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论大海捞针的手段


    罗兰翻过倒扣着的手机, 上面的倒计时恰巧走到终点。


    他稍微揉了揉眼睛,放下手中的书本,随意地在屏幕上划了两下。手机屏幕上立刻飞快地铺开一个黑漆漆的页面,上面还残留着黑书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颜色就像是参杂了金粉的墨水。


    “在偌大的一整个世界找到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世界意识最后一次试图入侵游戏系统失败还是在昨天, 克里斯梅尔并未给黑书一个满意的回复, 在他眼里, 罗兰手中仍旧是一连串闪烁不定的光点。


    有点挫败的黑书最终还是接受了大法师的建议,变成他手机中的一个程序——至少可供随身携带。


    《深渊》中的进展也需要等待。


    精灵果实一年仅成熟一次,距离本年度精灵族的祭祀还有整整七天。


    罗兰明白必须把握住和气运之子打交道的机会,白时——不, 背后的系统如他料想般小心谨慎,金发勇者发送的信息虽然明显有动摇之意, 但最终没有当场敲定主意。


    必须要有耐心。


    就像是猎人在丛林中小心翼翼地窥探猎物,而罗兰所要做的还更为复杂。


    他所做的只是用猎人的影子来窥探猎物虚假的幻影,而他和猎物并不真正在丛林之中, 也并不能以原始的方法贴身搏斗。这是一个讲究科学的时代。


    “除非他自己露出了破绽,”


    罗兰并没有过早地叹气。他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学习这个世界的知识, 并且坚信并不存在无解的谜题。《深渊大陆》最开始是由数据构建起来的游戏,但自从其中的人物——包括他自己萌生了自我意识后, 就不再仅仅是一连串的代码。


    也就是说,想要黑进系统获取对方的用户信息是不可能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无计可施。


    钢笔划过白纸时只传来细微的摩擦声,比起密拉尔大陆上的莎草纸要安静得多, 而异世界的大法师随手在纸上写下了一连串数字,这些没有规律的数字仿佛被他谙熟于心,多达半张纸,就像是复杂的咒文一般记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


    黑书有点震惊。


    “这是账号‘白冥宸’七天以来的全部活动记录, ”


    罗兰用指节抵住写满字的草稿,往外轻轻推了推,


    “包括登进登出的具体时间和每一次登录的长度。样本太少了,数据仍旧有不清晰的地方,我推算了一遍每组数据的平均数和中位数,当然,这是在剔除了极端值的情况下——是不是还挺科学的?”


    黑书差点把“这是谁教你的”写下来,不过它还是识相地咽下了问句。


    大法师继续总结:“即使这些数据和一团打结的麻绳一样混乱,姑且还是能找到一点揭露对方身份的线头。”就像是猫总能够轻而易举地拆开毛线球那样。


    “比、比如?”


    罗兰摇了摇头,他把手指抵在嘴唇中间,两只琥珀色的眼眸在室内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结论未定,贸然进行判断有误导的可能。而且,这最多只能确定他大致在的区域——考虑到时区——以及他大概的身份。我必须再想想,再给我一段时间,再多一点时间。”


    他的声音哑下去,咳嗽了两声,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


    “也别太着急了,”


    黑书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随机金色的字迹还是小心翼翼浮现在手机屏幕上,“虽然努力是很好啦,但也不能累着自己。你基本上没日没夜地在想办法,我本以为和魔王见面后,你应该给自己留一些休息时间。”


    “这只是一剂精力魔药就能解决的事情。”


    罗兰平静地说。


    “但现实世界根本没有魔药。”


    这次黑书难得找到了反驳的余地,“无论在游戏还是现实,你的身体都只有这一个,假如把身体熬坏了,你又可能回不……”


    大法师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并不让自己流露出疲惫的情态,虽然他基本上整夜整夜地醒着,一边看着克里斯梅尔在屏幕中一无所知地抱着黑猫闭上眼睛,铺天盖地的黑色羽翼包裹着整个屏幕,一边借着微弱的光芒研究所谓两个世界的秘密。但越是如此,就越有某种锋利的预感。


    罗兰咀嚼了一遍黑书的戛然而止,


    “——说下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小心说错了。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黑书小心翼翼地说,就连屏幕上的字迹也平整了不少。金色的微光稍微染上了大法师放在屏幕上的指尖,“如果啊,只是说如果,如果存在一种最糟糕的情况,你多少还是应该为以后考虑一下。其实我并没有……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让黑书意想不到的是,罗兰的神色基本上没有什么波动,仿佛早就对此有所预料。


    “我知道,”


    他近乎漠然地眨了一下眼睛,这次倒像是自言自语,“就连你也从来没有对我许下承诺,我早就猜到一直存在着我永远留在这里的可能性。最多有时候会想,情况真的会糟糕成这样?这个想法也很愚蠢,因为到目前为止进度是零。”


    黑书吓了一跳:“你怎么会猜到——”


    “之前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罗兰的声音又轻快了几分,甚至还开了个玩笑。但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仍旧一片冰凉,“虽然是世界意识,但不是很聪明的样子。而我非常聪明,所以你瞒不过我。”


    假如跨越世界是这样轻而易举的事情,那么在系统的安排里,最后也不会需要灭世的魔王克里斯梅尔挥动镰刀了。问题在于,《深渊》中的世界被系统作为附属与现实世界连接,由数据编造出的世界也因此得以成长出自我意识,逐渐发展成现在这个模样。


    要使得两个世界独立,粉碎系统的阴谋,就必须彻底斩断它们的联系。


    要让罗兰回家,就必须同时撕裂两个世界,开辟一条可供通行的道路。但这样的话,混乱的力量体系必定会让大部分生命遭受灭顶之灾,而系统也会随之逃之夭夭。


    这本来就是矛盾的事情。


    手机屏幕闪烁了两下,光标明暗不定,半响世界意识还是没有挑拣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而太长的待机时间反而使得电子产品自动进入了熄屏时间。罗兰这时候反而安抚般地放缓了表情,重新按开屏幕。


    “好了,”他停顿了一下,温和地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如果不是你,我早就被彻底抹杀了,现在也不会在这里和你说话。我反而很感激你。我一直认为对死亡的畏惧是愚蠢的,因为任何事物都有必定消亡的一天,对死亡的研究才是必要的。”


    “你现在仍旧是这样想吗?”


    既然罗兰丝毫不留痕迹地换了一个话题,黑书也就顺着他问。


    “现在我得到了一个机会,至少我认为还存在机会,所以我会不顾一切地朝这个目标努力。就算是世界意识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就算是我的理智也告诉我几乎难以实现的事情,这难道不足以说明……我后悔了吗?”


    罗兰仿佛笑了一下,又像是叹息。


    他反驳般地说,却不知道在反驳谁:“我忽然舍不得死了。然后我隔着屏幕看到克里斯梅尔。死在这里,我连尸骨都没有办法去陪他。”


    “……我想,我留他一个人怎么办呢?”


    *


    克里斯梅尔走在精灵族的长廊中,垂落的紫藤萝和其余的翠绿植物都似乎纷纷谨慎地和他保持着距离。精灵之森的植物有灵性,它们本能地明白什么是趋利避害。而魔王对它们的畏惧无动于衷。


    他只是径直走向一扇门,站定在门前时,又不确定稍微礼貌点的做法是什么。人类似乎都通过敲门来请求进入的许可,克里斯梅尔的指尖凝聚起了漆黑的魔力,他一般用更直接的方法。魔王望了望怀里的黑猫,声音很轻地道:


    “罗兰。”


    黑猫睁着明黄色的眼睛望着它,一声不响。


    罗兰早就报备过每天的这一时间段他都会暂时离开屏幕,只不过他一直没有关掉游戏,这样至少黑猫能陪在魔王身边。魔王的手指轻柔地绕过黑猫的脖颈,黑猫似乎受到了惊吓,耳朵尖尖地竖起起来,警觉地炸开了一身的毛发,毛茸茸的身体在他手中挣扎了一下。


    这同样是大法师没有操纵黑猫的证明。


    当罗兰离开电脑,黑猫就依照系统提前编好的程序运行,遇到危险会紧张,感到焦虑会逃跑。克里斯梅尔轻轻搭在黑猫脖颈的手指收紧了,想要逃走的黑猫被彻底地禁锢住,在这个过程中魔王收获到某种近乎满足的情绪。


    病态的满足。对于深渊魔族来说就是完全正当的满足。


    克里斯梅尔正这样想着,面前的门忽然开了。门中的人在开门的第一刹那望见了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瞳孔,在被掠食动物盯上的恐惧中抑制住尖叫的冲动。


    他似乎对魔王的光顾早有预料,勉力维持着镇定,低声请魔王进来。


    当克里斯梅尔坐在精灵族的椅子上时,他再次收起了他的羽翼。留意到对面老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他头顶的断角停留,这位精灵族的长老显然在他的种族中兼职作为医师,对各种各样的伤口都有着独到的判断。


    “天呐,这是硬生生被掰断的,”


    精灵长老忍不住说,随后才意识到,“……请见谅,我太习惯用专业的眼光看待事情。既然我们并没有走到兵戎相向的那一步,我完全无意冒犯您,来自深渊的君主。你今天来到我这里,是为了问关于圣罗兰的事情吧。”


    “你和他很熟悉。”魔王不置可否。


    确实如此,精灵长老已经有着几百年的岁数,即使是精灵,这个年纪也无可避免地要走向最后的消亡。在他的一生中,见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而罗兰绝对是他全部见闻中最古怪最独一无二的一个。


    “我见过大法师两次,”


    他斟酌着措辞:“第一次他还非常年轻,甚至连法师学徒都不是。而第二次想必您也知道,就是当年的暗精灵动乱,那时候他的力量已经很强大了,即便精灵之森的屏障所依靠的力量来源主要是母树的自然之力,能够想到并实施这个念头也不得不说算是一种疯狂。但是大法师成功了。”


    长老看着克里斯梅尔的眼睛慢慢地说。


    他忽然觉得魔王身上的气质有些不一样了。当他像是一个长辈,开始讲述罗兰的故事时,魔王身上的戾气也奇异地平复下来,他抱着怀里的黑猫,银灰色的长发冰冷地拂过椅背,让人想到关于魔物的头发中蕴藏着力量的奇妙寓言。


    “他年轻的时候,”


    克里斯梅尔说,随后意识到自己太急切了,以至于把某些情感赤裸裸地展露了出来。


    魔族的手指一瞬间在椅背上收紧了,硬邦邦地截住了声音,尖锐而锋利的指甲无声地划过椅背的木头,不过克里斯梅尔还是克制住自己,近乎强制性地控制着他的渴望,迫切地抬起眼睛。


    长老愣了一下。


    好险,看着这样的魔王,差点露出了自己面对精灵族小辈的慈爱微笑。


    精灵族的长老多少被自己的冒昧想法吓了一跳,脸上的皱纹都没能舒展开,紧巴巴地收起嘴角,却还是忍不住想:魔王打探罗兰消息的样子,无论如何都和恋爱中打探恋人想法的小姑娘有点像……


    不不不,怎么能有这么冒犯的想法呢?


    精灵长老瞬间严肃了神色,字斟句酌地说:“我第一次见到大法师,并不是在精灵之森。那个时候,大法师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倒不如说完全不同。不知道您了不了解,他当时的头发是金色,但并不是金属般的色泽,而是类似铂金的颜色。”


    “这个,”魔王慢慢地说,“我知道。”


    虽然知道的方法并不是很温情,而是罗兰误入了设置在魔宫中的魔法屏蔽系统,于是他漆黑的发尾瞬间褪去了颜色,而克里斯梅尔当时还对这一发色发表了一些嘲讽。


    不过精灵长老并不知内情。


    他看着面前的克里斯梅尔,不知不觉间内心已经进展到有点欣慰的状态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为了说服精灵族,罗兰对着他们情真意切地讲述了和魔王一见钟情互许终身的爱情故事,而现在看来,他们确实彼此心意相通,甚至让人有点感动。


    “那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大法师为什么厌恶他原本的发色,”


    精灵长老感慨道,“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我听说你和大法师一直待在魔王城里,偶尔也该出来走走,密拉尔大陆需要法师罗兰·泽维尔,他到哪里都会受到欢迎——嗯,我的意思是,或许您只是需要适应一下。”


    他所说的原因克里斯梅尔其实一无所知。


    罗兰并没有对他提起过这样的事情,克里斯梅尔忽然感受到暴怒的火焰忽然顺遂着他的本能胸涌而上,在长老的话语中,他脑海中浮现出的一幕幕却是他怎样把大法师禁锢、杀死、取出他血淋淋的肋骨,用凤仙花染红他苍白的嘴唇。那时候他的头发应该是本来的颜色。


    随后这些念头就如潮水般又悄然褪去。


    克里斯梅尔想,死人并不会开口说话。


    ——我应该亲自去问他。


    热恋中的伴侣总是会忽视很多事,罗兰有时候会轻拍魔王的羽翼,随后煞有介事地询问他关于他过去的事情。克里斯梅尔对任何过往都没有兴趣,平时也没有为他死去的兄弟和父亲哀悼的习惯,但是罗兰问,他就会回答。


    虽然每当对方微笑着说自己很想要了解他时,总会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涌动于其中。


    克里斯梅尔和其余的所有存在都迥异。他无比强大,因此美丽。他大概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不过他已经战胜了过去,并且站在那些尸骨上蔑视所有曾经加害于他的人与事。


    所以他也没有想到在短暂的几个月间彻底将人类剖析。


    他生活的种族以及时行乐为先,不会缅怀,不会为回忆痛苦,亦不会渴望光明和救赎。就像是在他的生命中,偏执的占有欲只会存在一次,存在在亲吻时舌尖沾染上的血腥味,以及无法从那双琥珀色瞳孔移开视线的自己。


    罗兰对此非常清楚,并且也并不介意。


    “这是深渊魔族的爱,”


    大法师笑眯眯地说,“如果是人类的那一种,会来的更加小心翼翼,顾及到各种繁琐的小事,从微小的交往开始彼此了解;但我并不讨厌现在这样,克里斯,你让我明白被全心全意、既疯狂又热烈地爱着是什么感觉。”


    如果真的只是这样——


    克里斯梅尔想弄明白自己此时此刻为什么坐在这里,甚至没有让罗兰知道,却迫切地渴望明白他的过去。就比如他不明白他明明应该恨罗兰,而那个人类最终应当被他杀死,但他却觉得两肋之间的某个器官自己长出翅膀,轻飘飘地主宰着他的行动。


    这明明是人类的那一种爱慕。


    他被人类教坏了,罗兰让他染上了人类的坏习气。


    大概是误解了魔王的表情,又或者是克里斯梅尔不声不响地像一只大型掠食动物坐在那里,面前却并没有猎物,而从他的瞳孔里望见了一点黑发青年的倒影。


    精灵长老如释重负地望向他,声音里悠悠地带上了一点回忆,


    “不过,虽然您已经知道了很多,我倒是可以和您说说我当年是怎么遇到大法师的。那是人类的王国权力交替之时,虽然精灵族与世无争,但女王还是派遣我作为使者前往王国传达精灵族对和平的期冀。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刚好看见了某个金发的孩子……”


    *


    与精灵族的七天之约很快就要如期而至。


    在那之前,精灵族还请罗兰和魔王来到它们的藏宝库。宝库中琳琅满目都是世间罕有的奇珍异宝,克里斯梅尔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不过倒是提溜着黑猫挨个看了一遍。大法师总能精确地说出珍宝的出处和具体作用,魔王半点没听进去。


    他的注意力主要放在看见有价值的宝物便一通张牙舞爪的黑猫上。


    不过,虽然罗兰对精灵族的宝库颇有兴趣,最终却还是彬彬有礼地表示不需要收到任何赠礼。他并非不明白精灵族允许他和魔王作为贵客登堂入室已经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而新鲜摘下的精灵果实更是最有价值的无价之宝。


    精灵果实有价无市,一旦落下就必须立刻服用,否则力量就会飞速流失。


    这几天,精灵族里倒是罕见地没见到金发勇者的身影,而精灵公主伊芙大部分时间也陪着女王待在皇宫中,她偶尔会在晚上偷偷流泪,迫切地想要找人倾诉自己半途而废的初恋,但无论是勇者还是他身边见到的那个女巫,都不见踪影。


    倒是她偶尔会看见一只匆匆跑过的黑猫。


    罗兰耐心地、专注地等待着气运之子同意他的建议,而且在这一点上,大法师并没有想错。他总是不怎么会出错的。因此,当最终收到来自“白冥宸”的消息时,他就煞有介事地把一整套计划发给了他。


    而这套计划甚至连系统都挑不出刺来。


    一切都在稳定地运行着,他每天晚上隔着屏幕陪着克里斯梅尔,在其余的时间则费尽心思地进行他新的研究——不过不再是魔法领域。他现在必须依靠把自己的日程填满,来使得自己毫无思考糟糕的事情会不会最终发生的余地。


    好在他游刃有余,有条不紊。


    而魔王基本上已经进展到在任何地方都要抱着黑猫的程度了,有时候罗兰还觉得有一点好笑,因为最开始克里斯梅尔是激烈的黑猫反对派。偶尔罗兰需要重启电脑,也会和克里斯梅尔妥善地交代好。


    黑猫消失后,他看不到魔王在等待电脑开机时的表情。


    转瞬之间,就来到了精灵果实成熟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罗兰迷迷糊糊地趴在电脑桌前,屏幕稳定地发出亮光,在模糊的视野中,就好像克里斯梅尔确实离自己不远。虽然理智上还隔着一个世界,而第二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他依旧感到安定。


    直到——


    意外总是会如期而至,即使是面对大法师这样的人也不例外。


    面前忽然一片漆黑,罗兰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眼睛,睡意荡然无存。而就在这时,手机上的时间走到了十二点整,在这一天,精灵果实在任何时候都可能成熟。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停电了。


    第182章 论不可思议的概率学


    霎那间一切都浸没在黑暗中, 罗兰俯下身用手指在机箱上摸索着开机键,连续不断地按下几次,他的手指冰凉干燥。机器丝毫没有响应。


    就像是天边忽然飘来一朵雨云。他这时听见了雨声。


    雨声从轻微变得沉重只用了几秒钟,但作为预兆的潮气早早就降临了郦城。面前的电脑屏幕仍旧残留着余温, 失去能量供应的电机轻微地滋滋响着, 随后终于偃旗息鼓, 默不作声。青年蓦然站起身, 差点带倒了椅子,椅子腿摩擦地面时发出粗重的嘎声,盖不掉楼下的一片嘈杂。


    零距离网吧的数十台机器此时当然也一应罢工。


    手机屏幕忽然一亮,上面是郦城市政府发布的一条消息:


    因突发降雨导致的电网故障, 郦城市三个中央区域发生不同规模突发停电事故。目前,已经调动核心人员开展紧急维修行动, 政府部门将最大限度减轻意外的影响——


    一向理智的大法师在屏幕的反光中看见了自己的眼睛。他缓慢地倒吸一口凉气,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和冷静沾不上一点边。他不确定自己是怎样听到心跳声的,总之不是用耳朵, 大抵心跳以某种古怪的方式穿过喉咙,使他的喉咙发紧, 越过血管,使他的四肢僵硬, 终于传遍了他的全身。


    他祈祷自己消失的方式和十年前的那一天不那么相像。


    两个世界的联系脆弱地像是一团苍白的火苗,此时终于暴露出了其残酷之处,譬如墙壁上一大片斑驳而丑陋的空洞, 既然遮掩毫无作用,人们尽量从它前面匆匆走过,不将它提起。罗兰将它看得很清楚,所以他同样尽量不对克里斯梅尔提起。


    然而, 一阵最微不足道的风,就能吹灭火苗。


    怎么办?罗兰想。他尽可能让自己头脑中灼热的部分熄灭,最好和冰块一样冰冷,这样才能思考。应当如何如何?手机屏幕是屋内唯一的光源,黑书占据其中,又让光源昏昏地熄灭了一大半,就算它也没什么办法。


    “连接两个世界的端口我勉强可以找到,”


    屏幕上的字迹写道,“但必须要有足够运行这一切的媒介,没有载体的话,即使是系统也只能无计可施。真的很抱歉——”


    “克里斯梅尔还在那里。”


    罗兰扶住桌沿,他慢慢地说,声音落在地上就像石头。


    他的伴侣被他抛弃在另一个世界,就像是重演一遍过去的噩梦。


    黑书心知肚明,这是一件极为糟糕的事情。


    因为就算是人类再怎么许诺,那恶魔的心脏仍旧有极端不稳定的潜质。


    既然他尚未相信罗兰给出的解释,任何形式的分离都有概率引起他的应激。失去理智的魔王会让罗兰后悔将他带进精灵之森,所有的交易也就理所当然走向失败……


    罗兰转过眼睛,黑书忽然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因为大法师琥珀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呈现出某种幽暗的色彩,甚至和魔王一样,有点像掠食动物的竖瞳。


    “处在这个境地,怀疑好像是最容易的,”


    罗兰停顿了一下,随后摸到手机,带着它就飞快地往下走,


    “克里斯将会非常痛苦,我不至于乐观到认为魔王对我所说的一切都接受良好,假如我没法及时出现,事情一定会搞砸一部分。但就是——无论是理性还是直觉,那不会是克里斯梅尔的那一部分。”


    人类的脚步和猫一样轻,他迅速地融进了网吧一层的黑暗。他走过由一片已经停止运行的电脑形成的独属于现代世界的墓地,就像是走过无数阖着的眼睛。


    只在一个地方,他忽然侧过头去。


    朦胧的黑暗中,海报中的银发魔王手持巨镰,沉默地和他对视。


    ——命运的暗示何其蒙昧,又何其非同凡响。


    正在这时,黑书终于明白了青年的神情意味着什么。“克里斯梅尔还在那里”,这个事实并不意味着某个将要来临的灾祸,魔王的名字也不是什么末日的预言。反而恰恰相反,罗兰不知从何而来的意志,竟坚定地认为在没有他的情况下,克里斯梅尔是唯一能支撑住一段时间的存在。


    “我知道他不会怎样做。”


    大法师此前从未流露出这样的神色,“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克里斯,他不信任我,他确凿无疑地打算杀死我。正因如此,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他。只要他在的话——”


    他在前台止住了脚步,喃喃道:


    “但也正因为我这样想,我感到如此痛苦。”


    网吧的前台,客人们沮丧地放弃了夜晚的计划,并且急切地在雨势变得更大前离开。


    更远的地方,偶尔有几片不连续的灯火。网吧老板单胜正在尝试着从柜子里翻出充电小台灯,被忽然出现在身后的青年吓了一跳。青年的脸色在黑暗中显得分外苍白,两只琥珀色的眼眸却明亮如鬼火。他轻声开口:


    “单叔,前台的电脑不是配了UPS吗?”


