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论遗产的自我继承
理发剪发出低沉轻柔的“嘶嘶”声, 空气中弥漫着染发剂刺鼻的气味,在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着头皮,淡金色被黑色一点点蚕食的时候,罗兰阖上眼睛, 决定利用这段时间理清一些事情。
感谢科学。他现在可没有办法把法杖对准自己, 来一个强力变色魔法。
《深渊大陆》虽然勾勒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背景, 在某些方面却把刻板印象发挥到了极致。大法师罗兰还没有成名时, 人们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会被他明亮的金色头发吸引,从而认为他是鲁莽的勇者、忠诚的骑士或者倨傲不凡的贵族。
而在现代世界——
他刚走进店里的时候,理发师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他是被家长勒令来改造的不良少年。
罗兰还是比较喜欢原教旨主义的法师形象:裹在一身黑漆漆的法师袍里,顶着颜色像夜色一样深沉的头发, 在法师塔里阴暗且符合人设地飘来飘去。
在战场上,法师从来不需要像战士一样引人注意, 他们银白色的法术能够照亮半边天空,但自身却隐没在阴影中。
基于此,罗兰对他将要染成的黑发很满意。
他的思绪又顺势游荡到了刚刚打开的《深渊大陆》的主线剧情。关于历史的那部分罗兰已经熟悉得不行, 而关于玩家的身份——被召唤出的救世之星,罗兰对这一预言早有耳闻。
当深渊魔王克里斯梅尔杀死他的父兄加冕为王, 破开封印之门重回密拉尔大陆时,吟游诗人纷纷传唱着关于他将毁灭一切的预言。这听起来糟糕透顶, 不过配套的预言稍微乐观一点:密拉尔大陆上将会出现从异世到来的勇者,而勇者是能够征服魔王的唯一希望。
无论是他还是克里斯梅尔,那时候都对这样的预言嗤之以鼻。
现在, 罗兰闭着眼睛,想起他在主线动画看到的那一幕。他的名字伴随着珐琅画般的剪影出现,剪影只是模糊地勾勒出了当年大法师的风采,他手中的法杖上镶嵌着一小块凝固的月光, 头发如黑宝石般闪闪发光,眼神则仿佛深沉而悲悯地看透了一切。
很符合一个早死的智者形象。
引导者介绍说:“……大法师罗兰挺身而出,孤身前往魔王城应敌,数月后却音讯全无,由于他生前的伟大贡献,被赐予圣者的称谓,人们尊称其为“圣罗兰”。勇敢的冒险者啊!大法师曾在这片大陆上留下了许多珍贵的遗产,你能找到它们吗?”
引导者颇为庄严地向前望去,一时间没看到人。
于是他垂下目光,看见了一只用尾巴卷着法师杖拼命摇晃的黑猫。
不过没有关系,一天内会有无数个新的勇者降临在这个世界上,对他们区别对待显然也不必要。引导者只不过尽职尽责地完成他的工作,何况他们没有一个人真正战胜了魔王克里斯梅尔,只需要一镰刀,玩家就被斩成一堆七零八落的数据,再在复活祭坛被重新拼凑起来。
他当然不会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知道圣罗兰的遗产究竟在哪儿,
——那一定就是面前这只黑猫。
头发染好需要一些时间,不过现在也已经差不多了。罗兰在这个过程中把目前他所获取的关键信息梳理了一遍,大概对接下来要在《深渊大陆》里做些什么有了打算。他当然想要直接操控冲向魔王城,但以他现在的实力,恐怕连城门口的守卫也打不过。
不要着急,罗兰对自己说。不能着急。
青年付好钱,从理发店转身离开,投入到都市的一片车水马龙中。他漆黑的头发柔软地垂在耳畔,使他的气质截然不同,却又和他眼眸中的某些东西浑然一体。现在他能毫无障碍地融入他身边的A大学生,看上去文质彬彬像个学者。
学者奔向最高的真理,就像飞蛾扑向火焰,霎那间能迸发出璀璨的光芒。
在过去的那个世界,罗兰的天赋使他很少像这样对某个目标感到渴求。唯有最复杂的、最热烈的、最好的东西才能点燃他。
而克里斯梅尔已经等待他很久了。
*
“所以,”单斌总结道,“我失忆以后也一定不会忘记我刷满装备的游戏账号。”
他在他的宿舍发表这一番结论,响应者寥寥。有人在床上懒洋洋地应和了一声,噼里啪啦的键盘声不绝于耳。虽然单斌他爸把网吧开在A大边上,但单斌的成绩却仅仅只够他考进更远一些的郦城职业技术学院。
学院里鱼龙混杂,虽然单斌性格很好,到哪儿都吃的很开,但也没能和自己的几个舍友完全熟悉起来。浑身花里胡哨的少年也不觉得没趣,只是用眼睛扫了一圈,随即亲亲热热地凑到右手侧的桌边。
“你干什么!”
对方吓了一跳,下意识提高声音遮住了电脑屏幕。
“不就是在玩《深渊》吗?”
单斌反而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有什么好见不得人的,之前也不这样啊。”
单斌的这个舍友名叫白时,名字斯斯文文,人长的也算是清秀,但却非常阴沉。此时他就警惕地捂着自己的电脑屏幕,用看脏东西一般的眼神看着单斌。单斌耸耸肩,选择知难而退。对方的家庭条件比宿舍的其他人要好得多,看不起他们也不算反常。
眼看着红发的青年逐渐走远,白时才放下心来。
他仍旧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直跳,将挡着屏幕的手拿下后,暴露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不属于游戏的古怪界面。白时试着小心地在脑海中呼唤:“系统,你还在吗?”
大概过了两三秒,令人放心的电流音就嘶嘶地响起:
“宿主你好,你已经选择绑定本系统。请问你还有什么需求……”
白时努力不让自己脸上的兴奋暴露出来。他从来没有想过犹如小说般的情节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在几天前,他正在电脑上打开《深渊大陆》,却忽然跳出一个诱人的广告弹窗,声称可以在网游中植入作弊脚本,不仅能修改游戏的数据,还能够让其中的角色也对你死心塌地。
《深渊》发行以来,许多作弊器都试图攻陷它的程序,但却一直没有成功。白时将信将疑,却又忍不住有几分动心,于是迅速地点击了下载。
当他选择下载后的那一秒,不知为何感受到一阵天旋地转。
再次清醒过来,脑中就多了这样一个自称为系统的存在。对方似乎对白时的喜好了如指掌,并且称呼白时为被选中的人。它告诉白时,《深渊大陆》是一个特殊的游戏,在未来,游戏世界将会和它所处的现实融合,到那时,他在游戏里拥有的一切都会成真。
至于系统的作用嘛——就是让白时拥有一个作弊器,能够让他的数值开挂,同时轻松攻略众多的npc。
虽然系统将反派克里斯梅尔也算进攻略目标,让自诩直男的白时感到有几分不满,但仔细想想,让整个游戏最大的反派单方面为自己痴狂也算是颇有成就感。更何况,在《深渊》中,还有大量的女性角色等待他去征服,就比如总是高高在上的圣女玛莲娜……
在白时的脑海中,他已经过上了后宫成群的美好生活。
然而现实并没有那么简单。虽然系统修改了他的武器数值,但过于真实的战斗模拟使得白时自信满满地点开战斗,却反而被魔兽攻击得狼狈不堪。
在系统为他准备的好感界面中,他费了两天功夫,也“只是”拿下了两个女角色。
最让白时觉得不甘的,是他所攻略的对象虽然对他流露出迷恋的目光,并且对他的其余指令言听计从,却始终无法更进一步。甚至在他一次提出想要让对方脱下外袍时,对方忽然用奇怪的目光看向他,好感度还往下掉了两格,白时不得不通过送礼的机制填补回去。
或许只能等待世界融合的那天。白时一边想着,一边打开系统提供的数据修改界面。这两天他打开《深渊》时都小心翼翼,但随着游戏里的金钱和神器越来越多,他逐渐开始觉得心痒难耐,甚至截了许多张图想要发到网上。
系统阻止了他,并且告诉他不要太过于高调。
此时此刻,白时的心跳终于慢慢平复下来。要是他那个莫名其妙凑近的舍友看到了数据修改器的界面,他游戏作弊的事情就会暴露,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不利,还好他反应及时。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没什么事情,”他对系统说,“我在想下一步要拿下谁。听说王国的公主漂亮得要命,不过我泡的两个妹子说她们实力不足,不能帮我打进去。我去打法师塔那个本吧,不是有那什么……呃,大法师的遗产吗?虽然里面的女人太凶了,不是我特别喜欢的类型。”
法师塔的遗产啊……
系统一边计算着需要修改的数据,一边短暂地想起了那个被它扼杀掉的游戏角色。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轻飘飘地一闪而过,随后再也不被记起。
*
罗兰顶着刚染过的头发回到“零距离网吧”。
虽然夜色已经深了,但郦城仍旧车水马龙,仿佛永远不会停歇。他对这里的一切基本都是陌生的,但出于观察和伪装能力的培养,他成功让其他人相信他只是缺乏常识,而不是精神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其实现代社会的规则不难猜测。
比如站在红绿灯前需要等待,被人群裹挟着,脚底掠过黑白相间的斑马线。罗兰所在的游戏世界并没有斑马这种动物,取而代之的是现实世界所没有的天马和飞龙。不过这都是造物的奇迹,罗兰只决定让自己说话的时候更谨慎一些。
又比如一拧就能出水的笼头,按下开关会亮起的电灯,在燥热的暑夜中会源源不断冒出冷气的空调。置身其中,能够享受前所未有的便利,在他来自的那片大陆,就算是有着最杰出手艺的工匠也无法完成这样的伟业。
但是——
罗兰伸出手,感受着空调那头吹来的冷风,若有所思。
化学和物理学,真正的学者总会对复杂的知识领域迎难而上。无论是水、火、电还是机械,作为密拉尔大陆最杰出的法师,他认为自己都能掌握。
单胜有点奇怪他为什么盯着空调一动不动,“空调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
罗兰这才转过身,他琥珀色的眼睛忽然像是闪烁着某种明亮的光芒,随后却只是微笑,“只不过我隐约记起之前住的地方没有这样的东西。要是我能想起来怎么回去,我就自己装一台。”
他现在所在的位置在网吧二楼,也就是单胜和单斌的日常生活区。生活区有一个多出来的书房,这是单斌原本读书时为他准备的,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了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心思确实没有一点在读书上,所以书房就闲置了。
现在书房里摆了一张展开的折叠床,上面是整整齐齐的被褥。
单胜搓了搓手,说:“小罗啊,你看这里的环境还可以吗?你暂时就住在这里可以吧。”
罗兰早就在进入房间的时候把这里所有值得注意的地方都注意了一遍,虽然在异世界有房,但他对生活质量的需求并不是很高,基本上是“有个窝就行”的地步,所以觉得并无不可。只是,他的目光落在了两样值得在意的东西上,想了想问道:
“柜子里的书,我可不可以……”
“可以,”单胜有点感动地看着他,“不能再可以了。哎,我家那个要是像你这样热爱学习就好了。不过这些书大部分都是我给他买的教材和辅导资料,你要是有什么需要跟叔提啊。”
书柜里的书大概没有想到它们还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单斌从小到大用过的教材,包括“三年级英语”、“七年级物理”这一类,都没有丢掉,而是整整齐齐地垒在书柜里。这些教科书对罗兰的意义却比其他的书都要珍贵。
罗兰又移了移视线:“那书房的电脑,平时我也可以用吗?”
“这有什么不行。”
单胜说,“我这儿最不缺的就是电脑。你要下去机房里用也行,我给你办张卡。”
“不用不用。”罗兰弯弯唇角,“我也不能这么麻烦你们。单叔,我不是说我可以在这里做网管吗,要是有什么活,也可以摊给我干。虽然我之前没做过,但我学的很快。”
这句话一点也没说谎,不过单胜却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这事不急,我们明天晚上才重新开业呢。你刚刚出院,身体还没养好。要是实在想来帮忙,就在营业时间巡逻一下,看看有没有脸嫩的,查一下他们的身份证。嗯,就这样。你今晚先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具体的活我明天再和你说。”
说毕,见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要交待,单胜就关上了门。
罗兰从衣服口袋里翻出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是晚上十一点零五分。他轻手轻脚地站起来,先是从书柜里抽出几本课本放在自己的床头,随后压抑住自己汲取知识的渴望,还是选择坐定在电脑桌前。电脑开机时发出清脆的一声“滴”。
这台电脑原来也是单斌在用。
不过现在他一般都待在学校宿舍过夜。罗兰迅速地找到桌面上眼熟的按键,双击后,一轮巨大的红月在眼前放大,登录界面再一次占满了全部视线。
这副画面不管看多少次,都总是会让人陷入深深的震撼中,构图和完成度无可挑剔,魔王高傲又残忍的金色眼瞳仿佛透过屏幕睥睨着与他对视的人。刀锋上的鲜血和黑洞洞的骷髅无声地宣告着他过去的战绩,铺天盖地的羽翼就连那轮血月也近乎一并遮盖。
罗兰输入了下午才注册的账号和密码,画面随即一淡。
令人战栗的图画淡出视线,浮现在面前的,仍旧是那只用尾巴勾着劣质法师杖的黑猫。黑猫站在偌大一片星落森林的正中央“喵”了一声,这里已经被它杀的空空荡荡,一时半会刷新不出新的魔兽群落。
也就是说,想要推进剧情,就得另寻他处。
这件事就是这么刚好。
如果不是所有遇到的人都神神叨叨地说着“圣罗兰的遗产”,罗兰还想不起来自己确实在星落森林留下过一个传送法阵。他总是这样到处留下痕迹。大法师的房间里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各种阵法,许多他已经忘记了是什么,反正能和它们相安无事。
他把手指放在键盘的方向键上,取消了自动移动,操纵着黑猫往某个方向走去……
片刻之后,黑猫就忽然出现在了他过去的床头柜上。
或者说,是在全大陆最安全的法师塔里最安全的房间的一个最安全的床头柜上。
法师塔是玩家可以选择性游玩的副本,每天都有数不清的玩家试图往里钻,企图找到所谓的遗产。但这并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首先,法师塔的每一层都密布着危机四伏的陷阱。玩家随时可能掉进某个装满尖刺、岩浆或是沼泽的大洞,然后被迫直接刷新到新手村。这些陷阱基本上三步一个,而且定时更新,在网络上搜不到任何攻略。
其次,法师塔里住着全大陆最古怪的一群人。而且他们非常、非常不喜欢被打扰。
最后,自从魔王克里斯梅尔企图炸掉整座法师塔后,大法师罗兰生前留下的保护魔法阵就被彻底激活,这使得法师塔上覆盖有一层坚不可摧的屏障,基于这是罗兰的毕生心血,目前还没有人能够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法阵只放一部分人进来,而将另外一部分人直接拒之门外,找不到具体的规律,就好像它是活物。
不是没有玩家投诉“为什么偏偏我被拒之门外”,但《深渊》的官方始终保持着他们低调神秘的态度,对此毫无回应。
不过,也有一部分幸运的玩家真的在法师塔里找到了什么,正如保护魔法阵虽然把魔王克里斯梅尔视为黑名单的头号人物,但仍旧没能挡住他把法师塔翻了个底朝天。
屏幕前的罗兰望着法师塔顶层的乱七八糟的房间,思考着在他“死”后到底有多少人——包括他亲爱的学生们——把这里搞得一团糟。不过他多少还是能感受到一些对过去时光的怅惋和怀念,黑猫原地转了几圈,轻盈地踏过房间的内部陈设,随后踩在一块平平无奇的地砖上。
先是三下轻轻的敲击。
然后是十七下连续不断的叩击,最后是二十五下更长一些的声响……
没有人比罗兰更熟悉他自己的房间,当然也没有人能够更快地找到他自己的遗产。伴随着莫名其妙且极其复杂的一段暗号,法师塔的某处传来喀哒一声,随后,一柄法杖从天而降。
罗兰操控黑猫竖起耳朵向前扑去,悄无声息地将它叼住。
他尽量让声音小一点,因为他并不是很想惊动此处的其他人——或者其他动物。毕竟现在他在游戏中的载体只是一只脆弱的黑猫。
然而,事情却并不总是如人所料。
罗兰眼前的屏幕忽然蒙上了一层不详的红光,巨大到令听众战栗的警报声忽然嗡嗡地响了起来,显然要把此处发生的一起偷窃广而告之。红光是对玩家性命危在旦夕的警告,在深夜的房间里照亮了青年琥珀色的瞳孔。
罗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他的学生会在自己的房间加装了一打探测魔法呢?
游戏的画面随着警报声也仿佛微微变形。在大法师过去的房间中央,是一只用尾巴卷着法杖的黑猫,此时正迅速地思考应该朝哪个方向迅速脱身。
不管是哪个方向,肯定不是正门——
因为房门轰然打开,力度大到房间的主人罗兰都有几分心疼,随之看到的是两枚锋利的银牙,银牙上淌着见血封喉的毒液,此时顺着那张大开的蟒口滴落,蟒蛇浑浊的竖瞳在望见房间里的黑猫时,忽然闪烁出残忍的光芒。
和星落森林没有神智的魔兽不一样,这条蟒蛇有着强大的魔抗属性,它的主人对他悉心照料,这也就使得它对于现在的罗兰而言,是彻彻底底的危险物种。
罗兰挺直了脊背,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操控着黑猫一点点后退。黑猫在来自天敌的压迫下已经竖起的全身的毛发,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呼噜声。
这时候,纯种动物的弊端就展现出来了——比起点满属性点的魔兽,一只普普通通的黑猫,无论怎么跑,都不可能快过巨蟒张开的血盆大口。
屏幕上忽然弹出了对话框,随之传来的是熟悉的声音。
“真是什么人都敢来导师的地盘上撒野,老师要是还活着,一定……咦?”
第172章 论法师塔的待客之道
巫师塔最高层, 已故大法师罗兰的房间。
“一只黑猫叼走了大法师生前留下的法杖,然后它逃走了,”
蟒蛇墨绿色的鳞片与地面摩擦时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它咧开嘴吐出鲜红色的信子, 就像是渴望抚摸的小狗一样蹭了蹭来者的衣摆。
女巫俯下身勉勉强强地抱起它, 让它在自己的肩膀环绕了好几圈,
“乖孩子, 乖孩子,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我说,你们别以为我在拿导师开玩笑,这件事千真万确, 你们来晚了一步。否则你们会和我一样怀疑自己的眼睛。”
“但是,希尔达, ”
有人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的法杖,杖尖隐约流淌出一点不信任的光芒,“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你没能拦住它。你是学徒之中最优秀的一个, 而那只是一只黑猫。”
紫发女巫希尔达反唇相讥:
“没错,‘只是’一只单凭尾巴就能够用导师的法杖完美释放八阶法术‘缄默之光’的黑猫。”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
另一个学徒带着某种狂信徒般的神色说道:
“别再摸你那条养的和小狗一样的大蛇了。你记不记得导师一直想养一只黑猫,就是因为它才没有——”
女巫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噢等等, 你不会想要告诉我就因为我们把巫师塔的环境搞得不是很宜居,导师冲动之下离家出走,然后自己变成猫回来了吧。虽然他是星辰塔的大法师, 但这个推论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导师是无所不能的。”
对方不容辩驳地说,仿佛这句话是什么真理。
在外人看来,这群法师慕强到无可救药,而且对他们的导师抱有某种无条件的盲目信任。
希尔达居然还点了点头:
“我同意。不过我以新任法师协会首席的名义发誓, 这只是一起超乎寻常的袭击事件。我们已经过了那种争吵‘我才是导师最优秀的学生’的年纪了,我也没有幼稚到相信猫咪法师的童话故事,所以这件事的争议就到此为止吧。”
紫发女巫肃穆地这样宣布,伏在她肩头尺寸过于庞大的大蛇抬起浑浊的眼睛盯着眼前的法师学徒们。
她的指尖触及蟒蛇冰冷的鳞片,带着一点叹息的余烬低声说:
“有谁冒犯了法师塔,我会追责到底。但在此之前,我们的目的一直很明确,守住这座塔,等导师回来……我们都承诺过会这么做的。”
在一群古怪的法师中保证自己的领导地位不是那么容易。
不过作为大法师罗兰的前任万能助手——工作包括替他去亚特兰提斯的深海拔一只角鲨的胡须,或者去炽热的火山口种一朵柔软脆弱的矢车菊——希尔达暂时觉得目前的职位不会比满足导师的要求要麻烦。
因此,她的话成功镇住了在场的其他人。
她优雅地转过拐角,高挑的身影在众人的眼里消失。
所以也就没有人看到,端庄沉稳的女巫确定自己独自一人的第一个瞬间,抱着自己的蟒蛇激动地原地蹦蹦跳跳了两下,无声地尖叫了一通。
在众人面前保守一个史诗级别的秘密的感觉简直令人战栗,希尔达伸手按住自己的眉心,嘴角却仍旧扬起一个压抑不住的傻笑。
她再次无比感谢起自己的天赋:
——与动物交流的能力。
*
魔王城深处,深渊魔族为他们的王所塑造的恢宏的宫殿。
克里斯梅尔扬起镰刀。
这一幕就像无数宣传图所绘制的那样:屏幕前的玩家紧绷着神经,指尖紧紧地贴着键盘,随时准备飞快地弹射出某个技能。
他们有时能躲避魔王的第一波攻击,在魔王心情比较好的情况下;大部分时候魔王没有耐心,他们则直接遭遇明亮地近乎撕裂屏幕两端的一道闪光。
瞬间满溢的红字伤害毫无疑问宣告着这一击的含义。
此时此刻,克里斯梅尔直截了当地用手中的巨镰将面前的冒险者撕裂成两端。冒险者的躯体并没有流出血来,也没有流露出什么痛苦的神色。
他只是睁着逐渐空洞的眼睛,静静地化作了无数细微的碎片,消失在了空寂的魔王殿之中。宫殿中再一次只剩下无往不胜的魔王。
今天的挑战者捏了一张和那个人尤其相似的脸。
武器末端的白骨硬硬地硌着克里斯梅尔的手指,他在想起那个名字时,魔族冰冷的血液仿佛都被烧到沸腾,那双暗金色的瞳孔也显露出非人族类野兽般残酷血腥的本质。
他克制不住自己在挥动武器时用了全力。就仿佛对手是那个强大到需要他全力以赴的人类。
或许很艰难,但有概率用锋利的刀刃将法师逼到最后一步,再亲自收割他的性命。然后,啜饮他的血与肉,摘下他的肋骨,凝视着他失去光芒的眼睛,等待他的头发褪色为仿佛黎明般的浅金,那样他就彻底属于你了。
……对手实际上不堪一击。
而那个人类也当然不可能回来。克里斯梅尔停止了想象,他厌烦透却无法挣脱这个无数次死灰复燃的念头。
深渊种族就连偏好也和光明毫不沾边。整座殿宇都是昏暗的,黑曜石的地面仿佛要带来无尽的极夜,镰刀落在地上,金属摩擦的声音尖锐地划过耳膜,令人脊背发凉。
魔王收起武器和他的羽翼。当他漆黑的羽翼在王座前铺陈开来,每一枚羽毛都足以切断一条生命。
王座之下,所及之人唯有俯首。
他们的魔王残忍而独大,脾气恶劣且缺乏耐心,深渊魔族天生无心无情,选择追随某个魔,不是因为忠诚,而是因为畏惧。
克里斯梅尔的镰刀“魔瞳”末端的材料分别来自他的兄弟姐妹和与他至亲的前任魔王,至今仍缺少一根中心的白骨。
魔王骤然抬起满是戾气的眼瞳,望着座下的羽翼:
“你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主君,”
对方全然听从,重复道,“这条消息的真实性仍需检验,但是,法师塔那里确实这样对外界公布:一只黑猫偷走了大法师留下的……珍藏,也就是久未现世的法杖‘新星’。”
魔族自己汇报时都深感这条消息荒谬透顶。
但他话音还未落,克里斯梅尔便一步步走下台阶。
在场的其他人噤若寒蝉,同时对这一结果毫无意外。
任何有关已故法师罗兰的消息都会直接影响他们王的行动,虽然魔王城中并不允许直接提起他的名字,当然更不能提起任何将他和“死”联系在一起的字眼,例如“圣罗兰的遗产”这种直接触及魔王底线的表述。
克里斯梅尔的脚尖触及黑曜石地面的那一瞬间,整个人被漆黑的羽翼笼罩,仅仅是空间转移魔法,释放出的力量就强悍到恐怖,足以熄灭其他魔族蠢蠢欲动的任何一点心思。
没有停顿哪怕一刹那,他的身影消失在死寂的大殿中央。
余留下场上其他魔族面面相觑。但当他们向彼此望去时,那些不敢在魔王眼前流露的贪婪和恶意毫无忌惮地向着同族刺去。
为了生命安全,这些深渊的大公最终还是决定和平分手,各自回到自己的属地,对魔王克里斯梅尔的情况谨慎地一字不提。
世人都认为克里斯梅尔弑杀了前来讨伐魔王的大法师罗兰。
但十年前已经待在魔王城里的他们,或许是全大陆最能窥探魔王克里斯梅尔和已故大法师关系的那批人。
卑鄙的人类用“爱”这个字眼蒙蔽了魔王的眼睛,卸下了魔王的防御,熄灭了魔王以憎恨与痛苦为燃料的强大的火焰,用蜜糖软化了深渊魔族最锋利的一柄刀刃。当世无匹的魔王心甘情愿沦为屈从和战栗的那一方。直到那场毫无预兆的不告而别,这一切变成魔王的耻辱。
现在罗兰之于克里斯梅尔——
是死敌,是猎物,是他那尚未铸就的武器的一部分。
镰刀“魔瞳”最后一个空缺的位置为他所留,将以法师心脏之上的第三根肋骨填补。
*
罗兰不得不嘱托他过度兴奋的学徒保持缄默。
更早一些时候,他挺直脊背,在电脑屏幕前下意识按出一连串眼花缭乱的连击。他最熟悉的法杖“新星”开始令人愉悦地绽放出如他所预料的光芒。光芒隔着一层屏幕,跃迁过两个世界的距离,映照在罗兰眼睛里时仍旧只有微弱的失真。
虽然只是黑猫的状态,但也够用。
在罗兰如释重负地喃喃自语“可以了”的同时,他控制的黑猫畅通无阻地跳上了法师塔的窗沿,翘起尾巴勾着法杖,摇摇欲坠踩着边缘保持平衡。
八阶法术“缄默之光”的作用是短时间内定住在场的其他生物,“缄默”在战场上毫无疑问指的并不是物理意义的声音,而是彼此兵戎相向的武器。蟒蛇茫然地被定在原地,下意识用余光可怜巴巴地扫向它的主人,方才的一点威势已经荡然无存。女巫也震惊地顿在原地。
她一头漂亮的紫色头发都快要因为惊讶失去颜色了,脱口而出:
“老……老师?”
