能看穿他的用意。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因为恶魔也是第一次如此笨拙地爱一个人。千年前塔尔行走人间的时候,曾见过许许多多的爱侣,酒馆里时刻有陌生人互相调情,有些浪子会提起在故乡等待他们的伴侣,有些旅者则成对出现,爱情的苦与甜凝固了他们的血管,只是那时他不屑一顾。


    那时他一度觉得爱情仍旧是只考虑到自己的东西,就像他的父亲和母亲,到最后谁也无法设身处地。他们都认为对方追求的东西不值一提,并妄想替对方做下放弃的决定。


    然而,然而。


    光明教廷的教皇是埃德温过去的目标。塔克修斯曾经不可能把这个职位放在眼里,他完全可以直接带走埃德温,用不着和光明神打赌。但是那是身为人类的埃德温拼命得以触及的最高的位置,既然如此,塔克修斯想,他一定要让埃德温得偿所愿。


    “教皇”对他没有意义。


    “教皇”因为埃德温在他的眼中有了意义。


    他不会把他觉得好的东西都毫无铺垫地塞给埃德温。假如他愿意,塔克修斯完全可以把一半的神力直接加诸到埃德温身上,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但是塔尔知道,埃德温不会喜欢这样。


    埃德温想要走到神的身边,与自己比肩;而不是接受神的赠礼,被他凭空扶持到高位。埃德温想要驯养恶魔,得到神明;而不是作为神的附庸,永远借助他的能力得名。那么,最适合他的,就是将作为基础的力量提供给他,随后等他过来。


    他将在杀戮和胜利中继续势不可挡地积攒他的实力,就像是他此前每一天所做的那样,直到某一天,他将会成长到不需要依仗神明的力量,某一天狂妄的人类凭借自己的天赋和努力终于能够走到白骨累累的神座之下,半跪下来亲吻神的手背。


    “其实没什么,”


    塔尔第一次被爱人局促又炽热的眼神看的有点笨嘴拙舌,但他慢腾腾地说完了上半句话后,又找回了恶魔狡猾浪漫的本性,“埃德温,我真喜欢你。”


    这根本就是在转移话题。


    ……可是主教就是很吃他这一套。


    埃德温本来还想说什么,却眨了眨眼睛,浅灰色的瞳孔中,毫不掩饰的眷恋和占有欲几乎要溢出来,他再次轻微的转动手腕,权杖在他的指间摇晃着,明亮的红酒色光芒闪烁在宝石的无数个切面,


    “杀什么东西都好,战胜怎样的敌人都无所谓,”


    这句话语调很冷,就好像杀戮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请等着我。”


    主教说这句话时,试炼场已经崩塌至无可崩塌的模样,最后一块砖从虚空中掉落,逐渐轻盈如羽毛,还没有落地便灰飞烟灭。虚假的世界在他们身边分崩离析,幻境一点点破碎,唯独神座仍旧高傲而夺目地闪耀着光芒,眼前的神明是唯一的真实。而人类在许下诺言。


    “好。”


    神明如此回答。


    字眼落下的那一瞬间,埃德温的瞳孔微微缩紧,他伸手覆盖住心脏,感受灵魂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缠绕,而丝线的另一头,塔尔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襟。


    ——新的契约就此成立。


    *


    在教众的心中,光明神是仁慈的,他也一向以这个形象夸耀自己。


    也因此,当神谕夹杂着狂怒的雷霆如霹雳般降下时,所有教士都膛目结舌。反应速度快的信使立刻悄无声息地加快了脚步,将圣子叛教这个可怕的事实诉说给了其他信徒。最开始,人们很难相信厄运是如何落在了他们的头上,所有人都得为此负责。


    圣殿骑士长几乎昏了头,在这个不恰当的场合站出来,试图为诺亚说话。很快他就再也说不了话了。同时也无法再作为骑士保护任何人。


    这是神的慈悲,因为没有夺去他的性命。


    剩下的人没有一个胆敢再质疑神的旨意,信徒们起先无可避免地喧嚣了几秒,其后慌忙集结出一个小型的队伍前去拦截诺亚,另外一波人则开始起草陈述诺亚罪状的告示,虔诚点的教士已经开始用最恶毒的话斥骂这个前一阵子还被视为“教会的光明”的少年,聪明的教徒则宣称他们早就看出了诺亚是潜藏着的毒蛇,这个美貌的少年曾在某些时候露出了邪恶的端倪。


    在这些人之中,还派了一个最能言善辩的神官前去告知老教皇这个可怕的消息。


    教廷的圣子背叛了神明,这将成为这一代教廷无法抹去的阴影,若是光明神发怒,他们没有人能够摆脱责任,只能夹起尾巴做人。


    神官匆匆地走到教皇的门前,踟蹰着不敢进入,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说明才不刺激到这个卧病的老人,因为这可怕的灾祸在他的暮年还是沉重地砸了下来。


    传讯者觉得自己像是没有人欢迎的乌鸦,苍白着一张脸,他刚克服了心里障碍打算敲门,厚重的雕花大门却忽然被推开,照顾老教皇的陪侍官脸色比他还要惨淡,他们迎面撞上,神官的内心忽然有了一种更为恐怖的预感,那张蜡黄色的脸孔上带着一种可怕的肃穆。


    那是另一只乌鸦的脸。


    他们面面相觑了两秒钟,谁也不愿意先说出那个坏消息,最终还是陪侍官先开口。


    他眼中闪烁着泪花,侧开身子,让神官看那室内的情况,随即高声呼喊道:


    “教皇陛下死了!”


    *


    人们都这样认为,这一天绝对能称之为教廷的黑暗之日。


    首先是圣子叛逃,光明神降下神怒,圣光深深地刺入了每一个人的肌肤,有些年迈的教士匍匐在地上将头磕破了,仍旧无法摆脱神降下的可怕的耻辱,每个人的心中都无比沮丧;其次是教皇巧合般地选了这个日子作为死期,他倒是得到了安宁,然而如何举办仪典、如何安葬、如何请求光明神赐福他的灵魂又成为了难题。


    在这接连的可怖的灾难中,大部分人都成了六神无主的绵羊,只想要匍匐在神明的脚下求他宽恕。


    不过后来,人们发现祈求神明不如祈求他们的主教。


    埃德温在此时展现出了雷霆般的手段,他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所有的事情一经过他的手都变得有条不紊,所有人都被他安排到了恰当的职位,人们六神无主,直到手头有事可做。教廷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即在埃德温的指挥下像是一个组织严密的仪器那样运行了起来。原先有些神官听说过主教的风言风语,还曾有过非议,此时则完全心服口服,听凭他的命令。


    甚至连光明神都没有苛责他。


    尽管圣子也是在他任下出事,但他不曾受到来自神明的惩罚。有些知情人士透露消息,说主教点燃的圣烛比以前更亮,掌握的光明魔法更加玄奥。


    在这样一个氛围下,教皇的位置当然非埃德温莫属。仪典必须尽快举行,因为教会不能够长久失去领袖,何况老教皇病重的最后几个月,埃德温早就私下里准备好了改换教皇仪典所需要的各项物品,只等着用时立刻备全。


    这件事情现在完全可以拿到明面上说,人们不会觉得他狂妄大胆,而只会赞叹他深思熟虑。


    埃德温。


    光明教廷历史上最年轻的教皇,他用圣水洗净双手,走上金色的神殿,在他的脚下,镶嵌着银丝线的地毯一直铺设到王座之前。他穿着深色的衣袍,一丝不苟地拉高了领子,扣子扣到最上面一粒,教袍更为他增添了克制而禁欲的气息;黑色的鬈发下是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深不见底,人们望向它们就犹如望着迷雾,或者是没有情绪的某种机体。


    他是天生的皇帝,降临在世界上的领导者。


    他垂下眸子无声地笑了。在不是太久以前,他还是一个声名岌岌可危的主教,是无法和血脉斩断的脆弱的人类,是不曾得到过拥抱和亲吻,以至于无谓地索求着温暖的妄想家,每一个晚上都会被狰狞可怕的噩梦惊醒,狂妄到与魔鬼为敌。


    在遇到塔尔之前。


    教堂空旷,人们都在远离他的地方观礼,他一个人缓步走过猩红的地毯,低垂着头颅,看上去谦逊又恭敬。在他手中握着那柄主教的权杖,有时某个神官会觉得自己仿佛出现了一瞬间的幻觉,权杖的杖身冷冷地闪烁着黑色的寒光。一瞬间,一切又重归正常。


    他站在王座之前,转身俯瞰着观礼的人们,所有人在他瞳孔里都是针尖般的一点。


    “你做到了,”


    塔尔坐在王座上对他眨了眨眼睛,黑暗神就是这么大胆,埃德温本想用略带责备的眼神看他,却在目光触及到恶魔鸦羽般黑发的那一刻柔软下来,灰色的瞳孔微微带着笑意。


    是的,这是一场光明神不在场的加冕仪典。


    “他简直快要疯了——”


    恶魔每天兴高采烈地给主教分享光明神最新的丢脸事迹,除了和诺亚那一档子乱七八糟的事,当然还有光明神看着自己的教廷无可避免地走向由埃德温主导时的极度痛苦,但是毫无办法,神明的赌注让他绝对不能对埃德温下手,也不能阻止他坐上教皇的位置。


    他只能希望埃德温尽快厌倦光明教廷,离开他的视线。


    在此之前,姑且眼不见为净。


    所以加冕仪式的出席神明有且仅有黑暗神塔克修斯。他完全不老老实实按照之前说好的方案来,虽然之前讨论方案的时候埃德温不幸被恶魔的亲吻蛊惑了,意乱情迷之中说出了“你待在哪里都行”这种有可乘之机的话。


    但是当然,这也不是塔尔霸占只能坐下一个人的位置的合理借口。


    埃德温犹豫了一下,但是塔尔看见他压制住了想要勾起的嘴角。主教停顿了两秒,随即抿了抿嘴唇,大胆而果断地坐在了王座之上。人们敬畏地看着他们新的统治者诞生,等待着光明神为新任主教戴上璀璨的金色冠冕。


    没有其他人能看见塔尔。


    埃德温坐在恶魔的腿上,整个人都陷在柔软又香甜的怀抱中,他伸手扶住扶手,却恰好按住了塔尔的手掌。他的呼吸轻微地紊乱了两秒钟,感受到塔尔乘机用手指挠了挠他的掌心,痒意顺着散布在全身,继而像是羽毛轻轻拂动了他的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


    随即,新任教皇开始念诵一篇关于牧首责任的经文,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经文上,然而经年累月的谙熟让他的声音显得沉稳又平静,念诵时没有一点出错的地方。塔尔的呼吸轻轻拍打在他的后颈,他这时候倒是安安分分不动了,假装自己就是一把椅子。


    一把能让埃德温心神动摇的椅子。


    埃德温最后背完了誓词部分,仪式天衣无缝,没有任何程序上的不足,接下来就该是光明神降临,为新任教皇赐下冠冕的时候。


    塔尔轻声说:“别动。”


    黑暗神摸索着将手整理他的头发。埃德温在前面正襟危坐,他本该操心一下现状的,不过连塔尔都没有看见他此时的视线,也就错过了主教浅灰色的瞳孔一点点因为融化而发软,他毫无保留地信任着背后的神明,并不担心接下来有任何事情会出岔子。


    塔尔总是那么好。塔尔什么都能做好。


    流淌着明亮不可逼视的光芒的冠冕缓缓浮现在埃德温深色的鬈发之上,随后,太过于耀眼的圣光一点点散去,冠冕的轮廓逐渐清晰,人们屏住呼吸,看见一顶玫瑰和宝石点缀而成的花环,冲着各个方向折射出明艳夺目的光华。


    神秘而华丽,十足的神明的造物。


    “我编了好久,”塔尔凑在主教耳边说,有点撒娇的意味。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只要晚些时候再提一次,埃德温基本上什么都会答应他。


    “教皇陛下!”


    首先是高阶神官,他们纷纷弯下身子行礼,对着新任教皇宣誓着他们的忠诚,然后人们按照顺序,依次在这位享有至高无上权力之人的面前俯首,参会的国王和权贵也上前来行礼。


    典礼到此为止已经彻底完成。


    埃德温在教皇的尊位上坐定,他神情平静地接受着人们的行礼和致意,心里思考着更多关于权势、野心和未来的血腥秘密,以及塔尔。


    他将被写进史书。


    他的名字,埃德温,成为永恒的墨水记录下来的权势的一笔。


    *


    光明神试图像是对待每一个历史上触怒他的人那样对待诺亚。


    仁慈的神明,信徒们将这种宽容理解为不杀死人类,对于其他的责罚则视而不见。因此,在诺亚逃跑时,神仅仅只是暴怒而冷酷地向自以为有希望逃出生天的圣子宣告了诅咒。


    毒辣而可怖的诅咒。


    先是在所有信仰光明的地方彻底涂污诺亚的名字,所有人都将要唾弃他,没有人胆敢冒着触怒光明神的风险施舍和帮助他。其次诅咒诺亚的双目失明,唇齿间不能发出声音。最后,神还要摧毁少年用于蛊惑他的最锋利的武器。


    他降下疾病,让他的皮肤红肿发皱,毁掉他绝美的容颜。


    诺亚当然可以活下来,神恶意地想,若不是活下来,怎么才能感受到自己赐给他的如此丰厚的礼物。祂在每一个信徒上宣布了神谕,而祂的信徒遍布了王城,祂相信,看见背叛者的惨状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然而,诺亚就像是鱼汇入了水中,一点踪迹也没有留下。


    没有人声称自己见过诺亚。


    这个世界上胆敢如此挑战光明神的权威的人所剩无几,神一天比一天暴怒,甚至开始怀疑塔克修斯,而黑暗神漫不经心地嘲笑了他,并且,他毫无疑问和诺亚没有丝毫关系。


    塔克修斯当然知道光明神的错误是什么。


    光明神错在事情暴露的第一刻就向所有人宣布了圣子背弃他这个事实,但在如今的王城里,这个理由可无法让诺亚的旧情人们对他死心。正相反,他们的内心反而因此燃烧起了希望,因为此时没有任何阻碍横亘在他和他“真心不二的”小情人之间。


    神的威力固然可怕,但各个种族的佼佼者也不会把恋人拱手相让。


    星期天早晨,埃德温晨祷结束后,塔尔拉着新任教皇微服私访。恶魔显然谙熟王都纵横的街道,他比谁都了解,因为他不仅在这座城市旅行,还曾在此逃亡。


    他熟练地转过某个长满青苔的小巷的第三个拐角,顺着一只狸花猫的叫声向前走了十步,随即原地闭上眼睛转了三圈,径直朝着这个简直是完全随机出来的方向走去。


    “我还是不明白——”


    埃德温好不容易承认自己也有弱项,但是他此时对探索的兴趣完全被激发出来了,塔尔一边拉着他走一边给他将旅行者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他经历过的奇闻异事多的令人咂舌。


    直到恶魔忽然停在了一扇门前。


    他伸手敲门,敲击声清脆地震动着。但是并没有人应答。


    “里面有人。”


    埃德温用唇语告诉他,塔尔点了点头,颇有点苦恼意味地看了一眼房门,随后伸出手去。这扇门绝对不是普通人家,上面布满了各种各样的防御法阵,复杂又精细,宣告着唯有它认证的主人才能开门。埃德温稍作想象,便觉得门背后的人此时一定也小心谨慎地靠近门板,并且相信这扇门能挡住所有该挡的不速之客。


    当然,无论再怎么强大的门也抵挡不了神明的摧毁——


    塔尔将手靠近门,埃德温这样想着,这思绪却戛然而止。


    等等。


    眼前的景象简直称得上不可思议。塔尔握住门把,轻轻一扭,这扇门便应声而开,在他的手中温顺无比,门上的符文散发着光芒,而光芒轻柔地触碰着塔尔,显然将他视作认证之人。


    恶魔轻声向他解释:


    “这是我设下的防御法阵。”


    第72章 不速之客


    塔尔曾经短暂地将这个秘密居所作为驻足之处, 不过门上的咒文并非年轻恶魔留下。那些繁缛屈折的法阵实际上是塔克修斯的手笔。


    神的力量是牢不可破的。如果问哪个地方是王城最安全隐秘的地方,毫无疑问,就是此处。


    然而,这扇门最近有被打开的痕迹。


    就算不用魔力去勘探, 对于塔尔来说, 这个事实也清晰得一览无遗。


    恶魔在漫长的逃亡旅途中精通了追踪和反追踪的一百个常识, 躲藏在其中的人并没有费神去做什么伪装, 门轴和把手附近的灰尘比之其他地方明显薄了一层。


    随着塔克修斯微微施力,门无声地滑开,在细小的震动下,尘埃浮游于空气与阳光之中。


    现在黑暗神看上去不是在埃德温面前那副乖巧贴心小恶魔的样子了。


    神明如鸦羽般的睫毛将阴翳布在那双猩红色的眼睛中, 红宝石发带束起了黑暗神的头发,千万漆黑发丝此时安静如不动的刀锋, 透露出一股危险和恶意的情绪,压迫感极强地将暗红瞳的视线投向他阔别已久的居所。


    在他的注视下,屋中的“不速之客”看起来很想逃跑, 极其尴尬,但是又竭力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试图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理亏。


    只不过,他略带一点心虚的眼神还是止不住往背后的里屋飘着。


    “……阿德莱德, ”


    神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黑暗神上前一步,深渊巨龙化成的黑发黑眸的少年就不由得往后退一步。阿德莱德清楚黑暗神心情不愉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尤其是对自己感到不悦的时候。塔克修斯甚至纡尊降贵地流露出一点讽刺般的笑意, 读出它名字时嗓音低沉又危险,


    “现在你可以开始解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以及你弄坏我神殿后,打算做些什么来偿还了。”


    *


    阿德莱德是黑暗神面前唯一勉强能够得上朋友两个字的存在, 不过一般是黑龙单方面这么认为。


    塔克修斯救过这位龙族最宝贵后裔的命,虽然对他来说是因为顺手为止。但这个举动为他换来了整个龙族无条件的拥护,以及深渊巨龙称之为“拜访”的骚扰。


    巨龙这个种族的历史几乎和这片大陆一样老,即使力量不足以比及神明,神明也不由得不忌惮它们所拥有的操控时空的力量。有传闻说,时空巨龙菲娅的死就是源自于光明神对她潜力的恐惧和嫉妒,否则教廷怎么可能平白无故跋涉数十万里杀死一个“传闻中曾作害”的生物。


    而阿德莱德就是那种在蜜罐里泡大的幼龙。


    它从小失去母亲,所以族人对族群中残存的最后一只王室血脉无条件怜惜和溺爱。它根本没有遭受过挫折。


    也正是因为如此,它才会蠢到成年前就敢孤身一龙悄悄溜出巨龙山脉,长途跋涉来到人类的王都,闯进光明教廷,打算给它的母亲报仇。


    当时的教廷仍旧处在强盛时期,教士们祈求光明神降下赐福,比捕获菲娅要容易百倍地将她的孩子制服,阿德莱德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恶意,平日里疏于对力量的练习,应对陷阱又不够聪明,因此很快便失去了反抗能力。


    这对于教会简直是意外之喜。它的龙骨可以炼金,龙血能拿来制药,龙皮则能被做成最坚韧的防具。杀死它,教廷还没有名声之虞,毕竟是它自己傻乎乎地送上了门。


    它的灵魂是危险而无用的,不过按照惯例,教廷会将阿德莱德丢入教廷传承的那个银圣瓶,很快,巨龙就会消失得连一点痕迹也不剩下。


    若不是……它恰好误打误撞,幸运地赶上了银瓶破碎的那一刻。


    教士一如既往,将瓶子小心翼翼地从教廷防守严密的暗房中拿出,他像是往常一样拔开了封住瓶口的黄蜡,阿德莱德极力向后缩去,它奄奄一息,身上布满伤痕,却还是本能地感受到教廷拿出的这个看似普通的瓶子是一种极其可怖的东西,能够轻而易举地夺去它的性命。


    最让它感到惶恐的是,瓶身那隐隐投出的熟悉的气息。


    那是它母亲的骨骸,被教廷作为工具的骨骸,数千年不得安葬的骨骸。


    所有挣扎是徒劳的。


    阿德莱德被光明魔法牢牢束缚在原地,急得掉泪,却还是顺着教士的动作,看见了银瓶刺眼明亮的洞口。一股森然的无法阻挡的力量推动着它,它被这股力拖向瓶口,很近了,近到感受到其中流淌的圣光犹如岩浆,火辣辣地烫伤了它的皮肤。


    直到下一秒钟,瓶子从半腰处迸裂开来。


    晶莹剔透的材质在空中炸出银白色的烟尘,那一瞬间,没有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爆裂的声音犹如霹雳雷霆,像是尖利的刺那样贯穿了在场每一个活物的心脏。


    最开始,流淌在空气中的尚且是圣光的残余,随后,明亮圣洁的光明逐渐被深黑色的雾气一点点啮食殆尽,在场的所有人都被笼罩在雾气之中,感到血管被寒冷凝结成冰,心脏被看不见的手攥紧。唯独只有竭力睁开眼睛,才能看清那雾气之中的新神。


    没错,只需要一眼,就明白只有神明才能有这样的力量。


    神垂下眸子,打量着身边的一切,重获自由的自己,以及肆无忌惮延伸的力量。他黑如鸦羽的长发垂落,就像是网中心的蜘蛛,锋利的丝线锐利地刺破空气。他有一双暗红色的眼睛,所有人看见后都会心惊,那必须是层层叠叠的鲜血干涸后才能留下的颜色。


    太久了。


    恶魔塔尔终于打碎了桎梏他数不清岁月的瓶子。


    阿德莱德蜷缩在黑雾的角落,巨龙坚硬的皮肤替它抗下了一部分伤害,使他不至于像是在场的其他生物被可怖的威压直接摧毁到昏迷不醒。然而它此时觉得更加难受,浑身的疼痛都加重了,情况对他来说依旧如坠云雾之中,它只得委委屈屈地哭了出来。


    漫长到无法估量的等待使塔尔变得冷漠阴暗,对世界充满恶意,对过去只剩下厌恶。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比过去更加苍白,然而只需轻轻抬起手指,便足以召唤毁灭一切的力量。


    他缓步走出,周围清醒的生物只剩下阿德莱德。


    神明叹了口气,漠然地转动了一下瞳孔。他询问阿德莱德,现在是什么时代。


    巨龙抽抽嗒嗒地做了回答。


    那么多漫长到可怕的岁月过去了。


    而瓶中的流速和现实不一样,有时,外面的世界仅仅只是过去了一天,但在瓶中,塔尔一次次在皮肤上刻下划痕,他数着日子,最后发现数字对他来说再无意义。就算他现在离开了桎梏,重新获得自由,那些曾经对他至关重要的记忆也已经黯淡了。


    日期对他没有意义。


    他认识的人早就死去,包括他的母亲,还有被圣女亲手割下头颅的魔王,那些曾审判过他,折磨过他,杀死过他的人,无论生前多么辉煌,如今也早就化为了史书上的名字,无尽岁月中的一声叹息。


    无意义。神掩去眼中赤红的恶意,深重的嘲讽,对他人,对过去的自己。但他总是要夺得一些偿还的,可怕的没有尽头的时间使重获自由的他血管中凝固着又甜又苦的血液,教廷的建筑物在他的手中不可思议地弯折了,就像是孩童的玩具那般。他杀死了身边的那些人,那些在短暂的生命中利用瓶中恶魔谋利的人,随后他很快感到厌倦。


    毁灭,在神的手指之下,在他涂抹着毒汁的双唇之间。


    困囿他的瓶子,困囿他的人,困囿他的教廷,困囿他的天地,一切都被塔克修斯踩在脚下,同时也像破碎的玻璃渣般划伤了神明的灵魂,报复并不能让他觉得愉悦,他好像失去了正向的感知情绪的能力。神微微眯起眼睛,却意识到他也不会因此觉得失望。


    他差一点要动动手指,将阿德莱德的存在也从世界上抹杀。


    不过黑龙傻乎乎地转了转脑袋,忽然问他是不是认识自己的母亲,所以才来救它。


    塔克修斯被困住的瓶子,便是由时空巨龙菲娅的骨骸制成。教廷禁锢了年轻的恶魔,也使当年威名赫赫的龙族到死都被无止尽地利用。就因为这个念头,神摩梭手背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瞬间,他看着狼狈不堪的黑龙,有那么一点想到当年的自己。


    仅仅是一念之差,它得以保住了性命。


    黑暗神一时的怜悯之心,为他带来了不少麻烦,主要还是因为阿德莱德确实天真愚蠢到别具一格的地步。因为带回了巨龙未来唯一的少主,龙族的长老对新崛起的神明感恩戴德,宣布无条件地站在黑暗神的一方,希望阿德莱德和神打好关系,不知为何这个普通而规矩的建议,被阿德莱德理解为和黑暗神成为朋友。


    而且它甚至跳过了“交”这一步,自顾自地宣布自己和黑暗神已经是朋友了。


    塔克修斯曾经把被教廷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黑龙临时塞在王都的这处旧居,防止它被追捕,于是它现在便能大摇大摆不请自入,看起来已经在这里建立了小型据点。最关键的是,这地方确实对他来说很方便,比如说,很容易藏下一个在王城失去落足之地的人类。


    塔克修斯再次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心里闪过“要是当初把它杀掉”会不会更好的想法。


    他向前走一步,阿德莱德就紧张兮兮地往后退一步。就算不怎么聪明,它也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好像处在一个不怎么好的境地。被逼到背后房间的门前,黑龙退无可退,双手背在身后,极力挤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塔克修斯……”


    它说,身后传来一声房门落锁的咔哒声,“我没想到你会回来,借用你的住处是我不对,这不是不太方便在王城里找到落脚的地方吗?”


    塔克修斯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光明正大地在他面前锁门,这简直是怕别人看不出他心虚,在房间里藏着些不该被发现的东西。神明压低了声音,颇具暗示意味地提问:


    “你来王城做什么?”


    “那当然是找到我喜欢的……”


    阿德莱德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它最后张了张嘴,显得有点滑稽,接着死死地闭上了嘴巴,硬生生止住了话头,想必是想起了龙族长老对他能够谨言慎行的殷切期望。


    “让开。”


    塔克修斯低声说,他的耐心一向很有限,此时更不想和一只幼稚的黑龙谈太多。最关键的是,虽然已经早有猜测,但看见阿德莱德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此处,还是让他觉得十分嫌弃。他和埃德温在星期天的早祷结束之后——这完全能够算是一个约会——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事情他都想要尽快解决。


    主教静默地走了进来。在有外人的场合,他身上那些只向塔尔展示的柔软特质悄然褪去。


    黑龙显然看见了埃德温,但是它一时间想不了那么多,只是张开双臂死死护住背后那扇门,就像是在龙族的宝库里张开翅膀保护宝石那样。这个举动颇有点飞蛾扑火的悲壮感,至少在黑暗神面前是这样,以至于阿德莱德把表情绷得紧紧的,颇有些不成功便成仁的自我感动。


    “里面什么也没有——”


    阿德莱德这么说,自己都没有什么底气。而黑暗神已经毫不犹豫地朝他打出了第一道攻击。念在它身份的特殊性,塔克修斯仅仅只是让可怖的黑暗凝结而成的尖刀擦着阿德莱德的脖颈,钉在了门上。


    埃德温将手放在了权杖镶嵌的那颗红宝石上,玛瑙璀璨的光芒如鸽血般浸润了他的手掌。他浅灰色的瞳孔中毫无情绪映照着黑衣黑瞳的少年,虽然不知身份,但他会毫不犹豫做任何塔克修斯需要他做的事情。


    “再给你一次机会。”


    黑暗神稍微侧了侧头,发丝垂落在他的眼眸之前,将黑龙的身体分成两块。就算巨龙一族有着强大神秘的力量,阿德莱德在那一次过后发愤图强了一小段时间,也长进了不少,但和神明硬要抗衡起来,阿德莱德纵使不死,也得冒着受伤到濒死的巨大风险。


    “我……”


    黑龙浑身恐惧地在神的威压下颤抖了一下,他张开的双臂也情不自禁地耷拉下来,像是被雨水打湿羽毛的鸟,但很快这种让步就让他觉得委屈极了。


    背后的房间里毫无疑问是诺亚。阿德莱德想,少年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他明明为他的神明牺牲了那么多,光明神却还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猜测将惩罚降在少年身上。黑龙本身就对光明神没有好感,于是轻而易举地相信了圣子的说辞。


    诺亚是一个聪明人。


    当他顺着密道逃离教廷时,他并没有在一瞬间放松下来,而是开始思考,究竟去寻找哪一个,才能将利益最大化,给现在的他提供最充分的庇护。深渊巨龙简直是为这个问题而量身定制的答案。


    阿德莱德心思单纯,也可以说是愚蠢,所以很容易相信他的任何话语。


    诺亚知道巨龙的属地在远离大陆中心的位置,那里也不会受到太多光明神的干扰。


    龙族一生只能选择一个伴侣,他尽量不把情况想的太糟糕,但如果真的糟糕到那种程度,阿德莱德至少有义务对他负责。


    还有,在王城前一段时间的相处中,唯独阿德莱德的住所最隐蔽,巨龙总是能闹出很大的动静,他甚至时常在“苍蓝之谜”出没,看上去人傻钱多,很适合被敲诈一笔。但是没有一个人成功跟踪他来到过他的住处。就算诺亚也不能,阿德莱德声称他不能暴露他的居所,所以总是约定地点和他见面。


    但是,假如自己奄奄一息,急需帮助,情况又会大不一样。


    诺亚拉紧了他的披风,将自己的脸藏在披风之下。他试着叫了一声系统,却没有得到回应,那一刻他的脸色苍白了一下,这简直和噩梦成真一样。但他很快安慰自己就算这样也已经很好了。


    在系统还没有反应过来,而万人迷光环还戴在他的头上之前,他随手拉住一个男性路人,询问是否能够借用他的斗篷,因为他的前任正在周围找他,他希望挡住脸来掩护自己。诺亚对着他甜甜地笑了,那个男人看上去恨不得花钱买一套新的衣装送给诺亚,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诺亚在斗篷的兜帽掩盖下低着头向前走去。


    或许情况还没有糟糕到那种地步。诺亚试着挣扎,和系统最后开始谈条件。他告诉系统对方现在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无论现在发生的事情令人觉得多不安,看一看他之前所达成的进度吧,放弃这样一个优秀的宿主真的值得吗——


    “你以为你还能骗我?”