    前台的台式机并不是太新的型号,主要用途是处理客人上机的数据。


    然而,这是网吧唯一一台配备有UPS的机器。


    UPS,也就是英文“不间断电源”的缩写。单胜几年前刚刚决定干这行时做了颇多功课,花了一大笔钱把这件仪器买回来放着积灰。毕竟停电是极其偶然的突发状况,它大部分时间都沉寂地待在前台的角落里,闲置了不知道多少时日,就连单胜都快把它忘了。


    “小罗啊,”


    中年男人的表情显而易见地颓废起来,“这个,我也想着用来着,不过确实有点用不惯。你看,这机器还亮着,应该就是自动备份了数据的意思,刚刚也已经有客人刷卡走了,默认就是这两个功能。你要是想用,叔给你试着调调,但撑不了太长时间。”


    “没事,我自己来就好。”


    青年的神色不知为何让人感到能够信服。


    罗兰这几天一直待在前台,正因如此,他非常清楚自己现在能够做什么。


    ——以大法师的性格,在吃过汽车的亏之后,他绝对不允许在他的视野之内存在他不知道如何使用的机器。


    *


    午夜十二点,郦城职业技术学院的宿舍。


    “不是,”单斌无法理解,他从被子里探出头,“这么晚了,有什么非用得着电脑的事情吗?而且你就算要用,提前充好电也能撑上一段时间吧。”


    “问题是现在就是没有电——”


    白时烦躁地闭上了嘴,同时在心里也要求系统中止任何广播。忽然而来的停电让宿舍陷入了一片黑暗,他面前的笔记本倒确实还在闪烁着,只不过上面的电量岌岌可危。


    早知如此,刚才就不用了。


    ……或者说至少记得插上电。


    他说不出具体原因,因为自己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就人际交往这方面,宿舍里没什么人乐意搭理他,也借不到其他人的设备。


    他再一次询问“你们到底有没有笔记本充电宝”,得到的回复仍旧不容乐观。


    “那玩意不是那些泡图书馆的好学生用的吗?你在职校的宿舍群里问问呗。”


    白时已经发了消息,但无人回复。他本来打算挨个去问其他宿舍的人,但职校里小混混也多,大半夜被打扰,说话自然很不客气,以至于白时尝试了两间宿舍后就一边道歉一边战战兢兢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犹豫了一下,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背起包往楼下跑。


    他打算打车到西城区,短信上提到郦城的中心区域都在停电,那到西城区的网吧是最稳妥的做法。不过,当他踩过路上的积水匆匆忙忙跃过大学门口的那条路时,也确认了那几个最近能够到达的网吧确实已经停业。


    只是迟到一点,应该没什么关系。


    白时钻进车里的时候,只剩下这个想法。


    *


    克里斯梅尔尝试着在房间里杀死黑猫。


    苍白的月光顺着窗楹逶迤而下,镀在他银灰色的发尾。


    魔王半跪在床上伸出手,在他的身后,羽翼犹如蛛网般铺开,锋利的漆黑羽毛盘旋着,组成了一个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牢笼。他再一次感到自己不受控制,在某个角度,头顶断角那褪色了的血液下一秒仿佛就要向下流淌。


    精灵使者迟疑着敲响了第三次门扉。


    他斟酌着用词,尖尖的耳朵也耷拉下来,战栗地听着门背后的动静。然而门背后是一片寂静:“请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当他的声音传到魔王的耳中的那一刻,克里斯梅尔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


    在背光的阴影中,他用毫无情绪的脸色俯瞰着自己的双手,似乎极力想从指节上找到尚未褪去的血迹。在他继承镰刀“魔瞳”后,他就很少亲自用手结束对手的生命。


    克里斯梅尔俯下身,用尽全力扼住了黑猫的脖颈。


    魔王第一次感到冰冷的晕眩慢慢地从胃部扩散开来。他收紧指尖,就像是真的掐着黑猫流淌着温热血肉的脖颈,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了指尖毛绒绒的触感,生命的本能促使对方挣扎着,微弱的气息如此确凿地打在他的手心。


    他极力睁开眼睛,暗金色的瞳孔倒映着他所见的幻象。


    而当他闭上眼睛时,面前的影像仍旧挥之不去。


    所见的黑猫却不知不觉变成了琥珀色眼睛的青年。青年的呼吸渐渐微弱下去,他那双眼眸也变得了无神采,死亡从他皮肤的一小截开始向外扩散,“新星”砰然摔落在地上,溅起的月长石碎片余音清脆。


    “罗兰先生?”


    精灵使者胆战心惊地听着屋内传来的瓷器摔碎的声音。


    这个名字终于打碎了暴君充满着血腥和阴暗欲望的梦境,在那一刻,克里斯梅尔试图掐死的黑猫忽然彻彻底底地消失了。他的手中只残留着一大片的虚无,他的羽翼也没有锋利地割过青年的喉咙,而是打翻了床头的一盏花瓶。


    就在那一刻,幻象中的青年忽然睁开讥讽的眼睛,对他亲昵地笑了。


    “承认吧,你甚至不舍得杀掉我。”


    他说,“多可悲啊,克里斯,无论你怎么尝试,对于我的离去,你都无计可施。”


    克里斯梅尔慢慢地咽下了带有铁锈味的言语,他不声不响地抽回了手。


    罗兰将会消失多久?


    一分钟、一天、一年,还是他曾等待过的十年?


    甚至于百年、千年,以及说出来显得格外轻飘飘的永远?


    这都有可能,也因此无关紧要。


    魔王此时的气息微不可闻。他踩在地上,并不在意地上的碎瓷片和水渍,只是俯下身拾起了一地狼藉中一朵雪白的玫瑰。那是黑猫今天早晨当着他的面从窗外叼来的。


    精灵使者正准备最后敲一次门。


    他甚至祈祷这一次也毫无回应,这样他就可以飞快地转身逃去女王那里报信。


    但是事与愿违,他的手僵硬地停在了半空,因为门已经从里面推开了。魔王冷淡地望着他,那双眼眸冰冷如极地的冰霜,从中看不到一点生命应该具有的情感。在他的身后,是一片狼藉的房间。使者极力往里面瞄了一眼,没有看到那只大法师变成的黑猫。


    他忽然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这很奇怪,因为在这几天和客人的磨合中,使者已经逐渐学会了怎样平静地和他们相处。


    ——但现在看来,那只不过是因为魔王从未单独出现。


    “克里斯梅尔先生,请问大法师现在方不方便……”


    “我杀了他,”


    魔王说。


    他就像是在陈述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在那之后吃掉了他的骨头。你们的大法师已经死了,这里没有剩下任何东西。事已至此,你不会愿意把我带到精灵母树那里去,但既然那是他曾经许诺过留给我的东西,我会自己去取。”


    精灵使者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魔王身上的气息太过于可怖,仿佛对方只要轻轻一弹指,自己就会灰飞烟灭。


    但克里斯梅尔并没有再将目光投到他身上,甚至对他连一点杀意也没有,只是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就像是一只狼经过呆若木鸡的兔子。


    他会让罗兰履行他的承诺。


    他会结束所有罗兰所提到过的事情,在那之前。


    魔王浑身都是漆黑的,唯有暗沉沉的瞳孔和银灰色的长发微弱地反射着光芒,以及他胸口别着的一朵纯洁的、明亮的白玫瑰。


    他方才站过的地方,霎那间,只留下了在半空中消散的漆黑的羽毛。


    *


    即使是罗兰也没有想到,郦城市瓢泼的大雨中,同样有一个人在外面游荡。


    黑发的青年专注地研究着前台的机器。除了在一台老旧的电脑上需要加载时间,临时电源只够支撑半个小时以内同样是一切不能操之过急的原因。


    他只能够让自己在最需要出现的时候出现,在那之前必须压抑住焦躁的心跳声,冷静地在头脑中挨个过一遍每一件事的细节。


    他和气运之子约定好会面的时间,是十五分钟后的精灵之森东侧谷地。


    而克里斯梅尔此时已经应该出现在精灵母树下。


    精灵族举行交接仪式的地点,恰巧就在这片洼地的不远处。这里凡是能够通行的道路,在这一天都严密地被堵住了,唯独有密草覆盖的狭长的水渠,仍旧留有不惊动任何人潜入的余地——至少罗兰是这么对“白冥宸”解释的。


    实际上那只是因为黑猫罗兰不管在任何一条路都能畅通无阻。


    罗兰按亮了手机,外面的雨声仍旧很大,屏幕里是专家对此次停电事故的预测,电力要彻底恢复,至少还需要几个小时。现在城市里的网络断断续续,就连打出租车都很艰难。假如不是黑书,或许都无法保证和《深渊》进行连接。


    单胜在网吧门口给他的儿子打电话。


    在密密匝匝的雨声中,对话声停顿了一小会。


    单胜拎着手机,向外面的某个客人解释,因为停电,现在网吧已经暂停营业了。对方似乎对前台的一小片光亮心生疑虑,不过单胜贴心地考虑到罗兰在用,所以还是回绝了。


    访客匆匆忙忙地离开,消失在雨幕中。


    罗兰隔着门廊隐隐约约感到老板在和谁说话,但雨声太大,他又戴着耳机,所以并不分明。他很快就将注意力重新移回面前的电源。


    此时距离停电事故发生,已经过去了一小会,面前以临时电源为燃料启动的机器终于在他的操作下迟缓地运作起来,关于《深渊》的运行准备已经做好。


    他必须——罗兰从未如此强烈地意识到,他渴望回去。


    这个世界很好。


    但并不是属于他的。


    在屏幕亮起的一刹那,倒计时已经开始。


    虽然在停电的雨天面对一台电力有限的机器还是糟糕透顶,但这显然比横穿半个郦城市寻找有电力供应的设备要更快得多。罗兰飞快地点击确认,登录账号,账号上的圆圈缓慢地旋转着,这台电脑的机能并不算太好。


    三、二、一。


    再快一点。


    屏幕上的画面忽然跳动了一下,接着,这两天已经眼熟了的陈设一点一点加载出来。罗兰伸手摸了摸旧屏幕上的灰尘,随后意识到这对看到的画面并没有起到任何修正的作用。


    花瓶只剩下散落的碎片,房间里雪白的床单上残留着月光,地上到处都是水渍……


    门口的精灵使者像是看见了行走的幽灵一样瞪着自己。


    没有时间解释太多,罗兰手中的指针已经走到了最后一刻,到了他和气运之子约定好在游戏中见面的时间。


    一切来的还是太过于紧张,大法师只来得及安慰了目瞪口呆的使者一句“我没事”,随后黑猫就在尾巴卷起的“新星”的光辉中不见踪影。


    在下一秒钟,黑猫先出现在了精灵之森的东侧,那片约定好的湿润的谷底。黑猫的肉垫无声地在泥土上踩出一连串的脚印。


    还好,


    罗兰想,赶上了。


    这是他在游戏里目前能得到的一个和气运之子最近的接触机会,和那些浅尝辄止的对话不同,假如这次的尝试如预想中发展,他将有机会试探出对方更深层的信息。他必须回去,因此他要尽快摧毁所有障碍,正如克里斯梅尔所言。


    罗兰转动鼠标,屏幕中的画面也随之变化着。他寻找着某个张扬的金发勇者的身影。


    这里的一切都静悄悄的,精灵族今晚的守卫大多集中在母树周边,偶尔有侍卫无声地经过。但无论如何,在漆黑的树影下,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罗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他点开了游戏左下角的好友图标。


    “白冥宸”的头像是灰色的。


    对方并没有在这个时候如约上线。


    为什么?难道他已经有所警觉?罗兰的头脑飞快地运作着。但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说明这一点,或者说,就上一次的对话而言,气运之子对这一次的会面还十分乐观。


    那么,就是有什么迫使着他无法及时上线,就像是这场雨带来的猝不及防的停电迫使着自己那样。


    黑发的青年忽然深深地呼吸着,抬起了头。


    他的脑海里猛然浮现出的,是一个极其小概率,甚至称得上无比荒谬的想法。


    基本上,有这样的念头和祈祷中一张五百万的彩票,发生的可能性也并不差很多。以他的头脑,他本不该做这样的猜测。但是,就算这件事发生的概率再小不过——


    雨。停电。湿漉漉的一切。


    他的视线莫名地、迟缓地再次移向了前门。


    第183章 论遗嘱的如约践行


    夜晚的雨幕就像是石油般粘稠。


    罗兰不假思索地冲到了网吧门口, 隔着沉沉的雨声,他望见远处街角一闪而过的一截雪白的车灯,光束飞快地撞开了黑暗的一隅,旋即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只觉得雨天阴冷的空气湿漉漉地挤满了他的发丝和喉管。


    这样的夜色, 要追上雨中的出租车难如登天。


    ……车上坐着的并不一定是他要找的人, 不如说根本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但罗兰的心中却近乎直觉地存在有一种冥冥的预感, 这预感相当古怪,而且令人讨厌。因为这是某个强调他就在上一秒与重要线索擦肩而过的预感。


    罗兰所站的位置,就在几分钟前有着另一个人。


    “单叔,”青年的神情阴暗了一瞬间, “刚才这儿是不是有个客人想要进来?您还记得他大概什么样吗?”


    “噢,”单胜手里拿着刚刚挂断的电话, 挠了挠头,“什么样的?——刚忙着和我家那小子说话,我还真记不太清楚。就是附近的学生吧, 个子不高,背着个黑色双肩包。刚刚才打的走的。小罗,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感觉他的声音有点耳熟,说不定和失忆前的我认识。”


    青年的黑发湿漉漉的, 定定地朝外望去,竟有几分落寞:“抱歉,没什么根据就这么说。我太想要找回我的过去了。尤其是今晚……我特别想回家。”


    单胜人到中年, 基本上一瞬间就心软了。


    罗兰也来他店里待了小半月,此时青年仍旧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今晚遇到停电这么大个事,却甚至只能看着他和单斌联系, 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想到这里,网吧老板悄无声息地叹了个气,努力帮他回忆了一下:


    “那个人看起来匆匆忙忙的样子。我看得出他是学生,不仅是因为年纪不大,而且冒雨在外面走,身上也没怎么淋湿,应该没走多远。我们店边上没有居民区,正好和A大、职校都离得很近。”


    学生——


    气运之子每天登录登出的时机看似毫无规律,但仔细研究,却能归纳出几个较为明显的时间节点。意识到这一点时,大法师就已经对他在现实世界的身份有所猜测。罗兰的下颚线紧绷着,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还有,”单斌回忆道,“我想起来了。他一开始问的是‘这里还能登游戏吗’,应该是想要登游戏。哎,不过这个对你来说应该没什么用……”


    “非常有用。”


    罗兰几乎在下一秒钟就接上,“是真的。相当感谢。”


    他再一次听见了心跳的声音,那心跳在寂静的夜幕中就像是遥远的雷鸣,连带着他感到自己的心此时也在很远的地方。他按捺住心跳,最后问道:


    “对了,单叔,我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从这里打车到郦城市东区,就是有电的那一片地方——大概要多长时间?”


    *


    克里斯梅尔隔着井然有序的一大批精灵骑士,望向精灵母树上摇摇欲坠的果实。


    魔王此时凌空而立,漆黑的羽翼铺天盖地有如夜色,和浓稠的黑暗融为一体。他看起来满是敌意,金色的眼眸中写着傲慢与挑衅,伸出苍白的指节,声音阴沉地下了断言:


    “打算违背誓言?那么我将不得不亲自去取。”


    “魔王,”


    精灵女王也同样声音嘶哑,她拔下了自己头上的发簪,端庄的长发利落地倾泻而下。她就像是一匹头狼守卫着族群的宝物。


    在肃穆的气氛中,女王质问般慢慢说:


    “我们无意与你为难,何况大法师亲自为你做了担保。你和圣罗兰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母树没有察觉到杀戮的气息,我不会允许族群的仇人取走我们的宝物。但假如是他不告而别,大法师曾交代过,誓言仍旧奏效,你并无必要坚称……”


    强烈的魔息使得在场所有生物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感,就像是锋利的刀片将将擦着他们最脆弱柔软的瞳孔飞过。毫不掩饰的敌意最终点燃了战场。


    克里斯梅尔的心情看起来整整糟糕了十倍。


    “闭嘴。”


    魔王的声音嘶哑,仿佛他肩上银灰色的长发,他暗金色的瞳孔收缩成兽类的竖瞳,望向空中的某一点,仿佛要将其点燃:


    “你们以为搬出他的名字就能阻止得了我——你们认为我会允许他不告而别?胆敢侮辱深渊的君主,必将遭到无尽的报复。罗兰·泽维尔是我永恒的敌人。我杀了他,吃了他,碾碎了他的骨头,无论多少次都不后悔这样做。我本就不需要他的怜悯。”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没有止息,他似乎还想要接着填充这一幕杀戮的画面。


    但远处母树的异动却阻止了他。


    即使克里斯梅尔的羽翼铺天盖地,在精灵母树蓦然散发出的自然的光辉中,魔王凌空而立的身影也被遮蔽在它硕大无比的树冠下,绵延的根系埋在黑甜的泥土中,忽然从四面八方响起了生长般的息息簌簌声,母树在一瞬间仿佛变成了一个活着的巨人,正在摇动着它的花冠。


    “精灵果实——”


    无数人的舌尖匆匆掠过这个词汇。


    此刻,果实已经近乎汲取到足够的力量,在月夜中轻柔地摇晃着。翠绿的能量近乎凝聚成无数实质性的光点,源源不断地将潮水般的自然之力汇聚于最中央的一点。那枚果实,所有人的目光中心,正无知无觉地坠着枝桠。


    “拦住他。”


    女王的声音短促而尖锐,纤细的精灵伸出手臂,手背上隐约有鳞片闪烁。


    克里斯梅尔却看都不看她一眼,魔王的眼眸中没有其余任何东西,这枚翠绿的果实于他的瞳孔中留下了幽幽的绿色,就像是饥肠辘辘的野兽。


    他踩在空中,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所有的攻击在即将触及魔王的那一刻都被撕裂了,由于魔王情绪不是很好,每一枚射向他的箭矢落下时,已经差不多只剩下粉末。


    一瞬间,在场的所有生物绝望于这近乎断层的恐怖。


    “天呐——”


    有精灵喃喃道,“看他的断角……他真的受过伤吗?这不是这个世界所能承受的力量。”


    克里斯梅尔意志坚定,他向前走去,直到双手几乎要触碰到果实。精灵母树察觉到深渊魔族的力量,那是令人战栗并下意识深恶痛绝的邪恶力量,就连母树的叶片都禁不住簌簌颤抖着。魔王的眼眸再一次专注地被一样东西占据,这枚果实——罗兰的一个承诺。


    精灵果实晃动得更厉害了。


    在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场合,黑猫却仍旧缺席。


    魔王伸出苍白的指节,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他采撷这枚注定属于他的果实。按照罗兰的设想,这枚果实将会修复魔王的旧伤疤,让他恢复过去的力量。


    但对于克里斯梅尔而言,这枚果实对他来说有着更为不同的意义。


    就差几毫米——克里斯梅尔蓦然扭过头,他的手腕上浮现出了翠绿色的咒印,就仿佛千丝万缕紧束的丝线,硬生生将他拽离了果实。精灵女王眉头紧锁,力量却磅礴地朝着魔王涌去,源于女王的自然之力源源不断地和魔王的力量对抗。


    “既然你杀死了精灵族的恩人,”


    女王庄重地宣布,“即使是拼尽全力,我也会阻止你带着果实离开此地。”


    克里斯梅尔的目的明确,他流淌着杀戮的血液,但对杀死弱者并无兴趣。因此,此前的所有敌人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根本不必在意的环境中的一部分。果实即将落下,却迎来了最后的阻扰。


    暴戾涌上他的指尖,魔王暗金色的眼眸冷淡地睥睨着,镰刀“魔瞳”应声而出。


    即使是精灵族的女王,也无法挡住密拉尔大陆如今最无可匹敌的魔王。


    ——不过,异变就在下一秒钟发生。


    就在克里斯梅尔与精灵女王对峙的那一刹那,承载着那枚翠绿色果实的枝桠终于不堪重负,旋即一轻,随后,莹莹发光的果实就这样轻盈地从半空中坠落。


    倘若果实落地,力量便会回归自然。


    在最关键的时机,克里斯梅尔遇到了麻烦。霎那间,魔王的身上爆发出极为可怖的力量,暴戾而不顾一切地撕扯开所有的束缚。精灵女王似乎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精灵族积攒的自然灵力基本上在一瞬间涨到极盛,极力扯住魔王的手腕。


    即使这对于克里斯梅尔而言只是挥动几下镰刀的困境。


    但果实落下的时间何其短暂,眼看着就要砸向褐色的泥土。


    就差一点——只差一点。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他们充满敬畏地看着精灵族的果实缓慢地在空中坠落,散发着一片盈盈的光辉,把四周的空气都染成了湖泊。魔王的速度很快,精灵女王不堪重负,无力地垂下手腕,而克里斯梅尔甚至没有一点乘胜追击的意思,只是飞快地冲向果实。


    魔王慢了一步。


    但精灵族还来不及感到庆幸,便看到果实在砸向泥土的前一秒钟被稳稳地托住了。


    所有人都膛目结舌,望着精灵之森新的不速之客。他们都没有见过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人,或者说,根本就想不明白这里究竟怎么会冒出来这样一个别具一格的存在。


    唯有女王身后一直面露焦急关切的公主伊芙忽然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还有克里斯梅尔,魔王慢慢地转过身。


    眼前是一个很眼熟的人,此时此刻,精灵果实就在她——她那只养尊处优的宠物巨蟒扁平的身躯上平平整整地安放着。紫发的女巫尴尬地站在精灵之森的中心,月光照耀着她手中的魔杖。


    希尔达看起来甚至不相信自己能成功捡漏。


    “那……那个,”


    她结结巴巴地说,随后飞快地清醒过来,意识到克里斯梅尔正在用看一块放在砧板上的肉的眼神看着她。她立刻举起双手,大声地给自己加了一层免死金牌:


    “我是巫师塔的首席女巫希尔达,是我的导师让我来这里的,虽然计划有点变动。呃,我也不知道圣罗兰到哪儿去了。不过,他吩咐过我关于此类情况应该做的事情。我想,我不得不打断你们一下,请允许我宣布老师的安排。”


    “——他的遗嘱。”


    克里斯梅尔神情冷淡地纠正道。随后语气冰冷地说,“可惜我并不会照办。”


    希尔达不知道从那里拽出一张羊皮纸来,倒真有几分像念遗嘱的意思。她短促而小心地看了魔王一眼,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此地的领主精灵女王一眼,对自己此刻身处此处感到非常遗憾。她摸了摸鼻子,从蟒蛇身上拿起果实,又让蟒蛇叼着羊皮纸游向精灵女王。


    女王用纤细的手指摘下羊皮纸,专注地读了起来。


    希尔达如芒在背,现在果实到了她的手上,她觉得头皮发麻,因为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眼眸持续地落在精灵果实上。这就像是和一个……算了,没有任何比喻能够形容,因为世界上恐怕没有和深渊君主在这个距离同等量级的威胁。


    女巫眨眨眼睛,出于对生命安全的担忧,她唐突地把手摊开。


    “导师之前没提,是因为这只是极小概率发生的事情,贸然宣布反而会导致魔王遭遇其他的眼光。但既然您——”


    她轻声说,看向精灵女王。而女王的神色也逐渐舒缓开来,虽然仍旧有几分忌惮地看着克里斯梅尔,“看了大法师的解释后没有反对意见,我就遵照大法师的吩咐,把果实交给魔王了。”


    精灵女王轻轻颔首。


    反而是克里斯梅尔猛地投来冰冷刺骨的目光。魔王仍旧独自一人站在半空中,银灰色的长发散发着金属的光泽,他一身纯黑的大氅,和漆黑的羽毛相得益彰。魔王简直是不允许女巫没听到他方才的言论般低声宣告:


    “他会死在我手上,无论多少次我都会这么做。我和他的战争远没有结束。我不再会像是这几日那样——这让我感到耻辱。你们难道还胆敢不与我为敌吗?”


    “还有就是,”


    希尔达勉力忽略这句话给她造成的危险的感觉,最后向精灵女王鞠了一躬,“接下来或许还要麻烦您和公主继续按照原计划配合。至于魔王陛下,呃,魔王陛下……”


    紫发的女巫感到她说出接下来的话会造成什么不可逆转的后果,不过既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她还是抚摸着凑过来贴贴的巨蟒,小心而谨慎地复述着导师的措辞,同时目光忍不住下移,落到不可一世的魔王的胸前。


    那里别着一朵纯白的玫瑰。


    天呐,这可真像一场十足的葬礼。


    而克里斯梅尔在这里以……的身份出席。


    “导师说假如他真的死了,那么羊皮纸上留有的确实算是一张遗嘱,”


    希尔达闭上眼睛,在内心无声地尖叫起来。一定会被魔王杀掉的。但她表面上还是平静而祥和地说,


    “包括他的遗体,全部荣誉,还有其他种族对他所做过的承诺,由女神和魔法见证,全部都顺理成章地移交给他全部财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也就是您,来自深渊的魔王陛下克里斯梅尔,毕竟您是,嗯,用导师的话说,您是他唯一的‘遗孀’。”


    *


    当黑猫再一次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克里斯梅尔已不见踪迹,


    大法师顺理成章地从无数“居然真的没死”的目光中路过,平时的黑猫被领地意识极强的魔王护在怀里,所以其余人也不敢随意观察。但此时黑猫摇着尾巴地走在路上,琥珀色的瞳孔小心翼翼地朝周围张望着,基本上能够征服每一个精灵路人的心。


    罗兰委婉地拒绝了所有想和黑猫拉近距离的存在。


    屏幕中的黑猫倒映在他的眼眸中,他无声地敲下一个按键,黑猫叼起了残留在地面上的一片羽翼。羽毛牢牢地嵌在一枚箭柄里,锋利地近乎将它切成两半。


    ——是真的在闹别扭。


    而且非常非常难哄。他们之间的问题几乎无法以黑猫罗兰的状态解决。


    克里斯梅尔离开了——那是因为魔王终于察觉到,仅仅将黑猫留在自己的身边没有意义。虽然这是赤裸裸的事实,但罗兰并不希望残酷的真相这么早被揭露。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忽然很希望抬起眼睛,屏幕上的黑猫不需要孑然一身地行走,而是被某个长着巨大羽翼的魔族抱在怀里。


    消化掉精灵果实需要时间。


    罗兰安慰自己,克里斯梅尔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


    然而,大法师无法说服自己停止心中不祥的想象。他有着敏锐的直觉,有时候或许会更为敏锐。他询问希尔达关于魔王的反应,想象他最后在胸口别着的白玫瑰。那是在那天早晨黑猫在窗外叼来的,当时罗兰笑着让魔王猜一猜白玫瑰的花语。


    “死亡。”


    克里斯梅尔说,随后迟疑地猜测:“……杀戮?”