罗兰正打算按“跳下”的动作在对话框忽然弹出的那一刻悄无声息地顿住了。他盯着游戏页面左下角的聊天频道边上一个不停闪烁的麦克风图案,飞快地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按捺下一点想要叹息的冲动,又觉得眼前的一幕倒也算不上很坏。
“——我之前没有料想到你的天赋让你能听到我说话。”
罗兰再一次对着耳机的麦克风开口,已经带上了独属于大法师的那种面对任何事情一视同仁的沉静与平淡,就好像他失踪多年后忽然变成一只黑猫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并且正在对自己的法杖实行偷窃,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就连紫发女巫也不禁觉得自己的惊讶太不应该。
不过她仍旧需要非常非常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保持礼仪,不去盯着导师时不时摇晃一下的毛茸茸尾巴。
“既然我还会保持一段时间的……现状,”
她一向德高望重的导师端庄地踩着肉垫调整了一个姿势,“希尔达,你能认出我来,就已经很好。但是先不要告诉其他的学生。稍晚一点我会来见你们的。我目前有一些不得不处理的事情,不能在法师塔耽误时间。不过,如果你恰好有空,可以帮我调制几剂让动物开口说话的魔药。”
罗兰虽然并没有太多的心理包袱,但还是觉得以猫的形态面对自己昔日的学生有点羞耻。何况他的学生多多少少对他有一点……过分的个人崇拜。他有种预感,情况会变得相当不可收拾。
“好的,”希尔达下意识说。
她随后又紧张地补充道:
“请问您有什么要完成的任务,有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吗?您真的离开了很久,不仅是我,其他同学也非常担心您。这些年我们也都有好好练习术法,这样的话——”
伴随着黑猫轻轻晃了晃头表示拒绝,走廊的那一头已经响起了脚步声。希尔达的声音也悄然熄灭,她想了想又问:
“至少让我们知道您此时要去往何方。”
“我必须赶到魔王身边。”
屏幕前的罗兰和屏幕中的黑猫同时说,不过黑猫的声音在旁人听来就只是“喵呜”那种程度的猫叫声。
他这样说,就好像立刻到达整个大陆传言中杀死他的罪魁祸首身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女巫甚至不敢置信地从她导师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点不合时宜的雀跃。
现在脚步声已经逼近房门了。黑猫大概看到了她眼中的疑问,它再一次往窗棂的最边缘优雅地走了一步,尾巴勾着比它身子还长的法师杖,琥珀色的瞳孔转过来。他们都知道是时候留下最后一句话。
一般也是最至关重要的一句话。
这或许是一句临危受命般的委托,比如她的导师有着一个庞大的消灭邪恶的计划,在讨伐魔王使自己亲临险境前,有什么能够拜托大陆最顶尖的一批法师做的事情。
紫发女巫希尔达屏住呼吸,连她肩膀上的蟒蛇也识相地一动不动。
然后,她听到他的导师说:
“魔王克里斯梅尔是我此生认定的唯一伴侣,只不过我还没来得及把他的信息录入到防御系统。他下次要是再来法师塔,你们可以请他喝一杯茶。”
“这样啊,导师的伴侣确实应该……”
紫发的女巫忽然顿住。
她恍恍惚惚地想,“啊?啊?我刚刚答应了什么?”
她一瞬间尝试了很多方法让自己不至于显得太傻,但是端庄克己的女巫无论如何也只能茫然地、疯狂地试图理解这句话,涌上喉咙的只有数不胜数的疑问,因为太过于无法解释,所以一时间一句话都没有问出来。
此时,纷乱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了。
黑猫圆圆的琥珀色的瞳孔昭示它说方才那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是认真的。
罗兰精确地通过耳机中传来的音量大小判断着距离。他操控角色只来得及停留到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随后便飞快地跳下了高塔。在缓降法术的作用下,黑猫就好像是一只黑色的乌鸦一样轻盈。当然这也要归功于法杖的质量。
直到将自己隐没进法师塔周围的一大片树林中,罗兰才终于有空暇点开了法杖“新星”的道具界面:
“新星:大法师罗兰曾经最喜爱的法杖,讨伐魔王后,其与法师一同失去踪迹。法杖上镶嵌一颗月虹石,据说是法师当年召唤出月之精魂参与茶会所获得的赠礼。”
“攻击范围:未知;攻击强度:未知(目前尚未发挥出其上限);特性:白魔法强化”
这种程度的装备本不该被玩家所得到。罗兰谨慎地瞟了一眼左下角世界频道999+的消息,他记得在之前消息没有跳的这样快。不过他停顿了一下,还是没有点开其他玩家关于神器现世的讨论。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只觉得眼皮沉重。
按了一下手机,发现此时已经到了凌晨两点。
人类的身体是有极限的,罗兰虽然没被那场车祸撞断几根骨头,但浑身上下的擦伤和瘀伤也在医院躺了几天才养好。他透过薄薄的一块屏幕窥探着他过去世界的光彩,一天之内已经算得上是逞强,此时多少需要阖眼休息一会。
好在据他观察,目前游戏里的时间流速和现实并没有区别。
那么就稍微再耽误一点时间……
因为不清楚下线后的情况,他控制着黑猫藏进密密匝匝的树叶中,黑猫的皮毛像是一块以“黑夜”为主题的上好的丝绒缎子,只剩下两只琥珀色的眼睛微弱地闪着光芒。罗兰盯着黑猫看了一小会,这才准备关闭游戏页面。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了屏幕上一直在闪光的一个时钟图标。
“每日时长奖励。”
浮现出的解释令人轻松地理解它的作用,罗兰心念一转,决定在下线之前最后领取掉这项福利。如果能够抽到什么材料,他或许可以用来继续强化“新星”。
点开图标,浮现在屏幕上的,是一个棕色皮革和黄铜金属配件制成的、基本上把“我很神秘快来打开我”写在表面上的藏宝箱,伴随着一阵忽然轻快起来的BGM,宝箱在罗兰眼前晃来晃去。将鼠标移动到相应的位置,指针就变成一把钥匙的形状。
那么,只要轻轻点击——
宝箱在流光溢彩的特效中打开了,呈现在罗兰眼前的,只是一张静静地躺在宝箱底部的纸。还没等罗兰产生一点类似疑惑的情绪,这张纸就自己张开,将上面的内容呈现在罗兰面前。
就是看起来多少有些眼熟。
这张纸片被游戏系统命名为:“关于魔王的观察记录·残片一”。上面记载了一些魔王克里斯梅尔的主要特性,因为是残片一,所以写的都是最基础的资料。
比如魔王擅长近身攻击,镰刀一击致命,但单次攻击范围不大,可以尝试利用这一特点;又比如魔王银发黄金瞳,残缺的角归咎于与前任魔王也就是他父亲的决战,旧伤使得他特定的情况下会变得很不稳定。
比起上面的内容……罗兰更头疼自己费尽心血写成的笔记到底在外流落了多少份。
他不再浏览上面的内容,毕竟整份魔王观察报告都出于大法师之手。罗兰无法克制地打了个哈欠,心知自己的意识渐渐陷入混沌。他再次望了一眼屏幕,苍白的银月映照下,树林的阴翳尤为幽深,在远处尚能望见法师塔的尖角。
而魔王城还很远。
他必须花更多时间才能回到克里斯梅尔的身边。
罗兰熄灭屏幕,电脑主机上的红色亮光跳跃着,随后也被青年按掉。罗兰拖着疲惫的脚步把自己放置在床上,定了一个第二天早晨六点半的闹钟,接着便义无反顾地沉入了睡梦之中。
他不知道的是,当他退出游戏的那一刻,在高高的树影上摇摇晃晃打盹的黑猫同样化为无数的数据碎片,融化在了月亮的眼瞳下。
而就在下一秒,深渊魔族富有强烈侵略性的气息就忽然间席卷了整片树林,撕裂了空间的魔王克里斯梅尔走到黑猫曾停栖的树下,忽然抬起了眼睛。
然而什么也没有。
魔王的暗金色瞳孔只映照出了月光,月光和他的头发一样都是一片银白,但克里斯梅尔的银发更接近于某种冷兵器的质感,不给人任何柔和的印象,冰冷而令人战栗。他沉默地在原地停留了一会,此处没有痕迹,亦没有任何留下痕迹的迹象。
就连他也解释不了,这究竟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魔王最终提起他的镰刀,镰刀划过树林柔软的地面时没有留下一点声音。他就这样慢慢地走着,所经过的轨迹却奇异般地和黑猫方才逃跑时走过的道路重合。
他再一次向远处露出一点尖角的巫师塔走去。
第173章 论茶会的必备要素
凌晨六点半, 罗兰摁灭闹钟时花了几秒钟沉思他此时身在何方。
这不是说他想要一睁开眼睛就看到法师塔点缀着星辰的穹顶,而是说他这几个月已经习惯了睁开眼看见的是凑得很近的一双金色瞳孔。
魔王入睡时喜欢把自己的猎物密不透风地圈养起来,基本上像是一只黑色的大鸟收拢翅膀。
……好吧,欢迎来到没有魔法也没有爱人的现实世界。
大法师面色阴沉地走进盥洗间, 他睡眠不足, 但已经足够清醒。昨天染好的头发此时无害而柔顺地倒映在镜中。罗兰简单地洗漱后, 换上了网吧老板为他买好的黑色T恤。他对着镜中仍旧有点陌生的自己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随后叹了一口气。
接着,他走到对面街的便民超市买了一只果酱面包。
单胜早就嘱咐罗兰自己去买点吃的,到周围的餐馆或者点外卖都行。他一个中年男人无牵无挂地住在店里,唯一的儿子也住校去了, 反而怕自己招待不好客人。
罗兰路过街边一堆花花绿绿的店铺,对上面写着的陌生食物暂时持谨慎态度, 转了一圈还是挑了个自己熟悉点的。
果酱面包的实物干巴巴的,和示意图不同,其实没有多少果酱。
罗兰就着小学数学教科书咽下面包, 一时间倒没有在意它的口味。他算得上一目十行,飞快地翻着页, 虽然以他目前的年龄,若是让外人看到他还在补习分数和二元一次方程, 那他绝对荣封九年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其实也正是这样。
早晨的网吧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早晨的《深渊大陆》也是,虽然世界频道里已经有人开始互道早好,但毕竟大清早起床登录游戏的玩家并不是很多。
罗兰花两小时学习了教科书上的现代知识, 在想清楚所有可能的疑问之后,终于又坐到电脑桌前,重新启动了游戏。
登录界面倏忽在青年琥珀色的眼睛中淡去,屏幕上, 象征着角色的黑猫仍旧保持着昨夜离开时的姿势将自己无比稳妥地悬挂在树上,罗兰操纵它轻盈地落在地面,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黑猫的尾巴仍旧卷着密拉尔大陆的神器“新星”。
“新星”的价值,大法师本人最清楚不过。
如果是用它来刷经验的话,很快就能进入魔王城副本了。
屏幕上的电子黑猫仿佛也刚刚醒来,此时在柔软的一层落叶上懒洋洋地伸长前爪,睁着圆圆的琥珀色眼睛打哈欠。罗兰将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键上,打断了它的动作,正打算向会刷新出魔兽的副本入口走去。
忽然,它停住了。
黑猫再一次敏捷地窜到角落的阴影中,它一身黑漆漆的皮毛和角落融合得天衣无缝。
罗兰扶了扶耳机,听见耳机的那头传来有人踩碎干燥落叶时发出的轻微的簌簌声,他谨慎地让黑猫伏低了身子,透过黑猫的视角,俯瞰到了从树林中经过的一行人。
为首的是一个勇者职业的金发玩家,在他身后则跟着两个少女,看向他的目光都流露出深深的痴迷。
一名身着教会的骑士盔甲,警惕地四处张望,一名则身材娇小,身上没有魔力的印记,拘谨而跌跌撞撞地跟在背后。
罗兰把游戏的视角拉近,直到能看清他们头上浮现出的对话框。
猫科动物的目光通常十分敏锐,这在游戏机制中算是纯种动物为数不多的优点。
这行人对树林之上有一只黑猫默默地注视着他们毫无觉察,还在谈论着关于他们将要前往的法师塔的种种事宜。
女骑士劝说勇者以更谨慎的态度来争取法师塔的支持,对方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用玩笑般的语气提到如今法师塔掌权的只不过是个女巫,用不着担心。
勇者甜言蜜语地安抚道:“我不喜欢太凶的女人,听说那个希尔达还养了一只巨大的蟒蛇。要是她非要跟着我,我也就是勉为其难地收了,威胁不到你的地位。”
女骑士似乎还是很不安:“她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只是担心——”
她抬了抬头,望向面前的金发勇者,忽然晃了晃神。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对方的微笑如此璀璨,让她忍不住红了脸,声音也微弱下去。
恍惚间,她忘掉了刚刚的想法,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礼物,不受控制地开始对勇者所说的一切感到认同。
“那就这么办吧,”
游戏中的勇者不容否定地说,“既然你们都没有意见。”
游戏外,白时对于自己竟然花了这么多时间劝说自己的两位后宫,已经感到厌烦。
屏幕里的女骑士对他来说还不够漂亮,只是胜在痴情且能打,又能成为他和教会搭上线的桥梁,这才颇具耐心地甜言蜜语。
至于她身后的那个毫无话语权的女孩,已经近乎被白时遗忘了。那只不过是他随手攻略的村庄姑娘,一点也理解不了宏伟的事业,放在身边聊作点缀而已。
白时原本不怎么在早晨打游戏,但昨天夜里引爆论坛的那一条消息多少让他有些不平衡。就在昨晚零点左右,系统显示昵称为“黑*****7”的某位玩家通过法师塔副本,掉落了一只稀有度为SSS级的法杖,是当前版本毫无疑问的最强神兵。
这件事引发了《深渊》玩家激烈的讨论。
就连白时的舍友也在大半夜激动地嚷嚷着膜拜大佬等表达艳羡的话语。
然而,白时的账户内明明有被修改了数据的超强武器,却被系统叮嘱不能炫耀,这种滋味让他极其难受。他不受控制地想:明明我才是主角……
于是一大早,白时干脆把今天的早课翘了,迫不及待地要攻略法师塔的BOSS女巫希尔达,把整个法师塔的资源都占为己有。
白时当然不知道,在游戏中有一只黑猫安静地蹲在树上,窥探着他的队伍中所发生的一切,并且把他的ID看的清清楚楚。
金发勇者顶着的游戏ID名为“白冥宸”,颇有狂霸酷炫拽的气质,是白时为他的巅峰之路精心挑选的网名。
而他头顶上的黑猫,则恰好顶着一个昨晚引起了轩然大波的ID。不过出于某些便利的考虑,这个ID的后半部分是一串系统随机生成的数字,已经显露出了浑水摸鱼的前景:
“黑猫538647”
黑书在道具栏里闪烁不已。
罗兰目送着一行人离去,随后点开黑书。黑书上立刻弹跳着浮现出几个字眼:
“现在不是急着去刷级的时候了,罗兰,你得回法师塔一趟,因为……”
“我知道,”罗兰说,“因为……”
他的声音恰好在黑书上“气运之子已经出现了你得跟上他”的字眼浮现时响起,屏幕中的黑猫跳下重重叠叠的树影,肉垫完美地进行了缓冲,落到地上时甚至没有踩碎任何一片枯叶。
罗兰精确地操纵着黑猫,法师的手脆弱而完美,足以施放出无比复杂的法术。
总之,黑猫叼起了隐藏在枯叶之下难以被察觉的某样东西。
罗兰平静的声音下似乎透露出某些激烈的、隐没在深处的情绪:
“你瞧,他曾来过这里。”
——那是一片漆黑而锋利的羽毛。
*
紫发女巫希尔达觉得自己的生命岌岌可危。
她佯装镇定实则手忙脚乱地操控魔力烧开了水,然后才想起来忘记问对方喜欢喝什么茶叶。这不是她的错,谁能想到就在她还在艰难地接受“魔王成为自己师母”这一事实时,魔王克里斯梅尔就犹如一道可怖的黑色飓风一样席卷到了法师塔的门前。
照例来说,她应该加固法师塔的防守,激发防御魔法,如临大敌地拿着法杖对准对方。
实际上她颤抖着声音挤出一个微笑,问魔王想不想要进来喝杯茶。
问出这个问题时希尔达觉得自己大概已经疯了一半,但在克里斯梅尔沉默地看着法师塔,最后居然点了点头后,剩下的一半理智也就轰然坍塌了。
这就是她给密拉尔大陆最可怖的魔王端上了一杯参杂了蜂蜜的果茶的原因。
“呃,”希尔达狼狈地找补,“不好意思,我忘记问您喝不喝苹果茶了。不过导师还在塔里的时候,就经常喝这种茶。我在想——”
她诡异地发现魔王的神情在自己提到老师的时候又阴沉了不少,他看起来杀意汹汹,完全是一尊凶神,不应该坐在希尔达精心布置的有着蕾丝花边的茶会桌旁。
但即使是这样,克里斯梅尔在听到对方的解释后,终于向茶杯伸出了手。
魔王修长苍白的手指勾着茶杯,他缓慢地盯着茶杯里明亮的液体看了半响,才送到唇边抿了一口。
清甜的苹果香味夹杂着茶叶微微的苦涩,这是深渊魔族从未尝试过的东西。
希尔达一时也没法从克里斯梅尔的脸上看出他对这种新口味的态度。
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魔王冷冰冰地将目光移向她,暗金色的眼瞳中还带着残酷而暴戾的神色,那眼神勉强算是已经克制了傲慢的成果,他问道:
“为什么?”
就在他问问题的同时,他手边的墙壁上还倚靠着魔王最为人知的武器“魔瞳”,锋利的镰刀像是一轮新月,然而是轻而易举就能收割性命的那一种。基于此,希尔达觉得自己必须审慎回答魔王的疑问,绝对不需反问“什么为什么”这种蠢问题。
“是导师的吩咐,”
希尔达飞快地说,觉得镰刀的阴影从自己的脖颈一闪而过,“导师,嗯,出于某种原因提前留下了口讯,但我们直到最近才发现。”
这句话很显然吸引了魔王克里斯梅尔绝大部分的注意力。
魔王银色的头发在日光下呈现出某种哑光的色泽,周身的气质更为压抑,现在和他待在一间房间里都让人感到无法忍受了。希尔达怀疑自己是否应该提到导师。
克里斯梅尔显然看到了她的不安。
他揭开了那层虚伪的和睦,言简意赅地说:
“告诉我他在哪里。否则我会炸掉这座法师塔,甚至是更多的地方。直到找到他。”
希尔达缓慢地倒吸一口凉气。
她肩膀上的那只巨蟒此时也僵硬地贴着她的皮肤,准确地说,从克里斯梅尔刚刚进来就是这样。
深渊魔族的生活方式和人类迥异,反而和野兽更为相近,那双冰冷的黄金瞳使得巨蟒谦卑地垂下了头颅,在第一刻把自己团成了女巫的围脖。
紫发女巫磕磕巴巴地努力挽回:
“大法师应该希望您和我们和谐相处。”
魔王侧了侧头,神情中带着某种兽类残忍的本能,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女巫的话语。
在他所属的族群,所谓的和谐相处是荒诞的笑话,没有人会无条件听从某个人的命令,强者为尊,而他作为深渊的主人,对这句话带有的祈求当然有毫不在乎的权力。
“凭什么我要听他的?”
克里斯梅尔问道。
完蛋了。希尔达想,她觉得自己完全是引狼入室,而狭小的茶会桌此刻则比战场还要吓人。魔王已经放下了茶杯——总不能指望着苹果茶软化他的态度。紫发的女巫绝望地听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空气中弥漫的气氛也越来越紧绷,她得想想办法。
这一次导师给她布置的任务尤其艰难。
得想想办法——
忽然之间,女巫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英勇就义的勇气,她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
“因为……因为导师爱着您,我想您应该也爱他。”
克里斯梅尔似乎顿住了。
但好景不长。随后他森然地笑了出声,这一次他的手确凿无疑地握住了镰刀:
“这个结论未免有点为时过早,你的导师认为我对他是什么呢?是无足轻重的游戏对象,还是仅仅是某个特殊的有着研究价值的实验物种。无论如何……”
很好,希尔达对自己说,导师显然是那种把自己的感情生活处理的一塌糊涂的人。
不过现在也不是没有挽救的机会。
“都不是,”
紫发的女巫战栗着打断魔王,却尽可能客观地陈述道,
“导师告诉我们:您是他此生唯一认定的伴侣。”
魔王的动作停下了。
克里斯梅尔的手指只是轻轻地触碰到了冰冷的镰刀,随后就像被一团冰灼伤了那样缓慢地抽了回来。说话的人仿佛探到了什么不可言说的底线,魔王的眼眸中飞快地浮现出了应激般的冰冷神色,却居然收敛了身上的杀意,没有发怒。
希尔达松了一口气。
“所以……”女巫说,“嗯,您请喝茶。”
他们勉勉强强地度过了接下来的几分钟。克里斯梅尔没有再提刚刚的话题,就好像法师的那句求婚一样的表白对他来说也太超过了。魔王甚至欲盖弥彰地喝了几口苹果茶。
桌面上其实还放着许多点心。
虽然希尔达对自己该不该准备它们很不确定。因为它们在这个场合都显得可爱的过头了,流淌着甜滋滋的糖浆,或者点缀着雪白的糖霜。隔着一层糖霜,女巫像是打量巨龙一样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平静地抿着茶的魔王。
这一切简直像梦一样。
打破这恍惚一幕的是女巫手镯的振动,这代表着法师塔又有了新的访客。希尔达的内心再一次响起了警报,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
“真的不行,”
希尔达无力地对着自己的闺中密友解释道,“我这里不太方便接待客人。”
她站在法师塔门口,肩膀上的蟒蛇装死了大半天,终于重新缓缓盘旋起来,也瞪着浑浊的竖瞳望向来人。它认识主人的朋友。
女骑士原本也想要伸手摸摸它,但看向身边勇者略微抗拒的姿态,犹豫了一下又收回了手。
“希尔达,你的蟒蛇会吓到我的朋友,你要不……把它收起来?”
