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解连环


    在一切关于权力、背叛、杀戮的事情发生之前, 有必要先提一个人的情况。


    秦桑芷脸色煞白,抖若筛糠,连一身青色的衣袍都仿佛褪了色,隐没在人群中。他咬紧牙关看着前面那个把刀架在陛下脖子上的疯子, 脑子里还回想着方才季瑛睥睨般望向他们这群人的目光。仿佛寻求安慰一般, 他飞快地扫了一遍周围的人群。


    没有, 没有楚怀存。


    反而是他身边文社的成员义愤填膺地向前走了一步, 开始对眼前大逆不道的事情加以斥责。秦桑芷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出面,他觉得自己胃里好像咽下了一块冰,情不自禁开始恐惧。


    在这个世界待了这么久……他已经习惯了养尊处优, 习惯了以权势压人。他自然可以自诩清高,有恃无恐, 但那是因为有楚怀存的势力做靠山。可他刚刚看见了什么?天下最尊贵的人,他的安危已经被置于薄薄的刀片之间了。


    而楚相却不在这里,而且, 按照方才听到的话,楚怀存简直自身难保。他咽了一口唾沫, 战战兢兢地呼唤脑中的系统:


    “系统,你……你还在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季瑛这人就是个宵小之辈,他身上理应没有多少气运,不可能杀掉真龙天子的啊。还有楚怀存……楚相他会不会有事?”


    过了片刻, 系统的声音才从他脑海中响起来。


    “检测到该世界气运值存在波动,”机械音滋滋响起,“载入观测数据的时候,我用的是季瑛的身份, 但宿主此时也看到了,他不是季瑛。这不仅是个失误,而且——”


    “而且什么?”


    系统的语气也有了古怪的波动:“皇帝的气运值正在不断地削减,他的气运值则越来越高。我还有件不得不提醒宿主的事情,季瑛的真实身份非常棘手,宿主请务必小心。”


    秦桑芷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手湿漉漉的一片冰凉。他艰难地问:


    “你说什么?”


    “资料更新后证明,季瑛才是楚怀存当年心中的白月光,也就是你所取代的情感的来源。虽然现在还没有移情失效的证据。但是,各方面的证据都证明,季瑛可能已经找楚怀存坦白了自己的身份,目前发生的一切就是最好的证据。宿主必须审慎考虑……”


    “他那样的走狗怎么可能,”秦桑芷觉得脑子简直不是自己的,迟钝不已地读懂了系统的意思,压抑住尖叫的冲动,“季瑛他怎么配,他……我……楚怀存想起来后会不爱我吗,不可能,这种事情不会发生。他明明把我从牢里接出来,还救了我。现在这是怎样?你明明承诺绝不会出问题的!”


    “请宿主冷静。”


    警报声在秦桑芷的脑中高声响起,尖锐的鸣声唤醒了一点秦桑芷的理智。他的身体还在殿中,灵魂却飘飘忽忽,话在嘴边转了好几个弯。系统这才安慰道:


    “一切还未成定局,楚怀存不是还那般待你吗?移情的效果还在,可能会有点混乱,但就算楚怀存想起了对方,他的感情也全都在你身上。何况你才是他心中的白月光,季瑛则差之千里,以至于连我也疏忽了。”


    “……真的?”秦桑芷余悸未消。


    “自然,”系统则回答道,“当然,你要是不放心,我们也可以尽早离开这个世界,现在就可以出发。这样会比较保险一些。只是可惜了,若是现在的楚怀存……”


    “现在的楚怀存?”


    秦桑芷机械地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他紧紧地攥住衣袖,忽然觉得巨大的不安在想到离开的那一瞬间席卷在他的身上。他想到那人一身雪衣凛冽,令人看见就安心不已;想到他持剑逼退敌人,又觉得心砰砰地跳了起来,想起他冰冷外表下的温柔,他待自己的独一无二——想到失去这一切的可能,秦桑芷的心居然开始隐隐作痛。


    “我们选择楚怀存作为攻略对象,”


    系统停顿了一下,或许它也在犹豫:“是因为他在这个世界并非正统,而气运最盛。但是现在,我看到龙脉落到他的身上,他身上的气运值达到了一种罕见的规模,而且还在逐渐走向巅峰。若有这么一笔力量,我们……”


    秦桑芷忽然急急地打断它:“我们不能走!”


    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中,藏在阴影中落了一身冷汗的秦桑芷还不至于引起他人的关注,他隐没在人群中,听见身边有人义愤填膺,有人痛心疾首,一些文人偶尔往他的方向瞧,仿佛在疑惑一向抨击时弊的秦桑芷为什么没有站到前面去。


    在秦桑芷眼中,季瑛已经完全变成了他的情敌。他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对方一身疯狂暴戾的气质,毫无可取之处,没有一根头发丝配和他这个光风霁月的第一公子相比。


    “楚怀存怎么会喜欢他那样的人,”


    秦桑芷蹙着眉毛在心中和系统说,心里不知不觉已经有了几成把握,“替身才是真爱的例子难道还少吗?就算楚相依他才是少时认识的那个人给他几分面子,他如今瞒着我,岂非就是怕我介意?”


    局面一变,秦桑芷开始成为说服系统的那个人。


    “而且,”他甚至耐心地说,“你一开始不是告诉我,你只是一个功能不完全的备用体。要是还没收集到能量就逃跑,到了下一个世界,你能怎么办,让我什么能力也没有地去攻略反派吗?我可不过那样的生活。”


    系统缄默了一小会。


    它并不具有人类的情感系统,它此时附身的宿主瞳孔不断闪烁着,那张脸明明算得上漂亮,却不由自主蒙上了一层嫉妒的阴霾。若是它再理解一点人类,它就会明白对方眼神中滚烫的情绪很危险,那是一心投入爱恋的不理智。


    “但是,”它的机械音还是环绕在秦桑芷的脑中,“这里的情况已经脱离控制,随时有可能被天道盯上,宿主真的有自信——”


    “有。”秦桑芷斩钉截铁。


    他为了留下来,早就实现了自我说服。


    见此情况,系统仍旧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它犹豫了许久,才在秦桑芷脑海中回应道:“那么,就再留三天。若是这三天出了什么纰漏,我们就立刻动身。”


    但是,这两句机械音轻飘飘地划过秦桑芷的脑海,完全没给他留下什么实感。因为此时楚怀存已经提剑进了宫殿。身上沾染了血迹,面色却一如既往冷淡的楚相身上那股凛冽的气质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秦桑芷立刻飞快地整理了一下衣襟。


    他的瞳孔情不自禁地望向了楚怀存,鼻翼微微张开,因为恐惧而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点红晕,脸上流露出难以掩盖的贪婪。系统感受到了一点失去控制的脱轨感,但它安慰自己情况还算顺利,再给宿主一个机会。


    ——宿主才是高高在上的一方,总不可能真的爱上攻略对象。


    事后它将会后悔,若是再早一点意识到就好了。


    *


    “我是来为他作证的。”


    文武百官连同季瑛刀口一个皇帝,都清晰地听到了这句话。他们中的一部分还在艰难地理解,另一部分则已经意识到风雨将至。其实这倒不用多敏锐,楚怀存身后黑压压的一片兵甲,简直要一直连到天边。而这是在王城之中,天子脚下。


    天子半响没说出话来,季瑛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卡太紧了。他稍微放松了一点钳制,于是陛下立刻不可置信地呵斥道:


    “楚怀存,你这是要逼宫!好一个悖逆□□、妄自尊大的楚相啊。朕的亲兵呢?朕的兵在哪儿,端王明明已经去调兵了,他怎么还没赶到?”


    “我劝陛下还是不要在这等事上心存侥幸。”


    楚怀存一来,季瑛刀倒是没放下,人却愈发彬彬有礼起来,看上去简直有几分温和,“就算兵到了又如何呢?您一定想要血溅六军马前,死的不那么体面吗?容我提醒,您现在的生死全在我一人之手。”


    他幽暗的眼中偶尔跳跃的那几缕明亮,昭示着他血液中的疯狂一点也没被稀释。


    以天子为质,逼宫于金銮殿前。此时的朝中,就连几位骂得最凶的骨鲠之臣此时都偃旗息鼓了刹那,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开口。


    “楚相方才的意思是,”那是个历经两朝的老臣,他小心翼翼地说,“您是来为季大人作证的?作得是什么证,难不成季大人真是……”


    楚怀存将剑尖朝下,看起来像是打算往季瑛那边走两步。他低声唤道:“渊雅。”


    “嗯。”季瑛唇边还含着笑,“我没事。”


    “渊雅”这个名字一出,连那个老臣都没话说了,只是仍旧有几分不可置信地看向人群之前那个裹在深紫色官袍中的身影。楚怀存不可能说谎,或者说,他没有说谎的必要,也不可能为了说谎处心积虑地假造一个这样的身份。


    这并非楚怀存的风格。


    什么是楚怀存的风格呢?


    拿着一柄剑见人杀人,见神杀神地闯进宫中。


    楚怀存接着说,他的语调很稳:“在座诸位都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楚某便没必要再隐瞒。只是希望诸位知道,我面前的人十年前不姓季,而姓蔺。我已经被算作是蔺家的人了,他不是别人,正是我的长公子。”


    季瑛听到“我的长公子”的时候,手还是克制不住地动了动。可惜陛下的脖子上已经不适合留下更多刀痕了。他掩盖住自己眼中泛起的血腥味,再次掀起眼皮,言简意赅地说:


    “是我。”


    那个站出来的老臣颤颤巍巍地说:“蔺公子……蔺公子的书画十三年前便名满京都,某家中便还存有一副丹印‘渊雅’的画,画的是——”


    “舟山晚照图。”季瑛连停顿也不曾有,仿佛这一切曾深深地刻在他的血肉中,“诗题是《晚梅》,永安三年小碧水亭的诗会上拿出来的。”


    对方忽然有些老泪纵横,忙用手掖了掖,点头道:


    “是,是。公子所画的梅树冰魂雪魄、高风劲节,某这些年常常可惜有这等风骨的少年英才,就这么随那场盛京的大火去了。如今,这也算是……算是……”


    他说着说着,终于留意到陛下脸上浮现出的几欲噬人的神色,声音不由得小了下去。


    人群再次小小地沉默了片刻,人们正在估量着楚怀存说话的分量,或者估量一个被楚怀存称为长公子的季瑛,他此时身上承载着什么样的力量。季瑛本身一无所有,他只是陛下座下养的一条狗,做的事堪称肮脏龌龊,手头却分明没有多少实权。


    但是,就算他们不愿意信,此时也不得不信。


    何况楚怀存方才的一声“长公子”,却把自己放在了蔺家家臣的位置。


    虽然季瑛看起来已经够疯了,但楚怀存面上云淡风轻,疯的程度显然比起他来说一点也不少,他为了证明季瑛的身份,带着不计其数的兵卒将金銮殿团团围住。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若说是只为一人,那这个人在他心中的地位……


    “诸位可相信了,”楚怀存颇有耐心地说,睫毛微微动了动,仿佛一片薄薄的雪花在融化,


    “当然,我还能找出其他的一切证据,比如活生生被陛下监禁了十余年的蔺家人,或者我追查了蔺家十余年逐渐攒下的势力,又或者宫中愿意为渊雅作证的人。不过,已经演变到现在这种情况,我们不妨把事情变得清晰一点。”


    此时,他剑上的血迹仍未干透,殷红的血珠接续不断地向下滴。


    楚怀存微笑起来:“还有人不信么。”


    权势就是最好的利器,而在权势之上,是人舍弃不掉的一点贪念,尤其是对这帮大半都很惜命的文武百官。何况事实又足够清晰,敏锐的人则已经捉到了重点,从“被陛下监禁”这几个字,脑中闪过不知多少个念头。


    陛下不能抬起脑袋,但他显然已经气急败坏,就快要昏死过去。他拼命地抬起手,像是要表达些什么,而季瑛全部收之眼底,仿佛很惊讶地说:


    “陛下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一边这么问,一边轻轻地将刀刃从这头移到那头,冰冷的刀锋在脖颈处最脆弱的皮肉移动,逼出陛下一阵含混不清的惊声。季瑛眨了眨眼睛:


    “是指您囚禁蔺家人十几年的事,还是您残害忠良、屠戮无辜的事?”


    陛下那只浑浊的眼睛疯狂地转动着,想要制止些什么,但无济于事。因为季瑛已经平静地盯着他,缓缓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明白了,陛下是想要承认这件事……承认先帝的死和您有关,您为了提前登上皇位而害死了先帝,生怕先帝临死前留下新的诏令,便要把所有知情者赶尽杀绝。”


    “你竟敢……”


    人群中最开始鸦雀无声,随后一片哗然。年轻一点的大臣沉不住气,此时已经开始大声呵斥,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不对。此时站在他们面前,控告皇帝陛下的,正是一个消失了十余年家族所剩无几的一点遗留。


    “陛下总不能说,我现在变成这样和您无关吧。”


    季瑛的笑容在皇帝面前犹如鬼魅,他轻声说,“十年前的我想象不到有一天我要在哪个人面前卑躬屈膝,祈求一点怜悯。陛下认为我应该感激你,因为这是我求来的,但这岂非尤其不公么?你不信蔺家不知情,为了审出先帝遗诏的藏匿之处,你活活逼死了我的父亲,把我的幼弟沉入江中,前朝的魏老先生只是因为对此事稍有困惑,便惹来杀身之祸,还有更多的人因为你的多疑而惨死。直到这些年,你觉得这个噩梦是时候结束了,不是吗?皇子年纪渐长,你开始走先帝的老路,所以你开始忌惮……”


    他的称呼从“陛下”到“您”,又从“您”到赤裸裸的“你”。


    不过这样的变化对于一个挟持了皇帝的人来说,完全不算过分。楚怀存心里这样想,全然不顾自己对季瑛的滤镜有多重。反正要是江湖人士,现在估计连“老匹夫”都喊上了,可见季瑛算得上十分理智,十分克制。


    理性又克制的季瑛此时忍不住笑了出来,声音阴森幽暗,透露出一股戾气。


    “现在不是你说话的时候,”他看着陛下的眼睛说,“你要的当然是证据。但您难道认为,我经营了这么些年,连宫中的形势都做不到完全看清么?”


    随着季瑛的声音在殿中缓缓响起,殿内一片鸦雀无声。


    “……这是魏珙先生在死前留下的遗言,用的是当年来朝贡的胡人语言;这是当时的记史;当年的宫人也可以来作证,为陛下提供毒药的,是江湖中一个云游的术士。”


    季瑛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手势,一个人便被推到了楚怀存的阵前:“我想陛下还有些印象。除了您用来杀死先帝的‘九味散’,您还向他买了一种叫‘半面妆’的毒。”


    陛下的眼睛一点点灰败下去。


    他忍不住向面前的文武百官投去哀求的眼神,似乎想要从他们眼中找到一点天下之主的尊严。倘若他是一个大权在握的君主,即使犯下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过错,恐怕也会得到史书的粉饰。但他不是,而使他大权旁落的元凶就在一边冷冰冰地看着他。


    楚相适时地点评道:“听起来,陛下可真是蠹国殃民,贻害无穷。”


    就像是他能够以蔺家遗留之人包藏祸心为借口将楚怀存一网打尽——


    现在楚怀存带着不知道多少兵甲堵在门前,就连天上的云似乎都映出了铁甲黑沉沉的颜色,而季瑛用刀抵着自己的脖子。两朝之间彻底改朝换代,仇恨都在情理之中,何况一朝天子的更迭,也不过是几十年,若非那时人们还没完全把先帝忘干净,他也不至于……


    “嗬……”他的喉咙里挤出一点表达语气的余音,眼睛不甘地看着空中。


    “你觉得不甘心?”季瑛轻蔑地笑笑,他的眼睛对上皇帝的眼睛,仿佛刀锋般锋利,令陛下都不禁略略移开目光:“我难道又甘心?在诏狱里待得岁月长了,有时我会忘记我是人还是鬼。若我是人,你怎么敢如此摧毁、打压、击碎一个人浑身上下的骨头?若我是只鬼,那陛下也算是报应到头了,养鬼可不比养狗。”


    他的声音压的越来越低:“鬼可是很记仇的。非要把仇人剥皮抽筋,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他永世不得超生才好。”


    他的神色过于诡谲,除了楚怀存接受良好,其他在场的人都不禁屏住了一口气。


    不过,他们很清楚地知道此时应该把矛头对准谁。


    “先帝待陛下至亲至诚,陛下弑杀君父,蔑伦悖理,丧伦败行,世所不容,此为罪一,”


    季瑛说:“蔺家身负君命,宁死不悔,而为陛下囚禁十余年,不见天日,屠戮忠贤,此为罪二;魏老先生骨鲠之臣,只因陛下捕风捉影,死于非命,此为罪三;陛下为君不正,勒令奸佞,鞭笞天下,恶果累累,此为罪四;养而不教,放任诸位殿下骨肉相残,父子离心,天下失位,此为罪五;为莫须有之奏折费尽心思,疏忽政事,心神恍惚,愧于天下,此为罪六。凡此六罪,不足以述尽陛下所做之恶事,概况一二而已。陛下认为,这个位置您还配坐么?”


    他说完便抬起头扫视了一圈。


    方才略显莽撞,满口家国大义的年轻臣子已经被这沉甸甸的六条罪名压得呆住了,讷讷地避开陛下的目光,脸涨的通红;而官场上的老油条何尝不明白,假如只有一个季瑛在这里宣读罪名,他们尚需斟酌几分该如何站队;但楚怀存还在身边冷冷地看着呢……


    于是无人反驳。


    竟无人反驳。皇帝的胸膛疯狂地起伏着,整个人气喘如牛,几乎要失去控制。随后他才意识到季瑛已经放开了压在他脖颈上的刀刃,此时正在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衣襟。


    他一瞬间暴起,几乎就要伸手去死死地揪住对方的衣领,不过楚怀存的剑先横在了两人之间。


    “救驾——”他哑声说,“还不快来人?”


    然而没有人动弹。


    “好啊,”陛下盯着他们半响,桀桀地笑起来,“季瑛,不,朕是不是也该称你一声蔺公子?你可真是骗得朕好苦啊,朕可真没想到,你这副样子,还敢拿蔺家的名声丢人显眼。好吧,你把朕逼到这个地步,总不能还有机会保全自身。”


    “……不错。”


    这个声音源于一个没有人料想得到的主人,但他此时站起来说话也称得上合情合理。七皇子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他微微弯着腰,面色竟是比陛下还要惨白,仿佛刚刚从水里捞起来。他的视线短暂地和陛下相碰,随后飞快地避开。


    竟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七皇子小心算计,精心谋划。今天的前半场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是他透露给端王楚怀存的身世,引导端王在宴会中说出,端王今日的表现无一不应和他内心的安排。他的计划本该正常进行下去,先杀楚怀存,再引导端王居功自傲。


    楚相若死了,陛下哪里会那么容易让权。看着端王在陛下面前仿佛拿下一城的得意作态,七皇子简直已经望见了他被陛下厌弃,最后随便发落什么地方的模样。而太子那时候当然也不再是太子。


    他这一出棋虽然险,但绝对是好棋。


    七皇子年纪轻轻,称得上是满肚子坏水。他面上怯懦谦恭,让人容易忽视,其实每个动作都做了文章。他小心翼翼地同楚怀存和季瑛周旋,到底来谁也不信,而且睚眦必报,把每件他人的错处都记在心中,只等着登基上位后一件件报应回去。


    比如那个自诩第一公子的秦桑芷。


    他表面上对自己客气,其实根本看不起自己。楚怀存一来,他就巴巴地贴上去,把自己扔在原地。这让七殿下感到十分不忿,恨得比旁人还要厉害几分。


    他既然做了这么多谋划,心中有那么多打算,自然不会想到今日殿中如电光火石般发生的一切,他的父皇此时已经基本倒台,脖子上还淌着血,利用价值却所剩无几。七皇子简直要咬碎一口牙,他哪里想得到自己此前的讨好全部落到狗肚子里了。


    而现在,


    垂垂老矣的陛下反而成为了最大的阻碍。


    既然当今陛下得位不正,那么,继承权落在哪里,就有待商榷。七皇子深吸一口气,脸皮上挂上一点惨淡的微笑,盯着面前一个权臣一个奸佞,只觉得历史以来恐怕没有哪个未登基的皇子还要精力更大的挑战——但他还是厉声说:


    “蔺公子,虽然你这么做有理可循,但你的做法还是荒谬无比,甚至于大逆不道。”


    他指指外面的兵卒,“非皇族血脉,不可调动兵卒,金銮殿前,怎么容得这般造次。难道你真的要谋反不成?天下苍生,文武百官都看着呢,今日事态如此,若没有个合理的交待,蔺公子,你也是千古罪人。”


    季瑛的瞳孔微微一转,叹道:“季某自知罪孽深重,不必易名姓称呼。倒是七殿下是个什么意思,还请指教。”


    他们都打着圈子说话,实际上不过是陛下倒台后,皇位交给谁继承这个问题。


    既然当今陛下做出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理应剥夺他以及他儿孙的继位权,这样看来,什么太子端王七皇子一概没戏。意识到这点的人们的视线到处徘徊,竟落到了一人头上。那人原本简直是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但所有人的目光落下时,他也显得惊恐万分。


    平王世子磕磕巴巴地指着自己,拼命摇头。


    “什么?我……”他说,“不行不行,我、我怎么能当皇帝呢?我什么也不会,平生最喜欢玩了,龙椅镶金嵌玉好不华贵,我看着喜欢也就罢了,让我往上坐,我肯定是不行的。”


    先帝膝下,今上的兄弟姐妹已经不多,这点可能他也难逃其咎。平王当年没争过陛下,倒是真的认了命,在岭南过得好不逍遥自在,还教养出一两个纨绔子弟。他哪里想到在遥远的未来,皇位居然还能轮到自己的儿子来坐。


    可惜他的儿子极不争气,大庭广众下算是现了眼。


    平王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压下了年轻时的一点遗憾,抱拳走出人群中:


    “本王自知才疏学浅,何况年事已高,这天下大事,本王是担不起了。至于本王这个孽子,更是万万不可。他从来就不学无术,只当平常子弟教养的,诸位也看见了,实在是……实在是难担其任啊。”


    他的孩子要是坐了皇位,恐怕得先被楚怀存嚼碎了骨头,连渣也不剩。


    何况,季瑛说是当年光风霁月的蔺长公子,但平王看着却总是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对方身上的气质阴冷得慌,也绝不是好相与的善类。


    连平王世子都如此,其他沾亲带故的皇亲国戚也都面面相觑。七皇子这时候又适时地开口:


    “按照我朝律法,弑父者贬为贱民,却没有株连之说,毕竟这本就是亲族相戮。我来京城还未满一年,和陛下相处不多,更谈不上受陛下什么影响。既然先帝当年定下的太子确实是陛下,想必陛下登基这件事符合祖上的历法,我想……”


    楚怀存仿佛弯了弯唇角,纵然是七殿下,也被这不合时宜的微笑吓到了几分。


    他不动声色地话锋一转:“我想还是太子哥哥代替陛下。”


    他说这话时简直心如刀割。但是,和端王相比,太子实在是一个好对付得多的敌人。何况在这样一个场合,他总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能够把继承皇位的权力拉回陛下的几位皇子之间,已经是非凡的成就,何况他有自信,太子总归是楚怀存最能接受的答案。


    楚怀存不置可否地露出一双冰雪般的眼眸。


    然而,季瑛却忽然开口。


    他摇了摇头,说:“此事不妥。”


    此时场上,季瑛俨然成为身份最高的人。但在这样的尊敬背后,也潜藏着更为危险的因素。方才七殿下的一番提议,其实已经说服了场上许多人,而季瑛却对此横加否定,不能说不让人感到突兀,已经有人忍不住开口:


    “先帝没留下多少子嗣,根本无可用之才;既然诸位皇子都是以治国之才来培养,想必比旁人更通晓朝政,懂得治国之道。今日之事全由季大人一手推动,季大人以忠义报国为缘由,以伤天害理为兵戈,却放任楚相陈兵于殿前,又视仁义道德为何物?”


    “对呀,季大人若是当年的蔺公子,定不会行此逆天无道之事。”


    “蔺公子,既然楚相也曾是蔺家门客,你的那些事可以说是陛下逼迫你做的,但楚相狼子野心,他做的那些事岂非也有所不伦。你如今仍心存抗拒,难不成真打算让楚相登基上位,行此谋反之事。如何能服众,又如何能堵得上天下悠悠众口?”


    文武百官说话的多少都忌惮地留下一点落在楚怀存身上的视线。


    但是楚怀存并不在意,他对待这些视线就好像拂掉落在身上的雪,只是镇静地看着面前的季瑛。季瑛的手上还留有一大片猩红,陛下此时倒在边上,一动不动,只有眼睛还不时飞快眨动着,这血就是从他的脖颈上来。


    他们中一些人说话时有几分大胆,便是看出楚怀存对季瑛的态度基本上只会是完全赞成,又听说楚相曾经是蔺家的人,下意识认为是家臣或者门客。


    季瑛此时却又抬起眼睛,漆黑的一双眼,看不出具体的情绪。他拢了拢衣襟,这才慢悠悠地开口:


    “谁说先帝没有安排好其他的继位人选?”