    黑猫舔舔他的手:“大部分时候,给别人送花往往不会用到这样的花语。”


    那时候克里斯梅尔是怎么回答他的?“因为白玫瑰让他联想到死人的白骨,那些裸露在胸膛上的,乱糟糟的肋骨”。这些思绪暂时地困扰着罗兰,随后又四散而落。他想起克里斯梅尔在离开时,也佩戴着那朵洁白的玫瑰。


    ——他要去往何方?


    他没有留下来,唯一的原因是因为他将会找到其他留下罗兰的方法。


    一些真正的、更为本质的方法,甚至连罗兰也在尝试着最终找寻的方法。这是好事。但不知为何,罗兰感到自己的心沉重地落下来,感到一阵冰凉的心悸。


    罗兰忽然意识到,在处理完精灵之森的事情后,他必须立刻找到克里斯梅尔。


    第184章 论天才的基本法则


    克里斯梅尔离开后, 精灵之森似乎恢复了她本来的寂静。


    ……假如忽略林地间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幕爱情悲剧,或许真能如此。


    “但是,”


    精灵公主伊芙急切地说,“但是……”


    林地层层叠叠的叶片在地面上投射出无数幽暗的阴影, 月光就像是湖面上偶尔闪烁的涟漪, 映照出了勇者苍白的脸颊。他金色的头发此时狼狈地混杂上了泥土, 英俊的脸颊上也浮现出痛楚的神色。他的胸口有一处撕裂伤, 血似乎还在流。


    “美丽的公主……”


    勇者颇像是话剧里的牺牲者般捂住胸口,“我一直在等着您,生怕您不来,那样我就只能孤单一人地在此地牺牲了。此时只有您能救我, 假如您还对我心存怜惜,我恳请您将精灵果实交给我。”


    伊芙在看到勇者的那一刻就苍白着脸轻声尖叫了一声。


    爱慕之人气息奄奄地倒在地上, 生命一点点流逝,还有比这要更为可怖的一幕了吗?她大部分理智都烟消云散,这几日的纠结和顾虑也一扫而空, 飞快地对勇者丢了几个治愈法术。然而对方却苦笑着用蔚蓝色的眼睛望向她:


    “没有用的。就算现在能治好,我之后也会死。没有精灵果实的力量, 我怎么能——我或许会永远消失在这片大陆上。”


    伊芙咬着嘴唇。她美丽的眼眸中已经盈满了泪水,痛苦地望着勇者。假如早一点, 再早一点,她或许还能动用精灵公主的权力处置今年的果实。即使这一定会让她的母亲勃然大怒。但此时此刻,她甚至不敢对勇者解释这个残酷的事实……


    魔王克里斯梅尔早已取走精灵果实扬长而去。


    公主半跪在地面上, 丝毫不顾惜泥土弄脏了她纯白的裙裾。“但是”这个词汇在她的唇边徘徊着,爱情仿佛沾染了蜜糖的毒药,将这个可怜的姑娘彻底地搅乱了。恋人的鲜血流淌在指尖,她根本无暇顾及此情此景出现的缘由。


    “但是, ”她说,“我想想办法,我、我如果去求……”


    寂静的林地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微弱的猫叫。一直蹲在两人身边的黑猫轻盈地从树桩上跳下来,月光就像是一条河流,而它简直像是其中滑行的一条闪闪发光的水獭毛皮,“咪呜”了一声便在两人视线里蹲下。


    伊芙的话立刻停下了。


    隔着屏幕,终于赶到电玩店的白时并没有意识到黑猫打断了什么。


    虽然他上线的太晚,但黑猫538647并没有抱怨太多,而是很善解人意地指责了糟糕的天气。很快,林地间的舞台便铺设完全,黑猫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离开,唯有它能够自由出入精灵族的禁地,也正是因为如此,公主伊芙才急匆匆地跟随着黑猫的脚步来到这里。


    “我知道女王对我有偏见,”


    勇者认为公主所提到的是她的母亲,因此眼眸中带上令人沉溺的深情,“但我是真的很爱你,伊芙,你完全不用担心我会损害精灵族的利益,我的心里只有你。你若是救了我,我就更离不开你了。”


    伊芙的脸色苍白,似有所动。


    但她再次忍不住看向了黑猫。黑猫——或者说大陆久负盛名的大法师罗兰·泽维尔,她听说这个人类的事迹许久了,就连女王也将这个人类视为族中的贵客。若非今日的误会,她或许都不会得知圣罗兰来到此地。伊芙方才差点脱口而出的,就是这个名字。


    精灵果实被魔王克里斯梅尔带走。唯一能左右魔王的就是面前的这只黑猫。


    而它轻轻叫了一声,琥珀色的眼眸并不赞同。


    精灵公主迟疑了一下。


    由于体力的流失,勇者的脸色更加苍白,他让自己深情款款地望向伊芙,同时再次使用了一瓶背包里的毒药,让自己维持在残血状态。他变本加厉地以此要挟:


    “您知道,魔王克里斯梅尔把我看作是最危险的对手,如果没有精灵果实,我随时随地都会有性命之虞。您难道真的如此绝情,宁愿看着我去死?”


    “魔王?”


    伊芙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她有几分膛目结舌。


    “是的,”然而勇者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刚刚我和魔王决一死战,就是他把我变成现在这样的境地。但我的力量也不容小觑,我及时脱身,心里只想着你,所以才宁可奄奄一息也要出现在这里……”


    魔王克里斯梅尔是密拉尔大陆上最让人闻风丧胆的人物。


    他向来孤身一人,游戏里的勇者需要一个强劲的对手来解释他现在的处境,那么魔王就是一个最合适的理由。他远在天边,绝对不会揭穿自己的谎言。


    “等一下,”


    但是这次是伊芙急切地打断了她,公主的眼眸中浅浅地渡上了一层不可思议,“你是说,你受这么重的伤,是因为刚才魔王在和你战斗?”


    黑猫在一旁饶有兴趣地打了个哈欠。


    此时此刻,把自己摆出一副凄美造型的勇者不知为何终于开始感到有一点隐约的阴影。


    但他面对的是已经被他攻略成功了大半,正满心愧疚的精灵公主伊芙,按照他和黑猫原本的计划,将她逼到这一地步,不仅精灵果实能到手,就连拿下公主也不在话下。


    白时望着游戏里的公主,承认道:“当然。”


    “但那是不……不可能的。”


    他又不悦地开口:“难道我们的关系到了这一步,您还在怀疑我的诚实?”


    伊芙完全混乱了。


    她下意识想要反驳——“魔王直到刚才还在精灵果实的仪式现场”以及“显而易见圣罗兰才是魔王的目标”,但看着勇者不容置疑的眼睛,这些话她都说不出口,面前似乎是一幕编排完美的戏剧,假如忤逆了对方的意思,反而会使他们的感情招致意想不到的灾祸。


    她慌乱地避开勇者咄咄逼人的视线,忍不住又看向了黑猫。


    在这种场合,有一个传说级别的可靠长辈,任何人都会这么做的。


    黑猫有一对琥珀色的瞳孔,金黄的琥珀,几千年前的石蜡,其中封存的似乎就是那些在大陆上被人人称道的智慧。看着这双眼睛,伊芙的思绪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她想起她的母亲——这是因为她想起那些要为自己以外的族群负责的人都有这样一双眼睛。


    她将会成为精灵族未来的女王——


    “你将会成为精灵族未来的女王。”


    精灵女王从那些肃穆而立的瘦削的树木中浮现出来,那双高傲的眼睛望向她,脸孔如一轮雪白的满月,头顶上戴着的是宝石,而并非脆弱的花瓣做成的花冠。


    她用不赞同的眼光望向伊芙,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制止她,


    “我希望你自己做决定。你可以选择对他话中的谬误视而不见,求我将果实交给这个陌生人,但他并非精灵族的朋友;但你同样可以选择指出错误的地方,揭穿他的谎言。”


    公主咬牙问道:


    “你说谎。你刚才绝非与魔王战斗。魔王明明身在他方。除非你对我解释,否则我怀疑你对我所说的一切是否真诚!我绝不可能真的放心把我族的圣物交给你。”


    躺在地面的勇者没能料到这样的变动。


    他的脸色可怖地阴沉下来,捂着胸口,血液仍旧汩汩地从中流出,在地面上留下了一大片黑色的阴影。他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很轻,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已经察觉到自己似乎理解错了什么事,但并非不可挽回——


    “我就要死了,”


    他轻轻地说,目光中一片绝望,“伊芙,你难道在这种时候还要相信别人的话吗?你的母亲对我有偏见,她对我何其残忍。我是真心对你,其他的一切又有什么要紧呢?假如你不救我,我会在这里痛苦地死去。”


    他脸上的神采如死人般消沉下去:


    “我只爱过你,让我与你道别吧。”


    看着初恋以一种惨烈的姿态死在自己面前,不管怎样对于才刚刚下定决定的精灵公主来说还是太超过了,她忍不住向前一步,又逼迫自己移开视线。但她手心精灵魔力的力量还是源源不断地向着勇者传输过去,只是不管传输多少,似乎确实不能让他的伤势有半分好转。


    就在公主的神情一片痛苦,就连女王也忍不住低声叹气之时——


    一只魔杖抵住了勇者的咽喉。


    紫发女巫希尔达笑吟吟地站在了勇者即将冰冷下去的身体前,她的法杖上有魔力涌起,就像是冷硬的刀锋般危险地摩梭着勇者的咽喉。在她的身后传来一声惊叫,两个陌生的女孩也同样出现在精灵之森。


    “天哪,”她惊奇地说,“多么严重的伤势啊。理论上来说,你早该死了。你怎么还不死呢?”


    “希尔达。”


    勇者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可能也进了精灵之森——”


    招惹这个女巫真是他做过的最糟糕的决定。


    “可能是因为我是法师协会的新任首席,”


    希尔达轻飘飘地说,“我进来对你来说是好事,这样你就不止能和公主殿下道别了。来看看你另外的两个真爱吧,你对她们可都做过承诺,现在正是道别的时候。公主殿下或许还一无所知。嗯,不过我不会让这一幕发生的太艰难的。”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她法杖上的锋芒已经刺伤了勇者。


    “那只黑猫也是你的同伙,”


    希尔达飞快地念完这一句预先定好的台词,法杖的光芒朝后一甩,霎那间,一直以来蹲坐在哪里的黑猫消失无踪,看起来已经被暴击伤害送回了复活点。


    这个女巫真的非常狠心。


    白时随后深深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


    “你在担心什么?”


    魔宫光滑的大理石上模糊地倒映着事物的阴影,黑猫在哑光的地面上悄无声息地走过,罗兰隔着屏幕望向另一个世界,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最终还是闪过一丝预料之中的失落。他缓慢地将自己扔进座椅柔软的靠垫,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我担心——”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抚摸了一下手机屏幕上关切的字迹,“我只是必须找到克里斯梅尔。”


    “魔王可能只是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消化精灵果实的力量。既然他拿走了果实,嗯,至少他的伤势会好起来,你可以稍微放心一点。”


    罗兰闭着眼睛,含糊不清地笑了笑:


    “虽然我知道你只是在安慰我,不过,我很感谢。”


    距离郦城的大范围停电事故已经过去了两天,实际上,当天凌晨四点多钟,电力就恢复了供应。那时候青年还完全没睡,他从精灵之森一路奔波,基本上直奔魔王城所去。


    在比较糟糕的预料中,克里斯梅尔会将魔王城设为黑猫的禁地。但事实比这还要糟糕。


    魔宫中空空荡荡,丝毫没有银发魔王的踪迹。


    克里斯梅尔并没有回到这里。


    罗兰的心沉下去。他假装没有意识到内心的阴影,青年维持着神情的平静,在这几天内有条不紊地找过了所有能找的地方。他预想魔王或许会出现在法师塔里他的房间,或者他们曾经待过的花海,又或者月光照耀的皎洁的森林。但当这些地方全都一无所获——


    大法师甚至没有流露出太多失望的情绪。


    他只是闭上眼睛,望着视域中残留着的一片黑影,察觉到自己内心中的那片黑暗的地方正在饱食着他的情绪,逐渐膨胀,成长成为真正危险的那一部分。


    他闭着眼睛,忽然出乎意料地重新提到了那个话题。


    “到目前为止,”


    他的声音平静,思维缜密,“你还没有找到能让我回去的方法,对吗?在不毁灭密拉尔大陆的基础上,系统的规则基本上就是一张勾连着一切的巨网,要寻找世界的漏洞而不波及其他大部分的存在,是不可能的。”


    黑书悚然一惊。


    不知从什么时候,罗兰已经将指尖从屏幕上移开。他让黑猫待在克里斯梅尔的宫殿里休息,自己则面无表情地用手遮住脸。黑书——一款手机APP——此时不可避免地黯淡了一下。它警觉地调高了亮度,随后才小心而谨慎地开始斟酌该怎么措辞。


    “你别担心,我会想到办法的——”


    罗兰莫名地微笑了一下,甚至没睁开眼睛看它说了些什么:“你说你在想办法。但其实我已经心知肚明。就算你是天道,和我一起被困在这边的世界,密拉尔大陆看起来就像是果壳一样无懈可击。让我来猜猜你努力的方向,怎么样?”


    黑书的字迹出现的频率逐渐减缓。


    最后,甚至连仅剩的一点痕迹都悄无声息地淡了下去。


    而罗兰的声音温和,就像是对学生授课的老师,他不急不徐地解释着每一个知识点。等到最后,就连黑书也不得不承认他对世界机制的了解甚至已经差不多赶上了自己,尤其是对密拉尔大陆那些复杂的、奥妙的、冗长的规则。


    他就像是一个不厌其烦的检查者,从每一个角落敲打着世界的墙垣。


    当他睁开眼睛时,目光中只残留有柔和的疲惫。大法师顶着基本上从未褪去的黑眼圈,再次向着屏幕的那一头望去。在那里,黑猫蹲在克里斯梅尔用白骨制成的王座上,对他轻轻地偏了偏脑袋。


    这本是无关紧要的一次交互。


    但罗兰的目光却让黑书都觉得自己的心——假如它有这样一颗人类的心脏——潮湿地拧巴起来。他和自己的世界隔着的,从来都不是一层薄薄的玻璃,而他一直心知肚明。


    黑书默了默,再度亮起时,它问:


    “只是这么几天,你就已经了解到这种地步了,这本来是不可能的。”


    大法师慢慢地摸了摸自己的额角,将身体的重量通过一只手臂撑起来,仿佛那著名的雕塑“沉思者”:


    “难道你现在改变了主意?”


    “无数的小世界里,总会诞生天才,”黑书说,“这是连世界意识也无法掌握的秘密,造物的秘密,只不过,我的确第一次遇见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对你而言,被卷进这些事情不过短短几天,但你不仅飞快地对这个世界的科学进行了认知,而且对原来的世界也意外了如指掌……”


    罗兰微笑起来:“真是抱歉,但你好像还是搞错了。”


    “……什么?”黑书谨慎地问。


    它察觉到疲惫的年轻人身上终于流露出了一点阴影。但是,就好像冰山效应的现实应用那样,只不过是一点能够被察觉的阴影,在其下潜藏着的疯狂和可怖简直难以测量,那是超越青年眼底薄薄的黑色影子无数倍的阴霾。


    “就算是天才也不可能用这么短暂的时间了解到这种地步。”


    他平淡地将黑书的话原路奉还,“概率为零的事情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的……你明白了吗?”


    世界意识可耻地承认,它确实没听懂。


    它只是忽然意识到面前的青年也对它隐藏了秘密。虽然直到现在它也只是对这个秘密有隐隐约约的预感,秘密就像是蝴蝶的羽翼般,轻盈地落在了人类和世界意识之间。


    可惜它就像是一只笨拙的蜜蜂,对带着花蜜味簌簌落下的翅粉束手无措。


    罗兰望着仿佛卡机了的黑书半响,才收起了好像是潜藏秘密的大反派般别有意义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屏幕上的黑猫不明所以地朝他们投来视线,当然,从另一个世界投来的目光不会真正落在此处,黑猫懒洋洋地在白骨王座上趴下了。


    “别紧张。”大法师小声说,“我跟你解释一下。”


    从密拉尔大陆诞生出独立的意识起,这个世界就真正成为了世界,有着独属它自己的力量。但当这个世界膨胀的同时,系统所制定的规则也无处不在地渗透进了这个逐渐成型的世界中,像是一层密不透风的核桃壳。


    他们生活在一个被操纵、被干涉、被观察的世界中。


    从外部击碎这层障碍的难度高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若非因为罗兰身上的意外,黑书也不至于跟着青年流落到外部的现实世界——总之,假如要让罗兰得以回归,世界意识所做的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它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地按照顺序检查着所有可能的突破口。


    这是一个冗长的过程,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如果不顺利的话,花上几百年也说不定。


    而从内部击溃……就连恢复实力的魔王克里斯梅尔,也尚且没有足够的力量能粗暴地打破这个世界的规则。更何况,他无法从任何地方接受正确的指引,若是用错误的方法摧毁屏障,极有可能带来两个世界的毁灭。


    “所以说,”


    罗兰总结道,“如果不救我的话——”


    “怎么可能不救你。”


    黑书当机立断打断他说胡话,“我可是天道,我只会做正确的事情。”


    罗兰咽下“事情就会简单很多”这几个字眼,安抚般地对着天道笑了笑,不过,青年的眉梢还是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诡谲神情。


    他低声说:“我只是在想关于性价比的事。归根结底,这是时间的问题。假如我们这一方能够在游戏里的世界——在目标内部寻找办法,就能大大缩短所耗费的时间。当然,我知道,这绝非容易的事情,而且就算这样,也不过是把或许要花费几百年的时间缩短到几十年,甚至十几年。这对我们来说仍然是来不及的。”


    他的分析无懈可击。


    黑书原本不想把这么令人沮丧的事实拿出来讨论的,这让它有点垂头丧气,表现在手机屏幕上,就是原本明亮的字迹又一闪一闪地黯淡下去,半响才打出来几个字,


    罗兰仔细看,映照在他宝石般眼眸中的是:“……对不起。”


    “我本来以为我能想到更好的办法的,”黑书沉默了一会又写道,“但是既然天才如你都没有想到,或许……”


    罗兰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叹了太多气。


    “这不是天才与否的问题。”


    他言简意赅地说,“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考虑到这个层面。”


    “但是你……”


    “我并不是例外。”


    来到现实的大法师缓慢地抬起眼睛,那是一双仿佛跨越了许多时空,将许多智慧封存起来的蜂蜜颜色的眼睛,其中的阴霾一闪而过,“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不是第一天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而与之恰恰相反——”


    “在密拉尔大陆上,我曾研究过打破世界规则的方法。在研究不得不走向终止之前,我至少花费了十余年的时间。”


    与他的神情对比,这个消息未免显得过于美好了。比如在这一瞬间,黑书所思考的是不知道大法师研究到了哪一步,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崭新的突破口,就算不能行,也能够大大缩减在尝试上浪费的时间。


    “这并非一件好事。”


    然而罗兰的神情却愈发阴沉下去。


    “如果不是克里斯梅尔失踪了,我不会向你提起。”


    第185章 论献祭者的最终尝试


    克里斯梅尔的眼前再一次暗了下去。


    就像是往名为“世界”的湖水投下一块石头, 涟漪将目之所及的一切拆成了数不尽的棱镜碎片,意志力薄弱的人类只需看一眼这样的画面就要发疯。


    魔王向皲裂的现实伸出手——


    随后它们消失无踪。


    这恍惚仍旧只是一刹那的。即使它此时已经发生得非常频繁。


    魔王极力摸索着桌角支撑起自己,他的指尖一阵阵发冷,尖锐的指甲在木制的家具上残留下极深的划痕。


    克里斯梅尔就像是那些羽翼被折断的鸟儿一样把自己缩在一个狭小的地方, 他坠落在地的翅膀乱七八糟, 扫过木制地板上那些灰尘和墨水勾勒出的线条, 习惯性把自己包裹成一枚阴沉的茧。


    深渊君主所在的地方, 此时居然是一座木屋。


    木屋狭小,屋内的桌椅被推开,为克里斯梅尔留下了一块逼仄的空间。


    象征着傍晚来临的残阳幽暗地铺开,一切陈设都浸在柔和而昏暗的光晕中, 四处散落着木头干燥的芬芳,以及一种幽闭的、经久不曾有人打扰的腐朽气息。


    抛开其他不谈, 这里对于深渊魔族来说确实过分温馨。


    除了雪白的盐、散落在桌上的奥术草稿,新鲜的和已经干涸成深黑色的血液、深深地镂刻进地面的诡异的阵法,以及盘踞在木屋中象征着绝对邪恶的深渊君主。


    克里斯梅尔用他的镰刀在地面上刻下了完整的魔法阵, 他咬破了自己的指尖,血迹似乎永远不会干涸。精灵果实以及开始发挥作用了, 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流淌着果实丰盈的力量,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眼眸所倒映出的是血液中闪闪发亮如金箔的部分。


    然后, 魔法阵开始发挥作用。


    它像是一只深不见底的口袋,永无止境地汲取着力量。克里斯梅尔短暂地考虑了一下大法师的研究到底有没有触犯道德底线,随后便感受到胸口涌出的腥甜。银发的魔王跪倒在法阵中央, 在一片虚无中,他缄默地注视着前方。


    至少数以千计的丝弦攀附上了他。


    那是《深渊大陆》“游戏规则”的具象化。


    锋利的弦划破了魔王的皮肤,一滴滴参杂着精灵果实的血液尚且未能用于治疗旧伤,便源源不断地被魔法阵吸取殆尽, 血液流淌在木制的地面上,悄无声息地渗进去。


    大法师大概是出于人道主义才一直没有继续这份研究,虽然一个人类对着深渊魔族谈人道主义很愚蠢。这份魔法阵的半成品已经足够贪婪,就连魔族冰冷的气息也无法终止它猛兽般的撕咬,它将要摧毁阵法中的所有生灵,将他们作为熔炉中的燃料。


    不死的魔王几乎失去了他全部的力量,魔法阵还没有中止的迹象。


    他不该就此死去。


    深渊魔族千年难遇的暴君,只不过是他的名字就足以令众人战栗不已。


    但假如他真的就此死去。假如他没有遇到那个人类,他远远走不到这一步。但现在克里斯梅尔并无半点回头的意愿。


    他恍惚间看见大法师第一次站在他面前时被星辰照亮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一万片世界的碎片中冲他微笑,他清楚罗兰第一次见到他时所说的话的含义。


    人类用赞叹的语气说:


    你的骨头、血液、羽毛……它们将会成为我最好的研究材料。


    他用不自觉颤抖的指尖勉力触及镰刀的刀柄,握紧了雪白的骨殖。


    直到消失,罗兰都未曾告诉他自己所进行的危险研究。


    深渊魔王对大法师罗兰·泽维尔而言是目前最可行的原材料,这就是他主动前往魔王城的秘密。这一研究对于大法师至关重要,他基本上在上面耗费了自己的半生。直到大法师死后,他散落的笔记流佚到大陆的各个角落,这时候魔王才看到了这些写在羊皮纸上的东西。


    ——献祭。


    用强大的灵魂进行的献祭。


    没有人能杀死魔王,罗兰尝试了,但就连他也没能做到。


    但以大法师的性格,他真的会放弃自己进行了一生的研究吗?