紫发女巫心烦意乱,法师塔里那么大一个魔王还没有接待完,简直就像是一个定时会爆炸的炸弹,以至于她这时候才抬眼望向好友身后的那个人。
对方也风度翩翩地看向了她。
那是一个英俊的勇者,目光明亮地带着笑意看过来,立刻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或者说,不知为何,挑剔的女巫不知为何在他的目光下也奇异地脸红起来。
希尔达晃了晃脑袋,把所有不合时宜的念头通通排除出去。这其实很容易,毕竟魔王的存在感比一个漂亮的陌生人要强烈多了。
“女士,”
勇者开口道,“我的名字是白冥宸,是预言中降临这片大陆的勇士,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比我想象得要漂亮多了。现在,把法师塔的门打开,让我们进去吧。”
这个名字有点奇怪……
这个念头只是匆匆地跃过了希尔达的思绪,随后就像是被屏蔽一般淡了下去。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面前的勇者,再次低声重复道:
“我这里已经有客人了。你们不如改天再来拜访。”
勇者皱了皱眉。
他看向身边的女骑士,女骑士立刻上前一步,仿佛是传达他意志般开始继续纠缠紫发的女巫,十句话里倒是有九句话是在夸赞身边青年的与众不同,勇敢智慧。
希尔达不知为何觉得脑袋嗡嗡地响,下意识接过了勇者递过来的玫瑰。
等一下,他为什么忽然送自己玫瑰……
“还有什么比他更值得接待的客人吗?”
女骑士甜蜜地微笑道,这个表情在好友的脸上显得格外违和,“或者说就让他加入你们,你的客人想必也很愿意与他结识。”
“真的不行,”
希尔达的思绪乱成了一锅粥,竟下意识赶走了身边的蟒蛇。她望着眼前的多年好友,还有身后令人脸红心跳的青年,不知为何觉得第一次见面的他甚至更加值得信任。她摇了摇头,用恳求的语气对他们低声说:
“我也很希望能招待你们。但、但是,魔王克里斯梅尔在法师塔里!”
这个可怕的事实原本不应该告诉任何人。希尔达脱口而出后才觉得后悔,而她面前的女骑士如她所料露出了一个不敢置信的神情,她是圣女身边的侍奉者,对邪恶恨之入骨。
女骑士冲动地拔出了手中的剑,剑刃闪闪发光。
就在这时,她身边的勇者抚上了她的肩膀,开口道:
“别激动。我知道你对魔王有些偏见,但我还没有见过他。我是说,说不定魔王根本就不像是你想象中那样。说不定他只是种族使然,其实很渴望光明。作为被预言选中的人,我有义务一定要在此时见他一面。”
希尔达绝望地想,她早在七岁就不相信这种鬼话了。
但女骑士一怔,却慢慢地放下了剑,犹疑地望着身边的勇者。
半响,她才轻轻地说:
“如果是你的话,或许这个说法也有道理。”
屏幕外,两位女士的一举一动都映照在白时发亮的瞳孔中。
白时动了动鼠标,再次打开好感界面,女骑士的好感早就被他刷到了百分百,也就是说,他说什么,女骑士都会视为真理,甚至能够扭曲她原本信奉的正义。
而面前新遇到的女巫小姐则略逊一筹。
万人迷系统能够让所有第一次见到他的攻略对象都对他生成百分之八十的初始好感。这个数值已经高的吓人。
一般来说,对陌生人的好感在百分之三十左右浮动,朋友则维持在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八十,再往上就是恋人间的好感。
此时,女巫的好感定格在百分之八十二。送了朵玫瑰居然只加了两点,这让白时觉得有点不满。
但是实践证明,在短时间内重复送礼也是没有用的。
白时只好遗憾地收手。
他原本不想要攻略所谓的游戏世界最大反派魔王克里斯梅尔,毕竟他只对漂亮的妹子感兴趣,并不打算让自己的后宫有个硬邦邦的男人。
但是,随着希尔达的劝说,系统的提示音也在脑海中尖锐地响起,催促着他趁着这个机会去与魔王结识,好收集到更多的气运值。
算了,白时想,初始好感就八十,随便刷刷也满了。
等到自己捏着鼻子攻略完魔王,继承了他的所有东西,再把他抛弃或者杀死,也不算太糟糕。看着同性的强者屈服在自己面前,是一种别样的乐趣。
他决定按照系统的意思,无论如何也要把法师塔作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
希尔达神情恍惚地带着两个人穿梭在法师塔狭长的走廊,一直走到魔王所在的房间。
在此之前,金发的勇者再三保证他们的计划一定不会有任何问题,魔王会为他的人格魅力所折服,正如其他人一样。他们将会和睦地度过接下来的时间。
希尔达潜意识里觉得这个计划糟透了,但在对方极力的游说下,不知为何逐渐动摇。
勇者还承诺,他是玩家,就算死也会复活,一次小小的挑战对他并不算什么。
她强行压抑住内心的一点怪异,打开了那扇门。
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察觉到脚下有什么东西比他们还要更快地掠过了地面,直直地冲进了房间。那是一团黑色的影子,但带有某种柔软的毛茸茸的弧线。
那团影子敏捷地跳到了凳子上,随后是桌子,一只黑猫摇晃着尾巴耀武扬威地霸占了半边桌面。
什……什么?
在场的三个人类及魔王克里斯梅尔都将视线投向了茶会桌上的猫咪。
而黑猫“咪”地叫唤了一声。
希尔达一边痛苦地想着导师总算来了她一分钟也不想再和这群人待在一起了,一边人格分裂般露出一个优雅冷静的微笑,立刻给导师扯了个假身份的大旗:
“不好意思,这是我们法师塔新养的黑猫,它很通人性的。”
对于白时一行人而言,只不过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黑猫,当然不如眼前的魔王引人注目。他们的目光很快就移到了魔王身上,一时间竟都觉得有几分诡异。
魔王本不该待在在这样的场合,他毫无疑问应该伴随着杀戮和鲜血出现。
白银般光泽的长发及至腰间,那双黄金瞳犹如兽类般,令人下意识感到某种将要被撕裂的恶意,头上一边的角尖锐无比,只是看着就好像要刺穿人的眼睛,另一半则仿佛被硬生生掰断过一般,伤口的断面呈现出深褐色的痕迹。
即使隔着屏幕,白时依旧感到某种深沉的战栗感不由自主地从心脏传来。
他赶紧打开系统给的作弊菜单进行确认,看到魔王克里斯梅尔此时对他的好感度确确实实到了八十,这才稍稍有点放心。
克里斯梅尔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往他们的方向看一眼,魔王死死地盯着桌面上的黑猫,不知为何一直没有移开视线。
黑猫圆圆的琥珀色眼睛冲他眨了眨。
白时操控着自己的游戏角色走上前。
金发的勇者挂着一副令任何人都心生好感的笑容,他就像是光明本身,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为他痴狂,在他的光芒面前自惭形秽。
他轻快地走到魔王面前,魔王这才终于将视线从黑猫上暂时移动到他的身上。勇者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你好,你就是魔王克里斯梅尔吗?你的目光让我觉得你非常孤独,或许你并不是一定要和我兵戎相向,我们可以……”
白时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面前的屏幕忽然变成一片血红,危险的焦灼感将屏幕中的一切点燃,人像仿佛都微微失真。而他玩家界面的血条也开始疯狂地抖动。
激烈的背景音乐响起,一秒钟就将人带进了性命受到威胁的处境,这是游戏在玩家接近死亡的情况时的提示。
克里斯梅尔缓缓地横过自己的镰刀。
“等一下,”
白时顾不上那么多,一边操控着自己的角色向后躲避,一边在心中大喊着问系统,“这是什么情况,不是说魔王对我的初始好感已经很高了吗?我……”
屏幕之中,金发勇者的操作透露着几分狼狈。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真正需要使用武器战斗的时候了,手忙脚乱从菜单栏里调出了自己的神兵:一柄金光闪闪的勇者之剑后,开始胡乱地朝前劈去。
希尔达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比起杀鸡还不如的动作。
这就是与众不同的勇者吗?
她忽然感觉自己遭到了欺骗,滤镜碎了一地。
白时的神级装备很显然没能阻止魔王的脚步,克里斯梅尔手持巨大的镰刀,仿佛死神一般向他走来,金色的眼眸专注地盯着猎物,仿佛燃烧着暗色的火焰。
一时间,白时隔着屏幕竟有点被这目光所摄,混淆了游戏和现实,下意识觉得自己的性命受到了威胁。
他顾不得别的,操纵自己的角色躲到了女骑士身后。
而就在这时,系统的提示音也及时响起:
“检测到游戏系统并未出现异常……目标人物目前对宿主的好感度确实是八十,没有被外界干扰的痕迹。请宿主及时做出反应!警告,请宿主及时做出反应!”
女骑士似乎也完全愣住了,她不敢置信地被身后的勇者往前一推,正面便撞上了魔王。
这时候再想要拔剑,却已经来不及了,死亡的阴影仿佛沉重地笼罩在了她的头顶。
她一动也不能动。
镰刀明亮的锋芒在她的瞳孔越放越大。
但就在这一刻,身边忽然伸出一只手,又快又准地把她从魔王的攻击范围拉了出来。女骑士恍惚抬起眼睛,撞上了满眼紫色的头发和女巫惊慌失措的眼睛,女巫脸色苍白地把她往身后塞。
冒险把猎物从魔王眼前带走是很危险的。
她下意识说:“希尔达,我……”
“闭嘴,”
希尔达恶狠狠地说,“我刚刚就觉得你不对劲了。你还真打算为了那个玩家牺牲自己啊。你死了就是真的死了!要不是我从小就认识你,我才不会管你。”
魔王的神情却没有变上半分,他暗金色的瞳孔自从映照出勇者那头金灿灿的头发,便再也没有该换目标的意思。
手中的镰刀变成了一轮勾人性命的弯月,他身边的空气也隐隐约约有了变化,漆黑的羽翼仿佛就要伸展出来。
女巫战战兢兢地想:她得重新整理房间了。
不过,最终还是没有用上克里斯梅尔那些致命的羽翼。仅仅只是普通的一挥刀,金发的勇者便被彻底撕裂,化作无数亮晶晶的碎片消失在了原地。
这场战斗来的太过猝不及防,结束的也十分仓促,勇者甚至没有一点反抗的力量,也没有伤到魔王一星半点。
“不堪一击。”
魔王缺乏兴趣地下了判断。
克里斯梅尔杀掉了一个女巫希尔达带来的客人,低垂着眼睛看着对方彻底消失殆尽,连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随后转过身看向避开在一边的女巫和女骑士。希尔达勉力向魔王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并且将女骑士挡在后面:
“很抱歉冒犯了您,希望您看在法师塔的面子上——”
她的声音又奇怪地卡了壳。
因为桌面上的黑猫不知何时已经轻快地跳了下来,嘴里叼着一只满是糖霜的甜甜圈,优雅地在地面上踱步,并且恰到好处地站在了克里斯梅尔的脚下。
它咬着甜品,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光,微弱地冲着魔王喵呜了两声,连尾巴尖尖也愉快地左右晃动着。
问题在于魔王现在不知道对方是导师,在场还有其他不知情人士,希尔达痛苦万分地想,自家导师这副模样,简直就是非常不设防,完全没有面前魔王刚刚杀害了一个人形生物,而且镰刀还握在手上的觉悟。
魔王的目光再次一瞬不移地停留在黑猫的琥珀色眼睛上。
然后他仿佛自己也很不确定般,做出了一个意外的举动。他慢慢地俯下身去。
克里斯梅尔缓慢地伸出手来,仿佛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摸一下眼前的这只黑猫,好像它是什么比自己还要可怕的生物——原谅这个比喻,因为让深渊魔王畏惧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总之,傲慢而睥睨的魔王迟疑地探出指尖。
他白银般的长发垂落,遮住了他脸上的神情。
魔王没有摸到黑猫,因为黑猫抢先一步,用两只脆弱又柔软的耳朵蹭了蹭他的手指,就好像一阵带来一点痒意的风。
随后,趁魔王没有反应过来,黑猫把叼在嘴里的甜甜圈塞进了他的手中,又舔了舔他的手背,示意他收下。
克里斯梅尔不知为何已经完全僵硬了。
而它再次很愉快地“喵”了一声。
*
白时坐在电脑桌前,脸色煞白,下一秒就看到了自己的角色出现在了新手村的复活点。
“一定是系统出了错……”
白时喃喃道。
正面被镰刀的那一线银色逼近时带来的压迫感还没有消散,看着屏幕中自己角色的死亡,白时甚至感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庆幸。不过这种感受很快变成了恼怒。
白时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系统,要求系统给自己一个交代。
然而系统这一次沉默的却比以往更久。
当它再一次发出声音时,电子音也显得有几分有气无力,只是呆板地念到:
“目前尚未检测到数据被入侵的任何迹象,宿主所查询到的数值也全部正确,这是该特殊角色特别的情感机制作用。另外,还请宿主注意——”
“魔王克里斯梅尔对宿主的好感度由百分之八十,降至百分之二十。”
第174章 论回家的漫漫长路
魔王克里斯梅尔擅长杀戮, 擅长用镰刀“魔瞳”将所有胆敢接近他的挑战者斩得支离破碎,然而他确实很不擅长应对一只过分主动的黑猫。
黑猫试图往他的怀里钻。
黑猫跳上了他的茶桌,并且巧妙地避开了苹果茶。
黑猫催促般地用毛绒绒的脑袋蹭着他的手背,克里斯梅尔这才意识到手心里还有一枚它刚刚递过来的甜甜圈。坐在桌对面的希尔达用胆颤心惊的眼神看着魔王神情肃然地研究了一会手里的点心, 然后居然真的咬了一口。
茶会仍旧在举行。没错, 女巫怀疑这个世界多少有些不正常, 可是茶桌边确实围绕着三个人和一只黑猫, 就连女骑士也局促不安地加入其中——鉴于希尔达要求她听从“救命恩人”也就是自己的命令,不许立刻去找那个把她推出去的勇者。
“其实还有一个女孩,”
女骑士垂着头说,“那个人说她没有魔力, 带出来会被人笑话,所以在周边的森林等我们。我……我能不能用通讯器把她也叫来。”
希尔达抬起头看她一眼:“行。”
她随后将魔力注入她面前的茶壶, 茶壶自顾自开始煮更多的茶。
这个咒语是她的导师早年的发明。
星辰塔的大法师本人则同样在场,高高兴兴地看着这一切,他除了在忽然出现时对希尔达说了一句“我来找克里斯”外, 甚至没有再开口说出什么有价值的话。
希尔达绝望地侧耳聆听了半响,才发现黑猫翻着肚皮咪咪叫的时候, 叫声真的没有任何附加意义。
魔王神色莫测地看着跳上他膝盖的黑猫,镰刀“魔瞳”就在他手边几毫米的位置。深渊魔族身上的危险气息导致所有的生灵都下意识敬而远之, 但这只黑猫却不一样。
它非常脆弱。
克里斯梅尔的手指微微一动,仿佛要扼住黑猫暴露出来的咽喉,但直到指尖最终落在黑猫身上, 又变成了轻轻的抚摸。皮毛干燥而柔软,这只如夜色般漆黑的动物有着两只琥珀色的眼睛,以及一颗活生生跳动的心脏。
过去的幻影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时候他和法师发生了一起争执——一些情侣之间常出现的愚蠢争执,主要内容是关于是否应该让罗兰在魔王城里养一只猫。
大法师有理有据地列举了黑猫的一百种好处, 如果克里斯梅尔没有阻止,他就会继续说下去。而魔王则极力让他明白,如果有什么地方比法师塔更不适合养宠物,那就是深渊魔族的大本营。
“可是我来的时候看到猫了,”
大法师据理力争,“我记得是在暴食领主的领地,当时我们发生了一点不愉快的冲突,在我用‘新星’把他弄昏之前,我听到了一声猫叫。”
克里斯梅尔丝毫不为所动:“那是深渊的特产,有三颗头,一对犄角,以及一口密密麻麻雪白獠牙的地狱猫。”
“克里斯,”罗兰对他露出那种可怜兮兮的神情,“克里斯梅尔……”
魔王差点维持不住庄重的表情。但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不能让罗兰得寸进尺。他停顿了一下,干巴巴地说:“除了这些原因,我也不希望你养任何东西。”
“你难道要说——”
“有我还不够吗?”
克里斯梅尔说,“如果你喜欢毛茸茸的黑色生物,你可以摸我的翅膀;如果你喜欢长角的猫,这个我也有;如果是猫科动物的竖瞳,和我的眼睛本来就没有什么区别。假如你实在喜欢尾巴,我可以尝试一下能不能长出一条。总之,你没有必要看它们,看我就好。”
魔王接着警觉地看着面前的人类:“你为什么在笑。”
“呃,”罗兰眨了眨眼睛,“克里斯,你有点太可爱了。”
他毫无障碍地接受了克里斯梅尔的这番话,即使要任何一个外人来评价,魔王浑身上下和猫没有一点沾边的地方,当然更绝对不能和“可爱”这个词汇联系起来。
反而是罗兰确实比较像猫,主要体现在大法师飘忽不定的性格和毫无责任感的行为——从讨伐魔王变成和魔王同居,这件事就很值得指责。
“好吧,”大法师凑过去,亲了一下魔王,“鉴于你刚刚的话让我很满意,我同意我们两个人之间不需要插进任何一个新的存在。不过,我亲爱的爱人,要是哪一天早晨你发现我消失无踪,而枕头上多了一只琥珀色眼睛的黑猫,千万不要太惊讶。”
罗兰是个举世皆知的法术天才,变形术自然不在话下。
……但他终于消失的那天早晨,克里斯梅尔找遍了整个世界,也没能找到那只黑猫。
思绪被腿上忽如其来的重量打断,但回忆原本就脆弱地一触即散。
魔王垂下暗金色的眼眸,映照着终于找到一个空隙跳进他怀里的黑猫。黑猫把自己端端正正地安置好,也抬起琥珀色的瞳孔望向他。两种瞳色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明亮色泽,它们属于同一色系。
就像是一点也不畏惧魔王之名。
克里斯梅尔意识到自己越来越难以克制住暴戾的想法,他抬起手,慢慢地抚摸着黑猫,修长苍白的手指一遍遍从黑猫脖颈处的绒毛掠过。这是一只有点古怪的生物,但这样的黑猫他也找到过许多,他基本上找过所有能找的地方。
都不是。都不对。
黑猫的外表注定了魔王会对它特别偏爱,或者特别憎恨,总之都是浓烈的情感。深渊魔族的爱和恨原本就是混淆起来的,爱得越深,就越难以克制毁灭的欲望。
太像了。
迄今为止最接近的一个。
茶烧开了,陶瓷茶壶开始主动旋转,并且在桌面上自动为每一个客人续茶。
苹果甜滋滋的香气弥漫开来,希尔达觉得眼前的一幕越来越荒谬。她的导师如今暂居一只动物的躯体中,血肉之躯,比任何时候都还要脆弱,来的时候还收起了法杖。
虽然她十分相信导师是所向无敌的……
但那可是对任何一个法师都至关重要的法杖。
她试图用眼神暗示老师对面很危险。是啦,他们可能确实有一段,但罗兰可是整整消失了十年,现在克里斯梅尔恐怕只想要杀掉他。每一次当魔王的手指轻轻拂过黑猫微弱起伏的喉咙,希尔达都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茶会桌上笼罩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魔王轻柔地抚摸着怀中的黑猫,偶尔抿一口苹果茶,唯一动过的点心只有黑猫给他叼来的甜甜圈。他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女巫怀疑魔王根本就不清楚茶会一般要干些什么。
好吧,既然这样——
“魔王陛下,”
女巫挑了一个不会出错的称呼,硬着头皮打破沉默,“出于……嗯,我自己的好奇心,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假如您现在就能见到导师,我是说假如,您会对他的回归做出什么反应呢?”
当克里斯梅尔抬起暗金色的眼眸冷淡地向她望去时,希尔达马上就开始后悔自己问了这样一个蠢问题。不过就在她内心已经响起危险倒计时的时候,魔王怀里的黑猫歪头拱了拱他的袍子,使得克里斯梅尔调转了视线。
“我会杀死他。”
魔王平静的话语背后有些不能深思的更为可怖的东西,“他的肋骨会成为锻成‘魔瞳’的最后一件材料,永远和我绑定在一起。”
这句话让原本的静默忽然显得更加沉重。
就连原本垂着头安静地坐在桌边的女骑士也有点讶异地抬起头。希尔达的内心多了几分不安,导师似乎很爱对方,但碎掉的镜子难以弥补,打碎的茶具也不能拼接起来重新待客,如今当着他的面,克里斯梅尔说出如此绝情的话,就算导师之前很乐观,现在也该……
现在也……
嗯?
眼前的黑猫甚至可以用兴高采烈来形容,它愉快地连着对克里斯梅尔“喵”了好几下,随后又开始在他的怀里并不是很妥帖地开始试图攀爬到魔王的肩膀上。
魔王大概也迟疑了几秒钟,于是被黑猫得手,他的侧脸忽然被毛绒绒的猫毛擦过。
克里斯梅尔正要抬起的手便忽然停下。
他对着希尔达,没给任何反驳机会地陈述道:“我要把这只猫带走。”
“噢,”女巫恍惚地说,但动物开口说话的魔药还没配置好。她随后看到黑猫蹲在魔王的肩膀上,也俯瞰着她眨眨眼睛。
希尔达绝望地想,反正这也不是她能决定的,就算老师一离开就被魔王砍了又能怎么样呢,而且导师他看起来非常乐在其中,“您请便。”
她话音刚落,魔王便和黑猫一起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空气中只残留着漆黑羽毛的一点残影。
此时,她手腕上的纯金手环适时地再一次开始振动。
希尔达轻轻叹气,随后抬起头对女骑士说:“是一位年轻的小姐,个子很小,看起来有一点怕生……是那个女孩没错吧。这个早晨真是过的稀里糊涂,不过,至少我们的茶会可以重新从现在开始。”
“——至于聊天的主题,就定为‘糟糕透顶的恋爱生活’吧。”
*
罗兰的指尖跳跃着,传来轻快的几声“嗒嗒”声。克里斯梅尔将漆黑的羽翼铺开,随后,《深渊》放了几秒钟加载新内容的页面。屏幕上的颜色再次鲜明起来,已经是在魔王城。
这里是深渊的入口。
千年以前,魔族被封印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中,所以他们的扭曲完全是有迹可循。没有资源,没有理智,没有情感,很难说最后从深渊中爬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世人认为他们残忍可怖。
而大法师罗兰?