    楚怀存对这句话并没有报以什么特别惊奇的态度,毕竟他纯粹是由着季瑛来,也完全信任对方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季瑛脸上一直带着笑意,但说出来的字字都带着血泪和十余年暗无天日的光景,而他并不打算干扰季瑛享受复仇的快意,他眼中澄静一片,如冰雪一般,只是执着剑。


    虽然他身上大部分血都是别人的,但楚怀存此时受的伤实在说不上轻。


    在方才一人应付追击时,他的右肩中了一箭,箭矢深深没入皮肉。此时只来得及做简单的处理,疼痛仍旧一阵阵袭来,不过楚怀存已经基本上和它和平共处,将它漠然视之了。


    他等待着季瑛开口,同时心中也忍不住有一点好奇。


    假如季瑛此时提出了某个名字,那也没有关系。他清楚季瑛这个人仍旧有一根怎么也折不断的君子骨,若是先帝真有这个嘱托,蔺家人一定会做到。


    无论如何,季瑛不会做对他不利的事情。


    楚怀存非常清楚自己和皇族没有一份半点关系,他的出身倒是一点没造假,就在边境一座小城。他年纪尚轻时父母便撒手人寰了,但他还记得两个人的脸,都是普普通通的、生活沧桑的百姓。然后就是遇到师父,再后就是遇到渊雅,他——


    季瑛对他笑了笑,然后走了过来。


    这个动作是很慢的,简直是不可思议,但楚怀存看见季瑛眼睛里闪烁过的光。季瑛走到他面前,楚怀存下意识伸手,对方却顺势将手搭在他的手上。一点冰凉而亲昵的触感,随后竟然顺势无比自然地半跪下来,只是抬起半只明亮的眼睛。


    “楚怀存,”他不容置疑地开口,“读这份奏折。”


    第162章 碎连环


    楚怀存看了他一眼, 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东西。


    季瑛此时的姿势实在惹人误会,那双幽暗的眼眸含着一点笑意,就这么直直地盯着他瞧。他半跪在金銮殿冰冷的地砖上,而老皇帝则在一旁捂着脖子抽搐, 这副场面称得上讽刺。


    不过, 在场的所有目光都如火焰般凝聚在了楚怀存手中的那张纸上, 像是要把它烧起来。


    一张纸——一份泛黄的、陈旧的奏折。


    所有人的心中都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这些念头让他们的瞳孔收缩,呼吸急促,恨不得此时此刻立刻上前一览奏折上的文字,以证实他们的猜测是否属实。


    但他们也只能看着楚怀存慢条斯理地接过奏折, 这个已经权倾朝野的权臣似乎并不特别在意他将要看到什么,他白玉般修长的指节搭在奏折上, 却令人疑心奏折会被撕碎。毕竟那是一双执剑的手,还沾过血。


    “读一读它吧,”


    季瑛笑起来, 他舔了舔嘴唇,“怀存,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相遇的么?并州因时疫封城,那时候我第一次见你, 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也像现在这样一身白衣。可是——作为蔺家长子,我为何会在那个时候轻车简从前往并州, 又是为何对你一见如故,还要邀请你到蔺家久住。这一切若都是偶然,那我该多么感谢不可捉摸的命运呀。”


    楚怀存的目光几乎就要触碰到奏折了,听闻此话, 眸光却微微一动,仿佛日光照亮了冰雪。他的视线再一次移到了季瑛身上,带着一点了然的神色。


    而人群中已经有性急的人耐不住地喊道:


    “蔺公子,你倒是说说,这奏折、这奏折又是从何而来?难道这就是先帝死前留在蔺家的……”


    季瑛转过头去,脸上仍旧带着某种奇异的色彩。他微微一笑,“不错。”


    他的这句肯定和方才暗示般的话达成了一种玄妙的效果,仿佛把开启秘密最后的钥匙交到了每个人的手中。对方面色大骇,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这个秘密背后可怕的含义。


    他哆嗦着将敬畏的目光望向楚怀存,而对方此时正在读出奏折上的字:


    “太子悖逆□□,暴虐嗜杀,朕之性命,危在旦夕。以天下苍生为重,皇位切不可与之。幸得蔺氏忠臣,朕与蔺家密谋于景德年间,托其长子蔺英寻回流落天家流落血脉,现名楚怀存。闻其天资粹美、纬武经文,朕心甚悦。惜其年纪弱小,今朕于承平四年九月十三夜密托此诏,若朕身有万一,太子心无悔意,使蔺家为辅国之臣,国之大业,皆托于此子一身。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楚怀存的声音从头到尾都镇静而坦然。


    以至于在这些骇人听闻的字眼被他缓缓读出时,竟没有人发出情不自禁的叫喊。楚相长身而立,仿佛就自有一种威势,他身上带有一种上位者的独特性质,竟让他的身份转变并不算突兀。


    “我该叫你陛下了。”


    季瑛的眼眸弯了弯。


    但这份奏折当然不是让所有人都接受良好。就比如,原本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皇帝又开始挣扎起来,他恨不得生吞了季瑛,裂眦嚼齿,竟硬生生直立起身子,指着他痛骂:


    “谎话!都是谎话!这是欺君之罪,不,这简直荒谬到像个笑话。你以为朕会信吗?这封奏折是假的,先帝绝不可能留下这样的诏书,这都是这个欺世盗名的家伙编造出来的——”


    他的声音被一点寒芒冻住,楚怀存的剑刃闪闪发亮,就停在他的面前。这位刚被钦定了先帝血脉的权臣,此时像个大反派一样不容置疑地开口:


    “再说话就割掉你的舌头。”


    季瑛向他又笑了一下,随后缓缓起身接过奏折,交给那群目瞪口呆的大臣。奏折上一字一句经历时光的淬炼,仍旧看得分明。几个年长的老臣谨慎地摸了摸奏折的纸张,又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上面的字迹和末尾的天子印章,随后沉重地点了点头。


    纸是对的,只有宫里头陛下的奏折才能用这种特殊的纸。何况历朝历代纸的质地不同,这张奏折明显是有了年头。字也是对的,上面的一笔一划皆同先帝笔迹一无二致,甚至连那朱字印泥,天下只有一枚,也许多年不曾见到了。


    七皇子站在原地,脸色比纸还要白。他冲上前去,竟硬生生将奏折从别人手中夺走,随后从头到尾看个分明。他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但却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太子经营多年,自知一直是借楚相的东风。近日楚怀存态度不明,还让他患得患失,只得以他是楚相唯一一个选择安慰自己。可如今倒好,楚怀存自己也成为人选之一,那他哪里还有胜算?太子这样想,忽然觉得自己心中居然有了一点诡异的松快。


    楚怀存登基,看起来倒是……实至名归。


    只可惜看不到他老对头端王的表情。端王自去借兵便一去不归,如今金銮殿被团团围住,他绝不能想象到其中的事态,估计仍在焦急不堪地徘徊。殊不知,他连竞选那个位置的一点机会,此时也没有了。而他几个时辰前提议要杀死的人,看起来即将荣登大宝。


    楚怀存本来就是端王的阴影了,不知道还能加重几分?


    有人忽然呜呜地哭了出来,也不知是真心,还是见风使舵:“没想到先帝竟遭此毒手,先帝待臣至为亲厚,臣竟不知如何报之……”他一边哭,一边竟对着楚怀存干脆利落地跪下了。


    周围的人先是哗然,随后反应过来。


    楚怀存这个名字本来就能说明很多事了,尤其在他即将名正言顺地成为下一任帝王,而他的兵卒又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整个大殿的情况下。于是,人们开始争先恐后跪下,简直将要按照下跪的速度能够拟定一份加官进爵的名单一般。


    人人口称陛下,山呼万岁。


    而楚怀存略微有点无奈地低声对季瑛说:“我还没有登基呢。”


    今夜的局面发展到这个地步,想必谁也没有预料到。但再长的夜晚也将要过去,等到宫内摇曳的蜡烛又短了半截,为陛下寿宴准备的佳肴也变成残羹冷酒,楚怀存才基本上在殿中将需要交待的事情说完。


    他遣散了围住金銮殿的兵士,又好生安抚了带兵的镇北将军。端王、太子和七皇子都暂时被客客气气地请回府中,但实际上算是软禁。楚怀存专门给秦桑芷叫了一辆宫车,让人把他送回去,这个举动让对方喜不自胜。


    而寿宴的主角,皇帝陛下则被留下来,留在空空荡荡的大殿中。


    老人瞪着一双眼,扭曲而怨毒地望着前方。季瑛的脚步很轻,他踩着深色蟒皮的靴子,在静谧的宫室中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老皇帝艰难地抬起头,看见深紫色官袍上的蛇虺对他吐了吐信子,露出森森的毒牙。


    “你说了谎。”


    他仍旧想要用那种威严的声腔说话,却差点被自己呼吸不畅的喉管呛到。老皇帝涨红了脸,撕心裂肺地咳嗽着,那双浑浊的眼珠却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那又如何?”


    而季瑛俯下身,仍旧算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可是我为陛下寿辰准备的厚礼,不知陛下满不满意?”


    *


    季瑛走进屋中时,楚怀存已经在等他。


    方才是楚怀存一身血腥味,现在他已经换了一身不染尘埃的雪衣,而现在,季瑛的脸上带着一点诡秘的笑意,身上的血却还没有弄干净。他看起来有点像是刚从审讯司出来的那种心狠手辣的奸佞之人,不过楚怀存对他具体做了什么并不特别在意。


    反而是季瑛看到他时,脸上的表情忽然茫然了一瞬,随后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全部褪去。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发紧,惶恐到近乎有点失态地伸手:


    “你受伤了,”


    他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事?严不严重?我该早点让你、让你……”


    季瑛飞快地拆开了楚怀存雪白的衣襟,看到里面已经换好药包扎起来的伤口。原本只是箭伤,但楚怀存后来还十分冒昧地拿着一柄剑大杀四方,所以就变成了更为严重的撕裂伤。季瑛盯着它看,似乎想要用眼睛一点点描摹出纱布下面的伤口。


    楚怀存成了先有些受不住的人。他抓住季瑛的手腕,季瑛下意识绷紧了身子,担忧地看着他的动作,就好像忽然把楚怀存当成了一个玻璃做成的病患。


    “没事,”楚怀存说,“只是小伤。”


    “它看起来不是小伤,”


    季瑛反驳了一句,发现自己笨口拙舌地说不出话来。他小心翼翼地一动不动,任由对方动作,恨不得伤出现在自己身上。他即将上任的陛下那双冰雪般的瞳孔盯着他,那目光里带上了一些更为柔软的、有点撒娇般的委屈意味,那是受伤的人清楚地知道面对一个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自己的伤看作小事的人时会露出的表情。


    “你先别管这个,”


    楚怀存垂着眼睛,按住他的手腕,低声说:“我想现在我该先亲你一下。”


    楚怀存吻他的时候,身上除了惯常的香薰味,还带着未被抹去的血腥味和更为浓烈的草药味。季瑛被吻得呼吸断断续续,又因为他方才表现出的一点脆弱而觉得有几分口干舌燥,不仅比往常还要配合,而且耳畔染上了一片擦不去的绯红。


    两人一时都有些心神摇动。


    现在他们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做,实话说,甚至比一切没有摊牌时还忙上几分。但忙里偷闲总是很必要的,何况今晚的惊心动魄已经结束了,那些被翻起的秘辛,令人难以置信的秘密都已经尘埃落定,现在正是爱人之间坐在一起好好谈一谈——清算这一切的时候。


    “你说了谎。”


    楚怀存说,这是一个陈述句。


    “没错。”而季瑛觉得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关键是让人相信。让他们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得出的结论,他们窥见了秘密,于是得到了满足。这是……非常必要的。”


    他停顿的那一下,楚怀存轻轻碰了碰他的掌心。于是他不算很平静地领会到了对方的暗示,知道自己真正要解释的到底是什么。他于是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撞见楚怀存的目光,也像是被照亮得没有半点隐瞒。他想要弯一弯唇角,却失败了。


    季瑛放弃假装自己只是做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并不容易,对楚怀存来说是这样,对他也是这样。


    “你明白的,”


    季瑛哑声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的是黑色的衣裳。”


    *


    这件事其实是这样的,弥天大谎往往起于毫厘,一个巨大的谎言,更需要补充无数细节的纹理。季瑛很好地把握了这一点,他对所有人讲的那个版本的故事里,有许多的细枝末节,这一切共同构成了这样一个事实:奏折里讲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因为蔺家确实这么做了。


    楚怀存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季瑛的意思。


    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霁月光风的世家公子才穿着一身雪衣,温文有礼,身上带着清雅的熏香味道;而楚怀存那时候被独自跑去不知道哪里见朋友的师父落下,少年独自行走于江湖之中,穿着方便结实的黑衣,裤脚处还绑着一把刀子。


    既然楚怀存为了一个人,用漫长的时光把自己改变成白衣凛冽的权臣;那么那个人就不可能忘记,初遇时眼神明亮又锋利的少年穿着什么样的衣裳,剑光如何窄窄地照亮了黑衣的一角。


    楚怀存听见季瑛这么说的时候,基本上就断定了对方暗示他的内容。


    所以他在念接下来的奏折时,可以称得上不动声色。天底下大部分得知自己有皇室血脉的人,大抵都会喜不自胜,觉得这是砸在自己头上的馅饼。皇家的血脉流在普通人的身体里,似乎也就让他高贵起来,例如太子,例如平王世子。但楚怀存绝对不在其列。


    也就是说,他身上压根没有一点皇室的血脉。


    他记得自己的母亲和父亲,他曾经有一个算得上幸福的家庭。虽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他的记忆一点也没有模糊。先帝或许在民间留下过什么血脉,但他可能已经成为了街头巷尾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


    而楚怀存,他一点点走到连陛下都忌惮的狼子野心的权臣的位置,可没有半点“高贵”血统的功劳。


    “这是一个谎言,”


    季瑛盯着他,某些阴暗的、蜘蛛般的情绪似乎又钻进了他的瞳孔,他把楚怀存碰了碰他手心的指尖攥紧,这才接着说,


    “我知道你不是,但那又如何?楚相不知,我这些日子简直觉得我疯了,我一遍又一遍地想我要做的事情,只觉得这是一个最胆大妄为的疯子才会给出的答案。但是我不后悔。”


    他沉默了一瞬,又慢慢地、坚定地说:“我不后悔。”


    楚怀存安抚般地“嗯”了一下,缓缓地摸了摸季瑛的头发。在仍旧潜藏着一点燥热的夏夜里,他漆黑的头发有一种冰凉的触感。


    这不是蔺家长子应该做的事情,他们都心知肚明。篡改先帝遗诏,或者在皇室的血脉里硬生生加进一个毫无关联的人,这件事差一点就能赶得上老皇帝弑父了。世代清名、舍身为君的蔺家出不了一个做出这种决定的人,但是季瑛却可以。


    季瑛忽然低低地笑了一下。


    “怀存,”


    他温和地说,“如果你没有找到我,你知道我应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吗?我现在满身污名,好不容易有了鸣冤的机会,但我现在的手上已经满是鲜血,我回不去了。我没办法骗自己我还是那个端端正正、身如明月的人,那么为了蔺家的名声,我应该去死才对。我想过很多次,在我揭穿陛下以后,我唯死以报,而且必须自己去死。”


    他满身鲜血,浑身污浊。季瑛方才尝试着将那些折磨人的手段运用到那位已经疯疯癫癫的老陛下身上,效果出群,但他在离开时,却感到一种对自己难以言喻的厌恶。


    楚怀存抽出空着的手指,碰碰他的嘴唇,季瑛便停住了。


    “你一直没有变,”


    楚怀存说,“最核心的那部分从来没有。渊雅,我希望你可以相信这点。我不会想要你变回什么样子,因为某个过去的形象是不存在的。在我眼里,你一直只是你。”


    季瑛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他狼狈地转移话题,担心接着听楚怀存说下去,他可能会忍不住带上一点哽咽。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为坚决。


    “还有你,楚怀存,”


    季瑛说,“权倾朝野、势焰滔天的权臣,老皇帝简直要恨死你了。如果我……在我揭开真相,恢复过去地位的时候,我若还要当一个问心无愧的名门长子,就不可能和你站在一起。我该为未来坐在龙椅上的某个皇帝杀掉你,这才是正确的。”


    他试图让自己这句话听起来带点威胁的力度,但话音中模糊的颤抖还是暴露了他的不安。楚怀存继续用那只没有被攥住的手顺了顺他的头发,觉得自己在抚摸一只湿漉漉的动物,毛皮漂亮,它是危险的,但是甘愿在自己面前温顺地摊成一团。


    “但是你没有。”楚怀存轻声否定。


    季瑛仿佛苦笑了一下,他然后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死死地攥着楚怀存的一只手,而且攥得有点太紧。他恍然松开,楚怀存便顺势握住他的手。没有用力时,这只手也在控制不住地因情绪而颤抖。


    “我太兴奋了,”季瑛发现楚怀存注意到这点,于是解释道,“今晚对我来说算是复仇,我该高兴的。”


    但楚怀存根本不是这么容易被骗过去的人。


    “好吧,”季瑛偏开视线,他的发丝又落下来,在他的瞳孔上打下一小片阴影,“我只是……我只是还没有缓过来。刚才我真只是激动,但今晚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就像是做了一半的梦,或者这才是清醒的。闭上眼睛,我一时间没有办法立刻相信噩梦如此轻易地结束了。”


    暗不见天日的诏狱,那些反反复复被惊醒的夜晚,敲断骨头、打碎皮肉般的疼痛。手中沾着的血,族人有意掩饰却下意识流露出的那种看陌生人的目光。


    他紧接着说,掩盖掉声音中的那一点异样,仿佛不想等到楚怀存表达安抚:


    “我刚刚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应该杀掉我。”楚怀存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不过你没有。”


    他接着将季瑛拼命握住的手引到自己胸口,偏上一点的部位有伤,但也是心脏所在的地方。


    “渊雅,”他轻声说,“你做的很好。”


    “我凭什么去死?”季瑛怔怔地盯着他,半响才松了力气,满不在乎地对他一笑,但眼泪却从潮湿的眼眶中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凭什么让我把你亲手杀掉?我才舍不得,用了这么久你才喜欢上我。即使现在的季瑛满身污浊,名声败坏,比不上当年那个光风霁月的蔺公子。但我已经是这样的人了——”


    楚怀存凝望着他,替他擦拭掉连缀的泪水。他哭的突然,却又像是忍耐了好久,才终于在弥漫着血腥味的夜晚过后终于得以落泪。他满脸都湿漉漉的,透着不正常的潮红。


    “我才不死,你也必须活的好好的。”


    季瑛哽咽着咬牙切齿,“我不遂他们的意思。”


    楚怀存低声道:“嗯。”


    季瑛又说:“先帝膝下,除了今上,唯有远贬岭南的平王一族。平王二子,不堪大用,但天下人偏觉得有那点血脉才配得上荣登大宝。怀存,你当然可以支配东宫,拥兵自重。但你将永远是新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有不慎,便满盘皆输。”


    明明是在警告自己危险的境遇,楚怀存却勾起嘴角,对他笑笑。平日冷若冰霜的人微微带上一点笑意,最是叫人神摇意夺。


    “我不要你声名狼藉,也不要你死。我不怕撒谎,我说的谎已经够多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你能做一个明君,只差足以让天下信服的名分。既然如此,此前种种,都将变作你的砝码,”


    季瑛被蛊惑了般,垂下眼眸,一点点感受手心相贴的地方,脆弱的心脏跳动时的微微震动,


    “怀存——不,陛下,这就是我的答案。”


    他们在相对较长的一段时间只是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而这足以让季瑛感到安心。楚怀存清楚,季瑛的内心比任何人都强大,所以就在这静谧的、无声的一隅,他纵容着对方,安抚着他,看着季瑛一点点修复自己的伤口。


    最后,对方再一次对自己弯了弯唇角。


    “就是这样,”


    季瑛非常轻地抱了他一下,似乎担心牵扯到他的伤口。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其实今晚大部分时候我都真的很愉悦,只是方才……我们说到哪里了来着,怀存,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楚怀存思索了一下,倒真的想到一件还没有解开的谜题。


    “先帝遗诏,”他开口,“真正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季瑛恍然地看着他,似乎这才意识到还没有同楚怀存解释这件事。


    “其实我本来打算提前和你说清楚我要做什么,”他说,“但是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至于先帝遗诏,这件东西是一切的开端,陛下心心念念了十几年,仿佛他枕头底下的毒蛇,睡梦中的诅咒。不过,他从来不曾相信的那句话才是真相。”


    楚怀存做好了听一个秘密的准备。


    但是季瑛却摊开手:“根本没有这样一份诏书。”


    根本没有这样一份诏书。先帝在临死前枯槁的灯火下辗转,他感到痛苦,生命走到了灯尽油枯的时候,而他全然信任的忠臣守在床边,准备好忠诚地按照他的命令履行一切。这时他想起他的太子,他亲生的儿子想要杀死他,伺机而动,就像一匹豹子。


    然而是一直如此吗?


    他开始想那时候太子刚刚出生,他也才登基不久。这其实是祸根,太子的年纪和他实在太相近了。太子等待了太多年,而他也开始对太子心怀忌惮。父子开始角力,他有意打压对方,而对方看向自己这个父亲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怨恨。到最后走到这一步,其实他早该意识到。他也并非毫无责任。


    先帝的手颓然地垂在了床沿。空白的诏书摊开在面前,已经按下了印章,可他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将要熄灭的目光移向垂手以候的臣子,最终像一个皇帝一样作下了决定。


    “蔺卿,”


    他缓慢地摇了摇头,“东宫如此,是朕失职。但朕也就认过他一个太子,若是现在改变主意,天下难免会动荡一番。他若是……他若今后为政有了什么错处,你要辅佐他,让他改好。这份空白的诏书,你收好带走,莫要留在宫中,被他看见。”


    此话一出,相当于这位垂死的帝王主动放弃了最后一个战胜他的儿子的机会。


    “天快要明了,”


    他哑声说,看着眼前的臣子将诏令包好,才将一直守在外室的宦官叫了进来,“高长吉,送蔺大人慢行。”


    蔺大人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最后一个大礼。这也是君臣间见到的最后一面。


    而此后,碰巧目睹蔺家密访先帝的魏珙先生因为这件事焦虑不安,直到最后亲身前去蔺家访问,这才得知一切都是自己的怀疑。那时候的他,是不是松了一口气,仿佛放下了心中的巨石,准备一心辅佐新上任的君主呢?


    可惜他最后却被巨石沉沉地裹挟着,沉入了青鱼湖的泥沙之中。


    “所以,”


    季瑛想要弯一弯唇角,却没有成功,“若是陛下什么都不做,一切都不会发生。先帝在最后一刻信了他,可陛下直到自己要面临死亡,也没有相信先帝。没有这份奏折,陛下宁可把知情的人都折磨死,也绝不愿意承认这件事……这算是一种报应么?”


    陛下近乎偏执地相信有这样一份奏折,现在这份奏折真的出现了。仿佛他畏惧的天罚在沉重的雷声和白亮的闪电中轰鸣了十余年,最终劈到了他的头上。


    承认因果循环并非是楚怀存的风格。这一切并非是上天加诸的惩罚,而是人间的人努力挣扎的结果。但是,迟来的报应倒确实落在陛下身上,正如他对待先帝那样。


    “这并非是天命。”楚怀存说,“是你的成果,但你太累了。你现在应该休息。”


    是的,他应该休息。


    在心中最后一点挂碍燃烧殆尽后,季瑛小心翼翼地在楚怀存的怀里找了个位置,将头倚靠在他没有受伤的那一边肩膀,随后长长地、释然地叹出了一口气。他轻声在楚怀存耳边说:


    “但我今天有一句话,其实我是真心的。”


    “嗯?”


    “我遇见你居然真的是命运的偶然。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这件事的发生。”


    楚怀存偏过头去,亲了亲他的额角:


    “我也是。”


    第163章 最高楼


    就算楚怀存在季瑛面前表现得面不改色, 伤口换药的时候,刚刚手握大权的新帝还是被方先生指着鼻子谴责了一通。方先生有心想要絮絮叨叨几句,看着楚怀存冰雪般的眼眸,一时又觉得劝这个固执得要命的人没什么用, 干脆转向季瑛。


    “季大人, ”他说, “我看这世界上只有你能管住陛下了。”


    他算是找对了人。


    虽然两人方才的动作都很克制, 但楚怀存的伤势比季瑛猜测得还要更坏。盯着只差一点就要贯穿心脏的箭伤,季瑛只觉得灵魂都狠狠地颤了颤,一大堆话语闷闷地堵在胸口,半响才哑声应道:“我知道。”又忽然急切地问:“你痛不痛?”


    为了保证伤口彻底愈合, 方先生带来的伤药烈性,原本楚怀存真不怎么痛, 此时火烧般的痛楚却也也短暂地燎原般蔓延开来。


    他面不改色地忍耐着,安抚季瑛道:


    “你别听方先生的,他方才还说要我躺在床上养三天的伤。这几天要处理的糟心事这么多, 哪里来的空闲?真的没事。”


    方先生吹胡子瞪眼地“哼”了一声。


    他当然清楚,楚怀存如今确实不是能够抽开身好好养伤的时候, 殿中那一夜几近于宫变,既然他如今已经名正言顺, 那么各方势力的平衡,来拜访的源源不断的臣子的安抚,以及老皇帝留下的那几个儿子的处境, 都是刻不容缓需要解决的问题。


    楚怀存一边镇定自若地胡说,一边尽量显得诚恳地望向季瑛的眼睛。他这回的眼眸终于不像是常年冻住的冰雪了,反而像是春日初化开的一点湖水,清冷却温柔。季瑛晃了晃神, 不得不逼迫自己无动于衷,他显然和方先生站在了同一战线,而且已经开始为新帝绸缪谋划。


    “你可以。”他说,“我会替你拦一部分人,这些事情这几天都交给我办。”


    “然后季大人会在新朝开始时就留下僭越的名声,”


    楚怀存一针见血地指出,“若是平时的你,绝对不会觉得在宫变之后替新帝拦住所有觐见的人,并且在明面上独揽大权是一个好主意。养好伤后我得想办法处理数百本参你的折子——渊雅,你这是关心则乱。”


    从季瑛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并不是没有预见到这种情况。


    但事情总有优先级。


    方先生总说他和他师父如出一辙地固执,但看看季瑛的眼睛,就知道真正固执的可能另有其人。楚怀存这样想着,觉得心中反而安定。季瑛温热的指节和他的手指纠缠在一起,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温度一点点顺着手心传递过来,缓缓地蔓延到心脏。这并不是意外的事情,他担心渊雅,对方也同样毫无保留地担心他,就算放在很久以前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他虽然处于弱势,却或许可以利用一下目前的境况。


    “渊雅,”


    楚怀存的声音忽然低下来,低低地闷哼了一声。他垂着眼睫,克制地暴露出一点难受,连手指也微微拢紧,“我的确……不太适应被伤势控制的感觉。”


    新帝这般作态,方先生十分自觉地明白自己该离开了。


    季瑛当然听到了脚步声,但他此时也顾不上在意这个,只是急切地将身子凑过去,扶住楚怀存摇摇欲坠的肩膀,对方如水墨般的长发就这么淋淋漓漓地顺势洒落,细细地投下阴影,在两人之间留下一片暧昧的阴影。季瑛顾不上那么多,想要看楚怀存面色,便伸手去拂起他的头发。


    “别动。”楚怀存低声打断。


    季瑛于是就不敢再动。他担心自己的动作牵动了楚怀存的伤势,在阴影中,他也看不清楚怀存具体神色,只听见他又说,“当然了,不是很严重,但我现在确实有一点疼。我知道一个止痛的法子,据说是很有用的,不知渊雅愿不愿意为我试一试?”


