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起波澜
玉佩触手生凉, 被楚相细细地把玩了一通。
他抬起头时,便看见方才不知道去哪儿的季瑛又走回了池边,他漆黑的头发总算没有散着披在肩上,而是用一枚簪子束了起来, 那双藏在阴影下的眼睛也因此被日光稍稍照亮, 让人看了倒有几分新奇。
在场唯有楚怀存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小会。
秦桑芷见状有点被忽略的不满, 他自矜地仰起头, 觉得自己不像那些庸脂俗粉去哭哭啼啼地牵楚怀存的衣袖,人格上高了一截。何况他时隔许久再次换上了雪白的衣裳,脊背也随之挺直了起来,又开始学君子潇潇风骨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模样。
“我的诗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听的。”
他倨傲地冲其他人说, 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又温情脉脉地看了楚怀存一眼, “这首诗……是我在牢狱中遭受不白之冤时,想念故人所作,聊表心事, 随手偶成,我只愿我心中的那个人, 也能感受到这份珍重。”
楚怀存却不知是没有听懂,还是照顾到他清流的身份, 只是道:“你作的诗自然都是好的,在座诸位都不会反对这点。秦公子,前段日子实在让你受苦了, 何况今天又出了意外。这都是楚某的失职——”
“怎、怎么会?”
秦桑芷一时间没预料到话题从暧昧转向了愧疚。
愧疚确实也是他想要的感情,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有点不对劲。依靠对白月光的取而代之,楚怀存对他的愧疚和弥补其实已经够多, 就差一个动情的契机。
秦桑芷咬了咬嘴唇,眼神不禁移向人群中的季瑛,这暗示实在不能太明显:
“这事当然不能怪楚相,我知道的,幕后作梗的另有其人。其他的事情我都不在乎,我相信谁也不能再让我回到那个地狱般的地方了。楚相,不如先听我读……念诵完我作给心中那人的这首诗。”
他可不想浪费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既能推动对楚怀存的攻略进度,又不浪费这样一个在众人面前亮相的好机会。只有秦桑芷自己知道,再次站在众人面前,享受众星捧月的高高在上时,他多么渴望弥补狱中的狼狈。
他要居高临下地展露出自己的卓尔不凡,让所有人都倾倒在他的才华之中。
人群中的季瑛被秦桑芷针对,神情也飞快地阴沉下来,唇角凝着讥讽的笑意。他身边的端王暗示地瞥了季瑛两眼,尽管脸色也不太好看,但似乎在警告他此时不要意气用事。众人之间只留下一片沉默,等待秦桑芷接下来的诗句将它填满。直到……
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人开口搅乱了局面。
七皇子声若蚊蚋,他的声音为他招来不少目光。
“秦……秦公子说的是,”似乎是不习惯站在人群的焦点,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对自己将要说的话似乎也怀疑起来,“楚相也不必、不必自责,我想,这些针对秦公子所发生的事情,背后确实有人作祟。”
这简直是人人都知道的废话。
就连作为邀请者的楚怀存看起来都有些无奈,“难为七殿下为我说话了,不过,此时也未必要谈论这个——”
七皇子似乎极力鼓起勇气,终于把目光从脚尖移开:“我不是说之前,我是说今天发生的事情。”
今天发生的事情。
还能有什么?当然是这位秦公子遭遇的袭击和绑架。
在场的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里那股不详的预感总算应验了。楚相摆的,哪能是什么正经避暑宴,分明是有去无回的鸿门宴。原本秦桑芷遇袭那会,众人的气氛已经足够低沉了,好在楚相解决得很快,此事仿佛也就这样顺利地告一段落。
接下来的流程,应该是交给朝廷,对物证和人证进行调查。随后再确认这起事件发生的原因,找到所谓的幕后黑手。这本该是一个拉锯的过程。
这位皇子怕不是失心疯了,竟在此时再次提起此事。
楚相倒是“嗯?”了一声,转过身来仔细端详这个不受宠皇子的眼睛:
“七殿下这么说,难道已经知道谁做了这件事?”
他是说过要给七殿下一个交出投名状的机会,但没想到对方履行得那么迅速。这件事是谁做的?——自然是楚怀存自己做的。而且七殿下绝对不清楚这一点。
他开始好奇这位殿下要怎么让别人背锅了。
楚怀存的目光像是冰寒刺骨的刀刃,又像是带着致命威胁的捕猎者。七皇子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更糟糕,像是后悔开口戳破和谐的局面,开始声音颤抖地声辩:
“或许是我看错了,我没有指责谁的意思,只是……只是想把我看到的事情说出来而已。不会有人怪我吧,也许只是我想错了……”
“你只管说,”楚怀存低声说,“没有人能动你。”
他简直是人群中一触即燃的火药,那双惶恐的眼睛滴溜溜乱转,转到谁,谁就心惊胆战,生怕被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殿下选为指责的对象。太子殿下被他看了两眼,差点要跳起来指着这位搅混水的弟弟大骂;季瑛被他盯了一会,却面色淡淡,手指只是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当他的目光停下时……
当他的目光停下时,在众人面前一向表现得沉稳持重的端王,也几乎要脱口而出几句脏话。端王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自己的手心,脸上的微笑被扭曲成瘆人的弧度。
“七皇弟,”他和颜悦色地说,“这场闹剧已经够了,虽然我们不怎么亲近,但我自认为待你不薄。若这只是个玩笑,在此时打住还来得及。免得到时候再认出是误会,多有伤体面。”
语气普通的两句话,硬是让人觉得阴气森森。
“误会总要解开才好,”
楚相的声音却更为冷淡,将七皇子护在背后,“我相信在座都不是胡搅蛮缠之人,七殿下也并非空口无凭,他还没说指认的依据,谁有资格提前开脱?”
“对……对,”七皇子赶忙开口,“我有证据,皇兄,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这样说。其实我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相府的管事来报信的时候,皇兄看起来一点都不吃惊,好像早就知道这件事会发生一样。”
“就凭这个?”端王觉得无比荒谬。
对他来说,秦桑芷不过是楚怀存麾下的一个文人,他平时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但任谁也不会真把他当成热心吟咏的士子看待,他也端着自己的地位。若是秦公子出事了,他非但不会惋惜诗才,心中窃喜还来不及。
毕竟秦桑芷所代表的那群清高文人,也算是楚相的势力。
他当时不仅不惊讶,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紧张,这点没错。但没想到这一切都落在了身边这双普普通通的眼睛里,如今略一描绘,竟真为他引来了些许狐疑的目光。
“无稽之谈!”他愤愤道。
“皇兄莫气,”七殿下怯生生地说,“当然,自然不止这些证据。皇兄可还记得,在此事发生以前,季大人曾离席了些时候。而我回来的时候,连皇兄也不见了……”
“那是因为……”端王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脱口而出“那是为了跟踪你”,但他还是克制了几分,“季大人自然是有事离席,而我只不过是嫌暑热,去向相府的侍人要几块冰罢了。”
话题忽然提到季瑛,他抬了抬眼睛,嘴唇动了动:
“我有事找楚相,但没找到。”
“没找到?”七皇子这下倒有些诧异,但随后心下便了然。想必是他当时为了避人耳目,和楚怀存是在桃林中见面的,而季瑛被引到会客厅晾着,楚相便没过去。
不过,这倒正合了他的意思。
他定了定神,抬起眼睛:“皇兄,虽然我很不想说这话,但我当时看到了……因为我在宴席开始时饮多了酒,随后我就先行离席去解手。但当时宴席刚刚布下,侍人有些忙碌,我又醉了酒,所以并不清楚怎么回去,只好在相府里瞎转。那时候,我忽然听见有人在假山后面说话……”
“你,”端王神色一变,咬牙切齿,“简直胡言乱语!”
“此事千真万确,”
这下,七殿下也顾不得威胁,继续说下去,“我听见有人在说关于诏狱的什么事,好像还提到了‘钥匙’、‘家族的人’、‘马上动手’……我一时间不敢再听下去,正要离开,对方却匆匆忙忙欲走,我只好躲在假山背后的凹处,屏息等他们离开”
端王忍无可忍,他脸上的青筋都压不下去了,面目狰狞地要冲七皇子扑来。
楚怀存的手按在了他的剑上。
这个动作为端王找回了一点理智,他嘴角含上了一点令人胆寒的微笑,逼问七皇子:
“你怎么想的?就凭借什么对话,什么反应,就把这么大一顶帽子扣在我本王头上?按你的说法,你连个人脸也没见到。在相府的地盘,最有可能下手的岂不是楚相么?就这样急着下结论,呵呵,皇弟,是本王对你有失管教了……”
楚怀存手底下的剑已经稍稍脱离剑鞘,露出了一段流淌的寒芒。
“我……”七皇子的声音越来越轻,“对不起,端王哥哥,但是我说过,我是有证据的。当时我吓坏了,于是想要匆匆逃走。但就在这时,我看到地上掉了一块坠子。而那块坠子,那块坠子,我当时就觉得眼熟……”
在场的人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向端王。
端王那身华贵的皂袍边,原本挂着玉佩的地方,此时竟空空如也。
而七皇子,此时颤抖着用手伸进袖子,一片莹莹发光的宝玉此时落在他的手中,上面雕刻着的,正是端王的私章。
一时间,虽然众人都处在露天环境中,但四周却一片寂静无声。人们的视线仿佛有热度,聚集在一起要将玉佩点燃。端王此刻的神情也一片惨然,他摸了摸自己的袍角,显然是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落到了这种境地,兀自说着:
“我确实掉了玉佩,但我只是去找相府的侍人要冰,一去一回之间便不见了。我本来想要提前说的,但方才一时没想到这茬。这也不是什么问题。”
“那我倒是要问问端王殿下,”楚怀存镇静地说,“连这种证据都出现了,还能有更大的问题吗?”
“而且,对了……”七皇子插嘴道,显然还没有说完,
“在秦公子安然无恙回来后,我找人问了当时的情况。若没有听错,是狱里的一个犯人不知怎么开了门,为了逃走挟持了秦公子吧。皇兄,那个人的名字你应该比我熟悉才是。”
连楚怀存都没想到局面能精彩成这样。
这些事分明是他派方先生去做的,但在这位殿下的一番话下,却变得和端王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已经到了不容抵赖的地步。不仅有人证,还有物证,不仅有物证,甚至还牵扯到了更复杂的身份。
“我怎么会知道?”端王下意识反驳。
“连、连我也曾听说过,”
七皇子又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看起来十足的清白无辜,甚至对自己将要说的话满含愧疚,“当年在京城审的灭口案,犯人残害了数十人的性命,却免了死罪,落得个苟且偷生。大家都说,那张五是皇兄母家的侄儿,在朝中有大官傍身。这、这不是正好对上了……”
此言一出,简直尘埃落定。
端王觉察到一道道如锋刃般扎在他身上的目光,人生第二次感到了和当年楚怀存将他赶出京城一样的切肤之痛。他瞪着眼睛,神情可怖地盯着七皇子。
但对方无论怎么看,都和他一样被吓坏了,指着天发誓:“我……这都是我看到的。我错了,皇兄,我给你赔罪,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副没有出息的样子,只差涕泪横流,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敢来算计我,”端王咬牙切齿,“很好,很好。你们都很好。”
他一副压抑十足的模样,看起来暴戾非常,但楚怀存的神情却并未因为这位尊贵的凤子龙孙而动摇几分,寒冷得像是高山之巅的冰雪:
“若是端王殿下没做亏心事,只是拿个冰的距离,玉佩怎么会好端端地掉了?”
虽然他清楚这件事不是端王做的,不过七皇子倒揭露了另一件事:
——端王十有八九真的做了亏心事。
看他此时还死死咬住谎言不放的样子,恐怕那也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和盘托出的事情。
秦桑芷听的头昏眼花,下意识觉得有几分蹊跷,但看了看楚怀存的表情,又把心放了回去。他想,对方总归是会不顾一切报复伤害他的人的,并不需要担心。于是他同仇敌忾地看向端王,在他的伤口上又添了一把盐。
话说到这个份上,宴席肯定不能继续吃下去了。
不只是宴席,秦桑芷出狱后的首次亮相也被搅合了一通。七皇子惨兮兮的,像是不小心撞破了秘密害怕被灭口的人,遇到谁就要低声下气地解释一遍自己的经历,倒让人分不清真心还是假意。众人分辨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各怀心思地离开相府,回到各自的地盘。
至于端王和他身边的季瑛,则没等到回府,便被相府的人客客气气地留下了。
在朝廷来要人之前,楚怀存还是能自己用些手段的。
季瑛在这番闹剧的后半段意外地安静,似乎早就明白无论怎样负隅顽抗,都会落进提前设下的圈套。他被同样视作同伙留了下来,并没有提什么意见,漆黑的发丝顺着发簪的弧度流淌下来,缠绕在簪子雕刻出的梅花上。
见到楚怀存时,他眨了一下眼睛,弯了弯唇角:
“七殿下真是好手段,可惜了……都没用上我手里端王的那些秘密。现在我也被留在这里了,这算是被你暂时幽禁了么?楚相想要对我做什么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情,在他口中绕了一圈也变得旖旎。
这副模样的季瑛最近见的不多,大概是早些时候的亲吻和承诺给了他重新胡言乱语的底气。
楚怀存也乐意配合他,俯下身看着他的瞳孔道:“那要看季大人愿不愿意把那些秘密和盘托出。”
“我要是不愿意的话,”
季瑛抬起眼睛,瞳孔深处带着一点幽暗的笑意,“楚相会亲自来审问我吗?”
第152章 跃龙门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 斟酌自己的态度。
消暑宴折腾了半天,此时是傍晚,室内的光昏沉又暗昧,季瑛微微侧着头坐着, 他的头发被梅花簪束起来, 反倒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 尤其一副令人宰割的模样, 连手也故意背在后头。
楚相已经清楚了他的身份,再说这种话,就算对季瑛来说也有点过头。他清楚自己的脸颊在发烫,连带着呼吸也一样, 但还是伪装成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楚怀存说过喜欢他,什么样都喜欢, 既然他做不回克己复礼的君子,不如彻底放纵些。
他倒没心没肺地拿这些话做材料。
楚怀存的指尖按在季瑛的脖颈,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俯下身, 让自己的视线和对方在一个高度:“没关系吗?”
幽禁和审问,这些词此时从他口中说出来, 带着轻飘飘的暧昧,但任何一个字眼落在面前人身上, 都是数十年也难以愈合的伤疤。就算季瑛自己一时没有在意,他也不能轻易把这些记忆挖掘出来。无论如何都要问上一句。
季瑛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移开视线, 眼中的笑意却丝毫未减。
“楚相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不是说了吗?你带给我的都是好的记忆,这样倒是能让我把过去那些糟糕的事情忘掉,只剩下你。”
——让我以后在黑暗中想起的只是你望向我的眼睛,就像是燃烧的冰雪。
“来审问我吧, ”季瑛说,“从我身上知道你想得知的所有秘密。从任何一个话题出发,要是我缄口不言,就撬开我的嘴巴。我不仅知道端王殿下的许多底细,还知道今天这件事真正的原委。这么好的机会,楚相怎么能不好好把握?”