他认为在其中存在一种冰冷的美丽。
罗兰在屏幕前弯起唇角,他看着克里斯梅尔镇定自若地走在魔王城上,而周围的人纷纷垂下眼睛,不敢看深渊最终选出的王,避免和那双暗金色的俯瞰的眼睛相触。但该看到的人还是无可避免地看到了——
魔王的肩膀上蹲着一只黑猫。
这一幕太过于荒谬,以至于沿途的低阶魔族把头低得更低,唯恐被克里斯梅尔灭口。
作为黑猫,罗兰飞快地给自己加了一个祸水的定位,敲了一下键盘,柔柔弱弱地叫了一声。现在场上本想装作没长眼睛的魔族也都听到了一声猫叫。
克里斯梅尔似乎顿了一下,但还是纵容了黑猫,继续向前走去。
他们离最终的宫殿越来越近,即使隔着一个屏幕,罗兰也忽然觉得有了一种回归般的尘埃落定之感。深渊魔王的最终巢穴对他来说是很熟悉的一个地方——作为曾经的敌人也好,作为后来的登堂入室者也好。
他一度把这里当成了家。
“家”这个概念,不在于居住的时间,也不在于建筑的舒适度,而在于里面有什么人在等待。
罗兰比较愿意形容自己和克里斯梅尔陷入了热烈的恋爱,所以这里的一切都有其意义。大法师在宫殿待的一段时间里,在黑漆漆的宫殿中留下了各种能够表现爱意的别出心裁的小设计。
比如推开宫殿的大门,就会有……
罗兰已经差不多忘掉了有一个屏幕还隔在自己面前,忘掉了眼前的一切并不是自己触手可及的,而是玻璃中由无数数据组成的世界。他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各种色彩,克里斯梅尔在宫殿前短暂地静立了一会,随后伸出手——
罗兰忍不住流露出一点笑意,但那笑意却在下一秒忽然凝固住了。
屏幕上唐突地浮现出加粗加大的警告:
“玩家等级未达到标准,违规进入魔王城副本。因等级不足,将在三十秒后对玩家进行强制脱出处理。请玩家注意;玩家等级未达到……”
黑猫的身体忽然像是站不住般跌落,又被魔王抱住。
魔王暗金色的瞳孔困惑而挣扎地望着它,忽然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情绪。肩膀上的黑猫明明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但却开始莫名地闪烁,在闪烁的那一刻,克里斯梅尔仿佛看见自己的手中空空,什么也没有。
罗兰茫然地在屏幕前眨了一下眼睛。
他没有预料到《深渊》有这样的机制,钻空子是不可取的,但他本该早点想到,因为他非常聪明,但是情感扰乱了他的所有思考。他太想要跟克里斯梅尔走了。
然而这样看来,情况会被自己的鲁莽搞得再糟糕不过。
黑猫的颜色越来越浅。克里斯梅尔缓慢地伸出手,像是想要抓住他,又有些不确定般在空中停顿。魔王贵为深渊之主,统领着整个世界的黑暗,死在他镰刀下的挑战者无数,但他此时的指尖甚至在微微颤抖。
他低声说:
“原来如此……是玩家。我怎么会觉得你像他呢?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罗兰在屏幕那头怔怔地、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黑猫在荧幕内一瞬不眨地看着他,望着克里斯梅尔,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中却没有魔王记忆中那个人的风采。
即使如此,魔王的指尖最终还是触及了不断闪烁的黑猫,鲜红灼烫的光芒在他的指尖一闪而过,罗兰奇异般地感受到了游戏那头传来的悸动。
“对不起。”罗兰的声音很轻,“我太着急了。”
克里斯梅尔的手微微一顿。
罗兰在屏幕这头的声音最多幻化成屏幕那头几声微弱的猫叫。但就好像听到了罗兰的道歉般,黑猫的虚化忽然中止,它原本涣散的身体也再一次凝聚成实体。
深渊魔王的力量何其宏伟。克里斯梅尔因为强大而显得美丽,纯粹的力量在他的指尖涌动着,和构成游戏的种种桎梏直接进行对抗。
他赢了。
罗兰眼前的白字也像是被彻底击碎了一般碎成了无数粉末,就连游戏的BGM也停住了,耳机中安静到罗兰甚至能听得见魔王的呼吸声。
克里斯梅尔疲惫地垂下眼睫。
一切看起来好像已经尘埃落定,见证了不可能存在的战争,世界的规则也为其打碎。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此时站在屏幕中,周围是铺天盖地的黑暗。他缓缓垂下眼眸,看着终于再一次和黑猫别无二致的“黑猫”,眼中的晦暗惊心动魄。
刚才轻松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如果说刚才确实算得上轻松愉快。
罗兰忽然难以克制触碰他的冲动。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按了一下,却误触了键盘。黑猫再一次愉快地“喵”了一声,冲着克里斯梅尔翻开肚皮。游戏中的黑猫最终只能表达出几种情绪,无法传达任何更为复杂的情感。罗兰曾以为够用的,但远远不够。无论如何都不够。
他从键盘上抬起手来,手指再一次触碰到了屏幕。一点点冰凉。
……要是能抱一下他就好了。
大法师一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忽如其来的死亡也是,莫名其妙的重生也是,难以用常理来解释的两个世界也是。他敢孤身一人前往魔王城讨伐刚刚从深渊出现的灭世魔王克里斯梅尔,也敢在全然陌生的世界一点点摸索着新的法则,这一切对他发生得太快,他难有实感,有条不紊,直到方才的重逢。
在罗兰的印象里,几天前的早晨克里斯梅尔还会迷迷糊糊地抱住他,然后抱怨说自己压到了他的头发。
但是现在的克里斯梅尔非常孤独。
那是十年的孤独,一整个世界的孤独,所有誓言全部落空的孤独。教会深渊魔族如何爱人是不可思议的成就,这就显得抛弃他显得比任何事情都残酷。克里斯梅尔恨他的不辞而别,恨他的不知所踪,恨他在魔王漫长的人生中留下了永不熄灭的徽记。
深渊魔族以挚爱的血来锻造武器,因为爱在他们眼里和毁灭与吞噬密不可分。
但对于罗兰来说,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表白。
他的克里斯梅尔。
一串虚拟数据,另一个世界的造物。
罗兰的指甲按在屏幕上,随着力度变大,屏幕上呈现出一小块五颜六色的光斑。他立刻触电般收回手,因为这块屏幕是连接两个世界唯一的窗口。罗兰用力地闭了一下他琥珀色的眼睛,屏幕中的自己此时已经暂时被魔王作弊般的力量带出了规则的限制。
但是他清楚一切很快就要化为乌有。
他甚至来不及从道具栏中调出法杖“新星”。
就在下一秒,罗兰看见眼前的屏幕上浮现出一片血红,结算般的红字缓缓从黑猫的身上浮起,血条在那瞬间便被一扫而空,黑猫化作无数白色的数据碎片,在魔王陛下的眼前消散。
黑猫异常的举动使得魔王产生了一点迟疑,产生了难以言喻的一点愿景,然后,在察觉到它是玩家时,魔王挥动“魔瞳”将他一击毙命。克里斯梅尔就是这样的人,他硬生生将黑猫从游戏机制的作用下解放,只是为了亲自将卑鄙的欺骗者杀死。
“等着我,”
罗兰对着永远不会回应的屏幕说话,“我很快就会再来找你。”
屏幕上,克里斯梅尔的身影渐渐淡去。深渊的魔王最后留给罗兰的,是犹如被重重叠叠的霜雪所覆盖的眼眸,冰冷的暗金色睥睨地望着屏幕这一头的人,就好像魔王留给每一个挑战者那样。
加载页面再一次出现在罗兰眼前,他在喉咙口轻轻咽下一声叹息。
随后,
一只黑猫重新被刷新在了初始森林的召唤祭坛上。
第175章 论宿命般的初次相遇
因为被魔王杀死而刷新在祭坛上的黑猫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耳朵。
在《深渊》中, 玩家死亡后都会重生在大陆指定地点的祭坛中。
虽然一般来说,在这里的玩家都会因为落不下面子而匆匆离开,更不可能闲到去随意找其他玩家搭讪,但事情总有例外。
罗兰还沉浸在久违的消极心态中时, 屏幕右侧的对话框便伴随着“叮”的一声自动弹出了一条消息。
大法师从来就没有什么社交需求, 现在更不想处理糟糕的人际关系。他兴致缺缺地抬起眼睛, 瞳孔中映照出一个审美糟糕透顶的身影。
他讨厌金色头发。
“不是, 你怎么是玩家啊!”
谴责“黑猫538647”关闭昵称显示,没有佩戴任何装备的倒霉鬼,正是手中还没放下那把神级装备勇者之剑的“白冥宸”。
从法师塔被克里斯梅尔砍到复活点后,这位气运之子憋着一肚子气开始等待, 但不知为何等来等去,他那两位“后宫”却迟迟不见踪影。
反而等来了一只有点眼熟的黑猫。
白时在屏幕前震惊地看着这只刚刚和他共处茶会的黑猫, 瞬间有种被狠狠欺骗的愚蠢之感。
在《深渊》中,玩家可以选择关闭头顶的昵称显示,融入于游戏的NPC中, 但大部分时候,游戏的参与者都能通过装备等要素认出彼此的身份。
除非这只黑猫真的无懈可击。
谁能想到他辛辛苦苦花时间哄人才混进去的茶会, 一个玩家居然直接用“黑猫”的体型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了。
罗兰心情糟糕。不过,他还是能非常清晰地认识到对面的勇者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而且就是他此时和克里斯梅尔相隔两个世界的罪魁祸首——就算不是元凶也是欣然接受的帮凶。
气运之子此刻正和系统藏匿在现实世界的某块屏幕之后,而他必须要抓到对方。
罗兰要求自己冷静下来,并且敲击键盘:
黑猫538647:你不知道吗?这是通关法师塔副本的捷径, 我也是听别人这么说才试着做的。这可是好不容易开的纯种动物号,又练了好久的级才打到法师塔,装成真的动物让女巫希尔达逐渐信任我,这么做就是为了拿到圣罗兰的遗产。
黑猫538647:我没玩多久, 游戏水平很菜的。你有这么多神级装备,就连NPC也跟着你,你一定很厉害吧。
黑发的青年在电脑前面无表情地瞎编出这么一套解释,觉得有点犯恶心。但另一个屏幕前,白时的瞳孔却难耐地流露出一点兴奋。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神级装备,系统不允许他在其他玩家前显摆,已经让他心痒难耐许久了。
白时的神装被黑猫看到,是偶然中的偶然。
何况他刚刚因为系统的要求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此时对系统命令的绝对性也多少有了点意见。
鱼咬钩了。
白时故意又操纵角色拿着自己的勇者之剑在这个玩家面前转了两圈,才不无得意地告诉对方:
“不过就是勇者之剑。我还有女神的至高秘宝、深红之铠甲、龙息之枪……我之前触发了一个SSS级副本,在里面打出了最高伤害,这些女NPC就死心塌地地跟着我,甩也甩不掉。看你是新手,可能还不了解《深渊》的随机机制吧。”
黑猫538647:听起来你懂得真多呀,我可真幸运:)
白冥宸:当然,《深渊》里能到我这种高度的玩家已经不多了。要是魔王没有偷袭,我多少也能和他周旋几个回合。咳咳,这样吧,你加我好友,认我当大哥,你不要出去吹嘘我的名字,我之后带飞你。
罗兰在键盘上敲下“幸运”这个字眼时,表情多少有点意味深长。
这位气运之子比他想象得还要轻率,对于大法师来说,隔着屏幕上的几行字眼,看穿对方的弱点是很简单的。只不过,像这样隔着屏幕对话还远远不够。
他瞥了一眼屏幕上弹出的好友申请,点击了通过。
白时终于得到机会炫耀他的装备,对方还是一个新人,他此时正沉浸在洋洋得意的欣喜中。系统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电子音再一次急切地重复道:
宿主请注意隐藏自己,不要暴露在现实世界的身份,宿主请注意……
“够了够了,”
白时不耐烦地说,“只不过是一个游戏好友,怎么就暴露我了?对方连我在哪个城市都没法知道。而且你不是说,那个到处抓捕你的存在被你隔到另一个世界了,它也不能干涉游戏内发生的事情,能有什么妨碍。”
他点击鼠标,仔仔细细地查看了玩家“黑猫538647”的面板,对方的主页一片空白,连一个周年徽章都没有,确确实实是刚玩这个游戏不久。
不过,被电子音轰炸了半天,白时的内心也浮现出一丝警觉,终于想到了自己疏漏的问题:
“等等,你怎么也在这里复活了,你是怎么死的?”
罗兰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这次他说的是实话:
“我也被魔王克里斯梅尔杀掉了,你可以翻一下复活点的广播公告。”
“我就说嘛,”
白时顿时感到合情合理,在这个新玩家面前最后一点丢脸的记忆也迅速被他抛诸脑后,而产生的疑虑自然就烟消云散。他恨恨地说:
“总有一天,我要把魔王克里斯梅尔踩在脚下。不就是一个游戏BOSS吗,还宣传什么不败。只要等我再提升一点技术……”
魔王克里斯梅尔那双暗金色的瞳孔忽然又浮现在白时的记忆中,令他的呼吸一窒。镰刀的攻击横贯整个屏幕,仿佛下一秒钟就要击中他屏幕前暴露着的脆弱的眼睛。
系统曾告诉他最后两个世界会走向融合,白时下定决心一定要在此之前让魔王对他言听计从。
与此同时,他尽量不去想魔王跌到二十的好感度。
游戏中的金发勇者对着“黑猫538647”终于好好满足了他炫耀的欲望。罗兰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何况这只是他们第一次交谈,所以只是扮演好了一个对游戏世界一无所知的新玩家——虽然他本来也不能算不是。
与此同时,他又默默地走了一会神。
他再一次想到克里斯梅尔。
克里斯梅尔用镰刀撕裂了游戏里代表他的角色,和已经麻木的每一次杀戮没什么区别。但鉴于他们有一段时间曾非常专注于杀死对方这个目标。
罗兰想象了一下魔王要是知道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变相达成了杀死大法师的成就,会是怎样复杂的心情。
随后他的思绪又逐渐转变到他此时最不应该想的。
——那些过去所发生过的事情。
*
正如克里斯梅尔从未想到自己会疯狂地爱上一个前来讨伐他的人类,罗兰此前也不认为自己会对深渊里爬出来的几乎只剩下杀戮本能的魔族感兴趣。
星辰塔的大法师名声在外,魔王城的主人恶名累累。
魔族数千年前在密拉尔大陆造成过的骚乱使圣女玛莲娜万分忌惮,预言中的勇者却迟迟没有出现。
当深渊魔族密密麻麻地从那扇本不该开启的大门爬出来时,她就立刻派人去请求大法师罗兰·泽维尔的帮助。当使者赶到时,却得知罗兰于清晨已经动身。
“我们的导师真的很有社会责任感。”
法师塔的学徒们赞美道。
罗兰走的时候没动什么东西,他凭借着自己的天赋和对魔法刻苦的探究走到了这一步,放眼天下根本没有敌手。
魔王克里斯梅尔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神奇动物样本,在此之前他也接触过其他深渊魔族,对方的实力并不足以让超群拔萃的大法师放在心上。
他基本上是抱着简单在外面吃顿饭的心态前去讨伐魔王的。
而对于克里斯梅尔也是同理。
魔族被人类永封于暗无天日的地下,他从没见过什么比他那头银发更明亮的东西。踩着前任魔王的鲜血和兄弟姐妹的骨头成为众望所归的王者。大陆上的一切生灵都太弱小了。
克里斯梅尔并不觉得蜂拥而至的人类挑战者值得他分出一点目光。
所以当那个披着一身黑漆漆的法师袍,唯有乱糟糟的淡金色头发顺着脸颊垂下来,手持魔杖的挑战者站在他面前的时候,魔王轻蔑的瞳孔根本没映照出他的存在:
“……又是一个金发的愚蠢勇者。站到我的面前,将成为你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很经典的反派语录。
罗兰微微挑眉。
大法师那时的心情算不上很愉快,尤其是没想到深渊魔族居然还聪明到在宫殿之前安装了复杂的魔法屏蔽系统,以至于稍稍花了一点时间,连用法杖指着头发施放的强力变色魔法也失效了。他讨厌金发的自己,更加讨厌把这件事说出来的魔王。
“我记得你叫克里斯梅尔。魔王,你实在太傲慢了。”
罗兰抬手用法杖的尖端对准他,明亮的光辉逐渐汇聚,仿佛天空中此时隐没的巨大星辰也将力量借给了他。
大法师的微笑出现在此刻,简直比魔王还要高傲:
“密拉尔大陆一直在等待预言中的勇者,很可惜我并不自居为救世主。深渊魔族的眼睛、翅膀、犄角、血液——这是你身上对我的研究有价值的部分。但愿解决完你之后,我还来得及带着它们赶回法师塔吃晚饭。”
下一秒,
镰刀漆黑的寒意犹如死神迈着不可逆转的脚步而来。
魔杖璀璨的光辉仿佛启明星划破天空,那份灼热甚至能照亮魔王暗金色的眼睛。
罗兰没想到会见到如此深邃而致命的杀意,魔王也从未想象过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星辰。与当他们避开对方的攻击时相互错身而过,都没有错过双方眼眸中那一瞬闪烁过的带着战栗的惊艳。
敌人的第一击就逼迫自己使出全力闪避,这对他们而言都已经许久没体会过了。
无论是法师还是魔王,都清楚这多么令他们浑身的血液沸腾。
“忘掉我刚刚所说的。”
傲慢的魔王垂下不可一世的目光,他的长发犹如黯淡的月光倾泻而下,“我不该先入为主。法师,你将会成为我的大敌。”
法师本身是脆弱的,此时,星辰法则温驯地为他所用,编织成难以打碎的一层护盾。罗兰的手指神经质般用力地按着法师杖,已经留下了一小块红痕。
他因为被迫躲避而消耗了体力,声音带着微微的喘息和藏不住的笑意:
“我也这样认为,不认真对待就太可惜了——魔王,你清楚你在刚才的那一刻有多美丽吗?我想我不得不提升所有关于你的研究的优先级。”
几乎就在罗兰话音刚落下的瞬间,两种不同的光辉再一次犹如锋利的刀锋般朝对方而去,丝毫不拖泥带水地直奔对方的致命之处。
魔王深深地望着毫发无伤的法师,镰刀本该削掉他的脑袋,人类的鲜血则应该飞溅在宫殿深色的地砖上。
这场战斗持续的时间比他们所预料得都要更久,甚至不局限于一时一刻,也难以分出最后的胜负。
最后他们都同意没有必要一直无意义地战斗下去。
罗兰连法师塔也不回了,他干脆在魔王城附近找了个地方住。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撰写那本后来闻名整个大陆的《关于魔王的观察记录》。这本书的价值甚至比他的创作者所预料的还要高,比如,它成为那些降临密拉尔大陆的玩家了解最终boss而不用直面镰刀刀锋的唯一途径。
由于这本书以碎片的形态被拆分成无数段落,所以玩家抽到的碎片涵盖的信息也在非常有用和完全没用之间随机跳跃。
部分碎片获得的途径很简单,而有些碎片却迟迟难以被收集到。
无论如何,这都是后话。
*
罗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面前先是映照出一团魔兽的火焰,随后那火焰黯淡下去,变成了单斌顶着的一头鸡冠花一样的红发。
对方夸张地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些什么。
他再一次迟钝地眨眨眼睛,才发现自己趴在电脑桌前睡了一晚上。甚至连订好的闹钟也没有把他叫醒。那块连接着两个世界的屏幕也早就熄灭了。
“适度游戏益脑,沉迷游戏伤身,”
单斌捧读般地念到,“呃,我当然不会这么对你说教,这是我爸逼我上来提醒你的。他说你这两天没日没夜地刷《深渊》副本有点吓人,怕你身体还没养好。虽然我觉得无所谓啦,其实我第一次接触网游和你也没什么差别。”
“我知道了,”
罗兰将手抬起来,小心翼翼地望着被键盘压出的有规律的一串红痕,随后才轻声说:“替我谢谢单叔,让他担心了。只是这两天,情况有点特殊……”
“特殊?”
这句话让单斌一瞬间兴致勃□□来,“等一下,我记得你之前说《深渊》让你觉得很熟悉,你不会能在游戏里真的想起来什么吧?”
罗兰想了想:“也不是不能这么说。”
“他们都说失忆后第一个想起来的会是你最爱的人,”
单斌不知道从哪里来这么多歪门邪说,他热爱追逐潮流,想必看过各种各样的影视桥段,
“喂喂,话说你长得还挺好看的,应该很受欢迎吧。有没有想起自己有没有谈恋爱,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是在玩《深渊》的过程中想到的,说不定是游戏里认识的。”
罗兰无声地叹了口气,眼前的青年再怎么应该也想不到,不仅和他谈恋爱的是游戏里的最终BOSS魔王克里斯梅尔,更想不到就连自己前不久之前也只是游戏里的一串虚无缥缈的数据。
他当时对这个陌生的世界还充满疑虑,在网吧一抬头,就看到海报上印着男朋友的脸。
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我稍微回想起来了一些,”
罗兰拐弯抹角地说出了事实,“我的家似乎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至于我喜欢的人——他确实是我在游戏里认识的。”
“真的吗?”
单斌的八卦之魂开始熊熊燃烧。
他把手里的塑料袋往罗兰的手里一塞,颇有一种贿赂的意思。塑料袋摸起来还带着温热,里面装着几个白花花的包子,显然是给他带来垫肚子的早午饭。
罗兰满怀疑虑地盯着包子看了半响,这才咬了一口。这种食物对他来说还有点陌生。
汤汁的鲜甜在他的舌尖蔓延开来。
“你还记得她的账号名称,”
单斌说,“哎,应该是忘了。至少游戏角色的种族呢?职业呢?你这两天拼命玩《深渊》,是不是就是为了找到她。算了,对于一个失忆的人来说,一时半会在那么多玩家里找到一个人实在有点难度。你也别太着急了,慢慢来,总有一天……”
罗兰平静地接过了这句话:“总有一天我会重新遇见他。”
他又和单斌聊了几句,红头发的年轻人显然被他脑补出来的爱情故事感动到了,十分激动地表示自己也要一起去找。
而罗兰也稍微放松了一小会,还对单斌单方面描述了他记忆中“特别可爱”、“性格很好”、“特别爱他”的恋爱对象,又令仍旧是单身狗的对方发出了一阵嫉妒的嚎叫。
单斌毕竟每天的行程都安排得很满,整个人陀螺一般转来转去。
等他下楼后,罗兰停顿了一下,还是按下了电脑的电源键。霎那间,游戏界面就映照在了他的眼中。
因为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来得及关机就睡着的原因,他所操控的黑猫还如他记忆中的最后一刻那样停留在了那个标志性的地点,正在百无聊赖地咬自己毛茸茸的黑色尾巴。
游戏中的黑猫再往前几步,就能走进一个新的副本。
重新得到“新星”后,刷级虽然简单了很多,但罗兰还是花费了一些时间耐心地重新熟练了自己曾在密拉尔大陆中使用过的大部分法术。
现在,黑猫已经达到了30级。它用尾巴卷着法杖,法杖上一大块月之精魂轻柔地散发着光芒,似乎能驱散一切黑暗。
青年抬起眼睛,他琥珀色的瞳孔终于映照出眼前扭曲而危险的所在。
——副本名称:魔王城。
第176章 论决一死战的重逢
魔王城基本是深渊魔族的大本营。
在魔王所居住的中央宫殿外, 七片领地分别被划归于七位魔族大公。玩家要直面魔王,就必须寻找一条相对比较安全的潜入路线。
七位领主分别拥有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和色欲的称号。
和魔王克里斯梅尔不同,他们并非无法战胜,但同样也并非无可替代。深渊魔族是个残忍古怪的种族, 每一个都流淌着暴戾和渴战的血。当一位领主被杀死, 他曾经的拥簇会冲上来分食他的血肉, 吞噬他残缺不堪的灵魂, 就像是草原上蜂拥的鬣狗撕扯刚刚断气的狮子。
在他们之中,力量最臻于完美的那一个将继承逝者的冠冕。
在《深渊》中,即使玩家达成了当前领主的首杀,也基本不会选择留下来加入这场疯狂的纷争。事实上, 许多玩家为了以最好的状态迎战魔王,会试图通过捷径投诸位领主的所好。
例如, 选择将一枚骷髅苹果祭献给暴食领主,就能得到安然通过的权利;
或者,让你的游戏角色与色欲领主共度一夜, 但要非常小心……
罗兰所用的途径并不属于上述中任何一种,毕竟, 在他之前,还没有纯种动物玩家达到这样的高度, 种族的局限性和交流的困难使得他们往往永远地被困囿于新手村。当一只黑猫悄悄溜进魔王城时,没有哪个正经魔族会把它郑重其事地当成对手,对不对?
