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论不得不做的事情
“魔王已经离开了——”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作为世界意识,黑书却第一次感受到晕眩的感觉,“你到底做了什么?你认为克里斯梅尔会愿意吗,他会恨死你的。天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罗兰站在法阵的中央, 没有微笑, 他琥珀色的眼眸被疲惫笼罩,
“我只是在做我不得不做的事情。”
“对他而言?”黑书难以理解。
“对我而言。”他平静地说,“即使只是如此。”
*
时间回到几个时辰前。
罗兰率先松开了交扣的十指。魔王站在他身边,不声不响地用暗金色的瞳孔注视他。人类站在他亲自画出的法阵边上,瞳孔蒙着一层朦胧的笑意, 并不急于催促。
黑书则再一次被他倒扣在了一旁。
克里斯梅尔望着他,忽然觉得穿着浅色风衣的罗兰显得很轻盈, 他虽然在微笑,神色中似乎有某种称得上悲悯的情感,人却轻飘飘的, 仿佛要消散在这世界上的不是魔王,而是人类本身。魔王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心脏蔓延开一阵漆黑的阴影。
“我最后送你一程吧。”
大法师盯着他, 忽然漫不经心地说,随后就着牵手的姿势抬起脚冲着法阵走去。
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法阵, 地面上的纹路繁复而美丽,隐约流淌着圣洁的星辉。
首先是一层抹去记忆的咒术,用以暂时剥离魔王在这个世界的记忆, 其次是通往另一个世界通道的传送法术。天赋异禀如罗兰,也不得不在黑书的帮助下才能完成这个术法。
最后则是一个等价交换契约。
世界意识选择忽略这一部分。它在一旁松了口气,人类总算还记得他们在赶时间。
大法师的脚尖巧妙地绕过了地上的施法材料。这段时间他买了盐、木炭和金属粉末,虽然收到快递时, 网吧老板单胜看着他的眼神十分困惑,仿佛看到了一个现代社会的邪恶狂信徒。他推说自己喜欢做手工。
法阵完全称得上精妙的手工作品,唯有大法师能够在其中闲庭信步。
“亲爱的,再见。”
就像是一场普通的告别,脚步停下时,罗兰两侧的碎发因为惯性擦过他的脸颊。
他这样对魔王说,仿佛他们明天就能再次见面,也能像现在那样确凿地隔着皮肤触摸到其中流淌的血肉,“请你耐心,等着我回到你身边。”
克里斯梅尔沉默地看着他。
但他不再迟疑,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
指尖残留的触感消散地飞快,克里斯梅尔必须非常克制,才能压制住自己贪婪地将人类锁在自己触手可及位置的强烈欲望。站在法阵的中心,魔王手中空空。他银灰色的长发仿佛一捧黯淡的雪,又像是苍白而亘古不变的白骨王座。
罗兰后退了一步,留他独自一人。
他面前是一头即将失去伴侣的野兽,深渊魔族没有理智可言,要谈得上信任也很难。克里斯梅尔的眼眸中隐约浮现出一点猩红。这样一头野兽仅仅是被爱束缚着。
大法师不知道第多少次这样想,多么可惜,多么不幸,多么无能为力——
“即使非常痛苦,也愿意等着我吗?”
他轻声说,像是落下最后一重枷锁,面前的魔王缓慢地抬起头颅,却是默许。
罗兰听见了轻微的嘶嘶声,脚下传来某种特殊的触感。人类垂下头一看,自己向后退的那一步恰好踩在了法阵中五芒星的一角,破坏了完美的图形。混杂着金属的碳粉亮晶晶地粘在他的鞋底,象征着残缺。
就算是法师塔的初级学徒,都不会犯下破坏自己绘制的法阵的低级错误。
而这是一个不容得出现一点错误的法阵。
某种力量忽然将他撕扯而前。
这种量级的魔法,失控起来难以想象。法阵不知为何自动开始运行,就连星辉也逐渐被染成了猩红。罗兰被卷入了法阵的共鸣圈。凄厉的呼啸声在他耳边响起,面前的现实开始皲裂褪色,就像老旧的墙皮。
面前的魔王飞快地抬起眼眸,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臂,漆黑的羽翼在那一瞬间铺天盖地地张开,柔软的一部分将罗兰护了进去,这只会让他们更深地被搅进漩涡。
“别害怕……”
罗兰喃喃道。飓风擦过人类的眼睛。
“快点中止!”黑书直接飞了起来,他急切地操纵荧光色的大字在屏幕上滚动,“罗兰,失控的法阵要将你和魔王不知道带到哪里去,就连我也没法追踪,现在使用中止魔法或许还来得及,但要快——”
黑书仿佛卡机了般,忽然停滞住了。
情况急转直下,他们都无法思考,只能做出当下最迫切的反应。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但又恰到好处,巧合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被克里斯梅尔羽翼笼罩的人类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表情绝非意料之外,反而有着恰恰相反的含义,而且带着显而易见的疯狂。
笑容迅速扩大,罗兰一时间笑得停不下来。他手中的“新星”抵在地上,鲜红如血的痕迹悄无声息地蔓延,应和着法阵的力量。在他的头顶,一片血色的夜空缓缓铺陈开来,赤星庄严而恐怖地在法阵之上运行着,悄无声息吞噬了魔王的脚踝。
下一秒,人类和魔王就消失在了房间之中。
被隔绝出的只有人类和魔物的空间中闪烁着血红色的星芒。
罗兰的笑声持续到克里斯梅尔的镰刀抵上他的喉咙。魔王迅速地察觉出了他犯下的致命的错误,怀中的人类并不是需要保护的那一个,反而极度危险。他才是导致现下一切的罪魁祸首。
但已经太晚了。
群星降下光辉的棘刺,顺着大法师手心的方向,穿透了克里斯梅尔的羽翼,就像是标本一般将魔王死死地钉在了原地,令他无法动弹。
残缺的魔王无法抵挡住全力以赴的大法师。克里斯梅尔勉力召唤出镰刀,尽管驯顺地任由他这么做了,漆黑不详的预感却仍旧在心脏处逐渐扩散。
魔物的竖瞳令人毛骨悚然地盯着他的猎物。
“亲爱的,请不要露出这么意外的表情。”
罗兰眨眨眼睛,因为兴奋而留下的泪水让他的眼眸像是被水洗过般闪闪发亮,开口却是亲昵的腔调,“你早该明白的,我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类。”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克里斯梅尔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暗金色的眼眸燃烧着暴戾的火焰,几乎要就地将人类焚烧殆尽。
然而他的身体被星辰凝聚出的棘刺所穿透,一切抵抗都无济于事,荆棘爬上了他的长发,他漆黑的羽翼也斑驳地染上了血迹。这些群星凝结出的邪恶之物在渴求着什么,并非他的鲜血,也非他的灵魂。它们仿佛要深到心脏,取走他最宝贵的东西。
“卑劣的人类,”魔王的声音低沉而恐怖,“不可原谅。”
“我不祈求你的原谅,”
罗兰半跪下来,任由镰刀在他的脖颈划开一个狭长的伤口。他的目光温柔而迷恋,伸手轻轻托起魔物的下巴,端详着他交杂着愤怒和暴戾的神情,
“嘘,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足以明白要付出的代价。亲爱的,你察觉到抹去你记忆的法术开始生效了,对吗?”
阵法就在黑书面前完成。即使要修改,也不可能彻底变成其他东西。
现在运行的正是消除魔王记忆的阵法。眼下的情况并不比之前更痛,只是心脏处蔓延开无尽的空虚,令他觉得灵魂在灼烧中尖叫。
而罗兰俯下身亲吻他,眼眸幽暗不见底。
“只不过……”
他说,“多忘记一点东西,这样就不会痛苦。克里斯,我真的很后悔,尽管那并不能算作任何人的错,我仍旧觉得我做错过一次事情。难道我不该教会你什么是爱吗?这是我绝对不能放弃的;但如果这是正确的,为什么必须要你感到孤独,为什么必须要你再经历不知多久的绝望?我发誓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骗子!”
被荆棘束缚的魔王就仿佛被囚入陷阱的困兽,露出他森森的獠牙,尖爪上残留着血迹,嘶嘶地说:“这不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他已经预感到了人类要做的事。
然而罗兰意志坚定,换句话说就是极度固执,他认定的事情,无论怎样都难以回寰。人类早就在心中千次百次预设过这一天发生的事,他的眼眸始终藏有挥之不去的阴霾,然而显而易见不会为此而后悔,也没有一分一毫的动摇。
“愤怒吗?痛恨吗?”
他再次微笑起来,“想必是恨我恨得不得了吧,你正用那种要撕裂我的眼神看到我。我只有一个愿望,别用这样的眼神看向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罗兰,”魔王的声音冰冷彻骨,“你会后悔的。”
“你没有反驳到点子上。”
罗兰弯了弯唇,俯身捧起克里斯梅尔的长发,又好像自言自语,“不过很快你也不会记得我的这个愿望。”
就连此时此刻的情感,也会一干二净地忘掉。
这就是遗忘魔法的作用,但并非它本来的用意。魔法本该短暂地抹去克里斯梅尔在这个世界的记忆,黑书所设想的最坏的情况不过是魔王在结界中再次和大法师进行一场决战。但现在的魔王被大法师悄无声息地修改了,它变得更加邪恶,也变得更强大。
罗兰很难确知自己这个念头是从何而起。
但他知道他的意愿日复一日,愈加强烈。克里斯梅尔被抛弃了十年,而对他来说只是短暂的几天。隔着屏幕再次看见魔王阴沉而暴戾眼眸的一刹那,人类想:天呐,我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他本该冷漠地坐在白骨王座上,俯瞰着眼前的一切,不该为了一个人类残留的痕迹而变得疯狂而绝望,甚至于惶恐他的消失。
当他作为一只黑猫回来后,克里斯梅尔有好一点吗?
罗兰没法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等待只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对他而言也是短暂的瞬间,而魔王一次又一次地被抛诸到时间的尽头。
人类擅长解释,但巧舌如簧只会让情况显得光鲜亮丽。到头来,他和克里斯隔着永恒的、无法触碰的距离。
然后克里斯梅尔撕裂世界,来到了他的身边。
这是因为什么?在短暂的狂喜后,人类不得不认真地面对这个问题——因为他再一次消失,尽管不能算作不告而别,而且仅仅过去了一个晚上。
一个晚上,十年。
如果这是不可忍耐的,那不可捉摸的、无法确知的时间又算什么?
“我反悔了,”罗兰语调亲昵,仿佛在说情话,“之前都是骗你的,我没想要你记住我。这不是一个最糟糕的诅咒吗?等我再一次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会想起你所遗忘的一切,但在此之前,这才是我最真实的愿望。”
“——别再等我了。”
*
把所有关于我的记忆一并忘掉,
作为深渊的君主,坐回你那高高在上的白骨王座,蔑视着这世上的所有生灵。忘掉我送给你的玫瑰,忘掉曾有一个人类和你耳鬓厮磨,他在某一天因为你叫他“亲爱的”而遮住眼睛,他有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只会说些蛊惑人心的话语。
在我重新找到你之前,记住这一切是你的负累。
我已经很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了,
所以,请先把我忘掉。
在漆黑一片仿佛看不到边际的空间里,只有星辰在幽暗地闪烁着。罗兰半跪在魔王面前,吻掉他手背上的血,同样在暗昧不明地喘息着。
时间在这个空间也不倦地流动着,克里斯梅尔或许只剩下微茫的意识了,但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就像是一枚永不熄灭的徽记,执拗地盯着他,以至于根本不曾眨动。
“我爱你,”罗兰说,“克里斯。”
眼瞳中燃起更为幽深的烈焰,魔王仿佛化作了无边黑暗中的一座塑像,他冰冷的银灰色长发顺着肩头流淌而下,成为艺术家巧夺天工的雕刻。
“不说你也爱我吗?”
人类有点遗憾,他轻轻叹气,“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我能从你口中听到这句话了。你知道,操纵记忆是最复杂的魔法,要是你再也想不起我,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自作自受。”
克里斯梅尔只从唇边冷冰冰地说出这几个字。
但他确实被罗兰蛊惑了,罗兰的语气轻佻,眼神中却仿佛有着深不见底的悲伤。人类脸色苍白地半跪在他面前,摇摇欲坠。他是个疯子,魔王提醒自己,但却一遍一遍地试图将对方的身影烙印在自己的心脏中,唯恐遗忘的那一刻最终到来。
“现在你会觉得你非常虚弱,”
罗兰望着这副由他一手造就的杰作,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含糊地笑了,
“我不是说了吗,你的伤势根本就没有好转,回到密拉尔大陆上只会更糟。虽然我知道这对你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不过我现在非常讨厌这个词汇,所以最好还是加快一下这个进度。”
人类的手托住魔王的脸,随后就像蛇一样缓慢地下移,指尖最后停留在他心脏的部分。
他梦呓般欢快地说:
“亲爱的,要是我把你一直想要的东西交给你,等价交换,你愿意把魔物的心脏作为赠予我的礼物吗?”
魔王的神智仍残留着未熄灭的余烬。
他望着罗兰,慢慢地说:“不。”
这句话非常清晰地落在了人类耳畔,他因此更愉悦了。罗兰知道魔王的言下之意,克里斯梅尔前两天明明已经答应了交换礼物,然而此时又忽然变卦,并非是因为不愿意给予出他的心脏的,而是他对此时所发生的一切有毁灭的欲望。
“也对,”
罗兰喃喃道,“假如你忘记我,我的礼物也就不算什么了。其实这只是我一意孤行强加给你的愿望,但即使你已经不记得你曾想找的人类,我还是希望你不必孤独。”
克里斯梅尔不愿意闭上眼睛,即使人类冰冷的手指已经贴在了他的眼睛上,潮湿的触感转瞬即逝,人类没有办法,干脆用左手遮住了魔物的眼睛。
字句就这样从魔王的唇角不顾意愿地迸发出的:“停下。”
“……放心,”
黑发的大法师安抚般地说,“不痛。”
血腥味在这一瞬间达到了最高峰,是人类的血,是塑造这个空间的主人的血。魔王被遮住眼睛,他此时的力量就连几根手指都无法移开,但额头仍能察觉他忽然冷下去的手心的温度。他听见了血肉撕裂开来的声音。
血流淌到了他的脚底。
罗兰用星辉维持住自己的生命体征,不管怎么说,以普通人类的躯体想要取出自己的一根肋骨还是有点令人为难。前一段时间,他试着用搜索引擎搜了搜,以这个世界的科技,确实有以机械制作成一根替代品按在胸腔的案例。
咯吱。
骨头断裂开来,声音清脆,大法师甚至听到了明快的回声。
鉴于这个行为正常人类都做不出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沟通障碍,罗兰还是决定用原汁原味的魔法途径来解决问题。
他的脸色只是更加苍白了一点,然而仍旧神色不改,平静地从他胸口撕裂般的创口拉出了自己雪白的肋骨,断口粗糙地裸露着,鲜血一滴滴绽放在地面,就像是猩红的花朵。
在肋骨离体的刹那,皎洁的星辉就涌进了他的胸膛。
他小心翼翼地操纵力量,在体内搭建了一个还看得过去的简易框架,这样就能保证他维持生命。在没有和克里斯梅尔重聚之前,死这个词并不被大法师允许进入自己的日程。他知道自己精神一直不是很正常,但是管他的,他都和深渊魔族谈恋爱了。
“克里斯,”
罗兰踉跄着摇晃了一下,随后终于哆嗦着将左手从魔王的眼睛前取下来。
他后半部分有点维持不住自己的稳定,所以也不知道克里斯梅尔从指缝里看见了多少。当他摧毁自己时,就连耳边也嗡嗡震响,他仿佛听到克里斯梅尔对他说了些什么。
是叱责,是谩骂,还是再一次的“我没有答应忘记你”,
又或者是魔王最终说出了的那一句:“我投降了,我爱你”。
总而言之,现在出现在魔王面前的已经是鲜血染红了整件衬衫,还在摇摇晃晃微笑的人类。
“送给你,”
人类抬起眼睛,“我该讨要回礼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眼前的魔王缓慢地睁开他神祗般的眼眸,瞳孔深处被面前的一片腥红染上血腥的徽记,隐隐约约浮现出残酷的、兴奋的光芒。
克里斯梅尔触碰到拘束着他的星辉,却并不明白其为何意,他意识到此刻自己的虚弱,而面前仿佛祭品般的人类这时候才映入他的眼帘。
但一瞬间就消失了。
那只是一个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人类。
“你是谁?”
克里斯梅尔残酷地发问。
*
人类那一瞬间茫然地抬起头望向他。
他看起来平平无奇,漆黑的头发服帖地顺着脸颊滑落,有一双棕色的眼睛。或许自己之前见过他,魔王想,却又觉得自己不该对这样的存在留有印象。他的视线最终还是轻蔑地在人类身上掠过。
“我们……”
人类停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不能够再叫任何亲昵的称呼,“我们之间有一个交易。”
他摊开手,鲜血淋漓的肋骨横过他的掌心。正是取出它的行为使得人类如此虚弱,克里斯梅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等价交换的契约在灵魂深处若隐若现,不可违抗地昭示着他人类所说的真实性。但这枚肋骨对他能有什么用处呢?
就像是听到了魔王冰冷的想法,在深红色幕布般的天穹上,忽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金色天枰。人类的肋骨从他的指尖飞离,放在了天枰的一边,将天枰沉重地向下拽了一截。而后,克里斯梅尔感受到这个空间的律令。
“你必须付出,才能离开,”
那个陌生的人类再一次开口。他站在自己的面前,眼中却没有畏惧,魔王冷淡地扫视了他一眼,转而研究起天枰。倘若是全盛时期的他,自然能够击碎天枰,但现在的他不知为何非常虚弱,所以必须服从规则。
“贪婪的人类……”
克里斯梅尔开口道,“你想要得到什么。”
在短暂的时间内,罗兰成为了在魔王口中五毒俱全的人类,不过他也不太在乎他得到的评价。这一次并非他欺骗克里斯梅尔,而是魔王本来就不在意。整个契约完全在人类的掌握下,所谓的等价,其实也就是施术者心中的等价,此时对方眼眸冰冷地盯着他,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站在魔王眼前的人类忽然笑了笑。
“你相信吗?”他说,“你曾经答应把心脏给我。用魔物的心脏换我的一根肋骨,我觉得不是很吃亏。但在现在的你看来显然很不公平。不过契约已经生效,如果我执意如此——”
人类向前走了一步,俯身望向被束缚的魔物,伸手触碰他心脏的部位。
他的手指冰凉。
空间的空气仿佛微微震动,应和着青年的话。也就是说,如果是这样的礼物交换,律令会强制迫使克里斯梅尔留下他的心脏。
这样的情景对魔王来说非常古怪。
克里斯梅尔不知为何竟下意识不去看人类的眼睛,他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缓慢而不容置疑。他理清自己的处境,对这一律令缄默不语。
然后,人类的指尖却忽然抽离了他的心脏。
罗兰弯了弯眉眼,那双眼眸忽然闪烁出某种明亮的光芒。人类抽回手,用指尖向后摸索着。他的脸色苍白,在一瞬间因为疼痛而闭了闭眼睛。克里斯梅尔已经不会再因为是他而刻意为他留下柔软的羽翼,那双翅膀也不再用于保护他,而是割伤了他的手。
他摘下了一片羽毛。
一片漆黑的翎羽,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边缘锋利,简直就像金属制成。
“但是我反悔了,”
罗兰捧着手中的羽毛,笑得甚至算是狡黠,“我再一次骗了你。我不想要你的心脏,也没必要留下它,魔王陛下。在我的心里,这片羽毛的价值和我的肋骨所差并无毫厘。”
随着人类的话音落下,这片翎羽便轻飘飘地飞上了天枰的另一端。羽毛落在金色天枰上的那一刹那,简直如砸下巨石一般,重若千钧,天枰因为巨大的冲击摇晃了几下,并在和缓的余波中达到了最终的平衡。
契约成立。
随后,天枰消失。
伴随着金色的光辉,他们所交换之物都到了对方的身前。
就连魔王克里斯梅尔也为所发生的一切所震慑。不过,他意识到了另一件事,那就是随着契约的成立,这个空间也开始坍塌,赤色的天穹下,星辰滑落时发出凄厉的哀鸣,刺入他的棘刺破碎成地面上的尘埃。人类安静地、含笑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这次是真的再见了,”
人类似乎想叫另一个称呼,不过最终还是这样说,“魔王陛下。”
银发的魔王望向他,那只残缺的断角在他眼眸中留下鲜红的痕迹,漆黑的羽翼一如往常。罗兰这才意识到之前的想象仅仅是想象而已,真正面对等待,那种痛苦足以撕心裂肺。他就是这样让克里斯梅尔一直经历这样的痛苦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
魔王忍不住向前一步。
然而下一秒,空间彻底破碎。
罗兰眩晕了一瞬,他感到眼前一黑,随后才意识到自己穿着鞋站在“零距离网吧”的二楼,地面上是法阵的残骸,夜晚的微风隔着窗帘也能感受到,而他的手机在一旁,闪烁的频率高到吓人。
他的眼前空无一物。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罗兰这么说,“我不假装我是为了他着想,或者出于某种伟大的目的。仅仅是因为我是个很自私的人类,看到他痛苦,我会感到不安。”
黑书发来的一大段话掠过他的眼睛。
罗兰默了默,再次跳过这些字符。他先是走到窗户边,随后拉开窗帘。从这个角度往上看,只能看到很狭小的一片夜空,而现代都市的五光十色又使得夜空中很难看见群星的印记。但勉强还是能够看见发出微弱光芒的两枚星星。
人类悄然抹了一下眼睛。
随后,就连这两枚星星也模糊了。
第192章 论重启世界的时刻
恢复意识时, 浑身像被碾过一样疼,转动颈椎时能听见僵硬的咯吱声。
罗兰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才发现他坐在电脑桌前睡着了。他仍旧一直攥着那片漆黑的羽毛,锋利的羽毛在他手心压出锯齿状的痕迹。面前的网页停留在《深渊大陆》发布的最新公告。
新版本预计于九日中午十二点更新。
——发行公司宣传, 届时游戏内容会有巨大的改变, 而具体的变动要由玩家们探索。
他用胳膊肘撑起自己, 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
咖啡甜的发腻, 是他一时手抖加了三倍分量砂糖的缘故,人类失去味觉般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随后他彬彬有礼地回应了黑书的关切,又从身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写了一半的本子,将网页切换成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地图, 拿起了笔。
在克里斯梅尔陷入沉睡的这几天,罗兰也没有闲下来。郦城是国际化的旅游城市, 大大小小的网咖不计其数,排除停电的东城区,通宵营业的场所仍旧剩下很多。
雨天、事故、迟到。
这些线索并不能完全把线索集中在深夜来客身上。
但这是一个可以锁定的目标。从听见客人的声音到气运之子最终上线, 经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以零距离网吧为中心,计算半个小时的平均车程, 就能够在郦城的地图上用弧线围绕出一个圈。在这一范围内开放至凌晨的网吧,都可能是对方的终点。
罗兰及时致电过其中大部分的店铺。
“我弟弟离家出走,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无奈,“黑衣黑裤,背一个黑色背包, 凌晨匆匆忙忙跑出去的。如果对这个人有印象,能不能请你们查一下访客记录里有没有这个身份证号?”