他的最后一个音古怪地断开了,因为楚怀存修长的手指已经顺着他颤动的咽喉往上,固定住了他的下巴。季瑛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他忽然开始后悔为什么要陷自己于这样狼狈的境遇,再次睁开眼睛时,手是真的被绑住了,他试着挣扎了一下,只和椅子一起在原地不稳地晃了晃。
绑住他手腕的是他自己的腰带,梅花簪被楚怀存拔了出来。楚相眼眸中的冰雪落在皮肤上,仿佛能灼伤人。但很快他便看不见了,因为雪白的布料遮住了他的眼睛。
“轻点……”他的声音有点哑。
楚怀存的动作克制了些许。
季瑛立刻察觉到,说着说着便又笑起来,“我是说轻点放那簪子。”
他一步步将自己的掌控权完全交给了楚怀存,全然没有给自己留下半点余地,只顾让对方满意。他在蒙眼的布带下同时闭上了眼睛。两个人直到此时还算得上清醒,没有到意乱情迷的程度,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季瑛觉得自己就像是祭祀是被奉献给神灵的祭品,准备好了像是一只被钉在原地的蝴蝶那样,颤抖着被仔细把玩翅膀上的每一个细节。
他知道自己动情时表现得能有多糟糕。
但越是这样,他越想完完全全被对方敲碎,一个完完全全的他自己。
季瑛闭着眼睛等待着,心脏几乎要越过那层薄薄的皮肉跳出来。楚怀存把他摆出一副无法反抗的模样,听他喉咙中压抑着的呜咽,于是,就到现在了。猎物已经无法抵抗,任人摆布,而狩猎者此时终于缓步靠近。脚步声仿佛敲击在绷紧的弦上。
然后——
季瑛的嘴唇动了动,他一时间惊愕地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只知道在他想象中的一切来临之前,楚怀存先给了他一个拥抱。令人安心的清淡的熏香味萦绕在他身边,一瞬间,他忘记了其他乱七八糟的一切,只知道面前是他从年少时就喜欢的少年。
他有一双冰雪般的眼睛,还有比任何人都要锋利的剑光。
“渊雅,渊雅。”楚怀存轻声说,仿佛只是要叫他的名字,“别担心,我在这里呢。”
季瑛所预料的显然不是这个,但他却无措地抿了抿嘴唇,不争气地就因为这几句毫无狎昵之意的话提前一步红了耳尖。他有心想要说些什么,但面皮却忽然因为“渊雅”两个字薄起来,半点开不了口,只好暂时搁浅在对方克制的温柔中。
感受到季瑛轻轻蹭了蹭他的衣裳,楚怀存弯了弯唇角。
他的动作忽然严厉起来,言语中也带上了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楚怀存有种很锋利的气质,这点在他走入朝堂后培养得更为明显。他这样的人本来就喜欢把主导权抓在手里,从骨子里有让人顺从的才能和压抑的很好的暴戾:
“现在,我该问第一个问题了,”
他俯下身,瞳孔在倒映出面前的影像时微微放大,“我想知道,渊雅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
楚怀存能扣住季瑛,那是因为对方再怎么说都没有显赫的背景。
但要说端王,却也关不太住,楚相本来也就是想压一压他的锐气,顺便给其他的人留下一些可乘之机。别看此时端王刚刚引火烧身,已经有不少人在观望着看能不能落井下石。
太子殿下差点赖在相府不走了。虽然眼前的情况发生得突然,但对他来说可是喜事一件。对他来说,最直观的就是端王此时深陷困境,而他一向只把端王当作敌人,对引起今天这事的七皇子,却是并不放在心上。
瞧他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哪像是能承担起什么大任?
直到陛下亲自下旨来要人时,端王方才满腹怨气地坐上回宫的车辇。相府来相送的侍人寥寥,楚相更是连影子也见不到,周围一片冷落。在这种环境中,有一种大势已去的不详之感,马车踏在长街上,蹄声哒哒地响着。
打更的人已经准备好履行职责,街上的行人寥寥,唯有鬼火两三点。
鬼火?
端王皱起眉头,要车辇停下,定睛一看,才发现路边那几点蓝幽幽的火焰是祭奠用的火盆,周围还放着一叠黄纸和摞起来的纸元宝。有人在一旁将这些东西投进火中,凄凄哀哀地哭着,那哭声令人心烦,更使人觉得不详。
端王疲惫地靠在位置上,命人过去将路上烧纸的那人撵走。稍过了一会,他再次掀开帘子,此时已经驶过那处,从远处看,倒是一点火星也见不着了。
那被他派去做事的侍卫一会儿才骑着马赶上来,向他禀报那几个冒犯到殿下的人已经全部赶走。端王“嗯”了一声,随口问道:
“清明已经过去了许久,中元也还差得远。怎么这几家都有人过世在同一个日子,今天共同在这里烧纸祭奠?”
这分明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被问到的侍卫却显得有些为难:
“殿下,这……”
不详的预感又一次乱糟糟地涌上心头,端王抬起眼睛。他一向喜欢附庸风雅,与人结交也戴着一副亲切友好的面具,此时此刻从那双眼睛中流露出的,却是遮不住的怨怒和焦躁:
“本王让你说,你便说。”
“是,”侍卫心一横,低声解释,“今日早些时候诏狱出事了,随后楚相赶到,那个逃狱的犯人名叫张五。方才路上的那些人都有亲友死于张五之手,得知此人终于伏诛,大仇得报,专门烧香祭奠亡灵。”
“那个张五,”端王阴沉地说,“他就是我母亲那边当年保下的人?”
要说这件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倒也确实。但那时端王还是皇太子,一呼百应,对他来说,这事也没什么难办的地方。张五这个名字虽然起的寒碜了些,行为也确实过火,但毕竟和他有血缘上的那点关系,家族里的人又来求,便找了手段保下,又把京中的舆论压了压。
其中好像还有个江湖人士插手,对方也得到了应有的教训。
没想到当年的事情,放到今天,倒忽然成为了一触即发的火药。想到这里,端王倒对当时的行为没什么后悔的情绪,只是愈发觉得世事多变。当年他在京中作为东宫,何等风光,一呼百应;和楚怀存斗让他落水狗般离开了京城,再次回来,手中的势力却并不好重新积攒。
前段时间,太子的势力一落千丈,他的局面倒是开阔了许多。
现在这些好不容易积攒的成果又岌岌可危起来,叫他怎么不怨恨。端王靠在车背上,硬生生扯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假意宽容道:
“那些平头百姓知道些什么?本王自然不会为他们动气。”
他盯着侍卫的眼睛,侍卫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他一向认为自己的主子与人交往时算是让人如沐春风,却没想到此时见到了这样一张丑陋的脸。
侍卫奉承了几句,便心有余悸地退下了。
在回府的路上,还遇到了这样不吉利的事情,端王果然没有什么好心情。陛下下旨逼楚相放人,此时,他该去宫中找陛下才对,但方才宫中来人告诉他,陛下已经安歇了,叫他不要随意惊动。
也是,宫里那位至尊已经垂垂老矣。
端王在轿中握紧了手掌,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好在他的对手最近也同样时运不济,东宫此时简直像是没了主的野狗一样六神无主,若是今日没有出事,他此时定要好好嘲笑嘲笑他的这位弟弟。他上赶着找楚怀存求援的样子,一点太子模样也没有。
真是不及他当时万一。
就这样想了一路,端王也差不多到了府里。
他连忙连夜召集他的幕僚,今夜的端王府大概是烛火不断了,那些话题和秘密都悄悄地在端王最信任的耳朵间流转着,端王只对他们说出了他今日经历的实情。
就连季瑛,当时也被他刻意支开了。
他此时自身难保,自然来不及考虑到季瑛的处境,好在这段时间他一点点试图挖老皇帝的墙角,主要的功夫在打动季大人,让他帮忙做一些棘手的工作,却并没有把那些关键的秘密透露给这个声名一片狼藉的人,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而最后的一点顾虑,在打听到楚怀存终于同意放人,季大人从相府离开后便暂避府中时,也最终烟消云散。
端王压抑住了内心深处感到的一点异样,专心致志地开始思考面前难题的解决方法。
*
此时,季瑛所乘坐的轿子却并没有把他带到季府,而是径直驶向了宫中。
深夜,华贵宫室上的一应装饰都已经黯淡,只能看到浓重的黑暗和更加黝黑的大片阴影。那些白日里显赫的宫殿,此时都像是盘踞着沉默的巨兽,没有一点生气。并非所有朝代的宫室都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除非宫室的主人本身就已经被沉重的暮年之气席卷。
陛下当然还没有入睡。
他只是不打算见端王。此时,这个老人站在宫室的西北角,仔细地端详着池中游动的几尾锦鲤。这批新换来的锦鲤仿佛黄金筑就,游动时灵活自如,半透明的尾巴亮晶晶地闪动着。
宫人在他身边恭顺地挑着灯笼,一点声音也不敢出。
寂静的氛围被季大人的来访打破。季瑛放任他靴子踩在地上时发出沙沙的响声,陛下不仅眼睛不好,近来连耳朵也不太灵敏。像他这样的人,最恨被人揭穿自己身体上的弱点。此时,季瑛也如同身边的宫人般恭敬,在陛下身后倾身下跪。
老人听见了他的声音,却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地看着锦鲤,半响忽然说:
“越看越觉得心烦,改天叫人把这些鱼都杀了。”
这些锦鲤价值千金,都是从出生就开始仔细培育着,还没在皇宫的水池游上几天,便要横遭不幸。这自然没有季瑛什么事,反而是陛下身边那个侍女仿佛吓了一跳,声音细弱地答应了。陛下这才转过身,目光可怖,那只蒙着白翳的眼睛让他显得格外衰老。
“怎么,御花园的那些人难道蠢到连这都不知道?”
陛下的声音也越发森然,“不如让季大人告诉你,这群锦鲤能活多久……故意往朕面前放这些东西,岂非有意讽刺朕寿命不长?朕死了,这群锦鲤倒还未必。”
锦鲤是有名的长寿鱼,自然条件下能活到一百余岁。
而面前的这个老人,若要他再活个十年,恐怕都是个奇迹。
此言一出,死的便不仅仅是这一池无辜的锦鲤,恐怕还要搭上将锦鲤送来的宫人了。身旁略小一点的宫女愈发面无血色,反而是另一个宫女沉稳些,此时悄悄地拉了一下年轻的,两个人手中的提灯这才一点也没有摇晃。
季瑛的神色也没有一点改变,只是微微垂着头跪着。
见状,老人才略微流露出一点满意。他叹了口气,对季瑛说:“端王殿下出来得比你要早,看来楚怀存倒清楚更该放走什么人。不过,朕不打算见端王。就这么半天,朕想季大人也不至于等不了吧?”
季瑛面不改色:“臣为陛下肝脑涂地,又找不到把柄,楚相自然无计可施。”
“朕的那几个儿子,可真让人头疼,”
陛下又淡淡地开口,仿佛只是在说几把椅子,“太子是个蠢货,而且还是举世皆知的蠢货,可偏偏朕只能封他为东宫;端王最像朕,但他想要的却太多,却冒进,反而落进了别人的陷阱;剩下的大多是歪瓜裂枣,此时也不在身边,说到要和楚怀存斗,三魂便荡了七魄。”
季瑛沉默了一会:“臣不敢妄议诸位殿下。”
老皇帝发出了两声嘶哑难辨的笑声,就连面前池子中的金鱼也仿佛被吓着了,忽然四散游走:
“有时朕也起了疑心,总不能真是遭了上天的报应。好在今天的七皇子,还有些模样。朕倒有些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季大人何不为朕解惑一二?”
季瑛早就知道他会这么问。
他敛眉道:“七殿下明面上找楚怀存结盟,他今日所为虽然大胆了些,有些地方解释不通,但楚相知道这是他的投名状,所以也不会计较。至于端王的弱点,陛下也知道,那是七殿下暗中让臣透露给他的,殿下和陛下是一条心,他自然对陛下感激不尽。”
“楚怀存信了他?”陛下的眼睛睁大了,“我这个儿子倒真有些本事。”
“是。”
季瑛轻声肯定,“而端王留臣在身边,虽然多有提防,但我仍旧能找到他的破绽,这都多亏陛下的栽培。端王殿下是想要我站到他那一边去……他还急于积攒自己的势力,以至于稍稍放出诱饵,伪造了个可信的身份,他便中了七殿下的计,忙不迭地跑出去露相。”
“真是幼稚。”
陛下淡淡道,“端王以为自己这段时间向我旁侧敲击,朕真老到听不出来?”
他说这样的话,季瑛便不合适接。正好他此时也七七八八把所谓的情报和盘托出,便闭上了嘴,平静地用膝盖一点点感受宫室地面夜深时透骨的冰寒。
他如此识相,缄默不语,陛下这古怪的性子反而看的高兴。
因此,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也就罕见地表露出了一点宽容。
“这段日子辛苦你了,”陛下高高在上地看向他,开口道,“季瑛,这么忠诚下去,才是你的本分。既然如此,朕倒是不介意让你探望一番你在乎的那几个逆臣贼子。”
季瑛的手心浸出薄薄的一层汗。
他面色苍白了几分,声音却仍旧稳定。他对着陛下拜了拜,郑重其事地谢恩,随后像是浮现在黑暗中的幽灵般,支撑着起身站了起来,手掌被地砖的纹路硌了一道。
“谢……”他说,“谢陛下隆恩。”
*
说是探望,其实根本近不了身。而且,季大人在到达所谓关押着那些人的地方前,必须蒙上眼睛,以防他察觉到路线,或者记下标志性的景物。
陛下最开始吝啬地不允许他和过去这群人扯上一丝半点的联系。
但随着时间过去,季瑛的名声越来越糟糕,他在京中干的那些声名狼藉的事情逐渐变得举世皆知,陛下也对他越来越放心。这种转变当然有迹可循,原因其实也十分简单。只需要跟着季瑛走近这些他过去的族人,便能一窥究竟。
季瑛几乎一宿未眠,此时天都要破晓了,但他的神情却愈发地没有血色,从轿子上下来,解开遮眼睛的布条,几乎连行走都要踉跄几步。
他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些人的脸。
当年的蔺家人,除了被那场大火确实烧死的,其实被分为两拨关押。此时他眼前的,就是他最熟悉的几张面庞。族里的长辈,那些曾经把殷切目光投向他的人,此时也只剩下一双双枯槁的眼睛,而他们的眼睛同时倒映出了彼此。
随后,既让人措手不及,又叫人无法反驳,沉重的话语便刀子一样落在季瑛身上。
季瑛几乎没法靠近他曾经的亲人,因为他们反应激烈,对他这位佞臣贼子不假辞色。蔺家还在时,便是清流中的清流。就算被关押被折磨,那股死于社稷的精神还在,即便被折磨至死,也没有给陛下什么好脸色。
季瑛是他们中唯一一个背叛者。
所以他只是在原地踉跄了一下,便站定不动了。他听着那些指责他背弃祖训,毫无风骨的话,外面的天色就要破晓,但他只是原地站着,仿佛被压力重重压着的竹子,脊背仍旧拼命地挺直着。
他没有一句反驳。
毕竟当年,确实是季瑛主动提出要为当今陛下的走狗,背叛了他一直以来的坚守。
他只不过受这群他要保护的人性命的要挟,不得不听命与人。也再没有比他做的还要尽职尽责的人了。
看守他的人看了,都颇有些不忍心。
不过,他们这副场面见得多了,也嫌看的腻味,有时候期望季瑛反驳几句,但季瑛却只会站着不动,久而久之,他们也和陛下一样残忍地把这场会面作为一个有些无聊的乐子,一个钳制季瑛的手段看待。
正当他们的视线移开时,季瑛仿佛不经意般,将一直在身侧的右手移到了身前,飞快地做了一个手势。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动作了,就好像只是整理了一下衣领。
但他知道那些囚笼里的人已经看到了。
他们的骂声并没有一点停息,只不过从指责他背信弃义到数落他堕落后做的那些心狠手辣的恶事。季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任何语言都能成为一种信号,而他们对此都心知肚明。在激烈的骂声和尖锐的态度对立中,最适合参杂些秘密。
陛下最乐意看到这一幕。
在他离开牢笼前,就和族人商量好了,以让陛下看到他想看到的为目的。
尽管如此,季瑛还是觉得有点疲惫。他又轻轻动了动手指,心知改变就要顺着指尖一点麻木的感觉汹涌而来,但他一个人却仍旧做不到所有的一切。即使这一切并不需要真的面对如此恶劣的谴责,道义上的痛苦也几乎使他习以为常。
改变从何而来呢?