    机械音这样回答。


    诺亚忽然感受到心头一凉,这种语气让他开始感到不安,系统似乎对他现在在做的事情并不感到太惊讶。圣子的心沉甸甸地坠下去,难道再早一点,系统就已经看穿了他的把戏?


    不可能。诺亚咬住嘴唇,不可能,明明气运还差一点,这个世界反派的气运是系统逃离到下一个世界的动力,他不相信系统能够离开他,他们至少也得一起灭亡。


    他就是这样的人,此时此刻要是能拖着系统一起死最好。假如系统的万人迷光环能持续得更久一点,那么他一定能够把自己藏起来,积攒大量的财富,寻找一个可靠的庇护。圣子的步伐僵硬地停滞了一瞬间。


    他不可置信地抬手抚摸上自己的脸,随即眼前发黑,几乎要尖叫起来。他逼迫自己冷静,但是,眼前发黑后来被证明并不是情绪的作用,而是切切实实发生在他身上的。诺亚的视力一点点熄灭下去,他张嘴,声带徒劳地撕扯着,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再快一点。


    “苍蓝之迷”大概就在这个方向,诺亚咬着牙往前走,撕下里衣的一片权当作面纱,挡住他开始发红发皱的脸孔。


    他甚至忘记了再呼唤系统。所以他当然也不会知道,就在他昏迷的时候,系统已经发觉了不对。


    对于系统来说,诺亚实在称不上一个合格的宿主,若是能够有所选择,它宁可选择那些愚蠢而轻浮的灵魂,也绝对容许不了宿主骑在头上作威作福。那时候,机械的头脑也在紧张地思索着,它需要诺亚,光明神的攻略进度僵持在最后的一小部分,它无法借助现有的能量成功逃离。


    随后,从另一个空间俯视着昏迷不醒的少年,另一个答案忽然浮现在了系统面前。


    是的,世界的气运。


    它需要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而面前的宿主愚蠢地昏睡着,丝毫察觉不到即将降临在他身上的命运。


    圣子的身份,圣子所受到的追捧和拥戴,圣子所拥有的这一方小世界的价值不菲的气运。按理来说,不被攻略就无法剥夺人类身上的气运,但诺亚是个例外,他的灵魂纯粹是受系统的保护才存在在这里,想要剥夺掉他身上的东西是很轻易的。


    就在光明神还没有改变心意之前——


    每个世界只能注入一次能量。系统抓紧时间将已有的气运注入自己的程序中,于此同时剥夺了宿主身上作为光明教廷圣子的气运,这毫无疑问会让诺亚雪上加霜,但系统根本不在乎,若不是它反应及时,那些属于光明神的气运恐怕也会尽数失去,它已经感受到异常的发生。


    而它的宿主睁开眼睛,张口就是欺瞒它的话语。诺亚确实聪明,但此时此刻,聪明耽误的仅仅是他自己而已。


    系统短暂的停留仅仅只是为了将气运从少年身上抽离。


    随后,少年的命运如何,它根本不关心。


    *


    阿德莱德此时也很纠结。


    龙这个种族对爱情坚贞不二,每只巨龙一生只能拥有一个伴侣。诺亚找到阿德莱德时拼命地向迷茫的巨龙比比划划,并且阻止它看自己的脸,用布料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它。黑龙差点认不出眼前的人是它的爱人。


    不过很快,光明神的诅咒就传遍了王城。


    这时候阿德莱德才算是稍微搞清楚了一点情况。黑龙对着眼前的少年发愁,最后还是决定把他抬回自己隐居的地方。再怎么说,对方可是它宣誓过一生的伴侣。在这个想法浮现在脑中的那一瞬间,阿德莱德简直不寒而栗,它之前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条渣龙,可是——


    可是,不知为何,看着受难的爱人,它第一时间感受到的却不是怜悯。相反,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忽然涌上它的心头,曾经的吸引力似乎都消失殆尽,面前人原先对它那么重要,可此时那种“他很重要”的情绪忽然消散了,就好像那本来就是假的一样。


    他怎么可能有这么不负责任的想法!


    所以他还是接回了少年,并且将龙族最珍贵的法宝用在了他的身上,借助那些法器,诺亚至少能够开口说话,勉强看到一点东西。但是对面容的影响却是不可逆的,少年对此非常敏感,每天都用纱布缠在自己的脸上。而阿德莱德忍不住心中委委屈屈。


    他本来就是因为诺亚很好看才对他这么中意的。


    ……可是现在他都不好看了。


    阿德莱德挡在房门前,他一边在心中指责着自己薄情寡义,一边却忍不住在黑暗神可怕的威压下畏畏缩缩地放下了半边手臂。


    好像,可能,和自己的性命相比……


    或许爱情也没有那么重要?


    黑龙用本就不怎么够用的脑子开始思考眼前的情况,它最大的问题就是在不应该思考的时候思考。比如现在,它既想要保全少年,尽龙族对伴侣的责任,又不想现在就死在黑暗神手下,突出一个怂字。就在这时,它看见了黑暗神背后的主教。


    主教是个人类。


    虽然曾经被人类狠狠地阴过一次,但阿德莱德在之后进行了多次练习,偶尔也有大胆的人类抱有“屠龙”的念头闯进巨龙山脉,都被黑龙轻轻松松解决了。因此,在他的认知中,人类重新变成了没那么需要担心的脆弱无害的生物。


    埃德温看起来有点可怕。虽然阿德莱德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但是很快它就被自己的灵机一动所折服了,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巨龙迅速地变换出它布满坚硬锐利鳞甲的尾巴,用又轻又快的姿态绕过眼前的黑暗神,从不被防备的角度将针一样的尖刺绕在了主教的脖颈背后。


    “你,你——”


    它涨红了脸,显然也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太厚道,但还是硬着头皮说,


    “塔克修斯,这个人类是你带过来的,假如你在意他,就不要再过来了,否则我会伤害到他的!”


    第73章 锋刃初成


    人类抬起眼睛, 静静地看着那几乎要触碰到自己的脖颈的尖锐的棘刺。他灰色的目光犹如烧灼炭火的烟尘,沉着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热度。


    他的动作优雅却轻盈,覆盖在那柄权杖的手指悄然移开了一点儿,露出微芒。


    只要锋利的骨刺再稍微往前进一点……


    不知是该遗憾还是庆幸, 阿德莱德猛地收回了尾巴。


    *


    几乎是在动手的一瞬间, 阿德莱德就察觉到大事不好。


    它一向仗着身份胡作非为, 龙族长老总是担心他冒犯到塔克修斯, 不过黑暗神对世事大多都漠然以待,阿德莱德最多只是在雷点边缘试探,也相安无事了很多年。


    但它认识塔克修斯这么久,从来没有一次——哪怕是在他们初识的那天, 也没有感受到如此强大而不加掩饰的恶意。


    这是它不能动的人。


    问题是它只是想要找一个对黑暗神有用的人当人质,不是真想和他作对。就算给它一百个胆子, 它也不敢真的对塔克修斯的人下手。


    仅仅只是想要拖延一点时间。


    阿德莱德几乎绝望地意识到这个事实,那就是它绝对闯下了它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滔天大祸。它试图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收起了尾巴,并且慌不择言地立刻开始认错:


    “我错了, 我不是真的想——”


    但还是来不及,它很难比塔克修斯的速度更快。


    锋利的黑色光芒顺着没完全溜走的尾巴直接切割, 毫不留情。尖锐如针的鳞片此时像是奶油一般融化。烧焦的难闻的气味弥漫开来。阿德莱德有一条庞大的尾巴,不过这在很长一段时间将成为过去式。


    它没来得及撤走的尾巴被硬生生撕了下来。


    剧烈的疼痛瞬间顺着黑龙被截断的神经飞速传导而上, 痛苦的龙吟传遍了整个院落,恐惧一瞬间凝固了黑龙的血液。外界无法听见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黑暗神的咒文相当有效。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阿德莱德重重跪在了地上, 龙血源源不断地从巨大的创口淌出,半截尾巴落在周围。它金色的竖瞳仍旧带着茫然,但更多的是对绝对力量的恐惧。


    埃德温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悄无声息地移开手掌。


    用手掌覆盖着的红玛瑙蓄满了光芒, 犹如一只熟透了的果实,芬芳却蕴含剧毒。巨龙绝对不会想要尝尝这枚果子的滋味。


    “我没事,”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埃德温低声说,因为巨龙的尾巴根本来不及碰到他一分一毫。但是说出这句话却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有人在乎他,他不必永远孤军奋战。


    塔尔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主教现在的状态,包括埃德温的眼睛。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如此柔软地触碰着回应他的视线,就像是海滨的轻柔的薄雾,没有一丝一毫被方才的突袭影响的痕迹。


    “没关系,不用担心我,”


    埃德温在爱人专注的视线下,觉得自己的心在滋滋地融化,他生怕自己上一句话说的太冰冷,于是又欲盖弥彰地解释了一句,


    “但其实你这么想着我,我很高兴。”


    “没事就好,”


    神明的手轻轻滑过埃德温的脖颈,人类的呼吸使得那一小块皮肤颤动着起伏,再下面是血管,主教对于他触碰自己的命脉没有任何排斥,或许不只是触碰,塔尔也曾亲吻和啮咬过他修长脖颈的每一处凹陷和暧昧的颈窝。


    塔克修斯顺势替他整理了一下长袍的领子,尽管领子没乱。埃德温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约会,这时候两个人的心中终于重新浮现出这个词汇。


    这本该是场不错的约会。


    麻烦的是背景中巨龙的惨叫声。


    埃德温眨了眨眼睛,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神明,塔尔顺着力度凑上去轻轻抱了他一下,漂亮的红色瞳孔里仿佛只有埃德温一个人,语气却是阴森森的:


    “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竟然想要对你动手,再怎么折磨都无所谓,杀了也可以。”


    龙族的少主在黑暗神口中仅仅是轻飘飘的一条性命。


    塔克修斯的长靴敲击地面时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是恐惧的鼓点,这对于巨龙来说无异于催命符。


    它很久没有受过这种程度的伤了。


    龙族的尾巴上有着丰富的神经,是龙的武器,也是它们的命脉。因此它痛苦地呼吸着,惨叫断断续续地从嘴中漏出来。


    “闭嘴,”


    神明听起来一点耐心也没有。他垂下眸子漠然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它已经没有力气把尾巴收回去了,身上呈现出龙的鳞甲,那是防御的姿态。


    “对不起,”


    它不得不抑制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和按耐不住的声音,“对不起,我没想到那么多。你马上要进入屋子了,我只是没有想到别的……”


    “一时间想要找个可以供你威胁性命,来牵制我的对象?”


    另一道毫不留情的黑雾凝聚成的利刃带着凛冽的杀意切开了阿德莱德的身体。塔克修斯的声音轻柔又嘶哑,带着对它的无限嘲讽,


    “你甚至还没有明白,你最应该痛哭流涕道歉的对象并不是我。”


    龙的愈合能力很强,但是在强大而毫不留情的攻击下什么也不是。


    新的疼痛如期而至,黑暗神抬起手指,伤痕便出现在巨龙的身上。龙血本身是珍贵的疗伤材料,但此时此刻阿德莱德简直要被龙血淹没,情况却没有一点好转。


    它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什么叫做错事情的代价。


    这还仅仅是它一点也没有碰到人类的情况。


    假如它方才真的对人类有一丝一毫的触碰,恐怕现在它的皮已经被塔克修斯活生生剥了下来。


    它因为疼痛而模糊的龙瞳转了转,瞄准站在黑暗神背后的人类,迅速而跌跌撞撞地开始道歉,不得不说,它完全没有什么骨气可言。


    只可惜,那双浅灰色的瞳孔仍旧又冷又淡漠地将它映照在其中,这个人类一点也不必塔克修斯容易打动。


    长靴停在它的身旁。


    阿德莱德蜷缩着身子护住自己的脸,觉得自己恐怕要真的死在这里,它拼命地压抑住因为恐惧而越来越剧烈的颤抖和眼中惊悸的泪水:


    “我知道错了。我怕痛,不,不,别真的杀掉我,要我做什么都行。”


    这种情况下违逆黑暗神简直是找死,阿德莱德用最快的速度说完这句话,随即忍耐着剧痛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然而塔克修斯并没有回应它的请求。


    “我觉得有人应该教你什么是应该做的。”


    神的双眼中,赤红色的鲜血层层叠叠地燃烧起来,仅仅是看着,神的怒意已经能够使被注视者溺死在恐惧之中,塔克修斯慢条斯理地说完后半句话,带着毫无掩饰的嫌恶和恶意,


    “不过很可惜,你可能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可以学。”


    阿德莱德挣扎着又为自己说了一句话,尽管它知道自己的每一次发言都有可能让它更加挨近死亡。它真的很想哭,但是神明不允许它发出太大的声音。


    神的靴子重重踩在了它背部的伤口上,塔克修斯漫不经心地踏过巨龙的鲜血,推开了背后房间的门。耽误了这么多时间,房间里果然已经空空如也。


    诺亚比阿德莱德要聪明得多,不会把握不住逃跑的机会,他手头上还有巨龙赠予的各种道具,指不定其中的哪一样发挥了作用。


    但他再也无法找到一个像这里这样的藏身之处了。


    他即将成为一个显眼的靶子——虽然圣子注定不会有好下场,塔克修斯也并不是一定要把这个早上用来解决诺亚,但突如其来的小插曲还是让神的心情不是很好。


    黑暗神叹了口气,手中凝结出的黑雾比起之前来说更加恐怖。阿德莱德看着它一生中见过最可怕的东西,它每一秒都在尽力呼吸空气,因为踩踏,它的胸口变的沉重,呼吸也带着战栗的血腥味。


    它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自己的愚蠢。


    然而神明却顿了顿,没有立刻将几乎能够致死的杀招立刻用在黑龙身上。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去,连眼神也变浅变亮。


    “喂,埃德温,”


    塔尔在原地冲着他微笑,“想不想试试杀龙?”


    *


    在弃明投暗后,黑暗的本源并无半点吝惜,完全向埃德温敞开。他过去的努力成倍地奉还于他,那些曾经被吝啬的光明神抽走的凭他自己杀戮得到的实力,此时终于沸腾而汹涌地纳入了他新的海洋。


    但要完全掌控骤然增长的力量,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埃德温在前一段时间已经解决了困扰教廷许久的几个难题,新教皇比旧教皇强大,现在就连王城的孩子也清楚这个事实。顽固于一方称霸的某些生物——即使在大陆的中心,也不乏有魔鬼和邪恶生物自封为暗面之王——但他们成为了埃德温练手的工具。


    血从暗巷的砖缝滋滋地溢出来,每一次。埃德温觉得那些血太肮脏了,所以他解决完需要解决的对象,一步步走向等待他的神明时,都主动解开沉重的外袍,小心翼翼地避开血迹,再讨要一个拥抱。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


    杀戮越多,他对能力的掌握也越纯熟,奖励和野心顺着又薄又窄的阶梯向上走。埃德温需要一个更大一点的挑战,杀一个更强大的对手,学会使用他的力量,赢得更高的奖赏。


    阿德莱德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浑浊的泪水打湿了龙瞳。


    在几分钟前,它认为自己必死无疑,并且满怀对死亡的恐惧;随后,塔克修斯让它身上的一部分伤口长好,逼迫着它变回原型,长出尖锐的獠牙和指甲,忍耐着浑身的痛楚飞起来。它俯下身俯瞰着大地,差点以为塔克修斯愿意放它一条生路,那一瞬间就好像恐惧的心脏被甘霖浇灌,希望重新充斥着它的心脏,虽然心脏跳动得很吃力。


    接下来,神明开始教人类怎么对付它。


    那个人类,阿德莱德之前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它。但当它站在他的对面,被他用打量猎物的尖刃般的眼神看着时,它这才意识到人类穿着光明教廷的装束。这个事实让它黄澄澄的瞳孔再次迷茫地转动了两圈,随后被鳞皮上烧灼般的刺痛打断。


    “人们一般认为龙的弱点在腹部,不过其实它们的逆鳞藏在下颌,”


    塔克修斯在一旁讲解阿德莱德的致命之处,埃德温抿着嘴唇,他唤起手中权杖顶端红宝石的尖刃,刃间明晃晃一点。那点光芒在黑龙的瞳孔中一点点放大,再放大。它有点懵懂,下意识低头,刺骨的冰冷忽然森寒地蔓延了全身。


    “做的很好。”


    黑暗神轻柔而缓慢地说,“接着朝下挥刀。”


    刀?阿德莱德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刀尖已经又深又重地扎在了他的下颌。但当它意识到这个事实的同时,一阵令人牙酸的战战之声清晰地传入它的耳中,那时尖刀的刃和森森的白骨接触所发出的嘶鸣,一瞬间,苦痛的泪水溢满了巨龙的双睫,疼痛让它失去理智。


    在下颌被刨开的创口之间,一片亮闪闪的黑色鳞片展露在空气之中。


    或许还是刚才被杀掉比较好受——就算知道冒犯面前的人有多么可怕,生理性的痛苦逼迫巨龙垂下头颅,凄惨地号叫着,将尾巴重重朝眼前人类的位置一甩,口中喷出火焰。它竭力想要控制这些反应,却做不到。


    这回真的要被塔克修斯弄死了。


    阿德莱德重新找回控制自己的能力时绝望地想,一切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巨龙口中吐出的能够烧尽一切的火焰马上就要沾染上主教的衣袍,它的指甲就差一点就要划破对方的喉咙,人类脆弱的、薄薄的脖颈,而它势头太猛,收不回力气。


    就差一点,随后巨龙的指爪骤然如失去了力气,重重地朝着地面砸去。


    不,被迫从它身体分离的是它的半条手臂。被又快又凌厉的刀锋,像是蛇一样缠上了对方的袭击。


    当它们像是沉重的障碍物倒在地上时,人类从扬起的灰尘中微微仰头,丝毫不掩饰傲慢地看向对面的巨龙。


    对于第一次与这种级别的庞然大物对抗的埃德温而言,反击还是有一点费力,他咬了咬嘴唇,将喘息咽下在喉中,判断对方的下一步行动是缜密而没有一点懈怠的思考得出的结果,正确而妥善地应对必须要精确而炉火纯青地运用手中的力量。


    他做到了,并且下一次会做的更好。


    塔克修斯没有给提示,神专注地在一旁看着埃德温,指尖的力量随时随刻又小又尖地凝聚在一点,保证着任何伤害在黑暗神的庇护下都不会落在主教身上,但他也不会过早出手。埃德温是残忍而荒芜的荒漠中酝酿出的璀璨的宝石,将他藏在温室之中反而是对他的亏欠。


    “很棒,”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勾起嘴角,埃德温也朝他看来,眼中是被压抑在薄薄灰雾下的自矜,像是勇士在打赢一场胜仗之后骄傲地用目光向心爱的人讨要奖赏,


    “我是说真的,喂,埃德温,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


    塔尔故意把话语说的含糊不清,埃德温低头想了想,好像在心里有了答案,但是主教浅灰色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龙血溅在他的外袍上,还是选择配合他的突发奇想:


    “哪一句?”


    塔尔稍侧了侧头,却忽然加深了笑意,那双石榴红的明亮的眼眸闪烁着,他轻声说:


    “等你拿到它的逆鳞,然后我再告诉你。”


    每当黑龙受到令它无法承受的痛苦,几乎要晕厥过去时,黑暗神就会纡尊降贵地扣动手指,让阿德莱德身上的一部分伤势愈合,迫使它再次应战。阿德莱德从死亡的荫谷中走出来,感觉到身体轻盈,充满力量,再次恢复希望,甚至有一次,它几乎完全被治好。


    埃德温不是在任何时候都游刃有余,若是如此,训练也显得没有意义。


    最开始,人类对巨龙的攻击感到陌生,调用骤然增长的能力时也有些吃力;但他就像是被磨亮的刀锋,一点点变得轻薄而致命。黑龙每一次被塔克修斯重置,初始状态都会比上一次更好些;但每一次奄奄一息瘫在地上时的情况,也都会比上一次更差一些。


    逆鳞。塔克修斯的要求等于要在黑龙还有反抗意识的时候,就摘下它下颌的逆鳞。埃德温必须非常小心,全神贯注。人类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时候日色已经一点点沉下来,晚霞的金边温柔地点缀在天际,晦暗的阴影为猎手捕捉猎物造成了阻碍。然而,埃德温清楚,这会是最后一次。


    这一定会是最后一次,只要主教这么想,就不会有差错。


    阿德莱德甚至没有感受到刀刃又轻又毫无阻碍地划开了他粗糙的鳞片,就像是傍晚的风微微拂过,大脑迟钝地捕捉到了整个身体疯狂地叫嚣声。黑龙摇摇晃晃地前进了两步,又因为失去逆鳞所承受的巨大压力而跪在地上,在人类面前,低下了龙族高傲的头颅。


    埃德温只需要再抬起刀刃,就能切下它的脑袋。


    但主教的唇边漫开笑意,却没有急着再对巨龙做些什么,而是步伐轻快地走向他的神明,手指之间夹着那一枚又黑又亮的鳞片,在晚霞下莹莹地闪烁着深蓝色的幽光。


    “我做到了。”他的呼吸难免不太平稳,一整天都在练习战斗,就算是埃德温也会感到疲惫,但这点疲惫一点也没法阻止他的脚步,


    “塔尔,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那句话了吗?”


    埃德温再最终靠近塔尔时犹豫了一下,他身上乱七八糟都是血迹,就连里衣也被浸透了。他不想用这样的仪态去接近他的玫瑰,主教在还有三步距离时顿住了脚步,眼中闪烁过一点困扰。


    塔尔向前走了一步。


    “我可以用魔法,”


    埃德温忽然想到,虽然清洁魔法并不在他那一大堆血腥项目的涉猎里,但他很聪明,完全能够自己研究出来,“稍等一下……”


    塔尔向前走了一步,最后一步就不能算是走,主教下意识张开手臂,将神明结结实实地接住,随后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血迹不可避免地沾染在了神的身上。


    神凑近他的耳垂,一点也不在乎他身上铁锈一般的血腥味,那些气味和神明的玫瑰香气混杂在一起,埃德温很快就放弃了挣扎的念头,耳垂在濡湿的吐息中一点点红了起来:


    “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类,”


    塔尔说,“我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就这么对你说了,那是我做过最对的预言。”


    *


    再晚一点,龙族的长老终于找了上来。


    塔克修斯让房门打开,这样,阿德莱德的气息便越过阻碍朝着王城散出去。龙族是一个血缘关系密切的小型族群,在阿德莱德小时候背着族亲偷偷溜出去以后,虽然其他龙未必能阻止这位少爷到处行动,但它们至少确定了原则,必须有长老紧紧跟随着它,确定它的安全。


    这一次和黑暗神接洽的,是龙族辈分最大,地位最尊容的四大长老之一。单独拿出来,它也是拥有摧毁山海的力量,能够肆意妄为的拥有毁灭力量的黑龙。


    但在黑暗神面前,它非常明智地将姿态放的很低。


    阿德莱德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半睁着浑浊的黄色瞳孔,看见亲人就像是看见了救星,一瞬间,满腔的委屈就漫上心头,但它还没来得及抒发一下感触,就被长老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龙族的长老用词一点也不客气,塔克修斯饶有兴味地旁听了龙的脏话大全集。随后,对面充满敬畏地转过身来,匍匐在地,额头触及地面,恭恭敬敬地对神明行礼,并且不敢直视黑暗神的眼睛。它真的非常知道什么态度是正确的,甚至没有为阿德莱德多说一句好话,


    “……只希望您留下它的性命,”


    它毫不迟疑,“我族愿意奉上全部的忠诚,以及取之不竭的资源,任由差遣,为您——当然,也为您身边的这位大人。”


    “这可是一个很严肃的承诺,”


    塔克修斯的笑意不及眼底,他淡淡道,


    “假如我要你们用龙族长老和你们族人的命来换呢?”


    长老闭了一下眼睛。黑暗神说这话时带着淡淡的一点戏谑,但它丝毫不敢把这句话真的当作随意为之的玩笑:


    “悉听尊命。”


    “可是——”


    阿德莱德忍耐不住,它急切地想要说什么,却被严厉地呵斥住了。黑龙一下子僵在原地,因为它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斥责,带着那个其他龙都尽量不在它面前提起的名字。


    龙族长老咬着牙,恨铁不成钢地转过身来对他说,


    “够了,至少为你的母亲想想。菲娅要是还在世,你现在也只是让她失望而已。”


    黑龙咽下了喉咙中的后半句话。


    它其实不是想为自己开脱,而是觉得为了自己的错误,要全族为它买单,实在是太过于苛责。它想说如果真的要这样,不如把它杀掉,这样至少它的族类不会受到影响。


    但是,长老的话犹如利剑般穿透了它的心脏,还有它想要声辩的喉咙。


    就像是霹雳般席卷了它的全部思绪。


    母亲。


    那只教廷用龙骨和秘银锻造的瓶子。


    它怔怔地睁着半只眼睛,浑浊的黄瞳一直沉在懵懂中,却忽然淌下了一滴滚烫的眼泪,随后将薄薄的阴翳全部洗净。一瞬间,阿德莱德那双苍黄的龙瞳终于因为疼痛而颤抖起来,但这次不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也不是因为害怕。


    菲娅。


    这个名字一直被阿德莱德小心地珍藏在心中。它从小被族人宠溺,那就是因为它失去母亲,所以它越发越无法无天起来,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会被纵容。


    毕竟它的母亲,是整个龙族的英雄,曾支撑起了全部的风暴,若非菲娅,龙族绝非发展到现在这般模样。当年的狩猎行动,若非菲娅濒死时仍旧用尽全部力气牢牢筑起了巨龙山脊的防守,恐怕现在黑龙这个种族几乎要在大陆上灭绝。


    问题是,时空巨龙的死并不仅仅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多了一只失去母亲的小龙,还意味着龙族的责任与义务无处着落,也必然要落在它的孩子身上。


    它的一举一动就是和整个龙族息息相关。


    所谓的“我自己单独承担责任”,才是不负责任的说法。一次次在痛苦中想着“死在这里也可以”,这个念头现在让它开始感到羞愧。


    它怎么会现在才意识到呢?


    “我……”


    阿德莱德张了张嘴。


    长老严厉地看着它,似乎生怕它再说出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然而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黑龙却努力睁大了眼睛,就像是终于认真地看见了这个世界,


    “……对不起。我接受这个结果。”


    它对长老说,“我好像一直都让你们很担心。我……虽然已经太晚了,但是我会认真改。假如我死了,我会把我的骨骸送给族人,你们不是告诉我,我继承了母亲操控时空的力量吗?虽然我一直没能做到,但是继承我全部骸骨的族人或许能比我做的更好。”


    龙族在每一个时期都只会有一只完全继承时空力量的巨龙。


    在这个时代,阿德莱德是唯一的继承人,却一直做不到。它的族人从来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苛责过它,而它甚至愚蠢地理解成它们对此并不在意。


    “还有,”


    阿德莱德艰难地试图转头去看塔克修斯,黑发赤瞳的神明漠然的视线落在它身上,只需要看着那一片赤红,就觉得疼痛漫上脊梁,但是它还是有必须说的话,


    “对不起。”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护着诺亚,”


    黑龙听起来很沮丧,但提起这个名字时终于不再带着莫名其妙的滤镜,“但我之前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他,你知道吗,龙族一辈子只能选择一个伴侣,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契约。所以……所以就算他一直在骗我,我也无法不对他负责。”


    被欺骗感情,对于每一个被害人来说都有不同的后果。


    光明神能立刻宣布脱离关系,并且将忿怒施加于诺亚,但是有些受害者程度要深得多,甚至确确实实要搭上一辈子。


    “我知道我错了。”


    面对塔克修斯,阿德莱德还是忍不住竭力抑制住泪水,这几乎成了条件反应,“特别是你还救过我,还不介意我把你当成朋友。我应该一直心怀感激的。如果你还是想要杀我,也没有关系。我的族人不会怪你。”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它一直以来生活在族人为它撑起的天空之下,唯一一次叛逆又遇见了塔克修斯。它幸运极了,但不可能永远幸运,幸运背后都是鲜血和白骨。


    它简直完全被打清醒了。


    可惜清醒的有点晚,所有人都已经对它的幼稚感到失望。


    黑暗神并没有正眼看他。黑龙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艰难地尝试着挪动身子。这次,它道歉的对象是站在塔克修斯身边的人类,一点点将它撕碎的一个人类——就算是这种情况它还是不由得感慨,这简直不可能是一个人类的力量。


    埃德温手中握着权杖,他似乎沉思了一小会,随即开口,


    “塔尔刚刚提到的神殿——”


    “会修好的。”


    龙族长老和阿德莱德几乎同时开口。黑龙蔫蔫地小幅度动了动半截尾巴,“如果我活着的话,我亲自去修,肯定和原来一模一样。”


    “还有圣子……不,现在该叫他的本名诺亚了。”


    “这个,”


    阿德莱德的眼睛忽然稍稍亮了一点,“其实我没有说,他逃跑的时候用的肯定是龙族的空间转移道具,但是他还不知道我在上面加上了追踪的丝线。我当时担心找不到他。”


    埃德温默契地和塔克修斯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中找到了自己想要查探的东西。


    随后,主教垂下眸子,浅灰色的无机质般的眼眸淡淡地将被他切割得乱七八糟的黑龙倒映进来:


    “找到他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杀你。”


    这已经是好的不能再好的答案了。长老就差按着阿德莱德的头让它赶紧感恩,它满怀感激,跪在原地,喃喃道:“菲娅的在天之灵保佑……”


    塔克修斯插话进来,神明的语气仍旧是漠然而残忍的,


    “但是这两天你们还要过来,”


    塔尔鸦羽般的长发垂落,“埃德温缺一个练手的道具。”


    巨龙族作为教具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尽管疼痛已经刺骨地钻上了阿德莱德的全身,黑龙还是规规矩矩地说:“没问题。”


    “行,”塔尔盯着它看了一会,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它现在乱七八糟,弄得整个院落和房子都很糟糕,而且,今天约会整体很愉快——打磨埃德温,让他逐渐变得锋利无比,虽然活动特别了点,但是效果还不错,所以黑龙不该再占用更多时间了。


    这句话对长老来说比任何话都重要,那一刻,这个长辈一直紧绷的脊背终于霎那间松懈下去,它重重地向着神明磕下龙族高傲的头颅,充斥着真正的感激。


    “你可以把它带走了。”


    *


    院落终于安静下来。


    塔尔侧过头去看埃德温,神明的红瞳漂亮,埃德温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听见他说,


    “本来想要带你来这里看看,不过现在有点混乱。其实我也不经常待在王城,埃德温,到时候我带你去看我在大陆各个地方的家好不好?”