    克里斯梅尔并不相信罗兰会轻易放弃。他就像一个巧舌如簧的人类那样对他倾诉自己的甜言蜜语,换取他全部的信任和毫不设防的态度。


    有朝一日,当大法师的研究终于走到最后一步,魔王无法克制自己的怀疑,自己会成为他伟大研究中最心甘情愿的祭品。


    ……实际上,现在就是这样。


    即使大法师此前的研究还不够完善,加上精灵果实,胜算也就加上了几分。


    克里斯梅尔看到世界在眼前轻微地失真,不可逆转的力量顺着他的脊背倾泻而下,质感如冰冷的金属。


    死亡是他此时所感受到的情绪的真名,毁灭并不算特别痛苦的,但假如毁灭,他手中这枚白骨做成的镰刀,最终还是缺少了一枚白森森的肋骨。


    在这陌生的情绪中,魔王忽然奇异地弯起嘴角,贪婪而残忍地望着面前的一片虚无——至少在外人看来是一片虚无,他空洞的金色眼眸中也没有映照出任何东西。


    但是,他看到了。


    空间在他面前一寸寸破裂,而不再是短暂的一瞥。


    魔王看到坐在黑色机器前的青年,对方的头发似乎变长了许多,仍旧柔软地顺着他的脖颈垂落。他看到罗兰将手放在面前的那块凹凸不平的板子上,而他面前更为古怪的板子则映照出了鲜艳的颜色,那就是对方所告诉他的“屏幕”,两个世界唯一沟通的桥梁。


    他看到那块屏幕上浮现出的画面,那是一扇紧闭的木门。罗兰飞快地敲击着面前的板子,于是克里斯梅尔看见那只黑猫用尾巴卷起法杖,光辉之下,木门轰然倒塌。


    克里斯梅尔确确实实地听见了木门粉碎时的声响。


    随着一声巨响,外面街道明亮的路灯顺着门框的角度投射下一小块光线和更为锋利的阴影。黑猫飞快地窜进来,然后它停下了。


    罗兰隔着屏幕望着屋内的一切,鲜血蔓延到黑猫的脚下。


    克里斯梅尔则望向他,现实中的他,他看到了人类一瞬间僵硬住的脊背,在他面前,屏幕的光线此时显得微不足道,倒映出魔王暗金色的眼眸。


    眼眶中空空如也,


    但魔王克里斯梅尔在这一刻隔着世界间的屏障,看见了自己的眼睛。


    魔法阵终于闪烁起来。


    密拉尔大陆的薄暮中,一枚血色的星辰挂上了天空……


    *


    罗兰忽然移动了一下鼠标。


    密拉尔大陆静谧的天空轻轻滑动在屏幕上,挡掉了方才正在和罗兰交流的矮人房东那簇乱蓬蓬的胡子。夜幕尚未降临,朦胧的云彩背后,暗色的新星就已经跃入视线。大法师的心中传来不祥的预感。


    这是一枚血色的星辰。


    星辰没有闪烁,它只是——以不容忽视的态度在那里存在着,散发着残酷的光辉。


    屏幕上的黑猫仰起头,面前的矮人再一次古怪地望向他。


    矮人族擅长积累财富,他的腰间挂着一长串黄铜钥匙,走起路来哐啷作响。在他的从业生涯中,基本上很少遇见需要他低头的客人,这点倒还蛮新鲜的。他仿佛碰上了什么忌讳般摇了摇头,热气在粗粝的胡须上滚动:


    “我没有骷髅街十七号房的钥匙,这里也从来没有这么一栋房子。”


    罗兰顾不得这么多了,青年单刀直入地说:


    “我要找的是十年前大法师罗兰·泽维尔住过的房子,我知道现在无法在骷髅街找到它,但它一定在什么地方,只不过被施加了保密屏障。请给我进入的钥匙。”


    “你不要命了吗?”


    矮人吓得飞快地四处张望了一遍,压低声音说,“这儿离魔王城这么近,你竟敢提那个……那个名字。”


    黑猫在他面前轻盈地一跳,站在了酒吧的桌子上,现在矮人不得不和这只动物平视了,它有一对奇怪的眼珠,就像是琥珀石做成的弹珠,让矮人想起很久以前和他做交易的某个人类。


    这让他听见黑猫下一段话时愣了好久:


    “十年前我从你这里租了房子,月租最开始是十七枚金币,后来我帮忙驱逐了总是来偷东西的地精,就降到十三枚金币。我对房子没什么不满意的,虽然中途引发过几次小小的意外,不过都摆平了,家具比我来的时候还新。总之,现在能告诉我怎么才能回去了吗?”


    “您是——”


    “我真的非常需要回去的途径。”


    黑猫在他面前摇了摇头,这时候一只动物看起来也有一种智慧渊博之感,虽然十有八九是滤镜作祟。


    “……现在那里已经不是我能涉及的地方了,”


    矮人这才下定决心,声音粗重,


    “您离开后一直空置着,也没有退租,就一直保留在那里。在那之后几个月,那位魔王陛下就……不管怎样,前往那块区域的密令现在是‘甜甜圈’,至于钥匙,我身上确实没有。”


    当矮人再次抬起眼睛时,只看见酒馆里一片璀璨的灯火。手风琴声诙谐地响起,此时吟游诗人在讲着王国那里大人物们的趣事——譬如他们在王国讲述关于魔王和圣罗兰的故事一样,为了保住性命,总得有在哪里就做什么事的眼力见。


    黑猫毛茸茸的尾巴在酒馆门前一扫,随即消失无踪。


    罗兰想象不到克里斯梅尔会在哪儿,但这显然是最糟糕的一种预案。在用“甜甜圈”这样一个简单的咒语破开木屋的隐匿措施后,那间屋子就在那里。屋子里没有开灯,一切都静悄悄的,但不知为何,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巨大的野兽在悄无声息地呼吸。


    克里斯梅尔就是这一类大型野兽。


    路灯明亮的灯光在木门破裂的那一瞬间锐利地倾斜而入,雪白的亮光却仍旧只能照亮靠近门前的那一小块区域,其外是无从下脚的粘稠的黑暗。


    罗兰没有调高屏幕亮度,因为这并不是亮度的问题。


    他一眼就看见了木屋里的魔王,一只漆黑的被撕扯得遍体鳞伤的大鸟,罗兰从未见到他的羽翼变成这副样子,锋利的羽毛落了一地,脆弱而柔软。地面上是深深嵌入木头的血红的法阵,无数线条勾勒出复杂的花纹,在这些纹路中又都流淌着魔王的血。


    他闻到了精灵果实的气味,在一片血淋淋的邪教祭祀典礼般的景象中,这股气味显得格外妖异。


    “克里斯梅尔……”


    屏幕中的黑猫几乎没有一丝犹豫,罗兰已经被极度的焦灼烧掉了所有的理智。


    黑猫淌过鲜血,丝毫不顾破坏魔法阵的风险。它漆黑的皮毛沾染上鲜血,一片暗色中几乎看不出来,长尾巴卷着的法杖却持续而稳定地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高阶大回复术。


    高阶法术中止禁令。


    星辉降临在这间狭窄逼仄的木屋,和魔王的宫殿相比,显得太过局促。星辰的光芒悄无声息地融进地面的鲜血,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大法师仍旧没有放弃,法杖“新星”颤抖着,甚至有些不堪重负,天上的群星此时正在被另外一颗星辰牵动了。


    罗兰本人最清楚不过——


    他所研究的是怎样的禁术,他倾尽半生所学汇聚成的魔法阵,有着怎样鲜血淋漓的本质,就像是鲨鱼叼住了它看中的猎物,没有回寰的余地,无论怎么做都无法阻止猎物被撕裂的命运。


    “我能看到你了,”


    克里斯梅尔似乎低声叫了他的名字,“罗兰。”


    魔王这么说时,眼眸中罕见地流露出一点温和。他用暗金色的眼眸盯着前方的黑猫,银灰色的长发沾染了从断角留下来的血迹,长发轻柔地顺着他的肩膀垂落,而他此时说话的口吻甚至是轻盈的,


    “我想我还是输了,这难道……不能够算是如你所愿吗?”


    在克里斯梅尔看见罗兰的那一瞬间,两个世界间已然被撕扯开了微不可见的一点缝隙,但那缝隙太小,而法阵仍旧像是见了血的鲨鱼般永无止息地攫取着。


    罗兰将所有能用的魔法都用了一个遍,他的手指死死地按着键盘,声响一时间不绝于耳,基本上,以大法师的实力只要不是死人就都能救回来——但现在又加上了一条,那就是除了面对他自己所创造出的魔法,这点他束手无策。


    他深深地吸气,手指却仿佛僵硬住了,一点也动弹不得。


    得想想办法……


    他这样对自己说,得想想办法,总会有一个什么疏漏,总会有能够中止魔法的方法,总会有办法,因为他是所谓的天才——从很早开始,就有人如此称呼,那已经早到他不愿意回忆起。


    他不能就这样隔着一个屏幕,看着自己的爱人死去。


    罗兰很轻地说:


    “不。”


    他又说:“你难道因此而满足了吗?”


    克里斯梅尔似乎有一点困惑,魔王迟缓地抬起指尖,他的力量要被法阵消耗完了。他伸手是为了触摸自己所见到的海市蜃楼般的幻觉,他看见罗兰缓慢地将额头抵在屏幕上,那双倒映在屏幕上的琥珀色眼睛看起来非常悲伤。


    “如果我不这样做,”


    魔王偏了偏头,借助椅子腿支撑起自己,


    “我就永远只能等待你的回心转意。我说过,我会来找你,这样的决定对我来说并不难。罗兰,你是唯一一个欺骗我的人类,你对于杀死我的渴望并不比我更少。就在做下决定前,我忽然意识到假如这一切都是你所做的局,那么我终究会心甘情愿地走进了法阵,我的血也为你流干了——”


    “我不会骗你。”


    罗兰闭上眼睛,他觉得有什么滚烫的、炙热的东西从自己的心脏处向上涌去,梗在他的喉咙中,让他发不出哪怕一声叹息。他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没察觉出痛来,


    “和你相比,魔法阵对我毫无意义。”


    克里斯梅尔并没有反驳。


    他的生命正在持续而不可逆转地流逝,魔王头上的断角抵在桌沿,尖刺般疼痛。他一直认为再一次见到罗兰,他会感到仇恨在心中燃烧,但当他的眼眸真正倒映出对方时,深渊魔族冰冷的心脏忽然再一次迟缓地跳动起来。


    “我并不满足,”


    克里斯梅尔忽然说,他的声音阴沉,“我还没有真正对你做些什么,我说过我要注视着你,我会把你关起来,切开你的喉咙,抽出你的肋骨。这一切都还没有实现。尤其是当你对我这么说的时候,我还没有触碰到你,你也还没有向密拉尔大陆宣布,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属于我的——”


    他不打算假装自己因为不可逆转的伤害而释然。


    他不屑于假装为自己的行为而后悔,也不会改变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但罗兰就这样倒映在他的目光中,如此痛楚地看着他,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确实会无数次心甘情愿地走进这个人类的陷阱。


    罗兰轻声说:“我们会办一场整个大陆共同见证的婚礼,我可以邀请法师塔的学生和我其他地方的朋友,不过你那里的领主则必须分开落座。婚礼一定要非常盛大,天知道——我之前从来没有期待过这种东西。我们会用到魔王城的花海,还有矮人和地精酿制的美酒。”


    “……罗兰。”


    “所以你不许死。”


    法师固执地说,就像是他的言语能够起到禁咒的作用,“你答应过亲手杀死我。”


    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意识到这些话语只不过在徒劳地规避一个事实,那就是克里斯梅尔的生命随着无休无止运行的法阵而逐渐消逝。魔王确实非常聪明,黑书从未想到大法师曾留下过一个可能的渠道,这基本是罗兰回去的唯一一个机会。


    但同样也是一个弥漫着血色的、极为不详的机会。


    来自深渊的暴君仿佛终于败退般低声说:“我的确搞不懂你。”罗兰隔着屏幕望着他,他隔着世界的裂隙看向现实中的罗兰,看着青年颤抖的指尖,还有他慢慢地靠在屏幕上的那双潮湿的眼睛。魔王停顿了一瞬,他猜测自己还有最后一点力气。


    但他还是感到不甘心,假如此时此刻一切都前功尽弃。


    “——白玫瑰的花语究竟是什么?”


    克里斯梅尔忽然问,就像是他真的非要在这时候弄明白这个。


    黑猫用尾巴尖卷着法杖“新星”,轻轻地走过一屋的狼藉,它走近魔王这个对它而言庞然大物的存在,随后停住了。罗兰缓慢地松开鼠标,密拉尔大陆上战绩最辉煌的法杖应声而落,就在魔王的手边。


    “毁掉它,中止法阵。”


    大法师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幽灵。


    阻止一枚星辰运行,只有可能通过毁掉另一枚星辰,他法杖上的月之精魄无比强大,甚至能和密拉尔大陆上的潮汐彼此感应。


    随后他仿佛笑了一下,望着法阵中央被无数条鲜红的线条困囿的魔王,在他散落一地的黑色羽翼,伤痕累累的身体,沾满鲜血的银灰色长发以外,那朵白玫瑰别在魔王的胸口,已经枯萎了大半,但奇迹般干干净净,一点儿也没有沾染上其他的颜色。


    “我本来觉得在这里留一个悬念比较好,”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比如‘等之后再告诉你’。但是我担心这反而是一个糟糕的兆头,而且我也不想要你有更多必须考虑的遗憾,所以……”


    克里斯梅尔等待着他的答案。


    “我足以与你相配,”


    罗兰低声说,“这就是你戴在胸前这朵花的意义。哎呀,之后魔宫是不是应该改种白玫瑰了?”


    纵使天才如大法师,也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未来将要走的路似乎被笼罩在一层浓重的迷雾中,假如最后一条道路被截断,是不是真的要靠漫长的搜寻还未可知,而且,两个世界似乎并不可能永远联系在一起。但他此时望着克里斯梅尔,仍旧露出较为轻松的表情。


    ——真是糟糕,这样看来还不如克里斯看不到自己的时候呢。


    魔王的手指触及了法杖“新星”,激起了一阵柔和的涟漪。


    克里斯梅尔盯着法杖看了一会,他天生漆黑的羽翼和力量就使得温和的星辰之力与他无缘。罗兰猜测他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但法师一般都小心翼翼地躲在后方,正是由于他们本身的脆弱。


    “新星”对于罗兰而言,意义与其他法杖全然不同,正如镰刀“魔瞳”是克里斯梅尔的标志。


    三、二、一。


    道个别吧。


    克里斯梅尔的手指猛地收拢,在那一刻,罗兰尽力尝试着对他露出微笑。现在他们都能看到彼此。下一次再见面,便不知道是多久以后。


    魔王蓦然间流露出他那副阴沉暴戾的典型神情,他那双暗金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罗兰,就像是丛林间的猛兽盯着猎物。深渊魔族的冷漠,令人畏惧的暴君的杀意,再一次灼热地刺痛了大法师的皮肤。


    “罗兰,”


    克里斯梅尔身处绝境,却仍旧傲慢地抬起眼睛,“我意识到我仍旧非常恨你。必须做出这种决定,这只会让恨更深。我无法忍受你长久的逃离,我仍旧无比想要亲手杀死你,你的命只能是我的,所以——”


    魔王松开了手中的月之精魄,法杖落在地上,恰好在法阵的最中心。


    在那一瞬间,法阵燃烧起贪婪的浅蓝色火焰,舔舐着这美味的厚礼,而克里斯梅尔平静地再一次握住镰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再一次望向罗兰,他能够短暂地摆脱法阵的压迫,使自己不至于倒下,这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够了吗?”


    他轻声自言自语,“不,假如还不够……”


    法阵浅蓝色的火焰蔓延在魔王的身上,而他再一次举起镰刀,白骨为手柄的镰刀森然地闪烁着光芒,克里斯梅尔像是过去无数次挥动镰刀那样,锋利的光芒一直贯穿到屏幕的尽头。


    罗兰猛地扑上了屏幕,他无法保持一分一秒的理智,他的手指茫然地划过屏幕。


    ——仿佛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


    下一秒钟,罗兰的瞳孔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在那一刻他想起克里斯梅尔是如何对他提起阻碍的,所有可能成为的阻碍,所有尚未成为的阻碍,所有真实的和虚假的阻碍——“我发誓终有一天必将它们尽数撕裂。”


    他垂下眼眸,


    他望见了抵在他脖颈处的巨大的镰刀,以及那一截苍白的指节。


    第186章 论迟到的失而复得


    有那么一瞬间, 毛骨悚然的冰冷爬上罗兰的脊背。


    直面魔王的镰刀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平静和谐的现实生活过得太久,隔着屏幕的窥探多少显得不真切。只有镰刀“魔瞳”真正贴在脖颈一侧,铁灰色的魔焰仿佛熊熊燃烧般燃起时, 大法师才意识到克里斯梅尔只需要轻轻移动手指, 自己的头颅就会滚落在地。


    “就连我也没有算到, ”


    罗兰低低地说, “天呐,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我不是完全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只不过这需要不可取代的奇迹——你就是这样的奇迹,我早该知道。”


    把镰刀久久地停在猎物的面前并不是魔王的习惯, 罗兰闻到身后金属般冰冷的锈味,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血滴落在了地面, 而他的性命被放置在铁丝般岌岌可危的境地。


    现实世界的大法师手无寸铁——假如他不打算拿起水果刀和魔王作战——那么现在青年只是脊背挺直地坐在椅子上,悄无声息地弯起了嘴角。


    他感到……某种久违的兴奋。


    “你仍旧认为我不会真正杀死你?”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魔王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话音中的虚弱, 他强硬把镰刀紧紧地抵着罗兰的脖颈,这样就能避开人类那双有魔力般的琥珀色眼眸。不过, 他握着镰刀的指节还是被不知好歹的人类触碰了一下,随后又被轻轻地捏了捏。


    魔王羽翼的尖端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


    “你就差一点就死在我的面前了, ”


    罗兰的思路就像完全和他不在一个频道上。青年琥珀色的眼眸逐渐从不可置信过度到某种诡异的餍足,像是漂亮的甜滋滋的蜂蜜糖。他按捺不住般迫切地、真诚地说:


    “没关系,克里斯。我只是觉得……非常幸福。这确实让人不太敢置信。假如你决定这是最后的时间, 我保证不会反抗,不过不需要废多大力气,我不希望你的伤势加重。对了!如果你允许我最后实现一个遗愿,可以再让我亲眼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吗?”


    “一般而言, ”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阴沉如刀锋,“遗愿是人死时不被实现的愿望。”


    罗兰眨了眨眼睛,甜蜜地说:


    “我只是觉得从背后被你杀死有点太浪费了,因为我没法盯着你挥动刀刃时的眼睛,那一定十分美丽——你宁可纠正我也不愿意立刻动手吗?”


    他与此同时松开了握住克里斯梅尔右手的指尖,大法师以精确施法著称的手继续向后摸索着,捏住了魔王的手腕,为了维持刀锋的不偏不倚,克里斯梅尔任由人类修长的指尖胡乱地在埋藏最多血管的那一小块皮肤游移着,魔物暗金色的眼眸烁然。


    “你最好停下。”他沉声说。


    深渊魔族的领主们对它们的君主这样的态度相当熟悉,因为这一般意味着它们要倒大霉了。它们会谨慎地把自己缩成一团,随后灰溜溜地从魔王面前溜走。


    但人类显然缺少这种察言观色的能力。


    “但你如果再不杀死我,”


    罗兰宣布,“我就忍不住要亲你了。”


    他面前的手机屏幕飞快地亮了起来,漆黑的背景上匆忙显露出莹白色的字迹,看起来像是黑书感到对眼前发生的情况有不得不制止的必要。


    人类保持最小弧度的动作拿起手机,随后看都不看一眼就当着魔王的面把电源按灭了。


    屏幕被罗兰倒扣在桌面上。


    “我倒是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动手,”


    克里斯梅尔冷笑一声,他被触犯的情绪又被这个动作安抚了几分,“你似乎并不明白你现在的处境。”


    他猝然停住话语,皱着眉头飞快地将镰刀移开,但它仍旧在侧过头的青年的脖颈上压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魔瞳”似乎格外中意大法师的血液,刃身飞快地闪过一道嗜血的光芒,遗憾于对此的浅尝辄止。它渴望得到一场杀戮,正如渴望得到一段新的肋骨。


    罗兰对自己的冒险行径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他只是偏过半边脸,漆黑的发丝擦过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与一片暗色的锋芒终于相触。


    霎那间,克里斯梅尔难以察觉他血液中飞快掠过的阴影般的预感是什么,他只看到罗兰将手抽离他的手腕,镇定自若地微笑了一下,那微笑甜蜜而锐利:


    “我已经给了你很多机会,我确实是抱着此时此地被你杀死的觉悟这么说的。但克里斯,我感到遗憾,你现在对我动不了手,否则没必要在最后一刻移开镰刀。我当然愿意等待,但在这个过程中,应当允许我先履行我的义务。”


    在罗兰面前出现的,是一只大魔。


    他有着漆黑的羽翼,在木屋中显得太逼仄,在网吧的楼上显然也并没有好多少。纵然他的羽翼混杂着尘土和鲜血凌乱地被折断了,视觉效果仍旧可怖。


    魔王赤着脚,银灰色的头发一直蔓延到腰间,掩藏着那只血淋淋的断角。他手中镰刀上青年的血迹早早被吞噬殆尽。


    而罗兰慢慢地仰起头。


    血从他脖颈的伤口细细地渗出来,就像赤色的一小截项链。


    “你的眼睛变红了,”他引诱般轻声说,同时伸出手,“嘘——克里斯,我知道你想要舔掉我的血。”


    他的声音轻柔,动作也不引人注意,直到人类的指尖触碰到魔王胸前那朵干枯的白玫瑰,随后将巧妙地将玫瑰摘了下来,像一枚戒指般托在青年的指尖,又被他自然而然地放在了桌面上。克里斯梅尔这时候才缓慢地意识到什么。


    魔王猛地横过镰刀。


    鲜红的锋芒在青年琥珀色的眼眸前亮起,这次没有手下留情。


    但就在下一秒钟,“魔瞳”坠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沉甸甸的响声。克里斯梅尔被人类不紧不慢地按在了房间的床榻上,他凌乱的羽翼挣扎了两下,差点碰倒屋里的柜子,于是罗兰安抚般用指尖轻轻拨开那些锋利的羽毛。然后俯下身亲了亲。


    屋内一片明亮的星芒,就算是魔王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什么。


    “你,”克里斯梅尔慢慢说,“刚才只是在装作……”


    他看见了罗兰手中逐渐浮现的朦胧的光辉,那枚月之精魄毫无疑问以压倒性的压迫感绽放着锋芒。


    既然圣罗兰遗留下来的法阵将克里斯梅尔连同他的镰刀“魔瞳”一起传送到了现实世界,那么法师那同样在法阵中发挥力量的法杖“新星”确实没道理不出现在这里。


    但是罗兰还是发挥了人类独特的交流思路。


    “我是想你了,”他郁郁地说。


    随后停顿了一下:“但不意味着你能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出现在我面前。两次。”


    即使是身受重伤,象征毁灭的魔王仍旧不是普通人能够企及的存在。但局势忽然逆转,普通人类其实并不普通,那么面对一个战损的残破的魔王,大法师基本上就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罗兰垂下眼眸亲吻克里斯梅尔的羽翼,而对方显而易见动弹不得。


    “第一次是我的错,”


    罗兰低低地说,“我不告而别,但你也不该用自己的力量冒险;然后这一次呢——我只是消失了半个晚上,用得着你拿命去找我吗?克里斯,你不可能没有看到我在笔记上写的‘未完稿’和‘极度危险’,假如我没有及时赶到……”


    他止住了言语,抬起琥珀色的瞳孔望着克里斯梅尔。


    魔王的瞳孔此时变成了野兽般的竖瞳,他银灰色的长发被披散着压在身下,就像是白银做成的月光。他缄默了半响,才生涩地一点点尝试着说谎话:


    “……我不会真的死去。”


    “哈。”


    罗兰锋芒毕露地弯了弯嘴角,“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这句话已经一点可信度都没有了。你清楚自己马上就要耗尽生命,所以刚才那一刻,你是真的想要杀死我。到现在还没有分清什么是爱恨的深渊魔族,怎么就甘愿连杀死仇人的最后一点执念也一并放弃?”