在他头上,束着头发的是楚怀存送给他的那支发簪。发簪末尾的梅花沉甸甸的,谁也想象不到,在这样一枚镂空梅花中,藏着一块沙盘。随着他的行动,沙盘中的那枚微不可见的铁砂石便会顺着行动的轨迹滚动,在沙盘中留下弯弯绕绕的痕迹。
这是一个能够记录季瑛从宫门到此处转过的所有拐角的道具,假如真的能成功,它就像是一个微型的地图,顺着轨迹走,便能重新找到这里。
这种东西当然是方先生给的。
诏狱那么一闹,连方先生也顺理成章地被接了出来。
他见到季瑛的第一刻,先是飞快地给他扎了几针,把最后残余的那点蠢蠢欲动的毒性定住,随后将诏狱中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反正从诏狱出来后看这两人之间的气氛——
显然不用再顾忌什么。
第153章 逐香尘
季瑛在宫中对陛下禀报的一切, 楚怀存当然早就一清二楚。
说是楚相从季瑛身上审出来的,其实也不至于。季瑛对这类话题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连下意识的防御都没有,楚怀存亲他一下, 他就恨不得全部和盘托出。
他本来想的也就是这样, 没想到楚怀存上来就是一句“什么时候喜欢上的”, 硬生生堵住了他的嘴。
季瑛被蒙着眼睛, 又被那个拥抱弄得耳朵尖都红了。
他茫然了一瞬,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显然,对于接受审问的对象而言, 这个问题有些超纲了。他肯定准备了许多种说辞,却一套也用不上来。因为眼前的黑暗, 他被自己的沉默剥夺了安全感,手脚也被捆住,动弹不得。
楚怀存轻轻地笑了笑, 声音中却透着一股微妙的压迫感。
“季大人怎么不回答?”他问,“这可是审问。”
几乎就在下一秒钟, 季瑛就意识到这个糟糕的词汇现在意味着什么。他想要弓起背躲避开一瞬间蔓延开来的刺激,但却被牢牢地钉在椅子上, 只能像无法挣脱的蝴蝶那样被从头到脚细细地把玩一遍,差点尖叫起来。
蒙住眼睛的弊端这才显露出来。
因为未知,他浑身的皮肤都绷紧了, 以至于即使是最平常的部位,也会因为忽如其来的触感战栗不已。他想要说点什么,说出来的却全是对方的名字,还有一点用也没有的讨饶。
因此在喘息的间隙, 他稍微清醒过来,便开始争分夺秒地组织语言。
“我心悦于你的时候,”季瑛在记忆里一遍遍搜刮着,“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嗯?”
当审问者只是低低地回以这个字眼,说明这个答案还没有到让人满意的程度。季瑛在浮光掠影般脑海中闪过的画面中,忽然弯了弯嘴角。他轻声说:
“因为时疫被困在城墙里,我见到你的第一面,你还记不记得?我一直觉得,我给你的印象怕是不太好。因为分粮,差点被涌上来的流民掀翻了轿子,周围也没有能支撑下去的手段,完全是落难公子,何况还不值得同情,毕竟在那种时候,谁的命也不比别人贵上几分。”
楚怀存让他说话,便不刺激他,只是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
“倒也没有,”他仔细地想了想,便说,“我当时只觉得你很特别。你在人群中,就像是一轮天上掉下来的月亮,光风霁月,待人温柔,衣冠齐整。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更没有想到后来会和你产生瓜葛。你那时还没开始喜欢我吧。”
季瑛的声音不自然地停了停:“谁知道呢?”
谁又能得知心动该从什么时候算起,只记得那时持剑的少年剑客仿佛从天而降,用剑柄就击退了涌上来的流民。他自由而明亮,满身锋芒。
对方的剑光倒映在他的眼眸中,就像是忽然在他面前下了一场大雪。
季瑛在此之前从未离经叛道,却费尽心思,小心翼翼,终于问出他的师父到山中闭关,把他一个人扔在外面闯荡的事实;随后他处心积虑,旁侧敲击,终于成功地换来了楚怀存的怀疑。
“你邀请我到你家去么?”
他说,“那倒没问题,反正我也没地方去。但你为什么看起来有点紧张?”
当时的蔺公子也想知道这个问题,他并不清楚听到了楚怀存的回答后,自己为什么手脚有些僵硬,心脏却在胸腔中怦然跳动得快了几分。他只是仿佛光明磊落地笑了笑,做了一番以救命恩人为名义的冠冕堂皇的解释。
等到楚怀存真到了世家大族之中,他飞快地意识到一点。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被比作月亮。文采风流,高风劲节,温润而泽。这都是属于同一个人的形容。
天下只有一个蔺长公子。
“我很早就喜欢你了,”季瑛说,“早到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我有时候怀疑自己伪装得是不是真这么无可挑剔,以至于让你一点也没有察觉,而且在你的心中,我完美到没有任何缺点。其实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胡说。”楚怀存忽如其来地亲了他一下。
吻落在脖颈上,苍白的皮肤泛起一点绯红,季瑛又徒劳地挣扎了一下。他发现没用的时候欲盖弥彰地在楚怀存的手心蹭了蹭,企图得到一点宽宥。
“真的,”但他却还没放弃这个话题。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简直变成喃喃,“怀存,人是不会毫无预兆地变坏的。你看我现在这副模样,说自己之前有多么光明磊落潇潇风骨,岂不是有点可笑?要真是如此,就应该立刻在墙上撞死,也好过行尸走肉般做那些肮脏的事情。”
楚怀存隔着布带摸了摸季瑛颤抖的眼睫,只觉得指尖濡湿了一片,不知是他方才还是现在的眼泪:“那不是你的错。”
季瑛似乎想要抽出手擦拭眼眶中的水雾,但他再次意识到自己被严严实实地束缚住了,所有的感官都交给楚怀存来支配。楚怀存轻声哄了哄他,却没有拆开布带,只是隔着濡湿的带子细细密密地吻了他的眼睛。
他的声音有点闷:“我没有你想象得那样不染尘埃。”
“你记得当年,我的二弟想要你做入宫的伴读么?知道这个消息时我简直快要发疯了,那是我第一次逾越规矩直接去找了家主,但父亲却质问我为什么不愿意放人。伴读是个很好的发迹机会,他认为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安排。我想要勒令二弟划去名字,不过是嫉妒。”
“我也不想去,”楚怀存说,“何况你已经问了我。”
“但我仍旧是自私的。”季瑛闭了一下眼睛,“我想要瞒着你,悄无声息地做好决定。只是看到你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不到一点隐瞒。还有,怀存还记得吗,有段时间你一直想要到军营里去。”
那时候边境不稳,定国将军带兵打了几场胜仗后回京禀报,顺便招募兵马。这对楚怀存而言,倒确实很有吸引力,他毕竟是半个剑客,就算被塞进京城世家的后院里,也少不了天天磨练自己的剑术,何况他的实力又确实不俗。
至于当时的蔺长公子,似乎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不对——楚怀存打量着眼前的这人,仔细地想了想。对方话都说成这样。假如他参军入伍,便不得不远离京都,到千里之外。同时,他还必须面临着沙场无眼的客观事实,就算他再有本事,冰冷的刀刃和长矛也有可能将他刺成两半。
“我那时知道你想去,”
季瑛低声说,“定国将军曾来过一次季府,他瞥见你练剑的模样,便让人在远征的名单上把你加上。我这辈子第一次尝试着用那些手段,就是在那次。我开始学着将手伸进那些污浊不堪的地方,蔺府长子的身份是我的通行证。我最终得到了那份名单。”
他顿了一下:“我费了千辛万苦得到名册,几乎昏了头脑,只是因为我想把你的名字从里面划掉。”
他的身体僵硬起来,似乎准备好了引颈受戮,眼睛也死死闭上。楚怀存有点无奈,他没想到这场审问最终会演变得有点像真正的盘问。而对方下定决心作为祭品,在神明面前将自己所做的一切和盘托出,并且不祈求任何缓刑。
“然后呢?”
楚怀存平静地说,手按在季瑛的肩膀上,“渊雅,你想要停在这里,告诉我你是个坏人吗?那或许有点迟,因为我从始自终都并不打算离开你,而且我清楚你是什么样的。”
“……什么?”
“你做了吗?”
楚怀存问,却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为了保护我,所以划掉我名字这种事。”
季瑛半响才开口:“我……没有。”
他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名单后,却意识到自己根本做不到动手。他只能把名册藏在自己的书房中,稍微拖延些日子。一想到楚怀存有可能会离开,有可能会在战场上流血牺牲,他就觉得内心悚然,但真要提起笔,他却想到少年锋利明亮,仿佛能割裂一切的眸光。
他不能违背对方的意愿。
即使事与愿违,那不是他自己的意愿。
那天在青鱼湖边,蔺长公子终于和楚怀存谈起这件事,他说的从容,假装自己没有在暗中做过一切违背自己身份的事情。而楚怀存和他预料中的一模一样。
少年想要参军入伍,想要上阵杀敌,想要成为未来的将军,迎着银光闪闪的刀尖。
那一刻,季瑛忽然想通了什么,即使他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块。
他决定回去以后就将名册退回,决定永远不干涉少年的意愿。他想要对方自由,而自己差点成为了束缚。他想要对方得偿所愿,即使那意味着自己的痛楚。他为自己曾经有过的念头感到羞耻,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也稍稍触及了自由,触及了少年尖锐又对他稍稍显得柔软的灵魂。
他为对方在青鱼湖畔击节而歌。楚相把那一幕光风霁月的翩翩君子记了很久很久,而这是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那时候,他们一个想当忠臣,一个要做良将。可惜接下来的大火烧光了一切,从天边烧到眼睛里。他做好了离别的打算,但一切来得又如此突然,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告别。
“你不需要为你没有做的事情责怪自己,”
楚怀存小心地避开了他的头发,仍旧按住他的肩膀。那双眼眸和季瑛挨得那么近,可惜他眼前只有一片漆黑,只能凭借着吐息模糊地描摹出楚怀存的轮廓。
季瑛笑了一笑:“我知道。”
楚怀存又说:“渊雅,我想要你一直陪我走下去。”
这次停顿的时间久了一点,季瑛最终还是郑重其事答应道:“好。”
他接着又有点懊悔,想要打破稍显严肃的氛围,不浪费这白白的大好时机:
“这都跑题了,楚相明明说要审问我的,我应该把答案再拖得久一点。手腕上的绳子都松了,怀存帮我再绑一次?”
*
方先生从牢里回来,还好生受了一通欢迎。
相府的管事看见他,也会打个招呼;楚怀存的其他幕僚信重他,此时也来道贺。好不容易脱身了,又看见小梁探花眼眶红红地看着他,手里提着肉干和补品,硬要往他怀里塞。
“那可是诏狱,”梁客春说,“九死一生的地方,先生顺利回来,怎么能不好好养养?这些东西虽然大部分是我准备的,但连楚相也有帮忙。”
方先生一向单打独斗,许久没感受过这种热情。恰好此时的楚相不太方便出来接待,他就在外面耽误了些时间,直到那顶宫廷派来的轿子驾轻就熟地接了人走,这才走进了楚怀存所在的书房。
他简单地说明了一遍情况。
室内点着几支蜡烛,烛光暖融融地,融进座上雪衣客的眼眸中,硬生生将清冷的气息消减了几分。方先生看着,却忽然有些心惊胆颤。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大胆地开口,问出了一个曾问过的问题。
上一次,楚怀存的答案来的很快。
但这一次,楚相的声音却没有如曾经那样响起。就在缄默犹如实质般在房间内稍稍蔓延开那一瞬,结论其实已经不言自明。室内没有其他人,唯有楚怀存和方先生。楚怀存停顿了一下,还是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从座位下来,脚步声在方先生身边停下。
方先生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幕僚,更是亦师亦友的存在。
所以,他此时既没必要自居身份,也没必要有所隐瞒。
方先生下意识捻了捻胡子,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后辈,同时也是朝野上最说一不二的权臣走到身边,罕见地觉得情况有点棘手。他一时间有点懊悔,果然,在楚怀存师父那里不该白白地喝那么多酒,欠下了太多人情。师徒二人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
烛光忽地一晃,地上的影子又长了几分。
“算了,”
方先生摆摆手,佯装尴尬地笑了一下,“楚相有自己的决定,我也就是问问。”
这句话无力到连他自己都不信。方先生的内心也开始挣扎,这么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对方又是老朋友的义子,虽然这话说起来有些大言不惭,但他早就把楚怀存看作是自己的半个徒弟。他最开始就懂得这个道理,又怎么能看着人往火坑里跳?
他犹豫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缓缓消退。
方先生张了张嘴,正打算劝。但楚怀存却比他先开口。楚相的声音很镇静,似乎这个问题他已经在心中想过无数遍,绝非临时起意,
“先生,若我现在已经改了念头,你和师父会失望吗?”