    主教勾起嘴角,


    “我真的很想看,”


    他浅灰色的眼睛只在塔尔面前褪去伪装,流露出真实的模样,“想看塔尔生活过的地方,还有神降临过的地方。所以,当然,我很愿意。”


    “在此之前还有最后一点事情,”


    两个人都有点按耐不住,但是未来就在那里,清晰而明亮,无需质疑,无需担心,塔尔说话的声音很轻,


    “准备好捕猎了吗?我亲爱的主教。”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管自己叫主教,埃德温意识到自己喜欢这个称呼,或许是因为塔尔,这个冷冰冰的职位,教廷的一个权力怪物的称谓,此时此刻对他来说也有了意义。


    “当然。”


    主教大人按住手中的权杖,微笑着抬起眼睛,“当然。”


    第74章 青萍之末


    并不是所有身处王城的人都对光明神发过誓。


    当然, 光明神教是国教,教廷几乎到处都是,但是,总会有人不愿意向任何一个声称高于自己的存在宣布全身心皈依, 哪怕以本可以获得的力量和权力为牺牲。人类中的一部分竭尽全力打磨自己, 或者和非人进行短暂的交易, 成为佣兵或者暗杀者。


    他们听命于权贵, 仅仅是为了钱财。


    “苍蓝之语”并不仅仅是一间简单的酒馆,事实上,这里是整个王城最大的情报交易中心,同时也是你能够用最便捷的方法用钱买到人命的市场。这一天到了晚上九点三十四, 酒馆门前的风铃叮叮啷啷地响了起来,老板不用抬头就知道来者是谁, 他擦着手上的杯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好久没见你了,最近如何?你身上的伤好点没有?”


    来人扣了扣帽檐, 他的肌肉结实有力,脸上横着一条狰狞的伤疤, 使他笑起来看起来也有点吓人,他叹了口气, 随意地找了个靠近的位置坐下。


    大部分人只需要看见他就能学会自动闭嘴。


    “还是老样子。”


    最大的佣兵组织“银狼”的头领心情像是十分苦闷,无需叮嘱,大杯的冰啤酒就送到了他的桌上, 他慢慢地啜饮了一口,


    “有时候我真是羡慕教廷里那一堆老古板,”


    没有教士会私下来到嘈杂的酒馆,所以他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 “拥有人类之上的力量,他们是怎么说的?光明神的恩惠能够治愈你的伤口。哼,真不错,像我们这样的人就只能在黑市找隐姓埋名的外族医师,再付上一大笔出乎意料的钱。”


    “说到精灵,”


    酒馆老板开口,“你知道之前住在金币街的那个老医生被杀害了吗?”


    佣兵领袖盯着杯中摇晃的酒液出神地看了看,随后叹了口气,就当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世道啊。他可是唯一一个收费公道的医师。我都想去投奔光明教廷了,不过人家也不会要我,我太有名气了,看上去也不够虔诚——这点倒是丝毫没说错。”


    他们都笑了笑,沉默了一小会,好像笑把语言浇灭了。


    “我是说,”


    酒馆老板忽然压低了声音,他那双浑浊而看遍世事的眼睛此时明亮地出奇,就像是藏了一轮年轻的太阳,他神秘而紧张地朝着佣兵队长眨了眨眼睛,


    “你听说了吗,那个消息。目前知道的人还不多,不过,假如你感兴趣……”


    酒被饮空,酒杯落在桌面上时发出了一声细微而清脆的声音。


    佣兵紧紧地盯着酒馆老板,半响才发出一声喟叹,


    “那么是真的啦,”


    他说,“我就猜到要是什么人有说得准的情报,那一定是你。只不过,你知道吧,我忽然觉得有一种见证着什么发生的感觉。”


    “是好的预感吗?”


    “在你告诉我更多事实之前,我不能断言,”


    男人出神地思索了一小会,“但我想是好的,而且会改变所有的一切。目前的秩序,既定的阶层,至少我们‘银狼’必须跟上一切的发展。”


    他们一直谈到后半夜,直到酒馆不得不宣布放下帘子,把所有醉醺醺的客人赶出去。在皎洁如白银的月光下,还醒着的人们各有各的思绪,某些念头飞进了他们的脑海之中,目前还处于最隐秘处的窃窃私语。


    但是没有人怀疑,这些只言片语将酝酿成一场前所未有的猛烈的风暴。


    风暴将宣布,也将只宣布一个事实:


    新神的降临。


    *


    埃德温在银色的月光下举起刀刃,刀尖闪闪发光,他划破了带着獠牙的生物的脖子,询问他:


    “你们的王在哪里?”


    他已经很熟悉这样的动作了,这些天阿德莱德作为一个教具,让他练习了无数种割破皮肤肌肉的角度和力度。这让埃德温觉得刀刃逐渐融入了他的身体,随着他的意志行动。他花一整个白天来提升自己的实力,夜晚时则处理其他事物,有时候是杀戮,有时候是玫瑰。


    目前为止,他还是光明教廷的教皇,追捕逃遁的圣子是他的职责。当然,现在他做这件事更加出于私心,他已经从黑暗神那里听到了关于诺亚的一切。


    除去塔尔告诉他的,黑龙这两天也时常眼泪汪汪地提起那段为爱情昏天黑地的过往。


    埃德温收起刀刃,对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恐惧的泪水已经淌满了脸颊。还差一点,又快又利的刀口就要剥夺他的性命。主教漠然的瞳孔轻微地转动着,命令这只吸血鬼:


    “带我过去。”


    一般来讲,爱德华在月圆之夜都会悠然地倒上一大杯葡萄酒一样的鲜血,就着身边的美人一同好好享受生活。但是,这个月夜完全不同,他心神不宁,酒杯落在地上被碰碎,佣人悄无声息地走进前来清理,不敢发出半点噪音。


    露台周围开满了蔷薇,但并没有美人,而是一个穿着黑袍、挡住面部的无面人。


    他似乎不能直接说话,必须借助道具发出嘶哑的怪声,但他的声音却被爱德华听的清清楚楚。这一对曾经的有情人此刻剑拔弩张,要说是仇人也不为过。


    诺亚清楚爱德华对没有光环的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爱意,对于他而言,他此时此刻无处可逃,所以必须来找到昔日的情人,讨要些好处,在他们还无法完全清楚自己的背叛以前。


    “……所以,”他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凄凉怨恨,“我失去容貌后,你就不爱我了,甚至不愿意给我提供庇护,是吗?”


    “当然,我……”


    爱德华真想要大声告诉他,公开得罪光明神对于世界上任何种族的任何人都不是一个好主意,除非你是黑暗神本人。问题是他不是,他心烦意乱,只想要将诺亚这块烫手山芋丢出去,少年的质问一声声闯进他的耳膜,又让他无疑感到了一点错乱。


    自己之前分明那样爱他,那种偏执的、疯狂的爱意怎么就无影无踪了呢?


    按照诺亚的说法,他没有做错其他事情,正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被光明神发现了,才遭到如此猛烈而残忍的报复。作为一个上位者,亲自说出自己无能为力,并且试图将一个曾经和自己上过床的情人送出去,似乎也说不上体面。


    体面不体面的其实没那么重要,现在的问题是——


    “我知道你的很多秘密,爱德华,”


    诺亚如此威胁道,“你之前可是对我毫无保留。要是我留下的线人没有收到我平安的消息,血族的阴谋和隐秘就会尽数泄露,我猜你无法支付这种后果。”


    “你到底想要什么?”


    面前的人也完全变成了一个丑陋又陌生的存在,但爱德华不得不承认,在不知道真假的情况下,诺亚的威胁是有力的。


    对面的少年用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过的贪婪又恶心的腔调说话:


    “想办法把我送出王城,再给我一大笔钱。”


    “不可能,”爱德华皱了皱眉毛,“光明教廷已经封锁了王城。新任教皇不允许任何可疑人士出入。他……”


    “他就算再强大,也只是一个人类。”


    诺亚丝毫不退让,“我手头也有道具,在王城之外,我就能逃之夭夭,不会再给你找麻烦。你可是血族的王,就这点事不至于办不到吧?”


    说得倒是容易。爱德华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眼中的失望和嫌恶毫不掩饰,但诺亚说得对,就这件事情来看,若是能够在不惊动光明神的情况下将眼前的少年送走,对于他来说也算不上吃亏。


    “那么,就按照你说的——”


    爱德华话还没说完,诺亚的眼中就带上了喜色。


    这两天对于失去一切的少年来说实在难熬,他就像是被惊动的老鼠那样在王城之中东躲西藏,没有一刻能够得到休息。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脚步声一点点达到最近最紧迫的地步,诺亚试着在任何地方藏下自己,所有能够想到的地方,但是都毫无作用。


    每当他在一个地方稍稍停留,还没有得到喘息的机会,追捕他的人就如期而至。


    他不得不频繁地借助阿德莱德留给他的道具切换位置。龙族的道具是他逃亡路上最珍贵的东西,但没有任何一样宝物能够让人高枕无忧,随着使用次数的增加,诺亚逐渐感受到蕴含于其中的魔力一点点减退。他必须找到突围之法,否则只能被活生生耗死在城里。


    耗死。


    这个词不由得让他打了个寒噤。他觉得他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了,以至于脊背发凉。有时候他怀疑那些恰到好处的逃遁机会是否是有意为之,是不是对手就抱有看着他仓皇逃窜,为一时的安全沾沾自喜的打算?


    不管怎么说——就算是非常不愿意冒险去求助于他的老情人,这似乎也是唯一的办法。只是不要再相信爱情,因为这绝对是此时此刻最无益于解决问题的手段。


    只要离开王城。


    他抱有这样的希望,只要离开王城,藏匿就不会那么困难,他或许能像是树木藏于树林那样死死地躲避起来。尽管这希望没有任何根据,但于情还是于理都是诺亚能抓住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爱德华说出的话简直能救他的命。


    诺亚不禁喜形于色,死死地盯着血族王者的嘴巴,企图在话语融化在空气中之前先一步迫不及待将它们擒获。


    就在这时,爱德华止住了声音。


    气氛一下变得肃穆得可怕。空气中仿佛流淌着不详的毒汁,露台的玫瑰在月光下闪耀着妖异的光芒。这里被血族的侍卫看守得很好,而且极其隐蔽,它本该如此。然而,就在露台之下,一个人类站立着,向他们抬起眼睛,那双眼像是迷雾一样灰。


    来不及了。诺亚想。他像过去一样在第一时间按下了道具的机关。


    然而道具就像是即将能量告罄,有气无力地闪烁了两下。


    诺亚咬住嘴唇,牙齿留下深深的印子,不过已经没有人能够看见,他将自己毁掉的整张脸挡在严严实实的黑色布料下,仅仅是被风吹起时露出一丝半点,就足以让爱德华眼中的最后一点温情完完全全被替换成恐惧与厌恶。


    他用力地掰着机关,竭力将它按到底部。


    这次生效了。


    这大概也会是它的最后一次生效。


    爱德华还处在膛目结舌的状态,他下意识想要呼唤侍卫,却猛然意识到眼前的人类走到这里而警报没有响起,这其中一定已经发生了什么。他侧过目光,却发现身边被黑色布料罩得严严实实的少年已经消失无踪。


    “初次见面,”


    台下的人类静静地站着,他灰色的瞳孔完整地映照了诺亚消失的瞬间,然而这似乎并没有在那双沉静的眼中留下半点波澜。爱德华忽然感到一阵可怕的心悸,血族的王穿着华丽的衣袍,身上戴着各种防御的宝器,站在高台之上,然而,为什么他有一种强烈的错觉——


    “我没有保护他。”


    事已至此,爱德华尽量友好地说,“你看,诺亚已经离开了,假如你真的代表光明神的旨意,就不必在这里久留。就连我也不知道他去往何方。”


    “我是来找你的。”


    然而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人类如此说道,向前走近了一步,似乎微微笑了一下,


    “别担心,他认为我现在应该狩猎更大一些的猎物,仅仅是这样而已。”


    *


    塔尔在血族的王城栖息地散了会步。


    这地方的保密性不如他的房子,不过已经相当不错。在外部,这里只是一个最无关紧要的小巷口尽头的一堵砖墙,而内部却别有洞天。爱德华按照自己的品味在王城布置了一个华丽到有点庸俗的庭院,甚至建了一座哥特式的城堡。


    想要找到这里绝非易事。


    不过,诺亚的空间转移道具就是最强有力的追踪线索。就在少年进入城堡的那一刻,这里的秘密就完全暴露在了埃德温的眼中。


    恶魔的眼眸剔透又漂亮,打量着身边的蔷薇丛,有些挑剔地移开了目光。他独自一人在血族把守森严的居所毫无目的地走着,就算是经过金碧辉煌镶嵌着名贵珠宝的雕像,也丝毫没有停住脚步。这让他看上去不至于像是一个贼。


    闯入者比贼更糟糕。


    埃德温仅仅解决掉了入口到深入那一段路的守卫,而塔尔到处乱晃,毫无掩饰之意,闯进了另外一边守卫的目光之中。血族的侍卫立刻拉满了弓弦,锋利的箭尖对准入侵者,厉声呵斥他立刻停下,并且仔细地评估了入侵者的威胁程度。


    恶魔看上去并不强大。


    柔软笔直的黑色头发如鸦羽般温顺地覆盖在他的肩膀上,他抬起眼睛看向守卫,那双眼睛也并不像是高等恶魔那样,裂开狰狞的竖瞳,而是明亮如红玛瑙般的鲜艳之色。


    一个低阶恶魔。


    虽然他很可疑,但仅仅是低阶恶魔,守卫的呼吸又松懈下来。他们严厉地盯着这个外来者,手中的弓箭仍是撑开的,厉声逼问:


    “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我迷路了。”


    恶魔慢慢地说,似乎并不在意对准他身体的箭尖。那些箭尖都由秘银所制成,对任何生物都能造成一视同仁的伤害,何况它们还明晃晃地瞄准了他的心脏。


    他这句话一听就是谎言。没有外界的人能碰巧迷路进防守森严的血族领地。守卫忽然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他们仔细聆听正门方向的声音,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却嗅到了新鲜的血腥味。


    他们脸色一变,就要前往另一侧察看情况。


    ——在那之前,留下恶魔已经没有意义。擅闯者格杀勿论,这是他们所接受的任务,因此,侍卫们最后眯起眼睛,死死地盯住恶魔的动作。猎物在死亡前总是会逃窜的,他们必须要预判方向,然后杀死闯入者。


    塔尔勾起嘴角。


    箭矢如雨,银亮的箭头重重地凿进地面,纷纷落在恶魔的身边。


    这并不是因为守卫们在最后的瞄准中走神射偏。塔尔抬起眼睛看向守卫所在的方向,此时,他们东倒西歪,全部瘫在了地面上,而就在他们背后,埃德温朝他走过来。


    “没必要那么着急,”


    塔尔说,“你不出手的话也没关系,时间没过去多久,我还以为你还要在处理那边的事。”


    “我已经处理好了。”


    埃德温低声说,他手中握着权杖,此时发散着血腥的光芒,似乎在昭示着这句话背后隐含的含义,然而他停在塔尔身边时,又敛去了所有的锋芒,恶魔身上的玫瑰味馥郁地围绕着他,主教的灰眼睛柔和下来,“我只是想你了。”


    “我也是……”


    塔尔凑过去拥抱了他一下,低声问他,


    “没有打死吧?虽然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埃德温当然没有杀掉爱德华。


    他没有杀掉对方的必要和理由,尤其是爱德华在短暂的惊愕和性命威胁下提出了许多可供签订的不平等条约。塔尔猜测要花费更多时间,但实际上爱德华听到主教的要求以后,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答应了。


    “我只是没有想到您背后是……那位大人。”


    血族的陛下那时候谨慎地选择了称呼,假如忽略掉他的一点儿狼狈,比如挨近喉咙的刀尖,一向一丝不苟此时却被弄乱的头发,此情此景看上去还勉强算得上是一副外交画面。


    塔尔听着他的描述,眸子亮晶晶的,染上了笑意。


    “走吧,”


    他拉住埃德温的手,“血族也已经做出了选择,埃德温,你手中的权力又增加了,那可是一个不容易掌控的种族,有点怪癖,而且审美不太好……”


    最开始明明还是很正经的对话,后来就成了塔尔的经验分享,内容涉及到他千年以前遇见过的一个非常麻烦的血族旅行者,他们曾经不得不相处了两个日夜,恶魔恶作剧般在晚饭里加了剁碎的大蒜,于是对方差点和他来了一场不死不休的战斗。


    埃德温忍不住勾起嘴角,他眼中那一小隅海雾温柔而潮湿,


    “不是。”


    “不是什么?”塔尔问,气氛很好,而他们差不多要到家了。


    “我手中的权力。”埃德温回答,“不完全是这样,爱德华的臣服不仅仅是因为我的胜利,他是因为你。不是说要区分清楚,只是……我的权力也属于你,至少有一半完完全全与你共享,就当我是一个将一切献给神明的信徒,我也心甘情愿。我真想把所有东西都给你。”


    塔尔转动门把手,门轻飘飘地滑开,月光洒落在庭院中。


    “想当我的主教吗?”


    因为这听起来像是一个信徒的发言,塔尔早就注意到埃德温在王城里做的准备,他曾被流言裹挟,此时同样是操控流言的娴熟的野心家。当年他问过主教打不打算换个工作环境,主教的回答是他会做一个周全完备的计划,关于他们未来。


    埃德温有点无奈又有点纵容地提醒,“最高的职位是教皇,也就是我现在的位置。除非……”


    “除非黑暗教廷没有比主教更高的冠冕。”


    塔尔回答,反复咀嚼了一下这句话,还是忍不住笑了,“虽然黑暗教廷听起来有点奇怪。”


    “它有吗?”


    埃德温反问。


    “没有,”神明微微侧过头看着身边的人类,眼中毫无疑问是纵容,“我们这里主教最大。”


    *


    这个还在雏形之中的黑暗教廷,所独树一帜的并不仅仅是职位的安排。


    严格来说,埃德温所打算建立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教会。塔克修斯讨厌信徒,宁可决定一个都不拥有,损失掉神明通过信仰提高能力的途径。远古时期有不同神明的祭祀,而如今,教廷只代表着光明神教。


    主教非常清楚,光明神教对于塔尔而言是一个彻头彻尾扭曲的存在。


    信仰在教廷的评判体系中是衡量一切的标准,信徒被要求向神献上一切,哪怕只是口头上如此,一次次重复这样的话语也会让人潜移默化受到影响。人类要想得到力量,首先必须成为奴仆,而且被严格地限制行事。


    这条道路是扭曲的。


    埃德温不得不走这条路,是因为唯独只有这样一条路。他必须假装谦卑,假装信仰,假装虔诚,这样才能一步步接近权力中心,踩着白骨,在白骨上粉饰以鲜花。


    并不只有他踩在刀尖上行走,教廷里的人并不完全虔诚,但他们不得不完成繁琐的条例,不厌其烦地证明忠诚,以获得力量;教廷外的人无法得到力量,无论是向什么生物祈求都容易落入漩涡之中,最终只能以人类之躯过完一生,想要加入教廷也未必容易。


    主教清楚,假如他复刻一个一模一样的教会,塔尔也不会拒绝。塔尔毋庸置疑就是那么好。正因为如此,他试图思考另外的道路。


    如果一个教会并不要求展示信仰呢?


    如果教廷不把神的回报和信徒的付出模糊化,而是清晰地算上一笔账目呢?


    就像是交易般,得到力量,同时交还回报,这笔回报比起光明神含糊的算法要显得直观,埃德温计算过,按照他的方案,人们借用黑暗神的力量源头,通过杀戮和练习使能力增长,并且明码标价地交还租金。


    当人数变多,信徒的体量变大,塔克修斯所能得到的力量将比光明神强大得多。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真的是个天才。”


    神明听完了埃德温的计划,忍不住这样感慨。


    问题是埃德温根本不是仅仅做出了一个构想,他完整地将教会的权力机构和自上而下的管理方法设置得清晰,并且设计好了索求和支付的契约与保障,确立了人员的审核机制。


    他还计算了短时间和长时间的发展预期,并且将若有若无的一点消息放出。消息在有限的领域内传播,人们提起它时认真又肃穆,初步需要知道的人都已经得到了充分的思考空间。


    主教不介意做的过火一点。就算拿他自己进行宣传也无所谓。


    他叛教是早晚的事。


    所以,在这段时间里,甚至出现了一些出人意料的访客。


    *


    “你确定吗?”


    一个意外的时间,一个意外的人,一个意外的请求。


    埃德温再次确认,面前的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却仍旧颤抖着、坚定着点了点头。于是主教伸手按住桌上的契约,


    “那么,如你所愿。”


    第75章 信徒之死


    教廷的圣子叛逃, 老教皇死去,掌控人们命运的人从一个换成了另一个。但总有人的生活一成不变,就像已经被遗忘在历史角落的枯草。


    被人忘记尚不足以摧毁心灵,巴特在晨曦前冰凉的黑暗中缓缓行走着, 拖动着那只已经跛了的右脚, 在经过神殿时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老人的瞳孔浑浊不堪, 看不出情绪。


    被神忘记则足够毁掉他的全部。


    全知全能的光明神终于察觉了圣子的背叛,巴特教士沉寂而绝望的灵魂终于重新生发出一点希望,犹如微弱的火苗,重新燃烧在老人如芦苇杆那样瘦弱的身躯之中。他渴望那支蜡烛重新燃起, 又为这个想法背后对神“犯错误”的判断感到深深的羞愧。


    他就是光明神犯错的证据。


    一个神是如何对待他虔诚的信徒,如何伤害他的身体, 夺去他的能力,摧毁他的心灵。最后要是神决定补偿这个凡人,无异于承认自己所犯下的浓墨重彩的错误。


    那天过去后, 一天两天,还心存期待, 等到时间更长,那期待却忽然淡去了, 像是盐溶化在水里,只能微微地品出一点咸苦。巴特在深夜睁开眼睛,衰老让他的脊背被硬邦邦的床板硌得发痛, 他睁着眼睛努力试图看清:


    难道他真的是罪孽深重的人,不是因为诺亚,而是因为其他事情才遭受如此残酷的惩罚?


    他只能这样想,作为一个虔诚的人不应该怀疑神的任何决定。信仰就像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黑暗的小匣子, 将他死死地圈禁在其中,让他的双眼盲目,看不到其他的可能。


    只不过,此时此刻,封住窗户的木板似乎微微松动。


    他用人类浑浊的眼睛亲眼见到了流淌而入的声音,那些他被夺走,再也发不出来的声音,它们此时此刻悄无声息地撬开他苍白的头发,轻柔地钻进他的耳朵,不详地、阴暗地窃窃私语,然后,以不容辩驳的语气,去探问一个老人的灵魂:


    他的神是忘记了,抑或是不愿意承认?


    *


    诺亚尽可能绷直了身体,小心翼翼地在城市的边缘行走着,夜幕昏暗,他害怕撞上人,却不得不收拢了兜帽遮蔽视线,挡住他大半张溃烂的脸孔。


    阿德莱德的道具已经失去了作用。能穿越空间的吊坠已经被用尽了最后一点能量,诺亚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收了起来。少年舍不得上面闪闪发光的夜明珠和祖母绿,至少还能买个好价钱。


    不仅仅是那个道具。


    他的脸本来已经开始溃烂,但被阿德莱德从龙族带来的疗伤药物治疗,尚且不明显。然而现在,药效散去,他的皮肉时刻肿胀着,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严重的地方,坏死的一块块近乎要掉落下来。


    诺亚不敢照镜子,也不敢看任何反光的地方。不过他很快就不必担心这个了,因为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视力也重新开始被侵蚀,目光所及的地方被巨大的黑斑取代。唯一能够继续使用的道具让他不用声带也能发出声音。


    这声音指的是一切可供发出的,若是靠近这个黑衣的无面人,人们或许能听见在覆盖一切的衣袍底下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


    怎么办?


    诺亚知道,阿德莱德愚蠢而轻信,爱德华盲目而有所顾虑。所以它们都是他能够寻求帮助的对象,但是,这两条道路已经被阻断。而他并不认为自己能成功骗过暗精灵王。仅仅一想到触怒他的代价,诺亚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要是让他看见自己丑陋的样子,或者被知晓自己的背叛,他这位偏执而不好掌控的完美主义前恋人绝不会顾念旧情,只会会亲手将他作为一个不光彩的过去毁灭。


    躲避光明教廷的人,躲避埃德温——谁知道他现在到底是哪一边的?——躲避暗精灵的耳目,少年最后一次传送的目的地是王城最偏远的区域,那些幽暗的深巷就算是野狗也不愿意走进,到处都是奇装异服、样貌诡异的人,他们中有一些和诺亚一样让人感到不舒服。


    诺亚尽可能远离所有人。


    他之前试着向别人祈求庇护,然而人们一旦看见他面具之下露出的皮肤,就露出了惊恐厌恶的目光,避之而不及。


    唯一试图帮助他的人是一位善良的老妇人。她有一双温柔的绿眼睛,在他身边止住脚步,忍住恶心反胃的生理反应,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然而,当看向前任圣子的眼睛时,那位老妇人惊骇地后退了两步,忽然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冷酷:


    “你……你就是那个背叛光明神大人的圣子。滚吧,我的居所没有你的位置,但愿你肮脏的灵魂早日堕入狱火之中!”


    诺亚从来没有遭受过这种境遇——不,实际上他是有的。在阴暗潮湿的黑巷中,他背靠着冰凉的石墙隐匿住自己的身形,浑身因为寒冷和疼痛而哆嗦,与身体上的痛苦相比,心理上的痛苦显然更加难熬,他一向习惯高高在上,从来不把那些平庸者的生命放在眼里,然而现在的一幕幕,却无意中与上辈子的一幕幕重合在了一起。


    上辈子当他锒铛入狱时,曾见到一个老人。老人的孩子被诺亚诈骗了巨额财款,在绝望中愧疚地划开了手腕,那笔钱对于诺亚来说却不过是一两天的开销。


    那位老人梳着一丝不苟的银发,对待关押他的刑警温声细语,显得慈祥而有礼貌。但当她终于站在诺亚面前时,眼中却忽然滚下了绝望而仇恨的两行眼泪。她开始失态,最开始只是厉声斥骂,到后来简直是以生命在嘶吼。一个瘦弱的身体竟能发出那般憎恨的强音。


    老人的背一点点佝偻下去,但诺亚在她面前,却忽然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变得那么渺小。


    除了这位老人,后来又有很多受害者家属得知了他被捕的消息。当时的他就犹如现在这样,被众人深深地厌恶与排斥。


    可是,重来一次,怎么会走上相似的道路呢?


    少年尖利的指甲深深地陷在皮肉之中,他逼迫自己停止这些思考。至少还没有到结局,上辈子,那枚结束他生命的子弹以不容逆转之势打进了他的额头,带来死亡。他最畏惧、最害怕、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死亡。


    活下去。


    尽管上辈子的自己在法庭下痛哭流涕地道歉,虚情假意地寻求原谅,但那些情感终究都是出于利益,而非真心。被受害者怒斥或者仇恨并不能让他长久地感到内心的不安,他当时还认为自己或许能够钻法律的空子,不至于被宣判死刑。


    人们是那样愚蠢而容易支配。


    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还能找到机会——


    他几乎生出了一点希望。在这种境况下,最需要的就是那些美好的想象。


    不错,他已经潜藏在王城最边缘的地方,就算是最完美的防御也一定有疏漏的地方。诺亚听说在黑市的深处有人拿钱办事,负责帮助教廷的通缉犯隐匿身形。他不差钱。只要有机会离开这里,未来就不一定是一片黑暗。


    少年藏在兜帽下腐败的脸狰狞地扭动着,勉强露出一个称之为笑容的表情。只要他成功逃离,就能够卖掉阿德莱德法宝上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石,积攒一大笔财富,并用它们寻找强大的邪恶生物,或许能一定程度上阻断光明的诅咒。


    想象多么令人飘飘然。


    所以他差一点就没有听见那幽灵鬼魅般的脚步声。脚步声如影随形,在短暂的歇息后重新降临到少年的身边。很近了。诺亚屏住呼吸,将自己完全融入一片暗影中,一点动静也不敢发出。


    但是脚步声却毫不犹疑地朝他的方向走来。


    嗒嗒,嗒嗒。


    恐惧与绝望完全吞噬了诺亚,他哆嗦着,在原地动弹不得,手指摸到了腰侧的刀刃,却僵硬地无法屈伸,只能触碰着冷铁的刀背。不可能反抗,无论来人是教廷的骑士,还是那个令人完全看不透的埃德温大主教,抑或是安斯艾尔派来找他的人手,他都没有反击的力量。


    脚步声挨得越来越近,近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奇怪的是脚步声听起来并不像是一个身形健康的成年人,像是被蛀空的木头彼此敲击时发出的轻响,而且一轻一重交杂着响起,像是并不协调的协奏曲。诺亚的手哆嗦着,终于摸索到了刀柄。


    随后他抬起眼睛,那一瞬间,他就像是放了气的气球,紧绷的身体忽然放松了下来,几乎要满足地叹出一口气来。果然,上天还是眷顾他的,并不打算让他在这里死去。


    眼前的人不是……


    不是那些致命的、能够杀死他的存在。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哑巴神官,头发花白,右腿半跛,衰老已经夺去了他大半的生命力,那双浑浊的眼睛微微转动着,映照出在他面前拔出刀刃的诺亚。他并不能构成一个普遍意义上的威胁。就算有些麻烦,但在诺亚离开教廷时,老教士的身体状况就差到连孩童都能推倒他。


    人们都知道,光明神并没有收回他的旨意。


    “你想来惩罚我吗?”