接下来他会随便报一串身份证号。
这不重要,因为他所在意的只是店员的反应。
现实世界有着自己的秩序,大部分场所都不乐意提供客人的隐私信息。但假如用这种方式去询问, 当晚没有什么客人,完全能确定不曾迎来这个访客的店家,基本上会直接拒绝罗兰的请求。
而稍微有点印象,或者不置可否的店家往往配合罗兰的寻找。
当然,也存在守口如瓶,丝毫不配合的店家。
罗兰把需要进一步走访的地址记录在本子上,他又在郦城的地图画了一个圆圈,以零距离网吧为圆心,以那段短暂的时间步行能走到的最远距离为半径的弧线。周围的两所高校不幸都被囊括进去,如果算上误差,甚至还包括稍微远一点的郦城师大。
这还是建立在对方是个学生的基础上,假如是个行程特殊的上班族……
钢笔在纸上划开一道刺眼的痕迹。
罗兰拧着眉毛看了一眼面前的笔记,随着他方才的走神,蘸满墨水的笔尖一歪,漆黑的污浊弄脏了纸页。他用指尖抹了抹,纸面上的墨便晕染开来,他伸手扯了一张纸巾,但上面也沾满了墨水,最后整个页面就像是一片乱七八糟的漆黑羽毛。
文字扭动着,它们逐渐模糊成一连串漆黑的印痕。
这并不正常,罗兰尝试让自己集中精神,但他仍旧无法读懂任何一个他亲自写下的文字。
他忽然冷汗涔涔,伸出手按住页面,但指尖继续在洁白的纸面上留下一连串污浊的痕迹。羽翼仿佛挣扎着要撕裂白纸。
罗兰闭了闭眼睛。他飞快地向后翻了一页。
纸张割破了他的手指,刺痛如约而至,一滴血啪嗒一声晕染在了字与字的间隙。或许是魔鬼在作祟,新的一页没有写任何其他的字句,只有正居中的一只眼睛。恶魔那双浑浊的、冷漠的金色眼睛——
楼下忽然而至的喧嚣把人类拉回了现实世界。
罗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他手边的手机屏幕跳出了一张黑猫小心翼翼探头.jpg的表情包,黑书常常想不出应该对自己平时接触的问题反派说些什么,最近发现,表情包是一种最好的表达方式。
“我没事。”罗兰语气平静。
“……好吧?”
黑书斟酌了一下,决定不指出他方才对着白纸足足出神了五分钟的事实。
“我不是那种会为此哭天抢地的人,”
黑书没说什么,但罗兰唐突地再次开口,“我并不后悔。现在他忘记了我,我也能够安心。我说过了,这仅仅是为了我自己。”
……但你昨天好像隐秘地哭了很久。
黑书想,随后顿觉这是个危险的念头。要和现在的罗兰沟通,就必须假装没注意到他惯于精密施法如今却控制不好砂糖分量的指尖,因失血过多显得格外苍白的脸颊,以及死死攥着的那枚在他手心咬出锯齿状伤痕的羽毛。
楼下的声音更大了,已经能听清一些争吵的字句。
罗兰收拾面前的残局。椅子向后退去时,发出一阵沉重的尖啸。他站起身,漆黑的头发顺着脸颊垂落,神情恹恹,琥珀色的眼眸避开桌面上的羽毛,却又把它收进袖中。
“我现在的心情没那么糟糕。”
罗兰总结道,“所以,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世界意识……它想提醒大法师自己并没有眼睛,不过还是放弃了。它最终只是友好地询问罗兰打不打算下楼解决一下楼下发生的争执。
这或许是一个纾解他“不那么糟糕”心情的契机。
*
脚步声先是在楼梯上响起,继而来到了大堂。
单胜有点窘迫地站在大厅的一头,看见他来时,焦头烂额的中年人冲罗兰投来求救的目光。他努力露出缓和气氛的微笑,正对着他的,是几个头发五颜六色的年轻小伙,神情很不友善。
“小罗,唉,”
单胜说,“你刚刚下来,这事怎么说呢?这位客人可能不小心弄坏了我们的设备,我们在协商,协商……”
“老头,”为首的黄毛不客气地说,“你有没有搞错,这机子本来就是坏的,我们不追究就算很不错了。我告诉你,就算是卖废品,也没人要这种垃圾。反过来说,你才该赔我们钱,毕竟我刚刚的重要数据可是没有保存。”
站在他身边的人也嘻嘻哈哈地附和。
这里距离职校很近,虽然招揽了生意,但偶尔也会碰见到处招摇的混混。罗兰眼尖地看见了桌上的一滩水,矿泉水的空瓶滚落在地上,水不住地顺着桌沿淌往机箱。
“我说,你到底给不给钱,喏,给个一千也算是完事吧。”
黄毛见单胜犹豫着,就像是宣告什么般,重重踹了一脚机箱。周围已经有见势不妙的客人打算离开,恐怕不小心招惹了这群不良少年。他身后的人的背包鼓鼓囊囊,存放的显然不是学习用品。见此情景,大部分人都会想敬而远之。
但是,此时的罗兰恰巧处于不得不说服自己“我一点事也没有”的心理状态。
黑发青年调整了一下胸前“网管”的身份牌,琥珀色的眼眸甚至算得上温和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语调平稳地命令道:“出去。”
“你算什么人——”
对方因为突如其来的帮手愣了一下,随后不敢相信自己竟因为面前这个一副好学生气质的人而有些退缩。
他一点点逼近罗兰,“搞清楚你的身份,你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小罗,”单胜忍不住劝说道,“要不然还是算了。我付钱。”
罗兰垂下眼眸望着面前地面的阴影,在他的面前,隔着许多个机位,仍旧贴着《深渊大陆》的海报。他无意中避开了克里斯梅尔的目光。
黄毛气焰嚣张地逼近,几乎要鼻尖对着鼻尖地恐吓这位不知好歹的网管,却发现对方根本没在看他,琥珀色的眼眸中,也没有映出他的倒影。
黄毛怒从心来,伸出手就要抓面前人的胳膊。
然而就在碰到对方的那一刹那,他仿佛见到了自己的指尖有银白色的光芒一闪而过,随即一阵莫名其妙的剧痛就顺着指尖席卷而来。
发自内心的战栗让他立刻松开了手指,哆哆嗦嗦地望向面前的人,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水能导电,”
罗兰耐心地睁着眼睛说瞎话,“既然你把水洒在了机箱上,我想你应该是触电了。”
“不可能,”他下意识反驳,“就这么一点水……”
他说这句话时,在黄毛背后的小喽啰们也缓过劲来,开始冲着罗兰围拢。
罗兰对他居高临下地笑了笑。
他的笑容在潜意识中受到那张画像上的魔王影响,因此显得格外冰冷而轻蔑。黄毛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似乎难以想象一个面色苍白的普通人在即将被围攻的情况下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很像我的堂哥,”
他轻飘飘地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可能还不如他聪明。”
青年的琥珀色眼眸在灯光下仍旧显得苍白,甚至有些诡异。
几个不良少年从身后聚拢过来,有的手中似乎还有锋利的银光一闪。单胜已经退到一边拨打了报警电话,而罗兰也无意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把事情闹大。
他注视着黄毛的眼睛说:
“出去。我跟你们走。”
*
当警察赶到的时候,单胜怀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望向巷子里,却发现不良少年们目光呆滞地站在罗兰身边,心怀震惊与恐惧。
他们没有人身上看起来有伤,除了他们店的网管,他的脸色已经差到快要变成漂浮在巷子里的幽灵了。
罗兰很理性地解释道:这群不良少年大概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所以一起犯了胃疼,无力攻击。而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们都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这个故事尽管荒诞不经,但它真正的可怕之处在于,在场没有一个人否认。
这些小混混真的像是驯顺的羔羊一样跟着警察走了,没有尖叫,没有奔跑,安静到不可思议。
事情于是就这样梦幻般地解决了。
罗兰客套地配合完警察的例行问话,顺便还委婉地提醒网吧老板,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寻衅滋事。况且这群人五彩斑斓的发色不由自主让他想起来某个人——单斌每天都像个陀螺到处旋转,他的课余生活完全可能丰富到得罪了点什么人。
单胜大彻大悟,感激不迭。
“没事,”
罗兰半边身子浸在幽暗的阴影中,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单叔,能请你帮我个忙吗?”
中年男人的手机里,都藏着一点世故圆滑的人脉。
在单胜网吧里发生的纠纷,很快就在郦城的从业者内部群里传开了。单胜人到中年,才做出一点事业,在郦城扎根,靠的自然还是老家的几个熟人。老朋友也自然送上了关心。
他回复了同在郦城的几个老朋友的消息。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要是有个自称是罗兰的年轻人,还要麻烦你们多关照。”
当罗兰坐上颠簸的网约车时,密闭空间独有的气味扑面而来。终点定位在西城区的网吧。车外人流不断,人类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走过了中午十二点。
《深渊大陆》的新版本刚刚已经发布,两个大陆的联系重新建立了起来。
无数个来自异世界的勇者从祭坛上醒来,重新打破密拉尔大陆为时不久的寂静;一度沉寂的预言再度死灰复燃,但传说中的魔王比过去要更加诡谲,更为强大。
此时游戏论坛里一片哀鸿遍野。
“策划脑子被驴踢了吗?”
有玩家不可思议地质问道,“克里斯梅尔这种最终BOSS还有加强的必要吗?之前还能勉强打到二阶段,今天我直奔魔王城,发现魔王的血条甚至整整翻了一倍——”
“就连镰刀也更新到最终形态了。这么帅的武器留给玩家才是正常思路吧!”
罗兰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他蜷缩着身子靠在后排座位的影子中,想象着克里斯梅尔挥动“魔瞳”的模样。玩家们并不适应,但此时的魔王才能被称作是全盛时的魔王,他已经摆脱了残缺的断角带来的阴影,血液里也不曾流淌着因为爱情而诞生出的诅咒。
他的镰刀完美如新月。新生的肋骨白森森地排列其上。
他高傲、强大、锋利。
既无所畏惧,又所向披靡。
罗兰扬起的唇角在眼底倒映出论坛热帖新的关键词——“时间”的那一刻暂时凝固了。他没有点进那些讨论得如火如荼的帖子,而是退出了论坛。
“没问题吗?”黑书问他,“没能第一时间重新登录游戏。”
车子在红绿灯前停下了,罗兰已经逐渐适应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并且和最开始撞伤他的机械和谐相处。发动机轰隆隆地振动着,人类停顿了一会,就像是在思考些什么,随后他才轻飘飘如开玩笑地说:“已经没人在等我了。”
“你的学生们呢?”
“我决定大发慈悲,把下一次魔力测验的时间再推后一些,”
大法师说,“相信我,这对他们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
“那……嗯,你没有其他想见的人吗?”
就人际关系而言,虽然星辰塔的大法师一向以自己的孤僻为傲,但他每年从事的社会公益性质行动让他不知不觉间积攒了许多人脉,而他的形象也逐渐从尖酸刻薄的天才法师变成了救苦救难的光明拥簇。他确实很受众人爱戴。
“都这么多年了,”
罗兰说,“而且又过了这么久。人们应该已经习惯给我的遗像送花。据说皇室还把这项活动结合进了每年的祭典里。至少他们怀念我时知道能做些什么。”
随着细微的颠簸,车辆又缓缓地移动起来。人类望向窗外,隔着很远,仍旧能看见他和克里斯梅尔那天所去的摩天轮。游乐园把它作为最大的卖点,此刻它在远方若隐若现。
罗兰闭上了眼睛。
他探进袖子触摸到羽毛,从克里斯梅尔身上掉落的羽毛如金属般锋利。但他的指尖曾触及过柔软的羽翼,乱蓬蓬如一片乌云,收拢起来只是为了把他困于其中。
魔王的羽翼已经不会专门为了一个人类而变得柔软。
*
密拉尔大陆,高耸入云的法师塔仿佛丛林中的箭矢。
首席女巫希尔达坐在桌前优雅地咽下红茶,她养的蟒蛇像是小狗一样凑上来蹭她的手。坐在她对面的年轻女巫出神地凝望着丛林中闪烁的银白色祭坛,随后声音发紧地说:
“希尔达小姐,他是不是要回来了?”
“谁?”希尔达放下茶杯,仍旧非常辛辣地点评道,“你说的是当年那个废物勇者,在魔王面前一招也过不了,抱着精灵公主大腿只会哭诉的那个家伙吗?”
“……”
对面的女巫瞪着她,随后叹了口气,拿了一枚蔓越莓饼干,“我好像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但我没法说服自己,爱情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感觉。他当时对我来说就像白马王子一样温柔又可靠,而且他确实不在意我的平凡——”
“你确定?”
“好吧,可能还是有一点在意。”
从前的小镇姑娘,现在的新晋女巫安娜无奈地说。她懵懵懂懂地追着勇者跑,但自从精灵之森的那个夜晚,她的心被狠狠伤了一次后,她就被见机行事的希尔达捡回了法师塔当学徒。希尔达认为她有一定的天赋。
虽然她不是很自信,但最近还是危险地擦边通过了法术考试。
“他只是看上了你的脸。”
“但是——”
“我有个主意。”紫发女巫懒洋洋地笑了起来,“你不是觉得你的那个勇者仍旧有可取之处吗?真是难为他在没能泡成精灵公主后还有脸开始向你示爱。这样吧,反正祭坛又开始发光,说不定他真的能回来呢。只需要这样,就能检验他对你的真心了。”
虽然在外人面前稳重而优雅,但希尔达的计划就和她的蟒蛇一样有着残忍的毒牙。
“我不是说我不同意。”
安娜听完,顿觉已经被说服了一半,“不过,我刚才说的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个人。祭坛重新开始发光了,希尔达小姐,我是说您的老师,他有没有可能没有被魔王杀死,而是将迎来再一次的回归?”
“……我觉得不太可能。”
“为什么?”
德高望重的首席女巫提到大法师时,仍旧崇敬地沉默下来。不过她紧绷的下颚显然说明她并不是特别平静,凝望了面前的虚空大概五秒钟,她忽然放弃般地说:
“因为——因为有些人类,就算他现在还没死,他也总是要死的。而且死时可能还会很开心,经验告诉我还是不要太过于干涉。”
“大法师不是一个很伟大的人类吗?”
安娜有点困惑。
“有时候,”
希尔达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她叹气道:“我们往往不清楚那些伟人是怎么想的。”
*
就在法师塔的例行茶话会进行的同时,
魔王城今日忽然又多了许多访客。在克里斯梅尔的记忆中,曾有一段时间,这些如蝼蚁般的勇者也不厌其烦地来到他面前。但那段时间的记忆已经模糊。
再一次横过“魔瞳”,面前的人类烟消云散。
魔王的心绪不知为何久久无法平静。
他身披漆黑的大氅,银灰色的发色顺着脖颈流淌而下,一直蔓延到腰间。克里斯梅尔的瞳孔如黯淡的黄金,他走在魔宫中,魔宫已不像当初那样幽暗而空旷,而是倒映着珍宝的华辉。
他在寻找些什么。
但那些东西仍旧不能倒映在他的眼眸中。
魔王感到难以理解的渴盼,异质的情感令他觉得无所适从,而今日尤其如此。克里斯梅尔于是走下雪白的王座,黑曜石的地面映照出他的断角,无人胆敢从除此以外的地方直视那处已经成为力量象征的残缺。
克里斯梅尔离开了魔王城。
他随心所欲,降落在某处,而在此停留的所有生灵无不被恐怖的威势压低了头颅,战战兢兢,唯恐这位来自深渊的暴君发怒。虽然这位暴君的眼眸里连他们的存在都不曾映照。
仿佛是长久的寂静。
随后,就像帷幕滑落一般,传来了魔王低沉沙哑的声音。
“他是谁?”
漆黑的魔王行过匍匐着的众人,他喜怒无常,随心所欲。他有着刀锋般的力量,大陆上并无任何人得以直触他的锋芒。克里斯梅尔的脚步声敲于在场所有人心中如鼓点。
咚咚、咚咚、咚咚。
他停在了塑像前。塑像由雪白的大理石筑就,谁也无从得知长久蛰伏深渊的魔王今日为何忽然如飓风般出现在了这一处静谧的广场。在王国以祭奠英雄为主题的喷泉广场上,夕阳为银色的泉水镀上了金辉。
那是极肃穆的塑像。
已故的大法师一手捧着长卷,一手持着长杖,杖头处镶嵌着一枚硕大的宝石。
他的气质温和而不容侵犯,大理石雕刻出他柔软的直发,在夕阳的照射下像是朦胧的浅金色。他被雕刻出的无机质的眼睛似乎是刻意而为,人们都说,圣罗兰待人礼貌但疏离。
他身着长袍,头戴圣人的冠冕。
塑像脚下用细长倾斜的金字赞美道:
“仅以此像献给有史以来最杰出的法师,人类崇高的守护者。光明永归于他。”
克里斯梅尔立于塑像脚下,魔王微微侧过头望向圣罗兰的雕像,眼眸中一片混沌。
他伸出魔物苍白的手指,深渊魔族的随侍者认为他们的陛下要将这大逆不道的塑像击碎,但当修长的指节搭在大法师大理石筑就的袍角时,魔王抬起头,和雕塑的目光对视。
“主君,”
侍从的声音发紧,“这是大法师罗兰·泽维尔的塑像。”
“——罗兰?”
克里斯梅尔缓慢地在心中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但他的记忆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类,或者说,尚且没有人类进入过他的记忆。
“他死了吗?”
魔王生涩地问道。
他们的魔王简直是翻脸不认账,在场的领主不由得腹诽道。毕竟整个密拉尔大陆都见识过这位深渊君主发疯似地通缉大法师的那段往事,他将漆黑的飓风刮向大陆的每一处可能与他有关的角落。直到现在,魔王仍旧没有取消对这个名字出现在他面前的禁令。
“是的,”
但他们还是恭敬地说,“他已经死了。”
克里斯梅尔尝试将“死”这个字眼和面前的雕像联系起来。
雕像在落日的余晖中含笑望向他,瞳孔空洞,嘴唇苍白,仿佛在诉说些什么。
“他是怎样死的?”
“陛下,”他的侍从把头俯得更低,广场上简直落针可闻,圣罗兰的塑像与诸位圣人并肩,他们的光辉和伟大留在生前,最终则来到这个死后才允许进入的园圃:
“除了您,难道还有谁有资格将大法师杀死?”
就像是在台阶上不断攀升,踩空的那一刹那,恍惚的感觉在内心骤然一闪,随后又落回实处,似乎一切都只是想入非非的幻觉。
克里斯梅尔记得自己的所有过往,他绝非会畏葸不前的类型,他的过往被堆成森然的骨堆,而他骄傲于此,轻蔑于此……
克里斯梅尔的手指从塑像上缓缓落下。
他方才甚至有一种诡谲的冲动,要用镰刀割裂塑像的喉咙。
“我已经不记得了,”
魔王低声断言,“他曾辉煌,但终究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类。”
第193章 论乌鸦筑巢的习性
传说总会因为太过于陈旧而被人淡忘。
关于勇者和魔王的预言正是如此。
流言风靡于半个世纪前, 当密拉尔大陆的各个祭坛活生生地爬出永不死去的勇者时,街头巷尾都兴奋地议论着奇迹的出现;然后这一切又逐渐在漫长的时日中偃旗息鼓。
燃烧着鲜血和箭矢的故事和普通人隔得太远了。
就在服务器重新启动的那一刻,有着蔚蓝色眼睛的勇者以“白冥宸”的名字再一次登录了游戏。
白光一闪,勇者手持金光灿灿的神器, 仍旧和当年那样英俊潇洒。岁月在他眉目间未曾留下痕迹, 祭坛边的树木缄默如初。
白时飞快地敲击两下键盘, 随后弹出作弊系统的好感界面。
他看了一眼, 显得有点烦躁。那些他曾希望收入囊中的后宫,忠贞的骑士,优雅的女巫,纯洁的精灵公主, 在精灵之森的那一夜后,好感度都落到了刺眼的个位数。
现在还剩下被攻略的对象, 也就只有最初的新手村姑娘安娜了。
安娜的样貌只能算得上清秀,且总是衣着朴素,白时一直觉得她有点上不了台面。但也多亏了她的胆怯, 在情况变糟的时候,勇者拉着她的手宣誓自己对她永远忠诚。“亲爱的, 你和她们不一样,她们只是有显赫的地位, 而我爱的是你的灵魂”。而她轻而易举地相信了。
他双击通讯道具,尝试给安娜发了条简讯。自己重回密拉尔大陆完成任务,身边空荡荡的总不是个滋味。
耳畔传来“叮”的一声, 发送成功。
还好,白时松了一口气,他不至于变成一个孤家寡人。
安娜的回应来的很快,因此勇者决定在祭坛边上等待, 天边的云彩一点点西沉,树林间隔着疏落的阴影,因此,当人影在树林的那一边出现时,竟让人感到不敢上前相认。
游戏中的勇者仍旧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
直到那个人影越走越近。这片森林人迹罕至,一般没有原住民会随随便便靠近。但即使如此,最开始白时仍旧觉得那只是一个普通路过的村民。
他莫名其妙地瞥了一眼,随后就失去了兴趣,直到那个佝偻的人影慢慢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停下了脚步。
屏幕前的白时忽然僵硬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那张脸,隐约勾勒出了熟悉的面容:
“你是……安、安娜?”
那是一张被岁月打磨过的沧桑的脸庞,已经失去了年少时姣好的容颜。每日的劳作使她的眉眼间点缀着淡淡的疲惫,皮肤变得粗糙,长出暗斑,鼻翼边的阴影处已经生出了细细的皱纹。
她走路时一瘸一拐,仿佛跛了脚,却依旧急切地向他走来,直到站到了勇者的面前。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安娜的声音也沙哑了许多,“勇者,你答应过我的。你这不就回到我的身边了吗?可惜我已经老了很多,不知道你是否还坚持着曾经的想法。我真的很期待你的到来。”
“你今年——”
“你走的时候我二十岁,”
安娜微笑道,“而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两个世界交错时,时间发生了错位。
对于白时来说,仅仅只是几天的功夫,但对于密拉尔大陆上普通的人类种,已经是沧海桑田。固然,如精灵族之类的种族无惧于时间的流逝,法师塔里的学生们大多也有着由魔法保鲜的、比一般人类要更长久的寿命。但偏偏被剩下的是安娜。
被要求等待的是毫无长处的人类安娜。
她虽然业已衰老,而且有些疲惫,身体也出现了残缺,但不知为何,那笑容显得比过去的她更为自信,就像她并不以这样的容貌出现在昔日的恋人面前而感到羞耻。
她朝勇者伸出手,那同样是一只因为劳作而布满茧子的手:
“你让我等你,而我终于等到你了。我不奢求更多的东西,假如你不嫌弃,最后再一次牵住我的手吧。”
勇者瞪着她。
那是真正的他的目光吗?安娜伸出去的手久久没得到回应,她忽然晃了一下神。勇者总是风度翩翩,蔚蓝的眼睛里总是深情不改。直到此时,他的目光依旧挑不出错处。但她年少时一厢情愿爱慕的人站在她面前,却久久地沉默着。
白时隔着屏幕望着递过来的这只手,疯狂地做着心理建设。
在他的设想中,他身边应该红颜成群,而他从未考虑过红颜衰朽后,他该以什么态度面对。倒不如说他根本就不想和面前这个沧桑的妇人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虽然对方态度坦荡,但万一她后悔了,开始苦苦地痴缠呢?
万一别人知道自己和这样的老妇人有过纠葛,那他还怎么继续攻略其他青春美貌的对象?
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警惕,看着屏幕中那只满是茧子的手,觉得胃里翻山蹈海。
他操控着自己的角色向后退了一步,避开安娜的目光,动作中表露出毫不留情的抗拒:
“我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
“误会?”