    “当然,我……”


    他话还没说完,唇舌便被楚怀存封住。


    季瑛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楚怀存说的是他那一次——那时候他被领到方先生面前解毒,毒性反噬得实在凶险,以至于他失了理智,却没有被楚怀存推开。楚相接受了他的亲吻,冰冷而浅淡的气息笼罩着他,他咬破了对方的嘴唇,奇迹般地觉得不那么痛了。


    当时他们的交际堪称寥寥无几,事后他们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这件事。


    现在是楚怀存在吻他。与此同时,他方才的克制完全暴露无疑。他的呼吸急促,一身雪衣的上位者仿佛连痛楚都是冰冷的,搭在他身侧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那锐利到近乎能割伤人的疼痛无比真实。他身上的草药味很重,不过季瑛很快就没空想这些了。


    “如果不想被算作僭越,我还有一个办法,”


    楚怀存的声音混杂着模糊的痛意和朦胧的一点笑意,“比如,我早早地昭告天下,说朕心悦于季大人多年,除渊雅之外,别无他想,就算真被架空也甘之如饴。随后再下旨告诸文武百官,见君如见我……”


    他有点苍白的嘴唇贴着季瑛轻微地振动着,季瑛听着新帝的话,恍惚间仿佛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眼睛冰冷又明亮的少年也这样对他伸出手来,说自己的愿望便是他的愿望。


    季瑛想着现在的情况到底有点不一样,又感到面前人的情话让人羞耻得无处遁身。他动也不敢动,甚至有些想要咬对方一口,但到底不舍得,于是只能毫无保留地被楚怀存扯进这个计划之外的亲吻。


    两人分开时,季瑛稍微有点恍惚。


    他羞耻地撇开眼,黑发随着他的动作垂落,露出一点发红的耳朵尖,显得意志不很坚定。


    “或许我们可以各退一步,”


    楚怀存整理了一下衣襟,药效发挥得差不多,又到了他可以压制住伤口的状态。他对他的季大人这样提出:


    “我那些昔日的同僚,交给我解决。若有人纠缠不清,想要狮子大开口,再交给你,按你的意思来处理。至于平日里和你联系密切的那些人,你当打压便打压,当拉拢便拉拢,不必问过我。若有什么纠缠不清、惹人生烦的刺头,也可以带到我面前看看。”


    “怀存……”


    季瑛下意识说,随后反应过来,“对了,我已经应该叫你陛下了。”


    楚怀存弯曲指节敲了敲床沿,


    “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个。”


    “嗯,”季瑛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但有时候态度端正点更合适。你方才说的很好,但这么多年来,在我面前还算得上‘纠缠不清、令人生烦’的事情已经不是很多了。我想短短数日,文武百官还不至于忘记我的手段。”


    在朝野上,臭名昭著、残忍不仁的佞臣季瑛给人留下的印象,当然要比十余年前一个浅淡的影子要深刻得多。


    但这句话背后藏着的隐语并不仅仅如此。楚怀存望向季瑛的眼睛,见对方眼中的神采惊心动魄地鲜明。他不打算否认他的过去。不管是很久以前,还是现在。他能够发挥他的才能,只是这一次,以他每一个意愿为主导,而且没有人能够轻易摧毁他的意志。


    楚怀存对季瑛的决定并不意外。


    季瑛早就一次次在他面前坦诚出他过去那些并不纯粹明亮的念头,虽然这并不妨碍楚怀存觉得对方是他所见过的最有一身君子骨的人。就算季瑛在他面前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着用酷刑断掉老皇帝的一条腿,楚怀存也不会改变念头。


    “陛下,”季瑛忽然又变了一个话题,他唐突地说,“其实,我认为做你的佞臣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此言怎讲?”


    “我比较熟悉怎么做……况且,我可以依仗陛下的宠爱,”


    这个词对季瑛来说发烫般匆匆掠过他的舌尖,不过他整体显得深思熟虑:“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偏偏手握大权,偶尔做些逾越君主的事,但那也不要紧。倘若有人要做损害陛下的事情,又或者什么不长眼睛的人提起今上后宫空虚,我便能强词夺理、不顾一切地拦回去。”


    楚怀存说:“我明天就能拟一道奏折,至少几年之内,不会有人再提起这种事。”


    他停顿了一下,顺便反驳季瑛的话:


    “渊雅,做权臣更好。权倾朝野,稳握半壁江山,不必为任何人俯首,也没有地方能够拦得住你。当你手中有实权的时候,就能做到让任何人都无法非议。反正你可以让他们闭嘴,就连皇帝也不例外。”


    楚怀存真心诚意地分享过去职业选择的种种好处,完全没有考虑自己其实马上就要成为这句话中被轻飘飘干掉的皇帝。


    “我有点不明白,”


    方先生则插话说,“你们就不能君臣相得,成就一段佳话吗?”


    方先生已经在外面转悠了一圈,此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又踏进这两个人待着的会客厅。他来得恰好,听见这么一番佞臣权臣的论调,只觉得眼前一黑。不过他见识的世面够大,很快就恢复了镇静。当他发现楚怀存身上的伤口还好好的时候,甚至感到十分欣慰。


    “登基大典已经在准备了,”


    他提醒道,“怎么说呢,我方才其实去体察了一下民意。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但整体顺利得出奇——从两个角度都是。我估计宫里那些人早就做好了老皇帝死去另立新帝的准备。楚相,你现在可真算得上众望所归啊。”


    *


    在楚怀存登基前的种种准备中,有几件值得提起的事情。


    自古以来,若是天生的皇帝料子,自当有些吉兆。史官们问了新帝的生辰,便从史料中搜肠刮肚地或编或造,给楚怀存头上安了些天生异象,鸾凤齐鸣的吉兆。这倒是观星司和他们做惯的事情。但他们逐渐发现,楚怀存身上还真有些不可忽视的帝王之兆。


    例如,端王当时带着一群皇室暗卫出去调兵,在路途中和领着大军的楚怀存狭路相逢。他被暗卫团团护住,手持虎符,警觉地马上就要登上马车飞快地逃走。就在这时,一枚黑色的流星从天而降,硬是把他砸晕在了人群之中。


    这件事听起来荒谬极了,但偏偏不止一个人言之凿凿地声称他们亲眼所见。


    史官们正斟酌着该不该把这异象说成楚怀存身负天命,因此天道惩罚了与他作对的人——这样的事情便再一次出现了。仍旧有许多人亲眼看见了新的异象,新帝暂居的宫殿半夜仿佛有金光冲天,黑金交杂的鸾鸟在夜空中盘旋,最终直直地飞进了殿中。


    奇闻异事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谁也分不清虚实。


    关于楚怀存天命所归的说法,却飞快地乘着风飞向了万里江山的每一个角落。以至于除去季瑛带来的先帝遗诏,楚怀存是真龙天子这一虚无缥缈的概念也仿佛成为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楚怀存,或者说未来的新帝,此时正襟危坐,看着刚刚从宫殿的窗户外面飞进来的“吉兆”。“吉兆”安安静静地停下来,所谓黑金交杂的鸾鸟也就隐约露了真容,那是一本黑色的大书,封面上乱七八糟地点缀了一堆金色的纹路,此时纹路正在飞快地消退。


    “我不喜欢这种审美,”书页翻动时就好像鸟在扇动翅膀,黑书自觉完成一件大事,于是矜持而期待地写道:“还是黑色比较自在。”


    楚怀存谨慎地停顿了一下:“我也没想到你说的帮忙是指……这个。”


    黑书是在陛下寿辰前回来的。在此之前,它花了许多时间寻找插手这个世界而不会触犯法则的方法,又在告诉楚怀存关于他白月光的一点线索后匆匆离开。按它的话说,它要去设置一个陷阱,一个能够彻底解决掉这个世界外来者的陷阱。


    楚怀存用摸一只猫的手法摸了摸天道光滑的书页。


    黑书摊得更开了。


    “我总觉得我没起到什么作用。”一行文字隐去,另一行文字显露出来,“这个世界没有非凡的力量,因为世界保护规则之类的,我不能透露太多信息,而且我只能借助普通的书为载体出现。不过话说回来,一本从空中高速坠落的书,至少砸你们人类还挺疼的。”


    这么说,黑色的流星是什么也不言而喻。


    在见到天道前,楚怀存不信怪力乱神,他生性凉薄,只在意值得在意的事物。而天道这种虚无缥缈却又高于一切的东西,作为仅仅手执一柄剑的凡人,他始终怀有一点审视的态度。


    不过对方却意外地没有一点心眼,有时候还显得傻乎乎的。


    想到这里,楚怀存微垂目光,声音带上一点温和地说:


    “若你不曾来此,我恐怕无法分清现实还是虚幻,仍旧一厢情愿地爱着一个仅仅只是窃取他地位的人。我知道他还活着,这对我来说就远超一切,楚某实在没有更高的要求。我现在能够和渊雅走到一起,也实在多亏你。”


    黑书自认为对这种话已经麻木了。


    不过它还是感到一点诡异的兴奋。在穿越各个世界和反派合作的过程中,它最开始根本没想到自己拯救世界的同时还能替人牵线搭桥,然而它逐渐发挥了它的作用,并且将这一事业也视为了它的职责之一,直到它差点在楚怀存这里遭遇了滑铁卢。


    这个人在数月以前还言之凿凿:“我和渊雅是年少情谊,并非你想的那样。”


    至于现在……


    虽然刚刚还沮丧于自己没有发挥更大的作用,但黑书听到楚怀存对它表示感谢的话,还是忍不住有点飘飘然,连书页翻动时也显得更为轻盈,它准备谦虚地客气一下,同时又意识到楚怀存——这个世界的大反派此时看向它的眼神已经消解了初见时大部分的防备。


    楚怀存若有所思:“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黑书摇摇晃晃地在书页上写字,准备把之后解决气运之子的计划和盘托出。在楚怀存为他拖了最后一点时间,现在天罗地网已经为系统织就时,它显然卸下了许多负担。不过,墨水蔓延到一半,便因为楚怀存的一句话停下了。


    楚怀存显然是一边思忖一边顺便和它讨论:


    “既然你是天道,那是不是勉强也算是神的一种?登基之后,若你需要供奉,我可以下旨为你修建庙宇,供奉香火。这会对你的能力有帮助吗?”


    “等一下,”黑书干巴巴地写道,“你说你要在这个世界给我建一座庙。”


    “如果你觉得不妥……”


    “不,”黑书急匆匆地打断了它这句话,它紧张极了,而且觉得自己好像忽然站上领奖台的参赛者,“我是说,天哪,我没有想到你会愿意给我修一座庙。在你们人类那里,是不是只有发挥重大作用的功臣才会有庙?我会说我很荣幸——”


    “你走过这么多世界,”楚怀存也有点惊讶,“就没有以天道为供奉对象的宗教吗?”


    “但那不一样,”黑书强调,“比如他们供奉的是构成我的法则本身,但是你刚刚承诺的不同,你会在庙里展示我这本书。呃,我还挺习惯当一本书的,不过你可能得先给我起个适合供奉的名字。”


    它还偷偷漏了一个条件:“而且你是这个世界的反派,这可真是特殊。”


    在它兴奋的时候,它又鼓起书页,仿佛有一阵无形的风带着它飞起来。黑书自己想了想,雪白的书页上出现了四个浓墨重彩的大字“通灵宝书”。它高高兴兴地问:


    “这个名字怎么样?”


    楚怀存本来想替天道去问问季瑛,能不能为一本书起个适合供奉的好听点的称号。但是既然天道自己已经想出来了,他自然不打算对天道有点糟糕的品味发表什么其他意见。左右这个名字听起来受众就很广泛。


    况且……


    天道面前一身雪衣的新帝,这个世界未来的管理者,此时抬起那双清冷又明亮的眼睛,不仅表示了认同,而且又开了口。


    “河出图,洛出书……”


    楚怀存说,“既然如此,我有一个主意。”


    *


    登基大典越来越近,秦桑芷也听说了那些传闻。系统变得越来越担忧,在他脑海中说些老生常谈的旧话,但秦桑芷却丝毫不以为惧,反而欢欢喜喜。


    “楚怀存要当皇帝了,这是好事,”


    他说,“别总是那么紧张。那些异象当然都是史官编造的。你没有看到他今天看我的眼神吗?他现在一定很煎熬,一个是白月光,一个是朱砂痣。楚怀存拿我当替身,本来就亏欠我了。”


    但是秦桑芷将他和季瑛的条件横向对比:他比季瑛气质出尘,而且清清白白,从来都是好名声——除了被污蔑入狱的那一次;他做的诗当然要比季瑛好上数倍,看他那个样子,怎么像是还会写诗?而且他一向和楚怀存亲近,那季瑛明明一直和楚相针锋相对。


    “他当然会选我的。”


    系统检测到宿主加快的心跳,他的脸上流露出某种深信不疑的情态,“他怎么可能会不选我?”


    于是它决定不提醒他:在所谓替身论调中,楚怀存其实是情感转移的受害者。


    不过,楚怀存确实表现得无可挑剔。


    他不仅在寿宴当晚体贴地送走了受惊的秦桑芷,反倒没有叫马车替季瑛送行,而且还主动叫人送了许多昂贵的金银玉器、书画墨宝到秦桑芷那里。秦桑芷打听过,新帝还没有给予其他人这样的优厚待遇。


    系统不得不承认,或许秦桑芷就差一点点就能攻略成功。


    ——虽然这个念头随时随刻都在摇摆不定。


    “我受了伤,”楚怀存面不改色地解释道,“这几日不能照顾到你。”


    秦桑芷此时面色倨傲地站在了殿中,他没想到这两天见楚怀存一面如此艰难,但原因其实很快就能找到。那个季瑛趁着楚怀存负伤,分明想着夺权,把自己当成了偌大一个皇城的主人。据说有许多事根本不经楚怀存的手,早就被季瑛拦下自作主张。


    只不过是一个旧相识的身份,楚怀存若是知情,对这种行为绝对不会有任何容忍。


    奸佞就是奸佞,他总会自食其果的。


    就比如现在,秦桑芷就把季瑛这几日将他回绝在宫外,一步也不让他踏入的卑鄙行径自认为铁面无私地转告给了楚怀存。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在登基之前才见到楚怀存一面,楚相分明也极想要见他的,看向他的表情都柔和不少。


    此时的楚怀存觉得自己很难保持不动声色。


    从第三人口中听到关于季瑛的所作所为,他有点想要弯起唇角,不过还是按捺住了。


    登基大典很快就要开始,典礼之前,其实已经进行了繁琐的准备,沐浴焚香,戴上帝王的冕冠,身披一身贵不可言的龙袍。就算是凤子龙孙,在这种场面下也未必能够保持冷静。而龙袍加身,也并非什么人都撑得起来。


    譬如老皇帝,龙袍的布料无论如何挺直,总像是皱巴巴地依附在他身上。


    但楚怀存对于穿上龙袍的所有人来说,还属于相当年轻的一个,这就显得他格外冷淡而俊秀,那双清冷的眼眸衬得这身代表尘世最高权力的衣裳都显得有些出尘。作为上位者,他看起来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天生就能坐稳这个位置。


    他当然穿雪衣更合适,不过龙袍也完全在他气质的压制之下。那袍上九条盘踞的龙身,在他的身上都完全驯顺起来。他的腰侧一边佩戴着一枚羊脂玉雕刻成的玉佩,一边则是他万年不变的佩剑。就算在这种场合,佩剑也没有加上什么额外的装饰,冷冷地流露出一点光华。


    生杀予夺,锋芒毕露。


    秦桑芷直勾勾地盯着他,甚至有些看呆了,神情间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点痴迷。


    只可惜礼官已经上前来提醒他应当动身。眼前的少年就算颇为不愿离去,也无可奈何。依照礼制,去往大典的车辇上,是不允许外人同行的。


    虽然秦桑芷很希望成为楚怀存那个例外,但他也清楚以他朝廷清流的形象,楚怀存不会为他寻求这样的特别待遇。所以他只能恋恋不舍却又遗憾地离开,同时在心里再次反驳几句系统的忧虑。


    不知何时起,他尤其听不得系统的假设。


    而系统此时的异样感已经达到了顶峰,它的确想要立刻逃走,但是,它清楚以它的力量去往下一个世界虽然足够,却很难成功地转移到另一个宿主身上。它也做不到不顾一切,于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劝说秦桑芷。


    秦桑芷在心中却问:“系统,你说我一会儿写哪首诗,楚怀存会最高兴?”


    系统第一次体会到宿主尽职尽责履行攻略任务的恐惧。


    但它远远没有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是说,它之前的经历就已经足够糟糕了,比如在被宿主背叛的时候发现整个世界都布满天道的天罗地网,又或者寄生的宿主翻开一本书,而这本书恰恰好对它露出一个天道的笑脸。对于一个系统来说,还有什么突破它想象力,能够让它再一次体会到深入骨髓的、全新的恐惧感呢?


    在青天白日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中——


    新帝缓步走上殷红如朱的地毯,就像是踩着鲜血。丹山的日光正盛,和数月前那个雨夜全然不同,他身上龙袍的暗纹在阳光下折射出庄严而光怪陆离的图样,在他的前方,是皇族世代传承的祭坛,汉白玉的祭坛每一寸都被照的纤毫毕现,甚至称得上闪闪发光。


    在新帝身边,是簇拥的群臣,以及仰首以观的百姓。


    无数目光都聚焦在楚怀存身上,昭示着他的身份此后大有不同。


    “狼子野心”这个词的烙印已经从他的身上洗去,他的锋芒与权势,都成为新帝加冕时沉甸甸的冠冕。此前他不拜帝王,算得上忤逆悖乱;此后,他天然地不需要对任何人屈膝,只有昭昭朗朗的日月还担得起他一拜。


    祭台上已经准备好了供奉的茶酒。


    新帝这时候朝他的左边浅浅地偏了偏头,他的目光与人群中站得最靠前的那个人短暂地相触,对方显然比他自己还要庄严,眼睛眨也不舍得眨地看着楚怀存一步步走上高台,心里数着台阶,骤然与新帝的目光相接,于是漏数掉一阶。


    楚怀存仿佛弯了弯唇角。


    他接着便开始行祭拜天地的帝王之礼。虽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个过程足够新鲜,但不能够否认,它本身十分冗长,况且新帝必须一遍遍地对上天念诵誓言,以此来与天地有所感应。据说此前的人皇,有些还硬生生熬到了祥瑞——如果说掉几滴雨水算是五谷丰登的预兆。


    此时四周一片光明,天空白亮而高远,指望它下雨显然是不现实的。


    秦桑芷站在人群稍后一点的位置,他对这个位置安排感到十分不满,但看到季瑛站在文武百官之首,他十分轻易地就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季瑛其人,论资排辈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站到那里,他这显然是忤逆礼数,对陛下不敬。


    而楚怀存方才转过头看他一眼,显然是警告。


    秦桑芷还在回味方才楚怀存的眼神,忽然被新帝唇角流露出的一点笑意摄住了注意力。他还愣在原地,也不知过了几秒钟,忽然却听见有人高喊,随后是人群中嗡嗡传来的骚动。高喊出声的是一个史官,声音苍老,惊异也显得沉重。


    “神物!这是神物!”人群中逐渐传来这样的声音。


    秦桑芷并没有意识到他所看见的是什么。在这一刻,他只是和身边的所有人一样瞪大眼睛,他的心智融入到了因为看到神异之物而不可思议的人群之中,血液也因为看到的一幕沸腾。在祭坛之上,从无垠的天穹,有一件金光灿灿的东西从天而降,落得却缓慢如羽毛。


    帝王沉静地仰起头,手中还执着为天地祭献的酒盅。


    它在空中慢慢地降落,那摄人心魄的华光使得鼓噪的人群一点点安静下来,到最后,人们屏息凝视,看着神迹落到了一定的高度。他们这才意识到,这是一本遍体纯黑的书,但翻动的书页之中,却闪烁着无比华美神异的光芒。


    看见它的第一眼,人们便不由自主认为这是天地间蕴育出的灵物。


    而他们的新帝伸出手,这本书便轻轻地飞落到他的手中。


    “陛、陛下果然真龙天子——这是吉兆,天降吉兆!和古人的河图洛书一般无二,这、这一定是天地赐下的灵书。经世治国之道,尽在此书之中。”


    亲眼见证神迹,老史官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他捋直了自己打结的舌头,近乎老泪纵横地宣布道:


    “天命所向,陛下啊!”


    第164章 好事近


    在众人眼里, 黑书庄严肃穆地缓缓降落,实在是天降祥瑞。


    而在系统眼里,事情完全不是这样,至少不只是这样。和以往黑书打的它措手不及不同, 天道此次不急不徐, 甚至给了它一点逃跑的希望。系统没有时间和秦桑芷解释了, 它只是掂量了一下目前对方身上的气运值, 就匆匆忙忙地脱离了少年的身体。


    系统很少跑的这么快。


    它残留着一点念想,说不定黑书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对方大庭广众之下登场,也并不是不能理解为无奈之举, 只要它跑的快一点,再快一点, 说不定就能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带着手头的气运值逃脱。


    它飞速地掠过了皇城鳞次栉比的建筑,高高地飞过锦绣般的群山,正在试图向云层之上突破。在系统的维度, 它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只差一点就能突破世界法则的桎梏,成功脱离这个以及没有利用价值的地方。


    然后——


    虽然将一个没有实体的生命体比作什么都不太合适, 但系统重重地撞上了某样东西,就像是张开翅膀俯冲的鸟儿一头扎进了不详的藩篱。


    系统内部飞快发起了警报,它撞得晕头转向, 出于保护机制还僵直了好一会。等到它反应过来,视野中的一切仍旧在飞快地掠动。就连系统也茫然了一瞬,下意识用了力量挣扎,却发现自己已经死死地与一张网纠缠在了一起。


    一张恢宏巨大的网, 一直延申到天穹。组成网的是某种金色的丝线,没有实体,而是散发着世界法则不容忤逆的光辉。或许叫它穹顶会更合适一些。


    系统动弹不得,但这张网却朝着它刚刚逃离的方向飞快地收拢。


    当新帝面不改色地接过这本出场极为张扬的黑书时,他的眼眸中也倒映出了漫天代表着秩序的丝线。楚怀存亲眼见证了全程,黑书从极高的天穹缓缓降落,它拖拽着这张网,因为最开始的位置太高了,金色巨网延申到视野之外,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隐隐将周围的群山都笼罩起来。


    就算系统如何拼命地奔跑,也无法逃脱早早设下陷阱的报酬。


    而眼下,当黑书优雅地降落时——


    他已经能看见被扯落的巨网,金色的琴弦分割了日月,逐渐被设置陷阱的天道一点点合拢,而被这些琴弦困囿住的系统就像是羽毛与捕鸟网纠缠在一起的鸟儿,无论怎么扑腾也不得不深陷天道的陷阱,被动地向着黑书靠近。


    秦桑芷全程无知无觉。


    他站在人群之中,竟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在神迹面前,连自己都显得渺小。他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便无比狂热地望向楚怀存,甚至没觉出什么不对。他甚至想要对系统感慨,果然,楚相理应成为上位者,连上天都降下了吉兆。


    他没有得到系统的回应,这是自然的,毕竟系统一早就跑了。


    但他还是迷茫地忽然朝半空中某个位置看了一眼。


    秦桑芷的视线稍一走神,很快又被人群中心的楚怀存吸引住了,全神贯注地开始留神楚相的一举一动。在大典庄严肃穆的氛围中,稍一走神便像是亵渎。他当然不知道那就是他和系统的最后一点缘分,而那甚至是已经逃跑的但是又被硬生生拖回来的系统。


    被他拿在手中新晋的“通灵宝书”显然很满意所看到的一切,愉悦地嗡嗡振动了一下。楚怀存则轻轻眨了眨眼,示意对方先去处理所需要处理的事情。


    神迹已经诞生。该怎么解释,那是史官的事情。


    在场所有敬畏地仰望着天穹的人中,唯有他的瞳孔倒映着天道的金线。这个世界没有超越性的力量,但这并不令这个世界的光彩稍微掩却几分。新帝站在汉白玉的祭台前,这是丹山的最高处,在这个位置,紧握着权力的刀锋,仿佛可以高高在上,俯瞰世上的一切。