    诺亚举起亮闪闪的刀刃,劫后余生的狂喜让他凝固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又拥有了支配一切的力量,至少面对面前这个讨人厌恶的老东西,


    “就因为我背叛了你心心念念的神明,哈哈,你知道吗,我可是受尽过祂所有的宠爱,比起你们一辈子能见到的都要多得多。而你呢,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你的信仰只是一文不值的东西。”


    在月光也照不到的巷中,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的来访。


    巴特教士站在原地没有动,任凭表情狰狞的诺亚一步步靠近他,随着少年的动作,他的兜帽脱落,露出那一张丑陋无比的脸庞,刀刃朝下,叫嚣着要借由血祭重新找回支配的喜悦,诺亚几乎就要刺下去。


    就在那一刻他听到了声音。


    “我不是为祂报复,”


    巴特教士的声音清晰地在巷中响起,那是被神剥夺了那么久的声音,严厉而低沉,原本永远也不会再在世界上出现,他自嘲般低声笑了,


    “或许说是为了祂也行。我这把老骨头就要消逝了,再说为了自己也有点勉强。”


    在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诺亚因为惊讶而顿住了向下刺的刀尖,随即反应过来,用尽全部力气试图将刀刃送进巴特的脖颈。但是刀刃被死死地固定在了空气之中,无论他再怎么用力,也无法向下移动哪怕一毫米。


    大难临头的预感终于又钝又重地砸到了诺亚的头上。


    不可能,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自己竟然不是落在那些大人物的手里,而仅仅只是栽在一个微不足道到令他看不起的平庸可笑的老教士手上。


    他辉煌的人生,还没来得及开启的伟业……


    他必须得活下去,他比其他人都更有价值,一切都那么理所应当。


    少年的头颅扭曲而肿胀,然而他最后的表情凝固在对死亡到来的极度的恐惧和极度的不可思议之中,眼睛向外突起,似乎迫切地询问着“有什么东西搞错了”。任谁看到这张脸,都能感受到脸的主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遭受了如何巨大的痛苦和惊。


    若是上辈子为他收尸的狱警能够看见这样一句尸体,一定会惊叹着说,这个面目扭曲的人死去的情态,简直和他处决过的某个恶贯满盈的诈骗犯一模一样。


    巴特教士垂下手中的武器。巷口狭隘的被围墙圈起的空间露出仅有的一小片天空,这里的夜空阴沉到看不见绝大多数的星星,唯独北极星仍旧在那一小片幽暗的黑天中投下为迷途的旅人所准备的银光。


    老人抬起头,终于叹出了一口沉积了许久的浊气。


    他看见的不再是他信仰的神明,而是亘古不变的星光。


    *


    圣子的头颅是光明神迫切想要得到的祭品。尽管祂最开始只是想要折磨诺亚,为他降下惩罚,但祂很快发现事情出乎祂的意料,唯独死亡才是这个索求无度的骗子最好的归宿。


    问题在于,祂能够支配的人在搜寻诺亚这件事上做的实在不怎么样。何况教廷此时并非铁板一块,大部分人只是听从埃德温大主教的命令行事,而神拿这个凡人毫无办法。


    再这样下去,光明神的权威就会大打折扣。


    就在这时,祂在人间的耳目听说一位虔诚的老教徒在所有人之前杀死了诺亚。


    这个消息让神明感到高兴。祂迫不及待想要接受这光荣的祭祀,并且决定要好好奖励这位教士,赐给他权力,好让世人也看到光明神的惩恶扬善。就算在这之间,祂也听见了一些不那么乐观的言论,让祂想起这位老教士其实是祂当年因为诺亚的言论所惩罚的人。


    神并不太过于担心。


    他的信徒,自然应该无论被如何对待,都保持着对神的敬畏和奉献之心。之前的惩罚无伤大雅,只要祂此次多多补偿,并且在外宣布对方将功折过,就一定能满足信仰者的感激的心灵,而祂的声名也不会有所贬损。


    光明神高居在超脱尘世的神座上,却等到了一个让祂不敢置信的消息。


    那位据说是虔诚的信徒,将前任圣子的头颅献给了埃德温大主教,而非选择献给祂。


    暴怒的神明降临在老教士破败不堪的居所,霹雳和雷霆一瞬间将整个房间映照得犹如雪洞一般,可怕的神怒在教士的耳边炸响,神的威压铺天盖地地压在这个不知好歹的凡人身上。巴特脸色苍白,跪在他虔诚地信仰了一辈子的神明面前,如此前无数次跪拜那样匍匐着教士的身体。


    但是神怒的霹雳在触及他时却无声地消散了。


    这点就连老教士也感到有一点惊讶。光明神却毫无疑问认出了这股与祂的力量相冲的深不可测的威力究竟来源于何处,那是黑暗神塔克修斯的力量,这股黑暗的力量已经侵蚀了祂的信徒,让祂再次遭受到了惨痛的、耻辱的背叛。


    “你是个叛教者。”


    光明神咬牙切齿,裹挟着浓浓怒意的话语落在巴特身上,再一次不允许反驳地给面前穿着光明教廷的教袍,在祂面前垂下头颅的老人判定了可怕的罪名,


    “背叛光明,选择黑暗,这是最卑鄙的教士才会做出来的勾当,你的灵魂已经一整个堕入深不见底的地狱中。”


    无论哪个人类被神明如此斥责,都不会无动于衷。


    巴特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忽然很想握住自己的十字架。可惜他已经被神明剥夺了信仰,无法再佩戴和光明神有关的赐福物。在他的人生中,光明永远伴随着圣洁与正义出场,他坚定地、坚决而不容犹疑地相信着神明,因为得到神赐的力量而喜悦,因为为神工作而感激不已。


    他曾无数次幻想神明对他说话,但绝不是现在这样。


    他信仰的神偏狭而轻信,手段残忍,而且不愿意看见自己的错误。他坚持一辈子的信仰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若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读到他的故事,都会为他的愚昧发出悲叹,眼前的一幕简直是最具有讽刺效果的喜剧,而他是其中的丑角。


    此时若非绝望地流泪,就该为自己的人生感到虚无而自怨自艾,痛苦到恨不得立刻结束生命,远离那滑稽可笑的信仰。


    但他却并不愿意那么做。巴特教士只是跪直了身体,面对光明神的礼节没有一点不妥当的地方。他平静地告诉暴怒的神明:


    “我并没有叛教。”


    “你不是已经加入黑暗神的教廷了吗?”


    光明神的声音嗡嗡地在他的头颅中奏响,带着嘲讽,“他许诺你什么了,让你愿意到一个一无所有的新教会去。是无上的权力,还是数不清的荣华富贵,或者延长的生命?”


    “不,都没有,”老教士摇了摇头,浑浊的眼中却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我告诉你了,我没有叛教,就算我并不认为你是一个值得信仰的神明。”


    “若是没有塔克修斯的庇护,”


    光明神的声音冷酷到残忍,“我就会用最可怕的惩罚报复你。”


    “所以我这样说,你不是一个值得信仰的神明。而且我并不害怕这么说,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但是,我至死仍旧是教廷的一员,你曾试图剥夺我的身份,我曾无数次怀疑过自己,最后,答案已经在你我面前了……”


    “我只是和教皇做了交换,并且拒绝了他的邀请。”


    巴特接着说下去,甚至没有等到光明神做出反应,“嘲笑我吧,我只是一个古板到可笑的教士,一生只能够对一种信仰宣誓忠诚。信仰就是构成我人生最大的意义,信仰让我对你的短视和偏狭感到锥心的痛苦,却不得不到最后仍旧尽一个教士的本分。”


    “你是说,”光明神狐疑地问,“你真的还忠于我,没有背叛我?在你做出那些事情之后,我怎么可能相信你?”


    “在你做出那些事后,我怎么可能信仰你?”


    巴特将这句话原样修改完奉送给光明神,若有所思地直视神金色的瞳孔,这一刻,他感到如此自由,如此坦然,在他回首时,他觉得自己无愧于自己的生命:


    “我恨诺亚,但更多是恨一个叛教者,而并不是为我自己而恨。信仰已经刻入了我的骨髓,和我无法分割,所以我宁可借来力量,也要杀死背叛您的人。我想,我不再虔诚于您,但我将虔诚于我的信仰,并情愿为它而死。”


    “这是矛盾而无意义的。”神说。


    “这不是,”


    教士最后这样说,他身上残留的力量替他挡下了光明神的攻击,但他却确凿地感到生命的力量一点点流失,他已经足够老了,老到应该死去,只靠一个对最后结果的渴求苟延残喘地活着。但现在,是熄灭火堆的时候了,


    “我的神啊,我知道您永远不可能理解。没关系,未来将有无数叛教者出现在你的眼前,这个世界将彻底被改变,就让我的死亡作为这个时代最后的落幕吧。”


    他最后喃喃一句了什么,光明神仔细聆听,却意识到那是一句光明神教的祷文:


    “……应该永远铭记,永远坚信,永不背叛,那就是一个教士应有的一生。”


    *


    新历427年,教皇埃德温叛教。


    他的背叛并没有遭到光明神可怕的报复,正相反,在他的背后,新神的名字逐渐被念诵在人类的名字中,一夜之间,人们意识到自己身边的世界正在改变。埃德温带走了教廷的一大批人,剩下的教士们则陷入了群龙无首的情况,一时之间,光明教廷的羽翼折断大半。


    而皇室则不得不像是失去引领的绵羊,迫切地需要选一边站。当然,对他们来说,信仰谁都一样,埃德温照旧将他们全部收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光明神一定气的要命,”


    塔尔站在埃德温背后浏览了一遍他面前摆着的名册,“他之前一直期待着你快些离开,却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带走那么多信徒。”


    “他们当年并没有选择,就和我一样,所以……”


    埃德温顿了顿,仰起头颅,伸手拉住恶魔的袖子。塔尔就像是被抓到了一样轻轻“哎呀”了一声,那双澄澈的红宝石色眼睛将新任黑暗教廷的大主教映照其中,俯下身听他说话,或者等待他要做的动作。


    埃德温把话说完,“我真的很庆幸能遇到你,如果不是这样,我一定会走向毁灭。”


    “我觉得不是这样,”


    恶魔鸦羽般柔软的发丝一点点戳着主教的脖颈,埃德温抿了抿嘴唇,企图维持理智,至少等到把话说完,塔尔稍微有点认真地说,


    “你会得到所有你想要的,就算没有我也一样。我保证你能做到。”


    那些艰难的、苦楚的道路,从血脉到权力的斗争,就算没有他,塔尔认为,凭借埃德温的能力,也不至于落败,一定能够在荆棘中踩出一条血路,一步步走向人世中权势的最高点。


    “但是……”


    埃德温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塔尔就凑到足够近的地方,顺势在他的耳垂边亲了一下。埃德温差点咬到自己的嘴唇,在外人看来保守而禁欲的主教大人还是会像年轻人一样因为爱人的一个吻不知所措。


    现在不是继续争论的时候。


    主教咽下了后半句话,他闭上眼睛,急切地索求着恋人的亲吻,但他心里清晰地知道,要是没有塔尔,就算他所有的野心能够得到实现,他也一定会走向毁灭。埃德温内心中有不曾被填补的地方,梦境中有撕开皮肉露出心脏的白骨,灵魂一接触火星就会燃烧得一干二净。


    然后它们在某一天都长出玫瑰。


    他握紧手中的玫瑰,知道自己得救了。


    短暂的亲昵过后,主教稍微平息了一下喘息,他面前那些复杂的材料必须在这一两天处理掉,然而工作并不像是之前那样沉重地压在他身上,这只不过是因为……他的神计划两天后和他一起进行一个小型旅行。


    埃德温翻阅着名册,神明则在一旁饶有兴味地随即抽出了几份材料翻看,他忽然再次看见了那个有点耳熟的名字:


    “巴特……”


    那个名字被一道黑线划去,塔尔说,“我记得他来找过你。”


    “嗯,”埃德温说,“他只是来借走力量,并且应允了一笔有力的偿还。我把阿德莱德的定位法宝借给他了,其实我觉得挺遗憾的——”


    “他并不打算背叛光明神教会?”


    主教是一个领导者,所以他天然地对失去一个有潜力的人才感到惋惜,但是那天清晨,就连晨曦也没有浸透深紫色的窗帘,衰老的教士枯坐在他对面半响,才一半叹息一半讥笑地说给他,也是说给自己听:


    “是不是很可笑?”


    巴特的眼睛死死地凝视着桌面的一点,并不是想要看什么,只是为了找到一个寄托的方向,他第一次在这个一直看不顺眼的年轻人眼前缓和了语气,


    “我都不知道这份信仰还有什么意义,既愚蠢又可笑。但我做不到放弃它,这是我人生无法取代的一部分。归根到底,我的人生也并没有意义。”


    忠诚,坚定,善良,毫无阻碍,毫不怀疑,严守教会的制度,教授年轻的学徒,背诵每一句经文,在仪式上表现得无可挑剔,为神可以奉献一切


    埃德温浅灰色的眼睛映照着老人浑浊的瞳孔,


    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对他说,


    “巴特教士,就算神不值得你这么做,但你这份信仰本身具有确凿无疑的力量,或许意义不应该向外找寻,而应该向内索求。事实上,我在教廷真正尊敬的人不多,而你毫无疑问是一个可敬的人。你不能来到我这一边,我感到很遗憾,但我尊重你的决定。”


    他的这番话在老教士身上起到了不可思议的作用。


    巴特再一次和原先那样挺直了脊背,老人混浊的目光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看着眼前的主教,一个注定背叛教廷的人,而自己正在向他索求帮助。最终,他还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也一样。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年轻人。只不过我当时……”


    老人的话消散在空气里。


    他最后扶着桌子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去。走向他为自己选择的命运,然而并不觉得羞愧。因为他这一生没有做过任何背叛自己信仰的事情。


    这就是他被光明照亮的一生。


    第76章 如愿以偿(完)


    黑暗教廷的发展意料之中的顺利, 不如说埃德温把所有可能会造成不顺利的因素提前解决了,新的教堂出现在这片渴望已久的大地上,无论种族、年龄还是天赋,都可以选择在这里进行等价交换。


    神不要求信仰, 也不设置发展的极限, 只要求百分百公平的报偿。有一个完全可以自洽的体系来运行此事, 大陆各地也都建立了据点。并且, 埃德温大主教这样说,无论如何要对新神保持尊重和敬畏,因为是祂将新的力量降临在世上。


    塔尔的脚步在熠熠发亮的黑曜石地面上响起,年轻的恶魔站在他自己的神像之下, 仔细地端详着它,在他做出什么评价之前, 空无一人的神殿忽然响起了书页的扇动声。


    一本有着硬质黑封皮的书莫名其妙从空气中冒了出来,洁白的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着,塔尔随手把黑书抓住, 正好看见上面的字:


    “神像刻的很像你,不过乍一看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当然, ”


    恶魔眼睛的红色就像酒液那样澄澈又馥郁,那是神像无论如何都还原不出来的, “神像只是一个符号。它和我很像,却截然不同,正如拜神的人完全不了解他们的神明那样, 好在人们不会再对着一块石头顶礼膜拜了。”


    “听说光明神的力量衰弱了很多。”黑书上又浮现出这几个大字。


    “噢,那是他应得的。”


    塔尔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敲了敲书页,黑色的墨字抖了抖,黑暗神假装没有发现它有点委屈的意思,


    “你不会要和我说些什么关于世界气运平衡之类的废话吧?我还没有问你,你那边的事情办的怎么样呢?”


    黑书是世界意识的化身,它当然要考虑世界的平衡。原本在这一方世界中,黑暗神有实力但是缺少信徒的力量,正好和光明神相互抗衡,光与暗达成了平衡。然而现在,光明的力量显然一点点衰弱下去,这显然改变了局势。


    不过……


    黑书还是选择在这个问题上闭嘴。


    局势被改变了,但未必是坏的方面。比如在光明神的光芒逐渐熄灭时,大陆上星星点点地亮起了许多零散的光芒,逐渐连成一片足以摇曳着照亮大部分地方的星光;这些新的光明奇迹般地依托着黑暗的力量而生,当它们增长时,黑暗也变得更加幽邃。


    就像是提供了一片土壤,光明和黑暗都能自由地生长其上。


    即使所有的力量此时此刻还太过微弱,但世界意识不知为何,却清楚继续这样下去,那如今看似摇摇欲坠的平衡,会比任何时候还要稳固地存续在这个世界上。


    黑书对这个问题聪明地给出了说服自己闭嘴的答案,但是它不得不回答塔克修斯的下一个问题:


    “事实上,”黑色的墨水淋漓地流淌在纸张上,像是被匆匆写下的声辩,“我本来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事情也确实是这样发展的,基本上进行得很顺利——”


    “只是还是出了意外?”


    世界意识没有看清塔尔深红色瞳孔中流淌出的一丝促狭,于是更加着急地为自己说话,


    “不是你我的问题,我也没有料到系统会这么丧心病狂,它居然把气运之子的运气也都提前剥夺了!所以……所以最后就差一点就能完全消灭它,但还差了那么一点。”


    当时明明看上去只不过是诺亚做了一个梦,但系统却借此机会彻底放弃了他,系统和宿主离心成这样,就连黑书也完全没有料到。


    诺亚自诩聪明,最后却还是被反将了一军。


    深究起来,他的每一步决定在那之后都是错误的,每一次挣扎都将他拖入更深的深渊。就连光明神派来的没有定位道具的神官都多次很接近找到他,他一刻不能放松神经。本来不会那么糟糕,但气运值的完全丧失让他失去了运气。


    “你怕什么?”


    在这个角度看,恶魔背对着背后的神像,一无二致的红色瞳孔和让人感到危险的漆黑长发,世界意识写字的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墨汁滴在字母的边缘,晕开水滴般的痕迹,随后,黑书干脆自暴自弃地停下了笔,将书页上的所有字抹掉了。


    不是它的问题,但是,塔克修斯明明真的很可怕也很麻烦——


    黑书心虚地想,当时是自己信誓旦旦地和对方说,只需要黑暗神搞定光明神那一边,系统就会落荒而逃,而它提前布置好的陷阱一定能彻底地解决所有的问题。它之前还一直担心黑暗神不配合,但塔克修斯把任务完成得很好,却在它这边掉了链子。


    塔尔轻柔地叹了口气,温和地用指节扣了扣书页,第一次放下尖锐如刺的讥讽,坦率地和世界意识交谈,他也没想到会把对方吓成这样,


    “我们是合作关系。其实,我之前的态度也有问题,”


    没什么人能抗拒恶魔认真道歉的模样,特别是被那双明亮的红色眼睛所注视,


    “如果不是你,或许我最终不得不靠毁掉自己,来阻止那种清醒的沉沦。我该说声感谢才对。我相信你的说法,这只是意料之外的特殊情况,总体来说,我们不是还是取得了胜利吗?这次合作也没有那么糟糕,如果你之后需要我的帮助——”


    塔尔的手指顿了顿,他惊讶地感受到书页上泛起了微微的潮湿,


    “你不会哭了吧?”


    黑书迅速地憋回了快要掉下来的眼泪,遗憾忽然被获得认可的满足感取代了,更何况塔克修斯的认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显得格外特殊。


    它团团转了两下,黑书自己没有意识,到一本书在空中转体其实是蛮有趣的景观,最后它别扭地承认,


    “我觉得你也很不错。虽然系统的一点神识还是逃走了,但是这个世界对它来说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系统最终将它取得的气运值都用来抵御我的攻击,才换得了逃跑的机会。现在那些被夺走的气运也还了回去。接下来它只会更加虚弱,找到它也更容易啦。”


    塔尔勾起嘴角,“听起来还不错。”


    “你真的,”世界意识忍不住还是这样写,“和原来的黑暗神很不一样了。你现在依旧具有神的气质,也拥有神的力量,但就是……更像活着?”


    黑书把自己都说的不怎么确定,不过塔尔听明白了它的意思。


    笑意蔓延在黑发赤眸的神眼中,他看向殿门的方向,那里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埃德温的步伐永远是这个频率,已经熟悉到像是刻进了他的心脏。


    神这样说,


    “那是因为有人让我找到了原来的自己。”


    *


    黑暗教廷的大主教有个特殊的时间安排,按照新拟定的教规,埃德温每年要陪着神明巡回这片大陆,至少花六个月在这项颇有意义的活动上。


    现在,埃德温不得不履行他的职责了。


    主教穿着黑色的教袍,鉴于新教会的一应事物都由他亲自经手,所以这件教袍和他过往的风格也没什么差异,扣子还是很多,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身上的大部分皮肤。埃德温比较偏好这样的装束,克制又禁欲。他从教廷回来,熟练地走到那片隐秘的院落前。


    门上的魔法禁制对他的靠近没有丝毫抵触,他向下拧开把手,走近院落。


    “晚上好。”


    “晚上好,”塔尔的眼睛在蜂蜜般金黄的灯光下显得亮晶晶的,恶魔放下手中拿着的一个类似于探照灯的装置,在他的身边,还有一大堆类似的东西,乱七八糟地在他身边散放着。靠着他的腿在地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箱子,里面已经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旅行用品。


    好在他们旅行时不用担心行李放在哪里,箱子会自动缩小,小到可以挂在钥匙上。恶魔千年之前就非常想要斥巨资买一个这样的魔法道具,现在看来果然很方便。


    “衣物、被褥、洗漱用具、羽毛笔……”


    埃德温的视线朝着更远的地方移动:“书籍、一套茶具,还有玫瑰?那是不是一个酒架,上面放着的是……“苍蓝之谜”的招牌蜂蜜酒?”


    “其实什么酒都有,”塔尔眨了眨眼睛,“埃德温,你想象一下,在一个寂寥的晚上,周围只有寂静的荒野或者深不见底的洞穴,大家都说有狼人出没或者有致命的诅咒,你难道不想和我一起多尝试几款新奇的酒类吗?旅行和醉酒很搭的。”


    “……包括烤肉?”


    和酒架放在一起的是堆成小山的锡纸包装的烤肉,绝对热气腾腾,在魔法道具里所有的食物都能保持刚刚放进去的样子。强烈的迷迭香混合着油脂一点点晕在表面。


    “啊,”塔尔笑着说,“喝酒的时候可以有烤肉,不过这里这么多是因为阿德莱德刚刚来这里一起收拾。你还记得吗,我们的第一站是巨龙山脊,它说它想要多带点王都的特产回去分给它的族人,顺便为它过去的行为道歉。”


    “它还没走?”


    埃德温稍微移过视线看向隔壁的房间,隔着薄薄的门板,黑龙被吓得一哆嗦,忍不住又捂住了它的尾巴。


    在黑暗神的授意下,阿德莱德任劳任怨地担当了埃德温的练习工具,直到埃德温的力量增长到在它身上练手已经没什么用的地步。黑龙族的长老接回了被宽恕的阿德莱德,并且治愈了它绝大部分的伤口,龙族的疗伤水平相当不错。


    它现在就差尾巴没有长好,毕竟当初,尾巴是实打实被盛怒的黑暗神切了下来。


    然而黑龙虽然有在好好反省自己,却展现出了积极的记吃不记打的良好品德。阿德莱德脑子里大概没有记仇这个选项,现在还是时不时来找“它的朋友”塔克修斯拜访,规规矩矩敲门那种,十次里有五次会被拒绝,但总有进来的时候。


    比起塔克修斯,其实黑龙更害怕埃德温。


    主教身上有某种严酷而不近人情的东西,他看着它时大部分时候和看着一件物品没什么两样,再加上被对方作为练手工具攻击过的那几天,黑龙实打实地受了皮肉之苦,因此,阿德莱德一见他就下意识想要躲,有时候脑子一时没转过来,还会忍不住来一句“别杀我”。


    埃德温浅灰色的眼睛里罕见地闪着一点无奈。他假装没有注意到黑龙隔着一扇门因为恐惧而加重的呼吸声,垂下眼睛向塔尔走去,恶魔今天用红宝石发带把漆黑如绸缎的长发束了起来,方便收拾东西,这是其中一点,还方便让埃德温动心。


    主教伸出手,他的指尖被塔尔拽住,随即是他的整个人半自愿地失去重心。


    他被馥郁的玫瑰香味围绕住,滚烫的温度,心脏和另一颗心脏仅仅隔着两层薄薄的皮肤。


    “今天有点晚,被什么耽误了吗?”


    塔尔顺手摸了摸埃德温的头发,柔软的触感,还带着外面夜色的一点微凉。拥抱没有持续很久,第二天就要出门,两个人都还有要准备的东西,不过就算只是一个即时的拥抱,也一样很甜。


    “和暗精灵王安斯埃尔谈了笔生意。”


    埃德温和恶魔并排坐在床榻的边缘,两个人的手因为距离的原因莫名其妙就交缠在了一起,塔尔掰开紧握的十指,又一只只贴着握回去,仅仅只是为了找到一个最暧昧的姿势,埃德温则勉强维持着耐心讲着白天的事情。


    安斯埃尔是一个聪明的暗精灵,但颇有点领导者常罹患的精神偏执。埃德温这么形容,有点像是安其罗亲王,当然,是年轻版本的。


    塔尔听到主教的描述,忍不住笑了出来,


    人们都称赞精灵的容颜,暗精灵也一样有着美丽的外貌,安其罗亲王死去时已经五十几岁了,不过在埃德温眼里,两人差不多也没什么问题。而精灵族的王室一向自视甚高,认为自己拥有高贵的血脉,什么都应当拥有。这点确实很像安其罗亲王。


    “他对我作为一个人类能不能胜任黑暗神的主教表示了一点质疑,”埃德温说,事实上,黑暗生物很长一段时间都想要信奉塔克修斯,可惜黑暗神当时没有给他们机会。


    “然后呢?”


    “然后我打赢了他。问题就解决了。”


    “哇,”塔尔评价,“听起来真不赖。我觉得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埃德温。”


    主教抿了抿嘴唇,他浅灰色的瞳孔里隐隐约约点燃了闪烁的火焰,塔尔终于找到了一个完完全全严丝合缝将两只手掌合在一起的姿势,他欣赏了一小会就打算松手,然而埃德温却反过来抓住了他的手掌。


    “想说‘我也是’吗?”