安娜喃喃道,随后恍然大悟地垂下头看了一眼,抽回了她的手。
不用点开好感界面,白时也能知道对方现在对他的好感肯定掉了不少。但他第一次这么希望对方对他的好感落到进度条的最底端。他再次后退一步,露出虚伪的笑容:
“我只是想见一见过去的老朋友。现在见到了,到此为止对大家都好。我们之后还是不要再彼此联络了,我也不想打扰你的生活。”
“你说我们是朋友,”安娜的声音就像风拂过树枝,低低作响,“我从未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我并不奢求你真正爱着我的灵魂,但你一定要如此狠心……”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白时斩钉截铁地说。
像是安娜这样的姑娘,对他来讲只是一时兴起。他第一次获得了攻略系统,当然要随便挑一个对象尝试一下。而对方是新手村里长得出挑的女孩,仅仅作为一个测试手段恰到好处。白时一直认为,能位列传说中勇者的后宫,安娜无论如何都不够格。
这本来就是他赋予对方的荣幸,对方该有自知之明。
“她一直说我太傻了,”
安娜自言自语,“现在看来是真的。但我确实一直爱着你,直到现在。我一度视你为我的救世主。我以为你不会像她说的那样,至少我们可以有个体面的收场。”
白时不想再看到那张青春不再的脸出现在面前的屏幕。
他认为自己现在的心情也很糟糕,那是对少女昔日容颜的惋惜,而面前的中年妇人不仅不能理解他,而且还在不断磨灭这种感情。
“够了,”
勇者用悲哀而谴责的目光望向面前的安娜,“你难道希望在我心中最后留下这样的印象吗?曾经的你不是这样的。”
他调转视野,决定把这不愉快的一幕在脑海中忘掉。
再找一个新的安娜,也并不是很难。
但就在他把视线移向背后的树林,准备离开这个伤心之处时,鲜红色的警告在一瞬间忽然又挤满了整个屏幕,在屏幕上铺上一层危险的底色。随着耳机中紧张急促的音乐响起,白时的血液一瞬间有一种逆流的感觉。
不会吧。
他手忙脚乱地调整好武器,心想,难道又是那个可恶的魔王克里斯梅尔?
但他徒劳地转了一圈,视线从安娜的脸上掠过,却始终没有发现危险从何而来。白时差点以为是自己的神经过度紧张了,但就在下一秒钟,面前的屏幕忽然一黑,就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了他的脑壳,角色的血条没空,但被施加上了一个昏睡状态。
什、么。
在屏幕熄灭前的最后一秒,他看见安娜慢条斯理地抽出了手中的木棍——不,那竟然是施法的法杖。她悲悯地俯身望向他,就像是哀悼于自己逝去的爱恋。
但很快这种表情就消失了。
“你是不是疯了?”
勇者惊恐地问。
安娜仍旧轻声细语。
“假如你握住我的手,就会发现藏在虚假中的真实。但你没有。在我记忆里,曾经的你也不是这样的。”
“——但或许你一直如此。”
白时还想再说些什么,他完全不理解这个疯女人到底在絮絮叨叨什么,也搞不懂局势的变化。但他没来得及做任何事,便看到面前的女人向下压了压杖尖。
面前的屏幕最后闪烁了一下,陷入了黑暗。
*
“不好意思,”
罗兰彬彬有礼地问。
他指着监控,询问是否能稍微往回倒放一点。店主充满疑虑地看了他一眼,大概是把他当成了某种可疑分子。但青年温和的举动又多少能讨到长辈的欢心。于是几日前的监控向前再次向前倒带了几秒钟。
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身穿黑衣的身影从店门口走了进来。
但监控的像素很模糊,唯有暂停后才能看清,这个黑衣人上了年纪,显然不是他要找的人。这已经是罗兰这天下午跑的第五家网吧,但直到目前仍旧一无所获。
他并不显得很气馁,依旧礼数周全地道了谢。
“对了,”罗兰仿佛随意般提到,“外面那条路是一直在修吗?刚刚进来的时候,网约车都不好走,好像还绕了很长一段路。”
“那你是被骗了。”
店主扼腕,“从右边的花园路绕过来,只是几步路而已。这地方也就这几天在修路,不然多影响生意啊。就是你……对,你现在查的监控那天晚上,不是刮了很大的风吗?就从那个时候开始维修的,似乎是有两棵树被吹倒,还砸坏了人行道。”
罗兰琥珀色的眼眸忽然亮了亮。
“打扰了,”他说,“真不好意思,我想我得去下一家找找看了。”
“没事。”
见他这样,店主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一开始你打电话过来,我还真不敢瞎说。不过后来老单特别交代了,哈哈,小同志,找人可不容易。现在入秋了,外面怪凉的,我看你脸色不好,要多添衣服,别耽误了自己的身体。”
罗兰伸手触及了网吧冰冷的玻璃门。
以现在的温度,手指的温度在玻璃上留下了小小一片白雾。
青年回头笑笑,点头示意。
“别不当回事。你是要找你离家出走的弟弟是不,怪懂事的。你家里人一定也一直在挂念你。对了,你谈对象了不——”
“谈了,”罗兰拉开门走了出去。外面的冷空气袭来,大法师拢了拢风衣。就算觉得已经做到万无一失,肋骨处仍旧空洞地隐约作痛,看来还需要养一段时间,
“我们很相爱。我明白,我会争取不让他操心的。”
外面的街道是和往日一无二致的街道,罗兰转头看了一眼,右边的岔路仍旧摆放着路障,左边的岔路有一个小小的路牌,上面用官方的字体写着“花园路”。他之所以先在这一块寻访,是因为在手机app上,这地方的网吧是最近的,也是那个神秘访客最有可能到达的。
但那天晚上进入这里的一条路被截断了,而左手边的就是唯一的道路。
回想起来,刚刚绕路的时候,那里也有一两家规模不大不小的网吧。
每到下一个目的地前,罗兰都要求自己找到一个最有可能的地点。直到目前,他已经失败了许多次,但在他的预想中,就算他一整天都一无所获也无所谓。找到几天前的痕迹本来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假如他隔天就去寻访或许会好一点。
但他并不后悔。漆黑的魔王撕裂了自己,才足以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们的时间本来就短暂,克里斯梅尔倒映在他眼眸的每一秒钟,都是大法师心中的倒计时。
罗兰在一家简陋的网吧前站定。
塑料的店名以廉价的荧光色彩闪烁着,店里的空气一片浑浊,但意外有很多顾客。罗兰推开门,便听到了《深渊大陆》的音效。他顿了一下,视线避开兴致勃勃探索新版本的客人们,但屏幕上的倒影还是无可避免地落入了他的眼眸中。
“克里斯梅尔离开魔宫了?”
他听见有人不可思议地说,“在王国的纪念广场?魔王没事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大法师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暂停了一瞬间。
他几乎迫切地想要转过身。在那一刻,就像是心中的某种情绪忽然决堤,他忽然很想看一眼克里斯梅尔的脸,听到这个名字就使他像是灼烧般刺痛起来。他近乎仓促地转过身去,面前的一整排电脑闪烁不已,一时间他哪一个也看不清。
就像一排眨来眨去的眼睛。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那个客人只是在念论坛的标题而已,屏幕上并没有魔王一丝一毫的痕迹。克里斯梅尔毕竟是《深渊》的最终boss,只有极少部分高玩才有资格走到他面前。
客人回过头看了一眼,嘟囔道:“怪人。”
那是因为罗兰一动不动地看了太久。
罗兰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有点可笑,他并不在看对方的屏幕,而是隔着几排设备,再一次望向了墙面上贴着的海报。显然,大部分网吧都很青睐《深渊大陆》的宣传效果,贴在这张墙上的,仍旧是魔王那张神情冰冷倨傲的CG。
——尚未遇到他之前的克里斯梅尔。
——现在的克里斯梅尔。
大法师克制地收回目光,随后向柜台走去。
柜台的老板抬起眼睛,哗啦啦地翻动着那本身份证登记簿,面前的屏幕闪烁着,整家店铺的实时监控都投影在页面上。这地方的地理位置稍微有些偏僻,店面也并不算很宽敞,在互联网平台上的评分也并不高。
但它恰好在这条街上。
罗兰给这家店打过电话,但对方的态度并不是很好,而且警惕于陌生人忽然而来的要求。但从老板的语气上看,他并不是不可打动。
罗兰心中隐约有一种预感,就好像自己真正走到了关键的某一步。
虽然预感很多时候是一种欺骗……
“你好,”
他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打扰了,我有个请求。”
*
克里斯梅尔的脚尖触碰魔宫黑曜石的地面。
他昏暗的羽翼缓慢收拢,缓冲让魔王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魔宫的中央。
克里斯梅尔停顿了一下,他方才的目光大概能让领主们全心全意发挥作用一段时间。据说曾经有某个时期,胡作非为的贪婪领主甚至给钱就允许勇者进入魔王城,来到他面前。
但那个时候的魔王城毫无疑问是喧闹的,就如今天一样。
——他似乎收到过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礼物。
碎片般的记忆在一瞬间刺痛克里斯梅尔,但很快就像匆匆融化的冰棱一样消逝无踪。
魔王并没有走上他的王座,在空旷如镜面的魔宫中,隔着影影绰绰的蜡烛,克里斯梅尔经行于迷宫般垒起的宝藏之中。硕大如鸽蛋般的宝石烁烁地堆积起来,近乎要照亮这一小片空间,其余的各种珍奇就如废铁般散落着。
深渊魔族有失对美的感知。克里斯梅尔并不懂得如何欣赏它们。
但他确切地自己丢掉了什么。
克里斯梅尔就像是筑巢的乌鸦般将整片大陆的宝藏叼回自己的领地,全部宝藏铺陈在他的面前,但没有一样足以真正停留在他的眼眸中。每一样东西最终都让他失望。漆黑的黑曜石地面,叩响了魔王的靴子。
他的指尖拈起一块琥珀。
琥珀晶莹而深邃,仿佛有一条看不清的河流在石头中流淌。
魔王盯着它看,忽然觉得毫无趣味,差的太远了——和他对宝藏的预期相比。他碾碎琥珀,雪白的粉末从他的指尖簌簌落下,坚硬的石头霎那间化为乌有。
他转过身,漆黑的大氅散发出冷淡而威严的气势。
“主君,”
面前长角的魔族恭敬地弯下了腰,他的角被涂成糜烂的亮紫色,由此可见他的性格。这是代表色欲的领主,因为被魔王指名道姓而心跳如雷。
“你曾经,”
克里斯梅尔慢慢说,“送过我一件礼物。是什么?”
空气忽然寂静下来,就像是为一个秘密所铺垫。
克里斯梅尔垂下暗金色的眼眸。
他等待着,但这缄默也是危险的,缄默中仿佛有刀锋。
他看见面前的魔族领主的脊背不禁战栗起来,似乎在畏惧着什么。他逐渐困惑于对方的一言不发,魔王的耐心有限,且即将告罄。
“不是我。”
色欲领主小心翼翼地说道,
“主君,你说的是上一个领主,或许是上上个。无论如何,我是在前不久才吞噬他们的,请……千万宽恕我难以回答您的问题。”
第194章 论落后时代的大法师
“是吗?”
克里斯梅尔低声自语。他没有再说任何话, 只是独自向魔宫的幽深处走去。色.欲领主提心吊胆地看着琥珀细碎的粉末被长靴一遍遍碾过,在黑曜石上幽暗地闪烁着。
他的不知道第几个前任到底送过魔王什么东西——
鉴于他名号的特殊性,魔物斟酌了一下,想象力放飞到倘若魔王知道它一定死无全尸的地步。它是深渊魔族, 原本就没什么道德感和羞耻观。
既然此前某个领主通过礼物讨了魔王欢心, 那么凭什么它不可以也试一试?
活生生的礼物不是很保险, 总觉得会被魔王直接碾碎, 必须要好好挑选才行;至于他领地里收藏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道具,倒是未必不能派上用场……
色.欲领主开始了它危险的思考。
克里斯梅尔对他从属者的想法则一无所知。
当魔王的脚步不得不停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花海的边沿。猩红色的花朵如海水般涌起波浪,锯齿状的花瓣以近乎要将人割伤的形态耀武扬威。
这是魔宫的背面, 深渊的侧边。
克里斯梅尔极少涉足此地。
但此刻吸引了魔王注意的,并不是绯红的花海, 而是旁边那荒废的园圃。
魔王城建立在深渊之侧,又被称为被神所放逐的边境。这里的土壤硬的像岩石,寸草不生。除了一片神赐般的红花, 被污染的土地无法生长出除了食肉植物以外的生灵。
魔王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记忆中搜刮出,面前一小块被圈起来的土地是从何而来。
突兀感挥之不去。
克里斯梅尔俯下身去, 魔王苍白的手指碰到了潮湿的表面。
他如触电般抽回手,身后下意识扬起漆黑的羽翼, 锋利的翎羽以攻击性的姿态朝向园圃,仿佛在手背留下轻柔触感的几根青草是可怖的陷阱。
但很快,克里斯梅尔便又算得上谨慎地拨开了那些奄奄一息的植物。
魔物暗金色的眼眸写满了罕见的惊异。
——这是一片试验田。
试验田的主人要么是个天才, 要么是个疯子,居然试图在深渊种出活生生的植物。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这片苗圃虽然覆盖着乱七八糟的枯枝败叶,但居然真的有生命存活, 而且不止一种。
草叶卷翘的尖端,甚至结着一串雪白的小花。
奇迹。
这是他在寻找的奇迹吗?
克里斯梅尔将手指收拢,魔物残忍地想要扼下白花细小的茎秆。他苍白的指尖涌动着漆黑的魔力,细碎的花骨朵瑟瑟发抖。
这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花朵,和周围的花海比起来更是渺小,但在深渊中,无暇的纯白和血腥的白骨异质,是不可思议的珍藏。
或许他要找的东西拥有同样的质地。
魔王倨傲的目光仍旧估价般地俯瞰着这片园圃,和无害的植物置气是毫无依据的。他正准备抽身而去,但就在那一瞬间感到一阵晕眩般的恍惚。
“白玫瑰”
这个词汇硬生生地从他的心脏中被扯了出来,带出一片鲜血淋漓。
等他回过神来,漆黑的魔王站在苗圃的中心,不自觉地喘息着。
他暗金色的目光锋利地倒映出了他的武器,镰刀“魔瞳”忠实而沉默地陪伴着他,而周围已经是一片狼藉。
脆弱的花草被撕裂、碾碎,在他脚下的土地,已经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漆黑的杀戮最终摧毁了魔宫中的小小奇迹。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魔瞳”裸露的一截肋骨,感到一种奇异的快感。
克里斯梅尔突然明白了。
他要找的从来不是奇迹,也不是所谓的珍宝。
他要找的是被他所遗忘的死敌。他们是世界上最极端的双生,注定要因彼此而流血、挣扎、死亡。他深深地恨着对方,就算这段记忆被剥离,这份沉重的恨意依旧无止境地困囿着他,以至于他想起对方就要失控。
魔王决定从今天开始,用他所收集到的所有珍宝打造一个黄金的牢笼。牢笼将镶嵌满密拉尔大陆最珍贵的奇珍,以最华丽的方式降下诅咒。
它将坚不可破,无法动摇,而他的敌人将被永远囚禁其中。
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除非——死亡。
魔王在王座上坐下。
他厌倦地垂下眼睛,很快感到沉沉的疲惫。陪伴着他的只有白骨。
当他闭上眼睛陷入短暂的休憩时,他抱着他那柄白骨镰刀,蜷缩在至高无上的王座,漆黑的羽翼自发地覆盖出一片黑暗而甜蜜的空间,他的指节始终搭在那根新的肋骨上——
和其他的骨头相比,它仍旧雪白如初。
*
放大监控画面,在一片模糊中,仍旧能看清黑色像素点组成的人影在凌晨时分匆匆忙忙地迈进了店里。那人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仓促地冲向了网吧空闲的机器。
“没错,”罗兰的音色是被压抑的平静,“就是他。”
单胜毕竟不认识郦城所有的网吧从业者,这家店的店主恰好又很难搞。罗兰之前给他打过电话,一模一样的说辞,但对方谨慎地闭口不言,要求对方亲自来确认。
如果不是大法师的气质足够迷惑人,对方恐怕还不乐意给他查看监控。
罗兰眼睛里带着真挚的关切,仿佛真的很关切这个不存在的弟弟,黑书都不禁赞叹起人类的演技。但就算如此,在人情社会没有关系依旧很不好办事。查到那位客人深夜来访的网吧只是第一步,必须要得到更多可供深究他身份的信息才行。
店长警惕地瞪了罗兰一眼,双手放在网吧的身份登记簿上:
“按理来说,我们不能透露……”
“实在是非常感谢。”罗兰叹息般地说,“我知道你们愿意相信我这个陌生人很不容易,但这对我真的很重要,你能理解真的是太好了,现在这个世界,像您一样的好心人已经不多了。”
“我好像还没有——”
“无论如何都要再次感谢你的帮助,我的家人都担心坏了,我真希望现在就能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你介意我拍一张监控的图片吗,等一下,页面好像关闭了,需不需要重启一下?”
他口中的话一秒也没有停,甚至没给对方插话的机会。
店长充满防备的眼神被这么一连串的道谢给说懵了。
他迟疑地看了一眼罗兰,很快地松开手,叮嘱对方不要轻举妄动,随后去调整监控路线的页面。青年乖乖地把手放在桌子底下,看起来非常礼貌。
哗啦——
本子翻动的声音响起,店长立刻警惕地抽回了手,随后眼神困惑起来。网吧的玻璃门纹丝不动,将外面的冷空气严严实实地隔绝,这里按理来说不该有风。但罗兰仍旧无辜地坐在原地,是一阵忽如其来的风将整个本子一通乱翻。
店长匆匆忙忙地按住登记簿。
只是一两秒的时间,而且还是倒过来放的。他倒没觉得罗兰能偷偷看到什么,只是纯粹担心整本簿子被风挂下柜台。
“谢谢您。”罗兰轻声说。
“什么?”
青年抬起手机,咔擦的闪光灯一亮,对着店长背后的屏幕留下了影像。这也是店主最开始就答应好的。随后他解释自己不应该继续打扰,站起身决意离开。他的态度彬彬有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傲慢神色。
——真是莫名其妙的访客。
罗兰倾斜身体倚靠在店门口,外面的天气昏沉下去,既是因为夜幕降临,又是因为天空中翻涌的雨云。这一天似乎和那天一样要落下雨点。他打开黑书,就像是打开一个记事本app那样随意地敲下了他所追踪的人的全部信息。
“你真的完全记住了?”
黑书发来一个惊讶的表情,“一点儿也不差地记住了?我怎么感觉你连魔法都没有在用。”
“风不是魔法吗?”
罗兰随意地回复,“就是一个名字和一串数字,也不是很难。”
“它们就在你面前出现了两秒不到,而且那页纸上还有很多其他名字……”
“我本来就不是普通人。”
大法师说。他是个天才,不遵守普通人的基本法则。
黑书闪烁了一下,没有立刻发新的对白。它透过世界意识的视角打量着面前的青年,罗兰虽然说是在笑,语气也很轻松,但整个人反而被某种冰冷而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而笼罩了。虽然大法师本质傲慢,但曾经的他似乎没那么频繁地强调自己的非正常。
就在他们停留的几分钟,牛毛般的雨丝织满了整个天空。
罗兰没有带伞,不过他并不特别在意。
他从黑书的APP界面退出去,随后又娴熟地输入了一串地址。世界意识警觉地监测到人类并不打算回“零距离网吧”的意愿,强行操控显示屏,又跳了出来。
“等等,这么晚了,你还打算去哪里?”
“不是都查到身份信息了吗?”人类说,“首先是去确认是不是气运之子。为此需要到周边的学校走一趟,这是建立在对方是个学生的最好的猜测下。接下来还要去——”
“这么晚去学校,怎么可能找到人?而且你也不是学生。”
“这都不是问题。”
罗兰说,他移了移指尖,银白色的光芒在人类的指尖微微闪烁。
黑书目瞪口呆了几秒钟。在这段时间人类又开始锲而不舍地重新打开页面。它打断这个过程,斟酌着措辞,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假如你刚刚没有找到线索呢?我是说,假如线索没有那么轻而易举地出现,就断在这一刻,你会不会……”
“我会把监控调出来,”罗兰镇静地说,“可能得潜入一些安保级别更高的地方,但我也做好准备了。”
“等一下。”
“把对方暂时搞晕,或者要挟人帮忙,再不然就去偷和去抢。”
黑书虽然没有实体,但还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停,就到这里。但是你今天晚上也来不及把这些地方都排查一遍。”
“我又不是用最没有效率的方法找,”
罗兰闭了一下眼睛,“都掌握了这么多信息。就算来不及,我可以直接找到明天、后天……反正我已经对失望有所准备。”
“比如你根本就找错了人。”
“那也是先找了再说。”
“呃,”黑书说,“怎么说,我觉得你现在有点欠缺理智。先回一趟住处总归没有坏处。你至今没有登陆游戏,根本没法知道密拉尔大陆是什么情况。游戏好友才是唯一的最确凿无疑的联系渠道,我认为你不是那种舍本逐末的人。”
罗兰想要反驳些什么。
但秋天夜晚的雨幕带来了难以抗拒的寒冷,放眼望去,是泥泞不堪的道路。偶尔有汽车的鸣笛声,随后又被淹没在一片雨声中。
人类叹了一口气。
黑书等待了一会。
随后它收到了青年从一堆表情包里挑出来的一只垂头丧气的黑猫:黑猫耷拉着耳朵,看起来像是在反省自己,琥珀色的瞳孔圆圆,嘴里还叼着一块牌子:
“你说得对。”
*
黑猫538647的头像亮了起来。
这是白时好友列表里唯一的账号,他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屏幕上的一片黑暗。如果这只是一款游戏,或许还会因为真实性令人赞叹。但他现在只觉得烦躁。
从莫名其妙被安娜打昏开始,他就被施加了一层昏睡效果。
将游戏调成第三视角,白时亲眼看到他恨得牙痒痒的毒辣如蛇蝎的女巫希尔达优雅地从安娜的身后转出来,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所以……”希尔达说。
“我赌输了,”他听到一向温柔的安娜再一次温柔地说,随后移开脚步,“我不会干涉你做什么,希尔达小姐。”
隔着屏幕,他清晰地看到安娜脸上的皱纹与斑点消失,露出光洁的额头。她褐色的眼睛仍旧有一点伤感地望着前方,和回忆中一模一样,白时心存一点侥幸,他飞快地点开好感页面,却发现安娜的好感也降低成了个位数。
因此,勇者彻底地落入了邪恶女巫希尔达的手里。
希尔达笑起来时,编织的紫色麻花辫也在前后摇晃。她亭亭玉立地站着,而他的蟒蛇将游戏里的勇者一整个吞了下去,白时绝望地看着屏幕上的勇者摇摇晃晃地被拖行,却无法反抗。
“系统,”他咽了一口唾沫,“我不是有神器吗?我还把力量点满了,你应该能给我开挂吧,总不能就让我被这疯女人拖走……”
系统冷冰冰地说:“宿主没能意识到偷袭,导致在游戏中的行动被限制,在解除约束后,才能使用相应的对策。”
“你不是什么都能做吗?”