    历来的皇帝大概都是这样想的。


    台阶下的人群密密麻麻如蝼蚁,包括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再往后,便是黎民百姓。就连父子之情,都能被毫不容情地斩断,百姓又如何能放在心上?老皇帝是这样想的,先帝在死前幡然悔悟,却也悔得太迟,他显然也这样想过。


    他们都流着一样的血。


    而楚怀存就是足以打破这个权力漩涡的新血。


    他的目光掠过文武百官,先是精确地找到了激动得快要落下泪来的梁客春和他身边拍着背让他冷静点的方先生。


    两人早就客随主贵,楚怀存毫不含糊地给他们封官进爵,还答应找个空让梁客春衣锦还乡,给他的父母长辈扫墓迁坟。


    方先生留意到新帝的目光,他故作姿态地捻了捻胡子。


    山羊胡子是他的得意之处,不过他也没有想到在开始典礼前,宫里还有人专门打点他的行头,好生修饰了一下方先生的胡须,简直到了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的地步。


    他的目光和新帝短暂地相触,看着楚怀存,多少流露出一点满意的意思。


    楚怀存再次调转目光,这次看向的则是镇北将军。镇北将军原本在陛下寿宴后就要动身,这回换了个陛下,便准备再留个十天半月。他则没什么包袱,方才黑书降临时,他的欢呼在百官之中声量最大,简直洪亮如钟。


    楚怀存最清楚边疆的军队是什么情况。


    楚怀存最终称帝,对于镇北将军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就比如新帝痛快地应允他调动一批新的兵器更替掉过去那些已经快要用坏的武器,为将士们打一批新的盔甲马鞍,让他风风光光地回塞北去。这可是那些天天请他喝酒作乐的皇子绝不会答应的事情。


    文武百官之中,不乏有早先看楚怀存狼子野心不顺眼的,也不乏有心机深重打算见机行事的,不过新帝的手腕颇高,办的事情也利落,此时倒都变了变心念。


    楚怀存的目光轻轻地掠过他们,新帝冷水般的瞳孔仅仅只是落在他们身上,就让他们在白日之下忽然打了个哆嗦。不过这视线却并不留恋,而是望更远的地方望去。


    那才是立国的根本,那里围绕着一群群瞪大眼睛想要看清皇帝模样的黎民百姓。


    他们中有许多人并不关心政局,另一些人则只是清楚宫中那一场政变和楚怀存的身份来源。总之,他们聚拢在一起,对未来的统治者生发出一点小心翼翼的好奇。他们离得太远,看楚怀存也像是一个渺茫的居高临下的小点,正如站在这里的人看这些百姓一样。


    但楚怀存却觉得他们无比鲜明。


    他对父母还有个模糊的印象,因此清楚随便一点风波或许就会摧毁一个平凡的家庭;他还记得因为冻饿不得不和乞丐争食的过去,记得冰冷的刀片硬硬地硌着手指的一点触感;随后师父带他到处游历,见了各式各样的百姓。少年剑客的眼睛早就记住了太多张脸孔。


    在这些人里,楚怀存也仿佛察觉到一道目光。


    那是他的师父,也是唯一一个对自己徒弟走到这个地位发表过一点忧虑的人。毕竟一般人很难得站在楚怀存面前还有什么质疑的念头。在老剑客的面前,楚怀存规规矩矩地站着,眼神却和对方一模一样地固执。


    “我知道权力有多容易腐蚀一个人,”


    对方从斗笠下露出半只锋利的眼睛,“你毕竟是我的徒弟,我清楚你心性坚定。如果是你,我觉得会有例外,但我当然不能在一开始毫不犹豫地相信你就是例外。”


    楚怀存神色不变:“我不会有子嗣。”


    对方双手交叠,示意他说下去,楚怀存便继续道:“师父,等我和渊雅找到合适的继任者,我们就会离开皇城。或许要花个几十年,或者更久——算是隐居。您明白的,我走到丞相之位,不过为了找到他而已。如今登基称帝,要肩负的责任远甚于此。我心悦于他,既不会忘记我是怎么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老剑客一瞬不眨地盯着自己的弟子,半响目光才柔和起来。


    他轻轻叹息道:“你心性坚定,从未走过歧路。方先生当年可是说错了。只是你走的路一直都太凶险。我把你从那里带出来,却没有尽到职责。我都这把年纪了,也不该……嗯,我想你会是个不错的皇帝。”


    楚怀存微微弯起唇角,他手边的剑也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嗡鸣起来:


    “这或许不是我想要听到的评价?”


    老剑客了然地笑了笑,他抬起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除此之外,你也是我最满意的徒弟。”


    丹山上的祭祀台太高。楚怀存他师父执意不上台,只是留在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中,虽然楚怀存看不清他在哪儿,但隐约能感受到那一双一如既往锋利的眼睛。想必方先生也感受到了,他简直迫不及待打算去找老剑客一边喝酒,一边展示他新修剪的胡子。


    楚怀存站在祭祀台上,他执起了最后一枚酒盅。


    他最后将目光投向了季瑛。


    季瑛难得显得这样激切,他不得不咬住嘴唇,作为站在人群之首的官员,而且还是失落后刚刚找回的世家公子,和其他人一起欢呼显然是有违礼数的。但是他的眼睛却明亮如星,落在楚怀存身上又忍不住带上闪闪烁烁的笑意和许多年没见的意气风发。


    他戴着那枚楚怀存送他的梅花簪,戴的极端正。


    楚怀存只觉得接下来这句话实在由衷,以至于他说出口时,望着季瑛忽然闪过一点茫然的瞳孔,却觉得一切都像是为他们准备好的。


    他面色泰然自若,稳稳地握住了手中的白玉杯,他身上凛冽的气质甚至让在场的人忽略了这句话的荒唐之处,转而甚至觉得有几分顺理成章。


    新帝执着手中最后一盅酒,朝季瑛伸出手:


    “朕能有今日,不仅是日月神明庇佑,亦是蔺家十余年来舍身图报、公忠体国之功。所幸苍天有眼,报应不爽。季大人清风高节、孚尹明达、卓尔不屈,甘负椒焚桂折之冤,枕戈泣血,终报国仇。足见天理昭昭,既然是祭祀天地,朕想着,这最后一礼,何不请季大人同我一起完成?”


    就连季瑛也没有预料到新帝在典礼的最后阶段,居然说出这样一段冠冕堂皇的话来。


    不但冠冕堂皇,而且描述他时,多有溢美之词。硬生生把这样一个大逆不道、闻所未闻的共祭描述得合情合理。原本就对楚怀存和季瑛的关系疑神疑鬼的文武百官,恐怕都要开始猜忌新帝是不是打算捧杀季瑛。


    新帝修长的手指捧着白玉杯,含笑望向他的臣子。


    季瑛勉强保持着一点理智,用余光看了看面色凝重,纠结着是不是要开口制止的礼官,随后便在对方琢磨出个结果之前从人群中迈出了一步。霎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两人身上。


    季瑛想,楚怀存是明白的,这一幕在天地见证下,白玉的祭台上,众目睽睽之中,就好像——


    他将手递给楚怀存,轻声说:“敢不从命。”


    楚怀存轻轻松松就把他的蔺公子拐到了祭台上,既然木已成舟,此时再开口制止,不仅显得不给新帝面子,而且连季瑛也一并得罪了。在场的有心人努力从面前的局势揪出一点端倪来,只觉得季瑛若真要当个贤臣,就不该答应;楚怀存若真要做个良主,便不该提议。


    很显然,阴谋家们想,这是一场暗流涌动的权力角斗。


    而季瑛被拉上台的那一瞬间感到有一点眩晕,祭台比其他所有地方都高,不仅如此,而且要古老。他算的上博文通识,知道在这处有过无数的传说,庄严的祭典上,据说有神明撩开云彩,露出一只眼眸观察着人间的继任者。


    季瑛没有看到神明的眼睛。


    他只看向楚怀存的眼眸,那双眼眸也倒映着他。新帝的手指轻轻地点在了他的手上,带来了一点冰凉。他原本有些慌乱的心也安定下来。楚怀存对他安抚般地笑了笑,将最后一枚酒盅递给他,让他也扶着酒盅的半边。


    他的声音轻到只有在台上才听得到:


    “倒数三下,渊雅和我一起倒掉杯中的酒便好。”


    季瑛闻到了酒液的味道,和楚怀存一起捧着祭神的酒盅,站在众人的面前,他开始数自己的心跳。第一声,他望向了远处的天穹,就好像他们并肩站在一起昭昭朗朗,没有半点需要隐瞒般,日月星辰都隐没其中,无声地遥望着他。


    第二声,他望向联翩的群山,还有群山下黑暗广阔的土地。他知道楚怀存曾经为自己在青山深处立了一座无名的墓碑,这在一段时间内让他感到近乎有些偏执的宽慰,又觉得怔怔地想要落泪。这是他们两人各自的秘密,一度只有黑沉沉的大地知道。


    第三声。就像是心有灵犀般,他望向对方,发现年轻的帝王也在专心致志地看他。这简直是一场无比大胆的逾越,在这种场合,他本该站在台下,但楚怀存现在就隔着薄薄的杯壁和翠绿的酒液望着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这是某种公开又隐秘的典礼。


    两人的手默契地共同前倾。酒液泼洒在地上,隐约能闻到馥郁的香味。


    这代表着典礼最终一步的完成。


    无论如何没有闹出更大的乱子,礼官深深地吸了口气,季瑛却怔在原地,他还是不由自主看向楚怀存的眼睛,却发现对方眼中倒映出更为不可思议的东西,倒映一点金色的余晖。他闭了一下眼睛,随后睁开。


    季瑛感到神明真的降临在了他们眼前。


    漫天都是金色的丝线,天道和系统的鏖战已经逐渐接近尾声,此时,丝线的金色绷紧了流动着,就像是流淌着光华的雨点,这是世人从来未曾得见的景色。


    “我希望你也能看到,”


    楚怀存轻声说,“就像是礼物?不过这还不够。渊雅,这是天理编织成的丝线,我遇见你本来就是上天的恩赐。”


    黑书说过,必须要有足够的气运值的人,才能够看到天道的存在。楚怀存并不打算让自己成为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见证一切的人,那样岂非太寂寞了?他们彼此牵制了两三年,相互陪伴——即使只是在固执地寻找对方,那也算得上一种陪伴——一直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他和季瑛并肩站在高台,在天地之间,他们永远是平等的。


    祭台上的两人不急不徐,并不着急离开。


    他们在最后一同看了一场金色的雨,直到“雨丝”消散无踪。方才被恭恭敬敬放在祭台上的灵书忽然无风自动,又像是鸟一样摇摇晃晃地扇动书页。楚怀存疑心黑书有点累了,无论做了什么周全的准备,在这样一场战斗以后,都是会疲惫的。


    不然没法解释它飞的七拐八歪,最后一头撞进了新帝手里。


    黑书在众人面前再次证明了楚怀存是天命所归,吉兆恨不得往他头上飞之后,就安安静静地把自己放好。楚怀存翻开黑书,便看见扉页上乱七八糟地写着:“最近力量消耗得有点多,我得休息会——但是刚才的战斗是不是很漂亮!我觉得我很少发挥这么出色!”


    它的字迹最后歪歪扭扭地消散在一句话上:“可能是观众比较多的原因……”


    楚怀存哂然。黑书上的字现在只有他和季瑛能看见,所以倒不担心其余的人觉得神迹说这样的话唐突。季瑛倒是颇有几分新鲜地多看了几眼这行字,但很快便风度翩翩地收回了目光。他们现在算是认识了。


    “一会儿还要用到它。”


    楚怀存解释道,“对了,一会儿宴席过后,要不要我陪你去一趟诏狱?”


    诏狱里现在关押的不是别人,正是还没死成的老皇帝。有时候,想要死也不是这么容易的。楚怀存一般不干涉季瑛现在的这点爱好,不过他们也没打算留这个人太久。他们公认今天是个不错的时机,主要是因为楚怀存今天登基,还有一点,


    其实今天也是季瑛的生辰。


    今年他终于能过一个久违的生辰。季瑛早晨醒来时,黑暗中噩梦的痕迹还残留在他的眼睛里,但这点惊惶很快就被楚怀存细细地吻去了,他因此不是很矜持地按住对方的肩膀不放,让早安吻变得稍微有点激烈。新帝登基典礼还特意挑了一件领子比较高的礼袍。


    随后他们开始拆礼物。首先当然是楚怀存送的那套文房四宝,那是他十年前就准备好送给对方的,但他们觉得现在也不算太迟;随后季瑛发现方先生和楚怀存的师父居然也送了礼物,一个是养身体的药丸,一个则是一柄吹毛断发、寒光闪闪的匕首。


    还有梁客春,对方的祝贺信写得客客气气,显然把他当成未来的上司。


    聊到季瑛生辰最后这个颇有一点血腥的生日礼物,季瑛显得有一点为难。


    “他现在有点……”


    季瑛停顿了一下,艰难地形容道,“不太体面。”


    礼官在他们身边徘徊了许久,终于战战兢兢地上前提醒新帝和季大人现在到了不得不出发的时候,楚怀存对季瑛并不在意地笑了笑,显然是决定好了陪他一起去,又对礼官说:


    “还是让季大人同我一起坐来时的车辇吧。”


    或许是还没有摸清新帝的脾性,服侍君主的新任礼官显得手脚格外麻利,而且绝对没有任何不该有的窥探欲。只不过,当他打点好一切,出色地完成典礼所需要的准备,并且目送着陛下的车辇消失在远方时,还是情不自禁的流露出一点困惑,喃喃地问自己:


    “都说陛下登基,季大人如今势头正盛,两人表面亲厚,实际该是明争暗斗才对。宫里的李公公前两日还提点我来着。可是,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第165章 共婵娟(完)


    酒过三巡, 秦桑芷如坐针毡。


    他今日精心挑了一身素白的料子,颇有点风流不自赏的意思,下定决心要把那个总是阴沉沉的季瑛比下去。


    谁曾想对方也穿了一身白衣,布料比他华贵得多, 却不但没有俗气, 反而衬出几分贵公子的雍容文雅。就连楚怀存的目光也仿佛只停留在对方身上, 半点没望向他。


    要向系统求助吗?


    他想起系统的那些劝告, 最终决定假装自己游刃有余。


    他只是一杯杯佯装镇定地喝着茶,殷切等待着楚怀存想起他。


    新帝必然会用到他的,今日登基大典,文臣士人都跃跃欲试, 想要留下些声震百世的出色之作,若能讨得新帝龙颜大悦, 今后的仕途又有何愁?秦桑芷作为文社的第一君子,作诗自然奉他为先。


    果然,不一时, 新帝便笑谈到新朝的这些诗人文士,目光也仿佛有意般扫了扫秦桑芷。


    宫女如花, 莲步轻移,手捧着雪白的绢纸和蘸满墨水的羊毫, 依次恭谨地为几位颇有才名的大人铺设了笔墨纸砚。


    楚怀存道:“我朝诸才汇聚一堂,何不命题为诗,诸位即兴创作, 墨宝即留于此处,稍后共做评判?”


    秦桑芷听了顿时觉得有几分不好,他的字众所周知地差劲,当然是更情愿在大庭广众之下仿佛诗仙般肆意吟咏, 众人崇敬的眼神还能高上几分。


    不过,用余光扫了扫身边的人,秦桑芷的心放的妥当了些,这次和青鱼湖诗会不同,既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默写,他也提前做了一点准备,记住了其中几个生僻字的写法。


    于是,秦桑芷倨傲地一笑,率先走到书案边,取下了架子上的羊毫,仿佛才思敏捷,他抓着毛笔,便要第一个往那白纸上落笔。


    “系统,”秦桑芷在脑海中轻声呼唤,“把《诗集》给我调出来。”


    周围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不愧是秦公子。”“不过,听说上次的赛诗会——”“休要胡言,秦公子所作的诗我日夜吟咏,实在是觉得口齿留香,一时的失误又算得上什么?”……


    这些议论忠实地落在了秦桑芷的耳朵里,唯独他此时最想听到的声音,不知为何竟毫无动静。


    秦桑芷又喊了一遍:“系统!”


    羊毫被过早地取下来,此时此刻,一枚墨珠将坠未坠,马上就要点污纸面。然而,本来百呼百应的系统却没有一点动静。不但没有开口说话,甚至连平日里响应时滋滋的电流声也消失无踪。


    他的脑海里前所未有地死寂,只留下不详的一点底色。


    秦桑芷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尚且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或许明白了也不愿意承认。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此时的当务之急是默写完手上的这张诗帖,但越是慌乱,脑海里的字眼便越是一片片地空白起来,模糊得不成样子,只觉得手中的毛笔硬硬地硌着手心,令人觉得难受,便下意识颤抖了起来。


    墨珠落在纸面上,啪嗒一声,氲开一团刺眼的黑。


    他提着笔,半天写不下一个字的处境多多少少也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在这部分人的视线下,秦桑芷觉得比死了还难堪。


    他硬着头皮伸手,柔软的羊毫落在纸上,却不知道笔画该往哪里拐。他把勉勉强强回忆起的那些句子尽数默写在纸上。


    剩余的那些空白,则自己绞尽脑汁地编了些话填上去。


    分明只是写一张帖的功夫,秦桑芷的脸色竟比死人还要白,他在四角放满冰块的宫室里流了一身冷汗,写后细细端详自己手下的诗帖,又觉得版面一塌糊涂。


    不过,他勉强自己把诗歌从头到尾通读一遍后,稍微找到了一点定心丸。


    古人的千古绝句都在呢。


    就算是其余的句子有些缺漏,也可以推脱于自己今日身体不适。


    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秦桑芷无数次呼唤系统,无数次期待都最终落空,他内心中不详的空洞越来越大,惶恐地抬了抬眼睛,便见新帝缓步向他走来,要看他帖上的内容。


    “楚……陛下,”


    秦桑芷飞快地找补道,“我今日身体不适,一些用词还可以再斟酌。”


    他就像是遭遇老师忽然批改试卷的学生,往常的倨傲荡然不存,但又往往心怀期待:万一能够蒙混过关,万一其他参试者完成的更为糟糕,万一——楚怀存在他身边停下时,秦桑芷满怀恐惧地屏住呼吸,不知为何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盯着他腰间的玉佩。


    不知过了多久,新帝已经缓步向前,走到其他的文臣身边了。


    秦桑芷仍觉得心跳如擂鼓。


    他不明白楚怀存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会连点评都没有点评一句,又怎么会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这让他在原地煎熬,觉得心和肝都被郁火灼烧。


    然而楚怀存的脚步声依旧从容不迫,他的长靴踏在宫室之中,不急不徐。


    更糟糕的是,所有其他的作诗者,即便只是差强人意的水平,楚怀存都一一评价过去。


    等到新帝重新走回主座,神情冷峻地向下望时,秦桑芷的浑身上下终于蒸腾起了一股危险的预感,仿佛被某种残忍的、冷酷的大型食肉动物视作一滩不值一提的烂肉。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为何说不出一句话,半响才吐出几个字:


    “陛下,如何……”


    “诸位不妨去看看秦公子的诗帖。”


    楚怀存的眼睛宛如冰雪一般,冷淡地望下来。


    楚怀存往常都对秦桑芷百般保护,今日却是这般态度,不由得令人生疑。有文官应声走过去,一见秦桑芷乱糟糟的纸面,便忍不住“咦”了一声。读过一遍,又觉得有些地方,格律乱用,语句错乱不知何谓,实在是匪夷所思,说是对诗一窍不通之人犯下的错误也不为过。


    但是,在这堆胡言乱语中,却也有不少颇为出色的辞句。


    秦桑芷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我方才忽然头晕,写出来的东西不成章法,让诸位笑话了。不过,秦某自认为此帖不至于一无是处,还是有几句别出心裁,独秀其中。”


    “秦公子说的是,”


    说话的是梁客春,此时他已经褪去了早先时的青涩,不仅变得沉稳,甚至还透出几分不可捉摸来,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他转身对楚怀存行礼:


    “但这张帖实在古怪,稂莠不齐,好与坏偏偏置于两极,绝非出于一人之手,不知陛下如何考量?”


    他这句话说的轻快,看起来也没提供什么新资讯,重音却好巧不巧落在“一人”两字。


    秦桑芷简直快背过气去。


    他急急地指责对方,却没想到坐在高堂之上的楚怀存此时此刻淡淡地“嗯”了一声。


    “朕也这样想。”


    “……什么?”在场的文士平日里如何温文儒雅,在面对和创作相关之事时,神情也肃然起来,秦桑芷今日的作品虽然处处是疑点,但他往日的诗歌实在出众,以至于众人下意识不愿相信,就连陛下都骤然发难,未免太过苛责了几分。


    然而新帝的神情却一片镇定,仿佛所发生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诸位未若听楚某一言。”


    他这句话保留了楚相时期的习惯,众人立刻安静下来,望向至尊。楚怀存没有多说什么,只不过让身边的侍从从他面前的桌子上捧了件东西下去,命人展示给在场的文武百官查看。


    那东西一直被压在新帝面前一本黑书之下,从宴席开始就是如此。


    那是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布满酣畅淋漓的墨痕。


    “这是季大人的字迹,”


    有人惊呼出声,“不对,这、这不是秦公子方才那首诗的内容么?只是那些错漏也变成了佳句;又不对,这署名,怎么既不是季大人,又不是秦公子,反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众人纷纷围上来查看。


    唯有秦桑芷怔怔地停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抬起眼睛望向楚怀存。他一双眼睛此时蕴含着无尽情丝与千般委屈,连眼眶都涨红了,仿佛要控诉楚怀存现在的举动绝情一般。


    楚怀存只是微微一笑,凛冽又明亮的眸光如刀刃般,仿佛能看到少年内心藏得最深的想法。


    他并不给秦桑芷喘息的时间,而是颇有帝王之威地对其下的群臣说:


    “朕今日听了一个故事。”


    “这故事为仙人所授,至于仙人从何而来,今日大典,想必在座众人都目睹了神迹天降,授朕以通灵宝书。此书是九重天上之物,通晓八方世界之事,可惜一时遭窃,竟为贼人所盗用。贼人无知,竟假托其名,以八方世界之俊才杰作为己物,沽名钓誉,不知其可。唯独今日神书归道后,此人便再也不能妄作诗篇。朕起先还不信有如此神异之事,如今却信了八九分。”


    随着他的话音落定,陛下眼前的这本书竟无风自动,翻开至其中的某一页。


    楚怀存轻声念道:“《将进酒》原是三千世界姓名为李白者所作,此人被誉为诗仙,才情峻拔不群。秦桑芷假托其作者,甚至妄加涂抹,实在玷污文章。”


    黑书又自己翻过一页,楚怀存道:


    “《春江花月夜》,则为同一世界张若虚先生所作,竭尽思虑,实乃千古孤篇。秦桑芷片刻急就,以耀名声,反而落下了把柄,有辱当代辞笔。”


    黑书一边翻动,新帝一边念。一直到把秦桑芷所有的作品都念过一遍才罢休。再看站在人群背后的秦桑芷,面如薄纸,气若游丝,几乎马上就要晕厥过去,却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唯一的机会就是和系统一起离开。但那也完了。


    “神书归位,实乃天下之幸。唯有诗文的真正作者,众卿被蒙在鼓中,今日方才得知。虽不得见,必心念之,誉满天下,绝非盗名欺世之人可得。”


    楚怀存的瞳孔冰凉彻骨,望向秦桑芷:“你承认么?”


    “你若不承认,便只有再作一首诗。”


    秦桑芷面色惶惶,竟不自觉后退一步,撞倒了他身后的一把椅子,在殿内发出一声脆响。这声响似乎击碎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竟使他当众呜咽出声,却半句话不敢驳,只是坐在地上毫无脸面地嚎啕。


    楚怀存叹了口气:“把他带下去吧。”


    当朝虽无针对剽窃他世之人诗文的法令,但亦有舞文弄弊之人不得入仕的规定。


    秦桑芷无疑在大庭广众之下犯下了文人最根本的大错,此后即使不举步维艰,也落得个人人喊打的地位。他又是个养尊处优之人,哪里受得了苦,只一味地靠楚怀存庇护,想必之后的日子更不会好过。


    新帝一边想,一边熟练地摸了摸黑书的书脊,对它的贡献予以肯定。


    之后的晚宴进行得倒很顺利,这一天事物繁多,楚怀存也没有把人留太久,喝醉的便在宫中留宿,该留下的留下,该离开的离开。


    黑书在众人面前展示了通灵宝书的风采,虽然有点疲惫,但还是透露出一股兴高采烈的劲儿。


    它其实在晚宴前不久才从暂时的休憩中醒来。它打算在这个世界多停留一会儿,等到庙宇建起来,把它端端正正地安放进去,那才算得上功成名就。


    楚怀存对此没有异议:“你要是想,你也可以设计一下自己的庙。”


    他说完才意识到黑书起名的水平有点让人难以肯定,不知道建筑设计的水平如何。不过想了想,他还是没有当即泼冷水,而是问道:


    “那你之后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我是希望休息久一点啦。”


    黑书写道,“但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异常。我是说,这个世界的‘系统’确实被我彻底杀死了,但上个世界我明明也确定我把‘系统’逼到了绝境。而且,你遭遇的气运之子的手段也和其他反派不一样,但我又很确定这些‘系统’的本源都是同一个——”


    “所以,你要是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找到系统本源的真正来历?”


    “没错,”


    黑书承认,“或许我也来不及看到庙宇建成,因为我仍旧得随时监测各个小世界,好在目前系统即使还有备份,一定也奄奄一息;坏在越是这样,它藏得就越是隐蔽。而且,我猜测它很有可能会藏到它最熟悉的地方。但那是什么地方呢?”