“怎么会?”方先生被反将一军,下意识摇头,“你师父是个什么也不管的闲散人,至于我这个老头子,保命总是擅长得很,用不着后辈操心。但是你要清楚,这条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我以为楚相之前已经想清楚了。”
屋外的黑暗仍旧是浓稠的,从屋子里往外看,连一枚星星也没有。
楚怀存的手指虚虚地拢了拢,仿佛还残留着和那个人十指交握的触感,对方眼睫被泪水压得沉甸甸的,头发散落在皮肤上,漆黑和苍白的对比有一种独特的美感。他本该休息更久,但此时却已经穿上了那身深紫色的官袍,走进了这片浓到稀释不开的夜色中。
他短暂地闭了一下眼睛,随后睁开。仿佛长剑出鞘,他的目光就像是剑刃上冰冷的锋芒,明亮而凛冽,令人不可逼视:
“如果不做这般打算,我怕我护不住他。”
十几年前的少年抓不住手中的月光,如今的楚怀存绝不可能让那时的事重演。季瑛的身份,还有他这些年的磋磨和隐忍,都和当今的朝廷深深地纠缠在一起,稍稍拨动,便血肉模糊。若是只有楚怀存一人,他大可以不在意自己有没有一个好结局,只要保住身边的人。
但季瑛站在他面前,一切便显得远远不够。
他想要洗掉对方身上的污名,想要恢复对方曾经的身份;他想让这抹月光从此后高居明堂,尘埃不染,他想要一个永远能护住对方的身份,那必须高不可攀,贵不可言。
狼子野心的楚相够不够?
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摄政王够不够?
气氛逐渐紧绷起来,就连烛火也仿佛凝固住不再动。楚怀存却罕见地笑了笑。他在方先生面前的位置坐下,缓声安慰道:
“也不是非得坐上那个位置。假如说有更好的办法,那自然就用不着冒险。先生,我想请问,假如陛下明日忽然驾崩,那么皇位会继位给哪位殿下?”
这个问题问得直白,用大逆不道都难以形容。
方先生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想了想:“若是陛下没改诏书,按例仍是东宫,但端王殿下大概会争上一争。毕竟,如今的太子和端王看起来反而有几分势均力敌。”
“若是再过一段日子呢?”
“怕是这两位殿下都落不到好。”方先生沉思道,“楚相那时候已经把端王的底细摸清了,东宫又失势。若七殿下那时候展露些头角,赢面很大。”
楚怀存弯了弯指节,在桌子上敲出轻轻的一声,说出的话却如惊雷一般:
“假如当今陛下得位不正,闹得举世皆知,又当如何?”
就皇位而言,最大的顾忌其实就是百姓的舆论。得位不正,血统不纯,这一切都会使得流言大起,天下人议论纷纷,
即使是百万训练有素的兵甲,又或者是能够坐取敌方首级的谋臣,都无法改变对皇位正当性的质疑,反而会招致更多的诋毁。冒天下之大不韪,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觉悟。
方先生的声音也低下去:“那当今的这几位殿下……都没戏。得从先帝那支找残留的血脉,如今还能在京城中被提起的,也就只有当年的平王了。不过他输了当年的夺嫡,如今全家都发落在岭南,唯有荔枝成熟时,还会以自己的名义往京中送几筐。”
楚怀存道:“据说平王倒有两个儿子?”
方先生摇了摇头:“我去过岭南。说实话,我现在还能掏出几件这两位公子的贴身信物,都价值千金——可惜是他们玩牌输给我的。楚相足见,这两位实在不怎么聪明。就算只是要做傀儡,又嫌太招摇鲁莽了些,甚至连当今东宫都不如。”
……这倒是意外之喜。
京城从来没有过平王的消息,如今知道他养出了两个酒囊饭袋儿子,也算是最新情报。
方先生自己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盯着楚怀存看。半响,他才悠悠叹气:
“我原本想劝楚相的,没想到把自己绕了进去。没错,假如一切都进行顺利,当今的势力确实要进行大洗牌,楚相的胜算也不能不说多上几分。不过终究师出无名,你如今的名声,除了小季公子……怕是没有更坏的了。这条路我还是要劝你慎重。”
“我明白的,”楚怀存略微低垂目光,神情却十分郑重,“多谢先生。先生已经教给我许多,又帮季瑛解决了‘半面妆’的毒。此时要留要走,悉听先生的意思,楚某皆不胜感激。”
他话说成这样,倒确实笃诚极了。方先生一时却觉得脚生了根。自从那次翻了船,他一向都不想搅合到朝廷的风风雨雨中,最多只是赚点黑心钱。只是因为楚怀存毕竟和他有过瓜葛,又受人所托,所以才留了下来。
事到如今,按照他明哲保身的性子,就该抽身而去。
谁也不会责怪他。
楚怀存本来已经做好方先生要走的打算。他是不可再得的助力,可楚相从来不愿意强人所难,尤其是他身边被他划分在重要范畴的人。他打算为方先生准备可称巨额的金钱,并且配合他再一次让他销声匿迹。但面前胡子已经花白的老头却半响才再度叹出一口气。
“这事要是成了,”他说,“楚相给我个官当当么?”
“先生若是愿意回来,我自然……”
“算了,”方先生自己先摆摆手,捋了捋头顶稀疏的头发,“到那年纪,我可不要和朝廷扯在一块。现在倒还有几分力气——谁和楚相说我现在要走了?楚相和季大人身上都还有余毒未清,何况还有小梁,那孩子实在可怜,就这样走我还不放心。”
他和梁客春倒确实很投缘。
梁客春原本一个根正苗红的新科探花,跟着他也逐渐开始捣鼓些新鲜的玩意,从文质彬彬的书生转变成全面发展的谋士,还时不时被灌几耳朵偷窃和欺诈的技巧。虽然这对他来说有点超纲,但梁客春还是勤勤恳恳地进行了理论的学习。
除了吟诗作赋,方先生几乎成了他各个领域的师父。
但他不让梁客春这么叫,因为顾虑到对方当年有魏珙这个老师,自己又比较随性,所以不在乎这个称谓。他若是走了,梁客春肯定得伤心许久。
“先生不走?”
楚怀存反倒有些讶异。
方先生摇头。他看向楚怀存,对方一身雪衣,却并不令人觉得温文尔雅,而是透露出一股孤高不染尘埃的凛冽之气。
他的衣裳一边挂着梅兰竹菊的君子佩,一边悬着寒光流转的三尺剑,看人时眼眸仿佛一面雪做的镜子,能直直地看到对方的内心深处,令人不由自主起了敬畏之心。
这样的气质,比起什么端王太子之流,倒确实更像是一个游刃有余的上位者。
“当然不走,”
他便这样说,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不是我自夸,楚相得了我,这条路倒是胜算大了许多。对了,算算时辰,季大人也该从宫里出来了吧。”
第154章 百寿图
季瑛拨开轿子的门帘, 随着轻微的晃动,深色的宫轿穿过朱色涂漆的宫门,马蹄声踏破了第一缕落在京城青石板上的晨曦。
今日是休沐,宫门周围静悄悄的, 文武百官不必露面, 侍卫皆端肃地持刀站岗着, 在轿子驶过时目不斜视。其实, 陛下以身体原因为由,早已经不怎么在早朝上露面。
归根结底,他不想在楚相的锋芒前给自己找罪受。
但季瑛还是敏锐地嗅到了一点刺鼻的气息。在夏日刚刚来到的清晨,这股气味夹杂着硫磺和朱砂沉重的腥味, 伴随着龙涎香一同残留在他的衣袖中。他想起从陛下身边告辞时,正好赶上三光殿炼丹房的术士们前来送服食的丹药。
陛下的身体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糟糕, 疯疯癫癫的那双泛着白翳的眼睛,大多时候只是用来迷惑敌人,让他们感到恶心。
但他的确年事已高, 在身体没有出现明显问题的情况下提前开始服食丹药,不得不说, 这是先帝和他的共性。
“他到了怕死的年龄,”
季瑛心中的念头冷淡地浮上来, 仅仅是陈述。
随后他又觉察出一点锋利的可笑之处:丹药没能救下猝死的先帝,但这群术士却奇异地并没有被治罪,反而被陛下留着继续养在宫里, 仿佛那并不是一个可供质疑的前车之鉴。
先帝驾崩得唐突。但在葬仪之中,除了他形容狰狞的尸体,任谁也无法忽视的是,在他棺椁前扶灵哭泣的东宫, 当时的头发已经掺了几缕刺眼的银丝。
人人都说先帝长寿,最终活了快七十年。
这是当今陛下心中的阴影。
——随着他一点点接近这个日子。
几乎不可闻的轿帘和木头的细微摩擦声后,光线重新被遮挡,马车的后座黯淡下来。轿夫目不斜视,手中的缰绳利落从容地一扣,马儿就顺从他的意思,本来稍稍偏移的路线也被正了回来。轿厢的后壁朦胧地映出了季瑛的影子。
他抽去手中的簪子,发丝融化在一起,被揉成流淌在肩头的墨迹。季瑛若有所思地盯着簪子看了一会,才平静地开口,仿佛是在问今日的天气:
“今年的寿辰,陛下怕是不得不大办了吧?”
*
今日虽算作休沐,但朝廷的某些机关却忙的脚不沾地,没有半刻休息的机会。
先不说下月寿宴,早就已经开始准备的礼部;楚怀存可是送了刑部好一个大礼。即便端王在陛下的旨意下安安稳稳地回到了府上,但他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早就恭候在门前的管家神情间一副愁闷,仿佛脚底发烫,焦躁不安地站都站不住。
他看见端王,既像看见了救星,又像是看见了阎罗,战战兢兢地说:
“殿下,相府已经派人来查了。他们带了刑部的搜查令,小人有罪,罪该万死,实在是挡不住,只得让他们进了王府。如今,如今还没出来呢——”
此言一出,端王的脸庞难以抑制地扭曲了一下。
他被强留在相府时,自恃殿下的身份,相府中人也不好真的对他做些什么,更不能盘问他身边的人。他原本以为在路上见到的那一切已经足够糟糕,没想到楚怀存趁着这个机会,简直要掀翻他的老巢。
若是要细究,谁的府上没有些见不得人之处?
他将管事往身边一推,便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府中,几乎连王爷的体面也顾不上了。万幸他还算是挽回了一点神智,不至于在洞开的书房面前昏厥过去。他按住颤抖的指尖,面色铁青,也不装什么文质彬彬了,以恶鬼般的模样把其中的人统统赶了出去。
不过就算这样,端王也清楚地知道恐怕迟了一步。
他不至于愚蠢到把最关键的资料摆在明面上,但也没有谨慎到在自家的书房销毁每一次和各种势力暗中联络的记录。他能暂时用陛下的旨意把楚怀存的人拦在外面,也能够买通刑部的关系。但和楚怀存正面为敌,即使是将对方恨之入骨的端王,想起时也不禁打了个寒噤。
是谁在害他?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身边的人畏惧于他的怒火,如今已经飞快地退下了,徒留他一人在书房中。端王的力气被抽走一般,跌坐在椅子上,摸索着桌下的某个凸起。
书桌发出沉沉的摩擦声,随后,一个暗格出现在他面前。
里面藏着的是数封通信。
这些通信全都被他谨慎小心地保管起来,最早的一封写成到现在,已经有一月有余。他也从最开始的满腹疑虑,到对信件的另一头愈发信任。这些信件是有人匿名让信鸽捎来的,写信人自称钦慕于端王,认为他胜算最大,想要得一两分从龙之功。
信件中提供了许多信息,不仅有东宫的,还有他最忌惮但是又最无从下手的相府的。
端王让人验证过这些信息的虚实,无不应验。对方也毫不吝惜,为他送来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东宫失势,端王没少利用这些资料落井下石,效果比想象中还要好。
对方既然如此坦诚,端王也便小心翼翼开始试探对方身份,摆出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但对方始终守口如瓶,直到数日之前,为他提供了关于相府开支花销的一部分账本后,他才一转话锋,告知端王自己其实是相府的人,但已有另择明主之心。
此言一出,端王已经信上三分。
毕竟若非和相府联系密切,是无法得知这些消息的。
他循循善诱,终于说动了对方,让对方彻底地投入自己的阵营。又因为要避人耳目,所以便把见面的时机安排在了相府举行消暑宴这一天。
端王并没有把这个计划告诉任何人,连季瑛也没有。
假如说这是一个套,他早就被无形的锁链缠住了脖颈。当他被指证为幕后黑手时,甚至都迟钝地反应不过来所发生的一切,像是走到悬崖边还要往下跳的山羊。
他自然有无数句话要声辩,比如七皇子看到的人不可能是他,他从没有和人说过所谓的“罪证”,他也不知道他的玉佩是何时遗失。赶到约定好的地点时,他什么人也没有见到,这个人简直像是不存在。但是——
端王一时之间不可能说出口。
他和信件的主人发生过的种种交易,连同此时他手中这些逐渐露骨的通信,绝对不适合在外人,尤其是在楚怀存面前被公之于世。
他焦躁不安地抚摸着纸张,直到墨迹被手指上的汗渍晕开。端王犹豫片刻,要是咬咬牙,将手中的纸片撕开,变成了无数辨识不出内容的碎片。他还不傻。此时他必须赌一个可能,就是算计他的并不是楚怀存。
这些信息并非作伪。
许多可做文章的情报他还没有动,准备着汇聚起来给楚怀存致命一击。即使把纸张撕掉,情报也仍旧在端王的脑子里。对方显然不介意他真的动手。
假如这样,对方也将和他一样不愿意暴露身份,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呈现在楚怀存眼前。
他们都留下了太多把柄,不得不缄口不言。
他逼迫自己平静下来。说到底,这起事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不至于让他一时慌张,满盘皆输。何况,下个月就是陛下的生辰,为了不破坏已经逐渐弥漫开的歌舞升平的气氛,此事也绝不会大办,他还有放手一搏的机会——
端王的神情愈发阴郁,神经质般用手指死死扣住木制的桌面。
他在楚怀存手下输过一次,不可能再输第二次。他可是天家血脉,凤子龙孙,对方再怎么说也终究是朝中臣子,人臣的极致被他做了,难不成他还敢造反?何况,此事他手中的那些秘辛,若是顺着查下去,也未尝不能动摇楚怀存的根本。
比如……朝中没有人不想要窥探,却没有窥探到一星半点的那些过去。
楚相的过去。
*
陛下的生辰在下个月。
一时间,竟让人分不出空气中弥漫的是欢天喜地的气息,还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之气。御厨已经开始练习盛宴上的菜式,宫女随着音乐翩翩起舞,一步也不能踏错,御用的印着“寿”字的各类物事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还要小心不犯了皇帝的忌讳。
比如御花园的那几尾金鳞鲤鱼,此时已经冰冷地躺在没有水的地面上一动不动。将它们送来的工匠含着眼泪,被迫亲眼看着被他精心照料多年、看得比命根子还重的鲤鱼在地上最后疯狂地扑腾了几下,被毫不容情地处死。
这是陛下残酷的授意。
作为国寿,皇帝的生辰必须郑重其事地过,尤其是逢着特殊的年份。但今年比往年更为麻烦。陛下的年纪越大,越发注重起那些古怪的忌讳。去年的整寿,陛下特意命令不许大操大办,正是由着民间有信仰,认为整寿大办是提示阎王爷来勾人。
陛下明面上说是为天下躬身勤俭,实际上是心里挂念着那些不成文的规矩。
但既然陛下已经到了六十岁,去年又不声不响地过了,今年的生辰于情于理便得补上,还必须安排得比往常出彩才好。
有了封邑的那几位皇子都千里迢迢地带着礼物,提前上路;楚怀存不久前提到的平王也从岭南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据说带了最新鲜甘美的荔枝,一筐筐压着硕大的冰块。
他的两个儿子将是第一次随着父亲到京城露相。
“今年寿辰,楚相打算给宫里送点什么?”