“我也在世界法则的制约下,”不知为何,白时从系统的话语中听到了一点恐惧,“破坏太多法则,会加快天道的行动,非常危险。两个世界的联系莫名其妙断开,就已经称得上是预兆。你得自己想办法。”
系统的电流声滋滋地模糊了一瞬:
“——我担心它快要找到我们了。”
白时屏幕上令人毛骨悚然的蟒蛇腹腔持续了好一阵,虽然《深渊》把界面处理成稍微让人容易接受的效果,但他还是觉得恶心。白时无法确知他身处何方,但打开游戏地图,他能够看到自己的坐标正在不断移动。
蟒蛇把他吐了出来。
“回去给你吃好吃的,”希尔达安抚道,显然连蛇也不是很想吞下勇者。
现在游戏里的勇者看起来非常狼狈,身上沾着泥土和蟒蛇的胃液。他听到一声沉闷的闷响,随后自己便重重落进了一个土坑。
希尔达娴熟地操控着魔法将土填上,还不忘留下了一个换气孔。
“我知道你们这群自称玩家的人死不了,”她漫不经心地说,“我可不希望再在祭坛上看到你的脸,这样你就不能复活了。”
面前的屏幕被土壤所覆盖,不管是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视野中都只剩下一片黑暗。白时把键盘上所有的按键都按了一个遍,又尝试着通过作弊器服用药水。
但药水只能解开一部分常规的魔法,而安娜使用的魔法显然旗帜鲜明地按上了法师塔原创的标签。
“魔法不可能是永久的。”
系统安慰道。
此时希尔达恰好宣布:“我会时不时来加固一下昏睡魔法的,只不过——牺牲一点下午茶的时间,就当是为民除害了。”
接着就是远去的脚步声。
脚步声非常干脆,恶毒的、冷漠的、虚伪的女巫。白时脸色苍白,他塑造的勇者明明是完美无缺的,怎么可能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但女巫的方法还恰好就这样卡上了系统的BUG。
面前的屏幕黑沉沉的,一点生气也没有。英俊潇洒的勇者就这样被塞进了犹如墓穴般狭小逼仄的地下,还一时之间什么办法也没有。血条边上的昏睡效果倒是给出了一个倒计时,但是,在明天这个可恶的女巫就会再一次来临。
正在束手无策之际,好友上线的图标忽然亮了亮。
黑猫538647刚刚上线,就收到了气运之子发来的求救消息。
“你被埋在地里了?”
罗兰有些讶异地移动光标,点开了聊天框,“你不是有很多资源吗?——唔,好吧,我知道了。既然这只是一个意外,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罗兰操控着屏幕中的黑猫从祭坛上跳下。
由于它最后下线时离魔王城最近,所以这也是最接近魔王城的一个祭坛。
遥远处已经能看到魔宫锋利的穹顶,黑猫竖起尖尖的耳朵,蹲在树上摇摇晃晃地看着。过了二十年的世界和曾经的世界好像也没什么两样,至少像这样隔着一层遥远的距离,只能看到万事万物都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尘土。
……不,不一样。
当黑猫仍旧无可避免地穿行在魔王城的街巷时,罗兰觉得糟糕透了。除开一如既往的地狱猫,这座城在无数个地方改换了细节。关于大法师的通缉令销声匿迹,悬赏上写满了新的名字,魔王仍旧高傲而孤独,但不再执着于某个人类。
罗兰不知道克里斯梅尔从什么时候有了收集珍宝的新爱好。
但这无关紧要。
仅仅以一只黑猫的力量,很难混到魔宫跟前。而它现在好像也没有什么必要非得出现在克里斯梅尔面前,除非它很想被由自己肋骨制成的武器杀死。
罗兰垂下眼眸看了一下手中的羽毛。
漆黑的、锋利又柔软的羽毛。
他叹了口气,一边从使他近乡情怯的魔王城离开,一边回复着气运之子的消息。原本还在设想怎么联系上他,但他的学生本来就很有能力,能把气运之子埋了,实在是再好不过。
作为他们的导师,大法师觉得很欣慰。
“所以,”罗兰问,“你现在在哪里?”
黑猫轻盈地从朝城门走去,不知不觉又拐到了色.欲领主的地盘前,领主的审美令人难以理解,它把它的海报挂的到处都是,还刻意强调了它亮紫色的角。罗兰难以理解这种审美,这张脸对他来说也非常陌生。
为了避免变得伤感,大法师点开了气运之子发送的定位消息。
定位显示,不可一世的勇者被结结实实地埋在了王国的某个角落。
也就是说,不得不到王国走一趟了。
罗兰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关掉页面,随后遭受到了惊吓。
就在这一刻,它看到色.欲领主的宫殿里走出几个低阶魔物,开始在墙面上张贴大幅海报。海报被刷成暧昧的玫红色,看起来是新鲜印制,和领主的自画像相得益彰。
上面写的是什么——
“魔王城选美大赛”?
“选拔优秀人才,优胜者得以作为礼物被敬献给‘那位大人’。”
海报用充满诱惑力的词藻写道——“分成合理,条约公平,规则透明,各种族均可参与。不保证生命安全,风险请自行担当。”
黑猫僵硬地后退了一步,差一点顺拐。
时代变得是不是太快了?
第195章 论群英荟萃的法师塔
罗兰能想出一百个阻止自己做这种蠢事的理由。
但半分钟后, 黑猫还是叼着一张报名表,用尾巴卷着羽毛笔在上面写写画画。姓名这栏默认填写玩家的游戏ID,种族是纯种动物,右边则附上了由魔法自动绘制的参与者画像, 一只有着琥珀般圆圆瞳孔的黑猫。
至于技能这栏, 罗兰填的很谨慎。
“擅长闪避, 有一定自保能力——”
这句话写了估计也不会被相信, 且构不成核心竞争力,黑猫迟疑了一下,毛茸茸的尾巴灵活地勾了勾,又写上:“能用尾巴摆成爱心的形状。”
这份简历怎么看怎么不像话。
罗兰深吸一口气, 接着跳到了下一个问题“报名的原因”,这反而是一道送分题。大法师不假思索地敲下一长串对魔王克里斯梅尔的仰慕之辞, 措辞热情洋溢,简直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王写成了白马王子般的盖世英雄。
考虑到这场比赛的主办方,他还很谨慎地补充了“能拿很多钱”、“能提升在魔王城的阶级地位”之类的模板答案。
怎么看都只是在彻头彻尾地胡闹而已。
……而且真的有竞争力吗?总感觉会在第一轮就被淘汰。
浏览一遍填完的报名表, 黑猫绞尽脑汁地喵呜着,最后沮丧地退了一步, 在报名表的签名栏印下了自己的爪印。金色的猫爪痕迹浮现在烫金的纸张上,漆黑的火焰从下至上地舔舐掉这张纸, 纸张消失时,契约正式被判定成立。
现实世界,人类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脸。
不行。罗兰想, 明明知道会这样,只要有机会,他绝对做不到和克里斯梅尔有关的一切都划清界限。即使他和魔王之间应当保持距离,任何靠近的念头只是徒添烦恼。
他操纵着屏幕中的黑猫后退了一步。
反正距离募集完参赛者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距离见到克里斯梅尔当然要更久……姑且顺其自然吧。
色.欲领主显赫的宫殿被留在身后。
无视这段小小的插曲,黑猫踏上了它的旅途。
因此,罗兰也就没有留意到,仍旧在各处张贴着海报的低阶魔物,都同时用如释重负的眼神望向了黑猫离去的背影。
*
希尔达感到神清气爽。
她昨天埋了个人,直到此时都还心情愉快。她哼着诅咒的小调环视着整个房间。首席法师的任务繁重,计算到一半的元素平衡表和需要调试的法阵到处都是。
本应在工作上耗费大量的时间,但女巫希尔达决定担负翘班的负罪感,和她的宠物蟒蛇一同享受林间散步的清晨时光。
蟒蛇在靠近法师塔大门时表现得有些瑟缩。
见习女巫安娜蹲在门边,挡住了视线。
“怎么了?”希尔达优雅而庄严地发问。
安娜听到声音时惊惶地抬起头,麻花辫顺着脖颈垂下去。她结结巴巴地一边说“没什么”,一边拼命地想要掩盖住身后的东西,似乎还在暗示性地打着手势。大蟒蛇显得更加无精打采了,它嘶嘶地吐着信子,一把将自己的脑袋缩进了希尔达的脖子里。
但这对于安娜来说显然像是一个威胁。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身后的某样东西,随后尝试着伸出手把它抱起来。然而努力终究落空,那东西毛茸茸的皮毛飞快地掠过她的指尖,就连一点实感也没有留下。
“哎呀,”安娜尴尬地看了一眼希尔达,这时候挡在身后的东西已经显露出了它的原貌。
一只有着琥珀色瞳孔的黑猫。
它端庄地立在地面上,冲着希尔达“喵”了一声。
安娜认真地为它开脱,“希尔达小姐,它只是一只迷路的小猫,一点也不危险,它会回到树林的,所以能不能请您不要计较它的闯入,尤其是您的……爱宠。”
蟒蛇听到了这句话,在希尔达的颈窝不安地盘旋了小半圈。
安娜半响没有收获希尔达的回答,疑惑地抬起眼睛,就看到首席女巫仿佛石化了般站在原地,如临大敌地盯着那只小猫,仿佛它是敌对的邪恶势力送来的秘密武器。她浑身就和蟒蛇的鳞片一样冰凉,嗫嚅了半响,才小心翼翼地说:
“导师,其实我……嗯,我反思,我不该不完成实验报告就走出法师塔,最近的练习偶尔也会疏忽,还没来得及研究出时空魔法的二阶形态。我没想到您还会亲自过来一趟……”
希尔达的态度就像是忽然被抽查了作业的预科学生。
黑猫又“喵”了一声。
“好吧,”希尔达不得不承认,“我没想到您还活着。”
安娜觉得自己的脚尖被钉在了原地,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在脑海里加载着这一番对话的含义。
她知道二十年前与自己命运交织的那件事中,有大法师罗兰的介入。但当她赶到茶会时,行色匆匆的法师已经离开,在精灵之森飞舞的萤火中,她一次也没有见到所谓的圣人的真容。希尔达对她讲的一连串大法师传奇故事,只不过加深了她对这个人的崇敬之情。
她刚才试着用这双手去摸的黑猫是……传说中的圣罗兰?
现在,蟒蛇的态度就很明显了。一整只大蟒蛇紧紧地贴着希尔达,像骆驼一样把视线迈入黑暗中瑟瑟发抖,试图以视若无睹的态度蒙混过关。
安娜担心蟒蛇伤害黑猫,但显然猎食者和食物的角色反了过来。
半个时辰后,黑猫坐进了茶会的主座。希尔达不得不一边安慰一边把团成一团的蟒蛇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但女巫的神色难得又飞扬起来,充满敬畏地看向黑猫。
黑猫啜了一小口红茶。
参杂着让动物开口说话的魔药,红茶的味道实在不怎么样。
“不好意思,这次的动静闹的有点大,”
希尔达瞥了一眼茶室的门,外面重重叠叠了不少影子,不时还能听到“导师在哪里”、“我才应该站在这里”、“求你了让我看一眼”的各种争论,把门关上的尝试是徒劳的,疯狂的学生们不挤进来,已经是希尔达维持秩序的结果。
“没事。”黑猫说。
这句话又让房门外沸腾了一次,希尔达听见了魔咒嗖嗖的声音。
“您的意思是,这段时间您打算留在这里,”女巫说,“这当然没问题,外界不会知道您的动向,而且我们都很期待您的回归,门外的学徒们都一直坚信您还活着。”
“我也对他们这三十年来的进展很感兴趣。”黑猫带着笑意说。
门外的骚动已经不足为奇。但这次传来许多密集的脚步声,似乎有一部分学生匆匆忙忙地跑回房间,急着翻阅他们的魔咒书。
“但导师为什么忽然想着回来呢?”
希尔达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魔王陛下又是否知道您的行程,我也可以让法师塔做好招待魔王的准备——”
“他不知道。”
回应的声音很平静。
希尔达的心凉了半截。她开始计算现在的法师塔能够承受什么程度的攻击,然而大法师又适时地补充道:“放心,他不会来找我的。”
转移到这个话题时,黑猫一下子恹恹起来,就连皮毛也失去了光泽。它琥珀色的眼眸黯淡下去,对于一只黑猫来说,这是一副让所有看见的人都无法无动于衷的模样。希尔达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谁会不心疼一只仿佛被雨淋得湿漉漉的流浪猫咪呢。
希尔达充满同情地望向罗兰。
“太过分了,”
她说,“魔王明明答应了亲手杀掉导师,现在居然做不到信守承诺。他怎么能这样?您要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牺牲了,再让他后悔去吧。”
她安慰人的思路显然已经深受大法师影响。
“不是这样的,”
罗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艰难地解释道,“我让克里斯忘记了我,他现在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就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当然不存在什么执念。”
“那……魔王陛下允许您这么做吗?”
黑猫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琥珀色的眼睛一瞬不眨地望向前方。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他不会痛苦,”罗兰说,“因为他现在已经不在乎我了。”
希尔达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想来想去最贴切的三个字居然是“完蛋了”。
在室内陷入短暂沉默的刹那,仿佛是救急般,窗子传来了几声清脆的被叩响的声音。老师和徒弟都将视线移向透明的玻璃,外面是一只用自己的喙敲击窗棂的乌鸦。
乌鸦的前爪抓着一张羊皮纸。
这个报信方式显得格外别致,但对罗兰来说并不陌生。法师塔虽然不像魔王城那样位于大陆的放逐之境,但也算得上偏远,因此,塔里有自己独特的信息获取渠道。乌鸦就是法师和女巫们的信使,从大陆的四面八方带来消息。
不过,这并不是乌鸦来临的一般时间。
直接敲击首席女巫的窗户,也说明了这是一封急件。
就像是为了缓和紧绷的气氛,希尔达急急忙忙地起身来到窗边,她拉开一条小缝,乌鸦把羊皮纸塞进她的手里,随后栖息在一块准备好的栖木上。希尔达对着大法师抱歉地眨了一下眼睛,随后开始读这封信件。
黑猫摇晃了一下尾巴,卷走了一只甜甜圈。
但还没来得及让游戏角色狼吞虎咽掉这枚糖分超标的点心,罗兰就看见希尔达抬起眼睛,以一种将要大难临头般的目光望向他。
随后她抖开信件,标题加粗的字迹十分醒目。
“——魔王克里斯梅尔两次袭击王国喷泉广场”
甜甜圈差点掉到了地上。
好在大法师使用魔法就像喝水一样自然,漂浮咒在最后一刻保护了这枚甜点。
“导师,”希尔达说,“我当然不是要质疑您魔法的效力……”
黑猫用尾巴勾过希尔达手中的纸张,接着读下去。
标题下用飘逸的花体字草草写下了具体的内容:
“希尔达,王国向法师协会致信,恳请你们施以援手。”
“三天前,魔王第一次来到喷泉广场,好在没有造成破坏;但就在刚刚,王室在广场举行春日祭典,克里斯梅尔突然到来,并且带走了圣罗兰雕塑上的月长石。虽然它比不上大法师真正的那颗,但也是王国无比珍贵的奇珍。好在雕塑毫发无损,没有平民伤亡。这起事件被定性为怀有敌意的挑衅,国王很担心王室的安危……无论如何,请尽快给出回信。”
就在法师塔岁月静好地品味热红茶的同时——
远在王国的皇室成员遭受了不小的惊吓。
春日祭典本是休憩身心的好机会,当年的王国明珠,如今的玛格丽塔皇后偕同她的丈夫,也就是如今的国王一同出席,他们十岁的女儿就像新抽芽的花骨朵,兴奋地在广场上蹦蹦跳跳。
就在这时,那个可怕的魔头——这是国王的原话——就这样降临,最开始只是黑压压的一片乌云,让人疑心要下雨,接着,猛烈的飓风席卷在广场之上,锋利而可怖的漆黑羽毛带来了恶魔的信号。所有人都不得不匍匐下身体,以防自己被吹走。
“那简直就是一只野蛮的乌鸦!”
在脱险后,国王陛下如此斥责。
而小公主脸色煞白,紧紧地黏在母亲的怀抱中,就像雏鸟离不开它最熟悉的羽翼。
当风暴逐渐平息,人们这才重新望向广场。广场上已经是一片狼藉,为春日祭典准备的鲜花被吹的七零八落,破碎不堪。
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大法师圣罗兰的塑像。
白色大理石雕塑的罗兰仍旧神态平静,眼眸里仿佛带着微微的笑意。他手持法杖,这是密拉尔大陆上最有名的神器之一“新星”。一枚珍贵的月长石被嵌入了雕塑之中,王国花了血本,为了祭奠这位伟大的英灵。
但是现在,大法师的法杖之上,只剩下一块灰色的凹陷。
谁也不知道魔王的目的是什么,深渊魔族的行为动机令人捉摸不透。他没有破坏雕塑的任何地方,只是取走了宝石。或许克里斯梅尔只不过是和过去几十年一样在收集珍贵的宝藏。
但王室成员余惊未定,立刻发出了求援的讯息。
也就是大法师本人正在阅读的这一张纸。罗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停在栖木上的乌鸦,漆黑的鸟儿正昏昏欲睡地悬挂着。如今的国王还真是富有想象力……
“老师,”希尔达严肃地问,“您怎么看?”
黑猫用尾巴把信件折好,随后轻盈地跳上了茶会的桌子。在晨光的照射下,它薄薄的两片耳朵也显得明亮地透光,日光为黑猫滚上了一层金色的边缘。
“非常糟糕。”罗兰判断道。
女巫希尔达的脸色则愈发地苍白起来,她把手平放在膝盖上,努力在导师面前表现出一副稳重可靠的样子,等待着导师对情势进行下一步判断。
大法师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因此而沮丧,黑猫耷拉着耳朵:
“对现在的克里斯来说,就连宝石都比我重要。”
希尔达正准备沉痛地和导师一同分析现在的局势。罗兰回来后,法师塔的主导权当然就还是交给这位声名赫赫的天才。她正准备对罗兰的分析表示赞同,大脑忽然宕机,开始尝试加载出他刚刚的话的涵义。
……她开始考虑,其实邀请大法师参加她们以“少女的恋爱烦恼”为主题的茶话会更合适吧。
希尔达驱散脑海中的幻想,打了个寒噤。
“导、导师,”她磕磕巴巴地说,“您应该只是在开玩笑。”
很应景的,黑猫冲她笑了一下。
这回罗兰的声音恢复了正常,似乎默认了方才的那句话只是一句玩笑,开始简明扼要地安排接下来的事:
“既然如此,我们大概都得去一趟王国。不过,我本来也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你的,你应该还没有忘记那个被你埋进地里的勇者,办的不错,恰好他也在王国。我希望你能配合我……”
*
黑猫抵达法师塔,已经是今天早晨的事情。
昨天夜里,它先是到王国走了一趟。不得不说,希尔达一步到位,给勇者找了个长眠的好地方,也就是一片连绵的墓地。
在幽暗的夜色中,这里还显得分外可怖,不时能听见猫头鹰的鸣叫。黑猫顺着坐标,轻轻地踏上了目标的区域。
“我想我在你头顶上。”
黑猫538647的这句发言听起来不是很礼貌。
不过白时顾不得这么多。他无所事事地在现实中瞪着黑漆漆的屏幕,想要靠刷手机分散时间,但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偏移到《深渊大陆》中。他实在是恨死那个恶毒的女人希尔达了,恨不得现在就恢复自由,狠狠地报复这位目中无人的女巫。
“太好了,快快快,”
联系上游戏世界的唯一一位好友,就好像终于看到了获救的希望,白时感到欣喜若狂:“把我挖出来,别让我又落入那个女人的魔掌。”
罗兰没有立刻回应他,而是操纵黑猫满意地环视了一遍周围的环境,再次觉得自己应该称赞一下优秀的学生。
地面上残留的并非新土,而是和周围墓穴一模一样的,看起来已经覆盖此处数年的草地,黑猫尝试着在草地上刨了刨,仅仅使用纯种动物的力量,这几乎是一项不可能的庞大工程。土地上仅仅留下一道浅浅的抓痕。
“抱歉,”罗兰简单地戳破了气运之子的幻想,“我恐怕没法……”
“不可能。”
白时的第一个反应是否定,他近乎偏执地催促道,“你试试,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只要你把我救出来,我就把找到的神装送给你。”
黑猫行走在沐浴着月光的墓园中,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周围幽寂的一切,反而和环境很匹配。
它偏了偏头,一只体型不大的小猫要物理抛开这么深的坑,实在是难以实现。
……虽然他要真的想挖,只需要一个咒语就好。
罗兰叹了口气,他试探性地固定住一个点,随后开始用爪子翻开土壤。在深深的墓穴里,勇者处于昏迷状态,但他将电脑的音量调整到最高,确切地能听到微弱的沙沙声。这点微弱的,仿佛蚕食桑叶的声音确实给了他一点得救的慰藉。
但声音最终停住了。
“有一块铁板,”随后白时收到了黑猫发来的消息,言简意赅地解释了遭遇的困境,“埋得不深,但不处理掉我就没法把你挖出来。”
黑猫挥了挥爪子,指甲挠了挠铁板,发出空落落的金属声。
“……不可能。”
白时飞快地发送了这条消息,随后却迟迟敲不出下一句话。
“我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罗兰的消息再一次弹了出来,对白时而言透露出一种无计可施的绝望。白时原本把希望都寄托在对方的帮助上,现在开始怨恨起对方的无能为力。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最初正是因为对方弱小,在优越感作祟下和黑猫538647交换了好友。
“你为什么不找别人帮忙呢?”
罗兰问,“比如在论坛上发布一条求助信息,以悬赏的名义,这样就能吸引更多的人。”
白时固然想要这么做,但系统的一再警告还是让他对这个念头犹豫。
“如果你不愿意联系别人,我也可以继续帮忙。”
黑猫终于说出了这句他期待的话,“只不过,我需要一些更现实的报酬,也需要时间想出方法。现在已经很晚了,抱歉,我差不多要下线了。你可以再多考虑一下。”
——这就是在黑猫抵达法师塔之前,和气运之子进行的短暂谈话。
并不需要解决问题,只是在对方心里种下一枚种子。
这样想着,大法师预计再过一小段时间再去收获自己的果实。在此之前,幽暗而密闭的空间的确非常适合对方安安静静待着。
既然罗兰久违地回到了法师塔,他站在自己过去的房间里,挑选着或许能够发挥作用的一切,为接下来的行程做好准备。
黑猫为自己准备了一个小包裹。
但最麻烦的当然不是它的行李,而是一群吵吵嚷嚷的学生们。
在他对希尔达说出寻求帮助的话语的下一刻,紫发的女巫正打算答应,就听见不堪重负的木制房门终于发出一声沉重的呜咽声,随后轰然倒塌。
随即掉进来的是若干在外面旁听了全程的学生,正非常积极地拿着法杖互相攻击。不知道是哪一个的法术击中了木门,反正他们在闯祸的那一刻,就非常默契地将法杖放在了背后。
为什么要互相攻击——
名额当然是有限的。
不要低估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法师这个称号对从业人士的诱惑。
他们先是饱含敬意地望向了椅子上的黑猫。多么完美的一只黑猫,尖尖的耳朵,犹如黑夜一般幽深的皮毛,琥珀般明亮的眼睛。和这只黑猫相比,无论是他们养的蟾蜍、毒蛇还是蜘蛛,都会自惭形秽,黯然失色。
从各个角度都无可挑剔,不愧是他们的老师。
随后,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导师,我也可以跟着您去王国吗?”
第196章 论物种迁徙的生物学
“我会被我的爱人挫骨扬灰, 我将因为他而粉身碎骨。”
深红色的帷幕垂地而落,高昂的女高音因激烈的感情而颤抖不已,“但正因如此,我爱他——天哪, 我是如此爱他!”