低级魔族虽然想把所见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但不知为何这只黑猫特别狡猾,总是在他们的手底下像在锅里滑行的黄油一样轻轻滑开,逃脱无踪。
罗兰快速地在魔王城里穿行着,他琥珀色的眼睛有时轻轻一眨, 用余光将魔王城里不怎么和谐的某些画面收之眼底。《深渊》的年龄限制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深渊魔族毫无道德底线意识,唯独讲究随心所欲,任何情感维系都脆弱到不堪一击。
大法师罗兰精通魔法动物学,有许多物种都有着严密的等级划分,高阶种无论在力量还是情感都比低阶种发展得更完备。但深渊魔族却并非如此。
高阶魔族的冷酷比之低阶魔族更为精致,仅此而已。在将同族的灵魂大快朵颐之时,他们懂得加一点玫瑰盐。
这解释了大法师最开始为什么对这样的种族感到轻蔑。
罗兰在黑猫的潜伏之路上解决了十来个深渊魔族,三只穷追不舍的地狱猫(它们的牙齿确实看起来很阴森)。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其中一些较为高等的魔族看到黑猫后居然视若无睹地走了过去。就算猎物再微小,深渊魔族也不应该随便放走,何况是这么异常的情况。
他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微妙地停顿了一瞬间,思考着导致这种情况的关键。
就在下一刻,屏幕里的黑猫被什么人揪着后颈拎了起来。
黑猫的视角立刻开始滑动,伴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罗兰已经飞快地将指尖停留在了技能栏,下一秒钟就打算调动出法杖给面前的魔族也表演表演天旋地转,却忽然看到了弹出来的对话框。
“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异常?”
领主级别的魔族打量着用警惕的琥珀色瞳孔瞪着他的黑猫,“等一下,这好像确实是上次和主君待在一起的那一只猫——不会偷偷从魔宫中跑出来了吧,可真是让人伤脑筋啊。陛下的爱好总是与我们迥异,也没有化形的能力,这种脆弱的造物究竟为何得他青睐?”
掌管色欲的领主用挑剔的眼光看待面前的黑猫。
黑猫竖起尖尖的耳朵表示不满。
罗兰触碰到道具栏的指尖又悄无声息地抬了起来。好吧,克里斯梅尔这种性格的大魔王显然没有耐心和其他的领主解释自己被一只玩家伪装的黑猫欺骗的经过,而黑猫上一次招摇过市经过魔族街道的经历显然帮上了忙。
“算了,”
色欲领主不怎么感兴趣地移开了手,“左右不过是那个人类的替代品,也不知道哪天就死了,给主君洗干净送回去就好。”
屏幕前的罗兰眨了眨眼睛,勉强没有选择咬他一口。
黑猫就这样被顺理成章地带到了色欲领主的领地,并且在那里经历了详尽的清洁和梳毛。在这片领地,最不缺的就是装饰打点的手段,只不过这些手段用到一只黑猫身上还是有点勉强。黑猫浑身的毛发蓬松柔软,散发着紫罗兰的香味,还被打上了一枚黑色的领结。
再然后,它被塞进一个巨大的礼物包装盒,于颠簸中一路被运往魔王的宫殿。
在进入副本前,罗兰确实没有想到自己最终会以这样的……捷径来到克里斯梅尔面前。不过大法师在看到印着黑猫的礼物包装纸和银白色的缎带时,发现自己还挺欣赏这种审美,于是决定不和对方计较。
此时此刻,电脑屏幕上呈现出的视角仅仅是透过礼物包装纸的昏暗的一点光芒。
魔王的宫殿是魔王城唯一无人看守的地方,唯有魔王克里斯梅尔独行于此。
透过大殿的穹顶,本就微薄的日光只洒下微渺的一点银白。大殿中点着一百零一只永不熄灭的银色蜡烛,铺设着犹如褪色的鲜血般赤红的地毯,而王座则是由无数骷髅共同构成,骨头已经苍白森然,没有经过太多打磨,仍旧嶙嶙地立着,皆是克里斯梅尔登顶之路的殉葬者。
这些场景其实并未映照在送礼的魔族眼中。
他们只把礼盒放在魔宫前的台阶上,对着沉重门扉后的独裁者匍匐下脊背报明了来意,随后便悄无声息地撤退。
这时候,能做的就只有安静地等待深渊的君主拆开礼物包装,因为上面附加了只能从外面打开的魔法——色欲领主一点儿也没有考虑要是克里斯梅尔一直没打开礼物,黑猫有可能会饿死在里面的情况——这几乎就是触手可及的悲剧,因为魔王确实没有出现。
但幸好,悲剧终究不会成立。
罗兰双击道具栏,黑猫的尾巴卷了几圈,缠绕上一只镶嵌着月光石的法杖。几乎就在触及法杖光芒的那一刻,封住礼物的魔力忽然像是被烈火燎着的草纸,在短短数秒内就被焚烧殆尽。
两只黑色的耳朵小心翼翼地顶开了包装纸,随后是一对琥珀色的瞳孔。黑猫迈着优雅的步伐弄翻了箱子,看上去就很贵的丝绸缎带从礼盒顶部滑落到了黑猫的身上,只不过是变了一种过度包装的方式。黑猫抬起下巴抖了抖浑身漂亮的皮毛,被紫罗兰清洁剂的气味弄得打了个喷嚏。
接下来是登堂入室,罗兰想,代入一只黑猫的想法或许也不坏。
但就在下一刻,宫殿由一整块黑曜石雕刻成的门扉便忽然被打开。魔王克里斯梅尔出现在了门扉之后,就像是一副深沉的复古油画,而他背后那一片幽暗只不过更加突出了画面主题的形象。
他格外苍白,格外轻蔑,眯起暗金色的瞳孔对准了地上还缠着缎带的“礼物”,脚步危险地停住了,而“礼物”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存在,也没有因为上次的经历长记性,还抬起头对他愉快地“咪”了一声。
“你……”
他低声说出了第一个字,并且唤出了手中的镰刀“魔瞳”。
没有丝毫前情铺垫,但罗兰清晰地意识到,克里斯梅尔的情绪忽然从平静无缝衔接到了暴怒,那双暗金色的瞳孔中翻涌着某些灼烫如岩浆的东西。他的视线停留在黑猫……不,黑猫用尾巴卷起的法杖上,神情中涌现出被正面挑衅的可怖的锋芒。
“给我,”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阴沉而暴戾:“把他的东西留下来,还给我。”
就在下一秒,四周的一切景色轰然崩塌,褪去颜色,画面中只剩下魔王仍旧鲜明。独属于魔王战的背景音乐深沉而悲怆地在罗兰的耳机内奏响,大提琴和管风琴齐声呜咽。作为玩家,他触发了这场无法避免的战斗,于下一刻被传送进了宫殿的正中央。
魔王扬起锋利的漆黑羽翼落在地上,翅膀利落地收拢,将几千枚如箭矢般最危险的部分朝向不知好歹的挑战者,镰刀的刀锋仿佛一轮黯淡的弧月,横过胸前几缕垂落的银色发丝。缓慢地挥动刀锋,死神踏着沉重的脚步,密不透风地击碎了对手的全部逃脱路径。
这是最高阶段的魔王克里斯梅尔,很少有玩家活到这个阶段。有幸欣赏到这一幕的,也在一两秒后血条归零,被传送到了复活祭坛。
然而激发这一阶段的魔王的,只是一只黑猫。
——看来无路可退。
屏幕前的罗兰无比专注,他漆黑的发丝微微垂落,略微挡住一点视线,但他的手指却半点没有从键盘上离开的意思,简直让人眼花缭乱,罗兰的指尖飞快地掠过一个又一个技能键,清脆的噼啪声在空荡荡的房间炸响。
他只不过是坐在屏幕前,隔着一片薄薄的显示屏,但他的神情却仿佛他亲身存在在这场战斗中。
每一个键位都谙熟于心,每一种唤醒魔法的微妙机制都在大法师心中有条不紊地铺陈开。魔王避无可避的镰刀马上就要触碰到玩家由数据塑成的身体,罗兰方才复杂的操作直到此时仍旧没有在屏幕中产生什么引人注目的反应,
但是,下一秒。
法杖的尖端忽然爆裂开了星辰的光辉。
涤荡一切黑暗,纯粹深邃的明亮。光芒本身也是一种武器,克里斯梅尔的镰刀几乎已经触及了黑猫的皮毛,但却无法再前进一步,反而还被从正面硬生生逼退了几分。
魔王暗金色的瞳孔猛烈地流露出错愕,而更为密集的星辰正在宫殿幽暗的穹顶汇集。
无法躲避的局面并不难解,因为躲避本来也不是大法师罗兰的作风。
他选择一场酣畅淋漓的进攻。
*
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永不停息的战争。
总会有休止的时候,比如魔王克里斯梅尔及腰的银发被星辰缄默的律法所照亮,他按住自己的肩膀,克制住自己在那纯白光辉下的颤抖,在半跪在地面上时用镰刀支撑起自己,抬起那只暗金色的瞳孔,眼眸幽晦地望向缓步走来的黑猫。
罗兰的耳机中,交响乐般的BGM此时绵密地从悲怆过渡到激昂,就仿佛英雄史诗般令听者的血液不由自主地沸腾起来。宿命般的肃穆音节象征着《深渊》中第一个击败魔王克里斯梅尔的玩家即将出现。
这会是一个轰动性的爆炸消息。
不死的魔王将成为历史,传说的预言将被宣告失效。
克里斯梅尔看起来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看起来对于自己的生死也不是很感兴趣,直到这时,他身后那对庞大的羽翼仍旧随着他变得艰难的呼吸而起伏着,以最锋利的姿态面向来者,同时极力向前绷紧指尖:
“还给……我。”
罗兰反应了一瞬,才意识到克里斯梅尔想要触碰他的法杖。
“不行的啊,”罗兰面对着电脑屏幕自言自语,黑猫冲着魔王“喵”地叫了一声。琥珀眼睛的青年并不因为局势的明朗而略微放松紧绷的身体,“克里斯梅尔,你……”
他住了嘴。
魔王的力量唯有与他交手才能得知。猝不及防进入魔王战中,首先必须要面对的就是克里斯梅尔棘手的深渊魔法,禁魔虽然不能阻止大法师施法,但却很有效地阻止了罗兰打开道具栏的魔药这一选项,以至于直到此时此刻魔王的锋芒逐渐熄灭,道具栏的封锁这才解开。
呈现在罗兰眼前的,是法师塔学徒首席希尔达小姐连夜熬制的魔药。
他毫不犹豫,点击了服用。
黑猫在距离克里斯梅尔一步之遥时停住了,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无声地望着魔王,竟让魔王又恍惚了一刹那。这是巨大的耻辱,被欺骗的耻辱,铭刻在灵魂上的耻辱,想起那个人类只会让他感到某种名为恨的漆黑而冰冷的情感在心脏处灼烧。
——很久以前某个人类曾对他说:“把爱和恨混为一谈,这是深渊魔族的天性。”
——后来那人又一转话头:“但克里斯梅尔,你是一个奇迹。”
魔王克里斯梅尔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失败的一天,但或许遇到罗兰的那一刻,便注定了他在某个黯淡的黄昏将要败于一个人类之手。只可惜,他面前的并不是他的爱恨所系之人,而是一个卑鄙的偷窃者,来自另一个世界自称为“玩家”的存在。
对方为何有如此强大的实力,又为何能够使用大法师罗兰早已失传的魔法?
克里斯梅尔不去想这些,让自己失望第二次就已经够愚蠢了,何况千百次的失望。他此时极力让自己呼吸平稳,遮天蔽日的漆黑羽翼此时也黯淡下去,维系住它的力量早已经流失在星辰的光辉中,羽翼消散后,魔王的身影空前地苍白和孤寂。
他的眼中没有茫然,没有震怒,没有轻蔑。
深渊魔族在面对死亡时,往往只留有内心最深切的渴望。大部分魔族的渴望都是力量,他们究其一生追逐力量,残杀同族,随后成为他人的垫脚石。
而克里斯梅尔的视线始终停留在黑猫尾巴卷起的法杖上。
他从始至终都不在意黑猫是什么样,蠢兮兮地从礼物盒里钻出来也无所谓,身上缠绕着银色的绸缎也无所谓,现在不知为何周身浮现出墨绿的泡泡也无所谓。
但法杖是那人类的东西。
那法杖应是他的东西。
克里斯梅尔的指尖差一点就能触及法杖,将死的魔王神色冷淡,只有瞳孔最中心的一点被法杖顶端镶嵌的月光石照得滚烫。随后,仿佛魔族罕有的梦境忽然降临到了魔王的身上,克里斯梅尔的手心贴着镰刀的握柄,与黑暗金属一并变得冰凉,却蓦然抬起眼睛。
“不行的啊,”罗兰轻声说。
在屏幕的左下角,一个小小的喇叭图标闪烁着,昭示着玩家此时的声音被忠实地传达到了游戏中,“我是在说你,克里斯梅尔,就这样结束我们之间的战斗是不行的,把自己搞成这样也算得上糟糕透顶。”
黑猫的毛茸茸的尾巴晃了晃,随后,它身后的法杖发出另外一种光芒,并不锋利,反而极为温和包容。那是教会的治疗魔法,但经过大法师的改良,对魔物也一并起作用——虽然要是让教会知道他把魔法改成这样一定会引发激烈的反对意见。
经过方才的战斗,罗兰所操纵的黑猫此时也只剩下丝线般薄薄的血量。不过他对自己的血量倒是没什么所谓,大部分的光辉还是倾泻在了魔王身上。
随后,黑猫叼下自己用尾巴卷着的法杖,将“新星”放在了魔王的手边。
伴随着法杖落地一声冰冷的碰撞声,他接着说:“虽然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但你想要我的法杖的话,这倒是没问题。”
克里斯梅尔垂下眼眸,没有去捡起法杖。
他的声音像是不化的冰霜:
“罗兰。”
“嗯,”罗兰——在他面前的黑猫——说话了:“是我。”
星光照耀在魔王的身上,这一次飞速地弥合了之前所造成的一切伤害。他银白色的长发在昏暗的环境里显得很漂亮,但头顶上残缺的那一只犄角却因为半跪着支撑自己的姿态丑陋地暴露在空荡荡的殿中,断面呈现出血液干涸的模样。
罗兰勉强维持住自己声音的平静,他的右手从键盘上移开,按在桌面上,指尖已经泛白。
属于另一边世界的大法师缓缓开口:
“我原本以为我会输掉这一场战斗,猫的身体无论如何不如我自己的好用,因此我无法保证所有的魔法都有着如我印象中的威力。但是——你对自己做了什么?克里斯,你应该非常清楚你的力量在不断地消减,那些陈旧的伤疤,它们有被揭开的痕迹。”
然而魔王就好像完全没有听到这些疑问,他只是盯着自己手边的法杖,随后就像是对它失去了兴趣,又将目光移向了说话的黑猫。
“为什么要走,”
克里斯梅尔将暗金色的瞳孔转向它,但好像透过它看着屏幕那头的另一个人,“为什么又要回来?假如你要再走一次,你就不应该救我,因为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会尽我所能杀死你。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永世无法逃脱的囚笼。”
魔王声音暴戾残酷,就像威胁。
但罗兰却轻声笑了。不仅是声音,屏幕那头的青年无声地弯起唇角,琥珀色的眼眸闪烁着某些湿漉漉的情绪,
“因为我也一直在想你,就像你所做的那样。我非常爱你,我不会将爱慕的情绪与你作比较。你是一个奇迹。克里斯,我从来没有想过不告而别。在你想要找到我的时候,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被你找到。”
他接着让黑猫上前去蹭了蹭魔王的手背。毛茸茸的温热触感确凿地传达到了魔王手中,逐渐恢复力量的克里斯梅尔清晰地知道自己手边的动物毛发乱糟糟的,呼吸也七零八落,只要微不足道的力量就能将最脆弱的它杀死。
克里斯梅尔的指尖动了动,深渊魔族的本能又疯狂地叫嚣着杀戮。
但他却始终没有更进一步。
他任凭黑猫亲昵地和他待在一个近到足以触发他防御本能的距离,要求自己残忍地怀疑对方所说的每一句话,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将相信这一可能纳入选择。他缄默着,浑身的气息阴沉,漆黑的羽翼再一次在他的身后若隐若现。
克里斯梅尔想象过很多他和罗兰再一次相见的场合,它们或许以一场战斗开场,但都以死亡为收场。他想象过大法师逐渐变得僵硬与冰冷的身体,想象着剖开人类的心脏,抽出其上的肋骨,然后再考虑要不要吻他。
但他没有想到在战斗的硝烟落幕后,他会和一只猫开始交谈。
魔王沉默了一会,忽然说:“……我一直知道你还活着。”
密拉尔大陆上的传言是大法师已死,而杀戮者正是魔王克里斯梅尔。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杀死罗兰的的确是魔王,所以罗兰不可能已经死去。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但对于当事人来说,这点往往并不那么容易看清。
“那么,”罗兰的声音也停顿了一下才重新传出来,“你以你深渊魔族的灵魂为引,动用了禁忌之术。”
在穹顶源源不断投下的星光中,克里斯梅尔有点疲惫地闭了一下眼睛。黑猫站在他的手心中,这让他明知应该保持警惕,却还是按捺不住拢了拢手指。他这副态度基本上是默认。默认他在某个瞬间也无可避免地因为大法师已死的可能性感到彻骨的寒意,随后运用了最糟糕的方式来进行确认。
深渊魔族的血肉和灵魂有着追踪仇人的力量。
生或者死。
——问题的答案只会带出更多问题,比如:爱或者恨。
他们都没有说话。半响,克里斯梅尔让黑猫顺着他的手腕向上爬,最终还是将黑猫抱在了怀里。随后,他的指尖逐渐流淌出某种冰冷的金色幻影。就像是融化的太阳,某种金属在魔王的力量操控下驯顺地逐渐凝聚成形,构成了一个无法打破的牢笼。
随后,费尽心血凝聚出牢笼在下一瞬间被造物者的意志破碎。
克里斯梅尔仿佛分裂成了两个彼此厮杀的自己,他尖锐的指甲深深地陷入自己的掌心:
“我没法真正关住你,对不对,罗兰。”
妄想关押住大陆最伟大的法师是不切实际的,现在又加上了一条理由,对方变成了黑猫或者更为棘手的某些东西,甚至不会流血,只会再它面前消散。
但克里斯梅尔此时迫切地想要抓到些什么,他血液中暴戾而贪婪的那部分正在熊熊燃烧,恐怕他下一秒钟就会失手掐死黑猫。自己导致的失去比他人带来的要更好。
他问出这个问题时并没有用问句,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克里斯梅尔知道现在的这一幕已经和他的想象产生了区别。深渊魔族不该迟疑与犹豫,魔王克里斯梅尔的恶名传遍了整个密拉尔大陆,这个名字本身就让人联想到某些暴戾的、冷漠的、可怖的存在。
“不。”
然而罗兰说,“不。”
气氛太过于凝重,他耳机中的BGM也早已经停了。除了穿过空洞宫殿呼呼的风声,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罗兰让自己的口吻听起来带着几分轻快,就像是开玩笑般,但是又带着确凿无疑的疯狂说道:
“我是不是说过你是我此生认定的唯一伴侣?当我说出这句话时,就意味着我本来就愿意将我的生命交给你处置。现在是特殊情况,克里斯,你必须暂且忍耐一下。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嗯,你说你想要我的肋骨作为‘魔瞳’的材料,我会尽力实现这个愿望的。”
他说这话时和对着克里斯梅尔说我要送你一个生日礼物一个语气。
魔王的瞳孔微微一缩。
“总有一天我会杀死你。”
克里斯梅尔抬起那双仿佛被重重霜雪覆盖的眼睛,他预言道。
“我的荣幸。”
罗兰的声音几乎就在他话音刚落时响起,“不过在此之前,我会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你。克里斯梅尔,你想要听吗?”