    “嗯……”楚怀存说,“你要是不确定它的来历,或许可以在留下来的这段时间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和渊雅,我们可以帮着找找这几个世界中系统和气运之子的共同点。”


    黑书好像忽然僵住了,半响没浮现出新的字眼。


    随后,墨汁才从雪白的纸上涌出,浓墨重彩地留下了几个字:“对欸!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问问你们。”


    毕竟它看起来不是特别聪明——


    当然,楚怀存是个聪明人,所以不会把这句评价说出来。


    *


    假如说白日丹山上那场祭祀真的能理解为某种亲昵而常用于新婚的仪式,那么,楚怀存和季瑛的这一夜和其他人相比显然稍微有点残酷。


    新帝站定,血污尚没有蔓延到他的脚底。


    眼前的一幕倒映在他眼眸中,就像是倒映在亘古不化的雪山上,没有留下哪怕一点多余的情绪。倒是季瑛还给老皇帝留下了两只眼睛,这对于楚怀存来说算是意外。


    他可能是特意这么做的,因为这样楚怀存身上那明晃晃的龙袍,便深深地扎在了老皇帝眼中。


    “残忍有时候是一种天分,”


    季瑛说,“我有时会觉得我对他做的一切,压根比不上他造成的毁灭。不过,这也许也只是我的一家之见。”


    他说的非常客观,而楚怀存不打算对这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做什么更彻底的评价。


    对方一开始用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季瑛,痛苦就像当时吞噬季瑛那样吞噬着他,又像是他对蔺家人所做的那样以一种不可逆转的形式作用在他的身上。最后,他也要和他所迫害的其他人走向同一个终点。


    在死亡之前见到楚怀存,对于废帝来说也算是意外。


    季瑛从这个人眼睛里看到过很多情绪,阴森、怨恨、痛苦,但都比不过他看见楚怀存一身龙袍时流露出因失败而产生的彻彻底底的绝望。


    老皇帝已经开不了口了。楚怀存站在他面前,身上未曾沾染半点血污,衣裳如雪一般明亮皎洁。但他是记得最后那一夜的,那一夜这个人身上都是血迹,如修罗一般站到了季瑛身边,眼睛比天下所有的刀刃都要锋利。


    “我该叫你什么呢?我和你并没有丝毫血脉关系,”


    楚怀存慢慢说,“你一生做过的事情,足够你受尽折磨。为你带来这个结局的,仅仅是你当初的恶念。丹药能吊着你的命,让你感受漫长的痛苦。当然,外面的传言只会说你因为畏罪活生生被吓死了。不过,折磨人毕竟是你的爱好,不是我的,也不是渊雅的。今天晚上你就会迎来你最恐惧的事情。”


    老皇帝最怕的是死。


    他将死的脸上露出可怕的光芒,看着手持匕首,眼眸幽深的季瑛一步步向他走来,竟再一次挣扎起来。


    季瑛望着面前这个已经完全丧失尊严,丧失理智的人,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他弯曲膝盖,在动手之前不知为何看了楚怀存一眼。


    楚怀存轻声对他说:“会结束的。”


    于是他手持刀刃,直直地向老皇帝的心脏刺去。


    这一刀极其准,而且十分利落,几乎就在刺进去的那一刻,死亡便已经聚拢在废帝的头顶。这时候,他或许还能品味人生中最后两三分钟的光景。他对自己最后两三分钟的预期一定不是在阴暗的诏狱,而是众人环绕,举国悲痛的景况。


    “今天在办喜事呢,”


    季瑛最后低头看了老皇帝一眼,轻声说,“不仅陛下登基,还是我的生辰。”


    *


    在那以后,他一眼也没有再留给地上抽搐的躯体,而是拉着楚怀存的袖子便往外走。


    进入诏狱的甬道旁挂着灯烛,灯火照在他的眼睛里,彤彤地发亮,楚怀存发现他的眼神本来就明亮得吓人,此时简直要烧灼起来。但是那火焰也是好的。


    季瑛最开始拉着他,不过楚怀存稍微留了留神,意识到对方其实也没有特别明确的目的地,便两个人慢慢悠悠地在宫中走来走去。


    今夜的月亮是明亮的,亮到让人疑心是白昼。


    大概是他们转到鲤鱼池边上一片薄薄的树影时,季瑛忽然说:


    “怀存,我现在一点也不觉得一切是梦了。”


    楚怀存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掌心,转头看他。那双眼睛仍旧像是他年少时那样,在自己面前清冷而坦率,那时候倒映着自己的整个世界。一切一度碎裂得太快,季瑛一度有些把握不住被拼凑出来的自己,和原来的自己有几分相似,又有几分不同。


    但在楚怀存的眼睛里,他一直是他。


    “在你眼里,”


    楚怀存轻声说,简直就像是读中了他的心,“我是不是也一点也没有变过?”


    “就像当年先生评价我们两个一样,”


    季瑛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虽然那是功成名就的吉祥话,但我很喜欢那句评语。拆成上下两句话,上半句指我,下半句指你。不是说我觉得它有多准……”


    “如桂林之一枝,如昆山之片玉。”


    楚怀存显然也记得,“至少那就是你给我留下的印象。”


    “对,”季瑛也笑了,“形容你真的很合适。我们先不提这些了,反正我们谁也不会再把对方丢掉第二次。至少在这个晚上,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们一边漫无目的地到处转悠,一边随意地说话。楚怀存停下脚步,却意识到两个人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皇宫的寝殿边,建筑物投下一片暗暗的阴影,尖锐的檐角却被月光柔和了几分。


    再望向身边的季瑛,对方的头发端端正正地被一束梅花簪扎起,藏在下面的眼睛却仿佛还带着一点烫意,抿了抿嘴唇,耳朵仿佛也有一点浅淡的殷红。


    “陛下,”他的声音放低,有点哑地说,“怀存,你是那个意思吗,在白天的大典上。听说民间的夫妇在婚礼上都要在众人之前祭祀天地,然后一起撒酒祭神明。”


    楚怀存伸手揽过他的肩膀,冰雪般的眼眸闪过几分捕猎者有意的克制。


    他坦诚地说:“是。”


    “那么,是不是应该有一个入洞房的环节?”季瑛说,“比如现在。”


    楚怀存凝望着他,说:“是。”


    谁也不知道是谁先吻上谁。就像失落了十余年的月光重新照在自己身上,一切都像是崭新的,又无比熟络。


    宫室的蜡烛断断续续地燃了一夜。烛火时而将影子拉得很长,时而又摇摇晃晃,见证了殿内多少旖旎。


    他们都心生妄念,觉得自己是摘月亮的人。但是月亮最终却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皎洁地观照着世间所有的别离和相聚,分散和重逢,那些变动不居的一切。


    而我们都知道,


    ——月亮是不会变的。


    第166章 if线·早团圆


    季瑛踉跄着跌进牢房, 他重重地咳了一声,觉得自己的嗓子嘶哑得不成样子。


    眼下的这一幕让他觉得荒唐的有些可笑。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好一会才适应了诏狱暗不见天日的灯火,铁黑色的墙壁和栅栏, 上面有上一位居住者残留下来的血痕。


    至于这个人现在在哪儿, 季瑛不关心——他没法再关心更多东西了, 想象这里或许也关押过他的族人只会让他感到近乎麻木的疼痛。


    体内未消尽的蛊毒附骨般一点点蚕食着他的神经, 他扶着墙壁缓缓坐下。


    身上是苍白的囚服,季瑛已经失去身着那身盘踞着毒蛇的深紫色官袍的权利。连着好几日没有休息,在幽暗的牢狱中,他的脸色仍旧肉眼可见的糟糕。


    “呦, 这不是季大人么?”


    有人哑着嗓子,满带恶意嘲讽地在对面喊道, “哈哈,这倒是不冤枉,你为陛下当狗无恶不作的时候, 有没有想到还有今日这一遭?”


    季瑛抬头一看,原来那也是在朝堂上朝夕相见的一位大臣。


    他并非季瑛的政敌, 姑且能算作某个他的同伙,和他一起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勾当。连同现在诏狱里的许多人都是这样, 这些人曾经功名加身,富贵非常,如今只是阶下之囚。


    他们见了他, 就像是找到能够对照的参照组那样找到一点慰藉,嘲讽季瑛如今的境遇。


    你看,当年无所不为的季瑛,如今甚至比我们还要凄惨。


    这样的人, 季瑛只感到轻蔑。


    昔日是在陛下的授意下必须打交道,如今对方和自己一并失去价值,季瑛倒是随意抬起眼睛,冰冷而讥诮地看了对方一眼,浓重的嘲讽仿佛预示了对方凄惨的结局。


    对方的脸色难看起来,瞪着他不说话了。


    季瑛缓慢地吸了一口气。


    他对自己此时在这里倒是没有什么想法,无非是求仁得仁。他甚至感到了一丝释然。


    他被剥夺官职,打入诏狱,成为一个罪人,最大的原因是陛下今天终于死在了殿里。


    自从楚怀存领兵谋反后,皇城风雨交加,人人自危,前线的战报一封接着一封送来,传信官的脸色总是比死人还要难看,陛下那双浑沌的眼睛里更是充斥着疯狂和恐惧。


    几日来,季瑛没日没夜地处理各种军情。


    老皇帝显然意识到他身边有且仅有他能用,并且认为楚怀存若是打进来了,季瑛绝没有一个好下场,所以愈发信重他。


    今日早晨,甚至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局势不容乐观,楚军已经兵临城下,陛下打算悄悄从皇宫中的密道逃到城外,只打算带着他和一个亲信的太监,等待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季瑛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看着身上只穿着寻常人家布衣的孱弱老人,掐住手心,按捺住想要疯狂微笑的冲动。他缓步走到密道前,柔声对那宦官说:


    “我来搀着陛下吧。”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过于诡谲,那宦官浑身僵硬,下意识松开了扶着陛下的手。


    下一秒钟,季瑛便上前一步,将预先准备好的匕首插入了老人的胸口,陛下只来得及瞪大眼睛,口吐白沫,一边诅咒着他一边没了气。


    皇帝死的太轻易,季瑛想,但一个老人死去,这本就是天下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然后他颤抖着跪倒在地上,刀哐当一声掉下。杀死蛊主的反噬铺天盖地压在他身上。


    ……太痛了。


    他蜷缩着身子,身边那个太监惊恐万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捡起了地上的刀。


    此时,殿门忽然被推开,所发生的一切都暴露在外面的来人眼中。


    身边的太监再次爆发出了一声尖叫,季瑛把嘴唇咬出血来,才维持一点清醒,听见来人和颜悦色地问那太监:“陛下是谁杀的?”


    “是……”


    太监想指指地上的季瑛,看着对方的眼神,却忽然变了话语:“是我。”


    季瑛感到胸口漫上一层辛辣的讽刺。


    他想要笑,却觉得浑身没有力气。


    陛下既然已经死了,那群最会见风使舵的朝臣会做什么呢?东宫在楚怀存掌控之下,端王早就被楚怀存逐出帝都,陛下又没有其余的子嗣。此时最好的选择,当然是立刻调转风向,敞开城门,向着新王俯首称臣,同时立刻反戈一击,把应当被放弃的人作为象征忠诚的战利品和投名状。


    他恶名昭著,孤身一人,正是最好的祭品。


    果然,来人的声音愈发温和:


    “你杀了那昏君,有大功,可随我们一同迎新帝入京。至于季瑛其人,阴毒刻薄,到此时还不忘维护暴君,实在是小人本性。来人,把他押到诏狱,任凭新帝发落。”


    季瑛终于把他的声音对应上了人脸,霎时间便能说出五六件这位大臣做过的荒唐事,其中一些甚至比经他手的事情还要脏。


    不过他此时痛到不能说话,此后想来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对于这人来说,杀死老皇帝的功劳当然不能落到季瑛手上。


    随后,季瑛的意识断断续续,直到在诏狱中喘息着靠墙坐定,才终于逐渐习惯了痛楚,找到了一点可以思考的间隙。


    他知道自己眼下的状况很糟糕,天底下能救他的人太少了,他只知道一个,但在这样的战乱中,对方一定早就逃之夭夭。


    那么,他就只好去死了。


    季瑛平静地想到死,随后不知为何想到楚怀存。


    他的瞳孔忽然又颤了颤,在平静的裂隙中流露出数不尽的痛楚与遗憾。他难以形容自己于年初终于以站在陛下这边与权臣抗衡为借口,换来一个重见天日的机会,却猝不及防地撞进对方清冷眼眸那一刻的惶恐。


    在那一刻,他甚至来不及带上面具,也无法说出哪怕一句话。除了在朝堂上无穷无尽的唇枪舌战,季瑛尽量避开楚怀存,恐惧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这副模样。


    即使他清楚,自己如今的这副模样没有什么好惶恐的。


    就算最开始会让雪衣凛冽的权臣有些疑虑,在他第一次手上沾上鲜血的时候,在他于朝堂上颠倒黑白的时候,在他流露出连自己都无比厌恶的那副虚伪笑容的时候,对方眼中的疑惑逐渐湮灭无踪,想必是看透了他漆黑的本性。


    他现在正是这样的人。


    和他身处于同样牢狱中的人,大多都干过许多不光彩的事情,这里正是他的位置。


    想到这里,季瑛甚至古怪地产生了一点宽慰。新帝上位后,包括他在内的这些人不会有好下场,妄图瞒过他的那些人也不会有好下场。


    而关押在宫闱深处的蔺家人或许还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只不过那时他已经死了。蔺伯若是明智,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最好不要和蔺家扯上关系。楚怀存会安置好一切,楚怀存——


    他锋利如那柄冷水一般的剑。


    那是他年少时喜欢的少年,他怎么会不了解呢?他怎么会不为他感到骄傲呢?


    季瑛一边想着,一边觉得许多许多的回忆漫了上来。


    他记起冷冰冰的少年剑客只对自己笑,记得他们在青鱼湖畔慢慢地走过,相约过一个未曾发生的未来;记起那时的大火,他最后看着楚怀存被火光照亮的双眼,将他推出火海,梁木砸下来,隔绝了对方想要冲进来的身影。


    他记得他当时对楚怀存说:“不要忘记我。”


    但他现在后悔了,他看到楚相的那一刻就彻彻底底地后悔了。楚怀存用十余年习惯他常穿的白衣,用他最爱的熏香,身上佩戴着一个没有主人的玉佩,在春日的大雾中孤身前往深山,在无名的坟前等待一个注定回不来的人。


    重来一次,季瑛想,他会对他说:不要等了。


    这只是一个待罪之人在诏狱中颠三倒四的念头,他又重重地咳起来,觉得自己的意识有点模糊,他开始计算城门大开,楚怀存进军京城、改朝换代还要多少时间。


    算着算着,他便失去了感知其他一切的能力,短暂地陷入了昏迷。


    *


    意识再次清醒起来,是听见了牢狱中传来的一阵骚动。


    季瑛重新获得了对身体的感知,他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同时,感到胸前的肋骨像是折断般钝钝地发痛。


    他还没完全弄清楚现在的情况,只觉得遥远处好像透进来一点光,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便疑心自己看到了幻觉。


    是他太想要再看对方一眼了么?


    不。季瑛很快冷静下来,他估算自己大概昏睡了两三个时辰,这时间足够楚怀存把王城收入掌心。


    新帝此时前往诏狱,或许只是想要审视一番他们这些待罪之人,判断还有哪些人仍旧需要处置。要不然,他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楚怀存一步步走进深不见底的诏狱。


    季瑛在意识到这点时,几乎忘记了疼痛,只觉得连呼吸都停止了,


    季瑛甚至没敢想象自己的余生还有见到他的机会。


    楚怀存如今已将是天下至尊,却仿佛来的仓促,那身雪衣上还残留着战场上的血迹。他的腰间仍旧永远有着那一柄佩剑,寒光闪闪,颇有一点凌厉的意味。并且,那枚温润的玉佩,也仍旧被帝王小心地珍藏着。


    太好了,季瑛想,糊里糊涂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念头,只觉得太好了,太好了,全部都是甜味,只有基底仍旧是苦的,他凭什么苦涩呢?


    楚怀存走到他眼前的时候,他几乎舍不得眨眼。


    他生怕眼前的一切是幻觉,但又强撑着把自己往阴影里挪了挪,不愿让新帝把此时的自己留在眼中,他漆黑的瞳孔藏在黑暗中,贪婪又大胆地看着楚怀存。


    他是不是瘦了,他身上有没有伤,他所经历的一切是否足够顺利,他看上去为什么如此……


    作为季瑛,他从未见到过眼前清冷如冰雪的人流露出近乎于惶恐的神色。


    但十几年前的那场大火,火光照亮了对方眼眸时,对方的表情却和此时一模一样。


    那一刻,强烈的惶恐同样席卷了季瑛的内心,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是为了什么而颤抖,却来不及避开新帝的视线,正正地对上了对方的目光。他想要像往日那样飞快地躲开,却仿佛被定住般固执地与他对视。


    ……若这是最后一眼,任性些也无妨。


    季瑛想,同时努力忽略自己眼眶的滚烫。可不能在这种时候掉下泪来,明明已经忍耐了许久,等待了许久,心怀宽慰地走向结束,直到现在。


    此时若是哭了,岂非显得像是恶人死到临头的忏悔,反而更显得自己虚伪狠毒,丑陋万分。


    他眨了眨眼,吞掉眼泪,喉咙干涩。


    他逼迫自己在黑暗中短暂地冷静了一瞬,随即睁开眼,却发现楚怀存还没有走。


    不仅没有走,那身白衣朝他而来。


    他近乎是暴力地破坏了囚室的门锁,在他身边的狱卒战战兢兢,连钥匙都没来得及递上,便看见门锁被锋利的剑刃削成两半。


    而今日方才成为天下新主的楚怀存神情专注到可怕地推开了牢门,随后毫无犹豫地半跪下去,伸手触碰到了被关押的奸佞的肩膀。


    他的叹息甚至显得很轻:“找到你了。”


    一身雪衣冰冷而温柔。


    季瑛茫然地陷入了一个预料不到的怀抱,带着一点冷意的血腥味和浅淡的熏香席卷而来,让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


    楚怀存的身上冰冷,他迟钝地蹭了蹭,只觉得因高烧而滚烫的额头感到了一点清凉。大概是这点清凉,让他怔怔地反应不过来,好不容易咽下的眼泪又漫上来,眼眸之中又可悲地潮湿起来。


    “你……”


    季瑛方才吐出一个字,又觉得不对。他的理智艰难地将自己拉回现实,即便现实让他根本分不清眼前是什么情况。


    他咬住嘴唇,用了最大的意志力将自己摘离了对方的怀抱,强撑着改变了称谓:


    “陛下是否误会了,罪臣……”


    他看着面前的楚怀存,说到一半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新帝来不及戴上他的冠冕,来不及审视他的朝臣,来不及俯瞰他的胜利,此时却在他的面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楚怀存那双眼睛仿佛凝固着亘古不化的雪山,可此时却融化出一点冰冷的水珠,悬吊在倒映着自己的眼眸中。


    他不管不顾,似乎看见自己就是某种心有余悸的庆幸。


    “我差点……”


    楚怀存顿了顿,“我差点以为我来晚了。”


    季瑛无可奈何地察觉到自己的理智再一次熄灭了,他颤抖着伸出手,先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新帝的肩膀,继而缓慢地向下,到快要牵到楚怀存的手时,反而被他抓住了,抵在自己的胸口上。季瑛觉得舌头一时打了结,半响才说:


    “我没事,你……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说完意识到自己早就把敬语忘得一干二净。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他早就放弃了弄明白现在的情况,只希望眼前的人不要流露出任何不安的神情。


    被他这样看着,季瑛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但在毒药暴露出自己狰狞内里之前,糖衣倒是轻飘飘的。他忽略掉浑身时不时的剧痛,安抚面前的君主:


    “真的。我现在就在你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的谎言有没有被看穿,但这几句话说的确实太过于失了规矩。诏狱里并非空无一人,楚怀存刚刚走进时,此处还喧闹不已,现在却死一般地寂静。


    新帝身边的狱卒显然还在艰难地理解着这一切,牢房的钥匙还被他可怜地紧握着。


    而对面牢笼的那位他过去的同僚显然已经完全失语了。


    改朝换代之际,每个人都在费尽心思地和楚怀存攀上哪怕一点关系,但楚怀存虽说对内护短,对外却是一等一的冷淡,最后人们绝望地发现能和新帝谈得上交情的人简直是万分之一,而那一点交情也不知道能抵得上多少作用。


    现在看来——


    他们不会把最有关系的那个人关进诏狱了吧。


    楚怀存一时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那人的心跳。心跳声虽然还稳定,但却有些虚弱,有时候悄然到只剩下一点微弱的颤抖。


    但季瑛却还是勉勉强强地笑着,苍白地弯起唇角,仿佛戏谑般轻轻说,极力不让他听出声音里藏着的惶恐:


    “我不知道——陛下,我没有想到你对一个待罪之人会这样看重。我以为我们只是敌人。”


    “是你杀了老皇帝。”


    楚怀存低声陈述,而季瑛仿佛了悟般眨眨眼睛。


    “哎呀,”他换上了那副惯常的笑模样,“那我可真是……受宠若惊。那些人绝对不希望你发现的,但那又如何?我这种两面三刀之人,或者本来就对主子积怨已久,择时杀之而后快;又或者正是为了以此时向新帝邀功。现在看来,好像还起到了一点作用。”


    季瑛用余光瞥了对面牢房的人一眼。


    对方拼命对他眨眼,显然想象不到他在条件如此有利的情况下说出这么一通乱七八糟的话,把自己的功劳摘得干净,还让自己平添了几分贪婪阴毒。他看起来恨不得冲过来代替季瑛向楚怀存谢恩。


    季瑛咬了咬舌尖,咽下一点恶心,坦然自若地说完了这一番话。


    但楚怀存显然不为所动,他接着说:


    “替陛下筹划战事的是你——但在皇宫中送出情报的人,也是你。你对各地起义军的消息了如指掌,说明你一定在陛下身边做事,是他的亲信。为什么要帮我?”


    这个问题对于季瑛来说就很难回答了。他没想到楚怀存居然真的能往他身上想。


    他默了默:“谁知道呢,或许不过是看楚相面善。我做事随心所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现在对面的那个人开始用有点敬畏的眼神看着季瑛了。


    此人在陛下身边,却早早地反了。草蛇灰线,直到现在才露出伏笔,背叛效率之高,实乃他们这帮见风使舵之人的楷模。


    楚怀存忽然说:“你的心跳乱了。”


    季瑛垂着眼睛,让自己的神色笼罩在一片阴影中。他暴露了太多,楚怀存越说他越觉得心惊。


    他最担心的就是楚怀存知道他的身份,虽然这不可能,但若是他猜到了——若是他猜到了,他想象不到自己应该以何种心情面对楚怀存,也无法启齿他身体的真正情况。


    那时候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便是货真价实的死亡。


    不行,巨大的恐惧令他的指尖都开始颤抖,楚怀存已经等他一次了,不能再陷入没有边界的等待中。


    该怎么办,该怎么说,才能让他不往那个名字哪怕转动一个念头。


    在过度的惶恐中,楚怀存重复了第二遍,季瑛才听见他这么问:


    “你方才是不是说:‘看我面善’?”


    “那只不过——”


    季瑛跳过思索的那一步直接反驳,连声音都打颤,又立刻被楚怀存打断。


    “既然如此,季大人为什么总是匆匆而去,不愿意同我单独见面?除了在朝中,我没有其他能找到你的地方,就算找到了,季大人又为什么从来不看我的眼睛?假如我们曾经见过,或者让季大人想起什么人,你便不该以这般态度对我。”


    “又或者,”


    楚怀存仿佛已经做好了陷阱,循循地等待着猎物落网。他那双冰雪般的眼睛此时明亮而不容躲避地望向季瑛:“我让季大人想起的,是一个你很讨厌的人?”