戏剧就此谢幕。抱着恋人头颅的女人优雅地提起裙裾鞠躬,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这是王国歌剧院最经典的剧目, 每个月下旬邀请名为“夜莺”的广受赞誉的女高音献唱。
此刻, 夜莺夫人微笑着抽出袖中一条血红色的丝帕,随意地朝着人群中的某个方向掷出。人群沸腾起来,无数只手争抢着手帕,以至于没有人看清手帕在哪儿。
随后, 争执的气氛古怪地一滞。
手帕花落谁家的结论已经揭晓,人们面面相觑, 企图揭露这个幸运儿的真面目。
他们的脚下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咪呜”。
夜莺夫人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捂着嘴露出了笑意。
前排包厢中却响起一声惊悸的喘息。一只黑猫巧妙地避开了所有要踩到它尾巴的脚,挤出了人群。它有一对闪闪发光的琥珀色眼睛。
何其幸运,
黑猫叼着那条鲜红色的手帕,还有一张黑色的小卡片。
*
蜂巢形状的中央剧院中, 悬挂着数个为特殊客户准备的包厢。视野绝佳,漆黑的帷幕遮挡了向内窥探的视线, 端坐于包厢中的女士有着整个王国最为尊贵的身份。
在她的对面,紫发的女巫警示般地向后扫了一眼,示意其他的法师们都安静点。
“我早就说了, 你们要是再不来,我一定会神经衰落的!”
女士的容颜已经被岁月侵蚀,但风华仍不减当年。公主黛比完全继承了她金发碧眼的母亲,她大概才七八岁, 仿佛被雨打湿的雏鸟,不安地抱着王后的胳膊,
“尤其是您,希尔达小姐,您不知道您的到来对我有多么重要的意义。这些日子我总是无法安眠,可怜的黛比,没有人能够从我的身边夺走她,天哪,安德鲁甚至不理解我。但我怎么能允许她身处在这种程度的危险里?”
“我们能为您做什么呢,女士,”
希尔达神情冷峻,优雅地行礼,“王国和法师协会一向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我们会尽量帮忙。但假如是关于魔王克里斯梅尔……”
密拉尔大陆上没有任何一个组织敢说自己面对魔王克里斯梅尔能有胜算,尽管法师塔的防御措施相对来说是最优秀的。人类最恢宏的王国在魔王面前也只不过是一只没有上锁的匣子。
“克里斯梅尔,”
一身华服的皇后自言自语,“当然,是关于克里斯梅尔。但是,不止……”
今天早晨的春日祭典因克里斯梅尔的忽然袭击而被迫终止,当象征着毁灭的魔王两次在王国上空张开羽翼,不详的阴影笼罩在人们心中。
但皇后眼底淡淡的焦躁并不仅仅因这个原因而生,她侧过脸,剧院的水晶吊灯在她的颧骨处涂画出金粉闪烁的沟壑。
她想要开口,然而欲言又止。
但有人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插了句嘴。
“不好意思,”
希尔达飞快地瞥了开口插话的法师一眼,却没能制止对方说下去:“请问您有看到过我们的猫吗?一只黑猫,眼睛是琥珀色的,它一进剧院就跑丢了。”
“猫?”
皇后尚未开口,公主黛比怯生生地重复了一遍。她听到“猫”这个词汇时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牵着母亲的衣角,
“是我夜里见过的那种猫吗?有着毛茸茸的角,长长的尾巴,嘴里还叼着——”
“黛比!”她母亲迅速地板起了脸,揉了揉公主金灿灿的头发,“不要胡说八道。那只不过是你在想入非非,那些书本扰乱了你的心绪。王宫里从来没有养过猫。”
在包厢外,夜莺夫人的歌声愈来愈高昂,在那危险的、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断气的歌声中,激烈的情感就像是要喷涌而出。但包厢里的人没有一个真的在留意演出。
王后斥责过公主后,又紧紧地拥抱住了她。
她看起来身居高位,世界围绕着她而旋转,但她眼中的情绪也仿佛下一秒钟就要像玻璃一样破裂。
“我会让剧院的经理去找它。至于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事情,在这种场合我实在没法说出口,而安德鲁根本就不可能理解,他只是个蠢蛋。黛比,我最亲爱的宝贝,我不能……”
“呃,”希尔达谨慎地说,“……好的。”
黛比被她的母亲吓到了,泪珠在眼睛里打转。王后最终松开了她,又摆出一副庄重的样子。紫发女巫犹豫了一下,坐的近了一点,她注意到沉默寡言的小公主一直在盯着她脖颈围着的大蟒蛇看。
“喜欢吗?它很亲近人的,至少亲近像你一样的小孩。”
黛比含着眼泪,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蟒蛇的头。
蟒蛇很喜欢她,舔了舔她的手。
就在这时,包厢内响起了一声惊悸的喘息。希尔达觉得皇后快要背过气去了。她错愕地转过头,看见皇后的脸上一片惨白,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她祈祷不是因为自己带坏了小公主,随后才注意到人群中一片哗然。
……似乎是因为夜莺夫人丢出去的手帕被一只猫给叼走了。
如果这只猫不是她的导师,她也会觉得这件事很可爱的。希尔达想。但总不至于像皇后般被吓成那样。
“那只猫,虽然和我之前见到的不一样,”
公主黛比抽回手,她比刚才还要大声地说,“它叼着我给你看过的卡片,妈妈,我没有说谎,也不是在做梦。这是它给我的礼物。”
眼下发生的一切倒真像是一场梦境。黑猫跳出人群,它有着大部分人眼中理想的猫咪形象,称得上又圆又毛茸茸,但跳跃时却出奇地敏捷。它就像是真的给公主黛比送来礼物一样,巧妙地在墙壁上找到落脚点,随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着包厢而来。
皇后命令道:“把门关上。”
但激动的法师塔学徒们已经在门口迎接他们的导师了,他们看到黑猫柔软的脚垫偶尔什么也没有踩到,但却仍旧像是借到了力一样弹跳起来。这一定是某种自然而然的魔力运用。
从皇后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希尔达于是花了一些时间安慰她们这是法师塔的猫。当黑猫终于优雅地从包厢门口走进来时,她将黛比拉到身后。
而罗兰则巧妙地避开了每一个学徒,也没有走向王后母女,而是走到希尔达脚下,随后放下卡片。
该怎么形容这只黑猫此时的神情呢?
希尔达想,大概就是她的导师每次递给她一沓羊皮纸,随后轻飘飘地说“找个时间把它们看完”时会流露出来的表情。
紫发的女巫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卡片。
这是一张漆黑的卡片,上面印着的文字则是烫金的,看起来很昂贵。花体字拧成了极具艺术感的模样,但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的视角,大部分词汇都过于晦涩难懂。
上面写着:
“珍珠碾碎为齑粉,沙砾灼烧为玻璃。高尚灵魂为祭品,削皮挫骨为毁灭。洁白无暇的百合花,你往何处去?”
*
刚进歌剧院,罗兰就收到了气运之子发来的消息。
黑猫晃了晃毛茸茸的尾巴,轻盈地往人群中一跃,动物体型小巧,它很快就窜到了剧场的门口,只留下他的学徒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临阵逃走的导师。
室外新鲜冰冷的空气让它打了个喷嚏。
罗兰已经很久没有踏上王国的土地了,这里的街道大部分被漆成鲜明的颜色,但因为岁月已经陈旧下来,昏黄的路灯将黑猫的影子拉长,它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更为明亮。它悄无声息地掠过这些街道,掠过人们的闲聊和欢笑。
当黑猫出现在冰冷的墓园门口时,远远就能看见那里已经有了几个奇形怪状的人影。
这些人显而易见是玩家,否则不会穿着配色诡异的服装在王国的黄昏晃来晃去。正因为是玩家,所以他们对接下来将要进行的一切任务都显得兴致勃勃。
比如……挖一座坟?
“你觉得我们能挖出来什么?”穿着玫瑰盔甲的玩家问,“要是真的只是棺材,那可真是逊毙了。冒险家协会发布的任务不应该这么简单。”
“虽然发布任务需要很高的权限,但也说不准。”
“要是我们有抵抗魔王克里斯梅尔的能力,为什么不去做保护公主的任务呢?”
半兽人玩家这么说,结束了话题。她浑身毛绒绒的,扛着斧头站在一边,看起来更像是站立起来的一头熊。
玩家们在黑黝黝的墓园门前吹着冷风,面面相觑。
这是忽然刷新出来的特殊任务,他们也不知道具体要做什么,只知道需要在此处集合,并且等时辰到来。
九点的钟声敲响第一下后,他们开始警觉地到处张望,一开始,他们没有看到任何东西,随后他们的目光才在巡视中瞥到了脚下的位置。一只黑猫从黑暗中忽然浮现出来,眼睛像两盏鬼火,不声不响地盯着他们瞧。
“这是任务指引吧。”有玩家小声惊呼了一句。
那么,黑猫显然就是一个神秘莫测的npc。
虽然它看起来不知为何有点不像——
《深渊大陆》有最基础的平衡机制,大部分时候npc被判定为玩家的友好方,因此不允许玩家对npc发动攻击。但玩家之间就没有这一类的规定。队伍中的法师思考了一下,玩家悄悄冲前方的黑猫扔了个火球。
火球在靠近黑猫的位置就像雪球一样融化了。
黑猫冲他们尖锐地“喵”了一声,谴责正在偷偷攻击自己的人类。
“不好意思,”玩家的声音情不自禁地带上了一点愧疚,对同伴解释道,“我只是想测试一下,之前就有玩家扮成npc坑人的事件。不过看起来,这只黑猫确实是这次任务的指引角色。”
“但它看起来真的很聪明。”
另一个玩家悄悄地说。
黑猫游刃有余地带着路,它的肉垫踏在墓园厚厚的落叶上,没有一点声音。但玩家们就比较倒霉了,清脆的落叶撕裂声传进了他们的耳朵。
他们都隔着屏幕看着墓园里的模样,满是敬畏。
密拉尔大陆是一个无论如何都能使人沉浸其中的世界,无论什么场景,都做的非常真实。看着他们控制的角色提着油灯,缓缓走进月光中的墓园,脚底就仿佛传来刺骨的寒意。
直到在墓穴前站定。
黑猫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稍作停留,“喵”了一声,随后跳上了旁边的栖木,摆出一副任务开始的架势。
一只猫头鹰从树上俯冲下来,似乎想抢回自己的位置,但在靠近黑猫的时候又回心转意,小声嘶鸣着跳到了另一棵树上。
“底下有什么?”
玩家的手中纷纷闪现出铲子和锄头。他们之前当然没有挖坟的经验,最开始显得尤为混乱。不过这至少是有益的进步,土壤和沙石簌簌而落,墓穴里绝望地等待了两天的白时,终于听见了这让人喜极而泣的动静。
“说不定是宝藏,”
有人这么说,“密拉尔大陆上的三大神器分别是什么来着?魔王的镰刀‘魔瞳’,大法师的法杖‘新星’,还有勇者的‘传说之剑’?”
“据说‘传说之剑’也已经到某个玩家手上了。”
“真的吗?”
他们铲到了那块厚厚的铁皮,因此不得不耗费精力尝试把它锯开。金属敲击的声音叮叮哐哐地在黑暗中响起,“但是我从来没见到公告。真不公平,我会羡慕死的,能通过‘传说之剑’的玩家,基本上是天选的勇者吧,这种级别的游戏大佬……”
他们的对话声透过几英尺的土壤,浑沌地传进了白时的耳朵。
白时坐在电脑前面,油腻的刘海遮住眼睛。他听到这些赞美,呼吸不由得又急促了几分。没错,勇者的“传说之剑”正是系统通过漏洞直接给他的那把神器,但系统从来不允许他在其他人面前显摆。
明明是三神器之一,之前唯一交手的敌人却是镰刀“魔瞳”的拥有者克里斯梅尔,简直毫无招架之力。后来又被女巫希尔达暗算,连武器都没来得及抽出来。
他本来是可以……
眼前的屏幕已经不再是一片黑暗,隐约有光明从地面渗透而入。
一铲下去,终于有玩家惊声叫了出来。在被翻起的土壤中,直挺挺地裸露出一条手臂。这副场景在游戏阴森气氛的衬托下,的确有几分瘆人。
他们顿时不再多话,只是迅速又快捷地把被埋在土里的这个大家伙给挖了出来。
勇者直挺挺地躺在黑暗的天穹下,原本如金子般的头发沾满了泥土,身上到处都是泥块。面前仅仅是黑色屏幕时,白时什么都看不到,眼下简直心疼的要命。
这可是他辛辛苦苦捏的角色,居然这么狼狈。
而且由于昏迷咒尚未解除的缘故,他仍旧一动也不能动。挖坟小队的牧师摸了摸他的鼻子,谨慎地判断说,这个人还活着。
黑猫从树桩上跳下来,慢慢地绕着白时走了一圈。
随后,在场的玩家都收到了一条“任务完成”的通知,以及随之进账的一大笔金币。
“搞定了,”罗兰随意地按了两个键,《深渊》内置的对话框跳了出来,他点开勇者的头像,不忘催促一下,“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报酬。”
白冥宸:“我知道,你别催。”
紧随其后,他又发了一条:“我跟你说,你要是跟着我,在游戏里什么没有。哥能把你带飞。我这个人从来不赖账,你信不信?”
他听起来有点着急,大概是方才玩家关于勇者的讨论启发了他。
罗兰觉得有点好笑。
“我知道,”他决定不在这里继续耗费时间:“不过我要去别的地方做任务了,这群玩家会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之后再联系你。对了……”
黑猫538647:“千万注意,不要又被女巫给发现了XD”
*
剧院门口再次出现一只黑猫时,今晚的舞台剧演出已经快要结束。
没有人进入,入口显得格外寥落,左右各有一个侍卫在早春的寒意中打着寒噤。他们连猫尾巴都没有抓住,只能眼睁睁地放任罗兰操纵着黑猫像一抹烟般溜了进去。
此时,舞台剧正演到最后的高潮。
女演员夜莺夫人怀抱着恋人的头颅——显而易见是纸糊的道具——正泫然欲泣,鲜红色嘴唇喋喋不休地倾吐着爱语。她就像是一架乐器,圆润而漂亮的高音从她颤抖的身躯中轻而易举地流淌而出。
大部分观众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她,很少有人将视线移开。
这给了罗兰可乘之机——但并不仅仅给罗兰可乘之机。有趣的是,从黑猫圆圆的琥珀色瞳孔望去,恰好看到舞台两侧垂落的幕布逶迤在地面上的情景,背后就是黑暗的剧院后台。
一条很相似的毛茸茸的尾巴鬼鬼祟祟地扫过。
这一幕倏忽而去,但毫无疑问,烙印在罗兰眼眸中的,是剧院中流窜的另外一只四蹄动物的痕迹。大概率是只和它相同品种的黑猫。
大法师是那种不满足于一成不变的进展的人类。
因此大法师变成的猫也一样。
他一秒钟也没有犹豫地调转了方向,随后潜入了剧组的后台。
“……所以,”希尔达总结道,“您就和那只猫打了一架?”
她绝望地盯着面前的黑猫,而黑猫舔了舔爪子,身上的毛一丝不苟,顺滑地闪闪发光,看起来并不像是真的遭遇过攻击的样子。想象圣罗兰和一只陌生的猫哈来哈去已经足够吓人,要是再算上挥爪子甩尾巴,就称得上惊悚。
“一只很危险的猫。”罗兰指正道。
希尔达觉得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猫比自己面前的这一只更危险。
不过,当黑猫潜入黑暗,小心翼翼地用嘴叼起帷幕时,滑进后台时,周围的一切都浸没在微弱的光芒中,确实让神经紧绷。这光恰恰好让你能看到事物的轮廓,但不能完全看清。
它经过几桶用来给玫瑰花染色和充当鲜血的红油漆。
随后是一些各式各样的架子和梯子,有一些已经布满灰尘。石膏像放在架子上,旁边还有为这次演出特制作的纸糊人头,应该是为了备用,多做了好几个。罗兰还看到了巨大的笼子,不知为何,上面还沾着漆黑的毛发。
许多东西都被布遮着。前台的女高音盖住了所有的动静,所以黑猫不需要特别小心不发出声音。
但这也意味着对方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罗兰操纵黑猫小心翼翼地在这个空间窥探着,他能隔着屏幕察觉到这里有着异样的气氛,绝不仅仅只有黑猫一只活物。在黑暗中,或许闪烁着一只绿油油的眼睛——
它出现了。
一只黑漆漆的大猫。
这只猫张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獠牙,数来数去一共有三层。
罗兰开始思考地狱猫从魔王城跋山涉水,来到王国开辟新栖息地的可能性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有什么人在饲养这种可怕的怪兽,它和普通的猫不一样,有一条鞭子似的尾巴和毛茸茸的犄角,瞳孔中闪烁着可怖的光芒,冲着黑猫威胁般地嘶吼。
“小猫,”罗兰专注地盯着屏幕,“嘘……乖一点。”
地狱猫朝它扑了过来,以猫科动物捕食干脆利落的姿态。
然后它就被定在了半空中,重重闭合的上下颚留下令人牙酸的撕扯声。它看起来显得很迷茫,一身粗糙的漆黑皮毛在半空中扑腾着,就连耳朵也和犄角一同竖了起来。它威胁性地喘着气,粗重地“哈”了罗兰一下。
黑猫也小声“哈”了它一下。
它游刃有余地往前走了两步,尾巴上不知何时已经卷起了法杖,那颗正牌的“月之精魄”在黑暗的后台闪闪发光,谁也没有看到两只野兽此时在隐秘地对峙。
前台的女高音开始唱最后一个乐章。
黑猫一点点靠近被定格在半空中的地狱猫,随后凑近它粗糙如铁丝的皮毛,嗅闻了一下。罗兰看见屏幕上的黑猫打了个喷嚏,状态栏用小字描述道:
“——你闻到它的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气,似乎在什么地方曾经留有印象。”
地狱猫在空中张牙舞爪,然而就是无法触及黑猫分毫。
抛开客观因素,大法师确实觉得它挺可爱的。而且现在看来,它有着很适合生存在法师塔的性格,要是早点发现,或许就能实现养猫的夙愿。
但现在不行,他已经和克里斯梅尔同居了。
养一只就够了。
罗兰乱七八糟地在思考“为什么剧院的后台会有一只地狱猫”的同时思考了些其他无关紧要的问题,黑猫的脚下踩到了一张硬硬的黑色卡片,卡片上面是烫金的文字。
……这好像是从地狱猫身上掉下来的。
这样想着,琥珀色瞳孔的黑猫叼起了卡片,仔细阅读起了上面的文字。
文字浮现在屏幕上,弯曲的花体字就像是某种植物卷曲的枝蔓,倒映在屏幕外大法师的眼睛里。罗兰的神色罕见地阴沉下来,他读完了上面写的字,随后决定当着地狱猫的面顺走这张显而易见是威胁的卡片。
此时此刻,包厢内只剩下法师塔的众人。
在收到卡片的那一刻——从读完这些文字起,罗兰就清楚这张卡片将要送给什么人——王后看起来像是要晕过去了,她用自己鲜红的指甲捂住了脸,同时牵起了公主黛比的手。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王后梦呓般地说,“我简直不敢想象。”
她看起来十分恐惧,但仍旧牵着黛比迅速地离开了包厢,并且在此之前将黑色的纸片撕成了碎片。黛比显得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自己那些成真的梦境究竟意味着什么,但还是乖乖和母亲一起离开了包厢。
地上只剩下黑色的碎片,和一片鲜红的手帕。
一头雾水的学生们围上来,决定一个个问。
那张黑色的邀请函是什么,上面那些不知所言的话语又意味着什么?既然黑猫选择把它叼过来,就说明它一定知道答案。
他们的老师仿佛很轻地叹了口气。
“我不是很喜欢追忆过去,”大法师望着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而且,我以为这东西已经绝迹了。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父亲和母亲也收到过一模一样的邀请函。”
“这说明——”
“然后我就被带走了。鲜血、尖叫、祭品、面具,诸如此类,总而言之就是这类不入流的东西。他们是一个有着扭曲信仰的组织,而且渴望通过糟糕的绑架案塑造一个新的世界。”
希尔达猛地抬起头。
“所以,”她的声音发紧,“他们盯上了公主?”
“目前来看是这样。”
在场的所有人都尝试消化了一下这个事实。
随后他们意识到这确实是一个需要王国发出求援信号的事件,必须得等到那位皇后的情绪得到安抚后,再分享更多相关的情报。
“还有,”
半响,还是希尔达再次问道,“老师,虽然我明白了您为什么要和另一只猫……打架。但是,您为什么同时还抢来了这条手帕。”
黑猫转头望向那条鲜红色的手帕,皱了皱鼻子。
罗兰言简意赅地说:
“因为气味。”
第197章 论昏了头的荒谬宣言
关乎王室成员的安全, 皇家骑士团飞快地行动起来。
剧院被团团包围,灯火通明的建筑物照亮了一小片天空,宾客们的抱怨声噪杂不堪。
夜莺夫人还没有卸妆,仍旧穿着那套华丽的晚礼服, 被迫焦虑地在剧院门口站着。她不时低下头看一眼怀表。当例行的所有物排查从她那里开始时, 她瞪着骑士。
“拜托了, ”
夜莺夫人摇摇头, “我根本就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后台的笼子三个月前就在那里,是马戏团曾用来关押他们的狮子的。而我只是从道具屋里随便抽了一条手帕,那里有上百条一模一样的手帕,经理可以作证。至于你们所说的黑色卡片, 我从来没见过……”
“你从来就没有在那里看到过可疑的人影或者野兽吗?”
“当然没有,”
夜莺夫人反唇相讥, “否则我早就被野兽吃掉了。”
“女士,这件事非常严重,国王陛下和皇后都万分关注, ”
骑士不为所动,“涉及到公主的安危, 我们正在和一个穷凶极恶又肆意妄为的对手打交道。”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您是最主要的嫌疑对象之一。”
“该死。”
她又看了一眼怀表。薄薄的夜色浸透了她的裙摆,她看起来有点憔悴, 也有点焦虑,最后还是低声说:“我原本打算早点回家的。”
“劳驾,”骑士冷冰冰地说, “这得等调查结束后。”
原本热闹而满是欢笑的剧院,很快就只剩下空洞的外壳。
国王夫妇的行动效率很快,控制住了所有的相关人士,这些人将移交教会审问。
他们的确很宠爱自己的小女儿, 炽如白昼的灯光照耀着剧院的每一寸角落,却始终没有发现所谓地狱猫留下的痕迹,就连后台的牢笼上也纤尘不染,丝毫不见漆黑的毛发。
得到准许离开的人们都匆匆地加快了步子。夜莺夫人不情不愿地挪动着脚步,她身上赤红色的晚礼服在月光下闪耀着,仿佛鲜血淋漓的鱼尾。
“但这不是过于明显了吗?”