    “你既然知道,”


    克里斯梅尔的瞳孔烧着暗色的火焰,魔王并非在这种时候会因为窘迫而隐瞒的性格,他只是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罗兰,感到难以理解的困惑,“没必要和我说那些话。”


    “我确实觉得殉情也是一个不错的选项。”


    罗兰的语气甜蜜,目光却居高临下地望着魔王,随后伸手触及他的断角。断角在被人类触碰到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疼痛以人类绝对无法忍受的阈值出现。克里斯梅尔已经忍耐这样的痛楚许久了,偶尔痛楚会让他麻木。


    但大部分时候痛楚都无法被麻木。


    除非此时大法师眼眸中带着仍未散尽的余悸和怒火,终于俯下身把魔王摁在床上,去亲他有点苍白的唇。克里斯梅尔只是在最开始挣扎了一下,压住了身下的长发,随后便悄然寂静下来。


    这是一个很深的亲吻,彻彻底底,就像是抢夺阵地般。


    唇齿交融时,罗兰尝到血腥味。他没有给克里斯梅尔留下任何思考的空间和时间。


    深渊魔族的眸色深沉了许多,眼眸中的暴戾和偏执随着亲吻的加深慢慢地被激发出来,包括魔族那非人的野兽般的习性。


    疼痛和罗兰给予的愉悦混杂在一起,让两者的界限有些混淆。


    ……好像没那么痛了。


    当一人一魔最终分开时,克里斯梅尔垂下眼眸,银灰色的头发凌乱不堪,喘息着终于凑近罗兰的脖颈,就好像无法忍耐一样用锋利的牙齿抵了上去。他一点点舔干净了罗兰的血,就像是野兽在舔舐看重的猎物的血迹,破碎的呼吸也如浪潮一样扑打在罗兰的脖颈上。


    人类的脖颈处传来一点刺痛。伤口原本不深,但再一次被撕裂开了。


    “对于所发生的一切,”


    罗兰用手指当作梳子,慢慢地梳理着魔王的长发,“对不起。这是人类在这种情况下彼此的礼节,克里斯,我首先对你道歉,我对过去有所隐瞒,我被迫不告而别了许多次,我将你置于糟糕的处境。但同时你也应该如此,你该对我说‘抱歉’。”


    魔王真正像一个不通人情的非人般抬起那神明般的金色眼眸,唇齿间沾染着人类的血迹,舌尖也是猩红的。


    他盯着罗兰,慢慢地模仿道:


    “……抱歉。”


    “很好,”罗兰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手指,“另外,以防你认为自己已经无药可救。我不会让你死的。但你必须听我的话,不要怀疑我所做的事情,也不要试着去制止。我保证最后是一个好结局。但我不希望你痛苦,也不希望你继续像这样……等待。”


    黑发的大法师说这句话时仿佛胜券在握,但他的神色却笼罩着一丝无形的阴霾,在许多细节的地方也语焉不详。


    他正想着接下来应该解释些什么,就敏锐地听见楼梯传来笃笃的脚步声。显然,他们刚才引发的动静已经吸引了老板的注意。罗兰飞快地瞥了一眼,克里斯梅尔的镰刀落在地上,仿佛有火焰在上面燃烧——看起来非常不利于消防安全。


    魔王方才攻击他时还弄倒了床头柜的好几本书,这已经算是稍微小一点的破坏了。


    实际上,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魔王的血洒落在地上,混杂着漆黑的羽毛散落了一地。罗兰脖颈处的血痕显然是遭遇了某种非人生物的袭击,他们两个都衣衫凌乱,气息并不平稳,克里斯梅尔的羽翼占了室内很大一片空间。


    单胜站定在门前,仔细听里面的动静。


    他不放心地询问道:“小罗,我听见你房间里好像有声音。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罗兰飞快地伸手捂住克里斯梅尔的嘴。魔王的金色瞳孔似乎变得幽暗了一点,他咽下了最后一点罗兰的血,仍旧不曾满足,就像是被强制带上嘴套的野兽一般。在他周身燃起更为危险而暴戾的气息之前,罗兰温热的气息顺着他的耳畔滑落,低声地对他请求了点什么。


    大概一分钟以后——


    罗兰打开门,青年看起来有点疲惫。单胜透过他的肩膀朝后望去,室内一片静谧,所有陈设都正常地摆放在原地,电脑屏幕仍旧在发亮。


    “你刚才在和谁说话吗?”单胜困惑地问。


    “我忘记戴上耳机。”


    罗兰则面不改色地回复道,“是一个网友。我们说话稍微大声了一点,也没有关上游戏音效,不过除此之外没有发生什么。”


    “是这样啊,”


    单胜不放心地朝房间里又看了一眼,房间内倒是一览无遗,除了床和床边的电脑桌,就是一个靠墙做的衣柜。床上的被褥乱糟糟的,看起来好像刚刚有人睡过。他迟疑了一下,认为刚才听见的一声巨响应该是其他什么地方的东西坠落了。


    不过就在他决定离开的时候,他有点困惑地发现了床榻上残留的东西。


    ——一枚黑色的羽毛。


    刚才发生的一切基本上是考验大法师是否还能熟练运用清洁咒。这对密拉尔大陆上最杰出的魔法使用者自然不成问题。地面上的血迹,残留的羽毛都被一扫而空,他脖颈处的伤痕被遮住,法杖也顺应主人的意思消失在了手中。


    罗兰镇定自若地拾起漏网之鱼的羽毛:


    “刚才窗户外面飞进来一只乌鸦,应该是受了伤。”


    这只不过是一片羽毛,而不是什么更加可疑的痕迹。单胜犹豫了一下,接受了青年的说法,随口劝说了他几句不要像单斌一样沉迷游戏,就关上了房门。


    *


    罗兰松了一口气。


    琥珀色眼眸的青年站到了衣柜前,如释重负地拉开它。克里斯梅尔首先把镰刀挥到了他的面前,不声不响地看了他一眼,又带着一点别扭地收了回去。把魔王关在衣柜里并不像是把一只乌鸦关进衣柜那么简单,幸好克里斯梅尔收掉了翅膀,否则每件衣服都会被羽毛戳穿。


    密拉尔大陆上不会有其他任何人敢于想象柜子里的魔王陛下。


    大法师把魔王拉出来,然后温和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就说这样吻你会比较方便,”


    他低声说,安抚般地摸了摸克里斯梅尔开始发烫的耳垂。他在把对方塞进衣柜前就低声说了许多句情话,对方可能在衣柜里好好消化了一遍人类的大胆言论。周围挂着的都是青年最近穿着的衬衣,罗兰的气息在幽暗的小空间中无孔不入。


    魔王佯装冷淡而傲慢地望了他一眼。


    罗兰坐到了床沿,示意克里斯梅尔坐到他身边。于是冷淡而傲慢的魔王并没有反驳什么就坐了过去,而人类非常自然地把肩膀靠在了克里斯梅尔身上,疲倦而满足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真想时间就在这里停下,好让我不去想之后要发生的事情。”


    大法师身上常年有着草药和矿石粉末的味道,克里斯梅尔在另一个世界清楚这点,他方才在漆黑的衣柜中闻到的气味却失去了这些干扰,是属于人类的独一无二的气息。现在,他隔着衣服感受到人类温热的一点体温,又觉得那些布料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他想起他出于暴怒而毁掉的大法师在魔宫中的大部分生活痕迹。


    那些东西终究不能代表他——没有任何东西能代表他。


    魔王身体的僵硬逐渐平息,他默不作声地也微微侧过肩膀,仍由人类靠着。罗兰模糊地笑了一下,室内的灯光让他的眼睛更加温暖。


    他很快又高兴起来。


    “至少现在我们可以待在一起,想花多少时间就花多少。”


    罗兰说,“如果我身上有什么是你想要了解的,我知无不言。我们才没谈多久恋爱呢。”


    克里斯梅尔没有意识到自己默认了恋爱这个说法。


    深渊魔族的君主只是确实地从伴侣的亲吻中汲取了力量。


    具象地来说,他身上的疼痛似乎奇迹般减轻了,虽然仍旧灼烧着他的骨头,但这样的转变已经足够让他对伤痛投去傲慢又轻蔑的目光。他暗金色的瞳孔一瞬不眨地望着罗兰:


    “我将你看作是最终要死在我手上的仇敌,”


    克里斯梅尔说,“我还是无法明白它和爱之间的区别,当我认为我即将死去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杀死你;当我将镰刀抵在你的颈侧时,我却无法立刻做下决定。”


    罗兰和魔王坐在同一张床的床沿,他推了推魔王不知何时又展露出来的羽翼,让那些锋利的漆黑羽翼收束起来,然后轻松地笑了:


    “不管是什么情感,我是你所有记忆中最深刻的一个人类,这不就很好吗?”


    “你为什么讨厌金发?”


    克里斯梅尔忽然这样问,罗兰有点困惑:“嗯?”


    “精灵族的长老告诉我,他曾经在王国见过你。那时候你还很小。”


    “噢,”他没有否认,“……确实如此。虽然我好像一直没有和你说过,那地方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尽管那里有我的血脉所在,但他们实际上和我的联系很淡薄。偶尔国王会来求我做事,主要是通过教廷和法师联盟。”


    魔王想起当时精灵长老对他描述的一幕。


    他第一次见到大法师时,对方尚且年少。金发的男孩藏在王宫走廊的阴影中,他铂金般的发色就算是在阴影中也很亮眼,只有王室及贵族的血脉会催生这样的发色。


    但男孩的头发长到遮住了眼睛,一看就疏于打理,他的眼眸阴沉,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不舒服。


    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偶人。宫里的侍女看见了,就立刻从他手中抢走,把偶人摔碎在地上。


    “这是亵渎之物,”


    侍女的脸色苍白,“公爵夫妇吩咐过,这孩子不能见人。”


    深渊魔族一向缺乏想象力,他们之中从来没有出过画家和诗人,除非你是指那些以同族尸体为对象诞生出的艺术。


    不过克里斯梅尔却想象到了这一幕,在古老幽深的宫殿中,仿佛幽灵般的男孩成长成了他此时身边的青年,漆黑的发丝和他的羽翼有着一样的色彩。


    “我小时候不是特别乐观,”


    罗兰斟酌了一下表达方式,“就是……你有没有听说过‘被找回的孩子’这个说法?信仰邪神的信徒们掳走了大人物的孩子,往他们头脑中灌输一些糟糕的思想,再把他们放回去。但他们没有考虑到大人物有很多小孩,有时候并不在意其中的一个。反而因此,我生活的氛围特别糟糕。”


    “有人欺负过你。”


    克里斯梅尔慢慢地说,他摩挲着手中的镰刀,看起来极其危险。


    “这个倒确实有,”


    罗兰挑了一个案例,“我有一个表哥,往我的吃食里放玻璃,在我的床边撒钉子,还有一次偷偷把我扔在密林深处,然后和什么也没有做一样回到家里。虽然差点被野兽吃掉,不过我最终自己走回来的。我走回来的时候还没有人发现我失踪了呢。”


    克里斯梅尔看起来阴沉到像是准备立刻去一趟王国把人做掉。


    “没关系,他已经消失了。”


    罗兰摸了摸他的长发,“在我逐渐以大法师闻名后,王国请我去做客。这时候他就人间蒸发了。大部分孩子对他们而言都是可以牺牲的,关键是看和什么人对比……他其实并不比我好多少。”


    魔王似乎还没有放弃这个想法,他的眼睛暗暗地望着罗兰,以至于法师担心不久之后王国可能会遭遇不幸……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不久之后会发生什么仍未可知。


    罗兰停止了这个想法,主动转移了话题:“比起王国,你不对把我绑架走的教派感兴趣吗?”


    “密拉尔大陆上并没有真神。”魔王说。


    “话是这么说。”


    大法师笑了笑,现在的他即使被刘海遮住眼睛,也并不显得阴沉,


    “那时候其他人排斥我也是正常的,因为我的状态的确受到了影响,非常虔诚地相信有朝一日邪恶会毁灭世界。在此之前,祂当然会先毁灭欺负我的那些人。我当时有每天诚心祈祷。然后,你猜怎么着?”


    魔王询问般地抬起眼睛。


    不得不说,克里斯梅尔在罗兰的伤口重新愈合后就显得格外安静,至少不再热衷于暴力行为。罗兰挨着他的肩膀坐着,从翅膀一点点拨弄到头发,就像驯服一只傲慢的野兽。


    青年琥珀色的眼睛仿佛冬日的篝火,干燥而温暖。他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不言而喻地亲密了。


    “我持续研究他们的成果,直到最后弄明白并不会有神降临这回事。当时的我倍受打击。就像是其他小孩终于弄明白圣灵节的糖果袋是他们的父母装满的。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们虽然走错了方向,却无意之间探索到了世界的秘密。”


    “……你的手稿。”


    “没错,那是那时候留下来的东西。”


    罗兰陷入了思索。对于深渊魔族而言,人类思考时的模样非常动人,就像是有无数惊心动魄的光影在他眼中的阴影流动。克里斯梅尔的翅膀蠢蠢欲动,最终还是突然袭击了人类,把他重重环绕起来,收拢在了自己的领域。


    “我只是需要给自己找一个寄托,”


    他放任那些翅膀吞噬自己,“类似于寻找活着的意义。这是不是一个很俗套的理由?我将希望寄托在真理上,试图把毁灭世界的开关攥在自己手心,有时候我觉得这个愿望听起来非常邪恶。”


    “你没有和魔王城的领主们打过交道吗?”


    克里斯梅尔说,“和他们见面后,你会觉得这根本沾不到一点邪恶的边。”


    罗兰试图回忆了一下,只想起来被迫给他做晚宴小羊排的暴食领主,以及把他打包成礼物送给魔王的色欲领主:


    “至少它们的欲望都很……源于本能。曾经我认为自己为了追求真理可以无所不为。克里斯,对知识的渴望是这个世界上所有欲望中相当崇高的一种,而且能够把我伪饰成善良的一方。尽管我只不过是出于无趣来满足自己,寻找合适的用来祭祀法阵的材料。”


    大法师罗兰·泽维尔保持着相当稳定的剿灭邪恶生物的周期,就连王国的骑士团看了都自愧不如。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遇见了你。”


    *


    那么,或许应当回忆那场最终的战斗。


    克里斯梅尔在丝绒般铺陈开来的夜空中滑翔,他追逐着大法师,直到他们都跌入那片深渊之侧奇迹般出现的花海中。在大法师进行园艺实验前,这是寸草不生的焦土中少有的奇迹。


    鲜红饱满的鲜花仿佛争夺般开放着,茎秆被压断,猩红色的花枝染上人类的皮肤。


    他们都觉得筋疲力尽,近乎被对方逼到了绝境。


    但他们又都觉得今天就是他们胜利的最后一个机会,人类和恶魔都不会放任机会在他们手中悄悄溜走。


    被逼入了花丛,大法师显然陷入了劣势。他精湛的施法手段要求他时刻和魔王拉开一段安全距离,人类的血肉之躯如何能和魔族相互比较?


    克里斯梅尔明白这一点。


    他绝不会放过这一点。


    魔王最终扼住人类的脖子,跪倒在花丛中,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直到暗金色的瞳孔模糊地和浅淡一些的眼睛重合在一起。人类的法杖掉落在较远的地方。


    他在地上被魔王的力度拖行了一小段,留下一片有着血肉模糊般效果的破碎花瓣。


    魔王谨慎地没有立刻庆幸自己的胜利,而是警觉地在不松开那只手的情况下横过镰刀。


    在一片猩红的花海中,缓缓张开一对漆黑的羽翼。


    “你输了,”克里斯梅尔对罗兰说,那对瞳孔兴奋地收缩成了竖着的一点。他残忍而嗜血的本性呼啸着渴望将人类撕裂成碎片,但不知为何,他却没有立刻割下对方的头颅。或许是因为大法师此时竟然在对他微笑,又或许是有什么其他的秘辛。


    “你还不杀死我吗?”


    人类虚弱地倒在地上,他够不到自己的法杖,琥珀色的瞳孔却并不像是克里斯梅尔此前所与之战斗的任何生物一样惊慌。


    魔王傲慢而困惑地望着他。


    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下手,只是感到无可替代的兴奋和满足。


    那一刻,克里斯梅尔忽然决定留住人类的性命。既然他已经是自己的手下败将,那么他也同样应该是自己的所有物。这种情感对深渊魔族来说仿佛一片逐渐蔓延在心脏的墨汁。


    “人类,”深渊的君主挨得很近,灼热的吐息伴随着那燃烧的眼睛,“你可以活下来。”


    “条件是——”


    罗兰开玩笑般轻轻说,随后吃痛般皱起眉头,因为克里斯梅尔俯下身咬破了他的肩膀。魔王的舌头和大型猫科动物一样适合舔舐猎物的血液,他的眼眸染上了红色,不知是什么驱使着无法分辨爱恨的魔王如愿以偿地接着人类说完了那句话。


    “说,”克里斯梅尔的气息暴涨,偏执的欲望在那一刻膨胀着,仿佛花朵破碎时爆发的甜美的腥味,“你是属于我的。”


    大法师闭了一下眼睛,随后睁开。


    他喃喃道:“魔王,你知不知道你这副样子非常漂亮,尤其是你翅膀背后的天空,就像是被火烧过一样……落下来就像是你身上的血。”


    克里斯梅尔扼紧了他的咽喉,强迫人类考虑他的要求。


    罗兰艰难地呼吸着,苍白的脸上却浮起了一个微笑:


    “你……”他缓慢而傲慢地说,“难道真的认为我会输?”


    就在那一瞬间,危险的阴影萦绕在了魔王的胸前。克里斯梅尔缓缓松开手,在他的心脏处抵着一柄匕首,匕首看起来非常朴素,但却沾染着令深渊魔族不寒而栗的味道。


    想必上面附着了数不清的光辉咒纹。


    它就这样停留在魔王的皮肤外,只需轻轻移动就会撕裂他的核心。


    “人们总是认为法师只有法杖傍身,但真正优秀的法师永远不会忘记带上他的刀子。”


    罗兰的神情中带着某种疯狂。


    他慢慢地,不容置疑地将刀刃的冰凉渗透进克里斯梅尔的感官。他们此时都将自己的武器放在对方最致命的地方,看起来一切都将会同时毁灭。


    罗兰认识到深渊魔族的习性,从来不相信他们身上会存在高于本能的感情。但他此刻大概也有一点头晕目眩。他和魔王长久地僵持着,直到玫瑰色的云霞逐渐消散在天空中,而后忽然开始落下一场雨,雨丝在困顿的夜色中沾湿了他们两个人的头发。


    和一只野兽在荒原里僵持,大概就是这样的感受。


    罗兰忽然微笑起来,他盯着克里斯梅尔的眼睛,甚至比魔王还要矜傲,低声说道:


    “——说,你是属于我的。”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报复。


    但是下一秒他丢掉手中的刀刃,趁着对面的暴君眼眸中闪过一瞬间茫然的时候挨近了他。魔物下意识要横过镰刀,但人类抢先一步抓住了他的领子,随后反过来居高临下地亲吻了他。


    他将克里斯梅尔按在那一片花丛中,亲吻甜蜜、激烈而绵长,克里斯梅尔手中的镰刀原本要用来划破胆大人类的脖颈,却不知为何落在了地上。尽管在他的领地,色欲领主似乎热衷于所有这些关于情欲的事情。他仍不明白亲吻的意义。


    人类最终抬起眼眸时,眼睛在黑夜中就像是某种明亮的酒液。


    “你还不明白吗?”


    罗兰说,“魔王,你爱上我了。”


    就在分开的那一刻,魔族的理智才终于盘旋而上,克里斯梅尔重新握住了自己的镰刀,人类的话语毫无疑问羞辱了深渊的君主,用一种轻蔑的方式。


    他将他的欲望赤裸裸揭露开。他下意识对承认自己奇异的情感感到抵触,和抵触将弱点暴露在人类面前是一模一样的感受。


    克里斯梅尔低声说,听起来仿佛嘶吼:


    “你……”


    “而我发现我也爱你,”


    但人类温和地说,眼眸明亮。他笑了:“就这点来说,我们天生一对。”


    第187章 论首次约会的目的地


    当魔王独自一人在魔宫中度过漫长的夜晚时, 他有时会想起人类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他总是会想起人类曾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假如,”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很低,他喃喃道:“假如我否定呢?”


    人类琥珀色的眼眸会让他想起暴食君主的那些酒液,酒液甘美, 却足以腐蚀心智。他想起那些醉醺醺而红着脸旋转的舞者。


    当眼眸中暗金色的飓风落幕, 罗兰站在他面前, 他手无寸铁, 却势在必得。


    “我会得到你。”


    他轻笑着,“这份欲望只有被你杀死才会走向终结。克里斯梅尔,你难道以为我没有下定决心吗?我不是那种会轻易放弃自己爱慕对象的人,假如你不像我爱着你一样爱我, 就千万要小心我们之间的战斗,如果有机会, 我会囚禁你。或许逼迫你灌下那些有爱情作用的魔药,虽然我曾觉得它们幼稚。”


    “卑劣的手段。”克里斯梅尔低低地说。


    罗兰冲他眨了一下眼睛。


    “我觉得我们还是坦率一点比较好。”他说,“别假装深渊魔族也有什么虚伪的道德底线。你已经无法掩盖自己爱上我的事实, 何必再费劲呢。换一个角度来说,假如我们两情相悦, 我并不介意做你的魔后。”


    一千根银色的蜡烛似乎同时闪了闪,它们从未真正照亮过魔王那银灰色的喑哑的长发。


    在明明暗暗的宫殿中, 魔王的手掌按在白骨做成的王座上,雪白坚硬的骨头扎着他的掌心。感到刺痛的那一刻,他望着前方, 抬手遮住眼睛,就像前方真的站着什么人一样。


    他的声音湮没在空无一人的宫殿中:“——卑劣的人类。”


    克里斯梅尔一度假装自己并非深陷于毫无希望的等待。


    但就连魔王也无法真正欺骗自己。


    他一直在等待。


    深渊魔族不常陷入沉睡,且少有的睡眠都很糟糕,他们一片漆黑的灵魂不允许他们得到世俗意味的安宁。克里斯梅尔曾梦见一片白骨森森, 鲜血倒流在天空中,大地在巨大的黑色缝隙中颤抖,他的兄弟姐妹则在无尽的火焰中哀嚎。但自从罗兰消失后,他的梦基本上就只剩下一个主题。


    魔王有点疲惫地睁开眼睛,室内还很幽暗。


    他忘记自己的意识是如何戛然而止的,不过他伤势太重,力量所剩无几,虽然不知为何疼痛得以缓解,但体力走向极限总是难以避免。


    现在他仍旧没有好起来。


    但他至少清醒了许多。


    他迟缓地意识到自己此时身处另外一个世界,迟钝的原因则是因为黑发的青年仍旧以他最后留有印象的那个姿势倚靠着他的羽翼,同样沉沉睡去。


    羽翼死死地禁锢着他,被塑造成一个为他而打造的牢笼,而对方并没有任何挣脱而出的迹象。


    就像是窝在他怀里打瞌睡的黑猫。


    克里斯梅尔无法读懂自己内心诡异的情感,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怀疑罗兰仍旧是他漫长梦魇中的某个片段。


    他无数次在幻境中见到人类,杀死人类……偶尔试着在对方消散前亲吻他。


    但这一次,他伸出修长而苍白的指尖,触碰到了罗兰柔软潮湿的发丝。那是真实的人类,流淌着血肉,有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这似乎既能意味着失而复得,又能意味着最终失去。


    他最终只是将手掌覆盖上人类的额头。


    对方似乎闭了闭眼,但最终没有醒来。


    克里斯梅尔希望这个动作来的足够隐秘,至少他不希望让罗兰意识到。


    他还不想这么早就暴露出自己的弱点。有着残缺断角的魔王垂下眼眸,在银灰色发丝的掩盖下,他亲吻自己的手背——隔着自己的手掌亲吻着人类的额头。


    他蓦然僵住了。


    并非是青年忽然睁开眼睛,就连大法师都没有预料到自己会睡得那么深——他可能连自己也会在魔王羽翼中睡着这一点也没有预料到。


    须知他在来到现实世界后,就基本上没有安稳地合过眼。


    因此,算无遗策的圣罗兰也忘掉了他必须掩盖的东西。


    在魔王苍白的指节下,他察觉到青年微不可闻的颤抖。那颤抖源于灵魂深处的疼痛,疼痛仿佛要将人劈成两半,使得他在梦中仍旧避无可避。他的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头发摸起来潮湿而冰冷,仿佛湿漉漉刚从水中捞出。


    “——卑劣的人类。”克里斯梅尔再一次这么想。


    但他却无法克制住自己一点又一点地收拢羽翼,将罗兰彻彻底底地困囿其中。魔王已经放弃去思考爱和恨怎样混淆在一起。


    他熟悉那从他的指尖传递而来的痛苦,这本来是他所遭受的痛苦。他俯下身,垂下眼眸,感受着魔族的心脏一点一点跳动着。


    亲吻不可能确实地缓和禁咒带来的疼痛。


    但转移魔法可以。


    *


    罗兰睁开眼睛时,面前又是一副世俗意义上毛骨悚然的画面。


    魔王暗金色的眼眸几乎不能挨得更近,仿佛野兽将要吞掉他的猎物。在这个距离看,他虹膜上的色彩就像是冰冷燃烧的火焰,焰芯深处闪烁着一点吞噬一切的漆黑。


    他就这样俯身端详着自己,断角残留着不详的血色,下一秒钟就要择人而噬。


    “克里斯,”大法师冷静地说,“晚上好。”


    克里斯梅尔古怪地盯着他看。罗兰的意识逐渐回笼,僵硬的四肢也逐渐涌上力量——以及更多的疼痛。


    他难以想象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居然真的不小心和克里斯梅尔一块睡着了,就像是过去每一个甜蜜的晚上。


    问题是他们两个现在都有所残缺。


    罗兰希望自己没有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暴露太多,克里斯梅尔有一对非常奇特的羽翼,在面对敌人时每一根羽毛都锋利到足以撕裂要害,但人类倚靠时却觉得比枕头还要柔软。


    这或许软化了他的意志。罗兰尝试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从羽翼中挣脱出来。


    “我在想能不能收集你的羽毛做一个枕头。”


    大法师开了个玩笑,“那会成为一个罕见的收藏品。虽然可能被束之高阁,因为我难以想象你在边上的时候我还用得上这类东西。”


    “罗兰。”


    魔王的声音仿佛金属般冰冷而低沉,一瞬不眨地望着他。


    “嘘,”


    人类则从善如流地伸出手指抵在克里斯梅尔的唇边,比划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若无其事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在清醒以后,那些因为疼痛而产生的颤抖仿佛一瞬间消失无踪,又或者完美地被掩盖了,“亲爱的,不管你刚刚意识到了什么,我们暂时不讨论这个话题。”


    克里斯梅尔看起来想说什么,但停住了。


    面前的野兽硬生生克制住了撕裂什么的冲动,只是悄无声息地咬住了罗兰的手指,用很轻的力度,在他的指腹留下啮咬的痕迹,稍微有点痒。


    罗兰用另一只手安抚般地梳理着他银灰的长发,它摸起来并不光滑,质地反而像是亚麻,粗糙的发丝在指尖沙沙而过,残留下奇异的触感。


    他清楚克里斯梅尔已经发现了他试图隐瞒的施法痕迹,他本以为还能隐藏得更久一些。


    就在大法师支撑不住在克里斯梅尔漆黑羽翼中睡去前,他曾和黑书有过一番对话。


    黑书被他倒扣着放在书桌上,而魔王即使睡着了也非常黏人,所以罗兰不得不用法杖施法让手机飞到自己手里。


    他面不改色地跳过了对方一大堆带着 *尖叫* 的历史消息,直到世界意识迟钝地意识到罗兰不管怎么作死都很难被魔王杀掉。


    出于对罗兰安全的担忧,黑书并没有离开。


    所以它也听到了之后那一堆问答故事,包括罗兰的身世,魔王的过去,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场战斗,深渊魔族的特性,以及这对非同寻常的情侣第一次对彼此产生好感的时刻——一段匪夷所思的杀人回忆。


    黑书听的津津有味,甚至做了不少点评。


    它现在是个app,所以给自己加了个查看历史消息的功能,这样就不用每写一些新内容就抹掉之前的笔墨。这也让罗兰一路滑下来浏览它的观点变得非常容易。


    它最后在屏幕上留下字迹感慨道:


    “不得不说,你们确实很相配。”


    “是吧,”罗兰微笑了一下,“很高兴你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需要我邀请你参加我和克里斯梅尔的婚礼吗?我可以为你留一份请柬。”


    黑书不假思索地想要答应,随后又想起了大法师曾对魔王发表的一番“所有人都知道就不担心被追究杀死自己”的精彩言论。


    它罕见地瑟缩了一下,表现在屏幕则是黯淡了一瞬间。不过世界意识很快就恢复了精神。


    “说真的,”黑书用潦草的字体飞快地写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想要带克里斯体验一下这里的生活,”


    罗兰轻快地眨了眨眼,“这个世界还挺了不得的,不是吗?有许多美味的食物,还有稀奇古怪的工具。不过我想先带他去商场买一套合适的衣服,在这里漆黑的披风和大氅显然是不合适的,而我的魔法变不出我不了解的东西……你说他穿西装会不会很好看?”