    塔尔抢先一步,然后狡黠地笑了笑,“这个说过了,所以你要换一个说法。”


    他浅灰色的眼睛分明不是湿漉漉的雾气,而是炽热的火焰点燃后产生的烟尘。埃德温的眼神顺着那双宝石般的眼睛往下,恶魔被扎得乖巧的头发,微微勾起的嘴唇,还有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再往下,恶魔穿着漆皮的靴子,悬在空中,不时摇晃两下。


    埃德温抿了抿嘴唇,感到了一点口干舌燥。


    他抓住塔尔的手,就像是抓到了一只珍贵的每晚造访他梦境的蝴蝶。主教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继续抬起手,而是俯下身亲吻了神明朝外的手背。


    这就是“我也越来越爱你”的意思。


    阿德莱德早就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翻出去了,黑龙才没有胆大妄为到敢偷偷听他们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黏黏糊糊了一阵,然后才忽然反应过来还有东西没有收拾好。不过问题也不是很大,收拾东西的关键在于他们想起来多少东西,往一个巨大无比的空间塞东西其实没什么难度,甚至不用选择。


    这个道具在埃德温叛逃的时候也发挥过作用。


    毕竟那间屋子里有太多各种各样的回忆,而塔尔和埃德温一件也不想留在光明教廷。衣柜里藏过尸体也藏过塔尔,墙上挂着恶魔拼好的拼图,还有一柜子书,这不是什么有道德的行为,这些书上附带着借书卡,不过也被主教假公济私地带走了。


    直到很晚的时候,屋子里的灯光才熄灭。


    奇怪的是,就算灯光熄灭,屋子里的人类和神明却并没有休息,室内,玫瑰的甜香渗透进埃德温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就像是他的身上开出了一大束深红色的鲜花。


    *


    前往巨龙山脊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选择一样合适的交通工具。


    最合适的交通工具当然是张开翅膀就能平稳地载人飞行的黑龙阿德莱德。


    阿德莱德对这个安排没有任何不满,他现在沉浸在获得一个新消息的喜悦中。黑龙族的长老提前回了一趟巨龙的部落,随后在龙祖残留意识的指引下检验了阿德莱德身上的契约状态。奇怪的是,原本证明阿德莱德和诺亚是永世伴侣的那枚黄水晶悄无声息地在大殿中碎裂成了一堆粉末。


    也就是说,阿德莱德不用单身一辈子了。


    这大概是因为诺亚最开始发誓立契的时候就担心自己的情感绝对达不到契约标准,所以在仪式中悄悄动过手脚。言下随着他的死亡,障眼法也彻底消失,从来没有成立过的契约自然不再成为桎梏。


    黑龙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几乎喜极而泣,塔克修斯不得不在它的脑袋上敲了两下,否则按他开开心心飞行的随性姿态,虽然两个人都不至于被它晃下去,但坐在它背上简直就像坐在一只撒蹄子狂奔的魔兽身上。、


    “我好高兴啊,塔克修斯,”


    直到到达了目的地,黑龙降落在熟悉的山脊,收束起宽大的翅膀,它还是沉浸在这个好消息的余韵中,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龙鸣。黑暗神没眼看地抬了抬眼睛,示意阿德莱德该去哪去哪。


    当然,巨龙一族盛情邀请他们和阿德莱德一起前往龙族的栖息地,不过塔尔还是打算先在巨龙山脊待一个晚上,何况,据说今晚就有难得一遇的流星雨。


    埃德温站在蔚蓝色的苍穹之下,这里的空气是冷的,就像是结着冰碴,但是在凛冽中又有一丝辛甜。他从来没有离开过王城,更何况是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在巨龙的翅膀之下,人和动物,房屋和城镇飞速地掠过,缩小成了瞳孔中微微的一点。


    在比一切都要更高的地方。


    在比想象中还要更远的地方。


    他站在这样的土地上,而塔尔站在他面前,巨龙已经扇动着翅膀飞向他的家园了,翅膀上还堆着小山一样的“特产”。现在,一瞬间,这个世界如此神奇地在他面前展开,天和地之间不存在界限,辽阔地向两端延申,他站在这样的土地上。


    这片土地和王城的土地没什么不一样,都能长出植物,都能被踏在脚下,有差别的无非是某些成分的多少,植物学家或许才能说的明白。


    但是人就是会被这些有着细微不同的土地束缚住。


    人类有人类的土地,恶魔有恶魔的土地,一个教士有他限于一隅的土地,而一个生来就是人与恶魔混血的孩子,则早早就被划分了这辈子属于他的土地。他被牵制住,被无数的阻碍拦住,被所有人认为不可能走出去。可是走着看吧,事情并不会像命运写好的一样。


    埃德温忽然明白为什么塔尔会是一个天生的旅行者,他的命运也好像早早就被写好,所以他不断地逃亡,走在更远的地方,试图与命运为敌。这个世界何其美丽,却没有他的归宿。


    他们本来就是相似的人。只是埃德温遇见了塔尔,而年轻的恶魔孤身被命运裹挟到陡峭的悬崖边,伸出手死死地扒住崖岸时,没有等到谁来拉住他。


    塔尔忽然感受到埃德温伸手拉住了他。


    “很美吧,”


    恶魔笑了笑,“我刚刚被关在瓶子里的时候,总想着打碎瓶子后想去哪里再看看。每一个我回忆起来的地方都能帮我度过一段漫长的时光,虽然到最后,这些时间也是微不足道的。不过巨龙山脊是支撑了我最久的地方之一。”


    塔尔轻描淡写地提起那一段过去,主教用最专注的状态听他说话,浅灰色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他,心疼得无以复加。任何一个普通人,被关在某个地方后最想要回去的一定是他的家。但是对于塔尔来说,并没有意味着家的地方。


    “只要想一想,”


    塔尔说,“就觉得自己是自由的。这里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因为它够遥远,在大陆的边缘,又奇异地像是荒芜和繁华的共生体。山脊的那一面,是巨龙的家乡,另一面则是一小片人类的群落,不过他们很欢迎旅客和移民。站在这里,向任何一面看去都看不见生灵。这里太高了。”


    塔尔安抚地用指节蹭了蹭埃德温的手心。


    “别担心,”


    他的笑就像是最引人眩晕的酒酿,让人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不想让人找到才怀念这里。但其实,我现在才意识到,我想要的是一个即使我在这里也能找到我的人。”


    “天黑了,”


    埃德温在塔尔面前总是变成一个笨嘴拙舌的人类,他花了一点时间找回声音,“我是说,我很愿意,真的很愿意。”


    他们在山顶翻找了一下行李,折腾出来一个巨大的帐篷,并且点起了篝火,橙黄色的火光舔舐着彼此的眼睛,塔尔用捡到的树枝穿过一块烤肉,在火上加热,很快,脚下的冰雪就消融了,露出了黑色的冻土,湿漉漉地反光。


    直到塔尔忽然叫了一声:“喂,埃德温,流星已经来了。”


    就像是塔尔曾经对他描述过的那样,星星像是雪球一样袭来,从遥远的天际滚落。但他们所在的山巅离天的尽头是那样近,所以这些雪白的星星简直是擦着低空划出漂亮的抛物线,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所有的星星的归宿是龙族的那片星落湖。


    而那片湖泊上,此时有黑龙在盘旋飞舞。塔尔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忽然失笑:“本来只有巨龙的成年礼要在星落湖上举行的——我猜是巨龙族的长老特意为我们今晚准备的表演,就是可惜了阿德莱德……”


    它可是告诉过他,这项表演全程都要冒着被流星砸脑袋的重大风险。


    而且,这项表演也没有吸引太多的注意。很快,他们的注意力就不在遥远的湖上,而是在近在咫尺的对方的眼睛中了。神明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捉到了一颗雪球一样的流星,触手冰凉,接下来开始滚烫,但这种伤害不足以动摇神明。


    “埃德温,”


    塔尔轻快地说,“据说对着流星许愿,流星会带走你的愿望并且实现它。不过我不太信任流星,你现在可以朝我手里的星星许愿了,我来实现。”


    埃德温犹豫了一下,随后钻了个空子,


    “我想要你向我提一个希望我实现的要求。”


    主教想要实现塔尔的愿望,不遗余力,任何一个。而他得到的已经够多了,超过他一生许下的所有心愿,那样的幸运降临在他身上,而且不曾离去。


    “这是耍赖,”塔尔凑过去按住他的肩膀,呼吸湿热地贴在他的颈侧,“就现在,你想要什么?”


    “那就亲我一下。”


    埃德温眼睛都没有眨,迅速地许下了这个愿望。


    “我还听说在流星下亲吻的恋人会永远在一起——”


    恶魔笑眯眯地顺着埃德温苍白的脖颈向上亲,一直让他的皮肤泛起花瓣一样的浅红色,


    “顺便一提,我也不太相信流星有这种魔力,所以这条规则也得交给我来实现了。”


    *


    人类和恶魔都不相信命运。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永远能够如愿以偿。


    第77章 番外(1)


    阿德莱德这辈子第一次成功召唤出了时空魔法, 但它希望事情不会发展到太糟糕的程度……


    A.


    塔尔再一次抬起眼睛仔细地瞧了瞧窗外,王城的夜色已经浸透了薄薄的帷幕,这个时间,埃德温应该推门进来, 解开那件浸透了冷意的厚外袍, 向他走来时眼中的浅灰色柔软如轻飘飘的鹅绒。他们保持了下班后拥抱的好习惯。


    但是今天有点太晚了, 熟悉的脚步声还没有响起。


    滚烫的热茶在炉子里嘶嘶地冒着乳白色的雾气, 温暖是一种氛围,让人待在里面不想动弹。以主教现在的实力,几乎没有任何存在能对他造成威胁。不过,恶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手指轻轻地触碰到那枚剔透温润的红宝石,还是下定决心去教廷看看是什么工作把埃德温绊住了。


    埃德温一向是个非常有效率的领导者。


    而且他给自己定的第一条规则就是不让自己的神明等待。对于主教来说, 塔尔是在工作之上的第一优先级,况且他作为黑暗神的主教,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侍奉他的神明。借着这个权力, 有着石榴红色眼眸的神给他定了一堆规则。


    比如晚上不能熬夜工作,一年中至少有六个月的休假, 遇到麻烦的访客不要客气直接打回去……


    在早些时候塔尔和埃德温到访精灵族进行了一次“非正式访问”,主要是因为塔尔听说精灵母树深秋时的黄叶掉在地上会变成金子, 一定是一副美景,而埃德温也觉得那景象听起来有利可图。大概待了两个月,他们就折返回王都打算度过这个冬天。


    冬天在家里度过的感觉好极了。


    塔尔推开门, 王都毫不掩饰它的寒冷,方才捂着热水壶的双手上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神明拂去细小的冰凌,朝外面纯白色的世界踏出脚步。他之前可没发现他这么恋家, 现在他只想赶紧把埃德温接回来,然后一起待在屋子里看外面的雪花飘落。


    在夜色下,千家万户都亮起了朦胧的灯光。


    黑暗教廷坐落在王国的核心地段,那里的灯光比其他地方还要明亮,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不断有访客出入其中,门前接待众人的是一个慈祥的老妇人,她抬起模糊的老花眼,对着黑发赤眸的恶魔友善地笑了笑,有点惊讶地问他,


    “您怎么来了,”


    她觉得自己或许说错了话,“我的意思是,埃德温大主教一个时辰前已经离开了。”


    没有人清楚塔尔的真实身份,不过这位褐色眼睛的老人或许是较为接近真相的一个。她在黑暗教廷担任看门人,人们总认为这只是因为她的丈夫或者儿子在这里工作,直到亲眼看见她用刀割开入侵者的脖子。老人对塔尔说话时总是压低了声音,有时带着敬畏。她知道塔尔来这里的目的只是为了埃德温大主教。


    恶魔果然有点意外地抬了抬眼睛,随即停住了往里走的脚步。


    埃德温不在教廷,也没有回家,这不是一个正常的征兆。神明罕见地严肃起来,灵魂的感应在他的驱动下轻柔地嗡鸣着应和,至少确认了埃德温完全处在安全的环境下,而且就在离这里的不远处。但是仔细探查,他此时此刻的灵魂却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塔尔接着朝有感应的方向走去。


    周围的人群越来越寥落,人们匆匆忙忙地在街上擦肩而过,渴望回到明亮而温暖的家。恶魔踩着薄薄的雪向前走,直到附近安静到能听见雪花摩擦着月光掉落的沙沙声。他停住了脚步,在什么都还没有看到的情况下。


    前面是一个暗巷的转角。


    呼吸声从挡住视线的那堵砖墙后传来,声音的主人察觉到了脚步,压抑着呼吸悄无声息地朝后退去,在心中祈求着自己不被发现。他的动作轻盈,比小型动物还要细微,但仍旧瞒不过塔尔的耳朵,神明几乎能想象到墙后面的动静。


    “埃德温?”


    塔尔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他试探性地喊着主教的名字,却没有听到回应。于是他转入拐角。就在那一刻,他的瞳孔因为惊讶而微微收缩,这让对方在他眼中的倒影更加清晰。


    面前站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孩子。


    他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睛。


    他的身上穿着最单薄的教袍,雪花覆盖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又因为体温化成湿漉漉的冰水,几乎要将蚀骨的寒冷渗进他的骨髓。他警惕而小心翼翼地看着来者,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和他长大后一模一样,将恐惧和寒冷的情绪全部都掩藏在灰色的迷雾下,一点也不愿意向他人示弱。


    但是他终究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塔尔叫出了他的名字,小埃德温抬起眼睛看向眼前的陌生人,对方有一双漂亮的石榴红色眼睛,这让他不禁微微怔愣了一下。


    “您知道我的名字,”


    埃德温抿了抿嘴唇,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值得交流的大人,“或许您认识教会的其他人。昨天晚上入睡以后,再醒来我就在这里了。我找不到回修道院的路。不会太麻烦您的,如果您愿意帮助我告知他们的话……”


    塔尔轻声打断他:


    “你想回去吗,埃德温?”


    恶魔迅速搞清楚了大概的情况。面前的人毫无疑问,是年幼的埃德温。他的灵魂被烙印上了时空魔法的痕迹,但并非时空洪流。这个世界上能够操纵时间的只剩下黑龙族的那只蠢货,联想到阿德莱德前一段时间兴高采烈地写信过来说它的魔法似乎有了进步……


    算了,找麻烦的事情稍后再说。


    面前的孩子流露出了不安的表情,他略略后退,伸出一只手臂挡在身前,但那不仅是因为茫然和警惕,更像是因为塔尔的这句话起的应激反应。他的手差一点就能碰到胸前的十字架了,但某些更加可信而隐秘的猜测却阻止了小埃德温的动作,


    一瞬间,紧张兮兮的防御就像是一场幻觉,埃德温尽量让自己从发丝到脚底都显得无害,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


    “当然,”


    但是他毕竟没有修炼到未来的不动声色,声音听起来干巴巴的,“我想回去,因为我毫无保留地信仰着光明神,愿意将生命奉献给教会的事业。请不必再怀疑我的忠诚了,假如这一切也是教区主教为了考察我的信仰……我除了教廷还能回到哪里去呢?”


    这不是第一次。


    这不是第一次教区主教因为他肮脏的血统刻意设置障碍,试图考验他是否忠诚,以至于七岁的孩子说到最后都情不自禁地感受到了一种接近疲惫的滑稽。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开始有点后悔,因为那听起来不够心甘情愿——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无论他怎么声辩,也不会有人真的相信一个混血能变好。


    他等待面前叫出他名字的陌生人为他的回答评分,宣判他的命运,然后他回到修道院一成不变的生活中去。


    然而塔尔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他朝着小埃德温伸出手去,


    “我的意思是,”


    对方微微前倾,鸦羽般漆黑的头发垂落,让埃德温联想到书本里提到的来自东方的绸缎。红色眼睛的陌生人认真地看着他,


    “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家呢,埃德温?”


    B.


    这是一间无名的小酒馆——有些地方就不适合拥有名字,仿佛名字会妨碍它的自由那样。经常关顾这里的客人管它叫“那个老地方”,在这里进行金钱或者人命交易的来访者则习惯于称呼它的昵称“双桅船”,因为一进门就能看到一整张贴在墙上的印有骷髅头的船帆。


    酒馆里烟雾缭绕,隔着几米远就看不清那个坐在你对面的人,这让在这里喝酒的客人十分满意,包括刚刚从一群教廷的鹰犬中成功溜掉的年轻恶魔。


    塔尔用一杯新鲜的蜂蜜酒来庆祝自己的战果。


    他舔了舔沾在唇边的酒液,金黄的酒液凝固成闪闪发光的糖粒。和一群酒鬼或者心怀鬼胎者坐在一起喝酒时最适合思考事情,恶魔弯曲手指轻轻地敲着木桌版,漫无目的地任由想象驰骋,从传说中的精灵母树到他前一段时间刚刚造访的巨龙山脊,再到教廷无处不在的追击,他必须不断思考新的脱身的法子。


    对于教廷来说塔尔是一个猜不透的麻烦。


    在这个世道上,作为一个名字高居教廷内部通缉令榜首的恶魔活下去,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猜不透的形象,用过的计谋必须隔很久才有机会再用,他必须足够谨慎,足够狡猾,足够聪明,最重要的是,远离所有的危险人物。


    酒馆门前悬挂的船铃忽然叮叮哐哐地响了起来。


    这种时候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抬起眼睛,而是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中。恶魔将斗篷拉紧,遮住他那双引人注目的石榴红眼睛。随后他才从缝隙中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他的目光和无数道其他客人狐疑而警惕的目光一起,投射到来访酒馆的陌生人身上。


    船铃只会在麻烦的人物到来时响起,喧闹声忽然戛然而止,只剩下醉鬼偶尔发出的一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有些人的手已经覆盖上了武器。


    客人看上去和酒馆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的危险正在于此。来客身穿深黑色的长袍,长袍上精简地装饰着银白色的花边,无论识货与否,都能看出制作这件衣服的材料有多么珍惜昂贵。他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靴子,走路却并不发出太大的声响。他的双手似乎随时准备好发出致命的一击。


    最为重要的,是那一双浅灰色的眼睛。


    灰色仅仅是一层用于掩饰的迷雾,任何人都能预感到雾气之下潜藏着巨大的威胁。


    他完全不属于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酒馆,他的实力绝对可怕得惊人,恐怕酒馆中的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的身上有一种上位者的气质,既傲慢又神秘。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来这里?


    塔尔借助着其他人目光的掩护,也在无声地观察着他。恶魔很快松了一口气,对方不是光明教廷的人,他对光明教廷的掌权者都有一定的了解和把握,所以确定从来没有这号人物。何况他身上的气质也与光明大相径庭。那么,这个不速之客对他应该没有威胁——


    他藏在桌子下的手指忽然僵硬了一瞬间。


    浅灰色瞳孔的来访者对上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眸中,塔尔剔透的红宝石色眼眸一闪而过。塔尔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意外,但是,他知道对方毫无疑问与他对视了,目光在烟雾缭绕的空气中相撞,他几乎能听见滋滋的反应声。


    随后,气质危险的来访者朝着他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来。


    塔尔避开了视线,但他知道对方仍旧看着他,没有移开目光。


    糟糕。


    酒馆另一头忽然像是被按上了播放键,喧嚣声重新响起,人们总是不太关心他人的命运。塔尔眨了眨眼睛,这是他缓解紧张的小动作之一。从外表上看,恶魔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正相反,他不再那么紧张地用斗篷遮住脸,反而有意识地松动了斗篷,露出了那双漂亮的眼睛,还有柔软的黑色长发。


    他看上去乖顺且无害,就好像对即将逼近的危险缺乏警惕的小动物,此时反而重新握住酒杯,在紧张的气氛下咽了一口甜滋滋的蜂蜜酒。


    脚步声不知为何微微顿了一下,但是没有停。


    塔尔没有抬起头,他盯着玻璃酒杯中金色的酒液,还有倒映在酒液上朦胧的影子,恶魔在心中谨慎而小心地数数,绝对不能出错,他已经错过了太多时间。一秒是快速地在舌尖掠过两个音节,嘀嗒,嘀嗒,嘀嗒……


    现在人们都知道这位危险人物的目标是坐在角落的恶魔了。其他的客人松了一口气,用同情的目光看向有着漂亮眼睛的恶魔。不消说,那一定是一只低阶恶魔,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反而迟钝地意识不到危险,根本没有反抗的打算,反而愣愣地拿起酒杯喝酒。


    嘀、嗒。


    脚步在下一秒就要停在他面前,直到这时恶魔都没有将视线从酒液中移开。浅灰色眼睛的来客终于站在了恶魔面前,他刚要张开嘴,对塔尔说些什么,琥珀色的烟雾却忽然在他面前炸开。


    琥珀色的烟雾,而且不像它闻起来那样无害。


    来访者的反应速度超出常人,他下意识收起了向前迈进的最后一步。眼前的恶魔将手中的酒杯连同蜂蜜酒一起化为了空气中细小而尖锐的碎片,金黄的颜色用来掩盖玻璃锋利的袭击,这对力量要求不高,但必须要极其熟谙地掌握转化的力道。


    即便如此,这一记漂亮的攻击没有任何一滴液体沾在来访者的衣服上,更别提那些细碎的玻璃渣了——在躲避恶魔的突然发难上,他所耗费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当他再度抬起眼睛,眼前的恶魔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才是塔尔最厉害的本事,他可不是单纯依靠运气躲避教廷追捕数十年,在逃脱上,他的水准精湛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只需要敌人稍微有一点精神上的懈怠,恶魔就能借助灵巧的身手和经验丰富的隐匿技巧像是水滴汇入大海那样消失不见。


    他就是这么狡猾和聪明。


    埃德温垂下眼睛,琥珀色的烟雾已经成了地面上附着的潮湿,而他在近在咫尺处失去了他的目标。但是,和所有其他人想象得不同,这个浅灰色眼睛的来客却慢慢地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像是烟雾一样轻的微笑,真心实意。


    他低声对着空空如也的座位说了些什么,但没有人能听见。


    如果有人能听见,也一定会怀疑自己的耳朵。这个危险的来访者这样轻柔而嘶哑地说:


    “我会找到你的,我亲爱的……神明。”


    A


    埃德温整个人陷在房间暖烘烘的沙发中,他对于沙发来说太小了。


    房间里的壁炉烧的旺旺的,地毯看上去厚实又柔软,桌面上有一大壶茶,边上的笔筒里插着一束开得热烈的玫瑰花。冬天已经来了,哪里来的玫瑰呢?


    房间里的每一处角落看起来都温暖舒适地让人心动,简直就像一个最美好的童话故事。年幼的男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浅灰色的眼睛不自觉地追随着背对着他的那个身影。


    连埃德温也说不清楚,他怎么就答应和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走了呢?


    或许是因为在“饥寒交迫地死去”和“回到修道院”这两个选项之间,他第一次见到了认真放在他面前的第三个选择;或许是因为陌生人的那双眼睛如此温柔地看着他,目光中的某些恳切的关怀让他忽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或许是因为对方轻轻地按住他的肩膀,而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那人的手对于快要在寒风中站成冰雕的男孩来说简直可以说是滚烫。


    “你……”对方一瞬间将方才的问题弃之脑后,而是皱了皱眉,埃德温确定他连眼睛也没有眨,但一件厚实柔软的羽绒大衣忽然凭空出现在了他的手里,


    “我差点忘了,埃德温,你现在一定很冷。”


    在男孩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温暖的带着玫瑰香味的大衣就被严严实实地套在了他的身上。披上衣服的瞬间,那人和他凑得很近,近到几乎可以算作一个拥抱。就像魔法一样,热度很快就顺着他的血管甜滋滋地向上淌,全身都暖洋洋的。


    “啊,这就好多了。”


    塔尔有点满意地打量着面前灰色眼睛的孩子,他就像是一只警惕的小兽,在被自己套上御寒的衣物后连感谢都不会说,完全愣在原地,比冻僵时还要显得僵硬。


    埃德温小时候是这样的吗?


    是不是太可爱了一点——塔尔的心中刚刚无可救药地浮现出这个念头,面前的男孩就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埃德温咬了一下嘴唇,听见自己的唇齿中传来清晰的声音:


    “……我想和你走。”


    这或许是个可怕的诡计,是个包裹着糖衣的陷阱,而他非常清楚即使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得不到任何一句可惜。但是……他伸手扯了扯柔软暖和的外套,忽然觉得即使自己被骗得一无所有,也不愿意立刻醒来。


    所以他现在坐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塔尔——他刚刚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埃德温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在心里,直到把这个名字咀嚼得有点发酸。他思考着自己有什么值得对方如此大费周章的价值,假如要把他卖掉,会到拍卖场还是角斗场,或者说变成药店里小小的骨头。


    一杯热腾腾的茶被塞到他怀里。


    塔尔站在他面前,冲他眨了眨眼睛,“不知道符不符合你的口味?”,而事实是符合得要命,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喝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埃德温小声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他很高兴自己的夸奖让对方的眼睛看起来亮晶晶的。


    “我觉得你太瘦了,”塔尔拉过来一张椅子在男孩面前坐下,不知道从哪里像变戏法那样摆出了各种各样的点心和肉类,最神奇的是,所有的种类都是他喜欢的。


    这看起来更像一个预先准备好的陷阱了。


    但年幼的男孩忽然明白了教廷故事里那些愚蠢的人为什么要因为魔鬼的诱惑而放弃神圣的事业,他犹豫的时候就去看塔尔的眼睛,直到在那双漂亮的眼睛中看见那个苍白而消瘦的自己,才算是稍微找到了安定的锚点。


    他确实饿了,在一两个小时的流浪以后。


    埃德温垂下头,看着鞋尖,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他想要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但是他忍住了这种不合时宜的冲动。男孩下意识中有一种恐惧,害怕因为自己的过错导致眼前的所有温暖美好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心中的想法是悲观的,无论如何他都不相信他能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获得任何东西。无论如何,请骗他更久一点……


    美味的事物和温暖的炉火让室内的温度变得不那么适合厚重的大衣,所以男孩犹豫了一下,解开了大衣,他谨慎地观察着塔尔。对方并没有因为他的举动而生气。


    于是他脱下大衣。


    还没有填饱肚子,塔尔打量着男孩,埃德温小时候就已经很会管理情绪,但对于经验丰富的塔尔来说,他的小心翼翼和不敢置信都一览无遗,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的悄悄观察,塔尔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


    阿德莱德究竟怎么折腾出的问题塔克修斯暂时还不清楚,但是一只刚刚学会使用时空魔法的巨龙,它的法术维持的时间一定不长。


    恶魔第一次体会到看见一个人就心软又心疼是什么感觉,对方还来不及成为那个已经在荆棘中走出一条血路来到他身边的埃德温,他尚且稚嫩又敏感。被人好好对待,第一反应却是悲观地审视自己的利用价值。


    塔尔并不想在短暂的时间内解释过去和未来,或者让面前的男孩仓促地知道他血迹斑斑的道路,教廷的颠覆,他们的恋人身份,这些都为之过早,而且太过于轻浮。


    他现在只想要尽可能对他好一点。


    作为一个客人,埃德温在差不多感受到饱的时候就停下了刀叉,他不想显得太贪心,留给对方一个差劲的印象。但是塔尔却侧过头看着他,绸缎般的头发在灯光下暖融融地垂落,开始亲手给他拿吃的。于是他又吃了一些。


    好孩子不应该麻烦别人。用餐的时候埃德温已经很惭愧了,所以他表示真的足够了以后自己伸手去够茶壶,这样塔尔就不必再帮他沏茶。


    茶壶沉甸甸的,而且比他想象得烫手。埃德温咬住嘴唇一点点将茶壶拿稳,但它落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时还是发出的又闷又重的撞击声,连茶汤也洒出来了一点。


    真是糟糕。连这一点事情也做不好吗?


    埃德温下意识责备自己,随后这责备忽然膨胀成了巨大的不安和恐惧。他慌张地伸手想要去擦拭桌布上浅色的茶渍,那只手却忽然被抓住。塔尔严肃地看着他,表情凝重,方才挂在脸上的轻松和笑意一瞬间消失殆尽,就连那双玛瑙般的眼睛,也似乎阴沉下去。


    “对不起,”


    埃德温马上说,他的声音慌张到有点失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会把它清理干净,如果您需要赔偿的话,我什么都能做。


    终于。眼前的所有美好终于从一个无关紧要处撕裂。


    明明是早已料到的事情,埃德温却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他还是犯了错,在对方的纵容下终于小心翼翼地期待着这一切并非虚假。他发现他其实也是不切实际的人,只是看见了温暖和火光一瞬间,就开始将永远纳入考量。


    塔尔的神情还是毫无缓和之意。可他刚才明明那么温柔而诚恳地看着自己,男孩眨了眨自己浅灰色的眼睛,他身上还残留着接住递过来的点心时指尖轻软的触感,这让他忽然委屈得想要落泪。就算是被神官惩戒,被刀刃割开皮肤,听见教廷里有人轻蔑地叫他“野种”,他都没有感受过这种接近委屈的情绪。


    他以为……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和他的想象并不相同。


    塔尔抓住了他的手,对方的表情很阴沉,动作却轻柔而小心,他卷起男孩的袖口,仅仅只是很短的一截,就看见了他方才在埃德温拿水壶时因为衣袖滑落而露出的那道狭长而狰狞的伤口。


    那道伤口顺着他的手臂向上蔓延,分布在最致命的位置。伤口完全没有经过完善的治疗,裸露在外,像是随时都会撕裂开来,流淌出来自大动脉的鲜血。


    “你身上有伤。”


    这是一个陈述句。


    “我……”埃德温没有想到他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转变态度,男孩下意识觉得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太过于丑陋,和房间里的美好格格不入。他想要重新放下袖子,这个动作却因为塔尔按着他的手腕而无法实现,不仅如此,对方显然想要知道他身上的其他地方是否有类似的伤口。


    “这些没有关系,”


    他只好这么说,“我已经习惯了,不疼的。”


    习惯是真的,但是不痛是假的。埃德温下意识想要遮掩。当然不止右边的手臂,神官把他当作换血实验的道具,从头到尾都没有怎么关心过他的死活,他身上只有裸露在外的皮肤是完好的,毕竟教廷还需要脸面。但教袍下面新伤叠着旧伤,每时每刻都在缓慢而煎熬地疼痛着。


    “——会疼。”


    可是面前的人用短短的几个字就击碎了他的伪装,塔尔意识到自己看见伤口后的反应太过于强硬,所以缓和了表情,松开了紧握着埃德温的手,但他没有移开视线,


    “一定很疼。我真傻,埃德温,我应该早点发现的。这不是你的错,绝对不是。对不起。”


    塔尔的声音就像是有魔力,埃德温没有意识到自己像是最后一刻伸手碰到岸边的溺水者那样松了一口气,又因为他哄孩子般轻柔的语气感到鼻头发酸。


    正如对方松开了桎梏他手腕的力气那样,他也忽然间放弃了任何抵抗,并不抽回手。


    “你不用对我道歉的”,他喃喃道,声音中带上一点哭腔,“我还以为……”


    “我可以帮助你吗?”


    埃德温点了头,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轻柔的触感蔓延上他的手臂,塔尔抚摸着他横亘的伤疤,于是伤口开始微微地发痒,随即,皮肉重新长合,破损的血管重新变得完好无缺,当塔尔移开手时,他的整条手臂完好而光滑,除了因为缺少衣食过于消瘦以外,一切痛苦都消失了。


    就连修道院里最杰出的教区主教,平日里所展现出的能力也不过是眼前神迹的千分之一而已。


    因为惊讶,男孩屏住呼吸,然而治疗却并不仅仅止于他的右手,顺着最开始被治愈的地方,某种力量稳定强大地流向他身体的各个部分。


    将打碎的重新拼合,将撕裂的恢复如初,将坏死的统统去除。


    他从有记忆以来就没有如此轻松过,埃德温感受着完整的身体,一时间竟觉得无比惊奇。原来他可以这样活着,而不被彻夜的剧痛和附骨的隐痛困扰。原来世界上有这样的力量,能够在一瞬间将伤痕累累的身体复原,这种力量让他心生向往。


    他是如此渴望掌握命运这一残酷的词汇,因此必须极其努力,处处领先,他需要的正是力量。


    塔尔究竟是什么人?