角落里传来喃喃声。
在注意到是一只琥珀色眼睛的黑猫正在发出声音时,临走的夜莺夫人忍不住大吃一惊。
黑猫注意到她的视线,友好而充满深思地冲她微笑了一下:
“感谢你的手帕,你的确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演员。令我无法决断的是——你是有意识地在出演一部精心排演的戏剧,还是无意地复现了其中的某个角色。不管怎么说,最近请千万小心。”
夜莺夫人茫然地望着它。
但就在闪神的刹那,黑猫已经隐没在了黑暗中。
*
“白时同学,”
青年彬彬有礼地道谢,他琥珀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和猫一样,“非常感谢。”
他站在大学校园标配的梧桐树下,秋天的梧桐已经开始飘落干枯的黄叶。被他称作白时的学生发出爽朗的笑声,他身材高大,捧着篮球大汗淋漓,穿着球衣,显然是从运动场上刚刚回来。
他毫不介怀地和陌生人寒暄了一番,并且对罗兰随口胡诌的介绍人深信不疑。
他的身影逐渐走远,罗兰才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用钢笔划掉了其中的一行字。
他要找的并不是这个“白时”。
这个名字虽然算不上特别大众,但格外简单,在各大院校也不乏有重名的学生。
现代社会,高校录取的学生名单都已经透明化,罗兰整理了一份各个“白时”所在的学校和院系的名单,并带着手机里的黑书直接混进了这些学校。他长着一副好学生的模样,对人又讲礼貌,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泡在图书馆一心学习的“白时”埋在一堆书中昏昏欲睡,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隔着书架倒映着他眼底深重的黑眼圈和手边的一沓专业书籍。
眼睛的主人轻声叹息,随手将拿下来的书放回原位。
在咖啡馆和朋友谈天说地的“白时”聊到兴起时,坐在他前桌,身穿卡其色风衣的客人垂下头,看见黑书发来的登陆提醒。
他喝光了最后一口冰美式,推开门离开时风铃清脆地作响。
……
虽然还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但名单上被划掉的信息已经越来越多。
罗兰走出了郦城大学的校门,他和形形色色的学生混迹在一起,倒让大法师觉得自己也找到了一点当学徒时的感觉。他一边缅怀自己的青春,一边顺着郦城大学西侧的学生街往前走。
这条街因为和两所大学毗邻而生意兴旺,街道的另一边就是郦城职业学院。
……虽然这里和罗兰早些时候走访的地方都不一样,大法师一副伪装的乖乖学生形象在这里反而招人不待见。罗兰拢了拢自己的风衣,心想或许自己不去染头发会更容易融入人群之中。
“罗兰,”
映入视线的首先是饱满度极高的红色,单斌的头发不仅没有褪色,而且显得更加鲜艳。他兴奋地冲着罗兰直挥手:“看这里,看这里!”
他坐在一家街边烧烤店里,周围还有乌泱泱一片人。
从对发型和发色的审美,罗兰能够察觉出这群人和他应该来的成群结队,此时单斌一开口,无数不良少年炽热的目光就这样落到了罗兰身上。大法师本能地觉得有几分古怪。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这眼神意味着什么,就听见单斌充满荣誉感地介绍说:
“这就是我和你们说的,上次和对面那群人打架,我们网吧一挑八的网管。”
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更炽热了。
当然还有怀疑,罗兰看起来单薄地站在秋风中,黑色的发丝显得格外朴素和低调,尤其使他和传说中那个英武非凡的形象截然不同。
“我必须指出,”
他清了一下嗓子,一本正经地指正,“那些人是自己吃坏了肚子的。”
罗兰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理解他这句话的,但单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而其他人非但没有流露出失望的眼神,反而都多多少少有些折服。这个借口太过于荒谬,以至于让这群人认为他只是刻意掩盖自己的壮举。
“你真的很像电影主角,”
单斌说,“失忆了,然后又有一副好身手,而且一直很神秘。”
他举着一把烤串问他吃不吃,罗兰盯着他油乎乎的手指,停顿了一下还是礼貌地拒绝了。
单斌咬了一口滋滋冒油的牛肉,也不知道脑海中转过了什么念头,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不过电影主角一般都保持单身,我是说,至少在故事的开始是这样的,”
他不提克里斯梅尔还好,此时想到魔王,罗兰忍不住弯起嘴角。
比起大法师本人,魔王显然是那个看起来就很邪恶的人,假如是克里斯梅尔站在这里,以一敌八好像就成了自然而然的小事,大家都会这么想。
或许他可以带着克里斯梅尔吃一次烧烤。虽然对方一定不希望翅膀染上油烟的味道。
魔王陛下还在吃未经烹调的肉食吗?
罗兰硬生生地遏止了蔓延的思绪,他缓慢地在心中呼出一口气,因为他已经——在他心中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轻快地想起克里斯梅尔了。或许是周围空气中弥漫的暖烘烘的香气稍微驱散了秋日的寒冷,让他在某一瞬间感到了许久未感受到的轻盈。
但随后他的神情就飞快地黯淡下去。
单斌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于是不留痕迹地跳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随口提起:“那你最近《深渊》玩的怎么样?版本更新以后有很多npc都不一样了,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
罗兰的手指轻轻一动。
他此时已经找了张塑料凳子坐在单斌身边了,只是没什么食欲。
他抬起眼睛,停顿了微不足道的片刻,随后平静地说:“克里斯梅尔。”
“认真的?”
单斌瞪着他,“我知道的大部分玩家都对魔王恨之入骨。况且他新版本又被强化了一次,现在连打都没法打,太可怕了。你确定你没有受虐人格吗?还是说他长得很像……呃,我可能不该提起那个人的。”
罗兰盯着他看了两秒钟。
青年漂亮的琥珀色瞳孔在黄昏中一点点变色,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不过也可以理解,”
单斌又愉快地自顾自说下去,“有些玩家就是喜欢挑战,没办法,虽然魔王是个恐怖的、毫无人情味的存在,但仅仅是作为敌人的话——”
“不是作为敌人。”罗兰轻声打断他。
他的声音中有某种被稀释的情绪,即使是这样也让人沉重到喘不过气来。
他就这么神色自若地说:“是作为恋人,我爱慕克里斯梅尔。”
罗兰的这句话在密拉尔大陆上能被理解为不知死活的疯子,但放在现代世界,恐怕连疯子的行列都无法跻身,显然是神经不正常的表现。就连单斌也无比震惊地盯着他,担心他是打游戏打坏了脑子。
“但是,”单斌呆滞地说,“那可是克里斯梅尔。”
“那又怎么样。”罗兰油盐不进。
“他是个游戏角色,”
单斌把自己说混乱了,“等等,你不会是因为这种原因和那位……分手了吧。我觉得不可能有人分不清游戏和现实,二次元入脑再深也不至于这样。不好意思,我想你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克里斯梅尔是我此生认定的唯一伴侣。”
罗兰再次镇静地扔下一颗炸弹,“总有一天我会和他结婚。”
他终于把这句话再一次说出口,觉得有点口干舌燥,于是用纸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烧烤摊上的橙汁。过于甜蜜的橙汁流淌在他的舌尖。单斌战战兢兢地看着罗兰,觉得面前的青年正在让自己成为自己所见过的最特立独行的人。
这里全部的不良少年加起来都说不出这么离奇的话。
单斌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时候看到的那个神色冷峻的西服男人,他长得非常像克里斯梅尔,不会罗兰就是按照这个爱好选的恋人,然后还要求对方cosplay吧。
……听起来有点糟糕。
“不,”单斌说,“就算《深渊》主打的是真实,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吧。你看我的舍友,他每隔几天就和我们炫耀自己换了一个游戏里的老婆,从青梅竹马的小镇姑娘到精灵族的公主,各种类型就和集邮一样。但这只是个游戏,正常人是不会考虑和游戏里的角色在一起的,他就从来没有当过真。”
是的。
罗兰想,他们没有人能够理解。
从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刻起,他和克里斯梅尔就成为了两个世界的人。他们做了许多尝试,但直到现在仍旧隔着世界的间隙。他隔着屏幕望着熟悉的故乡,始终是这个世界陌生的异乡人。
但他总有一天会回家的。
罗兰抬起埋在胳膊里的脑袋,缓慢地吐出一口气,他的头发稍微有点凌乱。桌面上的竹签还穿着烤肉,冰冷的油脂仿佛和黄昏产生了化学反应,让他不再打算在这里久留。他在脑海里盘点着接下来的去向。
那么,下一站应该就是单斌所在的郦城职业技术学院。
罗兰用手肘撑起身子,正准备离开,忽然又站定。他想起查阅的名单上那个小小的巧合,虽然谁与谁可能相识这种巧合与找人无关,但单斌的声音缓慢地开始在他脑海里回放。
他琥珀色的眼眸中仿佛有什么碎片在幽暗的地方闪闪发光,忽然问道:
“你刚刚提到了你的舍友——他的名字是不是白时?”
单斌没想到会听到这个: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正在找他。”罗兰弯了弯嘴角,他低声说,“至少我希望找的是他。”
*
金发的勇者大步走过皇宫前的道路。
他看起来神采奕奕,金发就像是预言中那样璀璨,深邃的蓝眼睛又是那样深情。
他手里拿着揭下来的国王的悬赏令,一路上,人们冲他投来钦佩的目光,而他身后跟着的那几个玩家忠实地充当了勇者的陪衬。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腰间的宝剑。
那是一柄传说级别的神器,一看便知。它有着千锤百炼出的雪白的剑身,充满历史的印记,刻满加持的咒文的剑柄,以及流淌着金色光芒的剑鞘。
拥有让这样的佩剑认可的实力,就一定能称得上是当之无愧的勇者。
玩家“白冥宸”撕下了悬赏令,也意味着这位勇者接下了国王亲自颁布的“保护公主”的任务。有传闻说,克里斯梅尔两次袭击王国,杀戮的目标正是王室成员。王国到处都张贴着巨额的悬赏。就算如此,魔王的名字还是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当然,对于国王夫妇而言,这只是明面的目的。
虽然密拉尔大陆上没有比克里斯梅尔更为可怖的造物,但夫妻俩的心绪实际上是被几张漆黑的小卡片搅得一团糟的。
毕竟,被克里斯梅尔盯上甚至能算得上一种殊荣,在漫长的过去,除了大法师罗兰,从未有一个人类使得魔王如此魂牵梦萦。
但写有语焉不详文字的卡片却是无比真实的威胁。
王国的皇后至今仍旧记得她童年时的某一个早晨,她的母亲披着睡袍赤着脚冲上楼梯,神情是怎样的慌乱。看到她仍旧安安稳稳地待在床上后,她的母亲死死地拥抱着她,泪水浸透了她的脖颈。
她后来才得知,其他的贵族家庭遭遇了怎样的厄运。
每个丢失孩子的家族都收到过漆黑的卡片,孩子们被冠以花卉的名字,也像是花卉般被轻而易举地折断。
这些名字都已经被他们的家族淡忘,因为再次找到他们时,已经是一幕无力回天的、地狱般的景象。
唯一活下来的只有泽维尔大公家的小儿子。
——现在被更广泛地称为大法师罗兰。
皇后彻夜未眠,她整夜地和丈夫争执,企图说服他这件事有多么可怕。天明时,她的丈夫终于松了口。尽管那些组织在数十年前就被宣告终结,他还是签署了悬赏令。
她真的无法想象自己最亲爱的小黛比遭遇这些。
虽然她无意冒犯已故的大法师,但是,当年她隐约听说过这段经历对他造成过怎样的影响,以至于曾对他引以为豪的泽维尔家族迅速地掩盖了他的存在。
尽管现在,教廷派来了骑士团,法师塔也及时送来了支援。但笼罩在王后心上的阴影仍旧是那家喻户晓的歌谣——唯有预言中的勇者能战胜邪恶。
好在今天,勇者终于露面了。
“诸位女士,你们好,”
他鞠躬的动作有点失礼,言语也并不恭敬,但不知为何,皇后松了一口气,一点也没有介意。她一眼看见勇者,就觉得发自内心的信任和放心,无需经过任何人的确认,她就已经决定了这就是真正的勇者,他应该在身边保护她的黛比。
黛比也很喜欢他,闹着要看他的传说之剑。
勇者深蓝色的眼眸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看着眼前的一切。在屏幕上悄然浮现出的好感栏中,皇后母女对他的好感度在一开始就被设置在了很高的百分之八十。
白时想,这才称得上是游戏。
他被从地里挖出来后,首先做的就是好好打理了一遍自己。换上了崭新的游戏时装,将手中的神器展示出来,做好了重新开始的准备。而王国就是他新的舞台。他充满了新的野心和报仇的欲望,因此也显得更沉得住气。
只要能拿下小公主和她的母亲,就连法师塔也要看在教廷的面子上让步几分……
复仇的想象让白时觉得有点飘飘然,他操纵着勇者跟随皇后走进宫殿,金碧辉煌的建筑物跃入他的眼帘,他环顾四周,露出笑容,但笑容僵在一半。
那个女人。
那个紫发的女巫,脖子上缠着巨大而恐怖的蟒蛇,正优雅地扶着皇宫的栏杆俯瞰着他。那张脸上分明写有恶魔的诅咒,仿佛在赤裸裸地嘲笑他。
而勇者身边,刚刚还好奇又强迫自己维持端庄的小公主黛比,再看到希尔达和她脖子上蟒蛇的瞬间,就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惊喜的小声尖叫。
她看都没有再看勇者一眼,飞快地奔向了台阶上的希尔达。
蟒蛇嘶嘶地对她表示欢迎。
“希尔达姐姐,”黛比的目光充满前所未有的期待,“你也是来这里陪我的吗!”
第198章 论为人所知的口味
克里斯梅尔做过许多梦。
但他从未想象过, 在梦中会出现一场婚礼。
宾客纷涌而至,为他和婚约对象献上祝福。魔王认不出大部分来宾的脸,但他至少能认出深渊的七位领主——他们僵硬着脸表现出喜气洋洋的样子,对那些脆弱的客人们非但很好地克制了敌意, 同样极有礼节。
克里斯梅尔站在迎宾台上, 睥睨地看着落座的宾客。让他不显得冷淡过于困难, 但即使是在梦中, 他也无法不被他心中的另一种情绪所感染。
那毫无疑问是彻彻底底的欣悦。
他仿佛花了漫长的时间等待,每一秒钟都是煎熬。但他最终等到了,面前的人微笑着朝他伸出手,任由他烙印上永生永世无法挣脱的诅咒。魔王感到无与伦比的餍足, 一种残酷的、嗜血般的满足。
他扬起双翼,当着众宾客的面袭击了婚礼的另一方。
纯洁的礼堂忽然变成血腥的祭典, 这反而才和他比较适配。
在尖叫中,他急不可耐地撕扯着对方的胸膛,鲜血流淌而出, 就和婚礼现场的花朵一样绯红。他渴望活生生地抽出对方的肋骨,又渴望和他合二为一。
对方没有反击。
“说, ”
克里斯梅尔听见自己的声音急促地响起,“你属于我。”
在梦中, 魔王依旧能感受到指尖粘腻的触感,他摸索着对方的胸腔,从心脏开始向上数着他的肋骨, 却无论如何都少了什么。
他蓦然望向对方的脸。
人类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仿若堕神的他,静静地问:
“我是谁?”
*
克里斯梅尔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地,他的指尖顺着镰刀“魔瞳”的刀柄一路往上, 直到触碰到那根雪白的肋骨才颤抖着停下。大概过了两三秒,他才慢慢松开紧握住镰刀的手指。
这是他让自己镇静下来的方式。
……虽然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养成的这种习惯。
从他造访王国喷泉广场的那一天开始,梦魇就紧贴着他的脚跟,与他如影随形。而他总是飞快地忘记自己在梦中到底见到了什么人,那些激烈的情感也随之烟消云散。魔王按住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觉得心脏仿佛要不甘地跳出胸腔。
——他好像是金发,又好像是黑发。
——他好像是人类,又好像以其他种族的模样出现过。
——他好像想要杀死自己,又好像无动于衷。
越是绞尽脑汁,对方的形象就越是模糊。到最后,根本就是一无所获。
一般而言,克里斯梅尔习惯用镰刀解决问题,绝对的武力在此之前从未有过失效的时候。但这次却不一样。他在寻找一个被他忘却的影子,却连原因也无从得知。
这一次,克里斯梅尔决定从另一个角度入手。
与其考虑他忘记了什么,不如考虑他为什么会忘记。深渊魔族并不是一个健忘的种族,他们只是很难把任何事物放在心上,正如克里斯梅尔的眼眸中从未倒映过他的手下败将一样。考虑到他现在的执念,这不可能是一个自然而然发生的过程。
那么,他是被迫忘记的吗?
克里斯梅尔清楚,现在的他站在他此前未曾达到的力量巅峰。
密拉尔大陆沉寂多年,挑战者们在他眼中如同蝼蚁,他强大到足以睥睨所有生灵,随时随刻能掀起一场毁灭性的灾难。这世界上理应没有任何存在有实力对他的记忆动手脚。
虽然那只是就理论而言。
魔王垂下冷冰冰的眼眸,他从王座边抽出一本书,目光漠然地扫过封面,上面写着《大法师罗兰·泽维尔的生平纪实》。
他绝对是非常讨厌读书的类型。
而且这本书写得也不怎么样——完全是以花边报纸的口吻热忱地编排了已故大法师的一生。
他得到这本书的原因非常巧合。
在他第二次访问王国的喷泉广场,企图找到自己梦魇的元凶时,这本书就这么掉落在雕塑的脚下,成为了邪恶魔王的战利品。
“……所以,当王国骑士团来到那阴森惊悚的山洞时,只看到了惊骇的一幕。在遍地的尸骸中,金发的男孩一遍遍祈祷着,他祈祷的居然是邪神的降临。这使得大法师最开始崭露头角时,随之而来的就是对他道德问题的强烈担忧……”
克里斯梅尔跳过了这部分内容。
简直就像三流的冒险小说,其中编造着一些猎奇而下流的内容,又极力想要表现出谴责公众道德的高瞻远瞩。魔王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可悲的人。
克里斯梅尔只是漠然地想,当他遇到困难的时候,祈求的竟是外在的力量。
他随便从中间翻了一页,继续往下读。
“……但他奇迹般的成名还是要以和冰霜巨龙的决斗为标志。他的力量远逊于这自然强悍的造物,但罗兰用盐堆和墨水画成的法阵发挥了堪称奇迹的效果……”
就是这条记录最开始引起了他的兴趣。
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战斗都以绝对的力量定优劣,唯一除外的或许就是那群法师。他们总喜欢躲在战场的后方,不和对手进行一对一的交锋。但只要踩上他们精心制作的陷阱,就算是弱小的法师也有可能对强者造成不可思议的伤害。
也就是说,
既然硬实力上克里斯梅尔无人能敌。那么必须通过法术给他下套。
而魔王又以绝对的傲慢断言,必须是密拉尔大陆上最强大的法师,才能够对他施加这种量级的影响。至于谁得以拥有此殊荣——
克里斯梅尔把书本翻到最后一页。
“……当大法师罗兰被魔王克里斯梅尔杀死的消息传来时,整个大陆都陷入深沉的哀悼中。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或许未来也不会再出现如此强大的法师。尽管他并没有如期许般成为勇者,他的奉献精神,他对光明的忠贞和对正义的追求使他的灵魂闪闪发光……”
这本书上记载着,是魔王杀死了这个无关紧要的人类。
他当时是这样想的。所谓的天才法师,实际上只是个沽名钓誉的草包,甚至没能在他心中留下一点印象。但现在,他确实感到了疑虑。
对方很有可能就是让他忘记了重要之物的罪魁祸首。
但他总不能再向死人讨伐。
克里斯梅尔把这本书随意地放在一边,在明显参杂了个人感情的叙述中,很难再得到更多有用的内容。这仅仅是个猜测,他也不想押上太多筹码。
就在他将书脊倒过来的那一刻,一张印满了字的纸张从书中雪花般飘落。
——《关于魔王的观察报告·残片七》
“一、魔王喜欢吃甜食。”
“二、有很多人坚信佩戴大蒜能够抵御邪恶力量,但我保证它对魔王没用。事实上,在黑椒、盐粒和蒜末这三种魔兽肉的常见调料中,他会选择最后一种。”
“三、别给魔王尝试辣的东西,除非你希望被带着暴怒火焰的镰刀攻击。”
“四、……”
克里斯梅尔盯着这张纸,就好像没有读懂上面的字。
*
华贵的王国大厅,水银吊灯倒映得小公主头上的王冠闪闪发光。
这里的气氛却相当剑拔弩张。
左边站着的是传说中的勇者,他自称来自遥远之处,身负不可思议的使命,手中的传说之剑正昭示着他已经得到神明的认可。他英姿不凡,身形挺拔,金色的头发就像太阳。
但他的脸色却不太好。
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紫发的女人优雅地抬起眼睛,游刃有余地勾起了猩红的嘴角。她脖颈上的蟒蛇也嘶嘶地环绕了一圈。
“没想到在这里又见面了。”她的声音仿佛魔女的低语。
勇者“白冥宸”指着对面的女巫,愤慨非常:“你这个毒妇,差点把我害死!我要求王国严惩这个邪恶的女人,否则她一定会伤害你们,而且给她身边的人都带来灾难!”
勇者的指责声格外尖锐。
一直表现得翩翩有礼的他在看到女巫的那一瞬间,面孔上忽然浮现出几分狰狞来。对七岁的黛比来说,就算对这个阳光的大哥哥有怎样的好感,看着他当着大殿挥舞着宝剑,仿佛要当场与什么人决一死战的场面,还是吓得立刻就近躲到了希尔达的身后。
“冷静一点。”
面对他的责问,希尔达只是镇静地弯了弯唇角,随后摸了摸小公主细软的发丝,“这里还有孩子,不论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你不该吓到她。”
国王夫妇坐在王座上,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支持哪一方。
殿内一片寂静无声。黛比又往希尔达的身后缩了缩。
隔着屏幕,白时那股再一次见到仇人的冲动迅速地爆发,但好在他及时地回过神来。不行,不能再一次中了这个蛇蝎妇人的计谋,让自己颜面尽失。
倘若他把对方活埋自己的事情供出来,指不定希尔达也将他几箩筐的黑料尽数抖落。
看她的态度,想必也不愿意把这些事放在明面上说。
“我……”勇者的声音缓和下来,方才一闪而过的恶意仿佛只是错觉,他赶紧换上温柔阳光的笑脸,向前走了几步,直到让小公主看到自己,“不,抱歉,我失态了。这只不过是我和希尔达女士私下的一些沟通问题。我希望陛下不要介意——”
他把手中的剑收进剑鞘。
方才的情势简直不可思议,传说中的神器在宫殿内挥动着,锋利到能切开一切的剑尖朝向的不仅仅是希尔达,更包括背后的公主黛比。
这情景让皇后的神经紧绷,差点喘不过气来。
直到勇者再三保证自己只是一时冲动,黛比才怯生生地探出头来。白时调出好感度界面,如释重负地发现除了皇后的好感度略微下降了一些,公主的好感度居然并没有变化。
年幼的黛比显然还没有学会如何责备一个人。
虽然她仍旧恋恋不舍地拽住希尔达的袖子,但她已经飞快地就原谅了吓到她的勇者哥哥。
国王夫妇看着宫殿里不动声色地露出笑容的两个人,感到一阵不知所措。他们两个显然决定表现得无事发生,然而却在暗中角逐着由谁留在黛比的身边。原本国王只打算让其中一个贴身保护黛比的,但此时却拿不定主意了。
“黛比,”
勇者笑容灿烂地朝她伸出手,“别怕,我会好好保护你的,到我这儿来。”
然而蟒蛇却悄无声息地游走下来,用脑袋亲昵地蹭了蹭黛比的手背。女孩的视线一瞬间就被惊喜所占据,她在父母复杂的目光下小心翼翼地用手贴了贴蟒蛇。
“国王陛下,”
希尔达的声音冷静地传出,“无论如何,勇者是个成年男性,应该学会和公主保持一定的距离。”
白时简直要恨得牙痒痒。
她这个女人怎么无论什么时候都站出来挡他的路。
他一看到公主,就知道她和她的母亲一样是个美人胚子。虽然他的确很遗憾没有在公主的母亲仍旧是“王国的明珠”时拿下她,但这倒不是说他现在就对年幼的公主有什么邪念。
只不过,把公主从小女孩的时候就一点点养成,成为塑造她,陪伴她,唯一能深刻影响她的人,这对白时来说是自然而然的幻想。
她一定会深深地仰慕自己,对自己的情感一定相当纯粹而美好。
如果小公主爱上他——
白时想,紫发女巫把他说的那么糟糕,分明是危言耸听的污蔑。他甚至还会非常有骑士风度地等到十八岁再娶她。
希尔达的这句提醒在这时并没有引发太多的警惕。
毕竟勇者从样貌和人品上看,都无可挑剔。
但她的话毕竟还是有道理,皇后望向身边的丈夫,国王缓缓点头。他的目光在触碰到自己的女儿时温柔下来,声音威严地响起:
“黛比,你认为呢?你希望谁来陪着你?”