    黑书忍不住顺着他的思路想象了一下。


    它承认以魔王的气场,穿正装确实是一个最合适的选择。


    “但是,”


    世界意识还是选择打破罗兰的思路,漆黑屏幕上的雪白字迹停顿了一会才慢慢地浮现出来,


    “我是说,你明白你们没有办法永远这样。他……你意识到他的伤势仍旧在不可逆转地恶化了,这个世界由不同的规则构成,他来自深渊的力量无法维持。你甚至分摊了他一半的痛苦。而且,世界之间被硬生生撕裂开来,魔王又消失不见,这可能导致缝隙的扩散和系统的警觉——”


    “我知道。”罗兰说。


    “你们必须……”黑书停下了,“等等,你说你知道。好吧,我想也是。”


    “至少我和他还有一些时间。”


    罗兰轻声说,他琥珀色的瞳孔映照出房间里的魔王,即使已经陷入昏迷,他仍旧用羽翼将罗兰包裹得严严实实。从施法的那一刻,他就感到难以忍受的痛楚差一点就淹没了他,不过大法师同样有着超乎常人的意志,“这就足够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其实不想这么说的,”


    屏幕上再次浮现出淡淡的字迹,“魔王为我们争取了时间。就结果来说,简直谢天谢地。两个世界的通道打开了,接下来的事情会好办很多,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们两个,所以,我……如果我的催促让你们觉得为难……”


    “没关系。”


    罗兰又无声地微笑起来,“我知道克里斯很了不起。”


    他将自己彻底放松在克里斯梅尔的羽翼中,魔王身上有着血腥和仿佛金属般的杀戮的气息,


    在这样的氛围中,就连青年也感到有些昏沉。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到像这样安心了。


    “我知道,”他低声道,“……我知道。”


    *


    把克里斯梅尔从购物中心领出来时,罗兰觉得他基本上在脸上写上了“生人勿近”四个字。


    这不是说魔王穿西装不够好看,正相反,他从更衣室出来时,罗兰忍不住弯起了眼睛。


    他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魔王一丝不苟的领子,黑西装衬托得他整个人更加肃穆,竟有一种只要靠近就会感到危险的气场,就连导购小姐一时也徘徊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罗兰帮他扣上袖口的扣子,随后称赞道:“非常漂亮。”


    漆黑的西装和魔王阴郁而冰冷的气质简直融洽到无以复加,他银灰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暗金色的眼眸更是极其显眼。


    为了避免造成太多关注——比如被发现这个人长得和海报上的克里斯梅尔一模一样——罗兰特意挑在了郦城最新的漫展周边,这里本来就徘徊着许多奇装异服的人。


    郦城是个国际化的旅游城市,对各种各样的新奇事物接受度都很高。


    以防万一,罗兰还谨慎地在他身上放了一个混淆咒。


    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瞳孔在他身上徘徊了一会,才低声开口:


    “你也是。”


    大法师觉得魔王可能错误地理解了人类的习惯,虽然夸赞对方的美丽是罗兰最经常做的,但他确实不觉得自己现在的穿着有什么独特之处。


    他只不过是因为天凉简单地披了一件风衣,自认为最多算得上整洁。


    如此捉襟见肘的原因是因为——


    罗兰手头确实没有多余的钱。


    他吃住都在“零距离网吧”,因为他算得上半个网吧工作人员,所以单胜会给他发工资。


    但克里斯梅尔的西装实际上非常贵。


    密拉尔大陆上的大法师很少为金钱担忧,不过罗兰觉得钱花的很值得。他对着魔王笑笑,伸出手把他拉了出去。


    他们并肩在外面的道路上行走时,罗兰并没有注意克里斯梅尔的目光仍旧停留在他的身上。


    青年穿着一件浅色的风衣,漆黑的发丝贴着脸颊垂落,在明亮的日光下琥珀色的眼眸更为鲜明。他看起来就是那种很聪明的类型,而且非常无害。


    比起在密拉尔大陆上一贯的法师袍打扮——


    魔王确实没有撒谎。


    大法师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的穿着比起同样要黑漆漆的法师袍,简直要轻松明快了好几倍。


    他微笑起来的时候,克里斯梅尔发现自己确实很难移开眼睛。他接过了罗兰递给他的手腕。


    罗兰偏了偏头:“克里斯,你其实可以不用抓这么紧……至少不用单方面这样。”


    他修正了魔王的手势,调整成十指相扣的姿态。


    这一天是最平常的一天,天气非常和熙,街道上的人群不多不少,阳光也并不会太过于浓烈地洒在身上。


    克里斯梅尔走过的地方,人群非常诡异地为之一空。不过这无伤大雅,他们基本上很少有机会在阳光普照的大街上走过。


    克里斯梅尔并不知道罗兰要带他到什么地方去。


    他对此也并无异议,简直算得上难得平静地跟着人类漫步在街道上,这里对他来说太过于明亮,也太过于喧嚣,但假如身边有一个愉快地轻轻摇晃着他的手腕的罗兰,就没有什么关系。


    “克里斯,”


    罗兰对他眨了眨眼睛,“你往上看。”


    在远处的天际——或许也并没有那么遥远,有一个巨大的圆环在缓缓旋转。以魔王过于敏锐的观察力,能够察觉到上面承载着人类,但他并不明白那是什么。大法师终于站定,他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感到陷入了一片明快色彩的海洋之中。


    面前巨大的拱门上用五彩斑斓的颜料写着:“郦城游乐园”几个言简意赅的大字。


    “我稍微查了一下,”


    大法师暗示般地说,“这个世界恋人之间约会可供参考的地点。据说在这个叫‘摩天轮’的机械的最顶端亲吻,就会永远在一起。”


    他并不怎么信这个,而且确信魔王这种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存在也不会相信。


    不过既然是索吻——用什么借口都无所谓。


    罗兰很满意地看到,克里斯梅尔已经开始用探究的眼神望向远处转动的圆环了。


    “在乘坐摩天轮之间,我们可以先逛一逛这里,”


    罗兰提醒道,“虽然很多都是小孩子玩的玩意,但是或许也会找到一些趣味。至少和你待在一起,总会找到有趣的东西。”


    第188章 论游乐园见证的誓约


    游乐园这个明快而鲜艳的存在, 无论是对罗兰还是克里斯梅尔,都非常陌生。


    走遍全部的娱乐项目,罗兰发现克里斯梅尔可能唯独对鬼屋稍微感到一点亲切。魔王暗金色的瞳孔质疑般地望向面前巨大的紫色古堡,听见其中人类传来的阵阵惨叫声, 终于感到了一点熟悉。他询问罗兰:“里面有什么吃人的魔物吗?”


    “我想没有。”


    罗兰忍不住笑了, “最好别以太现实的眼光来衡量这个世界的娱乐。”


    克里斯梅尔非常失望地收回目光, 那基本上是对“小零食”的期望落空的目光。不过还是被罗兰拉进鬼屋走了一圈。鬼屋采取分批进入制, 一次只能进入几个人,而这群人一般来说都会集体行动。


    当塑料做的假人忽然张牙舞爪地从台面上弹起来时,和他们一起进来的客人纷纷爆发出了恐慌的尖叫,张皇地抱头逃窜。


    克里斯梅尔冷淡而轻蔑地望着这些人类, 他在鬼屋外的形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面精英,那么随着他步入阴暗处, 他那双属于深渊魔族的眼眸就悄无声息地散发出极度危险的气息。同行的某个年轻女孩大着胆子问了问他用什么牌子,还是罗兰微笑着帮他打了个圆场。


    克里斯梅尔明显不认为这里有任何有趣的地方。


    不过——当罗兰在后面挽起了他的手,随后非常虚张声势地尖叫了一声之后, 情况就有了不同。克里斯梅尔的眼眸立刻落在了大法师身上,而大法师和其他客人一起大叫了一嗓子, 随后非常狡猾地望向他。


    “你没必要配合那些人。”克里斯梅尔说,“你走出过贪婪领主的迷宫, 他在里面放了些诱人的东西,同时也放了真正恐怖的存在。”


    “假如我说我就害怕这个呢?”罗兰眨眨眼睛。


    “所以你不可能会害……”


    魔王的瞳孔凝视着他,人类垂下眼眸, 在周围的一片鬼哭狼嚎中甚至非常真实地颤抖起来,更加亲密地贴在了魔王的身侧。他从来就分不清对方是真心还是假意,又或者就单纯是想要和他亲亲近:“……如果你真的这么想,就牵好我的手, 不要走离我一步。”


    以克里斯梅尔的经验,很难看到大法师示弱的时候。


    不过这一次,人类却真的黏在魔王身上走完了整个鬼屋。


    他们接下来又见识了用白床单伪装的幽灵,脸上仅仅只是贴了一张乱七八糟画纸的工作人员,在墙角安置的泡沫塑料制作的躯体。罗兰的尖叫显得不是很有说服力。


    “算了,”在看到一只穿着运动鞋从他们面前蹦蹦跳跳走过的僵尸后,罗兰终于忍不住笑了,“我承认我也不是很害怕,但鬼屋里总要有人扮演这个角色——嗯,我就是想要多看看你保护我的样子。”


    克里斯梅尔不动声色地又把他的手握紧了几分。


    ——反正人类想要挣脱开基本上不可能。


    “喂,”罗兰说,他的脸色在鬼屋昏暗的灯光中确实显得非常苍白,“我这样算不算在鬼屋里被鬼抓走了?魔王和鬼魂差不多是一个物种吧……比起鬼魂,感觉你还要更危险一点。”


    “算,”克里斯梅尔镇静地承认。


    他们终于和一群尖叫的客人一同走到了鬼屋的终点。那些人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脊背,因为惊吓牙齿颤颤,几乎在看到出口的那一瞬间就跑了出去。


    罗兰微笑了一下,刚想说些什么,就察觉到克里斯梅尔忽然松开了他的手。


    “你的手很潮湿。”


    魔王的眸光阴晴不定地望向他。


    人类的发尾仿佛也被冰冷的汗水浸湿,此时只是含糊地抬起眼睛,对他毫不在意地笑笑,脸色又苍白了几分。魔王再一次想起他中途不正常的战栗。


    “是吗?”罗兰勾起嘴角的弧度更大了,“只不过是因为好久没和男朋友牵手了,有点紧张也很正常。”


    他走出鬼屋,黄昏时的晚霞照在他的身上,他拢了拢卡其色的风衣,露出半边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橘黄色的夕阳闪闪发光,忽然又轻快地说:“克里斯,我想吃冰淇淋了。”


    “冰淇淋?”


    不知不觉中,克里斯梅尔又被人类带着轻盈地穿过如织的人群,来到了旋转木马边上,这里有一个卖冰淇淋的小摊。旋转木马时时刻刻都发出悠扬而甜美的笛声,虽然刚才罗兰拉着克里斯梅尔坐过一次,但他对这个项目本身毫无兴趣,只是一瞬不眨地盯着坐在铁皮马背上的罗兰。


    “我曾有机会成为一个骑士。”人类说,“还好我没有走上这条道路。”


    缓慢旋转的粉红色小马不足以让两人感兴趣当然不足为奇,不过在花钱买票上了号称刺激的过山车后,克里斯梅尔才感到真正的疑惑。


    “你要是喜欢,”


    长着翅膀的魔王评价道,“这种飞行的感觉,我完全可以带着你,而你可以省下你的金币。”


    将目光转到现在,品尝着罗兰买的五块钱一个的巧克力甜筒,克里斯梅尔显然认为这比三十元票价的过山车和十元票价的旋转木马更为划算。罗兰提醒道他的西装价值上千,魔王不置一词,咬了一口甜筒——他总共也就用两口消灭了一整个甜筒。


    “你还是很喜欢吃甜食。”罗兰捧着他的橘子味甜筒感慨道。


    虽然是人类提出想吃,但其实他并没有很快地吃掉,直到最后一点冰淇淋融化,他才选择把残骸丢尽了垃圾桶,再一次牵上了克里斯梅尔的手。这一次他的手格外冰冷,这当然非常自然,毕竟他上一秒钟才丢掉甜筒。


    但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走吧,”罗兰体贴地提醒道,他似乎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搞得清方向,“朝这里,天色暗下来了,我们来得及在郦城的夜晚乘坐一次摩天轮。”


    他的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有点困惑地望向克里斯梅尔。有意试探的魔王用冰冷的暗金色瞳孔望向他,似乎在昭示着任何事情都很难真正瞒住这位残忍暴戾的君王。随后他慢慢地将青年的手完全收入自己的指尖,这一次极为稳妥,非常可靠,足以提供任何支撑。


    “抓紧我。”


    罗兰笑了笑,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好。”


    *


    大法师企图让自己不要显露出自己此时的异样。


    但在克里斯梅尔的面前,他的伪装似乎并不算太成功。


    将魔物所受的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这毫无疑问是禁术的范畴,罗兰有点像是走在刀尖的小美人鱼,最开始还足以承受,但在某一个时刻,剧烈的疼痛就一阵阵蔓延上来,他情不自禁地发抖,绷紧了脊背,却仍旧无法抑制冷汗,湿漉漉地浸染上头发。


    直到摩天轮上升到半空,陆地上的一切事物都越来越小,就像是盒子般点缀在他的眼底,这一波的痛楚才刚刚过去。他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作为一个人类,和魔族的承受能力完全无法相提并论。想要替克里斯梅尔分担伤势似乎是异想天开,虽然大法师罗兰泽维尔从来不愿赌服输。


    罗兰这时才开始仔细端详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半空中的包厢,地面是实心的,周围则有大面积的玻璃窗。玻璃窗几乎密不透风,但是呼啸的风打在玻璃壁厢时传来的呼呼的声音仍旧清楚可闻。包厢非常狭小,仅能容下彼此对面的两条座椅,也就是说坐下两个人——


    包厢的周围有一排小彩灯,现在还没有亮起。包厢里目之所及之处,除去观景用的玻璃窗,到处都贴满了以爱心为主题的亮晶晶的装饰品。


    这大概就是“双人甜蜜包厢摩天轮之旅”的主要象征。


    摩天轮上升的速度非常慢,不仔细感受简直接近于无。这是因为郦城的摩天轮主打的是情感升温之旅,可不能让人三言两语间就匆匆退场,所以转满一圈甚至需要半个小时。


    罗兰将目光转向对面的克里斯梅尔。魔王目光阴沉地坐在对面的座椅上,虽然其实是一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但他此时看起来非常阴郁,而且正在以探求的目光望向他。魔王银灰色的长发在夜色中就像是一支略显灰沉的雪。


    “克里斯……”罗兰回忆自己是不是从刚上摩天轮就有点捱不住疼痛,在这么狭小的位置,稍微一点不对劲的情绪就能被对方反复咀嚼许久,几乎没有漏网之鱼。


    果然,选择摩天轮这个想法其实——


    “抱歉,”罗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青年漆黑的头发垂落下来,沉没在幽暗的夜色中,“我还没有坐过摩天轮,刚才有点太过于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了——我想弄明白让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运作起来,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力量。”


    这个借口很烂,但比没有要强一点。


    果然,克里斯梅尔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不过还是死死地拽着他的手不放。罗兰倾身向前,试图抚摸魔王的头发,安抚一下他的情绪。


    但就在那一刻,新的一阵痛楚的浪潮忽然像是闪电一样击中了他。


    罗兰用手扶着克里斯梅尔的腰,试图从突如其来的剧痛中支撑起自己。


    但西装的布料光滑笔挺,罗兰的指甲只在上面留下了浅浅的痕迹,他因为痛楚缓慢地滑落在地上。大法师拽着对方昂贵西装的下摆,用力地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贵价的衣服不一定都有好处,它让我不是很抓得住你。”


    “你,”克里斯梅尔猛地收紧攥住罗兰的手腕的手,力度大到罗兰怀疑对方其实想要就地谋杀自己,他不平稳的心跳声顺着两人手腕相接的地方传递过去,“究竟为什么?”


    摩天轮每分每秒都在向顶端移动,虽说速度极为缓慢。他们的包厢里毫不应景地亮起了一串塑料小灯,廉价的灯光五颜六色,照亮了一小截夜空。


    “不为什么。”


    罗兰反而心平气和,像是早有预料,“我有疏于锻炼,人类的身体素质本来就很差。克里斯,你稍微扶我一下。摩天轮就要到最高点了,我可不想错过这个时刻。”


    他唇边带着一点笑意,脸色却像是幽灵一样惨白。魔王能感受到密拉尔大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类在他的指尖下隐忍而微弱地颤抖,痛楚就像是深深扎进血管的水螅,无时无刻不饱飱着他的脆弱。他知道那痛苦对于深渊魔族来说还算可以承受,但对于人族那脆弱的躯体——


    “你没有必要把痛苦转移到自己身上,”


    魔王暗金色的瞳孔望着他,“已经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法师,我要求你撤回法术。”


    “你在担心我吗?”


    罗兰非常虚弱,但还是弯了弯眼角,调侃般地说。


    他拽着克里斯梅尔西装的手一点点上移,显然已经毫不在乎自己在狭窄逼仄的“超级甜蜜摩天轮情侣包厢”里坐在地上,让风衣沾上尘土。他抓住了克里斯梅尔的领带,谢天谢地,他记得给对方买一条领带。


    即便如此,克里斯梅尔一意孤行地提起他有意隐瞒的话题,还是让他又头痛了几分。


    一阵强烈的、翻山倒海般的疼痛袭来。


    罗兰恍惚了一下,他原本打算微微用力抓住克里斯梅尔的领带,不过他苍白的指节有气无力地搭在对方的领带上,显然没有任何威力。


    现在从透明的包厢向下望去,地面上一片五光十色的灯火,但地面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地方了。现在他和克里斯梅尔在高高的天上,独处于世间的一隅。他急促地克制住喘息,把头侧着靠在克里斯梅尔的腿上,对方的肌肉很明显僵硬住了。


    “担忧……”魔王重复了一遍,伸手抚摸上罗兰的头发。非常柔软。


    他的声音低沉而锋利,“那是人类的情绪。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冒着风险这样做。我的伤势由我自己来解决。假如你仍旧不愿意撤回你的法术,我就用镰刀摧毁它。”


    “——够了。”


    罗兰闭了闭眼睛,声音在那一瞬间显得很阴沉,就连克里斯梅尔也止住了话语,“克里斯,我知道你不介意让我亲眼看着你去死,但不要每次都在我面前强调。”


    “你并无义务对我负责。”


    克里斯梅尔银灰色的长发随着他倾身而垂落在膝上,他硬邦邦地说。


    但他仍旧任由人类同样枕在自己的膝盖上,同时生疏地碰了碰人类的背。魔王第一次开始觉得深渊魔族的力量有极大的缺陷,他们的力量体系中没有任何为他人诊治的魔法。


    “好啊,”


    罗兰的眼眸幽深地缀在夜空中,他就着这个姿势将似笑非笑的瞳孔展示给魔王,“你这么想死的话,等你死了我就再去找一个什么……魔族或者亡灵谈恋爱,反正我现在的审美已经被你影响成这样了。我可不会戴着一朵白玫瑰替你守寡,魔族的君王陛下。”


    他如愿以偿地感受到魔王的暴戾在一瞬间燃烧到了极致。


    “你怎么敢——”


    “你既不杀我,又不愿意让我受苦,”


    罗兰喃喃自语,话里却带着古怪的意味。他终于积攒出力气用力拽下魔王的领带,“把自己献祭了就为了来见我一面?克里斯,我之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这么无私奉献。”


    克里斯梅尔的脑海基本上被罗兰方才那一番尖锐的嘲讽占据了,尤其是另寻新欢那一段。大法师在任何地方都很受欢迎,这个在魔王脑海中根深蒂固的概念发挥了比罗兰想象中还要大的作用,差一点淹没了他的理智,以至于他疏忽了对罗兰动作的警惕。


    克里斯梅尔手中隐约有镰刀黑红色的光芒浮现。


    但下一秒钟就被打断,他也被罗兰拽到了地上。


    差一点压到青年闷笑的胸膛,克里斯梅尔飞快地向右边翻滚了一下,他身后巨大的羽翼闪烁了一瞬,又因为空间的逼仄收了回去,连带着魔王也并不能完全避开罗兰。


    “你压痛我了。”


    罗兰慢条斯理地松开领带,“不止如此,亲爱的,摩天轮里有监控摄像头。”


    他但愿保安室昏昏欲睡的员工不至于看到摩天轮最顶端的某个包厢里,有个穿着西服的男人长出了翅膀,虽然只不过是短短一瞬,而且是他所造成的。如果他不这么做,那么问题会从情感纠纷和匪夷所思的魔术表演,演变成违规携带管制刀具。


    克里斯梅尔望了监控摄像头一眼。


    他并不清楚那是什么,不过大概能听懂大法师的意思。因此下一秒钟,监控的玻璃就像是被什么难以解释的力量选中,在颤抖中干脆利落地破碎了。


    克里斯梅尔随后转过眼眸望向罗兰。大概是那一拽把魔王身上非人的气质给彻底激发出来了。他此时此刻也和罗兰一样荒诞地半坐在摩天轮狭窄包厢的地上,夹在两边的座位之间,忽然翻身又制住罗兰,无限贴近的瞳孔闪烁着金属般冷冰冰的色泽。


    但是下不了手——


    为什么?因为罗兰说他感到疼痛。


    拥有着琥珀色瞳孔的人类,黑漆漆的发丝似乎蕴含了所有属于夜空中智慧的人类,他方才的言语转移了魔王的注意力,但此时此刻他却困囿于人类躯体的疼痛中。他装的很好,还在游刃有余地微笑,假装已经过掉了这个话题:


    “不管你要做什么,”


    罗兰语调轻佻地警告道,“轻一点。别让我修除了摄像头以外的其他东西了。”


    魔王像是在挑选应该从哪个合适的部位开始肢解他的猎物,大魔的长发如月光般垂落,露出一路上小心地用魔法掩盖的断角。他不声不响,眼眸变成野兽般的竖瞳,无声地将头颅贴在了罗兰起起伏伏的胸膛上,随后开口。


    “这里——”克里斯梅尔冰冷的指尖停住了,“会很痛吗?”


    人类茫然了一瞬。


    “抱歉,”罗兰问,“你问什么?”