相府的管事提前在库房里转了一圈,此时拟好了备用的礼单,正拿给楚怀存过目。虽然还没到夏日最热的时候,但相府物资充足,已经摆了冰,室内一股和外界不同的寒凉,简直如雪窟一般。管事在下席恭谨地垂手肃立,余光里却还是能看到楚怀存的一角白衣。
梁客春在楚相面前说话:
“东宫昨日请人把礼单送来,说是要楚相代为决定,”
过了这么些时日,在楚怀存面前,他还是有点紧张,但被方先生教得显然沉着了不少,何况这些消息都是他自己打探出来的,
“如今不宜接纳东宫的示好,我写了回话便送去;端王殿下那边藏得很紧,但听说是前朝大家的金石书画之流,千金难买,花了好一番心血……只不过陛下对这类东西从来没有过兴趣,端王的用心不在陛下身上,而是做给朝中名流看的;至于七殿下,他送的东西楚相清楚,是描了半年有余的万福万寿图。”
七殿下没有家族撑腰,送不出华奢之物,不如另辟蹊径,显出些用心。
梁客春自己说到一半都觉得有点荒谬,朝中如今说的上话的三位殿下,有两位都乖乖向楚怀存汇报好了要送什么。不过转念一想,面前这个人翻云覆雨的权势和泼天的富贵,哪一个没有,便又安安心心地说下去:
“礼部的意思是,寿宴摆上三天三夜,陛下生辰是最后一日。照顾到陛下的身体,文武百官统共只需要在最后一日与陛下同席。”
“嗯,”楚相颔首,“我明白了。梁公子照着我手中的这份礼单,去库房挑个合适的报上去便是,相府的话,倒用不着这么多讲究。”
梁客春恭敬地应了是,正打算退下,又听见楚怀存清冷的声音响起:
“你一会去库房,顺便把我留了许久的那套笔墨纸砚取出来。和管事说,他会知道是哪件东西——取出来后,不用包装,直接交给我就行,我自己来。”
这话说得唐突,梁客春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
“楚相这是要送人么?但朝中没有哪位大人近日生辰。”
朝中那么多人,一年也就十二个月份。梁客春的意思其实是,并没有任何值得楚相放在眼里的人近日生辰,何况楚怀存显然要亲自准备礼物,怕是很少有人担得起这份礼。
楚怀存倒并没有什么避讳,镇静地说:“是季瑛季大人的生辰。”
“季大人?”
梁客春忍不住喃喃道,“确实没人听说过他何日生辰。楚相如何得知……啊,是梁某逾矩了,楚相莫怪。”
楚怀存闻言却并没有什么不满。
他高坐明堂,一袭明亮冰冷的雪衣,透露出凛冽肃穆的味道,此时却因为这句话稍稍柔和了些,仿佛被春风吹开的冰湖:
“无妨,”他轻声说,语调在说起那个名字的事时仿佛有些不同,“以后总会知道的,那时候不会有人不清楚他是谁。我要所有人都记起他,没有人不会为他的生辰而祝贺,包括我在内。”
第155章 永遇乐
暑热的来临不是一个过程, 而是一个结果。仿佛忽然某一天,悬于天穹的太阳前所未有地明亮,在京城也能听见虫与鸟响亮的鸣声,热浪从地面沉沉地滚起, 锋利地从脸颊前擦过。
用衣袖抹一抹脸颊上的汗水, 在外边行走不过一会, 粗布做的衣裳就被汗浸湿。
在这样的天气, 一支为陛下生辰采买的使者队伍仍旧不得不四处奔波,贵重的香料、异域的宝石、新进的茶叶填满了车舱,接连不断地被运进宫中。有时他们会迎面和其他车队相撞,那些车队都簇拥着为首的轿子, 疲惫的马蹄风尘仆仆地踩上了京城的地砖。
这是远道而来回京庆祝陛下生辰的达官显贵。
他们的车马绵延不绝,轿厢中永远不缺冰块, 身上的绸缎干燥地贴着他们娇贵的皮肤。
他们的到来,使得由于酷暑而沉闷的京城稍微多了一丝生机。盘踞在巨大宫城中央的那个老人,近日也格外关注起自己的寿宴来。要使他满意简直是天方夜谭, 所有的细节都让他有所不满。在处理掉那些提出令人沮丧意见的礼官后,陛下最终开始亲手操办寿宴的种种。
皇帝亲自劳神, 宫中的太医如临大敌,唯恐出了什么意外。
越是这样想, 就越会出现问题。陛下昨日去视察御花园的装饰,归来时受了风寒,又开始卧床不起。名贵的补药也用了, 但整日整日就是不见什么好转。宫中的气氛也就尴尬地凝滞住了,一时间不知是继续恭祝福寿绵长,还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陛下脆弱的情绪。
好在还有个季瑛。
陛下贪婪疯狂的眼睛一度死死地盯着季瑛,似乎想从面前人的神情中找到一点不存在的端倪。他没有力气, 虽然千般舍不得放弃手中的权柄,但在故意逼得眼前的人毒发了两次,又用蔺家人敲打了一番后,也暂且放心他去接手。
季瑛的威慑力毋庸置疑,虽然私下里人人都骂他不辨黑白朝中走狗,但站在这个阴恻恻的朝中重臣面前,被那双带着恶意的黑漆漆的眼眸盯着,众人不禁噤若寒蝉。
“劳烦诸位了,”他的声音很轻,却令人不能忽视,“陛下的意思是,此后的调度与接待由我负责,其余如陛下的安排和私事,我们做臣下的,没有置喙的权力,一切按照之前的安排来。”
皇帝这回也确实病得巧。
巧到连接待千里迢迢来京的客人都做不到,其中包括他的亲弟弟。平王进京当天,季瑛就以陛下的名义向他发了帖子。但他的名声大概太坏,等到天色已经蒙了半边暮霭,传信的人才战战兢兢地踏上了季府的门槛,颤抖着声音当众禀报道:
“平王……平王进京后径直到相府去拜访,至于大人的帖子,到现在还没个回话。”
这是着急站队,还认准了楚怀存?
季瑛神情淡淡,没有为难来传信的人,抬了抬手让他下去。纵然季瑛苦心经营了多年,但如今的京城,不认皇权,只认势焰滔天的楚相的行为也不算少见。尤其是当今陛下不见人,他一个声名狼藉的朝廷走狗,势力大半都依仗陛下的扶持,又怎么配人家千里迢迢来拜访?
话是这么说……
季瑛骤然间又弯了弯唇角,露出一点嘲讽的笑意。他的声音轻柔:
“平王殿下久离京城,大概忘了规矩。但季某并非待客不周之人,也不愿枉用了陛下的信任。来人,准备车马,我亲自去相府迎接远客。”
*
相府此时的景象,楚怀存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简直能用五毒俱全来形容。
他的左边坐着平王……的长子。这样的座次于礼数不合,但平王大概希望他的儿子能和当朝楚相打好关系,日后混个大一些的封赏,所以精心安排了一套不容拒绝的话术。
可惜,话术再好,人不顶用也无济于是。
除了皮肤黑些,平王世子活脱脱一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模样。
随着他进京,一些他的风流劣迹也就不可避免地传进了楚怀存的耳朵。他身上佩戴的都是上好的珠宝玉器,腰间悬着一柄黄金筑的弯刀,上面镶着鸽血般鲜艳的红宝石。他这副打扮极力让自己显得昂贵,但和真正的京中贵子相比,又显得有几分东施效颦的廉价。
“今日见了楚相,”他被父亲在身后一推,绞尽脑汁地找话题,“方知道什么是气度不凡。可惜,楚相腰间的宝剑却是素了一些,不知比起我这柄黄金刀如何?”
此言一出,楚怀存仿佛听到平王在背后发出一声被梗住的叹气声。
在他的右边,则传来不屑一顾的嗤笑声。平王世子赶紧住了嘴,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地发烫,目光不禁移向了那边的人。
只见那公子一身白衣,依旧遮不住他浑身上下各种配饰低调华贵的气度。他只是往那里一坐,就仿佛清雅矜傲的世家子弟,对自己不屑一顾。平王世子方才听到旁人对他恭恭敬敬地称呼为秦公子,便心知这一定是京中声名鹊起的第一君子了。
对方此时坐直了身子,抬起下巴,目光带着一点鄙夷落到他身上:
“原来这就是平王殿下的长公子么?还请公子莫要见怪,我秦桑芷从不和不讲礼数之人打交道。只是京中敢这么和楚相说话的人已经不多了,实在叫人惊讶。”
来之前,平王已经千叮咛万嘱咐。他们只是荒郊野岭出来的闲散王爷,最多做一方土皇帝,万不可和楚相身边的人起了纠纷。于是平王世子也只好尴尬地笑了笑,他悄无声息地用手挡住了自己锦袍上巨大的宝石,担心别人说他俗不可耐。
“楚相,”那白衣公子又转过头去,声音不知为何变得轻缓起来,竟有些温柔小意的意思,“我有些乏了,想吃些冰的。我想冰荔枝就不错。”
秦桑芷含情脉脉地盯着楚怀存,希望自己的模样在对方眼里能有足够的吸引力。他可是楚怀存的白月光,此时主动发起攻势,哪有对方不应的道理?之前是他过于心高气傲,现在不一样了,他从牢里出来,终于明白楚怀存才是对他最好的人。
楚怀存平静地吩咐下去:“给秦公子上一盘荔枝。”
平王赔着笑说:“是啊,今年岭南荔枝的收成实在不错,个个都细嫩甘美。楚相和秦公子先尝尝,消消气,莫管我那不争气的长子说了些什么。”
秦桑芷的眉眼间流露出一点掩盖不掉的惊喜。这批荔枝,原本是要先上贡给皇帝陛下的,此时先到了楚怀存手中,他又成了第一个品尝的人。这岂非显得他与众不同,看出楚怀存对他独一份的偏重?
以前,他只把这当成熟视无睹之事;但现在,他的心跳加快了几分,竟能品出几分甜蜜。
这是他从前面对那些被他哄骗利用之人,从未有过的感受。
的确,楚怀存和他所有接触过的人相比,简直都是云泥之别。他权势极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待在乎的人又毫不吝惜;他身上的气质凛冽,然而又会将心头的白月光珍之重之,捧到谁也无法企及的高峰。
在秦桑芷遭遇勒索时,就是他仿佛谪仙般从天而降,剑光如雪似月,将他救了下来。
——秦桑芷内心的变化,就算是同系统也没有言明。
放在楚怀存眼中,却是另一幅光景。荔枝虽然贵重,对他而言反而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连同秦桑芷向他索求的一切。价值千金的珠宝说送就送,名人雅士追捧的文房四宝也就在他一念之间。这些东西全部都从库房调动,根本用不着经他的手。
面前的人嗜好玩弄人的感情,又离不开物欲。
他想要得到楚怀存的爱,换句话说,就是通过不断向他索取昂贵的物品来证明的。
商人圈养牛羊,会用牧草将它们喂得丰润肥美;珠宝商经营生意,也会花数十年的时间养着逐渐长成的珍珠。唯有敏锐的人能察觉到锦衣玉食下的阴霾,一个成功的阴谋家明白这样的买卖如何成立。
“让人另外装上一筐,填好冰块,给秦公子带回府中。”
楚相很乐意用这点代价换取秦桑芷的误解。
平王世子插不上话,只得窘迫地坐着,盯着面前的人看。见他完全忘了自己教给他的话术,一开口就要噎死人,平王又飞快地推了推他,却没想这警告般的动作被理解为了催促。
一副纨绔相的公子又结结巴巴地开口:
“没错,秦公子。我们那的荔枝味道尤其好,我和父亲为了避免冰化掉,荔枝口味有变,还额外雇了人来赶路,若是有什么不妥,便要砍他们的脑袋呢。就是这样带来的荔枝,一进京,哪也没去,就立刻来见楚相,此时已经到二位手中了。”
他一脸天真地说出这两句话,对其中蕴含的信息浑然不知,对因为荔枝要下人“掉脑袋”的威胁更是习以为常。楚怀存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平王已经听说了陛下的事情?陛下如今卧病在身,但宫里也不是没人递帖子吧。”
平王低声说:“楚相明见,有倒的确是有……”
有倒是有,不过他进了京城,就做好了站队的觉悟。如今怎么看怎么觉得楚怀存保险,于是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至于那位下帖子的主,据说暴戾阴郁、性情无常,他远离权势斗争久了,渐渐地也消除了那些念头,连儿子也养成了纨绔,自然做好了远离的打算。
脚步声打断了这句说到一半的话。
楚怀存抬起眼眸,雪衣顺着轻微的动作发出簌簌的轻响。平王世子方才紧张,一直没敢正眼看这位朝堂上不可一世的主,此时乍一凝神,只觉得满眼冰凉,连四肢都有些僵住了。他赶忙动动指尖,又不禁走向了惯常的浮泛心思,不要命地对比起来。
那秦桑芷自然是白衣清高,风流儒雅。只可惜……他坐在了楚怀存身边,就显得黯然失色,被硬生生被衬得只是个俗人。
唯有像楚相这样的人,才能算得上孤傲出尘,仿佛谪仙一般。
想必,秦公子也是这样想的。他虽然瞧不起自己这样的俗人,但看向楚怀存的眼睛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痴迷。
脚步声匆匆地走到楚怀存面前。相府的下人都训练有度,待人接物似乎自有一套订立的标准,此时在楚相面前恭谨地站定,禀报道:
“楚相容禀:季瑛季大人前来拜访,此时已经等在门房。属下已经告知您此时有客,但季大人说他正是来寻平王殿下的,非等到您出面不可。不知楚相是否要接见?”
对方来者不善,且来势汹汹。
平王的脸色一下子有些绷不住,张皇地看向楚怀存。楚相安抚般地对他点了点头,又用指节轻轻叩了一下面前的桌子,淡淡道:“平王殿下已经打算离开了。若是季大人还打算一探究竟,便请他进来吧。”
*
季瑛站在相府门前,闻言似笑非笑地抬起眼睛:“楚相把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不是摆明了不欢迎我这个客人么?我何必自讨这没趣?”