    塔尔收回了手指,满意地看着眼前被完全治愈的男孩。年幼的埃德温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直到那双浅灰色的眸子下意识在房间里找到他:


    “能不能,”男孩很艰难地提出请求,他认为自己怀抱的是不该有的期望,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做一个尝试:


    “我能留在您的身边吗,我愿意用我的全部进行交换,而且绝对不会做出任何违背您的意愿的事情。既然您已经在我的身上付出了这么高的价钱,将我卖掉很难取得您应得的回报。”


    “噢,”面前有着红色瞳孔的男人终于重新带上了笑意,


    “你猜到我的身份了吗?”


    B


    塔尔的这一次逃亡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之久。他习惯在躲避后的一小段时间重返被追击之处,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是这一次,事情显然不如他所料。


    当他坐在位置上开始用黄铜的小勺搅拌橙汁里的冰块时——作为一个逃亡者,塔尔对酒精很克制,更不会在明知道危险的情况下继续喝酒——反正橙汁也挺好。冰块在亮澄澄的果汁中闪闪发光,像一枚枚小型太阳。


    恶魔悚然一惊,他突然在冰块朦胧的反光中看见了一双灰色的眼睛。


    “找到你了。”


    那人发出如愿以偿的喟叹,轻声对他这样说。


    塔尔手脚僵硬,黄铜的小勺落在杯底,一声脆响。他立刻开始观察周围的逃跑路线,但是不行,太近了,他就坐在自己的右手边。他一定是从来没有离开过酒馆,但却非常聪明地用伪装魔法藏起了自己,因此才让走进酒馆的恶魔毫无察觉。


    埃德温侧过头看着眼前强装镇定的塔尔。


    明明陷入了一个极为不利的境地,但这个擅长应对各种情况的旅行者仅仅只是一瞬间怔愣到失声,接下来就很好地收起了脆弱的神态。埃德温知道,他绝对没有放弃,那双微微转动的赤色瞳孔被酒馆暖色调的光镶嵌了一道明亮的金边,一瞬不停地寻找着他疏忽的地方,好为脱身寻找可能性。


    与此同时,塔尔也一定想要找到办法和他谈判。


    “嗨,”年轻的恶魔将自己缩回了椅子里,“我得罪过你吗?假如我之前见过你,我会有印象的。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


    危险的陌生人十分配合,“埃德温。”


    “好的,埃德温,”恶魔熟门熟路地就把名字给喊上了,像是在叫一个亲密的朋友,“实话说,我心里也没底。要不然你直接告诉我吧——是教廷忽然多了个我不认识的人物,还是你来自那深渊的魔域,一个同样想要我的命的地方?”


    埃德温摇了摇头。


    他浅灰色的瞳孔望向他,塔尔忽然觉得那种视线里有种接近于柔软的东西——或许是他看错了,或许是灯光使然。不过,要是他再一次相信那救过他无数次性命的直觉,这个看似深不可测的陌生人却不知为何让他略微放松了警惕。


    “都不是,”埃德温说,“请相信我,我对你没有恶意。”


    塔尔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如果他相信每一个对他这么说话的人,那他早就被烧死在教廷的绞刑架上了。不过,这至少说明埃德温不打算直接对他动手,这很好,因为对方的身上有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危险的气息,远超于他之前遇到的任何一个对手。


    他假装放下防备,“我相信你。”


    这句话起到了不可思议的效果,面前的男人浅灰色的眼睛无奈又温和地看着他。埃德温想,怎么会有这么懂得欺骗人心的恶魔。塔尔在他面前装乖,鸦羽般的黑发垂落在椅背上,零零散散,缺少一条束带;他有一双比世界上任何宝石还要漂亮的眼睛,参杂着半真半假的真心和若隐若现的狡黠。他说相信他,谁听了都知道是假话,但是埃德温就是受不了他这样,现在已经恨不得把什么都给他。


    “其实,”主教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和他说真话,“我想要找到你是因为在未来……”


    恶魔忽然将手指竖着凑到嘴唇前,警惕地“嘘”了一声。


    埃德温安静下来。酒馆的喧闹声并没有一秒钟平息,人们不去在意这个角落发生的小小交流,只要不妨碍到己身。酒杯相碰时的脆响,食物在铁板上发出滋滋的轻响,人们谈话和大快朵颐时发出的快活的笑声……但是主教也听见了,让面前的塔尔突然安静下来去确认的声音。


    马蹄声。


    不止一个,马蹄声又重又繁杂,一定是健硕有力的好马。流浪者不骑这样的马,他们只骑几乎不发出声音的瘦马,瘦马能够不吃太多草料就走很远的距离。埃德温能够判断出马蹄声来势汹汹,不怀好意,而且人数一定不少;


    而塔尔则更进一步,他知道马蹄声的主人一定是他白天曾甩掉的圣骑士团。现在他们扩充了人手,全副武装,秩序森严地朝这个小酒馆迈进,誓要将一个小小的低阶恶魔碾碎。


    他今天怎么这么倒霉?


    自称是埃德温的男人嘴唇无声地张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塔尔已经来不及在意了,他又轻盈又迅速地撑着桌子往外一翻,连桌面上的橙汁都没有打翻。他就要往后门的方向走去,衣服却被牢牢拽住。


    与此同时,酒馆的船铃疯狂地颤动起来,饱经沧桑的木门被重重推开,夹杂着杀意和风雪的外界的空气霎那间涌入,骑士们身着银白色的崭新的铠甲,拔出了被光明神赐福过的闪闪发光的圣剑,组织有序地鱼贯而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锁定了他们的目标。


    “埃德温,”塔尔咬住嘴唇,急切地说,“假如你不想和我一起死在这里,就不要再拦着我逃跑。”


    的确,埃德温身上的实力深不可测,看上去也实打实的危险。但是任谁也知道,现在这个大陆上最强大的力量除了光明教廷,别无他者。如果埃德温是深渊里的那位魔王派来的,或许还有防御的可能,但他已经说过他不是。


    塔尔伸出右手向下一翻,匕首银光闪闪地出现在他的掌心。他没有半点犹豫就将衣袖割开,随即像是即将轻盈跃出水面的银鱼那样向着人群的缝隙游去。


    恶魔并没有回头,所以也就没有看到埃德温握住袖子的碎片,眼神暗昧不明地看向他逃跑的背影。


    这是一场接近极限的逃亡。酒馆中处处传来恐惧的惊叫,圣骑士挥动着利剑,差点削掉了一个醉汉的脑袋,在闪动的刀光中,塔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踢翻了椅子,将烟雾弹摔在地上,弄得到处都乱七八糟,才溜到了暗门附近。这种做不法生意的酒馆都会有一条为随时准备逃亡的亡命之徒准备的密道,只有少数经验丰富的老手才会知道。


    他将手放在门把上,刚打算松一口气,就发现情况不对。


    门把手一点点向下沉,却不是因为他的力量。


    塔尔死死地盯着暗门,缓慢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的预判恰到好处,假如他站在原地,他已经被刀尖扎穿了胸膛。暗门被巨大的力量由外向内推开,门前立着的是一匹嘶吼着的骷髅战马,他认识在马上的屠杀者,来自深渊魔王麾下的魔将,傲慢而残忍地看着弱小的低阶恶魔,就像俯瞰一只没有自知之明的蝼蚁。


    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塔尔忍住不回过头看背后包围过来的圣骑士,但是不用眼睛看他也知道无数闪烁着寒光的锋利的剑尖对准了他单薄的脊背。这不是耍些小伎俩就能应付的。而面前的魔鬼伸出燃烧着黑色火焰的手,显然想要在他们之前首先拿下他的性命。


    太差劲了。


    塔尔绝望地想,却举起了手中的匕首。尽管这力量在对方看来微小到可笑,即使眼前已经是绝境,他也绝对不会乖乖束手就擒。匕首银光闪闪,倒映出他那枚红宝石般的眼睛。


    一道灰色的、就像慢放似的光芒。


    恶魔迟钝地眨了眨眼睛,才意识到不知从何而来的灰色像是丝线那样穿透了面前每一个敌人的身体。面前的骷髅战马破碎成了一堆白花花的骨头,身后的圣骑士不是一个个倒下,而是一整排地像是被风吹倒的芦苇那样匍匐在地上。他们的眼睛里充斥着不敢置信的惊悸,直到阖上眼皮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朝他们下了手。


    全副武装的战士们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塔尔也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不是吧……”他喃喃道,人群背后的那个身影显露出来,他的手中握着一柄权杖。恶魔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武器,他以为只有神官才会用权杖,但面前的人显然不是。


    埃德温轻轻将权杖靠在地上,灰色眼睛的男人身上有一种沉静的气质,这种沉静就像是灰烬下仍旧在燃烧的火焰,有着令人不能够忽视的气质。他留意到了塔尔的目光,朝他露出了一个微笑——这微笑配合他的动作,怎么说,锋利如执掌杀戮的神明。


    恶魔还没有从这个沾着鲜血的微笑中回过神来,就感受到一股爆燃的热气擦着他的脸颊滚落在地上,那是一团黑色的魔火。


    身为魔将,怎么说也是领主级别的魔鬼。魔鬼的眼睛和手掌上都燃烧着火焰,咬牙切齿地将自己从坐骑散开后的骨骼堆中拔了出来。他愤恨地看着站在眼前的埃德温,但目光深处也不失忌惮。他的双掌喷射出带着毒液的火焰,但埃德温仅仅只是轻轻地动了一下手指,本该正中目标的火焰莫名其妙偏离了方向,熄灭在地上。


    “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魔将用嘶哑的声音说,它接受魔王的命令,一定要在教廷之前将眼前的低阶恶魔杀死,


    “按照我的调查,我的目标之前似乎不认识像你这样的人物。就为他,你已经得罪了教廷,难道还要得罪深渊里黑色的魔王吗?”


    塔尔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紧紧地盯着这个才认识了一个晚上的男人,连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怎么想。这个世界上被黑白双方通缉还保全性命的,也就只有塔尔而已。埃德温未必没有觊觎着他身上的什么东西,但是他不觉得自己的价值能够高于开罪魔王的危险。


    在到处漫游的过程中,恶魔认识过很多人。他有一副好皮相,又擅长交际,很讨人喜欢。但是没有人会为了一个居无定所的朋友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在面对绝对的强权时,他被人放弃,同时获得他们毫无用处的愧疚。这件事情已经很平常。


    塔尔觉得这样的关系才是正常的。所以他学会了保持距离。


    再早一点,和他做过朋友的人还会遭到教廷的盘问,有一次他在酒馆里和一个刚认识的旅人一起喝酒聊天,在第二天他就被圣骑士作为诱饵逼迫恶魔束手就擒。塔尔没有上当受骗,他走到门前时就闻到了血腥味,人已经死去了,只剩下一场冷酷无情的骗局。


    没有人会冒着风险救他。


    被放弃的感觉很糟糕,塔尔垂下了眼睛,他知道趁着面前的两人对峙,眼下是最好的逃跑时机。但他的脚步就像生了根一样被牢牢钉在地上。难道你非得亲自听见让你绝望的话才行吗,他问自己,你得有多么孤独才会把全部的希望放在一个认识不久的人身上。


    或许……


    塔尔想,假如自己现在逃走,放跑他的罪行就毫无疑问加在埃德温身上了。魔王必然对此感到愤怒,眼前灰色眼睛的男人也将落到和自己一样的境地。他帮助了他,这就是他无法心安理得离开的原因。


    埃德温完全没有分出多余的目光给魔鬼,他的目光自始自终都追随着塔尔,直到对方在听见魔将的话后刻意地避开了目光,像是等候裁决一样僵硬地站在原地。


    主教忍不住向他走了过去。


    脚步声轻轻响起,毫无疑问昭示着他的决定,埃德温的步子坚定而沉稳,像是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他朝塔尔走去,恶魔惊愕地抬起眼睛,却听见他带着有点无奈的笑意说:


    “我知道你现在不可能相信我,但已经足够好了。塔尔,无论因为什么我都不会停下走向你的脚步,我不会害怕。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谈判分崩离析。魔将的火焰在他的脚步下战栗着熄灭,他瞪着牛一样的不可思议的目光直直地倒在了地上,和他那匹碎成白骨的马一起,骨头扎进了他的皮肉。


    “我才不在乎什么魔王。”


    恶魔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因为他大逆不道的发言。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感到如此轻松。他站在原地,而对方就这样走过来。他以为埃德温的脚步永远那样不紧不慢,但灰色眼睛的男人勾起嘴角,加快了最后的脚步。


    他向塔尔伸出手,灰色的眼睛中仅仅映照出他,似乎意有所指地低声说道:


    “我唯一在意的是我的神明,并且保证绝对忠诚,即使到我生命的终焉也不会改变。”


    塔尔还没有缓过神来,但是下意识也伸出来了手。


    埃德温的手有点冰凉,但很快他手上的温度就顺着触碰的部分传播开来。恶魔迟疑而小心翼翼地问:


    “……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78章 番外(2)


    A


    “您是……”


    埃德温垂下眼睛,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硬生生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严厉而冷峻地斥责他的轻信,阻止或许会招致祸患的话语从舌尖滑落;一半在暖融融的火光下快要融化,促使他大胆而主动地做出尝试,企图留下某一瞬间让他完全无法招架的美好。


    “您是恶魔。”他最终还是又轻又快地说, 像是怕被自己的话语烫到, 随后小心谨慎地朝上抬起目光。他只想要悄悄看一眼塔尔的表情, 但是对方的眼睛太漂亮了。七岁的男孩发现他很难移开视线。


    塔尔怔愣了一下, 琉璃般的瞳孔很快覆上又薄又亮的笑意,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低估你啊,埃德温。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读过修道院关于恶魔特征的参考书籍。”


    他看起来没有因为被点破身份而生气。灰色眼睛的男孩小心翼翼地回答, 他指了指塔尔的脚下,


    “您没有影子, 指甲也比一般人尖锐。我……我刚刚看到您使用魔法的样子了,虽然和书上的相差很远,但那是因为您太过强大了, 仔细观察,还是有相似的特征……”


    “很聪明。”


    塔尔拍了拍手, 埃德温止住声音,手指扯着衣摆, 僵硬地站在原地。他像是在绞刑架前等待着审判的犯人,内心深处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但没有一个真正在空白的背景留下印象。


    对面强大的恶魔侧了侧头,


    “既然你猜到了,你不害怕吗,只要我想,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取走你的性命, 或者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你,魔鬼可不会在乎一个人类。”


    这和书里描述的一模一样。


    埃德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出了一个好的决定。不知为何,魔鬼“杀死他”的威胁听起来远远不如他所害怕的“不要他”的回答。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出些什么,却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声带颤抖,发出的声音一定很不像话,所以重新抿起嘴唇,只是重重地摇了摇头。


    “不害怕?”塔尔饶有兴味地说,“那你再靠近我一点。”


    埃德温向前走了一步。


    塔尔抬起手,指节修长,指甲尖锐,就像是随随便便就能划开人类的皮肤。男孩后颈的皮肤绷得紧紧的,恶魔的指甲马上就要碰到那里,隔着薄薄的一厘米,空气已经提前像是尖刀那样戳着他的心脏。埃德温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而杂乱,但他忍住了身体面对危险下意识的撤离反应,像是一只引颈受戮的羔羊。


    “嗯……”到了这个时候,恶魔反而恶劣地停在了最接近的地方,又开始问问题,


    “你猜你有一个买家,假如你是对的,我为什么要放弃唾手可得的报酬?”


    “我会给您更多东西。”


    这个问题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来说显然太过于困难,埃德温知道无论他怎么说都显得虚浮而无力,他没有任何资本,唯一能证明他能力的仅仅是修道院颁发的奖章,还有他年纪轻轻就能使用小型的光明魔法,但这在塔尔面前都还不算什么。


    他只能生涩地承诺:


    “您不用给我什么,我只需要一个栖身的地方,其他的事情都不用您处理,我能够靠自己的力量生活。这是一笔付出很小的投资,而我必定会极尽所能,用尽所有办法走到最高的地方。我不会违背您的意志,到那时我一定会付出你所期待的任何回报。包括我的灵魂,如果您需要……”


    他这样说话时和长大后的光明教廷大主教埃德温一模一样,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闪烁着野心的火焰和想要将一切都掌控的信念,他试图让自己显得更像是一个大人,能够对他说的话负责。


    但他无论如何都还太稚嫩了,没有完全将脆弱的一面从身上洗去。


    他的声音在发抖。


    这都是说谎,埃德温心想,他才不是什么都不要,他刻意隐藏了最大的条件,那就是留在塔尔的身边。


    留下来就能经常被那双漂亮的红色瞳孔纵容地看着了,留下来对方或许会亲昵而温柔地喊他的名字,留下来好像能够填补他内心的空洞,当他在每一个夜晚捂着被冷风灌透的骨头和心脏醒来时,他想要一个温暖的念头,而刚才发生的一切超越了他所有的想象。


    恶魔说着凶巴巴的话吓他,但年轻的男孩不知为何却下意识觉得,面前的人值得他孤注一掷所有的信任。


    塔尔动了动手指。


    但是并没有任何血腥的场面出现,相反,恶魔的脸上带着有点无奈的笑意。他尖锐的指甲悄无声息地收起,转而揉了揉男孩的头发。年幼的埃德温有着一头毛茸茸的黑色鬈发,摸起来蓬松又柔软,在外面落下的雪花被室内的热气蒸融,发梢带着一点可怜的湿漉漉。


    “真是拿你没办法。”


    塔尔说,“不过你还是猜错了,埃德温。”


    “猜错了……?”


    男孩绷直了脊梁站在原地,苍白的脸色因为被亲昵地揉了揉头发而微微泛起红晕。他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因为塔尔的话紧绷起来。他对自己的观察能力充满信心,可是塔尔说他猜错了,那一定就是他的问题。


    在听见下一句话之前,他下意识将探寻的目光再度放在恶魔身上,还有这间房间。


    塔尔正要说些什么,隔着房门,外面的院门却忽然被敲响了。


    于是房间的主人起身前去开门。


    恶魔轻轻掩起里屋的门,埃德温现在的这副模样,最好还是要保密,不该被随随便便一个访客看到,何况——他拉开门,眸色转而变成神明暗藏着力量和铁锈味的暗红。不出所料,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垂头丧气蔫蔫嗒嗒可怜兮兮的阿德莱德。


    “我错了。”


    它一看见塔尔就开始立正认错,随即小心翼翼地朝院子里投去视线,似乎在寻找另一个它最害怕的人影。阿德莱德的目光很快就被塔克修斯挡住。


    神明垂下眼神看向它,


    “你没必要见到他。”


    塔克修斯护短的程度连迟钝的黑龙都察觉出来了,它终于不再小心翼翼试图窥探它折腾出来的烂摊子,在神明没什么耐心的视线下,打着哆嗦迅速地将发生的一切解释了一遍,重点在于解决方法。


    其实也说不上解决。


    时空的紊乱本来就是由阿德莱德没有完全掌控的时空魔法所引起。但再强大的时空魔法也不能改变过去发生的事实。此时此刻,在神明眼前的主教是来自过去凝固的一刻时间,当紊乱平息,他就会回到原来的时空,并且忘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重新按照过去的流速经历他所该经历的事情。


    明明是解释如何收拾眼前的烂摊子,阿德莱德却越说越心虚。黑龙忐忑不安地抬头看向暗红色瞳孔的黑暗神,


    “很快紊乱就会结束,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


    “嗯,”塔克修斯罕见地没有用尖锐的话语嘲讽它,而是沉默了一下,


    “留给他的时间还有多久?”


    “大概……到今晚十二点?”


    阿德莱德没有等到塔克修斯的回答,只等到了门板“砰”地一声关闭,紧紧地挨着它的鼻尖。黑龙犹犹豫豫地又在门前站了一小会,不过它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委屈,毕竟事情都是因为它折腾出来的。


    阿德莱德现在是一只能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任的巨龙了。


    那么……


    来不及思考塔克修斯和小时候的埃德温相处是否融洽,它后退了几步,扇动翅膀,翅膀所带起的风足以扭曲空间,面前映照出一个莹白色的洞口。


    那是它需要解决的另一个当事人的问题:一个阿德莱德一想起,尾巴就隐隐作痛的人类。


    它钻进了洞口。


    *


    塔尔推开门前,已经能想象到小埃德温的神情。


    他从头到尾就知道这一切只是昙花一现的幻境,但埃德温则不然。他从警惕到放下戒心,再到孤注一掷寻求塔尔的回答。灰色眼睛的男孩如此忐忑而期待地想要得到一个命运的转折,渴盼而小心翼翼地恳求着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温暖,但是,那对他来说终究是不可能实现的。


    就算塔尔小心翼翼,不让他提前知道眼前一切的真相。第二天早晨醒来,他现在如此努力想要获得的温暖和承诺都会化为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时间的泥沙。他仍旧寒冷而伤痕累累,没有人可以依靠,拼命地独自一人在满是荆棘的道路上行走。


    他什么都不会记得。


    这会是现在将真相缄口不言的理由吗?塔尔的手指碰到木门,罕见地犹豫了。


    他可以带着年幼的埃德温做一场前所未有的美梦,告诉他不用再担心,自己永远会在他身边,然后在午夜十二点到来之前用魔法让他在柔软的带有玫瑰香味的被褥中拥抱着承诺,沉沉睡去。


    这一切都是假的,然而他永远不会知道。


    塔尔推开门,却看见埃德温刚刚将手从面颊上放下,年幼的男孩有点紧张又故作镇定地朝他笑了一下,但恶魔将他脸上还没来得及擦干的泪痕看的很清楚,还有他那双浅灰色的眸子,直到刚才仍旧带着期待和渴求,此时此刻却骤然黯淡下去。


    几乎在那一瞬间,塔尔要以为埃德温悄悄听到了他和阿德莱德的谈话。


    埃德温的灰色眼睛黯淡下去,像是码头的灯光都熄灭后藏在海岬雾气里湿漉漉的潮气,他勉强对着塔尔露出一个笑容。塔尔第一次知道笑容也可以这么尖锐,划破他的心脏,整颗心泛起怪异而无法阻挡的疼痛。这一次,急切的变成神明,


    “埃德温,”


    塔尔伸出手,却没有被立刻接住,“怎么了?”


    “我……”


    男孩咬了咬嘴唇,塔尔离开前告诉他“他猜错了”,但没有说更具体的东西,所以他直到前几分钟才舍得把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并且仔细观察了一圈屋子里的东西。


    然而他忽然意识到了他有多么愚蠢,居然连这个都没有意识到:


    “我不该痴心妄想,甚至连您并不是……”


    埃德温顿了顿,他相信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甚至连您并不是独自居住都没有注意到。”


    屋子里的很多东西都是配套的:比如茶壶边的两枚一模一样的杯子,床榻上一对软乎乎的枕头,桌子边上有一把办公用的木椅,在木椅边上摆着一个看起来就很舒服的软沙发,单人用,一看就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主人。


    年轻的男孩在修道院里和一群其他的孤儿一起长大。有时候,会有好心人想要领养他们中的某一个,但是最后却因为伴侣的非议而放弃这个念头;


    还有些时候,因为贫穷而抛弃孩子的单身父亲和母亲会重新来访,满心愧疚,带着一大笔钱。但直到被抛弃的孩子再度心生希望,他们才会明白,当他们的亲人打算组建一个新的家庭时,他们新的伴侣绝对不会允许一个身份不正当的孩子进入他们的爱巢。


    这就是塔尔没有答应他的原因吗?


    他有爱人,而且他们一定非常相爱。他没有任何资格待在塔尔身边,他的爱人也一定不会允许两个人的空间里多出一个人的痕迹。


    尽管埃德温只是想要一个教廷以外的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这很正常。埃德温想,努力不让自己展现出太丑陋的表情。但他居然真的开始嫉妒。他死死地绞着衣摆,告诉自己一瞬间的光明比没有好太多了,要心怀感激。他必须如此才能克制住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的情绪,也因此没有接过塔尔朝他伸来的手。


    有着红色瞳孔的恶魔没有等到回应,最终还是将手收了回去。


    一瞬间,埃德温又开始后悔。


    他的手在暖烘烘的室内开始发凉,而塔尔显然因为他的无理取闹感到失望。恶魔沉默地转过身去,一时间,一千个表达愧疚的句子差点要挣脱埃德温的舌尖,他咬住舌尖,一句话也没有吐露出来。


    恶魔对他失望了,所以他不可能再完成所谓的交易,所有的梦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破裂。埃德温再次想到教区主教对他下的预言:


    “你什么也得不到,一辈子都挣脱不了你血脉的诅咒。”


    “埃德温,”


    他听见轻柔的叹气,塔尔不知什么时候再次走到了他的面前。一只手落在他的头发上,手的主人垂下眼睛,专注地盯着他,看见了他被泪水浸染的湿漉漉的睫毛。


    塔尔半蹲下来,将什么东西塞在了他的手里。


    “别着急,”抚摸他头发的手顺着毛茸茸的触感向下摸到了他潮湿的眼睛,塔尔帮他拭去眼泪,却没有让他别哭,而是说,


    “我想对你来说哭出来也是好事,没关系,在我这里想哭多久都可以,我不会觉得你可怜,也不会觉得你懦弱,但我很心疼你,埃德温,你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好孩子明明不应该像他那样控制不住情绪。埃德温这样想着,眼泪却更加无法抑制地往下流,他呜咽着抓住了手中的东西,只能隐约察觉是一本书的形状。


    塔尔一定是想要让他看些什么,但他却一个劲地哭着,像是要把这辈子哭泣的机会一次性在这里用完,到最后,眼泪浸湿了恶魔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衣襟,埃德温伸出双臂,迫切地要抓住些什么般抱住了他。


    塔尔让他抱着,伸出一只手安抚般拍打着男孩的背部,直到怀抱里硬邦邦的人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戒心,睁着一双被泪水洗干净的灰色眼睛,像是干净又明亮的天空。情绪的爆发来的很快,但当骤然迸发的情绪得到安抚,那种不顾一切的挣扎和宁可毁掉自己的无声的呼号便忽然间得到了平息。


    “塔尔……”他发出的第一个音节还带着哭腔,很快他就止住颤抖,


    “我不麻烦的,大部分时候我可以一个人待在外面。我可能就是这么贪心的孩子,不想就这样放弃,如果我能被允许见到您的伴侣就好了,至少给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还没有走到绝境,埃德温从小就展露了不愿意放弃的决心,男孩时刻准备好站上高台将自己作为一件商品推销出去。一个听话的孩子,一个有天赋的学徒,一个忠心耿耿的虔信者。他想要将那么接近的机会死死地握在手里,为此可以撒谎,也可以伪装。


    “埃德温,不是这样的。”


    然而塔尔却轻轻俯下身,他的手指碰到了埃德温的手,男孩下意识摊开指节,刚才魔鬼塞在他手中的那个东西——一本精致的本子——也就终于被他看清了,


    “我非常非常想要答应你,也非常想要给你幸福和承诺。但是我曾经答应过你一件事,那就是要对你绝对诚实,毫无隐瞒。就算你会忘掉所有的事情,我也必须对现在的你认真。现在,埃德温,翻开这个本子。”


    他在说什么?


    浅灰色眼睛的男孩对此感到迷茫,甚至有一瞬间的愤怒,因为塔尔再一次绕过了他想要留下来的请求,只是轻飘飘地转换了话题。他在内心短促地嘲笑了一下自己的这个念头——难道他愚蠢到听不出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吗?但手中本子的折角硬硬地硌着他的手心。


    他翻开本子,映入眼帘的是扉页的署名:


    埃德温。


    ——什么?


    忽然,所有情绪都变成了茫然,埃德温再次对笔记本上的那行字投去目光,没错,是他的名字,连字迹不知为何也熟悉极了。埃德温习惯在签完名后划一条几乎察觉不到的短短的横线,这是一个小标记,以防他在某天被某一行伪造的字迹卖掉。然而这根本称不上行之有效的防御。


    手里的本子沉甸甸的,有字迹的部分不少。


    每隔几页都记录有日期,但不是所有的日期都完整。所以当埃德温看见一个二十年后的时间标注时,手硬生生地僵硬在原地,抬起求助的眼神看向塔尔。


    塔尔对他安抚地笑了笑,示意他继续。这确实让他感到安心。


    埃德温于是继续向后翻去,他绝对不记得自己写过这样一个本子。本子的主人大部分时间用它来记录每一天的公事,他似懂非懂地看着,教廷、收支、合作这些字眼跳跃在他的面前,芳芳又迷人,带着权势燃烧后产生的硫磺味;但最让他在意的是记录中是不是夹杂的一两行工作以外的事情:


    “塔尔说想要一个非常柔软的沙发,需要留心。”


    “听说教廷的玫瑰开得很好,或许什么时候能和塔尔一起去看看。”


    “……我知道你会打开我的日记,塔尔,不过其实那也没有关系。”


    年幼的男孩匆匆地将目光从略显亲昵的话语中移开,就像是被烫到一样。但是他已经完全理解不了眼前的一切了。笔记的主人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名字,有着一模一样的书写习惯,连叙述的口吻也有些相似。最重要的是,没有一个人会在日记上标注几十年后的日期……


    埃德温再次抬起眼睛,聪明的浅灰色眼眸此时迟疑而犹豫地转动着,他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本子,似乎想要问出什么问题,却一时间患了失语症,


    眼前的恶魔看向他的眼神始终坦然而温柔,塔尔对他伸出手,而男孩迟疑地将手递过去,肌肤的温度细细密密地顺着接触的部分传达开来,


    “欢迎你来到未来。”


    *


    在未来你将身居高位。


    塔尔说,没错,就像是你许下的每一个愿望一样,它们都让你一点点挨近你的目标,你向上攀登的步伐在一些人看来太迅速了,但那完全是注定的,你所付出的一切必定得到回报。


    “最高的位置……”埃德温轻声说,“你的意思是,我做到了吗?”