    这对于深渊魔王来说显然很难启齿,即使对于魔族来说并没有太多困囿人类的情感纠纷,但是面对一个仇人,譬如羞辱和报复等等词汇还是会动摇他坦陈自己的决心。


    克里斯梅尔继续用指尖摸索着罗兰心脏的位置,魔王的指甲隔着布料危险地比划,罗兰却觉得有点像是某种小型动物。


    克里斯梅尔慢慢地说:“我无法理解,但我确实非常……担忧。这是人类语言中最合适的词汇,我不应当否定。罗兰,我可以将痛苦赋予自己,但你不被允许如此。”


    “为什么?”


    “你说过你属于我。”魔王冰冷地重复道,“而我不允许。”


    如果不太吹毛求疵,此时摩天轮已经升上了最高点,或者说只差一点儿。


    在他们身边,是一大片如丝绒般喑哑铺开的夜空,几乎看不见星星,纯粹如一大块黑巧克力。下一秒,白银色的烟火蹿上天空,在夜空中炸开一片片雪亮的光雨,丝线般的光点在罗兰的瞳孔中流淌。


    他忽然想起在上摩天轮前偶然瞥到的焰火表演的传单。


    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情,虽然只是很小的幸运。就在人类和魔王所坐的包厢升到顶部时,当然,还有周围的其他几个包厢也同样享受了这样的景色。烟花仿佛在他们的身边炸开,整个城市的烟火连同天国的光亮都映入眼帘。


    即使没有亲眼看到,罗兰也清楚和他们一样购买了“甜蜜情侣二人包厢”的客人们,绝对已经开始亲吻他们的伴侣。


    “我承认,”


    罗兰低低地说,随后再一次伸出手,“这些事都会有解决办法,完全可以另外再说。以防你担心,我现在不那么难受了,刚才是比较糟糕的一波。我们其实不是非要在这个时刻开始吵架,对不对?”


    “我讨厌你游刃有余的样子。”克里斯梅尔说,“就像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魔王避开他的视线,却没有阻止他伸手再一次拉住自己的领带。克里斯梅尔银灰色的发丝在他被迫急速向青年靠近时随着重力披散下去,罗兰满意地让克里斯梅尔闪烁的暗金色瞳孔正对着自己的眼睛,与此同时,那些发丝就像是一道屏障,阻隔了他们和整个世界的目光。


    “我没预料到要弄脏你的西装,”


    大法师道歉道,“我也没预料到你会这样——”


    克里斯梅尔俯身吻上了他,甚至没有等他说完。


    魔王的亲吻透露出残忍和固执的某种成分,他用一只手将自己固定在地面上,随后掠夺般地贴上大法师的唇,这和猎食没什么两样。他或许咬破了对方的嘴唇,反正一阵腥甜仿佛染上了舌尖,这也可能是恋人原本的气味。罗兰仅仅只是停顿了一两秒,就开始予以同样的回应。


    “你能够提前预言到我将立刻亲吻你,堵住你要说的所有话吗?”魔族似乎在用他的行动说着这样的话。


    而罗兰无可避免地再一次感到心动。


    就像包厢外的烟火并非炸响在天空,而是在人类的心脏之中,在他的肋骨之间。


    直到摩天轮经过那最高的地方,风呼呼地响着,敲打着玻璃制成的舱门,随后开始缓慢地转向移动,为旅途创造出下半程的起点时,克里斯梅尔才终于餍足地结束这个吻。魔王银灰色的发丝在罗兰的脸上拂过,断角则钝钝地擦过他的胸口,带来足以令心脏冻结的战栗。


    他的目光何其傲慢,何其美丽。


    “这样……”他慢慢地说,“就代表着永远在一起吗?”


    他的嘴唇殷红如血。


    穿着西装的魔王和其实披着大氅的魔王并无多少不同,虽然前者多了一层刻板的冷淡,而后者则带有狂妄的强大。


    但罗兰非常喜欢的反而是其中一个微妙的差别。领带。


    即使是在亲吻的过程中,他始终没有放开拉着克里斯梅尔领带的手。


    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将领带卷在手中。领带绕过魔物脆弱的脖颈。轻而易举就能在此时实力折损的他脖颈上留下深深的勒痕,打断这个亲吻。但罗兰并没有这样做。


    他知道开关在自己手上。


    ——这对他就足够了。


    “好吧,”罗兰对克里斯梅尔眨了一下眼睛,放松地倚靠在墙壁上,“这也是我所没有预料到的,或许这能够宣告你的胜利。既然这样,我也就实话实说。我确实用了疼痛转移的魔法,因为我认为我足以忍耐,而你现在的情况又特别危险。但既然你这样坚持,你认为你能够撑多久?”


    克里斯梅尔顿了顿,仅仅只是问:“你需要我撑多久?”


    这句话就好像在问“你还需要多久想出解决问题的方法”那样,某个瞬间,罗兰又意识到了某种意义上代表信任的闪光。


    他移动着因为阵痛而僵硬的手臂,微微一笑:


    “一个礼拜。给我最多一个礼拜的时间。”


    而克里斯梅尔连眼睛都没有眨,他用暗金色的眼眸凝视着罗兰,同时说“好”。仿佛再忍受一个礼拜的双重痛苦和过度虚弱轻而易举。魔王的神情中甚至闪过一点如释重负,似乎料想不到事情会这么简单。


    罗兰一向不是个容易被说服的人。


    “但这是一个交易。”


    黑发青年微微仰起头,“我可以撤回魔法,但这意味着七天之后,无论我有什么安排,都不允许你提出质疑。这是性命攸关的关键。”


    克里斯梅尔提出质疑:“你不被允许伤害自己。”


    罗兰从善如流地改口道:“我明白。只要你还像是今天这样需要我,或者说只要你还希望我属于你,我就绝不会伤害我自己。嗯,就私人财产保护法而言,我是你的东西,连我自己也没有权力动,对不对?这足以让你满意吗,亲爱的魔王?”


    大法师刻意巧妙地用了这样的措辞,他压低了声音,带上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意味,琥珀色的眼眸就像宝石一样明亮。


    克里斯梅尔忽然想,距离深渊的不远处,曾有一只记载在神话中的冰霜巨龙。在他率领魔族从深渊爬出来前,它是密拉尔大陆上最危险而邪恶的存在。那巨龙凶悍,狡诈,极度危险,杀戮累累。它有着龙族的癖好,那就是收集美丽的闪闪发亮的珠宝。


    而面前的人类有着这世界上最迷人的眼眸,绝对位列它的目标之首。


    后来,那只巨龙的结局,是成为了罗兰的魔法材料。


    但克里斯梅尔不得不被迷惑,他知道面前这个人类是危险的,同时困惑于他此时后退一步的轻而易举。但他还是低声重复那誓言中最为诱人的部分。


    “只要我仍旧希望你属于我……”


    “那么我就完全为你所有。”罗兰温和而从容地说。


    他的目光轻盈地划过克里斯梅尔,随后望向身后无垠的夜空。在夜空背后有什么呢?于这个世界而言,是无垠的宇宙,群星之上有不同的秘密,但并非神秘学意义上的。罗兰的目光定格在夜空中的某个点。随后他意识到他们正在摩天轮上缓慢下落。


    一直往下。


    一直往下,最后落在地上,而并不坠入深渊。


    “我了解了,”他听见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响起,就像是深沉的低音提琴,“我同意接受你的交易,而你,以鲜血和魔法的名义,也绝不允许背弃誓言。”


    “不会的,”


    罗兰笑了笑,任由克里斯梅尔用蘸满鲜血的手在他的额头上画着些什么,冰冷而湿润的符号绽放深渊魔族诡谲的光芒,“字面意义上,我说到做到。”


    咒术即将生效的那一刻,大法师同时举起法杖。他停顿了一下,望了克里斯梅尔一眼。对方面色冷淡,就像是完全准备好接受自己的命运。当然,削弱了一倍的疼痛对魔王造不成什么伤害,但罗兰还没忘记他是怎么像折翼的黑鸟一样在一片混乱的木屋中对自己抬起眼眸。


    “亲一下?”罗兰说。


    于是面色冷淡的魔王愣了一下,他仿佛质疑般端详了人类几眼,又在罗兰毫不掩饰的爱慕的目光中稍微有点耳根泛红。他假装自己没有很快地回应人类,但事实就是——已经坐在了座椅上的魔王飞快地向对面的人类俯身。


    感谢摩天轮上的双人包厢,虽然坐在彼此对面的位置,但逼仄的环境让两人唇齿相接显得容易了许多。


    在亲吻中,疼痛再一次如雷鸣般沉重地压在了魔王身上。


    但这一次,没有了魔法的作用,没有了感官上的迷惑,克里斯梅尔多少有些确切地想。亲吻人类确实能够让他觉得没有那么痛苦,虽然他的指尖开始颤抖,连同包裹在昂贵西装下的魔物的心。


    与此同时,罗兰身上的疼痛如潮水般褪去。


    他就像是潮汐时的海岸,必须花些力气稳定住自己。


    但最终一切都平稳下来。


    罗兰对魔王伸出手示意一个拥抱,而克里斯梅尔以更大的力度予以回馈。他们靠在一起,难得安静地真正开始欣赏外面的夜幕随着摩天轮逐渐落下而闪烁出的不同色泽。在落地之前,罗兰还非常有良知地复原了监控摄像头和其余被他们弄乱的地方。


    摩天轮停了下来。


    克里斯梅尔面色如常地转过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就像是一点事也没有地望着罗兰。魔王并不愿意将自己的弱点示于人类,所以他把那些挣扎都扼杀在了紧绷的指尖。


    “克里斯,”罗兰忽然说,“我真的非常爱你。”


    魔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暗金色的瞳孔望着罗兰,就像令人毛骨悚然的野兽,“无论我以人类的爱还是恨来衡量,你是我生命中最特殊的存在,你永远属于我。”


    这已经算是克里斯梅尔的示弱。


    ——虽然还是没有提到确凿的爱。


    “永远?”罗兰喃喃道,弯了眼眸,“永远。”


    但没有任何人会知道大法师心中的秘密。至少现在没有。罗兰琥珀色的眼眸忽然幽暗地一闪,那一瞬间竟足以与克里斯梅尔森然的瞳孔相媲美。直到这一刻,罗兰想,即使有一些细小的细节出了差错,但一切都像是他所预料的那样进行,就像是严丝合缝的齿轮。


    包括摩天轮上发生的一切,或者更早以前的暗示。


    假如这是一篇交响乐章,他实现了他的目的,正在平稳地走向他为自己写下的卷尾。


    这并不是一件坏事,一向我行我素的大法师并不对自己正在做或者将要做的事情感到后悔。但他仍旧觉得有一点难以言喻的情绪蔓延开来。


    “我将会送你一件礼物。”


    罗兰牵过克里斯梅尔的手同他一起走过离开摩天轮的人群中时,如此对他宣告:


    “——一件你一直非常想要的礼物。”


    第189章 论见亲友的注意事项


    “别担心, ”罗兰简单地陈述,“我没有寻死的打算。”


    他把房间的窗帘放下来,阻隔了室外的日光。陷入深睡的克里斯梅尔自然而然地融进一片阴影中。


    他穿着睡袍坐到了桌前,室内唯有手机的屏幕仍旧不断闪烁着。


    黑书仍旧在斟酌怎么合适地表达“但是你说的那些话显得你很像一个变态”。“正在输入中”的状态结束时, 弹出的最终是一个微笑的emoji表情。


    黑书似乎真把自己当作了一个APP, 它保持着相当高效的迭代速度。近几天主要给自己更新了发送图片和表情的功能, 还精心制作了一张背景图——虽然主色调仍旧是黑色。


    罗兰用大拇指摩挲了一下屏幕, 随后娴熟地点开一系列表情包,挑了一只表情无辜的黑猫发了过去。


    “你不解释一下你打算怎么做吗?”


    大法师表情包上的黑猫懒洋洋地趴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这副模样其实和房间里的魔王有点相像。傲慢又暴戾的魔王此时深陷在未知的梦境,唯有人类知道意识一片混沌中的克里斯梅尔有多黏人, 深陷于痛苦,他大部分时候都在人类的颈窝磨蹭着, 暗金色的眼眸一片含糊而灼烧的热意,只有占有欲是确凿的。


    今天早晨醒来时,罗兰罕见地发现自己没有被漆黑的羽翼层层缠住。


    虚弱的魔王已经无法维持住他的翅膀, 他甚至没有醒来。——这也就是罗兰轻轻叹了一口气,离开床坐到桌边的原因。


    他按下被冷落了几天的电脑启动键, 机箱嗡鸣了几声,随后, 两个世界唯一的连通入口再一次向着罗兰敞开。《深渊》静静地停留在电脑屏幕上,就像是一只半张半阖的眼睛。


    双击后跳出来的,却不是熟悉的界面。


    从前天开始, 《深渊》以严重的服务器事故为由宣布停服维护,引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讨论。


    官方对此含糊其辞,游戏永远显示正在连接中。公告的文字冰冷而机械,半个字没有提到《深渊》中问题的细节。得益于此, 罗兰放下一切和克里斯梅尔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不过这一次他仔细地读了一遍。


    “我是不存在于密拉尔大陆的幽灵。”


    已被宣布过一次死讯的他这样说,“因为你的帮助才来到这里,这个世界也因此接纳了我。但克里斯不一样,他走过的门是镰刀和血打开的,和故乡的联系也不曾被斩断。他在这里被视为入侵者。”


    大法师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遭遇了两次滑铁卢,而且连续栽在克里斯梅尔身上。


    一次是他无法解除自己的研究成果:发动了就不可逆转的法阵;一次是他发现这个世界的星辰光辉无论怎样都不肯落在魔王身上,在所有的咒语中居然只有转移魔法能够起效。


    “本来以为事情会好办一点,”


    罗兰用手背遮住眼睛,“结果还是很棘手啊。”


    “……呃,”


    黑书小心翼翼地问,“很棘手吗?”


    世界意识觉得自己一定是从某个节点思路就开始和罗兰脱节,罗兰是它在这几个世界里所见的最难懂的人类,完全看不穿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在黑书看来,这件事其实并不那么困难。


    既然克里斯梅尔已经打开了通道,那么就先将魔王送回去,应付完系统的检验,维持好两个世界的平衡。等到尘埃落定,解决完气运之子和系统的烂摊子,罗兰也就能通过这个通道回去。虽然这个过程需要一点时间——


    “你说得对,”


    罗兰唐突的微笑打断了它,青年的眼眸在一片朦胧的光辉中幽暗地闪烁,“非常感谢你的安慰,我觉得放松了很多,确实,情况也没有那么严重。只是我稍微有一点分离焦虑。而且,不是还要消除克里斯梅尔在这个世界的记忆吗?”


    “放心,”


    黑书立刻保证道,“这只是为了暂时切断魔王和这里的联系,和你是因为被系统抹消才能在这里生活是一个道理。等到他顺利回到密拉尔大陆,就能让他重新想起来了。”


    它其实也觉得不太习惯。


    在前几个世界,世界意识或多或少地在反派的感情线上发挥了推动作用,并且非常引以为豪。但在这个世界要拆散一对相爱的伴侣,这让它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就和我来时一样?”


    罗兰征询般地问。


    “就和你来时一样。”黑书解释道。


    这一次它从罗兰最喜欢的表情包里挑了一个发过去,是一只毛茸茸的微笑猫猫头。


    人类的琥珀色眼眸也被镀上了一层阴影般的笑意,黑书感到有一点不真切,但那种感觉稍纵即逝,并不是很分明。反而是罗兰紧接着又很通情达理地说:


    “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不论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他会等我的,等我来找他,随后我会把我自己献给他,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我担心会出现同样的事情。


    这句话忽然浮光掠影地出现在了世界意识的思路里。


    “不过仪式还是稍微晚一点吧,”


    罗兰的声音打断了它莫名其妙的忧虑,人类的声音轻下去,到最后再一次用手指抵在唇边,比划出噤声的手势,“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在克里斯不得不继续等待我之前,我想要多陪陪他。对了,请不要担心我所说的交换礼物……”


    ……这才是黑书开启这一番对话时最担心的!


    “你,”世界意识结结巴巴地问,“你真的非要送这个吗?我总觉得场面会有点血腥。而且,你需要魔王用什么来回礼呢?就算说魔王留下相仿的礼物给你,你认为自己死不了,呃,我是说,你们真的有必要把道别仪式搞成这样吗?”


    罗兰的视线在空中的某一点稍稍停留。


    “我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人类说,“他既然喜欢,我给他就是了。至于我呢,也会取走一样等价的东西作为报酬。我们本来就比较适合血腥和残忍的氛围,对不对?”


    是什么使深渊魔族如此强大——


    是毁灭,抑或是吞噬那些曾拥有力量的灵魂?


    大法师罗兰·泽维尔的脚步第一次在那座铁青色的皇宫回响时,他看到了那座森然如刀锋的白骨王座,以及盘踞在王座上的宛如噩梦般的魔王克里斯梅尔。魔王的指节悄然在镰刀“魔瞳”上划过,他的武器留有一个空洞的缺口。


    在其后的研究中,罗兰意识到了真相。


    简直就像命运女神戏谑般为深渊魔族降下的神罚,丧失分辨爱与恨能力的种族,力量却恰恰紧密地围绕着情感而消长,将他们情感所系之物摧毁,是使他们日趋强大的唯一道路。


    血脉所维系的感情,同族之间天然的感情……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感情,所以才不得不毁灭它们。在血腥的屠杀过后,身边永远空无一人,这就是深渊魔族残酷而无意识的命运。


    大法师不止一次在支离破碎的梦境中,见到那十年间的克里斯梅尔。


    他就像是梦境中的幽灵,悄然接近高居王座的君主,被重重霜雪覆盖的魔王抬起一只眼睛,金色的眼眸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倒映出来。他手中的白骨镰刀仿佛盘绕着一只见血封喉的毒蛇,上面的残缺是为罗兰而留,这个事实让大法师感到安心。


    罗兰想到克里斯梅尔那些死去的亲人,他从他们的尸骸上站起来,啖饮他们的血肉,对于魔族来说,除了吃掉一个人,没有什么其他的表达爱的方式。


    但他的克里斯梅尔学会了怎么去爱一个人。


    他的克里斯梅尔是了不起的。


    ……他在被教会了爱后,被抛弃了整整十年。


    罗兰一点儿也不介意魔王吞噬他,杀死他,抽出他的肋骨最终使“魔瞳”臻于完美,因为这对他来说和彻头彻尾的表白没什么两样。


    他又想到克里斯梅尔看向他的表情了。热烈的爱,比法师一向看不上的爱情魔法还要更热烈的爱,极力克制着把爱人撕碎的欲望,去吻他的嘴唇,吻他被咬破的伤口流淌出来的血。


    罗兰必须非常克制,才能停止住这一切幻想。


    他接着梦幻般弯了弯唇角,随后悄然移开椅子,半跪在床边。他将手放在克里斯梅尔的额头上,魔王金属般暗哑的头发在他的指缝间穿过,克里斯梅尔蓦然睁开眼睛,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在望向青年的那一刻已经极度清醒。


    “你都听到我说的话了吧,”


    罗兰游刃有余地说,随后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额头,“我很抱歉,情况就是这样。”


    “你想要什么?”魔王问。


    “秘密,世界上没有在交换礼物环节以前泄底的道理,”


    罗兰象征性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却又低声问:“不过,你愿意答应我取走你的任何一样东西吗?就当是送我的礼物,我可不是会轻易吃亏的类型。”


    “好。”


    克里斯梅尔如是说。


    似乎罗兰真正驯服了魔王克里斯梅尔。黑书猛然惊觉,就在他们像是最普通的情侣相处的短短几天内,克里斯梅尔已经很少表露出杀戮和疯狂的倾向,他只是一如既往把人类看的很紧,就像是恶龙保卫着他的宝藏。


    仿佛只要罗兰在身边,就有着足以稳定他的锚点。


    黑书忽然觉得有点难以言喻的恶寒。


    罗兰对克里斯梅尔的一切心知肚明,他了解魔王,了解深渊魔族,就像是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但既然人类知道魔王在听,那从某一个时刻,他的那些话,是否都是以此为前提而说出的呢?


    *


    单斌大惊失色地冲进了宿舍。


    他一向像个龙卷风一样刮来刮去,室友们也都习以为常。他们熟悉年轻人眉毛挑起的表情,因为基本上在此之后他就会开始发布一连串长篇演讲。


    “你们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单斌说,“听我说——”


    但他的舍友白时显然没有听他好好说话的心情。白时原本在宿舍最靠外的位置盯着电脑屏幕发呆,看到单斌冲进来,不由得轻微地拧了一下眉毛,神色阴沉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几乎就在单斌兴奋地站定的同时,他背着自己的双肩包和他擦身而过,向着门外走去。


    “这就要走了?”


    就算再热情的人,分享欲被浇上一盆冷水,单斌也多少有点沮丧。


    “我以为你会感兴趣呢。我跟你们说,是我们家店新来的那个网管,他不是被我爸肇事撞失忆了吗?结果他对象找过来了,而且还是通过《深渊》这款游戏重新联系上的。”


    “……没兴趣,”


    白时瞥了他一眼,走出了寝室门。


    他这两天心情尤为糟糕,尤其是听到《深渊》这两个字的时候。


    在绑定系统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人生的简单路线,接下来就是泡妹子开后宫,最终走上人生巅峰的未来。


    得知两个世界之前的平衡出了问题,他还在想是不是世界融合可以提前进行,虽然还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公主,但至少身边还跟着三个美丽的少女——虽然其中一个是邪恶女巫希尔达。但他却被系统冰冷的提醒道,要是现在的克里斯梅尔来到现代,他是否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


    魔王如果降临,这个世界说不定会毁灭吧。


    白时忍不住这样想,随后又愤愤地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这系统也太废了。


    尤其是克里斯梅尔。放在那些升级流故事里,这个位置本该安排一个身材劲爆的女性,对拥有系统的主角表露出充足的兴趣,随后倒贴成为后宫中的一员,如果性格好点,还能和圣女争一争正宫,怎么偏偏他就倒霉地摊上一个纯粹的战争暴力狂。


    他心情不好,自然不想听单斌絮絮叨叨任何关于《深渊》的事情,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离开了宿舍。


    “阿斌,”


    其他舍友倒是看出点什么,


    “你别放在心上,他一天到晚都在打游戏,好像在里面谈了对象。有一次还和我们炫耀说人家妹子对他百依百顺,比隔壁专业的女神都要漂亮。这两天游戏维护,也不见他能联系上对方,还摆着一张臭脸。”


    “哎!”单斌又激动起来,“还真别说,这情节有点熟悉。但是我这个事不一样!我们家店那个网管叫罗兰,说是失忆了。结果这两天他对象找上门了,还是在游戏里联系上的。我的天,是不是很像电视剧里的情节?”


    “是个漂亮妹子?”舍友也有点感兴趣。


    “我也以为是这样,”单斌绘声绘色地比划,“之前他是这么和我形容的,说对方温柔性格好,人也长得好看,还一心一意爱他,这不是很完美吗?”