皇宫的车轿还来势汹汹地堵在相府门口,与此同时,平王的车马也还没有动身。但楚怀存既然说平王要走,他就一定是已经走了。稍微有点分寸的人,都不会有胆量去点破这个事实。
虽然季瑛算不上有分寸的人,但他此时的目标倒也从平王身上转移开来。
“听说季大人近来很忙,”
楚怀存的神色不变,一步步走向他。季瑛此时的处境比较麻烦,周围全都是宫中带出来的人,最近一段时间他虽然从陛下手中分了不少权,但相应的也就是愈发疾风骤雨的监视。季瑛弯了弯唇角,他深紫色官袍随着动作簌簌抖动,分明又是一副亮出毒牙的毒蛇模样:
“自然,”季瑛叹息一般地低低说,“比不上楚相,也还没有吃上今年新的一批荔枝。”
“进来喝杯茶?”楚怀存询问道。
“不,”季瑛身后的人显然警戒起来,但他却神色不改,微笑着回绝了,“楚相也能看出来,我这回出来不只有一个目的,既然平王殿下已经‘不在’相府,季某恐怕之后还有事要做,不能相陪。”
他们两人之间没有其他障碍,要是再走近两步,掌心就能在衣袍的掩盖下悱恻地相贴。然而不能如此,两人都定定地看着对方的瞳孔,冷静得像冰,灼热得又仿佛在最细微处已经因为汹涌的情感而融化。季瑛趁着没有其他人面向他,嘴唇动了动。
楚怀存看得清清楚楚。
“我……”
“我、想、你、了。”
楚怀存一时间并没有别的动作,只是继续平静地问:“那么,季大人是应了陛下的旨意,要到其他地方去办事吧。也不知陛下龙体如今是否痊愈了。”
“算是吧。”季瑛脸上的笑意又浓重了几分,“陛下此番受寒,迟迟不好。昨日便让钦天监的人观了星象。还好,这星盘没有应在楚相身上——”
这番话楚怀存倒有几分意外。
钦天监的那群老学究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拿他出来说事,说是见有一客星明亮不可逼视,冲犯了紫薇帝星,无非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调子,楚怀存都听厌了。这次没有他,让人反而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并不是没有他的。
只是钦天监的那些文官终究小心自己的脑袋,没敢说出观测了这么久的这枚胆敢冲犯帝星的星子,如今居然出现了取帝星而代之的意思。陛下卧床不起,他们决定让观星的记录烂在肺腑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同外人说起。
“那么,”虽然两人的见面匆匆而就,未免有些遗憾,但能见到对方的眼睛,其实也让人心满意足。楚怀存轻声说,“很高兴,我也这样想。就祝季大人一路顺风了。”
我也这样想。这句话说来简单,季瑛却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转身离开,身后跟着宫里的一批来人。宫轿上蒙着的丝绸在炽热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看来是有备而来,走一趟相府的确只是顺路,顺便威慑一下初来乍到的平王。上一次季瑛带着这么多人到处为非作歹,还是在科举舞弊案后到处扮演恶人。
这一次,也不知道他要到那里去为虎作伥。
这个谜题对楚怀存来说不算秘密,但对于马上就要倒霉的受害者,则完完全全就在意料之外。
太子殿下自从失势,生活就相当简明扼要,毕竟就算他仍旧胜券稳坐,也没什么事情轮得到他来决断。他就这样守着偌大一个东宫,郁闷地坐着。
他的舅舅则一边安慰他,一边谈论着他母族的势力能够怎样成为他的助力。
好在目前的情形对端王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大好局面,对方据说最近也闭门不出,连宴席都很少参加。他至少还占着一个东宫之位。太子殿下悠悠地叹出一口浊气来,不是他担心,实在是陛下寿辰将近,那些之前斗败了的皇家兄弟也纷纷回京。
指不定楚怀存就看中了哪个。这点他很有危机意识。
他一口气没来的及叹完,便听见仓卒的脚步声。东宫的门人冲进殿里,几乎被吓得肝胆欲裂,见到他简直是见到了救星,哭丧着脸喊道:
“殿下,季大人……季大人他带着宫里的人来了。说是钦天监昨晚算了一卦,说东宫的方位冲犯了帝星,怕是陛下久久不愈的症结。此时……此时他们来者不善,说有陛下的旨意。不顾我们阻挠,硬要彻查东宫中的一草一木啊!”
“什么!”太子连忙站起,就要往外冲。
虽然他自认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但和朝廷扯上关系的人里,谁能说自己完全是清白的。他毕竟是东宫,手上无论如何也有几分权力,书房里毫无疑问也藏着几本不可见人的账本。他匆匆忙忙地赶到现场,却怔愣在原地。
季瑛神色自若地站在中间指挥着宫中的人查探。
但东宫中的宫室和院宇却都幸免遇难,真正遭遇问题的,反而是被太子精心打理过了那片后花园。此时正值盛夏,花园里的池塘一片荷花崔璀灿灿,和相府疏于料理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周遭的土却被翻起来,好好的一片齐整的花园被折腾的乱七八糟。
太子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星,气急道:“季瑛,你莫要逼人太甚——”
“啊,”季瑛仿佛这才看到他,随后一点也不像是踩在别人的地盘上那样气定神闲地转了过来,一双幽暗的眼眸深不可测,“太子殿下,这是陛下的旨意,殿下一片孝心,想必定然不会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父皇的旨意?”太子快走几步,逼上前来,“我怎么就不知道?季大人想要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算我现在派人把你这个龌龊小人赶出去……”
“我说的可不是这件事。”
季瑛的嘴角又弯了弯,脸上的笑意几乎浓重到诡谲,却是轻轻伸出手来。太子殿下心中就算有一万个不愿意,此时也忍不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槐树,在槐树下,已经被人挖出了一个有些深度的坑。
周围除了宫中的来人,还有东宫的人,想必这一切是在众目睽睽下发生的。
“希望殿下没有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季瑛意有所指。而太子已经愣在原地。六月中的烈日将所有的一切都照耀的纤毫毕现,包括在坑中露出来的那几枚木头的肢体,上面是不是还画了红底黑字的符咒,钉着几寸的长钉,这一切都在他的眼眸中渐渐放大。
厌胜之术——
这是本朝最禁忌的东西,最不能沾染上的物什,最污秽的诅咒。
同时也是,最广为人知的栽赃手段。
第156章 谒金门
季瑛在东宫中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便没有必要再久留。
太子猝然遭此打击,怎么看都是季瑛一手造就,看着他的眼神仿佛要把他活生生剥皮拆骨。
季瑛的眼睛里倒映着泥土中的厌胜木偶,上面的生辰八字实在让人熟悉。他弯曲指节按住掌心, 只觉得某种麻酥酥的灼热蔓延上来, 让他差点按捺不住笑出声来。
“你……你笑什么?”
太子气急败坏地囔囔。
季瑛不笑还好, 一但流露出微微带有嘲讽的笑意, 那身深紫色官袍上的蛇虺也仿佛要随着他细微的动作活过来,露出藏着剧毒的獠牙,残忍而暴戾地杀死面前的敌人。
“无事,”季瑛干脆顺势又把笑容加深了几分, “殿下也不必如此忧心,如今除了巫蛊之祸, 陛下的龙体便能大好。待到那时,陛下自然能慧眼明察,断定谁是清白之人。”
这句话说得体面, 做起来完全不是这样一回事。
谁不知道陛下早就看东宫如眼中钉肉中刺,这东宫与其说是陛下立的, 不如说是楚相扶持的,若是让陛下来决断, 他定然讨不到一点好处。
“派人去告诉楚相,”
太子的理智稍稍回笼,清楚这种大事是自己解决不了的, 硬着头皮也要去求楚怀存,同时恶狠狠地看着面前的季瑛放狠话,“你这样的卑鄙小人,也敢来讥讽我失势了——就算楚相近来对我有些误会, 他也绝对不会相信你们的污蔑!”
季瑛差点又流露出一点真实的笑意。他摆摆手:
“那季某便祝殿下早日得偿所愿。”
随后,他便丝毫不打算纠缠地带着一部分人离开了东宫,临到府前,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面前恢弘的建筑物。
在夕阳的余晖下,亭台楼阁显得沉寂而高大,东宫的大门涂成朱色,带着沉甸甸的权力的意味,就算它的主人没有能把握住它的力量,也知道下意识地死死攥着它。
东宫如此,那宫苑之中富丽堂皇的龙楼凤阁,还有它背后的万里江山,又该有怎样的诱惑力呢?
陛下如今卧床不起,所听到的信息虽然不假,但季瑛往上面冠了些冠冕堂皇的名头,这个老人也就有些难以分辨。巫蛊之术对于如今惜命的陛下来说意味着什么,季瑛心知肚明。
他身边监视的人愈发多了。
但季瑛清楚是人都有弱点,任何密不透风的城墙都能找到足以进出的间隙。就像是方先生利用茶楼的掩护,单独找出一个时间为他解毒那样。陛下认为他即使病了也能万无一失,然而只要应对足够灵活,他能够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挣扎出一点自由的空间。
当今的陛下已经在这条规则下栽过一次。
不过,人们往往重蹈覆辙。
季瑛在空无一人暗室之中闭上眼睛,再次睁眼,便看见自己手中稳稳地托着一纸奏折。奏折的纸页脆弱,泛着年岁久远的枯黄,上面御笔亲批的朱砂赤红得像是烧沸了的血。
他猜测过自己会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这样一件过去的遗物,此时却觉得心中一片平静。
蔺家所遭遇的一切,都归咎于那个晦暗无光的夜晚。
他想象十余年前的那一个夜晚。
那时,先帝还有两天可活。
*
先帝病榻之前,昼夜烧着两只祈福平安的红烛。垂死的老人撑起身子,在幽暗的宫室内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影子极扭曲,仿佛狰狞的怪物要从他苍老松垮的皮肤中脱离。他的血肉被这些怪物啜饮而尽,只剩下空空的皮囊。
先帝明白到了他这个年纪,死亡就像叹气般来的轻易。但他不甘心死在阴谋中。
他病的蹊跷,只有他能察觉,但病势摧枯拉朽般来临。待到他恢复意识,局面已经被他的嫡子控制好了,太医倒是没日没夜地请,但都吓得一遍遍在地上叩首请罪。太子在身边满面担忧地看着,却偏偏不叫停,头颅和地砖碰撞的声音令人心惊胆战,仿佛无声的威胁。
他晚年吃斋念佛,最受不得这种场面。
先帝阖上眼睛。他和太子其实是世上最寻常的一对父子,偏偏生在天家,于是每一次争吵都会被放在天平上,仔细衡量哪怕轻微的偏移。人的感情是会一点点消耗的,何况他承认自己有私心,又贪婪,以至于活够了年纪,却为了较劲而不肯退位让贤。
老人忽然又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就像面对死亡的阴影惨声叫唤的头狼。
很快,跟在他身边服侍了最久的宦官高长吉就赶到了他的床前。太子以他不能受惊为藉口,回绝了所有朝臣探视的请求。此时此刻伴在他身边的,也就只有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太监。
先帝又咳了好一会,眼中满是血丝,高长吉服侍他许久,也不禁面露不忍之色。
“陛下,”他侍立在床边,脸色有种微妙的不安,但还是低声说,“陛下贵为天子,有神明庇佑,只是切勿劳神,定能化险为夷。”
先帝闻言,浑浊的眼珠却闪烁了一下:“长吉,你心里有事。”
见被宿病的主子猜出,仿佛是断开了心中最后一根弦,高长吉咬了咬牙,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空无一人的环境:
“奴才万死,陛下有大恩于臣,臣便做不得丧尽天良的事。东宫干政,宫外头要来见陛下的人都给回绝了。但现时太子被琐事绊住,蔺家那位大人找上我,要我替他引见陛下。奴才想着,陛下或许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心,所以应下了,还准备了纸笔……”
他这番话若是被太子听到,十条命也不够死的。
“蔺家果然忠臣本色,朕难得没有错付,难为你们了,”
局面惨淡到这一步,先帝脸上也有几分动容,悠悠叹道,“让蔺大人进来吧。”
在那个夜晚,用来祈福的红烛淌下长长的热泪,又在平明的薄暮前冰冷地凝固。忠臣见着明主,少不得泪眼模糊,恨不得剖出一颗血淋淋的心来和陛下的境遇换上一换。
好在先帝的神智却因此清明了许多,他勉力坐在病榻上,那气度俨然和在龙椅上的帝王一般无二。
蔺大人提到他进宫时,角门外那座低低的藏书楼烛火还未熄,不知有没有被人瞧着。那是太史官魏珙的府邸,除此之外,绝没有任何人被惊动。
他还提到了目前的政局,所有人都心有疑虑,太子却手段强硬,不容任何反对的声音,仿佛先帝驾崩的消息注定要在数日之内传出。
帝王尚且未死,不知听到这些话,心中如何反应。
也不会再有人得以知晓当时的先帝如何反应。
那是陛下保有神智的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他就陷入了无休止的呕吐和晕厥中,直到死亡最后降临前,都不再睁开眼睛。这样看,最后的一夜未免结束得太快,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晚上都要短促。
宦官高长吉日后被处以极刑时,说出了这一夜发生的事。
但他能提供的信息寥寥无几。
平明未至,蔺大人悄无声息地从宫门离开,手中拿着陛下留下的最后的遗物。
君臣洽谈时,他并不在殿中,他只两人的谈话声一刻也未曾止息,带给陛下的笔墨,有被使用过的痕迹;陛下的私印开了封,用来颁布奏折的竹纸更是消失无踪。他掩盖了所有的踪迹,然而在东宫严密控制的宫廷,即使他归为宦官之首,也无法彻底将已发生过的事情洗清。
他早就猜到了自己的结局,然而在太子——不,登基的新帝面前,他仍旧饮恨而终。他恨自己最后的反抗被揭发得太快,恨新帝的雷霆手段。
先是无意察觉此事的魏珙,接着是始作俑者的他,最后是还没来得及发出警告就彻底覆灭的整个蔺家。
高长吉不知道陛下最后留下了怎样的遗诏,但固执地相信它能改变一切,只可惜……
来不及了。
季瑛想象着命运被一纸奏折牵动的所有人,想象着他至死没有透露出一个字的父亲,想象他被囚禁的族弟,沉没在湖底的几具尸骨。在寂静无人的暗室中,不知是何心情,他弯起唇角忽然断断续续地笑了出来,难听的笑声持续了一会,甚至需要他伸手掩盖。
他的手指在奏折上划过,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灼烧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每一个字都刻入了他的血和肉。
他是这个世界最熟悉这封奏折的人,即便是和所有的活人和死人对比,他也有自信这么说。
季瑛花了一小会时间思考自己有没有准备好,摧毁掉一切的时间总是短暂而仓促,然而身处其中的人却需要进行漫长的对痛苦的反刍。随后他有点头晕目眩地意识到在这个问题面前,自己有没有准备好是最次要的,因为一切都在发生。
楚怀存拉住了他的手,不容置疑地拉着他向前走去。
从年少时一直爱到现在的人从来没有身处事外,他从那个无所求的少年走到现在,咽下了无数危及性命的挫败和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成为了平步青云、人人称羡的楚相。他从没有打算止步,因为他清楚他所求为何。
多么不可思议啊,季瑛想,他从来不相信世间有奇迹。可是——
找到他。
即使那是一个面目全非,满身尘埃的他。
季瑛跌跌撞撞地跟上了对方的脚步,他在这条深不见底的坎途已经走了太久,注定无法求救,心知只有自救是得胜之法。直到今天,才明白有人并肩行走,仿佛就能有无穷无尽的勇气。他的脚步没有加快,但走的更稳,塑造他如今模样的一切仍旧沉甸甸地压着他。
却不那么令人畏惧。
楚怀存能找到他,他也能亲手让自己得救。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将手上的墨迹小心地拭去。纸张如蝶翼般轻薄,拿在手中却仿佛重若千钧。他将奏折小心翼翼地装在竹简中,仔细地封了口,又把竹简放在一个绝对不会被找到的地方。
他从来都算不上一身清白之人,多那么两三笔又何妨?