    他想过,现在就想过,在所有人还没有把他视为威胁的七岁,在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拥有天赋,渴望把握什么,拥有什么的时候,在他意识到想象权势和名利会让他心中的某个位置奇异地灼痛之后,他就许下了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心愿。


    塔尔对他点点头,男孩的脸上露出一个苍白又不敢置信的微笑,那笑中,骄傲的意味闪闪发光。


    在未来你将重建秩序。


    光明教廷吗?塔尔对他笑得狡黠,不,不对。


    这本日记里记录的教廷并不是你想象中信奉光明神的那个腐朽的宗教机构。你曾经身处的教堂被你复仇的火焰熊熊燃尽了,我敢说那一定很美;而现在的光明教廷是你手中的一枚棋子,已经失去了价值,它是被你抛弃的。


    你在废墟中建立起新的玫瑰花圃,世界的秩序在新神的降临后被彻底击碎,虚伪的谎言从今以后不再被问津,即使世界还是有苦有乐地运转着,但你能给人们带来自由。


    在未来你将得到归宿。


    埃德温问,“神明?”


    “我现在应该不算恶魔,”


    塔尔眨了眨眼睛,那双石榴红色的澄澈的双眼荡漾开深如干涸血迹般的红色,不可思议的力量随着他瞳色的改变逐渐在房间中涌动,他身上的气质变了,如果说刚才埃德温认为他仅仅是一个强大的魔鬼,现在他知道自己错的很彻底。


    “我啊,”塔克修斯勾着嘴唇垂下头看他,神明的双眼是最瑰丽的红宝石,倒映在男孩的瞳孔里,就连那最善于伪装的灰色也被染上了微微的炽热,


    “我是你的神明。”


    “神……”埃德温咬住嘴唇,大脑飞速地处理着眼前的一切,


    “所以我,我其实是——”


    “你是我的信徒,也是我最忠诚的主教,献上一切的那种,”


    神歪了歪头,笑意更浓。他笑起来真好看,埃德温仅仅让这个念头闪烁过脑海,随即开始手足无措,他唐突了神明,塔尔胸前的衣襟还残存着他湿漉漉的泪痕。信徒不应该做任何冒犯神的事情,而神则凭借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始终用看待蝼蚁的目光看待着人类,所以他其实不应该……


    “给神明献上一束玫瑰。”


    他忽然想起日记本上的这行字眼。埃德温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他不好意思重新翻开日记本,但是那些零碎的语句却往他的耳朵里钻。塔尔是神明,这点毫无问题,眼前有着红色瞳孔的男人身上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让现在的他也想要不顾一切留在对方身边。这就是信徒对神明应该有的虔诚。但是自己作为一个信徒,是不是太不像话,太没规矩了一些?


    而神为什么也住在这间温暖又明亮的小屋里,和他待在一起?


    他的思考被塔尔凑过来揉他脑袋的手打断。


    眼前的神明显然对这个动作情有独钟,埃德温柔软的头发陷在他的手指之间,男孩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他想这样的举动或许能让神开心。


    塔尔轻轻地“嘶”了一声。


    太作弊了,他心想,埃德温小时候怎么能可爱成这样,就像是猫轻轻蹭着主人的手企图示好。他侧了侧头,努力不让自己的笑意太明显,随后问:


    “我说什么,你就都全部相信吗,埃德温?”


    “我……我当然相信我的神明。”


    男孩无师自通地学会发誓,但他的脸颊微微发烫,就像是努力在向塔尔证明什么。塔尔满意地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喑哑,让男孩觉得自己更加不好意思和他的眼睛对视,


    “虽然我觉得刚才的表达也没有错,但是不止如此,”


    神用那样专注的目光看着他,“现在的我对未来的你来说并不只意味着神明,而你对我来说,也是远超于其他一切的最重要的存在。所以不必请求,这里就是你的家,埃德温。”


    在未来你将得到归宿。


    塔尔没有用关于爱情的词汇来表达,面前的男孩还太过于年幼,以至于不能理解感情,但他反复咀嚼着“最重要的”这几个字眼,只觉得越来越不受控制,只好捂住心脏,防止它因为过于轻飘飘地而从胸腔中飞走。小埃德温的眼睛因为方才的情绪波动湿漉漉地红了一圈,然而他的嘴角却一点也压不住。


    他第一次没有压制自己,纯粹快乐地品味着塔尔呈现给他的“未来”。


    这一切完全真实。


    眼前的一切将在未来属于他。


    他未来能够成为那样的人,能够拥有归宿,能够被这么好的塔尔认真地爱着,这和他现在的生活相差如此迥异,简直就像是山谷和谷底。埃德温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像现在那样孤独,在无数个剧痛撕裂他的伤口的晚上,他独自一人睁着眼睛跪倒在床上,认真考虑死亡。


    他不知道他拼命的努力是否能得到回报,在渺小的修道院,他这时候还年幼到第一次换上神官的教袍。随着他手中的鲜血越来越多,他会越来越坚定自己,同时却越来越脆弱,就像是材质坚硬但是只要出现一个裂缝就会粉身碎骨的金属。


    但是眼前的一切告诉他所有的努力都是有结果的,塔尔告诉他他将实现所有的愿望,在未来,所以残忍的铁青色的现实一瞬间多了无数个可以忍受下去的理由。


    你的选择将全部具有意义。


    塔尔静静地看着眼前浅灰色眼睛的男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在喜悦之中,年幼的埃德温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身边的一切,就像是打算用双眼将所有的一切烙印下来,将眼前关于明亮、温暖、香甜和塔尔的一切都化作是他继续向前走的动力。这样就算是再痛苦的晚上也可以支撑下去,就算是再绝望的晚上也总会有美好的梦境。


    “埃德温。”


    塔尔甚至不忍心说出接下来的话,但他看了一眼书柜上那只大钟,钟表正在以不可逆转之势一点一点向前。距离午夜十二点只会越来越近。他想要开口,埃德温却先打断他,男孩勾起嘴角笑着,他这样的笑容完全发自于真心,


    “没关系的,我知道我必须得回去,这片时空不属于我。何况,我还必须像你所说的那样优秀,才能得到眼前的一切。塔尔,塔尔,我会一直记住你的,所以和我好好说再见吧。”


    “不是,”神明垂下眸子,他的手又不自觉地放在了男孩的头发上,他必须说出那些冷酷的事实,“埃德温,你会忘掉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


    *


    男孩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


    就像是月光消逝后褪去的潮水,埃德温起先还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或者说他的大脑迟钝地建立了一个保护机制,让他不至于猝然面对塔尔所说的一切。然后他才意识到塔尔告诉他了一个怎样残酷的事实,神明的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顶,但那是不可以接受的。


    忘记。


    不行。埃德温惊慌失措地想,他不要忘记。未来的自己什么都有,或许不会在意一小段相处的记忆,但这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是唯一的光和热,他必须要记住所有的一切,这样才不会被无数痛苦击垮,他什么也不打算带走,仅仅只是一小段记忆而已。


    他明明一点也不贪心。


    但是请千万、千万不要夺走他现在唯一拥有的东西。


    “时空紊乱是无法逆转的情况,”


    塔尔尽量轻柔温和地向他解释,尽管解释本身就是徒劳的,“就算是让发起者再做一次尝试,也得不到一样的结果。我很抱歉,我知道你有多么想要记住我,还有未来的一切。”


    “我不想忘记,”然而埃德温后退了一步,他浅灰色的眼睛里写满了对失去的惶恐,以至于他分不清楚自己的话语是否恰当,他脱口而出责备的话语,


    “我不想忘记,我不要忘记,如果一定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塔尔,你为什么不骗骗我,为什么非要告诉我——我没有办法接受……”


    塔尔沉默了一下,“对不起。”


    神明漂亮的瞳孔被明亮的灯光勾勒出金色的痕迹,埃德温望向他纵容的、愧疚的眼睛,却慢慢地止住了向后退去的脚步,唇齿微微张开,忽然开始懊悔自己方才的指责。


    “我不是这个意思,没有怪你,就是,就是……”


    “我知道。”塔尔一点也没生他的气,“只是我也在想,要是我在这时候就遇见你就好了,如果我能够提前一步帮你挡住所有坏事就好了,埃德温,我真的很抱歉你会忘掉现在发生的这一切,回到过去,但我没有办法隐瞒你。”


    “……”


    他这么认真地望着自己的眼睛,埃德温觉得自己灰色的眼睛,连同那些阴暗而肮脏的念头都清晰地映照在闪闪发光的红色琉璃中。


    想要被隐瞒,这样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会是幸福的。然后这样一个他,从过去来到未来的他就这样消失,留下来的仅仅是一段完全不会被记住,自欺欺人被认为是永远的美好回忆。


    或者更进一步,塔尔完全可以不告诉他关于未来的一切,他可以宣布收养他,他永远也不会再回到痛苦和残忍的世界中去。


    但是,那真的是他愿意得到的结果吗?


    “你是对的,”埃德温忽然觉得力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四肢中,他喃喃道,因为羞愧而垂下眼睛,“塔尔,我不该因为你告诉我真相而发脾气。但是我不想忘记,真的不想。我没办法相信忘记你之后,我也能做到——”


    “但是你确实做到了。”


    塔尔静静地说,向前走了一步,和男孩的距离又和方才那样近了起来,“埃德温,我遇到你的时候,你的灵魂无比明亮,它就像是光明本身,你是独一无二的,无论多少次,你都会得到你应有的冠冕,然后遇到我。”


    “……我会遇到你。”


    男孩的目光不由得被神明足以迷惑人心的眼神所勾住,他重复了一遍塔尔的话,声音被潮湿的情绪沾染得湿漉漉的。他说着未来的事情,已经发生的预言。


    “可是我们不认识彼此,我真的能找到你吗?”


    埃德温的声音听起来紧张极了,“要是我找不到你怎么办?要是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错怎么办?就算一切都好,我也没有办法让自己忘记,塔尔,我不想要忘记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就算到了我什么都有的时候也不想要忘记。你……我想要记住所有关于你的事情。”


    “嗯,”


    神漆黑的头发垂落在肩头,如丝缎般柔软,只对埃德温一个人如此。


    他说,“你会记起来的,埃德温,只是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我相信将要发生的一切,因为我相信你无论如何都会做出那些决定。你呢,你愿意相信我,等我到那个时候吗?”


    “什么……”


    男孩的困惑稍纵即逝,他的双眼忽然被光芒点亮了,“你是说,你会把我忘记的事情,说给未来的我听——”


    塔尔点了点头,神明的声音也因为紧张而变得微微嘶哑,“我不知道这是否合适……”


    但是,如果是这样,一切就会成为一个完整的闭环。埃德温的心忽然被这句话奇异地安抚下来,塔尔说的没错,只要他相信眼前的人,那么忘记将不可能成为一个永久的现实。记忆并非一个人的记忆,而是他和塔尔共同创造出来的,因为有塔尔才珍贵。记忆不会失去,另一个人保留着他,一直到未来的某一个时机——


    “我愿意。”埃德温飞快地说,“我愿意。”


    塔尔有点诧异地朝他投去目光,男孩忽然觉得脸上发烫,他刚才是那么害怕失去,所以指责,一遍遍重复毫无用处的请求,现在回顾起来一点也不理智,更不是一个好孩子该做的。他那么害怕失去,是因为没有能够信任的人能够对他许下承诺:


    你今日失去的,未来一定会被归还。


    “塔尔,再抱我一下好不好?”


    埃德温忽然岔开话题,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要走到时间,所以他现在要让这段记忆变得更有价值,他想要不浪费他所经历的一分一秒,既然未来的他会被告知这段记忆的全部细节。他的声音听起来简直有点像是撒娇,但一个浅灰色瞳孔的小男孩这样望着你请求,塔尔发现他根本不可能有一点犹豫。


    “你身上有玫瑰的香味,”


    被彻底地拥抱着,埃德温只露出头顶毛茸茸的发旋,他深吸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应该做出评价,所以小声说,“我很喜欢这个味道。”


    年幼的埃德温坦率到可爱的地步。


    这段时间流逝得比想象中快了很多,以至于两人都努力忽视一点点向后走的钟表,埃德温第一次这么开心地谈笑,他翻看了未来的自己拥有的一大柜子书籍,虽然他现在大部分还看不懂,还有那些看起来就很昂贵的衣服——塔尔建议他不要培养那么保守的审美,埃德温表示没问题,不过他马上就要忘记了。房间里的床也非常舒服,小埃德温还没有睡在这么柔软的床榻上过,他抱着枕头小心翼翼地翻滚了一下,塔尔在边上看着他笑。


    “我们相遇不久我就毁掉了你的地毯,”塔尔指着地上的地毯说,“所以那时候我们一起挑了这一条。”


    埃德温太喜欢听这些发生在未来的故事了,这些故事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牢牢记住但马上就要被忘记的记忆,对于在未来“想起一切”的他来说则一定是回忆的重现。他盯着那块地毯,评价说:


    “颜色很浅,就像你的眼睛。”


    “它原来可没有那么像,”塔尔勾起嘴角,“实际上你想要买一条深红色的,而我想要再浅一些的,所以最后我们各退了一步,就买了这个。”


    埃德温也笑了。不过他很快就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墙上的钟表。就差一刻钟了,也就是尖锐的黑色指针再走十五圈。要是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但是他必须要向前走。


    有人会在未来等他。


    “塔尔,”他的声音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不安,那是在别离前无法摆脱的情绪。浅灰色眼睛的男孩最后看向塔尔,


    “我要是找不到你怎么办,我还是有点儿……害怕。”


    时间的洪流逐渐涌起莹白色的波浪,周围的空气隐约在冲荡中出现了浅浅的裂隙,埃德温下意识抓住了塔尔的衣摆,但任何试图留在错误的时间的举动都无济于事。缝隙一点点将他吞没进去,被时间裂缝沾染的皮肤就这样消失在空中。


    神明也想再揉一揉埃德温的头发。


    但是来不及了,男孩的手紧紧地抓着塔尔的衣袖,眼神恳求,话语碎成无数只言片语。在那一刻,塔尔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他将手覆盖在埃德温的手上,千万不要来不及,假如说还有时间,或者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在你觉得自己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塔尔的声音似乎透过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缝隙,传达到了另外一个遥远的时间点,被一个注定要忘记一切的人听到,


    “埃德温,到教廷的藏书室去找一本夹着召唤符咒的书。”


    *


    神明感受到手掌下另一个人类的触感骤然间消失,浅灰色眼睛的男孩就像是从来不曾造访过这里一样,消失的干干净净。


    他回到了他应该在的时间,塔尔这样想着,心脏却因为心疼而灼痛着。他在年幼的埃德温面前充当一个大人,一个保护者,一个对一切都游刃有余的神明。


    但是他看着床上摊开的一本被翻看了一半的笔记,却意识到自己也一直非常难过。


    “埃德温……”


    塔尔咬住嘴唇,他在明亮的灯光下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就像是在想些什么,直到房门终于被敲响。神明眨了眨眼睛,没有一点犹豫,便冲过去打开了门。


    就好像一个久别重逢的奇迹。


    浅灰色眼睛的埃德温站在他面前,屋子里明亮的灯光映照着他的瞳孔,他的大衣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身上的气质一点也不变,锋利如刀刃,直到看见塔尔时才温和下来,对他露出了一个歉意的微笑,


    “久等了,塔尔。”


    甚至没有等到这句话的话音落下,眼前的恶魔就凑过来张开双臂,牢牢地抱住了眼前的人类,埃德温怔愣了一下,感受到温暖的吐气融化了衣襟上的雪花。他没有挣扎,任由恶魔的体温一点点将室外冰冷的寒意夺走,心怀感激。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等到拥抱结束,埃德温没等塔尔说出话来,就又迅速地接上了一个亲吻。主教主动起来非常动人。吻是甜味的,比最好的蜜糖还要甜。


    “对,”恶魔眨了眨眼睛,感受到眼眶酸胀地发涩,在结束亲吻后,他舔了舔嘴唇,对埃德温勾起嘴角,近乎喟叹般地重复道:


    “……太好了,我们还有那么多时间。”


    第79章 番外(3)


    B


    黄铜的勺柄在琥珀般的酒液中旋转着, 塔尔干脆摘下了披风的帽子,露出那对漂亮的瞳孔。已经没什么必要隐藏于人群之中了,恶魔眨了眨眼睛,低声对埃德温说,


    “他们都在看这里。”


    浅灰色眼睛的男人不轻不重地抬起眼睛, 他丝毫不掩盖身上危险的气质, 黑色的外袍仍旧一丝不苟地扣好, 连血也没有溅到他的衣摆上。他的目光像是捉摸不透的雾气,与那些暗中悄悄窥探的视线相触。客人们悚然一惊,连忙低下头去,仿佛怕被这片灰色割伤。


    “双桅船”恢复正常的速度简直比舵手操纵真正的船只转动方向还要快, 尸体被清理出去,老板早就宣布自己是个中立人物, 在混乱的地带接待身份不明的客人,背后当然有让他足以保全自己的势力。惊魂未定的客人从歪倒的桌下爬出来,打翻在地上的酒水和菜肴被清理, 就像是伤口飞速愈合,很快, “双桅船”就恢复了一开始的营业状态。


    除了——塔尔有点不安地在椅子上动了一下,他还是不太习惯成为视觉的中心。埃德温倒像是完全不在意, 直到恶魔提起这件事,才干脆利落地解决掉了这一困扰。


    事情简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所有人都迅速地低下了头,不敢朝这里投来一点目光。酒馆的这片座位完全被空了出来, 就像是独立的岛屿。


    “呃……谢谢?”


    塔尔用右手大拇指让酒杯在手掌中毫无意义地转了一下,犹豫着问,“我的意思是,现在教廷和深渊魔王都知道我在这里了, 我们难道不应该迅速离开吗?”


    埃德温有点诧异地抬起眼睛。


    “还是说你觉得留在这里也很安全,”恶魔补充道,“我搞不懂你。”


    “你是说‘我们’。”


    “什么?噢——”塔尔又转了一下酒杯,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在酒液中的倒影,“不管你在想什么,我们两个肯定绑在一起了,对于那些人来说没区别的。如果你在意的是这个,没错,你是我这一边的,这个事实我总得承认吧。”


    恶魔柔软的黑色长发不被约束地散落下来,侧过头看他,不再像刚才那样虚假,随时准备逃离,而是很谨慎地流露出了一点信任。


    埃德温觉得手指微微发痒,他有点想要摸一摸塔尔的头发,用最贵重的宝石为他束起绸缎般的一束鸦黑。不过他还是在他年轻的神明面前暂时压抑住了不敬的想法。


    埃德温勾起嘴角笑了。他浅灰色的瞳孔就连酒馆中明亮的灯光也无法照亮,但笑起来时对于塔尔来说竟然像是在闪闪发光。一瞬间,塔尔甚至替其他人觉得遗憾,那些迫于埃德温威势而完全不敢直视他们两人的客人。


    真可惜,他们看不到眼前人这样温和纵容的笑意。


    “都听你的,”


    几个时辰之前只是“危险的陌生人”的同伴这样说,“塔尔,那么你想要去哪里呢?任何地方都可以,我哪里都陪你去。”


    恶魔有点不适应地避开他的眼神,塔尔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古怪的人。埃德温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的身边,像是童话故事里予取予求的神灯精灵,去任何地方,面对任何敌人,这听起来是如此轻飘飘的许诺,但他好像真的能做到。塔尔无可救药地发现他开始相信埃德温。


    最可怕的是,当对方的眼神在映照出自己时骤然柔和下来,像是潮湿的雾气那样重重叠叠地将自己覆盖住时,塔尔意识到自己避开眼神,脸上开始发烫。


    太糟糕了。


    等到回过神来时,塔尔发现他已经和埃德温走在了酒馆的外面。


    绕过了一大堆尸体,或许他们还没有死去,不过没人在乎这一点。这些被埃德温摧毁的人映照在他眼中,浅浅地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他还是只看着自己。


    “我们这是去哪里?”


    塔尔踩到了路上的一粒小石子,他现在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跟着一个无论如何都才认识了不久的陌生人走到不知道哪里的地方。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他们中间。但埃德温既不是教廷的人也不是魔界的人,他身上的气质并非偏向任何一方。


    “一个安静的地方,”


    埃德温止住脚步,面前是一座简洁低调的建筑物,门前有守卫巡视。塔尔一瞬间就认出了这里,非人类雇佣兵工会直属的安全屋。他们一向以有了钱什么都好办为宗旨,汇聚了一群实力强大的亡命之徒,采用了最严丝合缝的安全措施和保密条例。在大部分情况下,这就够用了。对于塔尔这种来说,也勉强可以躲一阵。


    这里简直是所有被通缉者梦寐以求的天堂,问题是大部分人一辈子都赚不到走进安全屋的财富。


    显然,埃德温不属于大部分人。


    塔尔看着埃德温手上的宝石,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璀璨的光华晃晕了。从他逃亡以后,他就没有见到过这么多价格无法估量的珍宝。


    前台的矮人兴奋地吹起胡须,他用最快的速度帮埃德温办好了入住手续,还想与他攀谈几句,却被对方冷淡的眼神逼退。


    他怎么这么有钱?塔尔跟着浅灰色的眼睛的男人向里走,同时思考着假如从他手上搞到一块宝石,足够他逃亡路上多长一段时间的花销。


    最开始他认为埃德温同时冒犯了黑白双方,一定会成为他逃亡路上的同谋者,现在他又不那么肯定了。如此可怕的实力和如此强大的财力,这个人和他完全不是一路人,而且根本不需要他。


    等等。塔尔忽然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入住手续?


    “怎么了?”


    埃德温一直在刻意放慢脚步等待想事情的塔尔,他侧过头看了看恶魔的表情,有点困惑地朝他投来目光,像是一切都理所当然,包括他刚刚只要了一个房间。


    他不会为了几块宝石就把自己卖了吧?


    这个可怕的念头仅仅出现了一瞬间,随即,连塔尔也不清楚为何,他下意识为埃德温在内心中声辩:他应该不会是那样的人,何况他刚才帮助自己从圣骑士和魔王下属手里逃脱了,他很听自己的话,他……


    他明明是个陌生人,塔尔,可怕的是你已经开始信任他了。


    内心中另外一个冷酷的声音这样说,你知道门后面等待你的是什么吗,丧失警惕在任何一个场合都是糟糕透顶的,就算他不想要你的命,也多的是折断人的羽翼将他视为己物的办法。


    埃德温对你有着不正常的欲望,这不是连你也看的出来吗?


    他这样的人,要得到一个低阶恶魔有无数的办法,为什么偏偏要对你特别。


    恶魔的红色眼眸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略略黯淡下去,他沉默地用余光扫了一眼身后,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他的愚蠢或许已经把他送上了一个无法回头的境地。在这个狭窄逼仄的空间中,他怎么也逃离不掉命运写好的结局。


    安静的地方,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人知道。


    “啊,”埃德温了然般这样叹道,他一步步走过来,浅灰色的眼睛在若有若无的灯光下闪现出奇异的压迫感,就像是一只毒蛇在靠近他的猎物。


    他似乎完全放弃了伪装,此时此刻,他身上危险和压抑的气质格外明显起来,每走一步都像是摆脱了温和无害的假面。


    塔尔一步步向后退,直到背部靠在某扇房门上。


    “你误会了,塔尔,”


    这种时候这样的话根本没有一点用处,对方的眼神毫无掩饰地落在他身上,浅灰色的眼眸几乎被无法忽视的爱意和占有欲填满。


    他到底是怎么被这样的人给盯上的?塔尔觉得被视线注视的皮肤都开始发烫,他无法忍耐地闭上了眼睛,随后又很快睁开。


    无处可逃了,恶魔忽然露出一个微笑,声音甜的像是蜜糖:


    “喜欢。”


    这次换埃德温愣了一下,年轻的恶魔勾起嘴角,他鸦羽般的长发压在墙上,像是泼墨的画作,纤长如蝶翅的眼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红色的眼眸犹如最引人沉醉的酒酿。他故意表现出一副弱小又乖巧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对眼前一步步走近的人说,


    “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也喜欢你。”


    他完全是故意的。


    太狡猾了,恶魔。这是他能把握住的最后一个机会,塔尔在埃德温怔愣的那一瞬间就踮起脚尖,打算像矫捷的小兽那样弹跳出去。这明显非常有效,因为埃德温确实地因为他忽如其来的表白停止了一切动作,塔尔用双手撑住了背后依靠的房门,只需要一个借力——


    糟糕。


    房门就在他向后触碰的那一瞬间向后滑开,塔尔的动作比思绪还快,但依旧来不及,他的重心向后倒去,跌进了房间。


    眼前的世界忽然倾斜了角度,雪白的天花板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塔尔苦中作乐地想,在这种场合摔得很狼狈看起来一定不合时宜。


    但他没有像是自己所预料的那样重重地跌到坚硬的地板上。


    在他眼前放大的是一双浅灰色的眼眸,埃德温简直不需要反应时间,先一步拉住了他,伸手扶住他的腰。埃德温的手有一点凉,这是塔尔感受着温度透过薄薄的衣物传达到他肌肤的第一感受,他被很妥当地接住了,但糟糕的是,他们的距离现在前所未有地靠近,近到塔尔闭上眼睛就能听见埃德温有点起伏的呼吸声。


    再靠近一点,或许就要亲上去了。


    塔尔闭了一下眼睛,横着心推开埃德温。


    奇怪的是对方根本就没有反抗,他很轻易地从怀抱中挣扎出来,挺直了脊背站在对方的面前。恶魔还来不及仔细思考,眼前的房门咔哒一声紧密地闭合了,外面世界的缝隙缩小成了微不可见的一条丝线。


    “这是我们的房间,”


    埃德温居然在这种情景下开始解释,“安全屋的机制比较特殊,连前台也不知道顾客的房号,只要站在没人的房间前使用感应钥匙,随便挑哪一间,房间就会自动为来客打开。”


    恶魔告诉自己至少他弄清楚了安全屋的营业原理,同时又觉得知道这个规则一点用也没有,毕竟是这条规则把自己坑进了这里,而自己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不会有足够的钱再住进来——假如他还有可以预见的未来这回事。


    这个房间也糟糕极了。


    房间宽敞又明亮,到处摆放着精致又昂贵的陈设,所有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但只有一张柔软的大床,就像是在暗示着什么一样。


    “你想要的是我吗?”塔尔打断他。


    埃德温再次愣了一下,随即低声笑起来,“您是这样想的吗,或许……”


    既然逃跑已经毫无作用,那就准备好面对他。塔尔站在原地,觉得自己浑身僵硬如一块石头,埃德温使用了敬语,不过恶魔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对方一步步逼近,到底为什么会被这种看起来就麻烦又危险的人盯上,塔尔有点绝望地想,而且自己怎么像是失了智一样对他失去了最基本的警戒心,直到被带到房间里才发现。


    埃德温只需要伸出手就能碰到他。


    主教垂下眸子,掩盖住浅灰色眼瞳中温和的笑意和他性格中偶尔出现的狡猾的一面。


    年轻的恶魔简直滑不溜手,像是油光水滑的狐狸一次次从猎人的手中挣脱。这样的塔尔太可爱也太真实了。埃德温放任了恶魔对他的误会,不过,误会当然应该局限在一个无害的范畴之内——


    “请不要担心,您是我的神明,”


    塔尔的眼眸微微收缩,他震惊地看着眼前强大而气质冷淡的男人弯曲膝盖,半跪在他的面前,声音低沉又温柔地说着这样的话,“让您受惊是我的失职,在未来,我是您最虔诚的信徒,所以请不必再怀疑我的忠诚,我不会做任何违背您意愿的事情。”


    *


    塔尔用了半个时辰才从埃德温的口中问出了大概的情况,虽然如此,他陷在高级客房柔软的沙发里,还是觉得面前有一大片谜团。


    神明和信徒,这对他来说是遥远甚至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他仅仅是一个低阶恶魔,在历史记载中没有任何一个神明有着这样的出身。大概也没有任何一个神明过的这么狼狈,时不时被两方势力追杀,时刻准备好逃跑。


    塔尔想,他是个什么神明呢,总不能是流浪者之神吧?这个想法让他弯起嘴角。


    在询问和得到答案的过程中,塔尔不止一次觉得埃德温疯了。不过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疯子,而且那种实力的人没有必要为了编造一个骗局在低阶恶魔面前俯首。


    说到这个——


    “埃德温,”他交叉双手,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脸上微微发热,“你只是我的信徒吗?我的意思是,我们有没有……”


    他问了一半还是觉得这个问题有点不像话,所以悄无声息地把后半句咽在了喉中,转而问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那在你所说的未来里,我对你怎么样?”


    客房里什么都有,埃德温俯下身子端起了一杯泡好的热茶,听见塔尔的问题,他先是把茶递给塔尔,杯壁的温度不烫,非常适合暖手,随后笑了笑,


    “神对我当然很好,请不必担心。您会夸赞我的成就,亲手赐予我至高无上的冠冕,当然,在必要的时候,您还会给予我奖励。”


    “什么奖励?”