    “怎么会。”


    这句话轻轻从舌头上挣脱,直到在空气中消散,季瑛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伪装在楚怀存的面前一点点被剥落,又有点难以想象对方原来那么早就对自己有所关注。他绞尽脑汁地想要想出什么用来反驳的话语,却半点不敢触碰自己内心中的少年,说不出糟糕的话。


    对面牢房里的人已经开始用敬畏的眼神望向季瑛了。


    最开始是他错看。现在想来,季瑛这一手欲擒故纵使得恰到好处,想必新帝此时已经被迷惑得神魂颠倒,绝不会对他下手了——哎,要是自己也有这么高明的手段就好。


    季瑛说不出话来,便又见楚怀存弯了弯唇角。


    平日里只是遥遥地望一眼也好,或是在朝廷上势同水火也好,他还能克制住自己。


    但面前的雪衣客就这样轻轻地对自己笑一笑,仿佛初春时方才解冻的河流,一点春水温和的水波映照在自己面前,季瑛的心跳就这样漏跳了一拍,恍惚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到底有多久没有……已经许多年只在梦里看到他对自己这样笑了。”


    而就在这时,楚怀存微微向前俯身,他们的距离一时间离得很近,近到呼吸都能清晰地让彼此听到。重重叠叠的衣裳也再一次覆盖下来,仿佛一寸薄薄的雪。


    他打碎了所有藩篱,直截了当地说:


    “渊雅,我知道是你。”


    *


    这是一个消失在世界上很久的名字。


    季瑛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瞬即逼迫自己流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要开口辩解些什么。


    而楚怀存就这样维持着一个随时随刻可以拥他入怀的姿势,心里只剩下“谢天谢地来得及”,挡掉了季瑛所有要说的借口:


    “我很早就知道了,花了一段时间,但或许比你能想象得还要早。这已经是我认定的事情,现在反驳也无济于事,我想你还是不用再对我说谎了吧。我说过的,我能够认出你,就算你不愿意让我发现,也没有关系。反正你对我来说……”


    季瑛张口,仿佛要阻止他说下去,却只低低地叫出了这个名字:“楚怀存。”


    “你对我来说比一切都重要。”


    楚怀存放开了按在季瑛心脏上的手,轻声唤他“渊雅”,与此同时伸手去擦他的眼泪。


    修长的指节有一点冰冷,季瑛必须咬住嘴唇,才克制住自己浑身的颤抖,听见新帝继续说,


    “我总能认出你的。”


    就在那一刻,一切伪装溃然崩塌。只剩下楚怀存凝望着他的眼眸。


    ——你说不出口的一切,我都明白。


    ——你受过的所有沉冤和委曲,我都明白。


    ——就连你本身,刻意掩藏的那个伤痕累累的你,在我眼中也永远如初。


    他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埋进了面前人的肩膀,只觉得眼前一片令人安心的黑暗,身体上的疼痛在如此激烈的情绪下倒是几乎微不可感了,只觉得要克制住自己不哭到脱力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太苦了。


    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生还能有这样一个机会,竟因此判断出不是梦。因为他已经不敢梦到这样好的东西了。


    楚怀存轻柔地摸着他的头发,一点点用手抚平他起伏的脊背。


    但他们毕竟不能在这里再耽搁下去了,季瑛身上仍有蛊毒未消。让他发泄了半响,新帝才温存地按住对方的肩膀,望着对方的眼睛:


    “其他的事情我之后再告诉你。渊雅,你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必须先接受治疗。”


    ……治疗。


    季瑛迟缓地开始考虑这个他刻意逃避的问题,只觉得身体和心神又慢慢地沉重起来,他难以对眼前一无所知的楚怀存启齿,他身上的毒恐怕在这个世界上唯有寥寥数人能解开。


    但找到他们要花费时间,而他杀死了蛊主,遭遇反噬,必然是等不到那个时候的。


    他颤抖着眼睫,竟有些不敢去面对。


    他原本根本没有想到要活下来,但此时却太不甘了,不仅不甘去死,而且害怕留楚怀存一个人活着。


    他勉力勾了勾唇角,想小心翼翼地斟酌一个稍微乐观一点的措辞,同楚怀存解释他现在千疮百孔的身体,却在抬头的那一瞬间愣住。


    他不敢置信地望向楚怀存身后的那个人。


    ——一个背着手飘飘然站着,留着一撇山羊胡子,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人。


    “……方先生?”


    半天季瑛才找回声音,“您怎么会在这里?”


    方先生一副吹胡子瞪眼的不虞模样,听见他问话,只是略有一点恼怒地瞪了瞪他:


    “我一般不治不听话的病人,尤其是治到一半自己跑去送死的那种。”


    季瑛迟来地觉得自己的行为对自己的医生来说确实十分忘恩负义。若非他的人偶然寻访到方先生,又请动了这尊大佛,以“半面妆”的烈性,他现在早就死了。


    方先生为他治疗了几个疗程,想不到他竟就这样跑去把蛊主给杀掉。他没有当场被反噬,都算是多亏身上的蛊毒已经消了小半。


    “抱歉,”


    他只能垂着眼睛恭恭敬敬地说,然后又迫不及待地暴露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先生,您和怀存……”


    “我和他师父是旧识,是楚相请我被你‘偶然’发现的,”


    方先生看他态度良好,勉勉强强地接受了他的道歉,接过他的手为他诊脉,


    “也是他拜托我留在京城,继续治疗你的病症,并且在纷乱的局势中保护好你。我上了年纪,不是很懂得年轻人的心思,一时疏忽。本想着今天一切便结束了,谁想到季大人非要把自己折腾到诏狱里——”


    楚怀存面不改色地打断道:


    “渊雅没事就好。”


    方先生却没怎么领略新帝的暗示,“哼”了一声转向他,继续说:“抛下那一群人——虽然都不是什么好人——但陛下找人找的莫不是快要疯了,听说是在诏狱,连求证都忽略了,就往诏狱杀过来。我这把老骨头都来不及跟上。季大人,你也说说他。”


    这回轮到楚怀存愧疚了,他停顿了一下,干脆什么也不辩解地看向季瑛,任由他履行方先生所谓的谴责他的责任。


    季瑛慢慢地眨了眨眼睛,轻声说:


    “还好你没事。”


    楚怀存带着兵出京的缘由本是平叛。老皇帝治下,各地都有起义军,这一次情况尤为严重。楚怀存就是和这些起义军合作,将他们并入自己的队伍,同时又不知怎样说服了西北军,就这样浩浩汤汤地打到了京城。


    这过程说起来简洁,但每一步都令人沉甸甸地心惊。


    刀剑无眼。季瑛担心他在战场上出事,这几乎成了他噩梦的新内容。他无比惶恐,甚至差点信了神佛,想要去平安寺为楚怀存求一只符。不过他最终还是意识到他这样的人去了也只会玷污佛门清净,求到的符说不定还有反作用。


    太艰难了。


    他们走的路都太艰难了。


    楚怀存今日登基,无名无份,改朝换代。他面对的质疑和非议如何安抚,朝臣中死谏的和投诚的如何区别,天下众民的悠悠之口究竟如何平息,都是需要慢慢去解决的问题。


    但他们现在终于找到了彼此。


    这一切便可以共同去面对,既然他们还会有很多时间。


    季瑛半倚在牢房冰冷的墙壁上,却感到自己从未觉得世界如此光明。他已经许多年没有涉及到的那个明亮的世界,终于再次对他打开了一角。


    “如今蛊主已死,季大人现在的身体极虚弱,只差一点就无法逆转。好在这儿有我。”


    方先生并无自夸之意地陈述道:“只是反噬极深,必须要慢慢调养,方能不落下病根。”


    医师蹙着眉瞪着他,但还是尽职尽责地摊开了那排被豆绿色包裹包着的长针,而楚怀存这一次将手递给他。


    楚怀存自然而然地将手递给他。


    季瑛的内心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们都已经不是年少时的自己了,但两人的肢体接触却比什么都自然。方才他失控般伏在楚怀存肩上时,嘴唇轻轻擦过他的脖颈,就像细碎的吻。对方似乎毫无抵触。


    他停顿了一下,握住了楚怀存的手,缓慢地十指相扣。


    而楚怀存此时也忽然心念一动,看向了季瑛,不知为何,他找了许久终于找到的月亮耳垂微微泛红,却毫无迟疑地一点点与他分享着两只手之间的温度。


    这一刻,他们两个人心中都浮光掠影般想到了“爱”这个字眼。


    还有许多事可以提起,比如季瑛从牢狱中慢慢走出来,被日光照亮了满眼满怀,又比如是妄图冒名顶替者看见他活生生站在眼前,表情之精彩,难以言喻。亦或是他们并肩定朝纲,平离乱,治天下,望江山。河清海晏,四海无波。


    还有此后的某个晚上,季瑛情难自抑,恰好与一身霜雪的新帝吻在一起。


    不过,这都是之后的故事了。


    ——便交给漫长的时光,替他们慢慢言说。


    第167章 番外·此生缘


    帝持天下十七年, 政通人和,海晏河清。元月甲辰,帝崩于长乐宫。左相季瑛大恸,扶灵于前, 泣血而亡。感其君臣义重, 并葬于王陵。——《史传·昭明十五年》


    *


    更深露重, 宫闱中夜色更是幽暗。


    御书房内却是灯火通明, 不时传来对谈的声音。候在御书房外的侍卫觑见远处行来一个人影,飞快地侧身禀告。稍微过了一些时候,才传来陛下略显冷淡的声音:“让他先等着。”


    季瑛到了殿前面,才被告知不能进去。他原地思忖了几秒, 举重若轻地对门前的侍卫笑笑,很宽和地轻声说:


    “陛下有客, 反倒是我来的不巧了。”


    那侍卫这几日才刚调来这里,还不清楚分寸,只知道前辈千叮咛万嘱咐“宫里最大的规矩就是季相”, 还没咂摸出味来,陛下却一反常态地对季相展露出提防之势。


    君命难违, 他只好硬着头皮拦住季瑛,心中也难免对眼前波谲云诡的形势感到汗毛倒竖。


    若是陛下和季相真有不睦……


    自楚怀存登基以来, 已逾十年。十年之间,朝野间已是天翻地覆的变化。陛下用计深远,手段强硬, 整治朝纲,平定天下,老皇帝留下的烂摊子都得以解决,万里江山为之一新, 堪称国运通达、百废俱兴。除了一件事,再挑不出半点错处。


    那就是陛下一手造就的当朝最势焰滔天的权臣,季瑛。


    谁人不知季相曾与登基前的陛下有私交。陛下刚上位时,未免有利益相关者颇有微词,季瑛竟直接逾矩干涉,一身白衣的宠臣手握陛下令牌,笑意温和而冰冷,无人再敢置喙。


    他接下来更是插手政事,几近有与陛下平起平坐之势。


    人们都等着看他风头落下,暗中嘲笑季瑛太过于张扬,哪有君王不忌惮手握重权的臣子?但他的恩宠却一年更盛过一年,陛下英明一世,唯独在季瑛身上不辨黑白。


    寓意美好光明的封号赐了许多,相府的一应用度几乎等同皇宫,虽然季相未必有时间去享受——他的恩宠甚至于到了夜夜留宿宫中的地步。


    只是近日,情况确实有几分不同。


    入秋的月光仿佛也淌着寒意,而季瑛又忘了添衣裳。他耐心地等待着,并不在意殿前新来的侍卫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复杂。


    他方才察觉出灌进衣襟的冷风有一点冰凉,便听见背后传来恭恭敬敬的脚步声,不知从何处来的宫女捧着银白色的大氅和暖炉对他行了一礼:


    “这些都是季相要的东西。”


    季瑛并没有要过这样的东西。虽然他的话语权确实大到快把宫廷当成自家的府邸了。


    他拢了拢大氅,觉得暖融融的皮毛绒绒地蹭着脖颈,把任何可能往里吹的寒风都杜绝在外,手中的暖炉则像是一盏橘黄色的灯火。


    以这两样物什的质量,都是御用的绝品,大氅还用熏香细细地熏了,残留着一点浅淡的梅香。


    侍女又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声向他转告道:


    “如今和陛下对谈的是吏部的张威,大抵还要半个时辰。陛下的意思是怕季相受寒,若季相有意,可以到长乐宫小坐。”


    就这一句话,季瑛心中便转过几个念头。他倒是彻底明白楚怀存现在为何不能见他了。


    吏部的张威——此人并非他的政敌,反而是他手下办事的人。这人必然是看最近的风头不对,转投了别家,又找了路子,正在向楚怀存细数老东家所犯下的种种罪名。


    这种场合,他这个罪魁祸首显然是不方便出面的。


    好在对方悄悄地来,也会自认为不引人注目地从后门悄悄地走,也不妨碍什么。


    季瑛温声说:“我不冷,我在这儿等他出来。”


    半个时辰后,御书房的殿门终于缓慢地被推开,殿内的灯火霎时间泼洒出来,照亮了外面的半片黑夜。


    楚怀存终于送走对他千恩万谢恨不得再磕一百个响头的张威,听了一耳朵季瑛“仗势欺人”的恶行,正觉得头晕目眩,一眼往外望,便望见了他家的左相。


    季瑛在静谧的夜色中偏过头对他笑了笑。


    楚怀存不禁想,叫人给他添的衣服实在是合适,雪白的大氅在暗夜中明亮如雪,上面绣着深深浅浅的梅花,衬得整个人如玉一般,又有风霜高洁之态。他望向自己的眼睛被灯火点亮,浅淡又温暖,幽暗的双眸中,最先浮出的是相见的笑意。


    ……一晦一明的对比,令人一望便觉得心明眼亮。


    “怎么一直站在这里等?”


    季瑛走进殿中,殿门才刚刚关上,他就主动凑上来,带着外面的一点寒意轻轻地蹭了蹭当朝天子,喟叹般满意地叹了一口气,楚怀存妥帖地把他接好,又用手摸了摸季瑛脖颈的温度,摸到一手大氅暖烘烘的皮毛。


    季瑛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因为想等你,要是去长乐殿,就不能第一刻见到你了。其实不算是等了很久,我之前可是吃过很多闭门羹,和那些相比起来差多了,只不过——”


    “什么?”


    “我想应该不是因为有人在陛下面前说我坏话,”季瑛说,“但等你的时候觉得时辰过的尤其慢。怎么会这样呢,陛下觉得?”


    君王得到了一个谜题,不过答案就写在眼前。室内本就燃着炭火,不必再披着大氅,季瑛把大氅接下来,脖颈处的皮肤便一大片裸露出来,漆黑的发丝和他较为苍白的肤色构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他按住楚怀存的肩膀,声音故作危险地低下去:


    “方才那人已同陛下说,我虽位及人臣,却生了不臣之心。”


    帝王生涯似乎并不能更改楚怀存眼中的颜色,此时,他冰雪般的眸子中刀锋的凌冽一闪而过,便用轻柔的力度固定住多少有些勾搭君主的嫌疑的权臣。


    季瑛就势轻而易举地被制伏,他其实最喜欢楚怀存这副略微有些钳制人,又带着一点专注的模样。


    楚怀存低头看他,感受到他脖颈在指尖轻微地颤抖着。


    “不臣?”


    他轻声重复,“渊雅想要什么,朕便给。若真有什么不臣的念头,何妨率意直行。方才张大人说的桩桩件件俱是冲着诛朕的心来的——可惜目的性太明确,表演的也有点过分。这些大鱼总算要浮出水面,这几天实在委屈季相。不过,此后不必再这样等我,现在是秋凉,若是入了冬,可就糟糕了。”


    季瑛又弯了弯眼角。


    楚怀存搭在他脖颈上的手让他的脸颊多少有些发烫。楚怀存正欲松开,反而被季瑛闭着眼睛拉着往自己身上凑。


    他的睫毛颤动如蝶翼,嘴唇擦过君王的手背,摆足了暗示的姿态,模模糊糊地说:


    “可最开始我想的并不是当权臣,我只求做陛下的佞臣……”


    楚怀存的眼眸暗了暗。


    对方最清楚用剑之人的脾性,锋利非常,在面对珍视之人的温柔中又透出一种天然的上位姿态,吻掉对方眼泪时,举动仍旧是强势的。季瑛曾被打碎,但这并不意味着对他永远要被像是玻璃般多加小心。


    楚怀存一时没控制好力度,在他身上留下被钳制般的红痕。他反倒闭着眼睛亲上来。


    好在御书房离寝殿很近。


    这段时间因为要筹划集中处理某些在背后添乱的势力,所以他们相处的次数相对而言算得上少。


    季瑛在终于被按在御榻上的时候偏了偏头,喉间不禁溢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他的瞳孔一直藏有阴暗的部分,此时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一点点让他的眼眸发亮,随后融化在一片潮湿中。


    明明已经没有心思考虑其他事了,季瑛的眼眸一片失神,映照着楚怀存眼中的一点冰雪之色,却好像早有过这般筹谋,非要探究一下楚怀存反应般带着哑意开口:


    “还请陛下罚臣……御前失仪。”


    平复这句话带来的后果让他在求饶上花费了一些不必要的时间。


    “陛下……”


    他轻轻地抽气,随后换了个更合适的称呼,“楚怀存。”


    他的瞳孔中也全然是楚怀存。此时的楚怀存更像是某种正在狩猎的大型食肉猛兽,动作从容而漂亮,眼眸如刀锋,对待猎物残忍又干脆,每一个动作都撕扯着猎物最敏锐的神经。


    偶尔,他这副模样还会稍微迷惑猎物一瞬,随后对方才会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尖利的獠牙之间。


    当季瑛从久久的失神中缓过来,便察觉到楚怀存在他的额间轻柔地烙下一个吻。


    他方才倒是恬不知耻,上演了一出何必说宠臣,就是连宠妃都自愧不如的戏码,此时耳根却飞快地灼烧起来,整个人倒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一副端方君子的面孔。


    “渊雅。”


    楚怀存轻声叫他,也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在叫他的名字。


    渊雅,渊雅,渊雅。


    现在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他缓慢地反应了几秒钟,便又察觉到楚怀存吻下的位置也愈发烫起来,心知面前的人总是会让自己在谋一个瞬间纯情得无以复加。


    想必他们这段时间关系的“裂隙”又要因为季瑛再一次留宿宫中而再次在他人心中古怪起来了。楚怀存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心安理得地俯瞰着身边的人。


    这个人方才还在月光下披着雪白的大氅对他微笑,此时已经是被他品尝过的月光,带有微微的甜味。


    这就是权倾朝野、势焰滔天的季相。


    传言当然都是传言,但现实也在逐渐发生。


    楚怀存和季瑛挑这个时间开始将窥伺的、心思怪异的那批人挖掘出来,将他们在朝堂上肃清,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两个人都已经开始隐秘地等待着,虽然不至于说期盼,因为现在的生活也足够好,但换一种同样会相当不错。


    “待我‘驾崩’后,”


    当今执掌天下的君主从容地展望着自己的死讯,“我们先到并州走一趟吧。”


    *


    陛下驾崩已逾七日。


    此为国丧,围绕着并州那条贯通南北的运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都按照礼制绑上了素白的布匹。其中有一只商船运输茶叶和香料,兼而运载些南北走动的商客。此时,客人听到动静,拨开了客舱的帘子向外看。


    他看起来有些阅历,气质不俗,腰间一柄昭示着江湖中人的佩剑。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


    楚怀存平心静气地说,“我这里有人在休息,烦请诸位安静些。”


    这位七日前还在金碧辉煌的宫室里戴着九重冠冕的帝王,此时方才梳洗过,头发还披散着落在肩头,透出一股湿漉漉仍未干的水气。就像是神仙被拉入凡尘,这一幕多少给一向冷冰冰的楚怀存添了些柔和的生活气息,以至于外面的人一时间没有在意他的话。


    刀剑相接之声嘈嘈杂杂地传来。


    一群穿着紧身黑衣,手持刀刃的人站在甲板上,显然和船家的人陷入了焦灼之势。


    这是当地最令人深恶痛绝的水路匪帮,倒卖香料有高利润,他们闻着腥味便来了。船家并未料到此次运货会遭此大劫,此时惊得六神无主,又想保住货物,又不知当不当以性命要紧,忽然被后面的人搭上肩膀,差点就要哭了出来。


    “他们不是好人?”


    眸光锋利的客人言简意赅地问,这次终于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


    请注意,对每一个惯常行走江湖的人而言,故事终究是故事,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不世出的江湖高手,他们也并不是那么好心。匪帮人多势众,每每集中出没,杀人如麻,就连镖局都无计可施,被盯上的商船基本上只能自认倒霉。


    所以船家下意识想要劝告这个在京城搭上船的倒霉鬼,但很可惜,浑身膘肉的匪帮对楚怀存的直言不讳颇为不满,此时竟桀桀地笑起来:


    “京城来的富贵人家,拿着一柄剑,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就算那个刚死的皇帝老儿在这里,我们‘水蛇帮’也照打不误。”


    楚怀存默了默。


    他决定还是不要废话,事情其实非常简单。虽然是假死,但这几日季瑛没日没夜地替他守灵,离京前又演了一场泣血而亡,生随死殉的大戏,此时正因为疲惫在客舱里阖眼休息。外面太吵了,多少影响休息的效果,所以他肯定会插手。


    在场的人还未看清动作,剑已经出鞘。


    剑既然出鞘,流风回雪般的剑光微微地划破了所有人的视线,匪帮的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骇然发现剑尖一点寒芒马上就要划破自己的喉咙,下意识往后一退,连一点声音也没来得及发出,便落入了江水之中。


    他们之间并非没有反应过来打算反抗的。


    但对楚怀存来说,解决十余个良莠不齐的地头蛇确实算不上什么问题。


    一切发生得如梦如幻,船家听得一片沉闷的水声,脸上的神情从强烈的担忧变成了强烈的困惑,他望向楚怀存,便见对方慢条斯理地收剑入鞘,像是方才饱足地完成了一场狩猎的猛兽,神色仍是淡淡的,水墨般泼洒下的头发也未干透。


    船家回过神来,便要忙不迭地道谢。


    楚怀存却竖起手指在唇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对他和缓地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掀开帘子回到船舱之中。


    季瑛是傍晚醒来的,他醒的时候,正好看见楚怀存背对着他在床沿折腾自己的头发。陛下在位时,连头发也有相应的礼制,虽然他从来没有自己弄清楚过。而其他时候,则是散发居多。但方才和人打了一场,楚怀存开始觉得湿漉漉的长发有些麻烦。


    当然,季瑛并不清楚在他昏昏沉沉眯着眼睛的时候,楚怀存已经难以置信地和当地匪帮进行了一场单挑。他只是看着他的恋人束起头发,动作干脆利落,犹似当年。


    昏暗的日光从船舱的窗子照进来,从渐渐停靠在岸边的商船向外望去,这座城池陌生中带着一点熟悉,眼前的一幕也与许多年前重合。


    “我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季瑛安静地看了一小会,才总结道,“我以为我会忘记的更多,但其实我都记得。就这样往外看,一切历历在目一般,就好像我昨天刚在这里遇见你,或者我们坐在这艘船上,我正打算把你带回蔺家。”


    “我和你走。”楚怀存转过身去,也仿佛那时般对他笑了笑。


    季瑛觉得心漏跳了一拍,明明已经相处了几十年,对方也从青涩的少年剑客逐渐蜕变成了凛冽果决的掌权者,但楚怀存身上某些明亮的东西始终没变,并且总是能轻而易举虏去他的神智。他们的年龄渐长,按理来说都是有阅历的人,合该更沉稳些才是。


    他心里咀嚼着“沉稳”两个字,出了舱门,忽然发觉船家对他们的态度变得莫名其妙。船家将他们问候得事无巨细,在季瑛要付账时飞快地表示要免他们的钱——他又不是没钱,朝中的右相梁客春送陛下离开时给他们塞了几辈子都用不完的银票。


    而且,船家还偷偷摸摸地瞟了楚怀存许多眼,目光敬畏而向往。


    季瑛悄悄勾了勾身边人的小指:“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楚怀存避重就轻地解释道:“外面稍微有点吵,你又在休息,我便处理了一下。他大概也受此困扰,所以很感激我。”


    这话说的很好,就像是他只是去处理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纠纷,而不是真的动了刀兵。不过,当船家盯着楚怀存,张嘴就叫“大侠”的时候,这件事还是显得更为复杂了许多。楚怀存望着摊开在他面前的那一张白纸,还有船家准备好的笔墨,在对方期盼的眼神下,还是有些无奈。


    半个时辰后,他和季瑛行走在并州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季瑛再一次又轻又快地念道:“楚解照。”


    “总不能留真名,”


    楚怀存说,“好在没什么人知道我的字,知道的人也不怎么用。主要是陛下刚‘驾崩’不久,还是要小心一点。不过,我也不知道收集我的名字有什么用……”


    他说的轻易,但严格来说,那签名甚至不仅仅满足了船家获赠江湖大侠留名的需求,而且还是先帝楚怀存遗留的墨宝——鉴于楚怀存现在‘死’了,这样的东西已经有价无市。


    “那可是楚怀存的名字,”


    季瑛强调,这句话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可惜离京的时候没有多少外物可带,尤其是陛下赐给我的那些奏折,上面有你的朱批。我还挺能理解的,如果是你写下的东西,我也都想好好保留。”


    这些奏折随着季相的“殉主”被小心翼翼地保留下来。虽然京城留下的是两座空坟,但这些东西作为史料的佐证总得留下来,被堆入厚厚的史册之中,将他们两个人的名字相连。


    楚怀存牵着他的手,走在长街上,并不很在意:


    “渊雅若是想要,我接着给你写便是。只是你的书法一向卓绝,莫要嫌弃我就好。唔,若你新画了些什么,我也可以为你题字。”


    “要是千百年之后被发现了,也不知世人会怎么说。”


    季瑛感慨到一半,瞳孔忽然微微地转了转,不知为何盯着街边的一家小摊看。


    楚怀存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竟是一家卖糖画的店铺,澄黄的糖浆在掌柜的手下滋滋地融化,金灿灿的蝴蝶扇动翅膀,闪闪发光的马匹扬起蹄子向前奔去,空气中流淌着些许甜味,不时有孩子拿着糖人笑着跑过。


    “我好像还记得这个掌柜。”季瑛说。


    掌柜年纪很大了,但仍旧精神矍铄。他满鬓的银发,在阳光下烁烁发光。楚怀存也想起了这个人,当年并州因时疫封城月余,那时他似乎也开这样一家糖人铺子。毕竟以此谋生,他家中倒有余粮,然而两个孩子都患上时疫,一命呜呼。


    在悲痛之中,他反倒和妻子商量好,将家中多出来的米面拿出来分给吃不上饭的人们。


    善行却未必结出善果,他很快被城中不择手段抢夺粮食的那群人盯上了。


    楚怀存那时候和季瑛算得上相依为命,某次两人恰好撞见了一起劫掠,少年剑客当年天不怕地不怕,便帮了他一把,也不知道后续。见到他如今好好地活着,在阳光下还有笑模样,楚怀存便觉得宽慰许多。


    他抬起眼睛,问询般看了看季瑛。


    季瑛也抬起脚往那家店走去,在铺面前站定:“麻烦掌柜了。”


    对方在阳光下努力地睁开眼睛望了他们一眼,忽然好像意识到什么,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楚怀存:“……两位客人,我是不是之前见过你们?”