光线越是暗昧,就越显得黑暗中季瑛的眼睛明亮,仿佛一直埋藏的火星,此刻终于从层层叠叠的枯枝烂叶中挣扎出来,于是那一切都成为它的燃料。
*
楚怀存听到太子的消息时,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让你们殿下别紧张,”他一身雪衣,平静地俯瞰着前来报信的使者,“设局的人没有愚蠢到撒这种一碰就能戳穿的谎,东宫在他眼里的威胁,也没到专门设计陷害的程度。”
“可是季大人专程赶来……”
“那又如何?”
他的声音淡淡,东宫拿捏不得的季瑛,在他口中仿佛不值一提。这般应对或许过分冷淡,但对于报信的人来说却仿佛仙音一般。对方把头低到脚尖,不迭地谢恩,临到离开时才敢抬起眼睛看一眼楚怀存。
他首先看到了银白色的长靴,上面绣着暗金色的纹路,那本来是皇室中人才担得起的颜色,不过楚怀存逾矩惯了,这点已经算不得什么。再往上,便看到他仿佛正在批阅公文,案头压着什么,手边放着一只蘸了墨的笔。发丝泼墨般洒下来,和鲜白的衣襟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像是不染凡尘的谪仙。
但谪仙的腰间,有一柄见血封喉的佩剑。
使者心中一惊,不敢再看,匆匆转身走去。楚怀存见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慢条斯理地拿起笔,在面前的舆图上继续做了些记录。
太子殿下派来的人的人万万也想不到,楚相面前摆放的,竟是军部朝廷兵马人数的机密记录。
他转头看向方先生,镇静地说:
“方才被打断了……先生见谅。如今朝廷能用的兵马都在此列,至于主将,我是军伍出身,镇北将军打算留到陛下寿辰后再回边境,他带着兵,陛下或许会向他求援。但那也不妨事。只是我想,若是真要兵戎相向,总得早做准备。”
方先生在心里盘算了一遍,甚至感到了一点讶异。楚怀存这些年的经营,还有他牢牢把握在手中的兵力,比他此前料想到的还要多上几成。
何况他在京中待了这些日子,竟也看不出镇北将军原来和楚相有过故交。
“楚相所言极是。”
方先生的声音中带有几分赞赏,不过,他沉吟了一下,好像又有些别的念头。楚怀存并不需要等待他说出口,便主动话锋一转。
“先生的用意,”
楚怀存按住桌上的纸张,低声说,“楚某也能猜的七七八八。武力相逼,落得兵戎相向的下场,是最下下乘的谋算,即使能够成事,基业也难稳。行事之前我习惯做好最坏的预期,便先提了这点……”
“其余的打算,还请先生听我一一言明。”
第157章 长生殿
无论大理寺的人有多火上眉梢, 也没能来得及在陛下寿辰来临前把该走的程序走完——这不是他们草芥人命的时候,总不能像季瑛一样带着一堆御前侍卫破开某位殿下的门,随后将他直接带上镣铐押走。虽然这样倒是显得省事很多。
东宫的地下埋了东西,太岁的头上动了土。
问题的关键是——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战战兢兢地瞄了一眼身旁被罩在深紫色官袍下的季瑛, 对方神情恹恹, 仿佛对目前搜查的结果没什么兴趣——关键在于他们有过两任太子, 而他们似乎都有充分的理由和时间对他们的父皇进行诅咒。
这简直像是历朝历代的一种潮流。
季瑛盯着被挖出来的人偶, 人偶被模糊地雕成模样,也睁着空洞的眼睛看他。
“季大人,”身边的人的声音简直能拧出一把苦水来,“除了那棵槐树, 东宫那块土上种的都是些草本植物,根本不能从草木的根系判断这东西在那里埋了多久……但陛下的寿辰快到了, 这些东西留着到底不吉利,我、我想是否应该加以处理——”
那些写满了生辰八字的符咒当然早就被一把火烧了。不过,人偶上留有些刻意的划痕, 不知道是否同样带着诅咒的意味。季瑛叹息般地转过身,他不至于在这种时候还带着让人不舒服的笑意, 但有某些过分明亮的东西却在他的眼睛里一闪。
“既然还不能定罪,”他像是对此处失去了兴趣, “那就把证据留下来。就算不想再碰这个案子,也别拿陛下作借口——你们难道真的愚蠢到举着人偶在宫里走一圈?陛下生辰就要到了,他近日最是宽仁, 不会想要看到你们这般作态。”
“是,是。”对方忙不迭地应道,“季大人的嘱咐,我们一定照做。”
雕刻着当今圣人形体的木雕继续静静地躺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和它上面致命的诅咒一起朽坏着。即便不信神鬼,这个事实对季瑛来说也或多或少有些可供挖掘的愉快之处。不过他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处,匆匆忙忙地赶到了活着的那个老人身边。
宫里弥漫了好几日的药味终于消散。
陛下大病了一场,但巧合的是,就在东宫的厌胜之术被查出的时候,老人已经不堪重负的身躯仿佛又被注入了活力,到现在已经能够独自从榻上起来,在庞大而空洞的宫室中行走。
季瑛走进来的时候,毫不意外地听见了内殿的说话声,他颇有自知之明地垂下头等候在门前,但还是多少捕捉到陛下的只言片语。陛下在和七殿下说话,这点情有可原,不过他话语中透露出一股上了年纪的老人对小辈说话时的慈爱,就像是真正的父亲一样对七皇子谆谆善诱,这便很不寻常。
“好孩子。”皇帝用这句话作为结论,甚至摸了摸他的头顶。
连七皇子一向处变不惊的瞳孔都飞快地闪烁过一点惊吓,季瑛慢悠悠地挂上了虚伪的笑意,在他身边擦肩而过,开始向陛下汇报搜查的情况。他没有提厌胜之物尚未处理的事情,反正陛下已经痊愈了,不是吗?
虽然陛下看起来又衰老了十几岁。
或许察觉到自己的孩子恨自己,和亲身体验被施以最恶毒的诅咒之间仍旧有些不可跨越的沟壑,总之,眼前的这个老人终于受到了打击,开始审视自己的父子关系,并且疲惫地意识到在这方面他一事无成。而现在开始假装一个好父亲有点太迟了。
“陛下不药而愈,”季瑛说这些话的时候觉得有点平静的恶心,“实乃邦国之幸事。”
“你认为是谁?”
陛下却无视了客套话,他问出这句话时,脸上甚至出现了些遮不住的疯狂,“对我说实话。是太子,是楚怀存,还是端王,又或者是……”
他顿了顿,季瑛又开始感到愉快了。父慈子孝的画面当然可以一遍遍在这里上演,但是陛下还不傻,但陛下对七殿下的怀疑却并不比其他人要少很多,以至于方才的那句“好孩子”就像是个笑话。
七皇子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虽然很难解释他怎么可能有条件在东宫里准备有些年头的巫蛊之物,但之前他做到在相府里编造出一个不存在的人,早就暴露了他的手段。
不过,他当然还是要说:
“臣不敢妄议诸位殿下。陛下万金之躯,如今初愈,切勿忧心。大理寺那边尚未有进一步的调查结果。三位殿下终究都是陛下的骨肉,即便是一时冲动,终究没能酿成大错……”
“朕让你说!”
季瑛顿了顿,低声说:“臣以为是太子殿下。请陛下恕臣失言。”
“他?他倒要有这个胆子。”陛下面色阴郁,情绪却稍稍平复,那双浑浊的眼睛又转了转,有些不稳地看向季瑛,“朕知道你没说实话,不过,你这副样子,倒是让人放心些。观星所的几位大学士怎么说?”
“如今万象归元,”季瑛从善如流地说道,“是吉兆,众星环绕,正合了为陛下祝寿之意。”
实际情况当然不是这样。
就连眼前的这位老人也很难意识到,自己在骤病时放的那一点权对季瑛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最有把握的就是,东宫中的巫蛊厌胜无论如何都不会和这个人扯上关系,他不可能有接近的机会,何况宫里星台的天象确凿无疑,做不得假。
“罢了,”
陛下挥了挥手,让季瑛退下,“……若是遇到七皇子,便让他多来几趟宫里。”
作为一个明智的帝王,他此时应该好好审视一下后继者,早些安排好身后事。但巫蛊之事一出,父子间再无信任可言,他下意识要规避掉这一点,而是要听些千秋百代万万岁的假话。季瑛悄无声息地离开,他的头发上又一次毫无例外地染上了宫廷中香炉的味道,那是带着腥甜的龙涎香。
如今陛下毫无疑问意识到,自己最能够信任的人,其实是季瑛。
毕竟,季瑛的忠诚源于他被敲碎的骨头,源于训狗一般残酷的对待和暗无天日的折磨。这才是对一个掌权者来说值得放心的一条走狗。
季瑛无声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当然做不到诸如去东宫偷偷埋下一堆巫蛊之物的事情,这件事多少还是要归咎于东宫曾经的主人,要怪现在的这个也行,谁让他不好好重新开垦一遍后花园。
不过,他想,假如陛下殿中燃着的一味香料被换成相似的其他原料,随着香一点一点烧尽,慢性的毒幽微地弥漫开来,小剂量地流入他的身体里,只能像是蛀虫一样慢慢地进行腐蚀,恐怕他未必察觉得到。而事实证明,
巫蛊事件的那段时间就是这样,陛下对此毫无所觉。
——就像是木头雕刻出来的人形。
*
楚怀存在打量他的剑。
这柄剑又薄又亮,就像是第一天到他手上那样。实际上他也没有为此特意保养,但经常出刃的剑大概就是这副模样。方先生在旁边镇定自若地捋了捋胡子,而梁客春困惑地瞪着他们两个人,似乎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缺乏理解能力。
“楚相是说……”他一紧张就又开始磕磕巴巴,“您、您打算亲自动手,而不是交给其他的人来做。而方先生也打算跟着去?虽然这是我出的主意,但我的预想是一个武艺高强的暗卫,还有一个、一个宫里的线人。”
“我比较熟悉路线。”方先生笑眯眯地说,虽然他实际上从来没有进过皇宫。
“梁公子,”楚怀存也平心静气地说,“我的剑法其实也不错。”
问题显然不在这里,但具体的问题仿佛不该从他翕动的嘴唇中发出模糊的颤音,梁客春挣扎了一下,随后意识到面前的任何一个人都并非自己所能动摇。他毕竟经历过许多事,很快地也冷静下来,只是仍旧心有余悸一般:
“宫里的情况不容乐观,虽然陛下寿宴,宫中多少有些鱼龙混杂。但越是这种时候,陛下就会把自己的秘密看守得最严。皇宫里到处都是带刀侍卫,幽暗的深宫从来不像外人开放——不过,既然这样,我至少可以为你们完善一下潜入路线。”
他急匆匆地从衣袍不知道哪个角落掏出一张纸来,便开始写写画画。
“你到底教了他什么?”楚怀存无声地面对着方先生问。对方摊了摊手表示无辜。
梁客春就是所有老师最喜欢的那一种弟子,对所教的知识照单全收,而且还擅长举一反三。楚怀存最开始是因为诗词注意到他的,他当时还觉得季瑛会喜欢这种诗风。现在想起来简直恍若隔世。
此时正是深夜,不过这是一个特殊的深夜,也就是陛下寿辰的前一天。
除了相府,还有许多地方的烛火一夜未灭。
宫里现在正处在一片无声的焦躁中,所有人都匆匆忙忙,担心新漆的柱子是不是不够鲜亮,新种下的花卉是否齐整如初,宴会厅是否纤尘不染。对于许多人来说,明天是大日子来临的那一天,在这一天以前它好像一个沉重的阴影,但永远也不会真正降临,所以直到现在他们还是能找到一箩筐需要检查和确认的问题。
陛下倒是早早睡下了,他睡前还过问了一下相府。
就算他能够按自己的意愿将生辰安排得有多完美,也无法让楚怀存的身影从宴席上消失。而就算他真的消失了,后续也是无穷无尽的麻烦。这位垂老的帝王仅仅只是过问了一下楚相,就迅速地结束了话题,像是知道话题能变得多不愉快。
然后,他闭上眼睛。
对于一些人来说,这个晚上很长。但对于这个老人来说,似乎短的有点难以置信。
在他睁开眼睛时,他被淹没在一片庆贺声中。服侍在他身边的人脸上都带着喜气洋洋的笑脸,而更多的欢庆似乎是贴着地面滚滚而来,还没有下地就能察觉到这热度。
老皇帝坚持在不受搀扶的情况下自己行走,他从床榻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浑浊的眼眸倒映出门外绢纸和绸缎布置的装饰。
奇怪的是,这些装饰都是他亲自过问精心挑选的,此时真的布置出来,却显得有什么地方别别扭扭,黯淡无光,不够完美。从一开始,一股阴谋的气息就不详地笼罩了这个天色方才冥冥亮的早晨。他极力驱散自己心中的阴霾。
尽管如此,老人平日也足够狐疑不定,喜怒无常。
他忽然挥手叫来了内务总管,对方尖着嗓子,细声细语地说话,似乎对他的决定感到有点困惑,但审慎地没有询问。他们的这位陛下一时兴起,决定在宫中某个埋葬着秘密的地方加以更为精密的保护,这显然不是他该过问的事情。
老皇帝沉下声音说话,此时倒有几分威严的感觉。
大概是这样的庆典唤起了他的生命力,他走出殿门时穿着金灿灿的龙袍,冕冠上的珠帘微微晃动着,而他的眼睛藏在背后严厉地射出了视线。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谋划,他仔细衡量了手中的力量,权衡了实力的参差。
如今的太子已经是楚怀存的弃子,端王就算与他不睦,也绝不会和楚怀存同流合污,七皇子还顾及了几分父子亲情,又或者有所求于他的地方。何况他身边还有季瑛,季瑛其人,若是早些年头出现在朝堂之中,绝不会出现楚相一家独大的情况。
陛下咳了咳,他找回了一些自信,决定至少体体面面地把自己的寿宴办完。
“起驾。”他庄严地宣布。
*
此时的陛下绝对不会想到,在幽暗肃穆的宫墙外侧投下的一角影子中,有两个绝对不该待在一起的人。他们的影子比建筑物的影子要更深一些,而且几乎暧昧地缠绕在一起。
楚怀存理了理季瑛的头发。
对方犹如鬼魅一般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时,差点把梁客春吓到了。相府的车轿还没有停稳,在无人瞧见的角落里,便站着一个深紫色官袍的鬼魂,慢悠悠地抬起眼睛对他笑了一下。他的唇角微弯,不知为何给人以不怀好意的感觉。
不过楚怀存知道,对方已经站在更深露重的宫墙下等了他许久。
“一夜没回去,”季瑛仿佛毫不在意地说,“要打点的事情太多了,我在这个时候不可能置身事外。不过这也让抽出空找个角落显得简单了不少,毕竟季大人此时忙着到处过问情况,也没人会时时盯梢。”
楚怀存看出他现在的情绪也很紧绷。若非如此,他或许不会疯到冒着风险干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把自己暴露在旁人的视线下。他朝着楚怀存伸出手,温和地说:
“借你们楚相稍微用一下。”
梁客春惊恐地看了方先生一眼。虽然他们这群确定和相府一条船的人或多或少都对这件事心知肚明,但他之前一直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亲眼看到。季瑛长久以来奠定的黑心黑肺的形象根深蒂固,所以他或多或少还是受到了一点冲击。
方先生眼观鼻鼻观心,不仅不动声色,甚至看起来有几分欣慰。
而楚怀存则是非常顺利地被“借”走了。楚怀存走到没有人看得到的墙角,季瑛方才就独自一人安静地浸在这片阴影里,无声地等待相府的车轿经过。他们的手牵在一起,这是再自然不过的样子,不过季瑛的手心有些过于冰凉了,冰凉且干燥。
楚怀存冰雪般的瞳孔微微一动。
而且有些凹凸不平,显然被它的主人用力倚靠在背后这截坑坑洼洼的宫墙上,和石头分享了自己的温度。楚怀存看向季瑛的眼睛,发现他漆黑的眼眸默不作声地凝固着,和他本人一样沉默下来。
他像是个拙劣的骗子,已经把人骗到手了,却似乎没有想好该和楚怀存说点什么。
“我有点紧张,”季瑛承认道,随后发现楚怀存的指节在他的发丝间穿过,随后轻轻按在他的后颈。方先生扎针时基本都在那个位置,不知为何,楚怀存也喜欢带着一点暧昧和温存地碾磨那一小块皮肤。
“嗯,”楚怀存的声音表明他很认真在听,与此同时他轻柔地将季瑛抵在墙上,一点温和的冷意隔着衣袍渗进来,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出现了一点重叠。
季瑛眨了眨眼睛,那点若有若无的焦躁在看到对方的雪白衣襟时,其实已经消散了很多:“我还没有说我在这里等是因为想你。”
“那就是因为我确实很想要这么做。”
楚怀存的身上带着浅淡的熏香,和他的吻一样落在季瑛的唇上。他主动吻了季瑛,这个吻显得很克制,只是干燥冰冷的嘴唇夹杂着各自的吐息轻轻地相触。毕竟他们都不能待太久,这只是一个短暂的会面。
但也显得很令人安心,在这种场合这么吻另一个人,面部细微的弧度和呼吸的频率仿佛只是在说明一件事。
不用担心,我一直会站在你的身后。
“别给自己太大的负担,”
在短暂的温存后,季瑛想要再次扯一扯唇角,但瞳孔深处的一点颤抖还是暴露了他的情绪,“那不是我的错,因此也不可能加诸在你身上。我做了这么多事情,糟糕的事情,假如我的家人认为这是为了他们,只会选择立刻自尽。”
楚怀存安抚般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你要做的不止于此。”
奇怪的是,直到现在,楚怀存都不知道季瑛究竟留下了一个怎样的秘密,一个如何能够被用来扭转眼前一切的武器。但是他显得不是很在乎。无论季瑛要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反正自己无论如何能保得住他。
“陛下不会让你把剑带进宫廷。”季瑛的一点眸光几乎是幽深的,“楚相有什么想法吗?”