银发的魔王缄默着,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慢地松开了紧扣的指节。
他又把怀中的黑猫抱的更紧了一些。
第177章 论被看见的正确方式
在那个时候, 他们没有一个人把预言当回事。
他们都太傲慢了,不是吗?魔王克里斯梅尔认为自己能够留住所爱的人,并且对某一天用镰刀撕裂世界没有兴趣;大法师罗兰则认为除了自己,大陆上没有任何存在还称得上魔王的对手。预言的主角变成他, 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们的骄傲和热忱都和对方相匹, 以至于有时候会在意识到的那一瞬间感到一点心惊胆战。
然后就是星辰塔的大法师罗兰·泽维尔的彻底消失。
在那之前, 他们度过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夜晚。
首先是晚宴桌上的银盘盛着煎得又焦又嫩的魔兽肉, 大法师罗兰有条不紊地切了一块塞进嘴里,肉汁丰盈地溢满舌尖,令他琥珀色的眼眸一下子明亮起来。他基本上是第一次在魔王的宫殿里吃到普世意义上美味的东西。
而他面前的魔王还是照旧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直接用锋利的牙齿撕碎一整块肉。
克里斯梅尔是深渊魔族里根本不重视口腹之欲的那种,而且保留了相当的肉食动物习性, 大部分时候这会让用餐时间充满血淋淋的恐怖暗示。就算如此,他这么做的时候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优雅, 某种十分协调的暴力美学。
“你喜欢吗?”克里斯梅尔问人类。
“我会说口味相当不错,”
罗兰眨了眨眼睛,“不过我之前不知道你的宫殿还有配备这么好的厨师, 更无法理解有这样的厨师,你怎么还能忍受一直吃未经烹调的肉类。”
不是在进餐的时候, 而是盯着罗兰把切成小块蘸好酱料的肉咽下去时,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眼眸中才流露出一点类似于餍足的情绪。魔王摇摇头, 解释道:
“早些时候我到暴食领主的管辖地去了一趟。”
罗兰了然:“那里确实应该有很多好厨子。”
“我要求暴食领主亲手为我们提供一份符合人类胃口的晚餐,”
克里斯梅尔在同一时间说道,完全不顾自己的话听起来多么像是个暴君:“因为是你提的愿望, 我希望是最好的,所以让他过来一趟再合适不过。他现在还在魔宫的前厅,假如你觉得菜品有什么问题——”
罗兰基本上能想象到魔族的大公,统治深渊七分之一的暴食领主在绝对武力的胁迫下必须给君主的情人准备晚餐时的尴尬心情, 以及面对宫殿中乏善可陈的厨具和调料时的绝望。何况还要战战兢兢地等待魔王克里斯梅尔对他的成果提出反馈意见。
“没问题,”
他果断地摇了摇头,“非常好。”
克里斯梅尔盯着他,像是在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罗兰琥珀色的瞳孔忍不住流露出一点笑意,他丢下银质的餐刀——魔王早就能容忍他在面前用刀了——总之,他附身向前,越过雪白的桌布和只剩下酱汁的碟子,越过他摆放在桌上的硬质蜡烛和凤仙花,轻轻快快地从颈侧抱住了魔王,还顺手摸了一把他银灰色的长发。
人类的吐息一瞬间挨得太近,几乎激起生理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还有就是我很高兴,”
过分逾矩的人类压低声音轻轻说,“克里斯,你很在意我说过的话。如果是彼此相爱的人类,就会想尽办法把对方最想要的东西送给对方,至于深渊魔族,在此之前我还没有听说过相似的情况。这不是说人类就比深渊魔族更好,相反,在许多层面人类毫无可取之处。但是,至少在爱这个字眼上……”
他喃喃道,同时亲吻魔王略显苍白的嘴唇。
克里斯梅尔很快就以加倍的坦率进行了回应,他暗金色的瞳孔挨得很近,以至于猎物在他面前放大,就连眼睫微弱的颤动和鼻翼幽暗的阴影都尽数收之眼底,索吻时又基本上是贪婪而无节制的。
此前没有人类大胆到要通过和深渊魔族谈恋爱来寻找刺激。
所以罗兰是这个领域的开拓者,与此同时要面临魔王像是要从唇齿交融开始将恋爱对象一点点吃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欲。基本上,他用了很久才让克里斯梅尔明白,不是一定要把对方的灵魂撕裂并吞噬,才能把他们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这当然不是克里斯梅尔的错。
深渊魔族的情感系统简直算得上是一片倒错的荒原,这并不仅仅是虚浮的理论,而且是经过无数检验的真理。克里斯梅尔的父亲,也即前任魔王厄里斯,以魔族唯一的血脉联系深爱着他的孩子们,于是设置了令他们彼此残杀的结界。
而克里斯梅尔的兄弟姐妹们也怀揣着对彼此的感情,毫不留情地彼此杀戮。
最后的胜利者是克里斯梅尔,他是前任魔王最完美的继任者,绝对的杀戮机器,又将父亲厄里斯亲手杀死,吞噬了所有这一切的力量,终于成功撕裂了困囿魔族数千年的深渊。
罗兰安抚地用指尖穿过克里斯梅尔的长发,冰凉的银发显得不那么柔软,而是有点粗糙的质地,但手感相当不错。
他顺着姿势找到了克里斯梅尔的断角,那是那些战役留下的徽记,也是魔王身上最脆弱的一个地方——脆弱并不是指弱点,魔族的弱点永远是心脏,但这里非同寻常地敏·感。他抚摸着已经长好的凹凸不平的断裂处,这成功让魔王抬起暗金色的眼睛不满地看着他。
非常及时。
彻底放任亲吻是很危险的,罗兰已经感到克里斯梅尔锋利的犬齿开始悄无声息地研磨了。这是深渊魔族本能性的冲动,有几次魔王还慢慢地舔掉了罗兰嘴唇上被他咬出来的血,大法师曾经怀疑魔王是不是因为饥饿对加餐充满兴趣,后来发现克里斯梅尔只是对他的血特别感兴趣。
好吧,看在几个月前他们还非常认真地想要割下对方头颅的分上——
罗兰想,反正他还有很多时间,完全能够教会克里斯梅尔怎么样正确地对待一个自己所爱的人类。教会他即使不用杀死自己,自己也并不会离开。
人类接下来对触碰暴戾高傲的魔王最敏·感的断角这件事做出了补偿。
当然,这时候他们转移阵地,来到了魔宫的寝殿。
魔王银灰色的长发被他身后的人拢起,随后略显粗暴地向后拽动,克里斯梅尔闷哼一声,被迫微微仰起脸,那双暗金色的眼眸闪烁过一瞬间的痛意和更为深沉的欲望,脖颈连着肩胛骨绷紧成一个悬而未决的弧度,正在违背魔王的意志轻微地颤抖着。
罗兰俯下身,琥珀色的眼眸落在他裸露的脊背上,随后到触手可及的腰部。
“克里斯,”他愉快地宣布,“你喜欢这样。”
这个夜晚并不比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夜晚要糟糕,正相反,没有任何危险的预兆,无法嗅探到不详的气味,魔王的宫殿外是一片深渊罕见的花海,那是在克里斯梅尔撕裂深渊的那一刻出于某种神迹所保留下来的未被侵染的土地。
此时,紫罗兰和凤仙花的幽香也伴随着夜风和月光洒进了窗棂。
他们没有人想起来暴食君主还等在前厅。
暴食领主忿怒地自己给自己也煎了一大块魔兽排,在宫殿恢弘的阴影中他端着盘子往外走,忽然听到夜风送来的细微的动静,一个踉跄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摔出去。
由于在短时间内他还不想被他们暴戾的君主撕碎,所以他飞快地离开了宫殿,并且祈祷自己没有再回来的必要。
倒霉的领主当然不会意识到,这才是好日子的最后一天。
第二天早晨,当克里斯梅尔醒来的时候,他的身边空无一人。不仅如此,魔王的宫殿中,罗兰存在过的痕迹消失得彻彻底底。
没有任何危险的迹象,没有任何只言片语的解释。
而后,则是无比漫长而痛苦的等待,被背叛的绝望和深沉的恨意,魔王克里斯梅尔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清晰,如此沉重的恨。这恨意比他所经历的任何一次都要沉重,大概是曾参杂过某种名为爱意的碎片的缘故。
密拉尔大陆上开始出现预言中“杀死魔王”的挑战者
大法师罗兰的《关于魔王的观察报告》流落到密拉尔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法师塔将他视为大敌,西方教会无数次发布通缉令,并散播开罗兰为魔王所杀戮的流言。
克里斯梅尔割开他曾受过伤的断角,鲜血顺着他的手指粘稠地流下,在早已画好的法阵中,他任凭自己的力量流失,强烈的爱恨使得深渊魔族的血能够启动禁忌的术法。那应该是检验所系之人生死,并且能够维系住一条永不磨灭的纽带,只有以对方死亡才能解开的禁忌之术。
罗兰还活着。
但就连禁忌之术也无法告知克里斯梅尔他的位置。
没有人知道魔王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这样一个结果的,只知道在那之后,“罗兰”这个名字成为了魔王城的禁令,只能悄无声息地被提及。
而魔王克里斯梅尔比过去还要乖僻暴戾,虽然有人传言他的力量有所减弱,但在几个已经死去领主的挑战后,便再没有人敢妄言此事。
此后又过了许多年。
直到今天,魔王城里来了一只琥珀眼睛的黑猫。
*
克里斯梅尔下颚的弧度始终是绷紧的。
罗兰对他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疯狂的、荒谬的,比密拉尔大陆上最不可告人的秘辛还要难以接受的秘密。但这个故事在钻进他的耳朵时,伴随着温和皎洁的一片星光,伴随着一只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并且还打算得寸进尺的黑猫,又变得不那么艰难。
“人类是最擅长说谎的种族。”
克里斯梅尔沉默了一会,硬邦邦地发表了听后感言。
“其实不是,”
黑猫轻轻地蹭了发表歧视言论的魔王一下,象征性地指正道,
“按照统计数据,地精才是所有魔法生物中说谎频率最高的,即使它们看起来最为老实可靠。况且,用种族特性判断某个个体的行为未免有点太绝对了。虽然我明白,实际上你根本不关心人类如何,你只是在犹豫是否应该信任我。”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过了一小会才阴沉地响起:
“在我面前点明这一切并不会让你显得特别聪明。”
“我只是想要铺垫一下,”
罗兰的嗓子听起来有点紧,魔王将手指放在黑猫的腹部,温热的毛绒绒的触感和内里心脏的颤动脆弱地传来,而大法师的声音也从中传来,但不那么一样。
他接着向上摸索,食肉动物般的直觉让克里斯梅尔轻而易举就触及了黑猫的喉管。喉管没有颤动。
不是黑猫在叫。
但声音确凿无疑来自这只黑猫。
“克里斯梅尔,我想过那些愚蠢的话,比如我现在告诉你即使不相信我也可以,或者就算你想要杀死我也行——这一类的话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此时出现在你眼前的并不是真正的我,也不是真正的猫。你并不在我眼前,对我来说仍是很遥远的地方。”
罗兰停顿了一瞬。
“当我第一次学会传送魔法时,我以为这个世界上从此没有我无法抵达之处;在那之后我成为了星辰塔的大法师,我又认为我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但我错的很厉害。我很抱歉,我唯一想到的就是我必须、必须和你正式地道歉,对不起,我没有遵守诺言。”
克里斯梅尔没有说话。
罗兰慢慢地闭了一下眼睛,屏幕格外刺眼,但他方才却一直盯到无法忍耐为止,“这个想法很自私,但我仍旧希望你能够相信我。相信我——我会用尽所有办法回到你的身边。”
再次睁开眼睛时,深渊的魔王仍旧盘踞在他冰冷的白骨王座上,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瞳孔一动不动地盯着黑猫,而罗兰隔着屏幕望着被一百零一只银色蜡烛照亮的魔王的侧脸。
那蜡烛的光是冷的,克里斯梅尔没有再次召唤出他铺天盖地的翅膀,显得孤独又幽暗。
罗兰的思绪不可避免地朝着更深的地方滑落。
他短暂地从屏幕移开视线,抬起眼睛望向从房间的窗户洒进来的阳光。外面是现代世界的一片喧嚣,他听见车辆的鸣笛声,人群的喧嚣也是鲜活的,这些都是他触手所能及的。但眼前屏幕中的一片黑暗则太过于沉重,坠着他的心脏向下沉。
他的心脏,克里斯梅尔发动禁忌的力量,那力量甚至能超越世界间的障碍,察觉到生命仍旧在他的两肋之间细细密密地跳动。
而他的克里斯梅尔等待他太久了。
罗兰没法再佯装轻快,他想要见到克里斯梅尔,迫切地希望对他说出一切,而这一切通通都实现的那一刻,魔王所经历的血肉模糊的分别也最终呈现在大法师的眼前。
深渊魔族对一个人不会有这样深刻的执念,这对他们而言是不可理喻的。
他不该教会克里斯梅尔爱恋。
他本不该因此痛苦。
聪明如大法师罗兰,未能想到的是在他将来自深渊的魔王拉下王座,像恋人一般亲吻时,一向认为算无遗策的自己,也早就深陷其中到一塌糊涂的地步了。克里斯梅尔抱着黑猫,察觉到黑猫没有什么精神的样子慢慢地安静下来,恹恹地在他的怀里缩成一团,琥珀色的眼睛明亮得就像两枚星星,虽然和罗兰的眼睛还相差甚远。
另一个世界的大法师也同样安静地低下了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已经僵硬住,半天没有敲下键盘,维持着黑猫像是方才一样鲜活地给克里斯梅尔以反馈。
“我仍旧没有办法找到你,”
克里斯梅尔抬起暗金色的瞳孔,终于开口,“对不对?即使我已经找遍了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现在是我离你最近的时候,但你其实并不在我身边,当我看着黑猫的时候,看着的其实不是你。”
罗兰轻声说:“或许我不应该……”
氛围的改变往往只需要一个短暂的契机,随后一切就会变得和此前截然不同。就在下一秒钟,空气中骤然奏响可怖的轰鸣,这一次仿佛已经预兆了不详将要在猝不及防时降临,罗兰抬起眼睛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就被整个屏幕渡上的鲜红的危险警告照亮。
克里斯梅尔竟放下了黑猫,走下了王座。
魔王伸手时,镰刀“魔瞳”蓦然出现在他的手中,这柄带着死亡气息的漆黑的利器在虚空中横过一个绷紧的弧度,那是魔王最标准的杀戮的姿态。
唯一的问题在于——克里斯梅尔的面前什么也没有。
罗兰下意识伸手想要操纵着黑猫来到克里斯梅尔面前,完全不顾这简直是引颈就戮的标准姿态。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却冰冷地传来:
“不要动那只黑猫。”
《深渊》中,玩家是以第三人称视角操纵角色,虽然大部分情况下,NPC望向黑猫就相当于望向玩家,但出于不同角色的特征和玩家调整视角的主动权,情况往往有许多变化。
NPC的视线就算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让玩家觉得有穿透屏幕的力量,那也只是预设的某些角度在起作用。
克里斯梅尔看向面前的虚空。
在他的身后,黑猫被他小心翼翼地从身上抱了下来,放在了白骨堆成的王座上。作为深渊魔族的君主,他并不介意一只毛绒绒且尾巴晃来晃去的黑猫独占他的位置。那当然是因为黑猫不仅仅是一只脆弱的动物,还是一个符号,一个容器。
但仅仅是这样仍是不够的。
罗兰将所发生的一切都尽数讲述,虽然那是个荒谬离奇,不可思议的故事,但是——
黑发的青年方才还有点低沉地坐在电脑桌前,此时不可思议地抬起眼眸。
罗兰忍不住将手放在了键盘上,他的视角还停留在方才设置的角度,他必须十分克制才能够不立刻将自己调整到克里斯梅尔的正面。此时魔王面对的方向完全是错误的。
就在这时,他听见克里斯梅尔对他说:
“告诉我你在哪里。”
魔王停顿了一下,言简意赅地说:“左边还是右边?”
“左边……”罗兰基本上是出于本能地说。
随后他的瞳孔微微一缩,仿佛明白了克里斯梅尔想要做什么。
第一次的调整显然只是粗略一试,现在克里斯梅尔稍微朝向他一些了。
不是游戏里的角色,而是屏幕外的他。
克里斯梅尔抬起眼,漫无目的地在虚空中寻找着。他的身边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但他执着地想要寻找到一个正确的角度。即便就算他找到了正确的角度,也不会见到想要见到的人。
如果说一开始稍微有点艰难,之后的调整就显得顺利了很多。
罗兰几乎要屏住呼吸注视着这一切了,屏幕中的恋人终于站定,他们都清楚这是最后的调整,此时此刻克里斯梅尔在游戏世界里抬起眼眸,在他的面前正对着的,是宫殿某个幽暗的角落,大理石光滑的表面给人以无机质冰冷的印象,无论是什么人都会认为他所望向的方向一无所有。
克里斯梅尔的视线没有能够停留的地方。
但他还是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而罗兰轻轻地闭了一下眼,舌头仿佛被什么蜇了一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在他面前的屏幕上,克里斯梅尔的视线准确、毫无偏差地透过屏幕,落到了自己身上。不需要黑猫,不需要所谓的角色,不需要在世界之间再披上一层虚伪的东西。
现在他和克里斯梅尔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两个世界之间的距离。
这似乎不是一个能用“只”来表达的场合。
黑猫被落在身后,但克里斯梅尔身为深渊魔族,有着比任何种族都要敏锐的听觉,他听见大法师轻轻的吸气声,于是清楚自己来到了正确的位置。在克里斯梅尔的身后,巨大的漆黑羽翼铺天盖地而起,锋利的刀锋隔着一个屏幕,缓缓地对准了他。
“克里斯,”
罗兰忽然发自内心地笑了,“这是正确的方向。”
克里斯梅尔停顿了两秒,他暗金色的眼眸中,野兽般的瞳孔此时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空白,没有倒映出任何东西。但罗兰却终于在屏幕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日光照进房间,电脑的屏幕略微有点反光,隐约将他的身影映照在了魔王瞳孔的正中央。
“我会找到你,”
克里斯梅尔以狩猎猎物的姿态,握紧了手中的镰刀,“就像现在这样,在我找到你之后,我或许会杀掉你,取走你心脏上方的肋骨,永远地把你的头颅留在魔王的王座上。就算你后悔了,法师,我也一定会——”
“你心软了,克里斯梅尔,”
罗兰的神色从未如此温和,他伸出手触碰屏幕上魔王的眼睛,“你不应该说‘或许’。”
克里斯梅尔因为他的这句话,而不再继续往下设想法师的一百种死亡方法。
从深渊中降临密拉尔大陆的魔王此时此刻流露出一个傲慢而轻蔑的微笑,就像网吧的墙壁上贴着的海报,就像游戏登录界面他用镰刀的刀背映照出玩家如遇大敌的眼睛。
此时,银发的魔王将镰刀横在胸前,漆黑的镰刀在某些角度呈现出陈年的血迹,仿佛一轮在魔王身后徐徐升起的血红色弧月。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罗兰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句古老传唱的歌谣:
“——宿命的指针在残月下逆转,被诅咒的魔王将用镰刀撕裂密拉尔大陆。”
克里斯梅尔垂下眼眸,“魔瞳”爆发出称得上璀璨的漆黑的光芒,划过空气时那么沉重,又那么轻盈,让人惊愕于那蕴含着死亡寓意的冰冷的美丽中,甚至于忘记了逃走。那是足以让屏幕前的玩家也信以为真的攻击,就好像忽然被拽进了游戏中的世界——
“我会杀死你,”
当漆黑的锋芒锋利地贯穿屏幕,罗兰听见克里斯梅尔这样说:
“但在我亲自找到你之前,所谓两个世界也好,谎言也好,系统也好,气运之子也好,就算是天道也无所谓,你是我的目标,只能为我所有,这些阻碍在我和你之间的东西……”
“我发誓终有一天必将它们全部撕裂。”
那是骇人心魄的光芒。直到克里斯梅尔收起镰刀,那道黑色的光仍旧残留在罗兰的视线中。年轻的大法师伸手触碰屏幕,屏幕光滑,并没有被撕裂的痕迹,这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克里斯梅尔或许真的能够有这样的力量,也对他如此发下誓言。
罗兰花了好一会才察觉到自己根本没法抑制住嘴角的上扬。
这也就导致克里斯梅尔听到的只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笑意。
罗兰就像是真的很因为这样的话开心一样,至少克里斯梅尔将方才的压抑也一并解决了,此时青年勉强让自己不要笑得太过头,喉咙中颤动的是隐约的疯狂,他压低声音,赞美地、惊叹地说,而那声音又如实传到了另一个世界魔王的耳边。
“天呐,”罗兰说,“克里斯梅尔,我从未见过同你一样的美丽。”
第178章 论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在和魔王相遇之前, 星辰塔的大法师罗兰自认为他洁身自好,情绪稳定,醉心学术,有着正常人应有的道德底线, 总之就是毫无献身于危险和混沌的嫌疑。
西方教会在他死后, 为他的名字加上了“圣”字头衔, 这很能说明问题。
大法师每年都会花费两个月加固密拉尔大陆各个地区的魔物屏障。他源源不断地发明出具有各种特性的星辰魔法, 并且为它们寻找合适的实验材料。平均下来每个月,罗兰都能低调且高效地捣毁至少三个邪恶势力的据点。
因此,就算得知深渊魔族撕开了封印之门,新的魔王克里斯梅尔有着深黑的火焰和一颗黑铁筑成的心脏, 西方教会还是干脆利落地放弃等待预言中还不知道在哪儿的勇者,选择和往常一样寻求大法师罗兰·泽维尔的帮助。
之后的事情所有人都知……不, 密拉尔大陆还一无所知。
在魔王面前,危险只是微不足道的调剂,压抑自身不去伤害对方才算得上难题。屏息凝视, 燃烧在他们之间的是足以令人粉身碎骨的爱慕的烈焰。他们向来有求必应的圣者罗兰,忽然意识到当面对的是克里斯梅尔这种恋爱对象, 还要保持理智不仅非常困难,而且完全没有必要。
须知, 他并非没有疯狂的基因。
*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紫发女巫希尔达端庄地坐在椅子上,那条大蟒蛇小狗一样缠绕着她的脖颈,轻轻地舔她的脸。她故意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 侧脸的曲线绷得紧紧的,
“我说你还是清醒一点吧——那个白……名字很奇怪的家伙还远远算不上预言中的勇者,他甚至比不上导师实力的千分之一!只不过他的身上确实有点古怪,能别靠近还是别靠近为好。”
“希尔达, 我……”
女骑士抬起头,一缕金灿灿的头发垂落在额角。她抿了抿唇,“我没有否定你的意思,只是事情太过于蹊跷,我必须亲自去确认情况。还有安娜,她昨天差点独自一人跑进星落森林,强行把她留在这里不是个好主意,让她独自去见那个人,我又不放心。”
安娜就是那个笑起来很腼腆的小镇女孩。
法师塔对于她来说,都是这辈子没有想象过的恢宏建筑。她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过地毯,生怕自己身上的脏污弄得这里的主人不悦。她以为是白冥宸终于愿意把她带进来,却猝不及防被拉进了年轻女士的茶会,半天才搞明白年轻的勇者曾被魔王攻击这一事实。
对安娜来说,金发勇者就像是她生命中的光芒般耀眼。
即使她感到在法师塔和两人相处的这两天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紫发女巫虽然不苟言笑,她的大蛇也很可怕,但不管是谁对她却都意外地温柔。在这里,没有人嫌弃她碍手碍脚,没人认为她上不得台面,她甚至得以触碰到她此前难以想象的魔法——
但她的内心深处始终有股无法抵抗的力量,一刻不停地尖声催促她快些回到勇者身边。
就算差点被魔兽击伤,伤痕累累地被赶来找人的女骑士发现,满心愧疚的同时,安娜张了张嘴,却意识到自己口中吐出的低声呢喃和她脑内的呼啸渐渐重合:
“我必须去找他,他需要我,我……我深深地爱着他。抱歉,真的很对不起……”
蟒蛇随着主人的情绪而扭转着庞大的身体,巨大的头颅吐着信子嘶嘶地伸出来,蛇类的竖瞳一瞬不眨地望着希尔达面前的女骑士,而女巫本身也紧皱眉头。
她不声不响地盯着骑士看了几分钟,随后摇了摇头:
“我真的是怕了你了。”
女骑士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她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将会很危险,之前她待在金发勇者身边时和现在的安娜一样,简直就像是完全失去了自我,如今回顾时才察觉出数不清的古怪。而女巫完全是关心她,还救了她一命,她本该稍微知恩图报一些,所以至少她要取得对方的许可再行动。
但她还没来得及放松,希尔达就严厉地瞪了她一眼。
女巫紫色的头发就好像晨曦时天边瑰丽的朝阳,在她的面前闪闪发光。希尔达抱住蟒蛇站起身,宣布道:
“行。你可以带安娜去一趟,但我也会和你们同行。”
“但……”
“不许拒绝。”
希尔达说,“我去收拾行李了。你之前说那个自大狂勇者下一步打算去哪儿来着,精灵之森。为什么要去这种地方,精灵族可不欢迎外人。哎呀,我是不是不应该想太正经的理由?好吧,我得带点防止魔法昆虫叮咬的魔药。”
对方很明显在阴阳怪气勇者,女骑士知趣地闭上了嘴。
她回忆起白冥宸当时谈起精灵之森时,提到精灵女王和精灵公主时的语气,忽然觉得有点恶心。
*
黑猫蜷缩在魔王的怀里,昏昏欲睡地眯着瞳孔,露出的一点瞳孔明亮如琥珀。
罗兰本人也趴在电脑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魔王对话,黑猫的尾巴慢悠悠地从左晃到右,纱窗望见的天空也从一片浅蓝变成深灰,再变成朦胧的雾霭。他的手已经离开了键盘很久,所以黑猫完全变成待机状态,一片安详地和游戏中最凶恶的魔王和睦相处。
“哇噢,”罗兰慢吞吞地露出一点笑意,随口说:“其实你和黑猫非常搭配,克里斯,你真的不打算再考虑一下我之前关于养猫的建议吗?”