    楚怀存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眼眸中染上一点笑意:“或许吧。我看掌柜也觉得面善。”


    没有多说,他们就拿到了一支糖画。掌柜做了一辈子糖人,手艺算得上出神入化。他似乎看透了楚怀存和季瑛的“面善”两字,明明只收他们三文钱,却给他们递了一枝用金灿灿的糖浆浇筑的梅枝,上面的每一朵梅花都玲珑剔透,莹然可喜。


    楚怀存先递给季瑛,季瑛看他一眼,咬下一枚梅花。


    他规规矩矩地含着糖,笑着说“好甜”,而楚怀存吃糖人的方式显然带着一点特有的气质,比如把它们通通干脆利落地咬碎。


    “你这样不对。”


    季瑛慢慢地咽下了一枚梅花,随后轻声拽着楚怀存的手说。


    楚怀存任他拉着,慢慢地走到了阴影处。他的眼眸中闪过一点困惑,刚想开口询问,方才仔细把梅花在唇舌间含化的季瑛便微掂了踮脚尖,飞快地吻了他一下。他唇齿之间都是甜味,楚怀存想,确实比自己尝到的糖滋味还要更甜。


    “这个才对。”季瑛说,“这样——”


    总之,当两人从转角拐出来时,手中的糖人已经吃了大半。


    第168章 番外·一世书


    吃过糖人, 他们便继续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谈天,一边缓步在街上走着。


    反正有很多时间,此时又不需要关心家国大事,只需要在意身边的人。方才那船家还给了他们客栈的凭证, 可以说是处处通达。经商之人毕竟也是走江湖过来的, 在水上遇到匪帮实属无奈, 但进了城, 便都是人脉。


    并州是个好地方。


    连通了运河后,这里行人如云,繁华似锦。


    不过,对于楚怀存和季瑛, 这座城容易让他们想起过去的事情。


    他们并不特意提起当时发生的事情,但处处都带有记忆的痕迹。例如, 这里是他们初遇时的那个街角。


    蔺氏的分家在永州。蔺长公子本来只是探望长辈,但他当时的处境实在糟糕,时疫封城之下, 人世间的秩序很快化为乌有,分家的长辈患上时疫, 偌大的府邸在当时树大招风,苦苦维持不下, 很快便有人拿着刀棒涌进来。


    季瑛当时年纪尚轻,又是主家的长公子,被族人轻车简从送出府邸。他带着足够一人吃的粮食和长辈的书信, 欲要投奔当郡太守。


    没有高手看护,没有仆从跟随,偌大一辆马车内,除了粮食, 坐着的只有年轻的蔺家长子。在马车的颠簸中,季瑛的面色有几分苍白,神情却仍旧端正。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眼眸温和又冷静,轻声对车夫说:


    “别着急,慢一点。”


    若是慢慢来,或许形势并不会发展到那一步。但车夫因为恐惧将马车驶得太快,风咬着帘幕的尾巴,忽然将它掀起。季瑛猛然抬起眼睛,无数双贪婪的眼睛毫无忌惮地投到他的身上,还有他的身后——虽然粮食并不很多,但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手中握着的东西。


    而他没有任何办法。


    就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人群中有一双尤为不同的眼睛。眼眸冰冷,并未带有任何贪欲,只是审视般地望着他,似乎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对方的好奇。


    马车仍旧在飞速行驶,鞭子抽打着马匹,催促它挥蹄。不知是什么心态作祟,季瑛最后冲着那个方向露出了一个浅淡的、有点苍白的微笑。他们很快就会驶过那双眼睛。但是人们最终会蜂拥而至,马车只不过是一个等待蚕食的笼子。


    或者说——


    它连笼子都不是。季瑛意识到那阵风再度吹过时,觉得面前发生的一切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幻觉,马车的帷幕被掀起,而黑衣的少年就这样理所应当地踏了上来,就像是从天而降一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季瑛看到一柄剑。但在那柄剑之前,他看到了对方的眼睛。


    与此同时,对方也望向他,那只冰凉的眼眸中忽然如镜一般映出雪白的颜色,季瑛在其中微笑,面色微微有点苍白,或许只是过去微笑的一个影子。但他面对可能的危险显得既镇静又坦然,又颇有一种出于浊世的仪态。他们望着对方,不发一言,彼此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意味着什么。


    “你是谁?”


    不速之客问道,全然不顾这个问题本该由原本就在马车里的人问比较合适。


    “我叫蔺英,字渊雅。”


    他说,随后想了想又补充道,“是蔺家的人。阁下是?”


    后半句话显然对不速之客没有意义。对方忽然抽出了手中的剑,剑光明亮地映亮了整个车厢,季瑛呼吸一窒,随即才意识到剑刃并没有朝向他,锋利的剑锋对着外面的人群。


    而后少年声音又轻又冷,却令人不知为何很信服地说:


    “我的名字是楚怀存。我打算救你。”


    第一次的相遇就是这样——本来只有这样。季瑛知道对救命恩人应当有怎样的礼数,他向楚怀存允诺到了太守那里,也给对方一处安身之地。结果情况就是太守将他拒之门外,而蔺家的车夫眼看情势不对,也丢下长公子去自寻生路。


    楚怀存再一次出现在季瑛面前时,他只觉得无比愧疚,以至于向对方抱歉。季瑛把自己手边剩下的所有粮食都翻出来,塞给楚怀存,虽然这根本不足以充当救命的报酬。


    黑衣的少年剑客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死掉,”


    他说,随后把粮食推回去,“你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若是你也没地方去,可以和我待在一起。至少不会饿死。”


    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在时疫期间的孤城相依为命,这听起来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楚怀存的觅食能力确实很超乎季瑛的想象,他甚至能打下来天上飞的鸟——那天两个人加餐,季瑛主动请缨处理食材,楚怀存就在一旁盯着他看。


    光风霁月的蔺家长公子当然没杀过鸟,但他却也并不皱一皱眉头,努力地摸索着,希望自己也能做点什么。


    就算做这种事,他的动作仍旧无可救药地带着某种世家公子的端正。


    “蔺家是什么样的?”


    楚怀存忽然问。


    季瑛想了想,试着解释,但对此毫无概念的剑客而言显然很难理解。剑客的生活轨迹也是季瑛难以理解的,孤身一人,和乞丐争食,被他的师父带走抚养,教会他剑法。楚怀存解释说,他的师父为了某个朋友奔波到京城,去处理某些事端。


    于是便留下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孤身闯荡江湖。


    楚怀存那时相信手中薄薄的兵刃能做到一切他希望他能做到的事情,从未想象过世界上有他的剑锋都留不住的生离死别;正如季瑛相信少年若是能够同他一起走,他愿意拼尽一颗心对他好,比对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更好。


    作为守礼克制的蔺家长子,他本来不该这样想的。


    就像楚怀存看着季瑛的眼睛,不知为何就答应了同他回蔺家的要求。他一边觉得困惑,一边又想,若是有什么地方的人都像他一样,那么一定是一个好到难以言喻的地方。


    他们都是彼此的例外。


    后来发生了无数的事情,青鱼湖的月亮挂在天上,像是一枚发亮的石头;火光却比月光更亮。策马从青鱼湖回到蔺府的那一刻,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季瑛心念微微一动,没来由地想到了一句诗:


    “此别不可道,此心当报谁。春风灞水上,饮马桃花前。”


    怎样才算是好好地道别?


    怎样才足以算得上回报那一颗真心?


    人间的失散来得不讲道理,但重逢却总是要历经千辛万苦。


    失落的月光有重新被揽入怀中的一天,只是对于他们两人而言,再一次站到初遇的街边,实在是花了太久太久,也决不愿再放开身边人的手了。


    “师父说我们之后可以去他待的地方小住一段时间,”


    楚怀存低头对季瑛说,


    “顺便给他养老送终。就算我从来不觉得他这样的剑客会有离开的一天,他的年龄毕竟很大了。我们之后可以去江南,我一直觉得那里很适合你。还有很多地方可以走一走,但是当然,我们会有一个定居的地方。”


    “我们的家。”


    季瑛眼眸中带着笑意。


    “对,”楚怀存说,“我们早就该有一个家了。”


    *


    二零一七年,C国昭帝陵重新发掘项目启动。


    “考古学者运用了最新的技术,”


    电视台上声音甜美的女记者这样说,


    “尽可能还原了昭帝陵的原貌。本次考古活动中,出现了最值得关注的,也是足以改变历史的一个新发现——昭帝陵以及其左侧的季相陵寝,都仅仅只是衣冠冢,并未发现骸骨。具体的原因仍旧需要交给专家学者进行探讨,又或许,这个谜题将永远掩埋在历史的深处。”


    虽然考古学家仍旧未能得出确切的结论,但是,在C国最大的同人社交平台上,某个昵称为“白月光光光光”的账号发表了一篇长达数千字的嗑糖小作文,在其中详细地提供了一种合理的解释。


    与其说是小作文,不如说是宏篇巨著的学术论文更合适。


    论文的创作者十分严谨,引经据典,资料考证精确到浩瀚史料中的一行字,对于最新的考古发掘现场也如数家珍。文章一经发布,便淹没在一大堆“啊啊啊啊嗑到了”、“帝相ttmm归隐论成立”、“他们怎么会一起消失,他们必定有染”的评论中。


    帝相cp也忽然从历史圈最刀的cp,一跃变成了经由官方认证的模范cp。


    历史上,昭帝一直是个很传奇的皇帝。他是皇家流落民间的血脉,却以低微出身,凭借着自己的军功一步步踏上了宰相之位。他在位仅仅十七年,却颁布了众多具有深远影响的政令,对王朝的存亡延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一生并无妃嫔,也无子嗣。唯有一个人的名字和他紧密相连。


    当朝的季相,季瑛。


    史料记载,季瑛的权势一度达到了不可思议的鼎盛阶段。这和他同昭帝有过一段往事,又助他以正当身份登上王位息息相关。近年来,昭帝的血脉正统性遭到了一部分研究者的质疑,这使得史料的记载愈发值得深究。


    在没有最新的考古发现前,帝相的结局把无数真情实感的cp党刀到遍体鳞伤。


    先是两人针锋相对的时期。在昭帝仍旧为相时,季瑛站在他的对立面,风评极为糟糕,简直是佞臣走狗之流。少年相伴的疏远,相见不识的错过,两人对手戏的张力,使得许多cp党边痛哭边嗑得昏天黑地。随后季瑛被揭晓是蔺氏族人,这个桥段更是引发了无数疯狂。


    其后是有一段时间,季相一度遭到了皇帝的疏远,君臣分际,前后态度的差异一向令人津津乐道,“风露立中宵”的记载更是像钝刀子割肉一般,字字是血。


    但然而这个时期结束得也很快,并且楚怀存清算了所有在此期间对季瑛落井下石的参与者。学者经过考证,猜测这本身或许就是昭帝和季相联手演的一场戏。


    这个结论固然美好。


    但不久以后,昭帝便溘然长逝。


    史料记载,季相数日不曾阖眼,侍奉于昭帝灵前,以至于泣血而亡。后人感其情谊深厚,生随死殉,合葬于王陵。


    倔强的cp党在键盘上一边敲“双死是HE”,一边为这一结局痛哭流涕。历史圈的太太基本都是大手,产出平均水平极高,绝美的同人图和手书一个接一个地出,甚至就连官方也参与进来,参观昭帝陵时周围的周边商店,其中就有印着帝相的各种制品。


    然而,今年年初的两个考古发现却彻底颠覆了这对cp刀子精的评价。


    其中的一个其实发现的稍晚一点,也就是上文提到的皇陵。而另一个发现,则再次之前,同样由同人大手“白月光光光光”在网络上发布,大家都知道,博主在现实中的真实身份是某顶尖大学考古专业博士生,常常要和导师出任务。


    直到某天,她的账号忽然发布了一连串带着大量感叹号的消息:


    “我靠!搞帝相是我的福气!!我cp成真了!!!【不敢相信】”


    “震撼我一万年”


    “大家等等我现在真的得缓缓,具体的发掘内容之后会公布,我这个级别的人肯定不能随便传播。但是!但是!但是!……不行,我导要来敲我的门了。”


    随后,博主短暂地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最开始,cp粉还在评论区底下日夜蹲守,但随着时间流逝,逐渐也有不和谐的声音在底下开始嘲讽,觉得博主在根本没有且不可能有史料的情况下信口开河,明明史书上的记载已经足够清。若是真有什么新的记载,也未必真实可信云云。


    这些评论,博主同样一条也没有回复。


    热度在逐渐消散,直到过了大约两三个月,国家认证的科研机构忽然不声不响地扔出了一份鉴定证明。被鉴定的是最近刚刚挖掘出来的史料,是一幅被小心保存的画卷,纸质精良,历经数百年仍旧清晰可辨,绘者技艺精湛,题名者笔锋有力,实属绝世佳作。


    但这并不是这份鉴定报告的重点。


    重点在于,作画者被鉴定为季相,题字者被鉴定为昭帝楚怀存。而这幅画注明的年份,却远在史书盖棺定论他们的结局之后。


    大概是这个结论过于惊世骇俗,所以研究部门花费了大量的精力进行反复确认,还聘请了专业的美术家和书法家来分辨。然而无数的判断都指向了同一个匪夷所思却无可辩驳的终点。


    此报告一出,“白月光光光光”的微博评论基本上要爆了。


    甚至连原本坚定帝相cp的人都开始情不自禁地感到迷茫:他们真能真成这样?幸福来得太突然让我缓缓。死去几百年的正主忽然用第一手史料强势秀了一波恩爱,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随后对昭帝陵进行的二次勘探更是毫无保留地证明了这一点。


    帝相cp瞬间跃升至最令人羡慕的cp榜首。


    不仅在于真情实感,而且在于正主丝毫不吝惜于发糖,而且一发就是惊天动地的大糖,直接把他们的关系盖棺定论,仿佛丝毫不忌惮后世任何人评说,或者说简直就是明晃晃地让后世的人看明白,楚怀存和季瑛真到无以复加。


    这幅画目前作为C国博物馆的精品,定期对外界进行展出。


    “从考古发掘的痕迹来看,”


    导游娴熟地将游客们拉进这一段往事,“昭帝假死后,偕季相归隐于江南的一片梅林。在此处找到了许多珍贵的史料,包括他的佩剑、玉佩还有现在在这个场馆展出的书画。同时,在各地的文献资料中也找到了相应的记载,看来他们恐怕还四处游历,有时以‘解照’为名。”


    游客们纷纷仰目而视,望向挂在墙上的那一幅绢素。


    古人的作画技术精湛,何况是少负才子之名的季瑛,那一幅画,瞬间将在场的所有人带入了当时的场景,仿佛也置身其中。


    素白的绢纸如今已经泛黄,但画纸之上两人的轮廓仍旧清晰可辨。一人腰间有佩剑,是昭帝,另一人手持梅花,微带笑意,是季相。绘画者极为认真地描绘着这一幕,仿佛想要用画纸将它永远地记录下来。


    楚怀存折下满树梅花最灼灼开放的一枝,递给了他。


    每个前来观画的人,都会凑近去看楚怀存在画纸之上的题字。作画的年份偏晚,这时候,两人大抵都垂垂老矣,然而季瑛握画笔的手分毫不错,楚怀存题上去的字同样字如其人,笔锋如剑,不敛锋芒。


    “绿鬓都无白发侵。醉时拈笔越精神。爱将芜语追前事——”


    他们相识、相知,离别,相会,相守,并在暮年追忆当时年少,仍旧初心未改。


    在历史的某一处间隙,楚怀存望着面前含笑的他,在画卷上留下了最后一笔:


    “——更把梅花比那人。”


    第169章 论反穿越的注意事项


    “宿命的指针在残月下逆转, 被诅咒的魔王将用镰刀撕裂密拉尔大陆——”


    “直到银色的星辰降临于世,众生毁灭后复归新生——”


    生活在普普通通的现代社会,大概只有中二指数爆表的人才能一本正经地念出这样的话,但站在游戏海报前的青年却并不给人留下这种印象。


    他的瞳孔一瞬不眨地盯着着网吧墙壁上贴着的游戏海报, 仿佛又陷入了沉思, 又像是在解一道无解的谜题。


    网吧里空无一人, 阳光从刚刚被打开的玻璃门透进来, 照亮了空气中无数飞扬的灰尘。


    已经接近傍晚,这里没有不开门营业的道理。网吧老板刚刚痛骂了一顿他游手好闲丢下生意不管的儿子,此时正在前台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


    而他那不成器的儿子终于找到机会从门帘的缝隙巧妙地钻了出来,打量了一下站在海报前陌生的青年。


    青年也看向他。


    他看向他, 用和看着海报那样同样古怪的眼神。那是一种带着探究欲的目光,像是目光中就有什么令人困惑的所在, 而目光的主人要把遇到的一切都条分缕析,拆解彻底。


    不过当青年彻底转过视线,这种被窥探的感觉就消失了——至少是被掩盖住了。


    “呃, ”网吧老板的儿子不知为何觉得有一点毛骨悚然,不过他的良好心态让他很快就忘掉了这点挫败, 冒冒失失地开口:


    “我之前还没见过失忆的人呢,听起来挺酷的。所以说, 你会像电影里那样会被熟悉的东西激发记忆吗——但那些人物都是看着亲人的照片什么的,而你身上什么也没有带。你对这张海报有印象?兄弟,那你之前肯定超喜欢《深渊大陆》的。”


    “《深渊大陆》?”


    青年不动声色地将面前人彻头彻尾打量了一遍, 随后以询问的语气复述。


    “就是这张宣传海报的游戏啊,”


    对方理所当然地说:“上面画的是游戏的最终boss,要我说,宣传游戏就该放点漂亮妹子, 或者绝世神兵也行,放个开服至今没人能打败的boss算什么。不过,这游戏确实够火爆的,像你这个年龄段,没玩过《深渊》的人已经很少了。”


    青年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就像是面对一大堆拼图的碎片,终于找到了上面留有线索的那一片。


    虽然这样的线索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过于像一个拙劣的玩笑。他在心里无声地咒骂了一句命运女神,思索着自己到底是怎么落到这种下场,随后用温和的口吻提出:


    “我可以试试……这款游戏吗?或许我确实能想起些什么。”


    *


    事情严格来说要从三天前说起。


    单胜是那种典型的网吧老板。人到中年,虽然没有发福,但却多了数不清的小毛病,头发也有点稀疏。生活的不顺让他无时不刻不流露出一点疲惫。


    他精心经营着一家名叫“零距离网咖”的店面,网吧虽然不大,地理位置却不错。


    因为颇受周围A大的学生欢迎,单胜应付不过来,这两天甚至贴上了“招聘网管,月薪3k包住宿”的广告,还没来得及等到来面试的人,这张贴在最显眼处的广告又被另外一张纸覆盖:


    “家中有事,暂时歇业”。


    据传闻说,网吧老板开车把人撞进了医院,差点惹上了官司。


    虽然官司的事情子虚乌有,但严格来说,这其实不是流言。毕竟,流言的主角确实存在,还跟着单胜回来了,此时正在以学术般严谨的态度打量着面前的建筑,让单胜心头一阵发麻:


    “那个,这就是我开的网吧了,可能条件差了一点,你不要见怪。其实你不用在这里做事,毕竟是我犯了错,哈哈,也是巧了,没想到下那么大暴雨,车道上居然有人,我早就说我应该去换副眼镜。对了,罗……小罗,我能这样叫你不?”


    他殷切地盯着眼前的青年。


    也就是不久前那场车祸的倒霉鬼。


    这事说来邪乎,下着暴雨的公路上,前一秒随意望去仿佛空无一人,后一秒却忽然多出一个人影,金色的头发在瓢泼的大雨中也称得上鲜明,或者说令人感到惊心动魄。单胜猛踩刹车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人也就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道躲,还冲着疾驰的车辆伸出手来,就像想要用人类的□□凡躯阻止钢铁怪物的冲撞。


    值得庆幸的是,病床上的人手脚健全,只有一点擦伤。


    不幸的是,


    “病人因为头部受到撞击导致暂时性的意识障碍,也就是俗称的失忆,”


    医生指了指病床上已经坐起来的青年,隔着一层玻璃,单胜感到对方深色的瞳孔探究地瞄准了他,在对方的目光下,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本亟待阅读的书册:


    “除了名字都忘了,身上也没有能够证明身份的证件,很棘手的。”


    确实棘手得要命,郦城的警察局忙活了半天,也没查到这个问什么都一概不知的青年的具体来历。


    郦城是个人流量很大的城市,现在又是旅游旺季,世界各地的游客都会涌进这个不大的地方,吵吵嚷嚷地在各个景区走马观花,要确认一个人的身份是很难的。


    况且他金色的头发尤为引人注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甚至有可能是中外混血。


    这无疑让他的身份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好在对方逻辑和交流能力都很清晰,虽然因为失忆略微有点缺乏生活常识,忘掉了许多日常用品的使用方法,但随便教一教就能重新掌握,还没到被警局收容的地步。


    他显而易见已经成年了,所以也不能送到儿童福利机构。其后总不能去精神病院。


    网吧老板单胜只好作为肇事者,先全权对他负责。


    这个情况如果要索赔,多少得赔个二三十万。所以当对方只提出希望能有一个暂住的地方,并且愿意用工作来偿还的时候,他简直要高兴地哭出来。


    于是,青年出院以后便直接跟着他来到了网吧。他在出院时盯着那辆把他撞了的车望了许久,直到单胜将车门拉开,才若有所思地坐了上去。


    大概是因为失忆,他从睁开眼睛起就常常用这种目光盯着一些东西看,就像是这些日常中见到的东西有什么值得审慎深思之处一般。


    现在他们共同等在网吧门口等钥匙,青年默认了年长者对他的昵称。


    “你就叫我单叔吧。”


    单胜嘿嘿一笑。他余光中忽然瞥见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就有点吊儿郎当的年轻人,腿上套着的牛仔裤到处都是破洞,头发也嚣张地染成了红色,打着重金属的骷髅形耳钉。他的模样和单胜有七分相似,看起来还在读大学。他一边走,一边还不停地在手机上敲敲打打。


    “单斌,”


    单胜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他的名字,碍于面子只是在青年面前重重地拍了拍来人的肩膀,


    “我这两天怎么交代你的,网吧交给你代管。现在看着怎么跟倒闭了似的——”


    他的儿子灵活地躲开了,晃着手上的一串钥匙,正打算和爹耍两句贫嘴,忽然“哎呦”出声,全神贯注地盯着站在他爹身后的青年。


    青年同样抬起深色的眼睛,身形纤瘦,眼神中带有几分锋利的探究。


    “你就是那个被我爹撞的冤大头吗?”


    单斌问,“头发染的挺时髦呀,听我爸的描述,还以为你是个死读书的书呆子呢,在哪家店做的?哎,我给忘了,你现在啥也记不得。我叫单斌,肇事者是我爹,你姓罗对吧,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之后这块我罩着你啊。”


    单胜连忙打断:


    “小罗你千万别见怪,我儿子就这副死德性。”


    “——罗兰。”


    青年并不在意地开口,“我的名字是罗兰。”


    单斌至少说对了一点,名为罗兰的青年确实表现得非常热爱阅读。他在医院养伤的几天,单胜出于对失忆人员的肤浅判断,给他买了一整套百科全书,罗兰居然看得津津有味。他基本上从早到晚都没有放下过蹭来的书。一套十四本全部读完,按照这种读书的效率,简直像是眼里除了飞速掠过的印刷汉字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鉴于自家孩子尤其不会读书,老板看着他倚靠在病床上被阳光照亮的金色头发,都感到每一根发丝沐浴着知识的光辉。


    “怎么像个女孩的名字?”


    对方一乍舌,又看见自家爹的神情不对,连忙找补道,


    “罗兰,好啊,像个外国名字,洋气!我打的游戏里好像也有个角色叫这名,只可惜在剧情里已经死掉很久了。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单胜忍无可忍:“你就非得长那张嘴吗?”