    塔尔不知道为什么抓住了回答里的这个词,或许是埃德温特意在这个短句上加以停顿。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念出这个“奖励”时真像个虔诚的信徒在感念神的礼物,但莫名其妙的,塔尔还感受到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暧昧。


    他想要抓住这条线索,不过说到底,他为什么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就像是他的大主教早就在这个问题上设好了陷阱,埃德温侧过头看他,心态变化后,塔尔发现他看起来意外非常合眼缘,室内明亮的灯光让他的轮廓被无数细小的光丝照亮,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如此专注地盯着他,却不再使他感到警惕。


    面前的这个人纯粹又温柔地爱着他。被人需要的感觉比最美好的想象还要好得多。


    这也是一种轻信。


    这种温暖又舒适的情绪只持续了几秒钟,塔尔就受到了惊吓。


    面前的男人伸出手整理了一下他扣的一丝不苟的衣领,至少在外人看来,这套行头实打实地禁欲又冷淡。然而他抿了抿没有什么血色的嘴唇,却像是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说出了什么糟糕的话那样自然而然地开口:


    “您一直是这样奖励我的,”


    一边说,他一边解开了黑色长袍最靠上的两枚扣子,眼神忽然带上了某种湿漉漉的海岬雾气,夹杂着微咸的某种含义。塔尔见识过埃德温用手杀人的样子,但他苍白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翻动着,扯开扣子的动作也流畅又漂亮。不对,这不是重点——


    “埃德温,你……”塔尔说了一个字之后立刻转换人称,“我……”


    一般而言,埃德温总是被神明的所作所为弄得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塔尔喜欢在各种情况下直率地发言,他的性格里带着一点恶劣和狡黠,每次恶作剧的结果都让埃德温心软到不知道怎么纵容他好。


    然而现在,年轻的恶魔因为他狡猾的陷阱舌头打结,甚至有一点脸红。


    太想要了。


    埃德温忍不住弯了弯手指,塔尔太好了,所以太想要拥有他。人类要怎么才能留住神明,这个不可思议的命题就像是停栖在指背的蝴蝶,主教难得起了些促狭的心思,他慢条斯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假装有点诧异地看向塔尔,一边对他解释:


    “我忘了,现在的您还不清楚。我是人类和魅魔的混血。所以当然,那毫无疑问就是神给我的最好的奖励。”


    魅魔,这个词听起来也非常不对劲。


    不过,眼前的男人看上去和魅魔这个暧昧的词藻没有一点关系,所有和“魅魔”相反的词汇反而都能放在他身上,尤其在他主动开口提及此事之前——现在虽然形象也没什么改变,但该怎么说呢,简直像是刻意地引诱那样,总觉得埃德温身上有什么气质改变了,不至于更柔和,只是中和了那种致命的危险,让那危险变得瑰丽莫名。


    塔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未来的我喜欢你吗?”


    否则也太不负责任了。这是他在心里说的后半句话。


    恶魔在大陆上到处漂泊,他见证过许多的爱情,或者掩盖在爱情背后的爱欲所引发的悲剧。塔尔早就成年了,但父亲母亲的悲剧让他对情感有一种天生的怀疑,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存在建立起基于情感或者欲望的联系都糟糕透顶,特别是对于他这样一个居无定所,在任何一个地方最多只逗留一星期的旅人。


    埃德温喜欢他,这件事情对方根本不做掩饰。不过他也像是对方喜欢自己一样喜欢着对方吗?这样的感情是可以想象的吗?塔尔忽然感到既困惑又不安,或许未来比他想象中还要好,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去相信。


    他的手感受到了触碰。埃德温碰到了他,轻轻的。主教抬起眼睛看向他,浅灰色的目光像是柔软的一团雾,所谓旖旎的意味消散得干净,自称他信徒的男人只是专注又认真地看向他:


    “喜欢。”


    “塔尔,我们都像是被对方喜欢那样喜欢着对方。”


    一瞬间,鼓噪的心跳似乎平息下来。塔尔怔愣地看着埃德温褪去方才的玩笑意味,也不刻意拘囿于神明和信徒的身份,而是作为他未来的恋人温柔而坚定地对他发誓言。


    这才是最真实的他,恶魔忽然意识到,而且,这是唯独对他的毫无保留。


    像是坚硬的玻璃忽然像水一样融化。


    这个人身上明明全部是刀刃,塔尔忽然觉得,这样的话就算被骗也无所谓吧。如果是假象,在临死之前,能够让他感受到被某个人毫不犹豫地选择和保护,让他看到被煅烧得无比纯粹美丽的爱,他对未来会发生什么仍旧一知半解,但他好像猜到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埃德温了。


    对方需要他,非常需要。


    *


    “我好几次差点被你吓到——”


    塔尔小声说,仍旧时不时悄悄抬起眼睛观察埃德温,带有一点撒娇的意味。此时的恶魔确实非常年轻,他还没有经历过之后发生的事情,当他卸下防备时,埃德温能够很清晰地看见他眼里的所有情绪。


    他和未来的神明不一样。他警惕着身边的一切,漂泊在山川湖泽之中,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是捉不住的风,带着蜂蜜酒微微的甜味。他身上因为遭受攻击而留下过许多伤痕,他的手指修长漂亮,上面有厚厚的茧子,作为流浪者骄傲的证明。


    “抱歉,”埃德温毫不犹豫地顺着他的话再道了一次歉,“不过,其实我有点不明白,是什么忽然让你想要逃走。”


    “最开始是因为你是一个看上去就很不好接近的陌生人,不是说我不喜欢你这种的,就是……”塔尔眨了眨眼睛,有点不好意思,


    “你知道你和酒馆的氛围有多格格不入吗,我觉得你走进来像是要杀人。可怕的是你还一眼就从人群中找到我了。”


    埃德温顿了顿,他浅灰色的眼睛弥漫上一点笑意,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见到过我第一次进酒馆的样子,是和未来的你,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去过那种地方。那时候我才是真的僵硬在原地,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还好你看起来什么都掌握得清清楚楚,你喜欢蜂蜜酒不是吗?那次是我第一次尝那种东西。”


    “哇,”恶魔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亮晶晶的,他有点遗憾地看着手中的热茶,“我确实很喜欢,不过我只会在确保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喝酒。”


    “比如……”埃德温说,“现在?”


    简直像是变戏法那样,主教的手中忽然出现了一杯黄澄澄的液体,散发着野蜂蜜的香甜,杯壁冰凉,水珠闪闪发光地挂在玻璃上。塔尔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惊喜地看着埃德温的手,


    “这是空间魔法吗?”


    “因为你喜欢,所以就一直有准备着。”


    埃德温点了点头,把杯子递给他,塔尔没有急着喝,而是将玻璃杯抬到眼睛的高度,仔细地打量着,隔着琥珀色的液体,他的瞳孔像是被水洗过的宝石。在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后,恶魔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学者发表了研究总结:


    “我喜欢,”他说,“简直是我喝过的最好的蜂蜜酒之一。但是我没有喝过这种风味,不知道这是哪家酒馆的出品?”


    “人类王都的酒馆,名字叫‘苍蓝之语’。”


    “我还没有去过王都。”塔尔了然地垂下了眼睛,“虽然我想我是会到那里去的。既然你未来和我待在一起,嗯,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


    恶魔坦坦荡荡地提到王都,此时的王都是光明教廷的中心,圣女或许已经想到了捕获恶魔最关键的那个计谋,菲娅的骸骨被制作成一枚瓶子,等待着命运的齿轮转动。只要他走上那片土地,最糟糕的事情就会降临在他身上,长达一千年的现世,瓶中数不胜数的时间。


    年轻的恶魔还一无所觉。


    埃德温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塔尔,并不是有意隐瞒,仅仅只是因为恶魔听了一些后,就托着腮冲他笑起来,像是推导出算式结果的学者那样问他:


    “我会把一切都忘掉,对不对?你也说了,你被卷入一个时空裂隙才来到这里,而且未来的我显然并没有这些事情的记忆。如果我要在这种条件下接受未来,未免对我也太残酷一点了吧?”


    他拖长了语调,像是漫不经心地这样说,但恶魔确实非常聪明。埃德温最开始从下班途中转了一个弯,就忽然穿越到千年前的世界时,阿德莱德已经急匆匆地赶来找过他一次。所以他才对现在的情况知晓得一清二楚,黑龙会在午夜十二点前再度来访,他本来犹豫过要不要让塔尔这么早知道这一切的。


    不过这才不是原因。


    至少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呀,”塔尔抬起眼睛,有点诧异地看着他,然后像是被猜到糖果藏在那只手里的孩子那样笑了起来,“你猜到了,其实就算是我能记住一切,我也不想早早就预知未来。那不像是既定的命运一样,让我只能沿着它走吗?但我很喜欢这个世界,尤其是未知的一切。如果你想要告诉我什么,告诉我和你相关的事情吧,因为世界已经把你送到了我眼前。”


    明明是很积极鲜亮的话语,埃德温却一时失语。


    他忍不住想,当年的塔尔被关进瓶子时是不是也还怀有对这个世界如此灿烂的爱意呢?恶魔说他不相信有命运这种东西,直到时间加诸于他身上,形成了一道道伤疤,完全毁灭掉他所有的希望和愿景。要是自己能够早一点找到就好了,早一点打碎瓶子,早一点遇见他。


    神明的眼眸中一度只有寂灭和漠然。


    塔尔伸出手在他面前晃动了一下,有点担心地看着他,“埃德温,你看起来为什么那么……那么悲伤?是因为王都吗,还是因为我?”


    “别去王都。”


    埃德温意识到这句话纯粹是因为冲动,但要再度把它咽回去也太晚了,他只好露出一个安抚般的微笑,勉强维持着语气的正常对塔尔说,“不,没有什么,只是我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既然塔尔不想早早被宣判未来的命运,那他就应该假装未来没有发生任何糟糕的事情,既然过去绝对无法改变,埃德温这样想着,浅灰色的眼眸忽然僵硬地一凝,温热的触感从他的双颊上蔓延开来,小恶魔冲他驾轻就熟地眨眼睛,伸手覆盖上了他的脸,


    “你刚才笑得特别不真实,”


    埃德温认为自己早就习惯了时时刻刻都挂上微笑的假面,在他过去的人生中,他能够很好地遮掩自己的情绪,做到不让任何人发现——除了塔尔。这并不是神明独特的能力,因为就连年轻的恶魔看着他时,主教也如此清晰地有了一种被他看透的感觉。


    维持着僵住的姿势,埃德温小心翼翼地伸手想要触碰塔尔的手,恶魔却忽然流露出一点狡黠的神情,他的手指轻柔地向上提起,主教感受到自己的嘴角周围的皮肤被恶作剧般的手法扯动,塔尔让他露出了一个笑脸。


    “至少要把嘴角勾到这里吧,”塔尔歪了歪头,“还是很别扭。不过看起来比刚才好多了。”


    他松开手,埃德温一时之前不知道该不该保持着这个表情,而恶魔看着他犹豫的表情,忍俊不禁:


    “我不是那个意思,埃德温,我觉得你真心对我笑的时候比这些表情都要好。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大概是我的未来吧,我——毫无疑问会前往王都,就算我现在非常彻底地知道了一切,在你那里一切也已经是完成时。没关系的,我觉得未来不会有那么糟糕。”


    “……为什么?”


    每次都会这样,就像是两人之间的氛围忽然逆转了,埃德温意识到自己在塔尔面前永远不够坚强,恶魔对他的影响如此之大,而他就算拼命想要再为塔尔做些什么,也无法真正改写过去,将他从那段不见天日的过往中拯救出来。


    “因为你在我的未来里。”塔尔非常理所应当地这样说,然后声音软下去,像是带着让人心痒的小钩子,“然后你对我那么好。”


    脸上还残留着恶魔手指留下的温度,埃德温有点怔愣地看着眼前的塔尔,心知自己就算是回到过去,仍旧被还没有成为神明的恶魔安慰了,他哑然一笑,摇了摇头,


    “我做的不够多,我和你相遇的太晚了——”


    “埃德温,”塔尔打断他,却忽然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你对我是一见钟情吗?”


    这个问题此时出现在这里,显得有点突兀,不过主教的思绪真的被这个问题打断了,埃德温下意识摇了摇头,又忽然觉得自己很破坏氛围,他浅灰色的眼眸流淌着犹豫和毫不掩饰的爱意,塔尔继续问他:


    “那我呢,我对你是不是一见钟情?不知道未来的我有没有对你说,但是你看起来就是我会喜欢的类型,性格也是。”


    这个埃德温倒是从来没有听说。


    “真的,”塔尔抬起眼眸,“但是就算这样,现在的我遇到你,最开始的念头也只是逃跑而已。我不相信我会喜欢上任何人,只是因为我还没有爱人的勇气。假如你遇到我更早一点,说不定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情,要这样相信,我们遇见的时间刚刚好。”


    “现在就是计划外的相遇。”主教忍不住这样说。


    “你喜欢的是未来的我——”


    塔尔总是那么敏锐,他转动着手中被他喝掉一半的蜂蜜酒,冲他笑着,“或者说是全部的我,就算要经历很多糟糕的事情,我也最终会成为的那个人。不过你说的也对,我现在就挺喜欢你的。排除这种情况,时空穿越可不是每时每刻都会发生。”


    被什么都不知情的恶魔安慰了。埃德温垂下眼眸,觉得心中弥漫开一点复杂的情绪,有一些酸涩,但又有像是蜂蜜酒一样的香甜。


    “所以刚才还没有回答完你的问题,”石榴红色眼眸的恶魔抬头看向墙壁上挂着的时钟,随后又微微转动眼珠看了看周围的一切陈设,只有一张床,他带着一点亲近的谴责对他说:


    “不是问我为什么逃跑吗?埃德温,你就不觉得这个房间有哪里不对劲吗?”


    埃德温怔了怔,看向塔尔,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当时订房间的时候,他就对自己不可能在这里过夜心知肚明。倒不如说只要时空的裂隙恢复,在这里经历的一切就会变成一场塔尔马上要忘却的梦境。


    “原来如此。”


    塔尔敏锐地察觉到了埃德温的迟疑,随后迅速地猜到了原因。他再度抿了一大口蜂蜜酒,酒杯里剩下的酒液不多了,随着他的晃动产生无数细小的碎沫,


    “是因为没有想到要在这里过夜啊,我还被这件事情吓了一跳。你现在要走了吗?”


    这仅仅只是回答他的问题,埃德温的声音来不及带上情绪,


    “还有差不多一刻钟。”


    阿德莱德大概马上就会敲响房门,黑龙已经解决完塔尔那边的事情了吗,不知道塔尔和过去的他相处的怎么样。时空紊乱直到快要结束时才让人感到一切没有办法挽留地走向下一个节点,主教忽然意识到自己有那么多不甘心的事情还没有做完。


    要是能在教廷行刑的那天保护住他就好了。


    要是能早早地打碎教廷的银瓶就好了。


    然而时空的紊乱并不能定向,他到来的日子也并不特殊。埃德温在圣骑士的围攻和魔王部下的围攻中护住了塔尔,不过当时间线恢复稳定,他一定自己就能把糟糕的局面应付得很好。其实如果不是自己,塔尔可能在发觉不对的第一时间就从酒馆悄无声息地溜掉。


    “我以为没有那么快的。”塔尔垂下眸子,恶魔的声音中罕见地流露出一点失落。时间有限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现在他开始有点后悔刚见面的时候躲开埃德温了。浅灰色眼睛的人,危险的人,此时此刻已经在他心中留下独特的印象和独一无二地位的人。


    从未来到这里来找他的人。


    他的存在马上就要从这条错误的时间线抹去,像是叶子从树上掉进泥土里那样自然。


    假如还有十五分钟,该做些什么呢?


    十五分钟够酒馆的老板从头到尾制作一杯蜂蜜酒,够埃德温杀掉非常非常多的敌人,够他们再谈论很多句话,关于未来和爱情;十五分钟的宽裕够塔尔从棘手的敌人面前悄无声息地逃离,够恶魔在空无一人的山洞中迅速地打盹,恢复体力迎接接下来的旅行。十五分钟据说是某种一年只在月夜开放一次的花卉的花期。


    十五分钟够一个拥抱。


    “埃德温,”主教身上有一种近乎冷冽的味道,就像是他的人那样,塔尔忽然开始好奇未来的自己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让这样的一个人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不管怎么说,埃德温俯下身子彻彻底底地抱住了他,对方的呼吸急促但很轻地贴着自己的耳朵。


    塔尔第一次和一个人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心脏和心脏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震动着。


    他觉得自己的话语又滚烫又轻盈,从他唇齿之间滚落,


    “告诉我你一定想要让我记住的,拜托了,告诉我我怎么才能知道那是你。”


    假如什么都不会留下……


    浅灰色的眼眸中倒映着晶亮的红色,塔尔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又轻又亮的泪水像是雾气一样覆盖着自己的眼眸,他将头颅靠在埃德温的肩膀上,压抑住全身的颤抖。直到刚才都表现的很好,你甚至开导了他,你让他不要担心,未来才是最好的相遇时机。塔尔这么说着,心里却一遍遍想着,要是我现在就遇到你该多好。


    他才是最擅长说谎的骗子。埃德温骗不过他,但是他能骗得了对方。


    反正埃德温看不到。塔尔眨了眨眼睛,一滴泪水从他的眼睑中滑落,随后无声地掉落在主教脚后的地面上,恶魔鸦羽般的头发伸展开千丝万缕,蹭着埃德温的胸膛和肩膀,主教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他没有开口,但动作就像是轻柔的安慰。


    最后的十五分钟,理应融化在跨越时间的一个拥抱中。


    “更相信我一点就好了,塔尔。”


    埃德温喟叹般说,“你不用做任何事情,我会找到你的,绝对会。”


    *


    敲门声终于响起,周围的一切此时此刻都像是出现了轻微的裂隙,空间和时间被定格,闪闪发光的银色碎片将埃德温和其他的事物隔离开,包括塔尔。他眼中像是也闪烁着银色的碎片,直到被迫失去怀抱中的人,主教才突然意识到那是闪烁的眼泪。


    塔尔独自一人留在过去。


    埃德温抬起手想要再触碰他一下,然而他化作了时空中的虚影,从他的指尖破碎着消失,像是用手去捞起水中的月光那样徒劳。他忽然感到茫然,就像是这一切纯粹只是作为梦境发生,没有任何留下的,没有任何痕迹被保留下来,可是塔尔那么好,他一遍遍伸手,直到害怕最后一次触碰将残留的倒影打散。


    月光皎洁地铺了一地,地面的积雪闪烁着莹白色的光芒。


    阿德莱德站在巷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显然不敢接近这样的埃德温。时空紊乱也并非它能够掌控的东西,他所能参与的仅仅只是在时间归位时保证掉入时空裂隙的人安全归来罢了。时间这种不可捉摸的东西,残酷无情,没有任何办法挽留——


    埃德温愣住了。


    他慢慢地垂下头,摊开了左手。在那里,一小截布料皱巴巴地出现在他的手中。他当时抓住塔尔的衣袖,而塔尔情急之下用小刀割断了它。他固然知道随着时间紊乱的恢复,一切事物都被重置到不曾发生的状态。但在最后,他还是怀抱有某种庆幸,将一小块布料从空间道具中取出来,紧紧地攥在手心。


    它现在就在主教的手里,带着一千多年前的一杯蜂蜜酒沾染上的香甜。


    埃德温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就现在,他马上要见到塔尔。他加快了脚步,在雪地上踩下深深浅浅的脚印。逃过一劫的阿德莱德松了一口气,知情知趣地溜走了——埃德温走的越来越快,他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只是一晃神的功夫,他就站在了熟悉的木门前。


    他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就算他可以自己把门旋开。


    但塔尔听见了敲门声,脚步从远到近,一直到了门的另一端。直到下一秒钟,他松开按在门上的手,木门随着从内而外的力被拉开,他有着红色眼眸的恋人站在门前,仰起头看着他,就像是刚刚哭过,那双眼睛像是被水洗过那样明亮而澄澈。


    “久等了。”埃德温意识到自己说不出其他的话,“塔尔。”


    几乎就在那一瞬间,对方主动伸出双臂拥抱住了他。温暖的吐气融化了衣服上的雪花,他是如此心怀感激,迫不及待地和爱人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我们还有时间。”


    太好了。埃德温想,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就算会觉得有很多错过,很多不甘心,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办法重来——


    但我们相遇在最对的时间。


    第80章 chapter 1


    “不要直视黑色的群星。”从海难中生还的捕鱼者睁着无光的双眼, 疯疯癫癫地对其他人梦呓,“因为群星只是深渊的一部分。”


    ——选自罗兰博士十九世界在俄国东北部田野调查的报告,更接近于一部奇思妙想的故事集


    *


    听说研究所最深处的房间里藏着一个SSS级怪物。


    这里是研究所的F-52区,但是高层往往称之为α区, 意思是拥有着最高的禁戒级别。它坐落在一片宽阔的海岬之上, 海岬的形状像是刺入海中的刀刃。几个世纪前这里是渔民们出海捕捞的丰收之处, 然而现在, 平民甚至不被允许进入到这块研究所的腹地。


    这一切都是因为“它”的存在。


    伊西多站在那扇钛白色的保护门前,大门用目前科技所能研发出的最坚固的特殊金属制成,在到达这里之前,总共要经过九扇这样的保护措施, 配合检验指纹、瞳孔,并且核查专属的个人ID卡。这条路对他来说并不算陌生, 实际上,过去的七年间,除非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请假, 他每一天都会顺着这条路打卡上班。


    他手里的塑料袋沉沉地朝下坠,漏出一点因为冰凉有点油腻的香甜。


    牛角面包的味道。


    护送他的武装人员古怪地朝他投去目光, 伊西多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抿住嘴唇。他没有试着去解释自己为什么抱着一袋塞满黄油和巧克力的甜食前去面对整个研究所最危险的怪物。


    还好, 被勒令谨慎前进的特勤队员也没有多余的好奇心。他们只是将他护送到门前,随即严肃地朝他发出警告:


    “伊西多博士,你也清楚,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自愿提出进行此次尝试,即使连我们也无法确保你的生命安全。”


    “我知道,”


    对方的话语毫不留情,绿色眼眸的研究员黯淡了眼神:“我不是那种明知它不愿意还会留下来死缠烂打的人, 我只是……还想要试一试。”


    就像每个早晨那样,他走到玻璃门前,拿着卡刷了一下门前的感应锁。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听见熟悉的滴滴声。这让他愣了一下。


    【身份识别错误,禁止进入】


    背后的特勤队员表情有点尴尬,


    “呃,一定是人事部那些人,他们可能提前——没关系,请您稍等一下,我给他们拨个通讯。”


    即使是他已经不像当年那样敏锐了,他还是能隐约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的惊讶“代号……的责任人不是已经更换……还想试试?没接到这样的通知,真是不好意思”,以及他面前的警卫有点尴尬的应答,他迅速而短促地看了伊西多一眼,随后对着电话那头说,


    “调用最高级权限,直接让安保系统开一次门就行。”


    甚至不是恢复手中卡片的权限,伊西多这样想着,反而感受到了某种无法言喻的平静。从他被所负责的怪物厌弃开始,所有人都不认为他能够再次取得怪物的信任,高层忌惮它,以至于迅速为满足它更换负责人的要求进行了一次小型谈判。


    研究所有一只被评估为SSS级的怪物,这并不是虚假的传闻。它从来不曾被捕获,只是和研究所达成了初步的共识,被看管起来与外界相隔绝。


    他照顾了它七年。


    只有他才懂得它喜欢什么样的水温,如何配置海水的参数,怎样让它保持心情愉悦。他一度将自己的生命染上了对方的色彩,伊西多有时候会称呼门中的怪物为“星”,这是一个有迹可循的名字,但他这么叫就像是称呼隐秘的,只对自己放下戒备闪烁的星星。


    钛白的大门缓缓打开,呈现出的景象让特勤小队被护目镜挡住的双眼都忍不住流露出了惊艳之色,这甚至不能称为一个房间,夹杂着咸味的沙滩上散落着漆黑的礁石,海风从面前深色翻滚的波浪中吹拂而出,粗糙的盐粒击打着岸边之人的皮肤。


    研究所最深、防卫最周严的门背后是一片海。


    当然是虚假的海。伊西多抬脚踩在房间里,在湿润的海沙下深深地埋着由钢筋水泥混合成的坚不可破的地面,海水借由巨大的泵从研究所外的海域流淌而入,模拟出与现实别无二致的波涛和浪花。抬头能看到蔚蓝色的天空。在墨绿的海面下甚至还有海藻和鱼群,维持着海水中细微的矿物质和元素平衡,忠实地保持对外界的摹画。


    深色的海水一眼望不到尽头。但无论往哪个方向延申,最后都会触及墙壁。无论多么美丽,这里也只不过是一个放大版本的囚室。


    金属门在感应到伊西多进入后就立刻阖上,阻断了特勤人员窥探的视线。他们并没有看到传说中的怪物,它大概在海域的某个部分,或者隐没在海水之下。


    年轻研究员略显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门中。


    手持着高强度热兵器的武装人员在心中为他默默祈祷,希望这次不自量力的尝试不至于让他变成一具尸体。


    不过,就算他们对伊西多并没有恶意,此时也忍不住觉得他的尝试是愚蠢的。无论如何,新来的容貌美丽的少年一开始就让SSS级的它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亲和与配合。“所有怪物都为他的美貌疯狂”,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有他才是人类和怪物达成合作的希望。


    人们管少年叫“希望的明星”,抑或是“神之子”。


    从哪个方面看都很普通的伊西多则成为了一个不怎么讨喜的旧员工。


    他太过固执,在收容“它”的过程中过分地倾注了感情,所以就算已经被怪物展露厌恶,也拼命地要求研究所再次批准与它接触的尝试,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岗位。高层批准了最后的申请,这简直是一个奇迹,不过武装队长猜测,这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一个普通员工的性命,就算死了也不可惜。


    “走吧,”他对自己的属下说,谨慎地观察着周围,从九重封锁中走出来,决心忘掉所看到的门内不可思议的景象。无论结果如何,那都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


    黑书贴着海面扑扇着书页,像是一只黑色的海鸟。


    作为世界意识,它在第一时间调查了系统对于这个小世界已经造成的破坏,也非常清楚这个世界能够扭转一切的反派此时在哪里。问题在于,它忽然发现,像是前两个世界那样出现在反派的书桌上静静地等待着他们来发现——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情。


    海水深邃,看不清水下有些什么东西,就连黑书也必须贴的很近才勉勉强强看见水下那些不详的暗影。它思索着要不要抛开这个熟悉的化身,在更高的地方试着发出声音。但有什么阻止了它的行动。


    它看见了海水中的星星。


    不,与其说是星星,不如说是腕足闪闪发亮的锐利尖端。即使世界意识明确地知道这个造物究竟有着怎样不可思议的形象,此时也浮现出某种近似于震撼的情绪。海水像是忽然被隐晦的光芒照亮,整片海域都充斥着它,腕足上睁开了无数的眼睛,强烈的被窥视感直截了当地穿透了天道的化身。


    荒诞又怪异,可怖又美丽。


    这只是它的一部分而已,考虑到直视它的全部对有神志的生物的冲击,怪物一般不会将自己完整地展现出来。不过,此时此刻,莫名其妙在它的住所之上出现的这本黑书显然不在怪物担忧的范畴内,它聪明得要命,所以很快就做出决断。


    黑书僵硬地在空中悬停着,直到一条腕足悄无声息地缠上来,海水湿漉漉地浸泡着书页的封皮,却不能将它浸湿,这显然让这个怪物产生了好奇。


    在不可忽视的目光的逼视下,黑书上渐渐地浮现出几串硕大的单词。


    怪物甚至不用将它举起来凑近自己的眼睛——如果它的这副形态有所谓的眼睛——而是可以直接借助触手上睁开的眼睛读取它们:


    “我想和你谈一谈。”


    谈。这个字对于写字的天道和读字的怪物来说都显得荒诞到不合时宜。海水忽然间鼓动起来,墨绿色的波浪不安地涌起,雪白的浪花碎裂在海面上,怪物的腕足搅动着这片庞大的人造海域,鱼群飞快地摆动尾巴远离。


    缠绕着黑书的腕足高高举起,让它远离动荡不安的海平面,随后天道忽然有了某种不妙的预感。对于世界意识来说,在它介入之前它能读取世界的命运并预知未来,但在它到来之后,它也成为了命运的一环,所以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腕足松动开来,在黑书的书籍处留下滑溜溜的水痕。


    在数十米的高空,世界意识附着的黑书开始急速下落,这是一本有着硬邦邦封面的精装书,所以掉下来的速度也就比一般书快些,从上往下一头栽进水面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何况如此高度下,流动的海面和坚硬的水泥地根本没有区别。


    糟糕。


    世界意识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它之前所经历的几个任务对象:威胁要把它烧掉的顾识殊,差点把它撕掉的塔克修斯,现在,显然要增加一个对它满怀恶意的反派,并且打算增加毁书的手法,把它在海水里泡烂。果然,和这些性格糟糕、力量强大的反派打交道就是——


    就是……


    它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接住了。


    正打算抽离出黑书实体的世界意识懵了一会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它居然没有掉进暗流涌动的海水中,而是落入了一双人类才拥有的手掌里。书页朝下,所以它最先看见的,是已经恢复沉静,光滑如深色宝石的海水,那些怪诞的星光似乎从未出现过,只是一场幻觉。


    “找我有什么事吗?”


    在耳边响起的声音也和眼前的海水一样,是没有情绪起伏的沙哑,但却给人一种安宁而平静的感觉。顺着苍白冰凉的手掌向上望,是一双眼睛。眼睛长在它们该长的位置,不多也不少。天道首先为这个事实松了一口气,接着才开始打量眼前站立着的,披上人皮的怪物。


    天道见过无数的人类,在无数的世界里。英俊或者美丽的概念对它来说已经不值一提,但眼前的“人类”还是过于独特了。


    明明身体的每一处都很正常,但眼前的它强烈地具有一种“非人”的感觉。这并不是说怪物的人形因为拼凑而有不协调的地方,正相反,它不仅在细节上做到了完美,整体的组合也和谐到美丽的程度。他瞳孔的黑色就像是被冰冻过的石板,那是一种视觉上就能体会的异样。


    是因为那双眼睛的背后有着某种异样,才使每一个看到它的人类都战栗不已吗?


    “你好?”


    见自己接住的黑书没有反应,书页上的墨水也停留在熟悉的字母上,怪物堪称彬彬有礼地打了个招呼,他直接站在海水上,在他脚下的海水犹如凝固,承载着他的重量。他用修长苍白的手指翻动着书页,随后发现只有一页写了字,其他部分都是空白的,


    “难道说,”人形的怪物轻轻叹了口气,“你也被我吓到了吗?”


【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