黛比这才依依不舍地将手放下。她迟疑地朝着两边都看了一眼,显然很难做出决定。对王国最受宠爱的小公主而言,她一向被保护的很好,从来没有和这么有趣的人接触的经历,压根难以拒绝任何一个。她不安的眼眸就像小鹿,半响才说:
“我选不出来,哥哥姐姐都很好……”
国王低沉的笑声从浓密的胡须下传来:
“既然如此,能否冒昧地拜托两位一起多多照顾我的女儿?”
希尔达的声音平静地响起,这是她预料过的结果。首席女巫优雅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她深紫色的长袍上仿佛有星光在流淌,“我很乐意保护黛比。”
勇者忿忿地看了捷足先登的女巫一眼,随后也立刻发誓:“我也愿意陪伴公主殿下。”
事情就这样从剑拔弩张到顺利解决,国王夫妇当然松了一口气。
而黛比则毫无阴霾地对此感到开心。
她并不理解成年人的诸多顾虑,也读不懂卡片上那些威胁的字眼。她年纪还太小,对她来说,只不过是身边多了两个玩伴,而且母亲也不用再挂着悲伤而忧虑的表情。她从来不知道父亲在深夜偷偷翻阅的书本上,记载过多少和她一样大的孩子们的命运。
而就在这一刻,她的命运也随之扭转——
*
白时阖上电脑。
就目前而言,他觉得自己做的还不赖。王国无疑是密拉尔大陆上最主要的势力,尽管人类没有与生俱来的魔法,但教廷的撑腰和顽强的生命力使得他们仍旧是最活跃的种族。
现在他已经凭借着勇者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得到了拥戴。
除了和公主朝夕相处外,国王夫妇还将为他引荐教廷的圣女和圣骑士军团。白时早就听说过圣女的名号,假如能得她青眼,区区一个女巫希尔达当然无法对自己下手。
他满意地端详着好感界面。
而此时,系统的电子音再一次嘶嘶地响起。
“恭喜你,”它说,随后又催促道,“尽管之前的任务失败了。但只要获取王国的气运值,就能实现我们的计划。在王国以后,还有深渊……”
“你到时候真的会兑现你的承诺吧。”
白时有点不放心地关掉面前的屏幕界面,密拉尔大陆就这样从他的面前消失。即使隔着一片屏幕,白时也无法否定自己时常完全沉浸在游戏的世界中,完全失去了对现实的感知,仿佛那真的是一个触手可及的地方。
“是的,”系统说,“世界融合的计划已经在进行中了。”
游戏中的角色完全和现实中的自己是两个模样。有时候白时会感到极端的不平衡,不过一想到当世界融合后,英俊潇洒,受众人拥戴的勇者将会真正成为自己,他就放下心来。
白时阖上电脑,望了望宿舍外的天空。
他走出门去吃晚饭时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对方匆忙地从他身边走过,卡其色的风衣带起几片踩在脚下的枯叶。白时没怎么看路,光顾着刷手机,差点把对方撞倒。
对方抬起眼睛,那是一双明亮的琥珀色眼睛。
“抱歉,”被撞倒的人反而很有礼貌地道歉,“我急着去图书馆。”
白时的刘海覆盖了眼睛,让他看起来很阴沉。他并没有给对方道歉的意思,但幸好对方也行色匆匆地站了起来。他似乎真的要赶路,很快地就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直到对方走掉了,白时才默无声息地走到了那人摔倒处的一旁,蹲下来捡起了一个小巧的白色盒子。
这是一副很贵的蓝牙耳机,是某品牌的最新款。
现在天色已经晚了,这里又没什么人,更没有监控。白时将耳机捡起来时,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大概率再也见不到了,要找到他一定非常困难,浪费许多时间。与其这么做,不如就——
他迅速地看了看周围。
并没有人注意他。
他将蓝牙耳机塞进了口袋,面不改色地走进了食堂。
*
在被克里斯梅尔传唤后,差不多一刻钟,暴食领主尴尬地敲响了魔宫的门。
他谨慎地端着餐盘,上面放着烤的热气腾腾的魔兽肉,绝对新鲜,就连魔兽狰狞的牙齿都清晰可见。在雪白餐盘的一边,搭配着三种调料。
他们的主君突然又开始想要尝试经过烹调后的肉类。
明明在那个传说中的人类离开后,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盐粒能激发食物的本味,黑胡椒为肉类提供特殊的香气,蒜香则与食材本身复合的口感相得益彰。这三种调料颇具艺术性地摆放着,经过了重重审核,出现在了魔王的面前。
“没有辣椒?”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冷淡,似乎只是普通地询问。
“虽然您是这么要求的,”暴食领主委婉地说,“但在我的领地里,辣椒一类这种会触犯到您的食材,从来就没有储备。因此也没办法一时半会找到,还望主君赦免准备不周之罪。”
魔王又飞快地沉默下来。
现场只残留着他羽翼相互摩擦时发出的轻柔的声响。他面无表情地用餐刀将魔兽肉切成三块,随后分别蘸取了三种酱料,放在口中慢慢地咀嚼。
暴食领主提心吊胆地看着面前的进食过程。
然而,克里斯梅尔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变过。魔王神情肃穆地挨个品尝过去,就仿佛他第一次小心翼翼地尝试经过精细烹调的肉类。直到餐叉放回盘中,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抬起那双令所有魔物都恐惧的暗金色眼眸,声音中带着某种低沉的愤怒:
“你读过了。”
“主君,这……您的意思是……我有点不明白……”
“大法师罗兰·泽维尔,你们都读过那个人类写的书。”
当然读过。暴食领主在心里忍不住脱口而出。
这简直是魔王城所有上层阶级的魔生必读书目。
虽然克里斯梅尔很挑剔,大部分魔物都没有到能引起注意到被魔主吞噬的程度,但为了防止不小心引发了这位暴君的坏脾气,所有人都把罗兰的忠告来来回回读过许多次。
……虽然这个人类最后也死在他们主君手下。
但总归聊胜于无。
就算暴食领主平时在领地里什么都吃,而且最喜欢重口味的调料。但在克里斯梅尔面前他仍旧装作没那回事。
想想带着火焰的镰刀吧!
他还不想变成一块火候正好的魔兽肉。
克里斯梅尔盯着他看了几秒钟。
那双残酷而冷淡的暗金色眼眸仿佛神祗的眼睛,能够冰冷地刺穿内心的想法。
随后他收回目光,漆黑的大氅下,锋利的羽毛仿佛无数把刀刃,足以把令魔王不虞的对象扎个对穿。但好在魔王此时并不打算这么做。克里斯梅尔只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处。他长靴踏在空洞的黑曜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敲击声。
最后消失的是仿佛月光般黯淡的银灰色长发。
暴食领主眺望着它的主君,没敢问出他要去哪儿这种僭越的问题。
在劫后余生的感觉涌上心头的同时,他又觉得魔王的背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
深渊魔族的共情能力总是约等于零。
除了显而易见的暴怒,还有什么?它想来想去仍旧不能够理解这种情感。
但不知为何,大法师罗兰手札中的一个词汇忽然跃上了领主的舌尖。
——“孤独”。
第199章 论擅自成真的愿望
乌鸦的喙叩响了皇宫的窗子。
希尔达走到窗边, 从乌鸦的爪中摘下一卷羊皮纸。
金发的勇者冷嘲热讽:“多么不吉利的生物,它一定会带来噩运的。你究竟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才得以赖在皇宫里不走?”
“事实上,”
希尔达开始读这封信。
她的神情在意识到信上写了什么后仿佛僵硬了一刹, 但很快又假装若无其事地说, “是他们写信专程请我来一趟的。”
在她应付勇者明显是找茬般的质问时, 原本专注地玩着洋娃娃的黛比不知不觉走到了窗户边上, 她大胆地凝视着那只遍体漆黑的乌鸦,还有它锋利的喙,随后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乌鸦专门被训练来送信,脾气很温顺, 只是蹭了蹭她的手心。
但黛比还是惊喜地大叫道:“它喜欢我!”
“没错。”希尔达眼睛都不抬地附和道,虽然这只乌鸦大概率只是以上班的态度面对一个烦人的人类, 但她已经翻到了信纸的第二页,上面写的内容放在二十年前足够让她头皮发麻,但既然大法师人——猫在这里, 她至少能够维持情绪稳定。
勇者白冥宸朝着黛比走去,像是想要尽一点责任。
“这些邪恶的生物是魔鬼的象征, ”他说,“很危险, 黛比,绝不能让它们接近你。让我帮你把它赶出去。”
他大概是觉得拔出一把剑对着送信的乌鸦挥舞有损勇者的尊严,所以只是伸出手, 英勇无畏地挥动着,试图将乌鸦驱赶出窗户。希尔达终于抽空看了一眼,女巫轻声吹响了一声口哨,仿佛风掠过树枝。
乌鸦非但没有移动它停栖的爪子, 还开始尝试用喙攻击勇者。
被黑色的大鸟啄了好几下,不可一世的勇者狼狈不堪地伸手挡住乌鸦迅猛拍动的漆黑羽翼——虽然头顶的血条扣除的血量可以忽略不计,但白冥宸还是感到非常愤怒。
他将手按在剑鞘上,准备拔剑。
“你吓到黛比了,”
但乌鸦此时却扑棱着翅膀飞到了他的身后。白时稍微一转视角,就看到女巫那双玻璃般的眼睛。
她读完了信,不知何时站到了公主身边,讽刺地盯着要挥剑的勇者,一模一样复述道,“真不敢相信你要对一只乌鸦动怒,你究竟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才得以赖在皇宫里不走?”
黛比的脸色在看到剑的那一刻又苍白起来。
不过她还是仰起一张惊惶的小脸,关切地问:“勇者哥哥,你有没有事?”
“不……当然没有,”
白时赶紧说,虽然他很想指责女巫把危险动物放进皇宫,但勇者要是承认自己畏惧区区一只乌鸦,显然会更加丢人。
他脸色不好看地望向希尔达,“不管怎样,现在公主的安危至关重要,这种生物既有隐患,又可能携带病毒。它带来的肯定都是糟透了的坏消息。”
“病毒?”
希尔达重复了一遍。
她并不希望自己的神情被勇者看出端倪,但显然时隔相安无事的二十年,再次收到克里斯梅尔造访法师塔的消息,多少让她显得不那么平静。她随便挑了个问题反问对方。
白时一愣,忽然意识到密拉尔大陆上虽然有魔法存在,但也因此,科学水平还维持在中世纪的水平,对什么是病毒更是一无所知。
年轻的勇者脸上顿时闪过一丝高高在上的讽刺,阴阳怪气地说:“所谓首席法师,居然连病毒是什么都不懂。我以为每个人都早就知道了。”
公主愣愣地看着他们两个。
“……黛比也想知道。”
她的声音在许多人面前就会情不自禁地弱下来。不过她看起来确实对这个话题很好奇。
勇者清了清嗓子,看着公主期待又崇拜的目光,就算隔着屏幕,他都觉得自己身上暖洋洋的。他轻蔑地看了紫发女巫一眼,终于觉得自己感受到现代人的优越感,以及传说中打脸的快感。他打开了浏览器,准备照着百科上的解释念一遍。
这是只属于他的时间。
如果那个紫发的女巫没有不知天高地厚地打断他。
“你给我等等,谁告诉你我没有听说过这个词了?”
希尔达说,随后她耐心地转过头对黛比说,“病毒非常小,小到用眼睛看不见,所以有可能出现在各种隐秘的地方,或者被动物携带。但它一旦进入身体,就会让人生病。”
白时僵硬在原地。
“等等,”他说,“你怎么会知道?不,不,你说的不标准,黛比,你听我的,‘病毒是一种非细胞性的微生物’……”
“什么是‘细胞’?”
黛比刚刚露出一点恍然大悟的表情,又迅速地迷茫起来,“还有什么是‘微生物’?”
希尔达摸了摸她的头发:
“如果你想学,我以后教你。这也是我的导师告诉我的,虽然最开始我听到的时候觉得很惊讶,但仔细研究确实很有趣……不过,现在这些对你来说太复杂了,而那个勇者又是个糟糕的老师。”
“你的导师?”
这次是勇者开始用尖锐的声音质问了。
他听起来咬牙切齿,而且完全没有料到这个精心准备的展示机会会这么被破坏。
希尔达耸耸肩:“这不是很正常吗?你刚刚说每个人都会知道。”
白时隔着屏幕瞪着她。
勇者蔚蓝色的眼睛都快擦出火花了,女巫这才微笑起来,承认道,“好吧,我也是听导师提到过这些内容。不过,他没来得及和我仔细说明就消失了。姑且认为是消失了吧。总之,我也一直在尝试着研究——”
“这不可能。”
白时的脸色很难看。
他在心中呼叫着系统,难不成它还绑定过另外一个人?
耳边忽然传来了一点杂音,但仿佛幻听一样,很快,耳机里传出的就恢复为了正常的游戏背景音乐——没错,这就是那个路人落下的耳机,耳机的价格要比他原来用的昂贵得多,所以他很快就换上了——按理来说,这么大牌的耳机应该不会出问题。
白时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个问题。
他现在的思绪被其他的困惑牢牢挤占了。好在系统及时在他的脑海中出现,迅速地给予了他一个回复。机械音听起来有点迟疑,但还是并不犹豫地告诉他,并不存在上一任宿主。
“那这是怎么回事?”
白时忍不住脱口而出。
“什么怎么回事?”
黛比怯生生地问。希尔达看了看他,补充道,“顺便一提,你完全没必要担心那只乌鸦的卫生情况,它的爪子很干净,没有你说的病毒。”
“你根本不可能确定这一点。”
勇者仍旧针锋相对,但那双蓝眼睛却显得有点自我怀疑,“没有任何渠道。”
“我能,”
希尔达说,“用密拉尔大陆上的老方法。一个强力清洁魔法大部分时候都不难。”
白时想要反驳,魔法和科学怎么能够混为一谈?但是他却找不到强有力的证据证明对方做不到,尤其是对方奇迹般听得懂他所说的只属于这一边世界的知识时。他忽然觉得浑身发冷,感到凉意顺着阳台未关的门,一点点触及他的身体。
系统的机械音听起来也有几分急促:“正在扫描异常,宿主请稍等。”
这句话翻来覆去没个新花样。
白时古怪地沉默下去,这似乎标志着传说中的勇者和首席女巫的割据战暂时告一段落,而这次的胜利者显而易见。黛比得知乌鸦温顺又无害,经过了一套完备的消毒流程后,高兴地又开始用手指梳理乌鸦的羽毛。
但希尔达脸上却并没有什么胜利者的喜悦。
相反,她看起来也有自己头疼的事情,蹙起了眉毛,瞪着那卷已经被收起来的羊皮纸。
羊皮纸上,被留在法师塔“看守”——虽然他们因为不满于没能和大法师一起到王国去而自顾自称之为“抛弃”——的学徒们跌宕起伏地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魔王克里斯梅尔他气势汹汹地降临,羽翼铺天盖地,几乎遮蔽了白日,看起来就像是要来撕裂这座法师塔,而且有自信能够成功毁掉它的防御。
但他没来得及这么做。
因为塔就在这里。魔王能确切地感受到有一个防护罩,凝结它的是强大而皎洁的星辉的力量。无论怎么想,这都是那位神秘大法师的遗物。克里斯梅尔已经握住了镰刀,但识别了他的身份信息后,防护罩忽然友好地闪烁了一下,然后整个消失了。
这片大陆第二安全的地方就这样对他敞开了欢迎的大门。
克里斯梅尔垂下暗金色的眼眸,冷冰冰地望着这座莫名其妙的塔,觉得这座塔简直和它的主人一样不可理喻。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又陷入不知真假的记忆中了。
他毫无阻碍地走到了法师塔门前。
……然后又毫无阻碍地顺着法师塔盘绕的阶梯往上走。塔里原本有人类的气息,但他们躲得很好,熟练掌握保命技术确实是大法师教给他们的第一课。克里斯梅尔的靴子敲响了法师塔的台阶,他闻到魔药和巫术粉末混杂后散发出的沉重的气味。
或许楼上会有埋伏。
克里斯梅尔如是想。
但他一直走到最顶层,才在墙面上看到一张匆匆写就的便签。便签微微翘起,没来得及按平整,上面的墨水也没有干透,措辞倒是相当委婉。
“大法师的房间往左拐,但有价值的东西恐怕已经被您拿走了;如果您想要喝一杯茶,请往右走,进入粉红色门的房间,命令那套茶具,它会自己动起来。我们对您没有敌意,只是按照规定招待您,能解答您疑惑的人都不在这里,而是在王国。法师塔众学徒献上。”
便签上的字迹纤细,和希尔达收到的那张羊皮纸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写这封信的已经算是最知情的人士:新晋女巫安娜。
总而言之,信件上这么写道: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克里斯梅尔就离开了法师塔。”
“是的,他去过大法师的房间,我会在信件末尾附上一张失物名册。没错,他也去了那间粉色的房间,谁都不认为魔王大人是去专程欣赏茶具表演的,但他既没有动茶水也没有动甜点。”
“其他地方都安然无恙,奇迹般地没有受到任何破坏。”
情况比王国的温泉广场好多了。
但是,希尔达没有忽略掉最重要的结尾——
“他离开了,希尔达小姐,朝西边的方向。呃,我们只能对他说实话。所以我想魔王陛下现在应该在前往王国的路上。”
希尔达真的非常、非常、非常不希望明天小报的头条变成:
“——魔王克里斯梅尔三次袭击王国,这是否意味着最终的圣战?”
不,不行,类似的东西也不行。
按照惯例,这几天黑猫都在稍微晚一点的时间出现。鉴于克里斯梅尔在找到大法师前首先找的肯定是前来帝国观光的法师塔一行人,她最好立刻动身。否则,她无法想象国王夫妇看见魔王和小公主黛比再次身处同一个空间时的心情。
“我得离开一小段时间。”
紫发女巫说,黛比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很沮丧,小公主金灿灿的头发让她看起来就像是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她恋恋不舍地望向希尔达。
在另一边,金发勇者则觉得他听到了今天唯一一个好消息。
“我会照顾好黛比的。”
白时说,与此同时将公主挡在了身后。黛比虽然很舍不得希尔达,但记得母亲的教诲,而且也并不讨厌勇者,虽然他方才出尽了洋相。
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
只要对方愿意陪她一起玩就好。
正当白时觉得这是一个大好机会,能够趁着这个时机在小公主心中留下远超希尔达的印象时,希尔达又冷不防地开口,声音倒是轻柔又优雅:
“你一个人?我倒担心你太过于忙碌了,万一出了什么疏忽,那可就糟糕透了。”
“怎么会,”
勇者的笑容再次温柔又阳光了起来,
“照顾黛比是我的职责,我一定会竭尽所能。”
他们在孩子面前说话,这一刻倒都装的客客气气。只不过,白时确实在心里祈祷着这个烦人的女人赶紧消失在他的面前,这意愿强烈到都快要盖过系统的电子音了,白时仿佛又听见自己的耳机嘶嘶地仿佛发出了什么杂音,但他专注到顾不得这些。
希尔达看来是厌倦了和他继续说些客套话。
“算了,”女巫说,“我找了个人来替我,你一会儿就会见到她。我希望这足够有效。”
“她?”
勇者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人称代词。
他的嘴角情不自禁想要翘起,换一个女人,说不定还是美丽的女人和他一起共事,这对他来说正中下怀,不过他的面上不显,只不过淡淡地点头,
“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这么不信任我。”
希尔达伸出手看了一眼怀表。随后她决定不再和毫无价值的人废话。
“我必须走了。”她对黛比说,同时犹豫了一下,让身上的蟒蛇滑行下来,留在宫殿里陪着黛比——反正这只蟒蛇对她应付邪恶的大魔王起不了什么作用,“告诉皇帝陛下,我不得不错过圣女的拜访,我的老朋友已经收到消息了。我会及时回来的。”
随后,她的身影便匆匆地消失了。
*
“可能是我太着急了。”
罗兰说。他坐在网吧的二楼,他已经在这个地方待了不短的时间,以至于这里让他感到熟悉。他垂下琥珀色的眼眸,按开了电脑的开机键。
出于保险的打算,又走访了好几处地点,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
透过网吧的窗户,此时看不到月亮,月亮挂在更高的天上。同时也看不见月光,人类创造了繁华的都市,地上的车水马龙足以掩盖自然界的辉光。五颜六色的光倒映在人类的瞳孔中,他忽然闭上了眼睛,仿佛有些疲惫。
他喃喃说:“我总想着赶紧完成一切,然后回去。虽然克里斯已经不会等我了,我完全可以不那么……这算是自私吗?因为其实我才是一秒钟才等不了的那个人。”
在等待电脑开机的短暂的时间,他伸手探向自己的胸口,在层层叠叠的衣物之下,是一枚漆黑的羽毛。他的手指从羽毛上轻轻滑落。
罗兰自顾自说着话,连眼睛都没有睁,并不期望得到回应。
他的身边也的确是静悄悄的一片,楼下网吧的喧嚣声仿佛离他很远。人类知道一直待在他手机里的世界意识此时恐怕都无法对他给出回应,
毕竟,黑书此时已经连接上了它留在蓝牙耳机上的备份,此时正急着对那位“白时”所处的情况进行分析,大概也没法留在这里倾听大法师的情感问题。
眼前是一片漆黑,眼皮轻微地颤动着,将所有纷扰的事挡在那个明亮的世界。罗兰不知为何非常不想要睁开眼睛。他摸索着触碰到桌面上的鼠标,又小心翼翼地移动鼠标,仅仅凭借直觉在桌面上记忆中的位置双击两下。
他听见了音频接通的声音。
随后,是《深渊大陆》登陆界面深沉而悠长的乐音。就好像在玩一个自顾自的游戏,他小心翼翼地移动着鼠标,这次更简单,账号和密码都留在电脑上,他只需要找到登陆键的位置。
他按下了鼠标。
就算是闭着眼睛,只要不紧紧地锁着眉头,还是能对外界的明暗有一定的感知。这样的变化毫无疑问告诉罗兰,刚才的页面已经消失,现在他已经抵达了进入游戏的最后阶段。
这真是无聊透顶的挑战。
罗兰这样对自己说,他知道他已经能够睁开眼睛了。在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开始嘲笑自己。《深渊》登陆界面的背景一直没变过,这也就意味着他闭着眼睛,增添了一点无关痛痒的难度,只不过是想要避开那一幕。
避开那在血夜之下,睥睨地望着他的深渊君主。
避开他爱人的眼睛。
……多么荒唐。
这些念头仅仅是轻盈地在他脑海中掠过,游戏加载需要花费大概十秒钟,罗兰没有在第一刻睁开眼睛,仿佛这样就能成功规避那些对他而言充满洞察的指责。尽管在这个页面睁开眼睛是安全的,大部分时候只是一些小贴士,背景图片则是密拉尔大陆的地图。
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了一声。
随后罗兰意识到他后悔了。他想要见到克里斯梅尔。
即使对方只会用冷淡的眼神望向他,看到这样的图片只会徒添伤感,他仍旧无法按捺住见到对方的冲动。即使这样就好,如果这样就已经很好。
在他的心中,忽然涌现出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如果是今天。
罗兰想。如果就是现在,如果我只能许一个愿望,而且我愿意用一切让它实现。
这个念头极度脱离现实,而且没有任何理由。只不过,在那一刻它就好像一个渺茫的希望一样在人类的脑海中点燃。在黑暗中凭借想象点燃的一枚蜡烛,触碰到它的光的那一刻会被虚假的温暖灼伤。
——如果我睁开眼睛,就能见到克里斯梅尔。
人类先是为脑海中大声想出的这句话而感到惊讶,但随后又觉得脸上灼热,忍不住带上了一点笑意。如此虚无缥缈的幻想,已经不适合他这个年龄。
但他为这个念头感到高兴。
即使他必然会感到失望,能许下这个愿望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好了。罗兰按捺住脑海里接连不断冒出的问题,决定走出想入非非的幻想,直截了当地面对现实。但再次之前,他给自己五秒钟做梦的时间。
五。四。三。
出现在面前的应该是光秃秃的树林,此时密拉尔大陆一定能看到月亮。
他对别人说了太多次谎,以至于对自己说谎也能做到面不改色。
二。
这不是最好的时机,当然不是。
精心安排下的一场浪漫而全无负担的重逢,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一。
但是,假如克里斯梅尔真的在面前就好了。
……
罗兰睁开眼睛。屋内柔和的灯光对他来说也算得上太过刺眼,因为他紧紧地闭了这么久的眼睛。但当他的视觉重新恢复,他的瞳孔茫然地倒映出屏幕上的一切。
他甚至怀疑自己从未按下过游戏登陆按键。
不然活生生的魔王怎么会真的就这样出现在屏幕上,就这样注视着他,仿佛他玩笑般许下的愿望就这样轻飘飘地成真了。
“克里斯?”