    然而罗兰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平静的神情忽然出现了一点裂隙。他一旦流露出这种神情,被盯着的人就忽然有种莫名的被评判价值的危机感。


    罗兰停顿了一瞬,脚尖微转,这个动作做的流利而漂亮,恰巧转到某个角度,薄薄的阳光打亮了他的瞳孔。他仿佛想要张口问些什么。


    深色——不,是琥珀般的色彩。


    自封为见识广阔的单斌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可惜的是,非同寻常的气氛极迅速地被打破,他爹用他拿来的钥匙喀哒一声打开门锁,随后毫不留情地把他拽了进去,在里间对他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指责。


    直到他溜出来时,看见罗兰低低地念出了海报上的两行字。


    青年转向他的瞳孔在一瞬间被光照亮,又一瞬间被掩盖在阴影中,只留下浮光掠影般的一点感触。单斌看不懂那到底是怎样的情绪,只觉得无法形容。


    不过很快罗兰看向他的眼神就变回了一个正常人,甚至还礼貌地笑了笑。


    他们谈起这款游戏。


    这就像是在大海中要求找到一点盐,身在网吧,是你能够最迅速地玩到一款游戏的方式。罗兰对那些名词还有一点生疏,但他很轻易就能看出面前这个人对这款游戏充满激情。


    果不其然,单斌一边迅速地摸到了一台机器,按下了开机键,一边滔滔不绝地和他讲解起游戏相关的话题。


    “兄弟,这也不怪你。你要是玩过《深渊》,肯定忘不了这个boss:灭世的魔王克尼斯梅尔。魔王城的副本内容在开服时就开放了,但直到现在还没有玩家成功通关。哪个勇者没有被克尼斯梅尔虐的要死要活呢,他狂暴状态的普攻就能干掉一个满级紫装大佬了,何况灭世者的不同形态还是系统随机的,也就是说完全看心情……”


    他说起这款游戏就止不住嘴,从最近的活动池奖励讲到最近哪个职业的技能改动让玩家感到不满:


    “也不知道这个游戏的策划是怎么想的,从来不听玩家意见。当然啦,游戏采用的是最先进的虚拟引擎,特别真实。可能真实就是最大的卖点吧。”


    屏幕从一片黑暗到被各式各样的颜色填满,只用了短短的几秒钟。显示灯亮起,机械的运作声细微地从眼前的机位传出来。


    罗兰的眼睛倒映着屏幕的亮光,竟罕见地流露出一点茫然。


    单斌娴熟地操纵鼠标,双击了桌面上的游戏程序。


    游戏的加载界面瞬间便跳跃到两人面前。《黑暗深渊》的图标是一轮血红色的月亮,象征着密拉尔大陆上主宰深渊的君主。


    游戏在短暂的加载后进入了初始界面,上面有“登录账号”与“注册账号”两个选项。这个界面的背景图也和网吧墙壁上的宣传画一模一样。


    “你要是想不起来,”


    单斌碎碎念道,“可以重新建一个账号。虽然有主线剧情,这个游戏不同的人刷出来的道具和路线都是不一样的。我推荐你捏一个狂战士,当硬核输出的感觉很爽的,而且非常受欢迎。对了,千万不要看小动物可爱就随便选种族,否则很容易无限卡关——”


    “单斌!你给我过来。”


    本来就是中途溜出来摸鱼的青年听到网吧老板饱含怒意的一吼,立刻琢磨了一下究竟是自己干过的哪件好事被发现了,越想越心惊,飞快地压低声音对罗兰说:


    “总而言之就是这样。我先走了,你好好玩,不要对我爸客气。”


    说毕,他就脚底抹油地跑了。


    单胜从楼上蹬蹬地下来,发现自己的儿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剩下罗兰一个人,面前的电脑屏幕还在发光。


    他尴尬地对罗兰笑了笑,心里对自家儿子一见面就带人打游戏这件事很不认同,但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只是搓了搓手。


    很快,大厅里再度只剩下罗兰一个人。


    他审视般地盯着面前的设备,就好像这个机械的造物会像一条蛇,骤然吐出信子咬他一口一样。这件事并非没有先例,比如那辆同样也由机械铸造的汽车。


    随后,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拿起桌面上的耳机,先将耳机试探性地戴在了头上。


    游戏恢宏的背景音乐立刻充斥了他的耳朵。交响乐嗡鸣着,仿佛在他的耳边奏响。


    好吧,那么下一步……


    罗兰伸出手,模范着单斌那样握住了桌面上的鼠标,一个形状古怪的、黑色的小盒子。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件东西应该怎样使用。


    在电脑系统的提示下,他又飞快地摸清楚了键盘的作用:一块富有许多按键的板子,你输入什么,面前的屏幕就相应地显示什么。


    罗兰一向被认为是一个学习能力强到可怕的人。


    几分钟之内,他便初步摸索了一遍眼前这台机器的基础功能,大部分通过简单的推断,还有一定程度上归功于在医院昼夜不停看的那些书。


    随后,游戏《深渊大陆》的登陆界面重新浮现在那些页面的最前端,在他面前亮起。


    账号、密码、注册、登录。


    罗兰平静地让这些字眼映入自己的眼帘中。不得不说,他有思考的癖好,但他也不曾料想到自己身处的世界会忽然变成一个置身其中的巨大谜题。这些字眼对他是全然陌生的,他的记忆中没有一丝一毫相关的东西,人们说这是失忆。


    但罗兰清楚自己不是这样。


    要是只是这样,情况还会好一点。


    他再次望向登录界面——望向它背景的图片,那也是墙上那张海报上画着的图案。


    海报的主体是一个人。


    或者说,是人形的魔王。


    他银发金瞳,立于群山之巅,背后一轮残缺不全的血月。魔王有一只残缺却锋利的角,一对深渊般的纯黑色翅翼,手持巨大的镰刀,镰刀上仿佛凝固着无数惊恐的灵魂。


    设计者独具匠心地将海报的观看者——也就是玩家——眼眸的倒影画在了霜银的镰刀上,仿佛下一秒钟,死亡的镰刀就会毫不留情地收割玩家的性命。


    玩家扮演的勇者眼神坚毅,而魔王的神情则全然是轻蔑般的傲慢。


    罗兰盯着画面看了半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似乎想要碰一碰这副海报。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画面上居高临下的魔王那暗金色的眼眸时,电脑的屏幕猛地一暗,光消失在他的指尖。


    他花了一小会弄明白这是待机一定时间开启的屏幕保护。


    罗兰等待电脑重新亮起。但当画像再次映在罗兰眼中,凝固不动的魔王和方才一模一样地呈现在他的面前时,他最终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放弃了方才的动作,点开了写着“新用户注册”的图标。


    警局为罗兰注册了受政府承认的临时身份,并且录入到了系统,这给他省了不少事。


    很快,注册成功的弹窗便跳了出来。


    游戏自动返回到初始界面,而这次,一道苍老而深沉的声音骤然在罗兰耳边响起,随着白色的字幕缓缓飘动,《深渊大陆》这几个字以夸张的花体展示在屏幕中央,又渐渐地消散,仿佛一个老者在罗兰耳边将游戏背景徐徐说明:


    “注定迎来毁灭的大陆,傲慢不可战胜的暴君,庞大真实的世界观。地狱之门被打开,魔族们渴望着鲜血和杀戮,昔日的贤者已经陨落。而你,密拉尔大陆的勇者,意志的继承者,预言中拯救一切的星星,我们无数次想象你的模样,祈祷你的到来……”


    声音越来越淡,最后消失不见,而眼前的动画也播放完毕,停在了新的界面。


    界面上是一个黑发黑眼的人。


    罗兰尝试着点击了一下,便发现屏幕上的勇者随着他鼠标的移动变换了眼睛的颜色。随后是肤色。假如有所不满,还可以选择种族、体型、初始职业……


    这是一个人物的定制界面,游戏显然是打算让玩家自己捏人,这样,便可以方便玩家创建一个只属于自己的角色,代入游戏的背景。


    罗兰深吸一口气,首先点开了职业选择。


    映入眼帘的是方才单斌提到的狂战士。因为是游戏中输出最高的角色,所以自然而然很受欢迎。其次是像刺客、骑士、盗贼等角色,随后是牧师和主教这种治疗系角色——他们的魔力来源于信仰,罗兰抽出一点思绪思考玩家总不能真的信仰游戏里的神,随后决定不去想这种离奇的问题。


    页面在他的瞳孔中滑动。


    直到他看到了“法师”二字,并且毫不犹豫地点击了确定。


    随后,他开始尝试现代网游作为一大宣传亮点的捏人系统。《黑暗深渊》的系统做的非常细致,可以选择的面部细节和身体特色也很多,足以在游戏中还原出一个与现实有几分相像的自己。


    罗兰抿着唇尝试了一下,效果的确不错。


    游戏界面里的“罗兰”安静地望着他,悬浮在选项页面中,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眼睛。鉴于某些个人爱好,罗兰把金发改成了黑发,这让面前的这个人看起来更为熟悉。


    就像是在照一面镜子,又像是操控人偶的法术所需要的原材料。


    他单击鼠标,和他相似的游戏角色便自动摆出各种战斗姿势的演示动作。


    这副情景不知为何让罗兰觉得——糟糕透顶。他想到古老的神话,仿造他人而创造出来的替身,一般意味着谎言和欺诈。他捏出来的电子角色和他始终不能相像,但问题并不出在不那么像的部分,而是出在太过相似的部分。


    好吧。


    罗兰直截了当地将屏幕上的角色一键恢复初始造型,随后开始浏览那些千奇百怪的种族。


    他琥珀色的眼眸忽然微微一亮。


    大概过了十分钟,《深渊大陆》的新手村里又是一道白光滑过。随后,无数光芒的碎片凝聚起来,象征着一个新玩家的登陆。


    恰好周围有老玩家回到新手村做任务,身上满满地背着各种高级装备和稀有道具,穿着游戏最新出的豪华时装,在屏幕前皱着眉头和别人吐槽:


    “新玩家选种族都不查攻略的吗……”


    在他面前的屏幕上,正在试探性地朝各个方向转圈的,是一只用尾巴卷着法师杖、皮毛油光水滑的黑猫。


    昵称为“Gold”的老玩家忍不住打开了附近私聊,恨铁不成钢地发:


    “你是新玩家吗?”


    黑猫晃了晃尾巴。对方打字很慢,聊天框里跳出一个笑脸表情。


    “好歹选个兽人,”


    Gold忍不住噼里啪啦地打字,“策划还没删掉纯种动物选项简直就是开玩笑,别看它可爱,完全是按照真的动物来设计,血量脆到不行,还有各种装备限制,根本没法玩。你要是还能改,快点重开吧。”


    黑猫:“没关系。”


    聊天界面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Gold等了半天,对方慢吞吞地发送了一句:


    “谢谢你。”


    虽然是个很有礼貌的新人,但是一点也不听劝。作为老玩家,Gold摇摇头,觉得自己闲来无事去管别人实在没必要。且不说这个打字缓慢的玩家有没有是偷偷打游戏的小学生的可能,等到他卡在某个副本,他就会知道自己的选择错在哪里。


    但是当他要关掉聊天界面时,聊天框又弹出一句话:


    “稍等一下,请问新手的物品栏里,是都有一本黑色的说明书吗?”


    第170章 论黑猫法师的可行性


    得知了黑书并非某种新手引导之类的东西, 罗兰耐心地感谢了网线那头的陌生人。


    随后他看向黑书。黑书已经被从道具栏点开,呈现在屏幕上的是一本被摊开的陈旧的大书,和《深渊大陆》这一款游戏本身的气质很搭配。它看起来完全融入了游戏世界,以至于当它直接点出罗兰的身份时, 罗兰差点觉得这是游戏机制的一个玩笑。


    既然他原本生活的地方成为了这个世界所谓的一堆数据, 那么发生什么好像也情有可原。


    “你现在相信了吗?”


    黑书上浮现出这样一行字, “所以我不得不把你送到一个不属于你的世界, 密拉尔大陆的大法师罗兰·泽维尔。”


    城市的夜幕姗姗来迟,但如今,西斜的太阳投下高楼大厦的阴影,顺着玻璃门斜斜地压到了青年身上, 让他淡金色的头发也显得有点黯淡。


    中年男人忙碌的脚步从楼上传来,网吧距离打点好开门营业还有一段时候, 此时的大厅完全是幽暗而安静的,而青年稍稍抬起眼睛。


    几天没听到这个称谓,罗兰想, 居然还有点怀念。


    因为这个世界绝对不存在魔法,在他借助手机——不得不说, 这比卷轴好用多了——反反复复的查找下,得知超出常理的力量在这样一个世界是不被容忍的。取而代之的是科学, 无数的法则和定律筑起这里的高墙,连接了数不胜数的人,他们甚至还把人送上了月亮。


    在罗兰过去二十年的认知里, 月亮是月之女神的化身,对方确实存在,能够召唤,而且还和他和颜悦色地喝过茶。


    这些显得过于疯狂的记忆被青年谨慎地缄口不言。因为他用这几天学到的常识为自己简单地作过一个诊断:


    伴随妄想性障碍的精神分裂。


    问题在于罗兰也不确定究竟是自己数年来在危险边缘游走的法术研究终于打破了世界的规则, 还是所有的记忆都只是一个精神病人的呓语。这是对过去经历的否定,也是学者们能够设想的关于自身的最大谜题。他摊开双手,而两手空空。


    在面对汽车即将到来的碾压时,罗兰想要放一个防御法术。


    他直到最后一刻才意识到手中没有法师杖。


    回忆到此结束,思绪回到现在不得不面对的情况。罗兰抬起眼睛,他这双琥珀色的瞳孔一向被旁人用来和稀世罕见的智慧挂钩。


    既然他是密拉尔大陆有史以来最天才的大法师,以区区二十岁的年龄拥有自己的法师塔和一大群标准的古怪学生,且还位列法师协会荣誉会员之首,拥有一些盲目崇拜的评价也不足为奇。


    “我应该指出,”


    罗兰不打算再装出彬彬有礼的样子,一针见血地评价道:


    “如果你是世界意识,那么最起码我所生活过的地方应该是一个真正的世界。我不是没有想过会有高维生物的存在,但目前我看到的毫无疑问告诉我整个密拉尔大陆都是虚构的,就连我也是——我怎么还会有血有肉呢?不应该是一串连重量都没有的数据吗?”


    面前的书页上,原先的文字消湮,新的文字仿佛透过纸页一点点洇过来:


    “本该是这样的,但是……”


    黑书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讲述这个故事。


    它尽可能跳过了一些不必要的赘述,唯独在叙述它过去的几次胜利时别有用心地拉长了篇幅。它接下来提到了它正在追击的“系统”的痕迹,对方本该在上一次的决战中彻底荡然无存,它却久违地检测到了这个世界的异常波动。


    鉴于系统不可能凭空出现,一定有什么存在正试图重新制造它。


    “打断一下,”


    罗兰说,“既然系统每个世界都挑反派下手,而你每次找到的也都是反派。鉴于我确实在从事一些关于黑魔法的研究,我姑且问一句,我不会被算成是密拉尔大陆上最大的反派了吧。”


    “不是你。”


    趁着这个空隙,黑书把已经写满整个页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抹干净,随后缓慢浮现出以下的几个字眼,“但和你有很大的关系。你已成为了系统眼中的一大阻碍,所以它把你清除了——”


    “从游戏世界里?”


    “从任何地方。”黑书说,“彻底抹杀。再晚一步我都来不及把你的灵魂抢救到这里。”


    受限于一方狭窄的屏幕,黑书从屏幕那头窥探罗兰的神情,只看见青年的脸被屏幕照亮,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一闪而过某种近乎灼热的光芒,甚至算得上有几分难以形容的欢欣,罗兰双手交叉,喟然叹了一口气,唇角却向上弯了弯:


    “看来我的生命还不至于那么不值一提啊。”


    大法师的瞳孔在屏幕冰冷的光芒下,甚至有一点像是猫的竖瞳,带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审视感。在黑书上的文字还没来得及彻底消散的时候,罗兰忽然冷不丁地又来了一句:


    “你不用再解释,我差不多都明白了。”


    世界意识起码还有三分之一的资讯没有共享给罗兰,此时乍一听到他这么说,写到一半的笔画尴尬地僵住了,一笔横线硬生生弯出了一个弧度。它茫然地问:


    “明、明白了?等一下,你自顾自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我原先生活的世界既不能算真实,也不能算虚假,”


    罗兰对着屏幕笑了笑,这个笑容又温和下来,从楼上下来拿东西的网吧老板恰好将其收入眼中,对罗兰这么快就适应了环境感到很高兴,


    “密拉尔大陆是被有意虚构出来的游戏世界,这点毋庸置疑。你所说的系统正是想要利用两个世界——现实和虚构的连接——创造出一个绝对不会被你抓到的陷阱。如果我没有猜错,被攻略的反派属于游戏世界,系统和气运之子则属于我这一边的现实。作为世界意识的你,为了稳住反派,就必定被困在屏幕的那一头,无法干涉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所以根本没办法抓出系统。”


    “你说的倒是没错啦,”


    黑书潦草地写道,又有点不放心,“所以你现在的自我认知是……?”


    “我认为我是有自主意识的存在。”


    罗兰说,“而且我身边大部分人也是如此。系统不可能在完全虚构的世界中汲取能量,它必须很小心地给予我们思想的自由,不过好在大部分人不会在第一时间觉得自己生活的世界不对。”


    罗兰这么说时,将左手和右手交叠在一起,修长的手指构成一个仿佛金字塔一样的形状,而在这个形状之上,是他那一双聪慧的眼睛。


    黑书忽然想到它匆匆忙忙地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有来得及了解到罗兰所说的那些“稍微有点过头”的研究到底是以什么为题材的。但它看着青年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写道:


    “你早就察觉到了……”


    “可能有一点吧。”


    罗兰缓慢地眨眨眼,一个成熟的法师懂得在什么时候表现出自己的谦逊。


    不止一点,年轻的大法师过早地就察觉到了不对,天上那些缓慢移动的星轨不可触碰,遥远的只存在概念的神明统治着一切,但他却早早地觉得在那背后存在着另外一些看不见的眼睛。大陆的历史,那些遥远的所有人却毫不怀疑的模糊预言……诸如此类。


    既然这一切被构建出来,本来只是作为一个虚假的模型。


    按照系统的安排,现实世界被选中的宿主将会建立一个游戏账号,而虚拟角色的情感完全被置于数据模拟之中,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刷高虚拟角色的好感度。这件事将会比所有费时费力还需要演技的攻略要轻松得多,选择几个对话的选项,送一些特别的礼物。


    爱意是廉价的,但屏幕里的人却无法不被爱的誓言所惑。


    然后宿主抽身而去,等待着两个世界融合的那一天,游戏角色将会出现在现实世界中,那一刻所收割的气运值将达到有史以来的最高点。


    与此同时,两个世界也会一并被毁掉。


    它们并不能很好地相容,拥有强大破坏力量的黑暗种族会像是破坏蝼蚁一般破坏这个安宁和平的世界,而罗兰在这里待了几天,他很清楚科学的力量,知道那些热兵器和炸弹的威力。秩序将会遭到破坏,随后不复存在。


    在《深渊》的游戏界面中,一只黑猫已经待在原地许久,偶尔被待机动画控制,摇一摇尾巴,晃一晃耳朵。它尾巴卷起的巨大法杖和它毛茸茸的形象很不匹配。网吧里十分安静,只有青年低声说话的声音。


    “我会帮你,”


    罗兰对着屏幕说话,“你救了我的命,我应当感激。我会尽我所能找到潜藏在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但我有一个请求。既然你到现在还没有提到,我猜想那应该是很困难的。”


    黑书上的字迹犹如被水洗掉一般消失,罗兰看着空空的纸页:


    “——我还能回到我原来的世界吗?”


    一个游戏角色突破了虚拟的界限,获得了自由。他站在更高的维度俯瞰他过去的世界,俯瞰着电脑屏幕上薄薄的一层贴图,一切都像是二维的图画那样滑稽。


    毕竟,有史以来的故事都以穿越进异世界努力回家为题材。虽然异世界也是许多人的故乡,但回到其中的想法听起来是不可思议的。


    “不是因为别的,”


    罗兰琥珀色的眼眸映照出墙壁上的宣传海报,上面的魔王冰冷而傲慢地望着路过的所有人,看起来打算用暴力手段把面前所有障碍都彻底清除。他当然才是整个大陆最当之无愧的反派,就连罗兰刚刚登录游戏时,也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画面。


    “你知道我和克里斯梅尔的关系的,对吧。”


    罗兰看起来无比坦然,在这种时候大法师显得非常直率,他的眼睛里简直赤裸裸地写着“我们之间有某些不正当的关系”。但黑书却可疑地沉默了。黑书停顿了好一会,窥探游戏世界中发生的一切是很轻易的,但正确理解它们却不太容易。


    虽然在这一点,系统不知为何已经做出了判断。


    “呃,”黑书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地指出自己的疑问:


    “你指的是自从你失踪之后,全大陆都认为你遭受了魔王的杀害。而魔王非但没有声辩,反而试图炸毁你的法师塔,掀翻法师协会的根据地,把你的名字列为魔王城的禁忌,让你高居赏金通缉榜的第一位,并且从未停止过对你追杀的命令这一类的事情——”


    “没错,”


    罗兰闭上眼睛笑了起来,他自然而然地接着说出这样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他真的很爱我,不是吗?”


    世界意识发誓,它第一次开始担心合作者的精神状态。


    *


    又过了两个小时,单胜蹬蹬地从楼上下来,看见年轻人仍旧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不禁立刻被触发了所有长辈脑子里装的共同开关,苦口婆心地说:


    “小罗啊,玩太久游戏对身体不好。不是叔啰嗦,你是年轻人,应该起来活动一下,休息一下眼睛。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身体有多重要了。你看,嗯,我的关节已经不行了,单斌那小子天天说我脱发……”


    罗兰将视线移开屏幕,果然,长时间被强光刺激的眼睛乍一望向昏暗的环境,便模模糊糊地感到一点刺痛,随即流出生理性的眼泪。他揉了揉眼睛,暂时放开了键盘。


    在屏幕上缓缓浮现出的,是“战斗胜利”的四个金灿灿的花体字。


    虽然单斌提到魔王这个最终大boss时咬牙切齿,但罗兰所操控的这只毛茸茸的无害黑猫距离成功见到魔王仍旧有很长的距离。魔王城副本只会在玩家等级达到三十级时开放。看着刚刚升到九级、重新变得空空荡荡的经验条,罗兰告诉自己不能操之过急。


    实际上,在其他玩家看来,在两个小时内直接升到九级,已经算是十分天赋异禀。《深渊》不像是另外那些升级轻而易举的网游,而是耐心地构建了一个漫长的难度曲线,必须要掌握足够多的技巧,并且参与足够多的战斗,才能达到下一个等级。


    何况罗兰捏的角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黑猫。


    纯种动物升级的难度远远超过普通玩家,许多其他玩家可以正常交互的项目,黑猫却非常写实地被拒之门外。罗兰于是就留在最开始刷新的地点“星落森林”颇有耐心地刷着魔兽副本。


    黑猫灵活地在魔兽的脊背上跳跃,柔软的肉垫轻到像是察觉不到地踩过那些粗糙的皮毛,它用尾巴卷着法杖,而法杖以出乎意料的方式朝着各个角度发射着魔法,并且都恰好命中。


    水、火、电魔法的巧妙配合,黑暗魔法所产生的微小干扰粒子……


    罗兰没有花太多时间熟悉游戏的操作,那些对于其他玩家而言复杂的机制对他来说相当于幼童简单的算术题。


    当他将双手放在键盘上,就奇迹般飞快地领悟了屏幕内外两个世界的相似之处。


    作为一个法师,厚厚的血条和坚硬的护甲反而是一种侮辱,黑猫的尾巴能牢牢地卷起法杖,黑猫也可以吟唱术法——虽然听起来就像是不同频率的喵喵叫,但是效果立竿见影。最为重要的是,黑猫在战场上具有高度的敏捷性和机动性,这就是罗兰选择黑猫的理由。


    一小部分理由。


    另外的理由则是罗兰格外喜欢黑猫。作为法师塔的主人,他一度想要在塔里养一只黑猫,但法师塔的环境十分危险,而且他的学生又养了许多例如蟒蛇的不友好的宠物,极其不适合猫咪生存。这对于一个在法术课本上署名“黑猫”的大法师显然是不小的打击。


    所以当罗兰发现角色页面能选择黑猫时,琥珀色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总而言之,他操纵着游戏里的黑猫大杀四方,花了两小时几乎把“星落森林”的魔兽完全歼灭干净,虽然升级已经算得上飞速,但依旧不是很让他满意。


    单胜这么说了,他也知道他的身体需要休息。他毕竟是个刚刚出院的患者。罗兰再次将目光移向屏幕,决定解决最后的一点问题。


    他简单分析了一下升级效率不足的原因。


    首先,肯定不是黑猫的问题。


    黑猫在他的手中已经发挥出了远比普通角色还要大的力量,效率不够高的问题在于黑猫所使用的武器:法师杖。


    而目前能够选择的法师杖只有新手教程附赠的,上面镶嵌着一枚看起来质量就不怎么样的魔法石。罗兰操纵着黑猫叼着打魔兽掉的一小袋金币,轻盈地跳到了台子上,出现在了武器商人的眼前,打算看看有没有好货。


    武器商人是新手村固定位置的npc。


    他每天迎来送往,接受数不胜数的玩家的问询,并且将批量生产源源不断的武器卖给他们。他并不知道这些和武器一样仿佛批量生产的勇者究竟从哪里来,这似乎是很正常的现象,他也从来没有多想。


    直到他送走上一个客人,把钱塞进口袋里,一晃眼看见了一只黑猫。


    黑猫的身上没有别的装饰,睁着琥珀色的瞳孔对他咪了一声,钱袋应声而落。


    武器商人这才反应过来黑猫原来也是那些玩家中的一员,他按捺下摸一摸玩家油光水滑皮毛的冲动,和蔼可亲地从背后抽出一本武器名册,摊开在罗兰面前。因为看见了黑猫用尾巴卷起来的法师杖,他还特别地吹捧了一下自家卖的货物。


    屏幕上出现了半透明的对话框,原本在认真浏览商品信息的罗兰移过目光,然后——


    武器商人:“我这里卖的都是好货,什么,你说你需要一柄法师杖?”


    武器商人:“要不要试试这把‘星落之杖’,镶嵌星辰石,据说是圣罗兰的遗物噢。”


    罗兰的手抖了一下。


    黑猫原本不急不徐地沿着桌板边缘散步,忽然脚一滑,差点整只猫栽倒下去。不过它很快就恢复了平衡,而且十分矜持地冲着商人喵了一声,将毛绒绒的爪印印在了“星落之杖”的商品描述上。很快,它的尾巴卷着一柄崭新的法杖,跳下了桌,消失在了树林之中。


    武器商人颇有些留恋地望了树林一眼,随后摇摇头,开始做他的下一笔生意。


    而此时的罗兰则点开了游戏的主菜单,单机退出游戏。霎那间,《深渊世界》鲜明的色彩消失得一干二净,在他面前的又是默认桌面那一片静谧的、带着机械感的蓝色。


    就好像一整个世界不见了。


    罗兰还是难以避免地感到了某种巨大的失落感。他小声地自言自语,仿佛要反驳点什么,又好像想要证明自己和那个虚无缥缈的世界存在的一点联系:


    “我之前从来没有用过质量这么差的法杖。”


    单胜在前台那里忙活,听见他好像说了什么,便问了一声。罗兰礼貌地回应他没事,又询问了一下网吧老板,什么时候给他分配工作。夜色已经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外面的世界灯火通明,斑驳的光映照在罗兰淡金色的头发上。


    单胜忽然想到什么,挠挠头:


    “不着急,不着急。我们明天才重新开业。哎呀,小罗,你的头发好像是天生的,还怪独特的,就是有点不像我这儿的人。”


    罗兰眨了眨眼睛:“对了,听单斌刚才的话,这附近是不是有染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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