    他一边说,一边就又想起不久前噔噔冲上网吧台阶时发生的事。他先是听到罗兰的房间——也就是他曾经的书房里传来了两个人的说话声,一个人的声音他非常熟悉,而另一个人的声线冰冷而低沉,却微微有点沙哑。


    这声音好像哪里听过——


    抱有这样的困惑,单斌没怎么过脑子就敲了敲罗兰的房间门。里面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大概过了几秒钟,罗兰拉开了门。


    单斌目瞪口呆。


    “不好意思,”红头发的青年一向是个桀骜不驯的刺头,但不知为何,看到房间里的另一人时,他也忍不住用了礼貌的措辞,“呃,我是来找罗兰。不对,我就是听到这里有声音,所以我就来看看。你们是朋友吗?不对,你的记忆不是……”


    “你可以慢慢说,”


    罗兰忍不住笑了,


    “不过容许我先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男朋友,他是专门来找我的。”


    单斌用手扶住额头,在宿舍里用力地蹦了两下,然后又转了两圈,让每一个室友看清他的表情,以便让他们也能意识到自己当时是多么惊恐万分。他确实是个讲故事的天才,在那以后他又接着方才说到的情节继续讲下去。


    “其实我觉得都二十一世纪了,”


    他说,“这没什么大不了了。但是你们能想象吗,就这样一个人,大概率是混血,这样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脸色冷淡,看起来就好像……”


    “精英人士?”他的舍友接茬道。


    单斌摇了摇头,“坦白讲,那人这副打扮的气质让我怀疑下一秒钟他就会从西装里优雅地抽出一把枪把我了结掉。他看起来简直是个危险分子。算了,不管你们想不想像得到,总之他就是罗兰嘴里温柔脾气好的对象!这也太——”


    视线调转回单斌家二楼的书房,时间调转为上午。


    “克里斯是通过《深渊》联系上我的,”


    罗兰说,“多亏了有这款游戏,不然他也不知道去哪儿找我。不过我的家人还在国外,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联系上,恐怕还要继续打扰一小会。”


    在黑发的青年略带一点笑意这样讲述的时候,他身后那个所谓的男朋友则稍微朝他倾过身去,神色傲慢且冷淡,仿佛在他耳边停留了一刹那,威胁般地说了什么。


    现在单斌开始操心罗兰了。


    虽然还没和对方认识多久,但罗兰脾气好,性格又温和,看起来一副好学生气质,已经被单斌单方面划分为了自己人。但他的那个男朋友看起来就是一副很难搞的样子,显然是社会人士,说不定对他很糟糕。


    他还有一双冰冷的金色眼睛。


    事实上,单斌的雷达并没有出错,因为克里斯梅尔俯下身在法师耳畔低声说出的话确实足够危险,基本上,魔王在询问罗兰这个忽然闯入的年轻人类有没有除掉的必要。


    “别担心,”


    罗兰安抚般地用手指轻划着克里斯梅尔的手背。


    他不是真的想杀掉对面的人类,不然也不至于去询问姑且算是守序善良阵营的自己。不过魔王正在虚弱的时期,和常人所料想的相反,他的攻击性反而更为锋利,尤其是踏入了他所为罗兰圈定的禁区中的任何存在。


    也就是说——其实只是不希望罗兰被其他人分去注意力。


    单斌想起那个视线冷淡的男人,就不由自主地感到背后发凉。


    他也会嘲笑自己,都生活在现代法治社会了,只不过是一个穿着正装,行为举止间透露出一种干脆利落优雅的男人,究竟有什么好害怕的。但当对方投来视线时,他觉得那就像是被某种存在于更古老的年代的巨大的野兽盯上了,那目光是带着铁锈味的。


    “你说的那么可怕,”


    他的舍友感兴趣地扶着床上的栏杆,“然后呢?”


    单斌的神色一下子跨了下来。


    他显得比刚才还要更苦涩,将手指交叉在一起,大声说:“然后——然后他们就在我面前秀了十几分钟的恩爱!”


    那些情侣之间悄无声息的肢体接触都可以按下不表,比如从某个时候起罗兰的手就被对方抓住,而且怎么也不放开。这并不能理解为一个恐吓,因为是罗兰先坏心思地捏了捏对方的手掌。


    随后就是罗兰开始向单斌介绍他们的恋爱故事。


    他微笑着指着桌面上干枯的白玫瑰,“这是我之前送给他的,他一直带在身边,直到找到我。是不是非常浪漫?”


    “咦,”单斌当时是这么说的,“送白玫瑰倒是不常见。”


    这时候那个被罗兰称作克里斯的危险分子倒是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感。至少单斌是这么想的,他显然没想到对方会像是某些电视台的烂俗男主角一样说出台词——而且是一板一眼地这么说:


    “他告诉过我,白玫瑰的话语是,”


    克里斯梅尔慢慢地开口,“我足以与你相配。”


    在寂静无声的室内,忽然响起一声愉悦的轻笑。


    罗兰摆摆手,“抱歉,我有点失态,因为克里斯实在是……我不该在别人面前说太多关于我们的事情,不过他这样真的很可爱。你要不要吃点水果?”


    单斌很难形容当他看见罗兰的男朋友听见这句话之后朝他冷淡地瞥了一眼,就像他并不存在一样,随后在边上的橱柜上拿起一枚苹果和水果刀时的心情。水果刀冷冷地映照着室内的灯光,克里斯梅尔慢条斯理地拿起苹果,随后竖起刀刃,笔直地刺了下去。


    单斌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再睁开眼睛,鲜红色的苹果皮已经顺着刀刃弯曲而下,露出饱满的果肉。


    罗兰还在和他随意地说些什么,单斌已经不知道怎么面对了,脑子一热还是把自己最开始的想法说了出来:


    “呃,小罗,你男朋友怎么看着这么眼熟?我没有想到现实中会有人这么像《深渊》里的角色,哈哈哈,就连眼睛颜色和头发也一模一样诶,难怪你当初看了半天海报。这是哪个国家的血统啊……”


    是密拉尔大陆的深渊地界。


    罗兰当然没有说出这样的话,他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回应了前半部分:


    “这个吗?因为我一直非常喜欢《深渊》里的boss,所以他打扮得也比较像。克里斯一直都是这样的,在这些地方对我都很纵容。正因如此,我才这么爱他。”


    在大法师再一次见缝插针表白的同时,克里斯梅尔也削好了一个苹果。单斌朝后缩了缩,希望对方忘记他的存在。这个愿望非常顺理成章地实现了,因为看起来就很危险的“男朋友”直接用刀刃穿过一片苹果,递到了罗兰嘴边。


    罗兰则自然而然地咬了一口。


    单斌觉得实在没有办法再在这里待一秒钟了,所以他急匆匆地起身,随便掰扯了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转身就要溜掉。罗兰看似惋惜地对他告别,但是眼尖的年轻人当然能看到,他悄然扯过克里斯梅尔的袖扣,手指不断朝上移,让对方俯下了身。


    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刹那,他们肯定接吻了。


    就在单斌仿佛劫后余生般和他的朋友们分享这样一桩新鲜事,而其他人虽然兴致勃勃,却觉得他多少有些言过其实的同时,其实在罗兰和克里斯梅尔那里,也再一次提到了这个年轻人突如其来的造访,不过是某种难搞意味上的。


    “那个人类,”克里斯梅尔投喂了罗兰几片苹果后,忽然说,“他叫你什么?”


    罗兰有点茫然地抬起眼睛。


    实际上,魔王在自己的宫殿里应该从未削过苹果,大法师并不打算思考是用什么练习,才让对方用小刀的动作也这样娴熟——在他尚未成为魔王之时,他也并未从前任魔王那里继承他那柄著名的镰刀“魔瞳”。


    “小罗?”


    克里斯梅尔慢慢地说。


    太古怪了,罗兰想。他忍不住捂住了脸:


    “这并不是一个亲密的称呼,而且,按照这个世界的礼仪,‘罗’恰好是一个姓氏,所以他才这么叫的。算了,你想要换个名字叫我的话,为什么不试试别的呢?”


    克里斯梅尔微不可察地转动瞳孔,瞄准了他。


    然后魔王生疏地模仿着人类的说法,仿佛舌尖被什么东西生涩地卡住了,他的发音本来就有一点非人的古怪,音色低沉:“我是不是应该叫你……亲爱的?”


    罗兰微微松开指缝,暴露出他那一对琥珀色的眼睛,低声抱怨:


    “你应该早点这么叫我。”


    第190章 论玫瑰环绕之地


    电影散场了。


    刚刚还一片黑暗的影厅被雪白的镁光灯填满, 三三两两的顾客从狭窄的过道挤了出去,克里斯梅尔忽然察觉到一点甜如蜜糖的气味。罗兰用手指夹着爆米花抵在他的嘴唇上。


    “张嘴,”人类笑眯眯地说,“别浪费了。”


    他们所在的影厅大部分都是成双结对的情侣, 所以这样的举动并不特别引人注目。


    继罗兰把魔王拉去吃过浪漫情侣双人晚餐后, 他又见缝插针地在紧张的时间表里加了一场电影。在所有烂俗的爱情片里, 人类挑了个看起来最缠绵悱恻的。


    克里斯梅尔垂下眼眸看了他一眼, 随后吃掉了爆米花。


    罗兰任由他把手指上残留的蜜糖也舔掉,与此同时被带着挑衅意味咬了一下指尖。此时,影厅还在用立体环绕音播放着电影片尾的主题曲,男女主人公深情地对唱着“我愿意等待你, 即便千年也无妨”,魔王兴致缺缺地听着, 视线早就落在罗兰身上。


    人类则继续解决最后几粒残留下来的爆米花。


    他知道克里斯梅尔基本上没怎么留意剧情,当然,他自己也一样。他基本上带着魔王把所有现实世界能够尝试的约会项目都试了一遍, 不过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悄无声息地在椅子的阴影中牵手了。


    直到男女主角久别重逢时, 罗兰还压根没搞明白他们是怎么彼此相识的。


    “电影还不错。”


    他睁着眼睛说瞎话。


    “嗯。”克里斯梅尔对电影的评价相当冷淡,显然人类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是我觉得,”


    罗兰若有所思,“其中的一些桥段未免也太想当然了一点。你看, 其中的一方等待了一千年,然后他们相见的时候居然只是默默垂泪?一千年,也就是一百个十年,对待量词不应该这么轻易。你觉得呢, 克里斯——”


    克里斯梅尔察觉到罗兰微微攥紧的手指,感到他的状态有一点轻微的古怪。


    人类放松地靠在魔王的肩膀上,漆黑的发丝蹭来蹭去。他低声把问题问完:“如果是你,你愿意等我一千年吗?”


    虽然大部分人都已经离席,但仍旧有几对情侣留在自己的位置上,品味着电影的余韵,或者是温声安慰着为动人情节流泪的伴侣。


    罗兰琥珀色的瞳孔在雪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通透,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仿佛只是探讨电影剧情一般,只是随口抛出了危险的议题。


    克里斯梅尔平静地看着他。


    罗兰并没有因为这几天的温存,忘记他面前的伴侣本质上是一只暗金色眼睛的野兽。


    魔王没有太多人类的特质,近乎疯狂地寻找自己时,他能够毫无心理障碍地摧毁掉挡路的一切。就连出现在这里,也是他这位男朋友用镰刀暴力通关的功劳。在大法师毫无预兆失踪的十年间,对方的执念一如往常,且越演越烈。


    “我明白了,”罗兰的语气忽然一转,“不是‘愿意’,而是‘会’。你一直是这么做的,这不就像是被我抛弃的某样东西,卑微而执拗地留在原地,等待着丢弃者回心转意吗?无论你想怎样报复我,最终感到痛苦的还是你;多么可悲,你无法忘却这一切,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等待……”


    人类感到自己的脖颈被冰冷的手指扼住,力度大到一定会在皮肤上留下瘀痕。


    不过还不至于在这里将他杀死——克里斯现在就是这么温柔。


    他想了想还是艰难地开口:


    “亲爱的,这里有监控。”


    克里斯梅尔松开他时,人类因为忽然灌进肺中的气体被呛得咳嗽了两下。他在捂着嘴重新适应时悄无声息地用琥珀色的眼眸注视着魔王,对方的脸色很糟糕,他拖着满是伤痛的身体被罗兰带着到处体验情侣生活,而且心甘情愿。


    但这并不意味着来自深渊的暴君能够任由如此明目张胆的侮辱,


    克里斯梅尔在上一秒钟冰冷地阖上眼睛,决定维系深渊魔族的种族形象,下一秒钟就又闻到了甜滋滋的蜂蜜气味。罗兰琥珀色的眼眸看起来显然很诱人,再一次靠了上来。他指尖夹着最后一枚爆米花。


    魔王发现,他的意志也没有那么坚定。


    他咬掉了爆米花,并且在青年的指节上留下了浅浅的牙印。


    “我只是觉得……太难以接受了,”


    如愿以偿投喂完魔王,人类继续头也不回地选择踩雷区,“克里斯,唯独我清楚你的感受,对于电影里的角色来说,仅仅靠爱情的执念就能反刍千年。但对你和我而言不是这样,我无法想象承受着失去你的痛楚应该如何生活,就算只是月亮从树梢走到空中的半个晚上,也如同在炼狱中灼烧。”


    “你以为你明白什么?”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如金属般冰冷,在明亮的影厅嘶嘶地响起。


    罗兰看到前排几对情侣惊惧地回头望了他们一眼。


    当一方脸色还带有泪痕的时候,他们很难想象有人在这些悲情的桥段过后还会和伴侣吵架。罗兰安抚般地对他们笑笑,随后才将手掌轻轻地按在魔王的膝盖上,准备好处理自己这位难搞的伴侣。但有一些话他还是想要说清楚,非这样不可。


    “或许我没有资格说,”


    隔着一层昂贵的布料,人类透过手掌感到魔王的身体以充满攻击性的姿态紧绷着,他低声叹息,“我只是无法对你的痛苦视而不见。有时候我觉得我做错了事情,而且还会再错下去。”


    “够了。”


    克里斯梅尔如是说,阴影似乎悄无声息地顺着魔王所在的方位蔓延,霎那间就将大法师脚下的方寸吞噬。魔王无法克制住自己眼瞳中的戾气,暗金色的目光令窥探者浑身发冷,转身假装没有在围观这场争吵,


    “难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吗?法师,我听见了你和那本书的对话,也清楚会发生什么,而且心甘情愿接受它。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也并非不索要报酬,你最终会死在我手上,如果你想要知道的是这个。”


    他们在讨论的事情其实已经离他们很近了。


    也就是说,罗兰把这两天的日程填得很满,就像是他们接下来也会永远在一起,度过现实世界中情侣们应该度过的每一个节日。但事实上分别已经近在咫尺,而重聚——看起来很接近,其实相当遥远。


    这件事必须从一个月前,大法师罗兰·泽维尔伸出右手试图阻挡汽车开始说起。


    罗兰并非庸碌之辈,只要给他一点时间,就算他不能观察出自己身处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事实,也必然能察觉到他已经无法召唤出手中的法杖。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因为这个钢铁怪物冲向罗兰时,大法师尚且认为自己应该身处魔王的城堡,在一个古怪的晨梦中。


    他匆匆地越过了世界的界限。


    这对他来说只用了短暂的几秒钟,所以他花费了很多时间,才最终明白漫长的十年对克里斯梅尔而言意味着什么。


    罗兰偏了偏头看向克里斯梅尔,“两个世界的联系暂时被切断,时间的流速变得紊乱。如果真是这样,即使是前后脚出发,也无法估量在那之间会隔着多久的时间。是另一个十年,还是一百年,抑或是更久?你真的做好等待我的觉悟了吗?”


    “……”


    魔物怎么可能抵挡住狡猾的人类,正如魔物暗金色眼眸中闪烁过的一点近似于阴霾的东西,也一点没有落下地收在了罗兰眼底。克里斯梅尔沉默了一瞬。


    一切其实都很顺利。


    他击碎世界,打碎了所有让他来到人类面前的阻碍,任由这一切将他割的遍体鳞伤。他半跪在青年面前,张开巨大的黑色羽翼,将他收拢其中,仿佛下一秒钟就能将他的生命收之囊中时,感到了尖锐而苦涩的甜蜜。


    等待让他怀疑自己从未离开深渊。


    而时间是他的镰刀也无法使之破碎的最后一层障碍。


    “我明白了,”


    罗兰喃喃道,像是了悟了什么。他站起来伸出手去拉克里斯梅尔,“你会等着我的,而我一定会来,这是我们的约定。在此之前请先等着我,不要忘记我。即使听起来很卑鄙,到那个时候,你再向我索要乘以十乘以百的报酬吧……”


    克里斯梅尔冷冰冰地抬起眼眸望向他。


    人类茫然地发现自己没有拉动魔王,于是迟钝地松开了手。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手被强制而冰冷地钳制住,克里斯梅尔用力将他一拽,刚刚站起来的人类就这样跌了下去,他下意识想要调用魔法,又觉得过于显眼。反而是地上不惹人注目的阴影也配合着克里斯梅尔的行动。


    “从刚才那一刻开始,”魔王的眼眸中燃烧着漠然的火光,他逐字逐句地又叫了一遍那个称呼,字句在他利齿的撕扯下仿佛血淋淋的,“亲爱的。你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只不过是——


    在再次见面前,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时间需要跨越。


    在克里斯梅尔吻上他时,罗兰确信在明亮的镁光灯下传来了几声小小的低呼。不过他来不及看到,这间放映厅其他流连的客人是如何用欣慰的目光望向他们这对闹别扭的情侣的,他们如释重负地重新相信温情,而罗兰则惊讶于克里斯梅尔像是要撕裂一切、包括撕裂他自己的激情。


    他伸手摸索着罗兰的头发,大法师柔软的黑发很快就被魔王揉的乱七八糟。


    “等一下,”人类抗议道,并且迅速地维持住平衡,好让自己不把重量压在克里斯梅尔身上,“你到底清不清楚你现在还有伤在身。”


    克里斯梅尔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看大法师意外的神情。


    因为人类似乎永远有条不紊,而且藏了一堆沉重的秘密,这些秘密偶尔会成为他彻底获得人类的阻碍,人类也藉由它们游刃有余地控制着眼前的一切,仿佛连自己都在依照他的设想行动。


    他挑衅般地抬起暗金色的眼眸,缓慢而暧昧地吻着人类的掌心,在他手心烙印下自己潮湿且阴暗的痕迹。


    就像方才荧幕上那些优美而含蓄的暗示,被揉碎的花瓣,湿漉漉的骤雨,绸缎上莫名其妙的折痕。


    这就是人类这一种族的劣性,他们必须要用隐藏的含义来抒发心里的话。罗兰算得上是其中最坦率的一个,也同样是最让人头痛的一个。


    人类停住了动作。


    他读懂了魔王的意思。


    “法师,”魔王的目光停留在他脖颈处快要暗淡下去的痕迹,欲望在他的声音中流淌,他堪称唯我独尊地说,“如果你想要赎清罪过,那么就让我在我们下一次见面前,得到我想要的。我猜想你此时的愿望和我一样——”


    “我不希望你更加痛苦。”


    罗兰镇静地、温和地指出。


    他没想到自己观影时的关注点能和克里斯梅尔偏移到这个地步。坦白说,人类并不可能伪装自己毫无欲望,尤其是克里斯梅尔漆黑的羽翼被撕裂得乱七八糟,然而暗金色的眼眸却仍旧如一盏火一般闪亮着望向他时,在某些温情的片段演变成激烈的争吵时,他感到一种吞噬般的美丽。


    “那就让我只感到愉悦。”


    克里斯梅尔傲慢地命令道,同时察觉到人类琥珀色的眼眸一瞬不眨地望着自己。


    大概过了几秒钟,罗兰平静地后退一步,整理好自己的衣襟和头发,又帮助克里斯梅尔收拾好他的正装,领口一丝不苟地折叠出完美的痕迹。


    就在克里斯梅尔认为人类已经无药可救时,他伸出手拉住魔王,力度大到惊人,指尖仿佛有银白色的光芒一闪而过。他拽着魔王走出铺着暗红色地毯的长廊,平稳地滑进夜色中央,而他用手机叫到的出租车此时恰好停在两人面前。


    人类的声音同样带上了一点嘶哑:


    “如你所愿。”


    *


    刚开始人类尽可能表现得克制。


    顾虑到克里斯梅尔的伤势,他每稍稍颤抖一下,罗兰就停下动作,侧过脸颊,用耳朵贴在魔王的唇边,低声询问他有没有事。这样的桥段多次上演,魔王咬牙切齿,就差没有试图攻击人类泛红的耳朵,因为他确实很喜欢此时人类的神情。


    “你,”克里斯梅尔飞快地说,“没必要顾虑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除非你停下,否则没有任何不可忍受的不愉快——”


    罗兰用指尖慢慢地划过了魔王的断角。


    魔王闭上了嘴。


    断角在现实世界是被隐藏起来的,否则就太古怪了。但深渊魔族断裂的残角布满了敏感的神经,假如说是战斗中作为弱点,尚且能够支撑,但要是被轻飘飘地抚摸……


    他冰冷如金属的眼眸迅速地被烧化了,就像是被揉碎的一张金箔。


    “我要是你,”


    人类俯下身开始亲吻残角时这样说,“不会在明显暴露出弱点的情况下还说‘不需要顾虑任何事’。现在你已经想要避开我了,但我如你所愿,因此不允许你这么做。”


    青年漆黑的发丝垂落,他的头发并不长,因此落在魔王脸上时,他们已经挨得很近了。随后的某些时候,克里斯梅尔生理性地想要避开他的发丝,细碎的发丝却仍旧蹭着魔王的脸颊,闻起来有一种人类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总之令人很舒服。


    克里斯梅尔并没有拜托错对象,虽然亲吻并不足以令人忘记疼痛,但更为过激的行为显然可以。


    而他需要忍耐疼痛,却不需要忍耐其他的浪潮。罗兰亲吻他闪闪发亮的眼眸,潮湿的头发贴着他,丈量着魔王藏在得体西装下的每一寸皮肤,深渊魔族的身体充满力量感,大法师显然有些着迷,就像是在驯服一只野兽,对方的眼眸中有永不熄灭的兴奋和餍足。


    罗兰的手指触摸着他心脏上那一小块薄薄的皮肤。


    “愿意给我吗?”


    人类问。


    克里斯梅尔忘记了具体的细节,但他一定说了愿意。在那种场合,那样的情景,他想象不到自己有任何拒绝人类的理由。事实上,就算保留着完全的理智,他也会同意的。


    人类似乎满意地对他微笑了一下。


    “就这么说定了,”罗兰自言自语,勾起克里斯梅尔银灰色的头发,仿佛有契约的光辉一闪而过,不过也像是在极度迷乱下出现的幻觉。魔王只清楚自己抓破了人类的皮肤。


    他们之间肯定见了血。


    最开始的克制也完全不见踪影。他们望着对方,看见对方的眼眸,心知彼此脑海中浮现的是相同而罪恶的想法,因此全无节制。


    ——在他的身上留下我的徽记。


    永远,永远。


    血从被划破的血管涌出,在此处散溢着某种奇异的甘美。克里斯梅尔想要吻掉那些血痕,不过他感到自己体内的伤口也在缓慢地流血,只是曼妙的足以淹没过头顶的欢愉遮盖着血腥的一切,目之所急除了人类琥珀色的眼眸就是一片烁烁的鲜红。


    是玫瑰。


    无数的红玫瑰蜂拥着覆盖了这片隐秘的空间。


    克里斯梅尔都不知道人类究竟怎么培养出的古怪的浪漫细胞,他也不想去追究这些玫瑰究竟是人类动用了什么古怪的魔法得来的。


    把法杖从密拉尔大陆带来物归原主绝对是件好事。


    总而言之,罗兰定了一个酒店房间,但在走进房间的那一刻,一人一魔都情不自禁地停顿了一瞬。人类这段时间对情侣套餐的独特爱好终于让他翻了一次车。


    玫红色的气球,浮夸的张贴画,古怪的家具。


    深渊魔族并不在意这些,甚至觉得就这么开始也无伤大雅。但显然人类对情调有一些特别挑剔的要求。


    因此,从床榻的帷幕开始,唐突地生长出数不胜数的玫瑰。它们都有着统一的红色调,但或是鲜红,或是暗红,深浅不一如在眼前晃动的烟花,和鲜血参杂在一起。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


    当室内暧昧浮动的空气终于逐渐散去,克里斯梅尔发现床榻上已经落满了破碎的玫瑰花瓣。罗兰从他的额头上摘下一片,对他报以微笑。


    “纪念日快乐。”


    “纪念日,”魔王的声音现在真的哑了,因为他刚才过分使用了他的声音,魔物的眼眸中一片餍足,他用手在床榻上支撑起自己,思索了一下,“第4017天?”


    “我们谈恋爱以来的十一周年纪念日,”


    罗兰愉快地宣布,“从我们在深渊边上那片花海接吻时算起,你知道那是玫瑰吧。亲爱的,虽然深渊导致的异常现象难以理解,不过和你真的很相配。另外,世界意识可能已经快疯了——它被我挡在外面,但是我们恐怕不得不提前面对它了。”


    原本就考虑到克里斯梅尔的身体情况,需要把他送回密拉尔大陆——以他们刚才的所作所为,克里斯梅尔离开这件事恐怕已经迫在眉睫。


    虽然魔王方才确实因为一瞬间的欢愉忘记了所有痛楚,但他们不能假装这不是一场背德的、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狂欢。


    他靠近魔王,此时氛围犹如最后的休憩。


    “我是被你引诱的,”


    罗兰望着他,仿佛有些出神,“但我并不假装我为此感到后悔。”


    克里斯梅尔用非人的瞳孔看着他,然后主动凑近,被人类吻了吻额头。人类仿佛轻轻地笑了,像是感到前所未有地安宁。


    “记住你答应给我的礼物,”


    他说,“亲爱的,不要忘记等我。”


    *


    黑书再次见到罗兰时,人类的认错态度堪称良好,且有问必答。


    以至于世界意识多少都有点不忍心强调他们所作所为的危险性。虽然在罗兰的身后,深渊魔族仍旧冷冰冰地站在那里,看起来傲慢又毫无尊重,就像是出鞘的刀刃。


    “好吧,”


    假如黑书有实体,它一定深呼吸了一下。屏幕上弹出一只小猫眨眼睛的表情包,似乎想要舒缓一下气氛,


    “既然你们……嗯,事情已经发生了,仪式最好立刻举行。”


    克里斯梅尔没有说话。


    而罗兰替他回答:“我明白。一切都已经准备好,我想我们很快就能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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