唇边似乎有微弱的气流,但罗兰却没有真的发出声音。
对于密拉尔大陆上的两双眼睛而言,黑猫是凭空从空气中出现的。
说不出那个部位先浮现而出,总之,无数碎片般的粒子组成了一只猫的轮廓,又逐渐完善出了更细致入微的种种细节,就连毛发也惟妙惟肖,看起来毛茸茸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把。
它看起来非常轻巧,十分敏捷。
但这只猫却僵硬在原地,就连浑身的毛发也在应激的作用下竖了起来,它在地面上凝固成了一个漆黑的暗影,耳朵直直地竖起来,罗兰觉得自己甚至听得到月光落在树林中的声音。
它琥珀色的瞳孔仿佛两枚纯粹而美丽的宝石,没有一丝杂质,静悄悄地转都不转。
他的心跳声倏忽响起,仿佛忽然炸响的雷雨。
琥珀色的瞳孔中倒映着俯下身来的魔王。克里斯梅尔银灰色的长发突兀地浮现在夜色中,仿佛由金属打造。罗兰渴望摸摸他的头发,想知道手感和过去是否一致。
魔王的手中是那柄环绕着漆黑的戾气的镰刀“魔瞳”,镰刀和黑猫离得很近,因为是先有的镰刀,随后黑猫才出现。镰刀上有一截格外崭新,格外白亮的骨头。
那是他的肋骨。
罗兰忽然感到自己左边的胸口,难以掩饰的空洞感无法压抑,唐突地传来。他怔愣在原地,正如屏幕中的黑猫一样,屏住呼吸,小心翼翼,不明白面前出现的是什么,愿望的实现是真还是假。
但这一幕是如此脆弱,仿佛心跳只要稍微大一点儿声就会打破此时精心维持的平衡。
他控制不住。
他就这样仰头看着魔王克里斯梅尔,过了很久——或者只是他认为的很久,他才忽然意识到是什么让他感到如此僵硬。
那双冷淡而美丽的暗金色眼眸。
并没有因为黑猫的出现有一丝一毫的区别,仍旧倒映不出任何东西的眼眸。
罗兰神经质地将手指伸向自己的脖颈,直到在衣服下,紧贴皮肤的地方触碰到那枚由一根绳子系起来挂着的漆黑羽毛时,才忽然仿佛溺水的人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就在这一刻,克里斯梅尔也冰冷地直起了腰。
他问:
“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东西?”
第200章 论夜路走多的大法师
有时候, 罗兰并不像是他的学生所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
黑猫屏住呼吸,静悄悄地在原地缩成漆黑的一团。影子的轮廓被打磨得很锋利。克里斯梅尔的羽翼则在月夜下毫无顾虑地伸展开来,美丽却冷酷。
月光是一条乳白色的河流,将他们分明地割裂开来。
魔王冷淡地收回视线。
就像看什么和脚边的枯叶或者无形的空气一样毫无价值的东西。
罗兰的唇边不知不觉凝结着一声叹息, 在克里斯梅尔出现的那一刻, 屏幕就充斥着象征着危险的红色, 属于《深渊》boss那悲怆而激昂的杀戮交响曲在耳畔奏响。
但他用快捷键关掉了背景音乐, 于是就只剩下克里斯梅尔那傲慢而低沉的声音:
“仅仅是一只黑猫?”
希尔达肯定在屏幕的视野之外拼命地给自己比眼色,但罗兰仍旧无法给出回应。
他的手指僵硬地停在键盘上,听见女巫尴尬地解释说“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黑猫”。
但魔王陛下要找的也不是一只“不普通的黑猫”。
不不,克里斯梅尔现在不应该在找任何东西。
罗兰想。所以魔王为什么会在这里, 就算他想要找个借口说服自己,从魔王城饭后散步到王国显然有点太远了。
他一边这么想, 一边听到克里斯梅尔一字不差地说出了他刚刚想的话。
“我不在找任何东西,”
深渊魔族的手指无声地攥住了镰刀雪白的刀柄,仿佛要确认些什么, “对‘神奇动物’也没有兴趣。”
他的心情肯定不好。
罗兰按住正在悄悄溜走的思绪,避免它朝无益于解决问题的方向偏移太远。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 克里斯梅尔显然深陷烦躁之中,比如对方阴沉而充满戾气的脸色, 以及毫不掩饰的攻击意识,他的羽翼凌乱地竖起,以危险的方式。
是因为心存某种期待, 所以发现一无所获的时候才这么愤怒吗?
希尔达显然也被魔王变换的形态摄住了呼吸。
克里斯梅尔在月夜下抬起脚,就这样踏在半空。
他如今已经走向圆满,只要他想,就连残缺的断角都能立刻复原。在他身后, 那轮月亮一点点染上猩红,仿佛正在随他的心意而变化。
“那么,”
希尔达开始庆幸自己没把胆小的蟒蛇带来了。她同样脸色煞白,悄悄地瞥着毫无反应的黑猫,怀疑自己做的到底正不正确。
虽然其他的选项显然更糟……
而且,把大法师带到魔王面前,让他们自己解决问题。这个简单的方法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拯救过岌岌可危的密拉尔大陆了。她很难想象有一天会失效。
“很抱歉误解了您的意思,但您到底想要什么呢?”
克里斯梅尔这次面无表情地俯瞰了他们一眼,仿佛在评估这个疑惑的价值,或者,还有没有必要再给这场闹剧一个机会。
“问题。”
魔王在某些情况相当惜字如金。
女巫噤声了,她绞尽脑汁地去思考这到底算不算一个回答。
但罗兰却想,他已经明白了。
魔王不是为了想要找到什么而来到这里。
困扰他的正是“想要找到什么”这份心情。忘却记忆的法术本该完美地发挥着效用,但他留下的痕迹太多了,有什么东西又让魔王起了疑心。
但这也很糟糕。
他本希望对方一点也不要为此痛苦的,看来果然……
他还是会感到痛苦啊。
罗兰觉得心脏处一点钻心的疼痛,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还是不能做到发出声音。
他只是像屏幕中的黑猫一样睁着琥珀色的眼睛,企图将凌驾于月光之上的魔王烙印进自己的视线。
但在对方眼中,它现在只是一只黑猫,仅此而已。
“我想你没什么能告诉我的。”
克里斯梅尔平淡地叙述,每一个字眼都仿佛带有可怖的压迫感,“我在你们身上浪费了时间。”
魔王转过身准备离开。
不能开口。罗兰想,他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能让精心筹划的一切有任何被毁掉的可能性。
他感受到自己喉间的叹息像浪潮一样拍击在手心,时隔许久再一次感受到克里斯梅尔与他素不相识时的眼神,那是看着仿佛不存在的渣滓般的眼神,就这样从黑猫的身边走过。
一直以来一动不动的黑猫忽然转过头去。
就像是忽然被注入了生命,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忽然明亮了起来,仿佛因为什么而感到悲伤。
它的尾巴摇摇晃晃地立了起来,耳朵随着抬头的动作竖起来,似乎要情不自禁地跟着克里斯梅尔向前走上几步。
……还是没忍住。
“克里斯。”
罗兰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脱口而出这个称呼,大概是没有的,因为魔王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停滞,他只是平静地、毫无留恋地从黑猫的身边擦身而过。
或许是有的。
罗兰闭上眼睛,堵上了手指不知道何时松开的缝隙。
他感到自己似乎很少望着克里斯梅尔的背影,魔王银灰色的长发像是被烤化了的锡,在他的视网膜留下了清晰的残像。
这本来就是不在预料中的相遇,即使是这样他也能感到痛苦中有幸福在灼烧,因为他如愿以偿,只是见到克里斯梅尔就足以让他高兴。
再次睁开眼睛时,魔王近乎消失在视野中。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的那一刹那,罗兰忽然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的手指几乎是下意识地按下键盘,多亏了“零距离网吧”的硬件,黑猫在几百分之一秒的反应时间内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镰刀的痕迹在它刚刚所处的地面上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焦痕。
这是……试探。
克里斯梅尔踏在虚空中,看向它的眼神变了。
能够抵挡得出魔王攻击的存在,在整片密拉尔大陆已经寥寥无几。
虽然这并不是一次很快的应对,罗兰提前关掉了能够预兆危险来临的BGM,又沉浸在糟糕的情绪中无法自拔,直到危险擦到它的猫尾巴时才反应过来。
他的反应很快。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太慢了。
……糟糕。罗兰想,本来应该让克里斯梅尔杀掉它,这样线索就会在这里截然而止。魔王突发奇想的追根问底也会无疾而终。
克里斯梅尔的镰刀燃烧着黑色的火焰,最为耀眼的就是手柄上那一枚洁白无暇的骨头。
肋骨以完美的弧度贯穿着整件武器,填补了每一处曾有缺憾的空间,也使得“魔瞳”成为了一件全新的武器,褪去了过度暴烈的缺憾,增添了优雅而充满技巧的魔力。
罗兰在意识到正确的做法后,就飞快地从键盘上松开手。
他看着克里斯梅尔握着自己的肋骨,迟来地琢磨出了一点诡异,又觉得颇有几分甜蜜。
黑猫摆烂的很明显,这次克里斯梅尔不费吹灰之力就用镰刀紧贴着黑猫的脖颈,下一秒钟就能贯穿它的身体。
它准备自己撞上去。
但它差一点忘记了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这里还有一个他的首席弟子。希尔达震惊地看着眼前反复无常的一幕。她以为她受过的震撼已经够多了。
“不行!”
她下意识喊道,仿佛又变成了当年的法师助理,频繁地为导师各种荒诞的要求而忧心忡忡,“魔王陛下,您不能杀它。它……我本以为你们能好好谈谈的,如果您忘记了的话,这只黑猫就是我的导师罗兰·泽维尔!”
一片可怕的寂静。
“——还活着的时候养的一只宠物。”
罗兰用最快的速度接过了她的话。
好吧,听起来不算太突兀……大概吧。
希尔达愣住了,因为她气势汹汹喊出的话被加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结尾。
人类和魔族的嘴唇都紧紧抿着,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脚下,也就是这句话的来源,一只终于开口说话的黑猫。
而黑猫抖了抖耳朵,觉得自己现在撞上镰刀自杀比较好。
但已经错过了做这件事的最佳时机。
罗兰咽下了他叹气的冲动,隔着屏幕,他看着克里斯梅尔阴晴不定的眼神,一边想着事情怎么会最终落到这个地步,一边开始对魔王展开了一场核心观点全是胡编乱造的演说。
他顶着希尔达“这怎么骗得到魔王”的眼神,坚定不移地尝试说服魔王。
然后,魔王动摇了。
“你说,你是那个叫罗兰的法师养的猫。”
克里斯梅尔停顿了一会,慢慢地说,“他教你说话,法师总是这么古怪。那么,你应该很了解他。”
希尔达的眼神变成了难以置信。
黑猫矜持地踩着毛茸茸的爪子站起来,在月光下显得很轻盈。魔王终于踩在了地上,干枯的叶片发出被撕裂的沙沙声,他望向这只不知天高地厚动物的眼神缺乏信任。
但黑猫的眼睛也仿佛隐藏着什么,空洞在它美丽的瞳孔中一闪而过。
“当然。”
罗兰以黑猫的口吻忽悠道,“来自深渊的君主,我想你可以允许那位人类小姐离开了。你不认为她说的是真的,不是吗?她什么都不知道,在大法师还活着时,只有我是最接近他的存在。”
……
克里斯梅尔沉默着,他的羽翼收拢,向着黑猫的方向走了两步。
“你可以走了,”
黑猫说话的声音竟带着某种令人信服的魔力,“希尔达。魔王陛下只是想要从我这里知道一些事。”
紫发女巫猛然抬头。
她看起来非常困惑,但她毕竟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法师。她飞快地整理好情况,随后绷紧下颚望向黑猫,用上了自己这辈子最杰出的演技:
“你绝不能背叛我的老师,他曾经对你不薄。否则——”
罗兰几乎想要为她鼓掌了。
她的反应恰恰佐证了自己刚刚扯出来的谎言。
直到女巫的身影消失在树林小径的遥远处,魔王克里斯梅尔都没有阻止。
林间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一层雾气,湿漉漉的水汽沾染上黑猫的皮毛。
那是一身绵密的、柔软的、像黑夜中的云朵一样又顺又滑的皮毛,它蹿上了一根树桩,就在魔王触手可及的地方。
魔王仿佛雕塑般纹丝不动。
“摸起来很舒服的,”
黑猫蛊惑般地说,同时舔了舔它的毛发,“你想要试一试吗?”
克里斯梅尔冷淡地看向它:
“不。”
黑猫发出了轻柔的笑声,它的眼睛在雾气中显得更明亮了,
“那么我们来聊聊你感兴趣的话题吧。大法师罗兰的确已经死了,而你并没有找他的必要。就算你看到他,也不会觉得他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你——”
克里斯梅尔语带威胁地说出第一个字眼,这只黑猫确实有些非同寻常。
它不像希尔达那样问他想要什么,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他内心所想。但这不知为何更让他感到不虞。
“有时候,”
黑猫的声音逐渐轻飘飘起来,仿佛他们都在梦境里,
“有想要找到什么的冲动,并不意味着真的有什么值得去找。大法师曾说过,这是一个普遍的心理学现象。抱歉,虽然他一直认为你们整个种族都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但我想你应该没听说过心理学。用简单的话说,因为孤独而产生幻象,再去寻觅幻象,这件事可能发生,但不会有结果。”
“你知道我做了什么梦。”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带着质疑,他抵住镰刀的手指仍旧被漆黑的火焰围绕着。
“我不知道,”
黑猫说,“但我很乐意听。”
它似乎有意往神秘学的方向引导,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令人放松又困顿的气氛在雾气里沉甸甸地压下来。
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中,黑猫放松地用尾巴把自己勾在树杈上,完全是梦里会出现的奇异生物,仿佛对它倾诉什么都无所谓。
克里斯梅尔没有说话。
黑猫沉思般地望着他,过了一会才慎重地说:“你想不起来了,对不对?”
魔王望向它的眼神中燃烧着可怖的怒火,但在怒火之上是被看穿的漆黑的空洞。
他并不反驳,尽管这个他从未表露出来的事实被一只猫说了出口。他必须承认他对接下来的分析有所期待。
但黑猫却忽然一转话音,轻快地说:
“忘记的事情当然就是一点儿也不重要的事情。大法师一直这么说。魔王陛下,就算你的生命没有尽头,也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你到底——”
没等到魔王咬牙切齿地说完,黑猫就向前一步:
“去做些更好的事情,比如享用美食,欣赏王国的歌剧表演,让你的部下给你找些有趣的东西,或者养一只像我一样的猫。”
它这样说时向右偏了偏脑袋,仿佛想要蹭一下魔王的手背。
但魔王已经抽回了他的手。
克里斯梅尔闭上眼睛,他拉出镰刀,崭新的雪白的骨头上环绕着碰一下就足以让人骨销肉烂的火焰。
他一定感到匪夷所思,自己怎么会真的有一瞬间被这只煞有介事的黑猫唬住,以至于仅仅只是看着它的眼睛,就觉得解答近在咫尺。
它显然是个骗子。
“我是认真的,”
黑猫的声音伴随着他的想法响起,“在杀掉我之后,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罗兰微笑着在电脑屏幕前这么说。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克里斯梅尔真正说上话了。最开始的紧张消散后,他的指尖紧绷着,望着屏幕那一头不虞地望着他的魔王,声音不知不觉就轻快起来。
居然听他胡扯到了这里。
……他真的非常可爱。
这次告别后,要过多久才能再见一面呢?
这个问题他避免在这个时候去想,而是面带笑意地看着克里斯梅尔杀气腾腾地向黑猫逼近。对方的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宽宥,既没有爱,也不存在恨,仅仅只是被愚弄般的愤怒。
这是一场未曾预料的小型危机。
现在他们本不该见面。虽然如此,罗兰还是觉得很快乐。
他慢慢地俯下身,将脑袋靠在手臂上,随后偏过头,就像是屏幕中那只黑猫一样。
他的眼眸中倒映着屏幕上的克里斯梅尔,平静地期待着最后一幕再次如预想般地到来。
“别把我当成傻子,”
然后他听见被冰冷怒意裹挟的声音,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克里斯梅尔用苍白的手指扼住了黑猫的脖颈,但这一次是为了防止它逃走,“大法师罗兰·泽维尔。”
*
林间的雾气愈发地浓烈起来。
虽然魔王克里斯梅尔可能察觉不到这种小伎俩,但希尔达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些雾绝对不是自然形成。
这么大范围的元素集合,想必是大法师本人使用无声咒的结果。
至于导师想要营造什么气氛,只有他自己知道。
女巫深紫色的头发因为湿漉漉的潮气而贴着脸颊,她低声咒骂一声,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走过林间一片裸露出来的泥地。
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已经陷入了一片乳白,完全看不清任何东西。
为了防止不必要的麻烦,黑猫刷新的地点在树林的深处,这恰好避免了魔王造成大范围的灾难,但同样也使得在雾气弥漫的树林间找到出路变得困难。
希尔达打了个寒噤。
她艰难地抽出魔杖,胡乱念了个咒语。法杖的顶端飞出闪烁的光点。她叹了口气,顺着光点指引的方向往外走,心里十分怀念她养的蟒蛇,它的方向感有时候比魔法还要强。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走过仿佛都长得一模一样的树林。
漆黑的树叶在白雾中无声地碰撞着,就连一点响动都没有发出来。
除了脚下踩到树叶时发出的声音,还有遥远处传来的夜枭的鸣叫,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希尔达盼望着自己能早点赶回王国,她想要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而且她多少还是有点担心和勇者留在一起的黛比。
归根结底,黛比仅仅是一个孩子,而且被保护得很好,要求她分辨出别人在对她友好背后的目的对她来说太困难了。
“希尔达姐姐……”
她蓦然停下脚步,不知道自己听到的微弱的声音是不是幻觉。
她在林地里才刚刚行到半道,雾气已经浓到伸出手看不见五根手指。女巫侧过头去仔细聆听,却没有听见刚刚传来的声音。她松了一口气,猜测只是自己的神经太过于紧绷。
她继续朝着光点指引的方向走去。
仅仅是离开了半天,能发生什么呢?
何况她还专门请了她的那位挚友——
希尔达的双手忽然僵硬住了,这一次,她又听到了她的身后传来了声音。林地此时就像是一个迷宫,具体的方位已经分辨不清,她只听到了一个沙哑但严肃的声音,然而熟悉得令人心惊。
仔细聆听,声音的主人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呼唤着“黛比,黛比”。
另一个人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是那个勇者。希尔达的心沉了下去。
他仿佛很心虚的样子,就连声音也有点飘忽:“我只是想要带她出去买颗糖。无论怎么想都不应该会出事。我宁愿为公主牺牲自己,也会换她安全。”
“如果我没有立刻解开你布置的陷阱,”
说话的女人上了年纪,毫不掩饰声音中的指责,“就连公主的踪迹都不会留下,你真的大意到连那些失踪者的案例都没有看?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值得怜悯。”
还是勇者的声音,他沉默了一下:“……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黛比。”
对方并不打算接着他略带伤感的话语。
她匆忙但坚定的脚步声仿佛就在希尔达的耳边,这个人希尔达非常熟悉,以至于仿佛能看见那张已经长出皱纹的脸,还有参杂的白发。她就是女巫请来的帮手。如今的圣骑士团被授予荣耀一等功勋章的身经百战的团长。
……同时也是二十年前,被希尔达天天拉去喝茶的金发女骑士。
她是女巫的密友。
尽管随着年岁的增长,作为人类,她确实地衰老了。但她们的友谊并没有淡去。
既然她在这里,那么黛比——
希尔达蓦然回头,她没有犹豫哪怕一秒钟,便朝着那个方向跑去,但不管怎么样都看不到任何一个人影。周围的树林再次只剩下一片死寂。
女巫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了。
雾气太浓。现在的雾浓稠地在林间流淌,现在的情况绝对不是大法师的手笔。
希尔达抚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飞快地思考着什么。这不是一场忽然起意的行动,他们都知道公主已经被盯上很久了,但直到勇者将黛比带出皇宫,他们才找到机会。
怎么办?
在电光火石的刹那,希尔达忽然想到了一个最关键的线索。
她的蟒蛇!
蟒蛇并没有跟随着女骑士和团长,她没有听到那条庞然大物滑动时压碎树叶发出的声音。
但黛比的声音方才若隐若现。
现在想来,背景音仿佛还有沙沙的声音。
希尔达走前是这样叮嘱它的。一定要保护好公主,紧紧地跟在公主的身后。
有没有一种可能,此时的它仍旧忠实地行使着护卫者的职责?
想到这里,希尔达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黄铜蛇笛,蛇笛的声音呜咽着响起,这种曲调只有从小陪伴她的宠物最为熟悉。
果然,在雾气中的某个方面,微渺到几乎听不清,但确实突然响起了有节奏的“哒哒”声。
这是蟒蛇用尾巴发出声音,进行回应。
希尔达一边在心中默默期望着,一边吹着蛇笛。她放弃了离开树林,而是再一次往那个方向,往树林的深处走去。
她在祈求着,同时快速地走过雾气弥漫的树林。
不知道走了多久,仿佛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但对于希尔达来说度日如年。女巫忽然发现雾气变得稀薄了许多,足够她看见远方隐隐约约仿佛有个人影。
她攥紧了手指。
希尔达的庆幸持续到她看清这个影子究竟是什么。
其实,只要稍微走近一点,就能看见他那对漆黑的羽翼。
是魔王克里斯梅尔。
他正掐着黑猫的脖子,将它提到身前。那双暗金色的眼眸比冰还要冷。黑猫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闪烁着,四只爪子下意识挣扎着。
但这在魔王冰冷的暴怒下不值一提。
“罗兰·泽维尔。”她听见魔王阴冷的声音,“你认为这么容易就能骗过我吗?”
她……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处。
希尔达顾不了那么多了。
眼前的一幕虽然看起来有点暴力,但反正她已经见识过很多次,这可能就是大导师谈恋爱的情趣吧。
她快走几步,直到把自己暴露在魔王的视野中,克里斯梅尔的视线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就像是方才并不把黑猫放在眼里那样。
不过反正她也不是要找魔王说话。
“导师,”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自身难保的黑猫说,“不好意思,打扰您和魔王了。但是,就现在,真的非常紧急,我们需要您的帮助。”【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