深渊的暴君此时也处于一个相对平静的状态。
魔王虽然没有收起他的羽翼,但那些锋利的羽毛全都柔软而小心翼翼地被收敛起来,以防伤到坐在他膝盖上的猫咪。他整个魔坐在王座上,因为庞大的翅膀显得占地面积很大,就像是一只筑巢的巨大鸟类,庞大的巢穴最中心的位置安放着最珍贵的宝物。
“我不习惯和其他物种相处,”
克里斯梅尔说,随后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在不以食物为前提的情况下……但是,假如你真的在这里,你是不是也能变成黑猫?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要看。”
他听见黑猫的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愉悦的叫声,与此同时罗兰愉快的的笑声也传过来,
“这算不算一种作弊?虽然我确实会高阶变形术。不,就算你用这种表情看着我也不行。真的不行。但是如果你一定要这样要求……”
克里斯梅尔有一双漂亮的暗金色瞳孔,这点罗兰一向很清楚。
虽然除了他,也没有人会用漂亮来形容这双洋溢着傲慢、轻蔑、暴戾的眼眸。
大法师偶尔也会犯上一些收集癖,比如望着因为热恋对他而言越来越无可挑剔的魔王。罗兰剪掉过他的一点头发作为研究的收藏,后来又悄悄地把自己剪下来的头发也混了进去。虽然那些头发在被剪落后逐渐褪色,变成了染色前的淡金色。
唯独这种时候罗兰觉得他淡金色的头发稍微顺眼了一点。
因为和魔王银灰色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就像是摘下了一缕混杂着星辰的月光。
罗兰还收集过克里斯梅尔翅膀上的羽翼,以学者的严谨,不管哪一种都采集了样本。魔王困惑地看着他,却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暗金色的瞳孔当然不能收集,但罗兰曾试图用颜料在草稿纸上记录下那色泽背后透露出的壮丽与苍凉。另外,罗兰会吻他的眼睛和断角。
他喜欢看克里斯梅尔被亲吻最脆弱部位时眼眸中涌动的反击和杀戮的欲望。
那浓烈的色彩使他看起来格外摄人心魄。
思绪一瞬间走的有点远,但罗兰回过神时,意识到当克里斯梅尔用那双暗金色的瞳孔带有某种淡色的渴望意味望着他时,他确实很难拒绝。
虽然自己变成黑猫和他所预想的养一只黑猫大相径庭,就连同游戏里的黑猫相比较也大有不同。
他还是莫名其妙地答应下来。
“嗯,”罗兰看了一眼时钟,“我想我们是时候商量下一步怎么办了。以防万一,我试着把那本黑书拿出来——它确实没什么危险,也不算我们之间的妨碍——我真的非常喜欢你关于撕裂一切的那句话。总之,你试试看你能不能看得到它。”
从克里斯梅尔说出那句把一切障碍都撕碎后,道具栏的那本黑书微不可闻地颤抖起来,随后越来越急切,简直像是想要自证清白。
对于魔王来说,天道确实不一定是什么好东西。
罗兰双击黑书图标,黑书的书页迫不及待地在屏幕上摊开。它就像是直接叠加在页面上,雪白的书页延申开来,墨滴仿佛从羽毛笔上滑落,在书页上留下痕迹。流落到现实的法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基本上确定天道确实无法融入游戏那边的世界。
它目前看起来就像是寄生在游戏系统上的一块补丁。
还是比较突兀的补丁。
克里斯梅尔以捕猎者的神情审视着黑书:“你的尾巴上原本卷着‘新星’,而现在是一团破碎的光辉,看不出具体的形态。你所说的黑书是这样的东西,那么,或许可以试一试……”
“魔瞳”犹如白森森的獠牙,出现在了克里斯梅尔的手中。在白骨组成的手柄之上,是狰狞可怖的利刃,沉重如死神的脚步。
黑书原本准备了很多话,不过现在基本上只来得及打出两个字:
“救命。”
“——克里斯,”
罗兰轻快地喊了魔王的昵称,同时操纵着黑猫轻盈地从魔王的膝盖跳上了他的肩膀,“没必要这么早就怀有敌意,至少它目前是可以信任的。我得找到回到你身边的途径。”
魔王苍白而修长的手指立刻停下了动作。
克里斯梅尔侧过眼睛,银发遮住了他方才带着一丝暴戾的眼睛。镰刀在罗兰开口阻止时便放下了,随后他维持着微微偏着脸的姿势,先把黑猫从自己的肩膀抱了下来。魔王的神色冷酷而肃穆,用两只手抱住黑猫的两肋时,黑猫对他轻轻地“咪”了一下。
天道非常知情知趣地把全屏的自己缩减到了不那么阻碍视线的角落,虽然罗兰在被遮挡屏幕的情况下也精确地打出了操作。
就连黑书也不清楚琥珀色眼眸的青年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好啦,”星辰塔的大法师阁下作为此时当之无愧的沟通者,承担了控制局面的作用。他对着屏幕微笑了一下,这微笑唯有天道得以察觉,克里斯梅尔却视而不见,魔王抱着黑猫待在他的王座上,而黑书也无法理解反派言行举止的各种逻辑。
让克里斯梅尔和任何外人——就算是一本有自我意识的书待在一起,也是对双方的考验。
“我只是想要谈谈计划,”
罗兰镇静的声音传进屏幕,“首先是在现实世界确认气运之子的身份,为了做到这一点,我必须在密拉尔大陆上和外来者交流。这是维持两个世界稳定的关键。其次是找到足以让我回到密拉尔大陆的途径。这一点来说,即使是天道也毫无办法。”
黑书又把自己缩小了一点。
“不过,”
黑发的圣者安抚道,房间里已经亮灯,电灯明亮的光辉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如果只看眼前的话,下一步去哪里倒是显而易见。”
无论是魔王还是黑书,都没有发现隐没在一片混沌中的计划有什么显而易见的下一步。
罗兰从容地说下去:
“克里斯,你得和我去一趟精灵之森。”
*
精灵之森,顾名思义是精灵族聚集之处。
作为纤细又强大的种族,精灵们的力量源自于自然,而自然的具象化就是森林中央的那株遮天蔽日的精灵母树。精灵的生命自此而始,那些年迈的精灵也会回到母树,紧紧地贴着树木粗糙而亲切的表皮,褪下一层白色的皮,最终回归它们的母神。
精灵族的至宝就是从生命之树收集的果实。
据说,它能让因为衰朽死去的白骨重新长出血肉,让已经被斩首的幽灵骑士重新将身体与头颅相联系,即使是发动了以生命为代价的禁术,也能以精灵族母树不可思议的力量逆转。
魔王垂下眼眸,他头顶的银发犹如堆积的月光一般,黑猫嗅了嗅他垂落的苍白发丝。克里斯梅尔的声音低哑,犹如某种战场上吹起的深沉的号角,但仔细想来,又觉得没有一种与之适配:
“……来这里是为了我?”
他头顶上的断角还留有层层叠叠擦不尽的血迹。那伤口最开始由他的父亲前任魔王厄里斯赋予,在将要愈合之时,又被魔王活生生地以暴怒的力量撕裂。以深渊魔族的血肉为祭品,寻踪他恨意所系最深的那人,就连灵魂也几乎要被抽离。
越是强大,禁术所索求的也就越多,越来越难以支付的代价。
那时候,克里斯梅尔看见了活着的罗兰。
罗兰倚靠在一张白色的床上,似乎在读着一本书,忽然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睛,恰好望向了禁咒中的魔王。下一秒一切幻境都消失无踪,用禁术换来的确认仅仅持续了一刹那。
魔王的角淌着鲜血,浸湿了他的长发。
“当然,”
黑猫依靠晃来晃去的尾巴为魔王指路,精灵之森是精灵族的圣地,因此进入的途径也就无比复杂,擅闯者随时可能踏入致命的陷阱或是难以逃脱的幻境,
“克里斯,你需要彻底治愈你的伤口。而且希尔达也设法给我传信,告诉我她们打算启程到精灵之森和那位传说中的勇者同行,本来就要赶来这里,这下刚刚好。”
夜幕笼罩下的精灵之森飞动着萤火的光辉,那些脆弱的生灵点亮自己的生命之火,照亮了树影的幽微之处,以及克里斯梅尔晦暗的眼睛。不知道魔王自顾自地想了些什么,他缄默着又走了一段路,才忽然古怪而平静地又问了一句:
“如果没有后面的事呢?”
“什么?”
“你的学徒没有给你传信,她们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并且请求你的帮助。”克里斯梅尔说。
“我的帮助——”
罗兰飞快明白了魔王究竟在问什么,顿了顿,带上一点笑意说下去:
“要是没有自保的手段,就算不上法师塔的学徒。至于我会出现在哪里,我之前不是说过吗,我无法对你的伤口视若无睹。克里斯梅尔,虽然我觉得你问这个是占有欲作祟,但我完全不讨厌这样。我是不是说过?等我真正回到你的身边,你可以自由选择要不要以死亡永远地留住我,又或者做一个无法逃脱的牢笼,我完全不介意把唯一的钥匙交给你。”
人类果然非常擅长甜言蜜语,这番话能让深渊的色欲领主彻底自愧不如。
“而你可以毁掉它,”
年轻人类的声音听起来反而像是一个针对深渊魔族的蛊惑。他是人类种族中最耀眼的其中一个,有着当世罕见的天赋和不可思议的强大实力,此时却轻声对爱人说话,就连潜藏的笑意也带有某种令人沉沦的危险:
“我答应过了,我就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
魔王忽然克制不住收拢了指尖,差点划伤自己。
不过,转过这个拐角,他们的对话也最终被迫停顿下来。来自深渊的魔族身后,缓慢地扬起了一对漆黑的羽翼。与那锋利的羽翼相比,就连月亮也仿佛黯淡无光。
克里斯梅尔的脚步缓慢地停下,他金色的眼瞳很快地洗去了方才的情绪,冷淡而饱含杀意地望着眼前的敌人。
敌人——也就是终于察觉有个无法招惹的存在走进了精灵族禁地的精灵们,此时在长老的集结下在最后的入口处严阵以待。精灵们擅长以弓箭作为武器,此时,一片白晃晃的箭矢瞄准了魔王。只等一声下令,就会万箭齐发。
紧绷的气氛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只黑猫摇摇晃晃地从克里斯梅尔的怀里挤了出来,又回过头对他轻声撒娇般“喵”了一声,随后才以灵巧的姿态落到了地上。
这种场合为什么会有黑猫——
精灵族的弓兵们无法理解地望着地上那只毫无疑问是从冷脸的魔王怀里窜出来的琥珀色眼睛黑猫。但魔王目前却没有其他动作,而是望向了地上的黑猫。这促使他们也迟疑地望向了黑猫,一时间并没有发动攻击。
黑猫向前走去。
第179章 论精灵之森的旧面孔
克里斯梅尔本来打算用暴力解决问题。
精灵身材纤细, 与人类比例不同,尽管生长着一副餐花瓣饮露水的脆弱模样,他们对自然元素炉火纯青的操纵往往能让不速之客大吃苦头。
精灵之森的入口连接着一片翠绿的洼地,被称为半月谷, 无数入侵者曾在此处垂死挣扎, 直到最后一滴血落在这片幽静之处。
但这次不一样。
魔法生物间有着天生的感应, 为首的精灵搭在弓弦上的修长指节此时正违背其意愿颤抖着。
克里斯梅尔是所有能想象的敌人中最糟糕的一个。深渊魔族之于密拉尔大陆上的其他种族, 基本上像是丛林中的大型肉食掠食者,置于猎食者残忍而暴戾的眼神中,会令人联想到猎物注定被撕裂的命运。
“精灵族的战士从来不畏惧为女神流血,”
精灵首领下颚紧绷, 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深渊的魔王啊, 你来错了地方。我们之中没有人会屈服于暴力和强权。就算是毁掉这片土地,也绝不让你如愿以偿。”
他背后的精灵山谷随着他的话语,呼吸般地暗了又亮。某种无形的屏障伴随着刮过树林的西风成型, 在特定角度的月光下才,闪闪发亮如刚烧好的玻璃。
这是精灵之森密而不传的防御措施之一。当年暗精灵背叛后企图入侵此处, 正是被这片屏障挡住。
纯粹、温和、彻底的光明力量——
只是不知为何让人有点熟悉。
黑猫从克里斯梅尔的怀里跳出去。它的尾巴上甚至连法杖都没有装备,究其原因完全可以归纳为让克里斯梅尔抱的舒服一点。
但这毫无疑问把它自己置于危险中, 比如瞄准它的箭矢,还有面前那巨大的遮蔽整片精灵之森的屏障,暴烈的自然本源足以将靠近的黑猫烧成一片焦炭。
克里斯梅尔的怀抱忽然一空。
原本暖烘烘的干燥皮毛从手里滑落, 黑猫背后是活着的大法师,这本来就是既难以留住也难以掌控的。魔王神色不定地望着黑猫罗兰,眼眸中的暗金色已经凝聚成了野兽般的竖瞳。黑猫方才撒娇般的叫声毫无疑问是对他的安抚。
但深渊魔族性情古怪,本来就不容易被轻易哄好。
尤其是看着几枚箭矢如雨般落下, 危险地挨着黑猫的皮毛擦过时。
克里斯梅尔缄默着没有说话,然而也没有按照罗兰的意思停留在原地,而是充满压迫感地向前走了几步。
他身后庞大的羽翼仿佛漆黑的旋风般聚拢起来,锋利的羽毛如利刃般飞出,在空中就将精灵族的箭矢削成两截。
这简直就是宣战。
如临大敌的精灵族很快又重新搭好了密密麻麻的箭矢,一眼望去就像是一片白亮的海洋。
在克里斯梅尔因为过度保护把事情搞得一发不可收拾之前,黑猫罗兰和保护屏障挨得已经很近了。魔王基本上吸引了全部的火力,而它作为一只人畜无害的黑猫,在靠近屏障时甚至远远地看到了某些精灵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忍。
须知这屏障无比强大。
当背叛了光明的暗精灵带着地狱魔兽和骷髅军团试图突围时,它们触及屏障那一刻所发出的惨叫声还历历在耳,随后侵略者就被烧成了一块块黑炭。
在那时,透明的屏障浮现出无与伦比的光芒,仿佛有星辰的暗纹在上面流动。
罗兰当然没有被杀死的打算。
而且他深知假如就算只是黑猫在这里意外被杀死,消失在克里斯梅尔面前。那么暴怒的魔王基本上会把这定义为背叛,并且自然而然地对精灵族流露出足以令人绝望的敌意。鉴于对克里斯梅尔的清醒认知,罗兰早就决定好了不做危险的事情。
不过……大法师烦恼又甜蜜地想:该说克里斯梅尔有点太粘人了吗?
他决定快点结束眼前的闹剧。
在众目睽睽之中,犹如一阵漆黑的风暴的魔王在追逐黑猫的过程中接近了精灵族的屏障。被激发的屏障散发出稳固温和的辉光,自然本源的力量流淌其上。
这屏障对魔王来说也算是一个挑战,克里斯梅尔却眯起暗金色的眼眸望着它,没什么兴趣的样子,还是决定俯下身先把猫抓起来。
此时此刻,精灵族的长老终于赶到现场。
长老已经活了五百多年了。基本上,这一幕也是他在噩梦中都难以想象的。首先是传说中的灭世魔王克里斯梅尔站在精灵之森的入口,他看起来绝对不是好好敲门的类型,箭矢如雨般落下,却尽数被他坚硬的羽翼所拦截。
其次是一只黑猫当着他的面越过了精灵之森的保护屏障。
一瞬间,长老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安慰自己大概是今天早晨徒弟往他的汤里加了致幻蘑菇。不然,一只黑猫怎么会轻而易举地越过最关键的防御措施,甚至眨了眨琥珀色的圆圆的瞳孔,露出一个仿佛在微笑的表情。
克里斯梅尔显然也对眼前的一幕有点惊讶。
但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屏障分隔开了他和黑猫,于是他没有办法俯下身就把黑猫抱回来了。克里斯梅尔毫不犹豫地伸手试图越过屏障,当魔王苍白的骨节触碰到屏障时,一阵无比强烈的光辉爆发开来,将他的手挡了回去。
用罗兰新学到的现代知识概括,克里斯梅尔基本上相当于将手指伸进了插座。
屏障的光芒惊醒了还觉得自己在梦境中的精灵长老,触电后的魔王看上去没什么大碍,但心情显然更糟糕了一点。他审视着屏障,就像是在研究从哪个角度才能把它活生生撕开来。
不过很快他的目光就停在了屏障内的精灵长老身上。
正在这时,这一系列不可思议的情况中最离奇的一个发生了。
黑猫开口说起话来。
从黑猫身上发出的声音很微弱,唯有长老和周围的首领才能够听见。以长老资历颇深却仍旧露出的无比震惊的眼神来看,显然此时发生了什么足以把此前的一切所逆转的事情。
比如——
比如黑猫的声音听起来恰巧和精灵之森保护屏障的缔造者,已故的大法师罗兰一模一样。
克里斯梅尔沉默着,手中漆黑的危险光芒一闪而过,他察觉到精灵长老俯下身和黑猫罗兰说了些什么,随后小心翼翼地向他投来了目光,那目光十分谨慎地擦过了他头顶上的断角,维持在不让他感到冒犯的程度。
他确实不至于为此感到冒犯。
而且,他也不至于到这一步才猜到罗兰和精灵之森有着某种关联。
那片屏障已经说明了一切。但克里斯梅尔心中爆燃的火焰并未因此而熄灭,他望着和精灵长老交谈的罗兰,仍旧觉得阴暗而危险的想法像是盘踞的浓烟填满了他的思绪。
大法师在许多层面都很受欢迎。
他必须压抑深渊魔族的本能才能够勉强相信活着的罗兰会永远留在他身边。罗兰曾经说服了他一次,而第二次要花费更多时间。你瞧,罗兰明明有很多地方可以去,西方教会、法师塔、精灵之森……这些地方的大门对他往往是紧闭的。
克里斯梅尔不屑去看其中惊悸的眼睛,但偶尔也会感到某种不甘的情绪在心中蔓延。
在魔王触碰自己内心想法的同时,场面上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同胞们,请等一等,”
精灵长老用庄重的声音宣布道,在他的身边,是如潮水一般的精灵们闪烁着的困惑的眼睛。这让接下来的话显得有一点艰难,但好在事情也才发生没多久。
“——我想你们可以放下手中的武器了,来者并非我们的敌人。”
*
屏障在夜色中褪去,星辰般的光芒流转着。
罗兰对保护住自己曾经的工作成果感到很愉快,精灵长老还想和黑猫说些什么,但面前的黑猫显然比任何人都迫不及待地奔向了死神——奔向了比死神还可怖的魔王克里斯梅尔。
即使知道对方没有敌意,长老仍旧避免将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太多时间。
魔王的怀抱有血腥和铁锈的气味,冰冷而残酷。
克里斯梅尔伸向黑猫的手停顿了一下,黑猫的瞳孔圆如琥珀石。深渊中没有琥珀,没有明亮的矿石,而那些带有微光的石头中蕴含着某些生命的意义,让深渊魔族下意识感到抵触。
黑猫见他一时没有动作,凑过来舔了舔他的手指。
温热粗糙的舌头,手指处传来些微濡湿的触感。
魔王低垂着头颅,银色的长发如哑光的丝缎般垂落,还是无法背叛自己的意志,飞快地抱起了黑猫。
“你刚刚对他说了什么?”克里斯梅尔问。
魔王自己没有察觉到他的语气中多了某些深沉的类似威胁的东西,他的声音沉甸甸的,带着深渊君主的威势。其他被用这种语气对待的存在大概会担心下一秒钟被魔王吞噬——互相把同类作为致命的捕猎者,这就是深渊魔族的特点。
好在罗兰并不觉得克里斯梅尔充满危险寓意的状态有什么不对。
克里斯梅尔抱住黑猫,黑猫软酥酥的长尾巴被他压在手心,偶尔不安分地扭来扭去。黑猫的毛发此时显得过于蓬松,在森林里窜来窜去,色欲领主的一整套对礼物的精心护理显然已经失去了效果。罗兰操纵黑猫扭过头,绒毛略微有点发痒地蹭过深渊魔王的手指。
“我解释了一些事情,这样精灵们就让我们进来了。”
罗兰说,“接下来就是去摘精灵母树上的果实,虽然他们还有库存,但是新鲜的效果会更好。不过,今天已经太晚了。”
“你为他们做过很多事情,”
克里斯梅尔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发冷,他低声说,像是一柄尖刀,
“意识到是你,他们当然不会对自己的救世主无礼。精灵之森的屏障上有你的魔力徽记,我触碰时足以察觉。但就算这样,让精灵们心甘情愿地医治我,简直是对深渊魔族的轻视。”
黑猫停顿了一下,随后那双仿佛有魔力的琥珀色瞳孔移过来看他。
“克里斯,”罗兰问,“所以你去碰屏障是为了——”
魔王硬邦邦地移开视线。
他知道在和罗兰相关的事情面前,他就会变得很不理智。或许不应该以理智来形容,毕竟深渊魔族并没有理智可言。明知道那是罗兰亲手打造的屏障,却非要用自己的力量硬碰硬,这无非是一种幼稚的行为。
“这当然也不能算是幼稚,”
罗兰又笑了。他的笑声轻轻,从不知道哪个遥远的地方传来,让人觉得心里有某种东西轻飘飘地生长,“虽然这样不好,克里斯梅尔,但你真的特别可爱。你记不记得在精灵之森的入口前,我们当时聊到了哪个话题。就是关于囚禁和死亡的事情。”
“……”
别说了,克里斯梅尔想,你难道不清楚我真的很想这么做——
“如果你是觉得这种事不可能实现,”
罗兰接着说,“嗯,考虑到有很多人认识我,他们也会想要找到我,或者一心从魔王手上救出被囚禁的可怜大法师。这种情况在现在其实也已经发生了。我是说,我有个办法解决它。非常简单。”
克里斯梅尔想要假装不在意,但他还是停住了,视线不由自主地望向黑猫。
然后罗兰说:
“我只要和每一个认识我的人说我已经和你在一起了就行。”
有一种人无药可救,那就是完全陷入恋爱中的愚者。和魔王克里斯梅尔谈恋爱简直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方才精灵长老看着圣罗兰往魔王的怀里扑时,睿智的老人那一瞬间的神情简直算得上呆滞。不过大部分人也会谨慎地和别人的恋爱保持距离,尤其是看起来就很疯狂的那种。
所以假如所有人都知道罗兰和魔王在一起了——
那也就意味着克里斯梅尔要对罗兰做些什么,将会成为轻而易举的事情。就算罗兰被克里斯梅尔永远囚禁在魔宫之中,在外人看来,或许也只是情侣之间的玩笑。
即使罗兰死在克里斯梅尔手中,也需要很久才会被发觉。
罗兰接着有条不紊地帮克里斯梅尔构想他的疯狂计划:
“我已经告诉希尔达了,所以法师塔不会成为阻碍。然后,我刚刚和精灵长老解释的事情,大部分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基本上在告诉他你是我目前热恋中的男朋友,未来人生的唯一伴侣。鉴于我曾经在战争时期帮了他们很大的忙,他们允许我带一个亲属进来。”
“够了。”
克里斯梅尔低声打断,“你知道我真的会这样做。”
“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是什么阻止了你?”罗兰慢慢地、一针见血地问。
这时候他们终于沿着一条被萤火照亮的小道走到了尽头,那里是精灵族为贵客准备的房间,而且得益于罗兰说的那一通鬼话,只有一张床。虽然这对于还是黑猫形态的罗兰也没什么用处,不过即使只是一个符号,对于克里斯梅尔来说也有其价值。
罗兰显然问出了一个克里斯梅尔无法立刻给出回答的问题。
自从大法师以黑猫形态回到他身边后,简直就是对深渊魔王的任何念头都表示纵容。不仅如此,他确实这么做了。对每一个认识他的人宣告了魔王对他的所有权。
但是,越是这样——
深渊的魔王于是决定先处理好睡前的其他问题。他不发一言,罗兰倒也没有催促他。精灵族的待客之道显然很完善,这间房间找不出什么值得挑剔的地方,处处都带着精灵的特色,就连屋顶的灯火,也是一串铃兰形状的花苞中闪闪发亮的光源。
魔王收起了他庞大的羽翼,那羽翼闪烁着隐没在了克里斯梅尔的两肋之间。
与此同时,黑猫出于整洁的需要,已经溜进盥洗室在浴池里晃了一圈,这时正湿漉漉地站在克里斯梅尔的面前抖毛。罗兰发誓自己绝对不是因为看见“可跳入”的符号才忍不住跳进去的。
魔王看起来对黑猫的效率并不满意。
刹那间,黑猫被一阵漆黑的飓风裹挟,飞速运转的风刃避开了割伤黑猫的风险,只是毫不留情地加速吹干了它的毛发。罗兰看着自己所操控的黑猫被飓风卷起来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又精确地掉进了魔王克里斯梅尔的面前。
而这时候,对方已经曲着腿,半坐上床榻,垂着暗色的眼眸看他,唯余半只断角在灯光下看起来有点刺眼。
睡前的魔王卸下了大部分防御和存在危险的部分。
可惜大部分人都不可能看到这一幕。
他无声地张开了手臂,银灰色的长发顺着脸颊坠着,使他的身上仍旧有某种冰冷的硝烟味道。见黑猫没有动作,他抬起瞳孔,在周围的虚空中寻找一个目光真正落下的实处,其实质是催促黑猫赶紧钻进他的怀里。
很显然,来自深渊的君主今夜要抱着猫睡觉。
且不允许任何反对意见。
“我一会儿也得去睡了,”
罗兰盯着屏幕里的画面,终于稍微把自己从中抽离开来,“把游戏挂机在这里应该就没有问题,黑猫会停留在原地,但可能不会有什么动作。第二天觐见女王的时候我会回来。如果中间有人要见我,就说我有事在忙。这样可以吗?”
黑猫的心脏在克里斯梅尔的手心脆弱地跳动着。
魔王罕见地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些什么,只是更加抱紧了黑猫。
“那就这样,”
罗兰轻声说,“晚安,克里斯,我先离开了。”
黑发的青年揉了揉眼睛,他松开手中的键盘,长时间盯着屏幕让他的眼睛有点难受。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关掉了蓝牙耳机的语音开关,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样椅子移动时粗粝的声音就不会传进克里斯梅尔的耳朵里。
但站起来后,要走出一步忽然像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克里斯梅尔在他说完离开后,那双暗金色的瞳孔也一直没有从黑猫身上移开。罗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了克里斯梅尔一会,这才终于稍微动了动仿佛扎根在地上的脚跟。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未摘下的耳机中传来的声音。
“你。”魔王说,随后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是你。”
罗兰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克里斯梅尔在回答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是什么阻止了你?
克里斯梅尔大概以为罗兰已经如他所说离开了,所以此时只是一个人在对着黑猫说话:“过去你所告诉我的并不是这样。如果对一个人类表达爱慕……不应该以吞噬他的方式;除了魔族的杀戮,存在真正的将一个人永远留在身边的办法。杀死你,或许并不足以得到你的灵魂。”
“为什么现在开始纵容那些想法?”
在黑暗的房间中,罗兰静默地站在电脑桌前。
他就这样隔着屏幕向魔王投去目光,而克里斯梅尔对此一无所知,不如说没有任何机会知晓。因为那目光在一个世界是无声的,而在另一个世界则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因为过去的我错了。”
罗兰犹豫了一下,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回答,所以并没有重新按开能够连通两个世界的语音键。他站了许久,看着克里斯梅尔最终放弃思考这个问题。魔王闭上眼睛,进入睡眠需要时间,但至少此时此刻,他抱着猫试图走进无梦的长夜。
只是把新的没有解答的问题留给了另一个世界。
第180章 论应接不暇的来访者
下午五点, “零距离”网吧里已经三三两两地聚集了许多准备愉快度过夜生活的学生。
附近都是高校,目标群体很明确,网吧老板单胜也就格外花心思在网吧的布置上。通透的玻璃,炫酷的灯带和富有高科技感的黑色电竞椅, 墙面上贴满最新潮的游戏海报, 争取和年轻人的审美接轨, 让他们进来坐下后就像是一滴水汇入海洋, 捞都捞不出来。
网吧的熟客一走进这里,就看见前台坐着一个生面孔。
青年的气质和这里的环境有着微妙的不协调,他漆黑的头发贴着脸颊垂落,看起来柔软而整洁, 简直就是父母那辈最喜欢的模样。
见有人来了,他便放下手中的东西, 露出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微笑道:
“欢迎光临,请出示一下身份证。”
来客下意识伸手摸向口袋, 视线下移的同时,终于看清了青年面前倒扣的书本标题:A大版高中物理必修二。周围居然还放着一只用来批注的红笔, 笔帽没有盖上,显然刚刚才被人用过……奇怪, 没听说老板有什么还要高考的亲戚,而且对方也不像——
他的思绪很快被面前人不急不徐的说话声打断。
“不好意思,”
罗兰浅色的瞳孔镜子般倒映出客人的模样, “我是这里新来的网管,单叔这两天有事要忙,傍晚都由我值班。已经给你办理好通宵了,直接往里面走, 还有空位。如果有什么事,来前台找我就好。”
“你怎么知道我今晚要——”
客人脱口而出。
前密拉尔大陆的天才大法师,现“零距离网吧”临时网管的罗兰眨了眨眼睛:
“没什么,我猜的。祝你在《深渊》中玩得愉快。”
*
在另一个世界,稍微早一点的时候,三个大人物完成了会面。
精灵女王庇护整个种族,平素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克里斯梅尔不逞多让,魔王身后漆黑的羽翼在精灵族纯净美好的自然气息中危险地若隐若现,整个魔都透着冷冰冰的生人勿近的气息,暗金色的瞳孔里一片压抑着轻蔑的漠然,只有在触碰到精灵族母树的气息时才稍微侧了侧头。
银灰色的发丝顺着动作滑落,被怀中的黑猫咬了一下。
深渊魔族流淌着渴望毁灭和征服的血液,当面对异己的强大时,这种渴望尤为深刻。克里斯梅尔要是真的用全力,母树的力量确实不一定拦得住他。只不过——
既然罗兰在身边,魔王杀戮的优先级就一定是他。
罗兰若无其事地操控黑猫做了个小动作,并且成功地将克里斯梅尔的注意力重新回拨到自己身上。
魔王残酷的、凶戾的、充满暴力寓意的眼神一瞬不移地粘着自己,恶狠狠地从黑猫毛茸茸的耳朵摸到了舒服地晃来晃去的尾巴尖,让罗兰觉得非常安心。
而对面的精灵女王开始觉得是时候结束这场三方会谈了。
“圣罗兰,”
她说,“精灵绝非忘恩负义的种族,因此我承诺为你隐瞒秘密,并且如你所说治疗你的伴侣克里斯梅尔。但出于安全的考虑,在精灵果实成熟后,还要麻烦魔王尽快离开精灵之森,避免招来麻烦。此处一向安宁,我认为陌生的来客已经足够。”
“除了我们还有别人吗?”
“有,”
女王缓缓地叹了口气,眉间流露出掌权者一点深沉的忧虑,
“我本想拒绝他们的来访,但我的女儿伊芙却偷偷地把那个人带了进来……无论如何,他们不会有机会打扰到您和魔王。”
“偶尔结交一些新朋友对我来说并不算糟糕。”
罗兰笑眯眯地睁着眼睛说瞎话,“或许见一见他们也是不错的选择。”
女王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威严:
“那么就请便吧,圣罗兰,你是精灵一族承认的朋友,但他们并不是。距离精灵母树结出新的果实还有几天时间,既然您提到了那群客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判断黑猫有没有在听的方法很简单,因为它竖起了尖尖的耳朵。
“假如您看见伊芙和那个外乡人待在一起,尽快让我知道,”
精灵女王如是说,她头顶的花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将莹亮的光投映在女王苍白的面孔上,
“请原谅,这并非是对人类种的不满,也并非我有意局限我最珍贵的女儿的自由。”
“但是,那人类绝非伊芙的良配。”
会议结束后,克里斯梅尔在精灵使者的引导下,抱起黑猫往母树的方向走去。
使者应女王的旨意带领密拉尔大陆上声名最凶恶的魔王前往自己种族的圣地,大概是魔王克里斯梅尔太过于恶名远扬,黑猫圆形的瞳孔倒映出对方僵硬的背脊。
“克里斯梅尔,”
罗兰——肩膀上的黑猫悄悄对着他咬耳朵,“你应该多笑一笑。”
魔王的脚步以很难被注意到的弧度停滞了一瞬,因为罗兰提出的匪夷所思的要求,来自深渊的君主在一瞬间神情似乎显得更加阴郁。
侍者立刻移开视线,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有听到,那双精灵的尖耳朵却微微有点颤抖起来。
一秒钟,两秒钟……
等一下,精灵侍者想,怎么回事,魔王居然没有发怒。
就在他的脑海中刚刚闪烁过这个想法,纠结着要不要用余光往后看一眼的时候。
大法师带着浓重笑意的声音就这样轻轻掠过:
“嘴角要再向上弯一点,克里斯,还有眼神,既然是微笑,就不要用这种要杀了对方的轻蔑眼神向前看……不过已经很好了,我是说,很有进步,我觉得非常漂亮。”
不、不会吧?
魔王不会真的笑了吧?
当精灵使者的余光终于悄无声息地滑落在魔王身上时,魔王正用仿佛燃烧着暗色火焰的眼眸冷淡地望着他。所谓的笑容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使者刚刚燃烧的求知欲立刻识相地熄灭了。
无论如何,谁能想得到魔王确实会因为轻飘飘的某句话尝试着做出相应的改变呢?甚至,这种纵容伴侣所发生的一幕还毫无障碍地落到了另一个人的耳朵里。
这其实是大部分人对于魔族暴君的一个想当然的误区。
深渊魔族研究十级学者罗兰·泽维尔如是说。
当然,密拉尔大陆上的其他人都会用残忍、暴虐、冷血等等形容词来修饰深渊魔族,并且下意识觉得他们拥有和人类上位者一样的羞耻观,认为做与身份不符的事或者袒露自己的内心是令人感到不堪的一件事。
但克里斯梅尔并非这样的掌权者。
深渊魔族内部绝对的阶级只以力量为至高准则,君主的行为很少会影响他的权威。
克里斯梅尔作为其中相当极端的一个,他平等地蔑视大陆上的大部分存在,漠视无关紧要之人的看法。没有人能评价这位至高无上的君主,而他也不在乎他们的评价。
也因此,当魔王所认定的伴侣对他提出任何要求时,他基本不会因为羞耻而拒绝。
这句话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使人浮想联翩的细节。
不过罗兰也经历过稍微比较糟糕的一面。比如虽然魔宫常年来空无一人,但偶尔也有领主拜访,又或者远道而来的使者带来敬奉给大魔的礼物。
所以就算克里斯梅尔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基本上到了触碰一下就会燃烧的地步,大法师的耳朵也已经染上了半边绯红,他还是会低声警告道:
“克里斯,你叫的太大声了。”
每到这个时候,克里斯梅尔倒映着人类眼眸的瞳孔明明灭灭,对罗兰在卧室里居然还会关注这一点也感到极度不可思议。
他在大法师面前露出了尖尖的角和耳朵,毫不克制地颤抖和扭动身体,在瞳孔深处燃烧起极度欢愉的同时去咬他的指尖。
大法师微不可闻地“嘶”了一声,倒是让他一点点舔掉了血:
“但是我还是觉得——”
“他们不敢……”魔族的暴君话到一半又停下来,直到直到涣散的目光慢慢找回焦距,才一边伸手把罗兰往怀里扯一边说:“不敢听我的声音。”
大法师无辜地眨眨眼睛,假装自己确实没有分心地在严肃认真地探讨这件事。
但这话说的确实很荒谬。
罗兰很难想象深渊魔族进化出了某种自动过滤领袖声音的器官,他深刻痛斥自己脑子已经停止运作到这个地步,但那能怎么办,在魔王看不见的地方,法师的耳朵也已经悄悄红了,他最后放弃思考,因为他也在生疏地学会应对这种局面。
他还是尽可能抽出手加固了一下隔音咒。动作在中途戛然而止,克里斯梅尔显得很不满,露出尖锐的獠牙,看起来又开始想咬他。
他这时则转过琥珀色的眼睛镇静地看着魔王,手里飞快地捏了个法咒。
“这是什么?”
魔族的暴君披散着头发,银灰色的头发散落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就像是群星的灰烬。克里斯梅尔慢慢地、充满威胁意味地拖长声音:
“法师,我应该提醒你,我——现在就在你面前。这里并不是你研究术法的书房。”
“亲爱的克里斯,”
罗兰轻声还击,“你接下来只需要考虑怎么忍耐。”
顺着他随手召唤出的法杖的末梢,一抹翠绿悄无声息地延申开来。星辰塔的大法师觉得用藤蔓术做这些的自己已经能够判定为比黑巫师还要邪恶很多了。鉴于对面的魔王根本没有防备,直到错失了时机才开始挣扎,这一幕在罗兰眼中显得非常令人心情愉快。
“偷袭。”
克里斯梅尔对此这样定性。
大法师俯下身微笑:“是谁刚刚提醒我我们在上床的。”
区区藤蔓确实困不住深渊君主太久,但在克里斯梅尔即将挣脱出将他束缚住的枷锁时,他看见靠近他的罗兰那双放大的琥珀色的眼睛,与法师眼睛相仿的这类矿石给人以深邃的印象,为倒映出的一切都渡上了一层蜂蜜似的令人眩晕的光芒。
随后,光芒变得剧烈而明亮,克里斯梅尔的瞳孔不敢置信地收缩。
金色的眼眸中,那欢愉在一瞬间夹杂上痛楚,随后又变成了极致的欢愉。
大法师慢条斯理地在他身上又补了一个法术。
——雷电术。
魔王的魔法抗性极高,这些不会真的对他造成什么伤害,但在某些地方造成的刺激却一点不假。克里斯梅尔一时被刺激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身体在余波中仍旧缓慢地痉挛。他下意识想要合拢双腿,出于某种生物保护机制。
不过,他一时回不过神来对藤蔓做些什么。所以那也失败了。
罗兰吻掉他眼角的泪水,魔王含糊地转过眼,居然没有咬他,只是黏糊糊地凑近去亲他的嘴唇。
罗兰也亲了亲他。
接下来的事情按下不表。概括来说,当时的大法师很庆幸自己放了那个隔音咒。
在那之后,随着罗兰定居魔王城的时间逐渐加长,他解决了最开始的这个疑惑。深渊魔族对克里斯梅尔这位魔王全都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唯恐在任何一个方面对他稍有冒犯,一旦察觉到任何异常就会飞快地逃离,恨不得跑到密拉尔大陆的另一头。
基本上,克里斯梅尔所说的“他们不敢听”是完全正确的。
毕竟,吞噬掉八个兄弟姐妹和前任魔王的战绩足以让他成为令同族中最可怖的传说,被他们的暴君吃掉也不仅仅是一个深渊笑话。
深渊魔族中的大部分对罗兰的态度也因此恭恭敬敬,甚至充满感激。他们的君主在法师来到后就没有再对任何一样东西表现出如此非比寻常的兴趣。
法师以一己之力吸引了克里斯梅尔绝大部分的暴力倾向,假如不可一世的魔王只对杀掉他的伴侣感兴趣,那么其余的魔物就会觉得轻松很多,全心全意地投入他们内部实力平衡的自相残杀。
黑猫一边团在克里斯梅尔怀里对他们过去的甜蜜生活进行回忆,一边不知不觉就到了精灵母树延申的根脉边缘。
精灵母树哺育了整片土壤的同时,将绵延的覆盖着苍苔的根须像是血管般深深浅浅地埋在森林的中间地带。即使只是站在边缘处,仿佛就能听到古老森林的心脏埋藏在脚下绵长而深沉地跳动着。
母树每年只生产一枚精灵果实,果实在摘下的第一刻服用,有着不可思议的伟力。
在他们前面带路的精灵使者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尖尖的耳朵抽动着,似乎因为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微小话音,忽然有点手足无措地停下了。
他身后无论是法师还是魔王都是精灵族的头等贵宾,他们的身份非同寻常地敏感,又是女王的安排,此时的禁地里本应秘密地空无一人。
他们的行踪,精灵女王甚至连公主也没有告诉。
或许问题就在于:
——就连公主伊芙也不知道这一切。
*
精灵公主长着一对尖尖的耳朵,常年生活在森林中,她的头上戴着一只各种花卉编造成的花冠。和女王不同,花冠里俏皮地参杂着星星点点的雏菊和酢浆草。
此时,她带领着自己的客人走进了精灵一族的禁地。为首的正是金发碧眼的勇者。在这个游戏中,玩家完全能够捏出一张理想的脸庞,何况白时所获得的外挂足以让他显得阳光帅气,从头到脚都没有值得挑剔的地方。
伊芙看着远道而来的陌生人,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心跳声一点点敲响了她的胸膛。
而白时也在极力与她攀谈。
“美丽的公主啊,”勇者风度翩翩地说,“真的非常感谢你对我的青睐。为了和我命中注定的敌人——魔王克里斯梅尔决一死战,我不得不请求精灵族的庇护。虽然您的母亲似乎对我有一点偏见,但你会帮助我的,对吗?”
“当、当然。”
伊芙咬着嘴唇,“我都带你进来了。虽然我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对你生气。对了,从这里开始就进入了母树的范畴,在这里祈求自然女神,就会得到庇佑。”
勇者忽然停下脚步,侧过脸。那双蓝色的眼眸仿佛令人不自觉溺毙的海洋。
“只是这样?我倒是听说,精灵母树结出的果实蕴涵着强大的能量,现在我的实力还不足,贸然与魔王迎战,恐怕只能凄惨地落败。我想那正是我需要的。”
“果实?”伊芙吓了一跳,头顶的花冠上掉下了几片花瓣。
精灵公主默不作声地望向远方的精灵母树,那双小鹿般的眼眸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随后才逼迫自己斩钉截铁地对勇者说:“不行,这不是我能决定的。精灵果实是我们族人的至宝,就算是你——也只有得到母亲的应允才能够接近精灵母树。”
金发的勇者显然感到十分意外。
“你居然拒绝我——”
他注意到自己的语气,立刻放缓了声调,从怀中掏出一条项链,“这是在王国的拍卖会上压轴的璀璨星石,送给你。伊芙,你再想一想,我真的非常需要精灵族的果实,而且你也是我放在心上的人。”
屏幕前,白时看着精灵公主伊芙的好感度从“85”跳到了“90”。少女脸颊绯红,在他的话语下游移不定地盯着地面。虽然女王在最开始撞见他和几位“后宫”待在一起又追求公主时,对他的好感度一路暴跌,但好在这位公主确实是个不谙世事的傻白甜,三两句就搞到了手。
白时隔着屏幕让金发的勇者接着深情款款地说:
“而且,在我娶了你,精灵族的公主后,我不是也就成为了精灵族未来的支柱了吗?女王膝下只有一位公主,也就没有继承人。相信我,得到精灵果实后,我一定会回来发展精灵之森。”
白时话音刚落,面前的精灵公主忽然抬起头。她头顶的花冠因为动作过大差点掉了下去,脸上的红晕却忽然变成了一片煞白,似乎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
“精灵族未来的王——”
伊芙难以置信地说,“你在说什么?我的母亲是女王,而我当然就是她的继承者,在未来我将成为精灵之森的统治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一个人类。”
糟糕。
白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飞快地点开好感页面。好在精灵公主性格确实内敛,即使如此,好感度也不过是从“90”掉回了初见时的“80”。
屏幕中金发勇者的微笑僵硬了一刹那,很快就补救道自己不小心以人类社会的法则来揣度精灵,并没有冒犯的意思。
伊芙这才将信将疑地放下了疑虑,方才忽然而来的气势很快又在心上人面前消失。她扶了扶头顶上的花冠,再次挂上了甜蜜的微笑。
只不过,无论白时怎么做,她都并不松口,甚至不允许他靠近精灵之森的中心。
这可就难办了。白时之所以操控角色来到这里,甚至放弃了先去王国的念头,就是因为系统考虑到他的操作不足,这是连开挂得到的武器也无法补全的,所以通过计算得出在服用精灵果实后,他的身体素质会有直接的巨大提升。
届时,就连直面克里斯梅尔,他也不至于被一击落败。
金发勇者一边哄着公主,声音一边变得有点焦躁。伊芙也有几分察觉,神情中也就添了几分惶恐和无所适从。她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到对方时。对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紫发的女巫,女巫肩膀上盘着巨蟒,反而让亲近自然的她多了几份亲近。
女巫似乎一直想要找机会私下和她说些什么,却每每被勇者打断。
说不定那时候应该听一听——
精灵公主这样想着,属于精灵族敏锐的耳朵却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惊讶地望着森林深处的某个方向,在那里的一片草丛忽然簌簌摇动了几下,随后,分开细长草叶秸秆,轻盈地踏出脚步的,是一只琥珀色瞳孔的黑猫。
黑猫?
精灵之森有许多动物,自然的力量孕育着它们,这些动物一向与精灵族共生。反正危险的生物都被屏障挡在了精灵之森外面,伊芙自然也就没有设防,只是惊喜地半蹲下来,向黑猫友好地伸出手。
恰好此时的气氛有点紧绷。这只黑猫来的恰是时候。
只不过,就算精灵公主汇聚自然深沉的力量诞生于精灵母树之中,从来都倍受各类动物青睐,面前这只黑猫不巧正是动物中性情相当古怪的一种。它只是闻了闻公主的手,随后高傲地点了点头,就扭过身在他们身边不急不徐地散起步来。
这只黑猫当然是罗兰。
罗兰并没有让伴侣吃醋的癖好,尤其是当爱人是深渊魔王克里斯梅尔的情况下。魔王暗金色的眼眸隐没在树林最幽深的地方,正在无声地注视着所发生的一切。
当然包括从公主身边走开,向他摇了摇尾巴的黑猫。
在克里斯梅尔的身边,也有一个浑身僵硬的无关人士——甚至不是那个如临大敌的精灵使者,使者已经完全绝望了,正垂头丧气地看着精灵之森里多出来的第不知道多少张面孔:一个深紫色头发的女巫。他们的公主只带了勇者进来,完全不知道她是以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潜入的。
“我就是想看看有没有阻止他的机会。”
希尔达悄悄地说。
这句话她刚刚已经对她的导师说过一遍,此时她和克里斯梅尔陷入冷场,于是她又复述了一遍。而魔王就像是一尊邪恶意味的雕塑,一动不动地隔着幽暗的树林望着远方的黑猫,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导师他——”
希尔达又说。
这次她终于听到魔王的回应了。魔王仍旧没有移开视线,但他的声音在林地中悄无声息地响起,仿佛坠地的尘埃,没有惊动远方的任何存在。他只是平淡地说:
“他总会有自己解决问题的办法。”
*
白时隔着屏幕瞪着眼熟的黑猫。
而黑猫也竖起瞳孔警觉地看着他,不过不一会就放下了尾巴。他连忙手忙脚乱地点开了好友栏。因为系统要求他保密,现在他的这个账号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网友,就连现实中认识的人也一概不知。
在这些人中,此时有一个闪烁的黑猫头像。
“黑猫538647:我就是想要碰碰运气:)”
“黑猫538647:不过看到你,我就知道精灵果实我十有八九是没戏了。”
“白冥宸: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刚刚听到了多少?”
“黑猫538647:我潜伏了好久才混进来,不像你,轻轻松松就进来了。不过,我刚刚确实听到了你和公主的对话。我现在有个想法,不过你比较厉害,不知道愿不愿意听。”
白时忍不住在键盘上敲下:“什么想法?”
黑猫慢慢悠悠地在精灵之森中闲逛。它一身漆黑的毛茸茸皮毛不知为何和森林显得极其搭配,似乎下一秒钟它就会忽然蹿进某处阴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精灵公主伊芙看到了毛绒绒的动物,立刻觉得亲切,也弯起嘴角端详着黑猫。
而罗兰最后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字,收起了寥寥几语布置的陷阱:
“黑猫538647:我想到一个主意帮助你应付精灵公主,得到精灵之森的果实。不过,虽然主要功劳还是在你,我也想要平分你除了果实外得到的四分之一宝藏,这对你来说应该不算什么。你认为怎么样?”【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