这倒确实有想过。
强硬一点的说法是,楚怀存若是不从君命,就连陛下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不过既然现在季瑛有话要说,事情无疑会简单很多。
梁客春和方先生待在相府的马车上等待,不过,楚相一直是一个很可靠的人,他只花费了堪称非常恰当的一小段时间,便重新出现在了车上。那片窄窄的阴影明明已经看不到任何人,但还是给人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被注视感。
驾车的马轻盈地跑动起来,梁客春刚刚松了一口气,视线就无意间看见了出乎意料的地方。
“楚相,”他不知道该不该开这个口,只觉得有点茫然,“你的剑……”
很显然,季瑛不仅把他们的楚相借过去不知道以什么形式“用”了一下,而且还把楚怀存昨晚刚刚擦亮的剑给顺走了。一个剑客没了剑,显然难以施展这对于他们的计划可真是糟糕,不过事情也并非一定是往坏的方向发展。
梁客春很快自己想明白闭嘴了。
方先生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翻出一把剑:“至少要假模假样地带上一把,不配剑的楚怀存,怎么能叫楚怀存?”
这把剑留在楚怀存身上的时间也很短,宫门口负责接待宾客的侍从简直如释重负,他从来没有想到让楚怀存放下手中武器再进殿这一听起来艰巨无比的任务能这么容易,好像那些关于陛下生辰的吉祥话,比如福星高照、五运亨通之流都显灵了,几乎要热泪盈眶。
连陛下见到楚怀存时,心中也是一定。
在他的身边,太子和端王都噤若寒蝉,他们显然都比较愿意对最近发生的事情保持沉默。
镇北将军过了这场寿辰便要回边塞,秦桑芷倨傲地坐在士人之中,唯独在楚怀存进来时神色缓和下来,对着他露出一个微笑。平王正在竭力阻止自己的儿子出丑,而世子在这样的场合仿佛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看着陛下金灿灿的座椅便呆住了。
季瑛静静地侍立在陛下身边,不过等到宴席开始,他就得到下面的位置去。
陛下端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正中央,此时算得上盛装。在这身明黄色的袍子下,所有的人都算得上是他的臣属。他感受到内心某个微妙的角落再一次一点点膨胀起来,带着血淋淋的味道。他好像能够暂时忘记自己衰老的事实。
“诸位爱卿,”他的唇边不知不觉含上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微笑。连他也不知道为何,忽然莫名其妙发出了一句仿佛鬼使神差般微妙的感慨:
“如今天下栋梁,群聚一堂,若是先帝在世,定然欣慰非常啊——”
第158章 夜未央
不是说外面的灯火更少。但楚怀存步出宫殿时确实顿了顿脚步, 殿内的金碧荧煌和外界已经被隔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岸,流淌在其中的是一条隐晦不明的暗河。
他假借透风的名义离开,吸引了许多人有意无意的目光。
不过季瑛却是人群里并未望向他的那一个。
他只是侧过头声音轻缓地和身边的官员交谈,下颚的弧度微微紧绷。
陛下自然不愿意放纵楚怀存——这个从来倨傲不驯的权臣独自一人走进他的后花园——但好在与此同时, 镇北将军也站了起来。
他嘿然一笑, 在他面前, 是一枚比席上其他人都要大上一圈的酒盅。此时酒盅的酒再一次被饮得一干二净。
“正好我也有些醉了, ”
镇北将军从落座起就一杯杯饮酒,此刻醉意已经浮在脸上,摇摇晃晃地朝宫门走去,“楚相要去御花园赏景, 哈哈,我也正想出去透透风呢。”
楚怀存冷淡地抬了抬眼皮望向镇北将军。
在座所有人都能看出楚怀存对妄加在他身上的安排显得并不是很愉快。皇帝此时却忽然笑起来, 他的笑声就像是在粗粝的草纸上摩擦,带着一股令人觉得心头发酸的涩味:
“既然镇北将军有此雅兴,便和楚卿结伴而行吧。”
殿内的气氛不知为何紧绷了, 室内一片通明,楚怀存那身雪白冰冷的衣裳却几乎要隐没到外面的黑暗中。
有些人注意到楚相的身边, 此时并没有他惯常带的剑,这或许就是楚怀存没有过多纠缠的原因。无论暗地里如何刀光剑影, 明面上也只是暗流涌动。他默认了陛下的安排,不论如何,在座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镇北将军的最后一点脚步也融进夜色中时, 那根拉紧的弦才乍然松开。
季瑛全程都仿佛置身事外,就算和他对谈的官员因为楚相和陛下无声的对峙而频频走神,他也显露出了足够的耐心。在陛下面前,他一向收敛了自身的锋芒, 让自己足够恭顺而低微,就连座次也不前不后,只处在他官阶该有的位置。
“张大人,”他平静地说,“我们刚刚谈到……”
与此同时,他想象楚怀存踏入今夜的月光。今夜的月亮像青蟹的蟹壳,滴溜溜地一片圆,冰冷而光滑,枝桠间投下的阴影简直要遮盖住整个世界的眼睛。宫城足够庞大,以至于在其中一切的探寻和隐匿都足以发生。
张大人这才恍然回神,蹩脚地掩饰自己方才并没有认真听季瑛说话的事实。
“没错,没错,”
即使楚怀存不在,他也刻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季大人方才说的是年中的官员考较吧。我和季大人……陛下的想法自然是一样的。只是楚相那里,却是个问题。”
所谓一样的想法,自然是好好利用这场考核,狠狠地榨些油水。这种事和季瑛阴郁戾气的气质结合起来,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阴谋舞台。
季瑛装模作样地笑了笑,唇角勾出一点漫不经心的讽刺。
他的头脑仍旧飞快地运转着——楚怀存大概已经摆脱了那些紧紧盯梢的人,他的身份加上镇北将军的掩护,使得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但是宫苑深深,到处都是巡查的守卫。陈年的叶片在长靴下不堪重负地碎裂开来,行走在幽暗之处,并不代表着安全……
“张大人何必藏拙呢,”
他的声音仍旧没有情绪上的起伏,只是同样变得很轻,“季某在户部毕竟还能说得上话。”
楚怀存首先要找到他提前藏在宫里的剑,季瑛想。接过那柄剑时,季瑛几乎能隔着剑鞍感受到明亮锋利能割裂一切的锐气,剑刃洁白柔软如梨花,因为时常打理,只有淡淡的血腥味,但却令人不由自主感到剑主曾将无数人命斩获剑下的刺骨之意。
季瑛不适合这柄剑。但剑在他手中,却敛却了所有的锋芒温顺地栖着。
季瑛想象着楚怀存的脚步与半个时辰前的自己重叠,他们在不同的时空里站在同一个地方。但现在他的身边是危险、幽暗和沉甸甸的肃杀,而他的手边是一枚精致的酒杯,九重花瓣托起一腔碧绿的酒液,透露些精致颓靡的意思,面前还站着一个肚满肠肥的官员。
“自然,自然,”
张大人犹豫片刻,还是下了决心,“这件事,若是季大人能定下,小臣哪里有什么迟疑的地方呢。承蒙季大人关照,我也考虑过……是,自然是这些人……我想,就这样……”
季瑛放任自己的灵魂被劈裂成两片,一片被迫留在这黑暗龌龊的富贵场,听着俗世的种种纠葛;另一片则乘着月色,清晰地端详着在那些庞大的阴影中移动的楚怀存,还有他剑锋般凛冽的眼睛。宫闱深若迷宫,但方先生早已经勘测好了地形,若是一切进展顺利,楚怀存会成功找到那个地方。
他已经走到半途。
假如一切都将进展顺利……
季瑛骤然抬起头,此时殿内暖玉生香,舞女的裙裾翻飞着,就像石榴一样火红,在他的手指下仿佛不知疲倦地燃烧着。不,他的视线透过这些不详的鲜血,直直地看向坐在首席的某个人。此时,那个人在众人酣足的醉眼中忽然站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端王忽然站了起来。
他的神色间带着一种诡秘的严肃,以至于人们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出来的绝对是石破天惊之语,必须屏住呼吸。他身边的七皇子因为那些不小心沾连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而怯懦地低下了头,老皇帝对他要做什么同样一头雾水,
“端王,你这是……”
“父皇,儿臣有话要说,”端王点点头,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种冷冰冰的自矜。似乎在这场父子间的战役中,他得以凭借手中的结果翻盘。
他压低了声音,但在寂静的殿内仍旧听得清晰:
“此时正是至关重要的机会,诸位还请听本王一言。”
季瑛的手缓缓抚过手中的白玉杯。被雕刻出的花瓣并无半分柔软,锋利的截面压着他指尖的一小块皮肤,传来冰冷而清晰的触感。他内心不详的预感越演越烈,听到那个名字时,他合拢的手指骤然收的更紧,因为血液流通不畅被压出了一道白痕。
“是关于……楚相。”
这句话简直像是一道惊雷。现在大家知道为什么端王需要挑一个时机了,若是楚怀存在场……若是楚怀存在场,场面简直难以想象。
但是楚怀存不在,而这里聚拢了举国所有的达官显贵。
“诸位知道楚怀存是什么人么?他简直是凭空出现,靠着那些战功步入朝廷之中,如今平步青云,人人畏惧。不,别打断本王,”
端王随意地一挥手,“本王知道听着这个名字就有人被吓破了胆。但是,在他发迹前呢?他难道真的出身乡野,毫无准备,对朝政一无所知?”
陛下那衰老的瞳孔忽然放大了几分,以至于眼白被挤占得只剩下一点空间。他的眼中带有某些残忍的困惑和好奇,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多年,即便结果是以一种令他不愉快的怜悯语气被揭开的,他也只能咬上备好的诱饵。
不该发生,但不可能不发生的事情在此刻降临,季瑛无比冷静地意识到这一点。
这在此前并非没有被考虑过……
但是时机——毫无疑问,没有更糟的了。
季瑛猜测楚怀存此时已经逼近了他要找的地方,就像是捕猎者靠近他的猎物,他有着锋利的爪牙,动作却轻盈得不可思议。他会悄无声息地完成他的使命,动作敏捷而漂亮,血珠从狩猎者的皮毛滚落,在月光照耀的地面消融。隐匿无踪,本该如此。
端王终于卖足了关子。
“诸位还有人记得蔺家么?”
他诡秘地开口,季瑛手中的杯子忽然脱落,砸落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摔裂了一个角。
但他扶起酒樽时,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端王:
“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但证据确凿,我手中有一份十数年前蔺家编好的征兵名册,上面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名字:楚怀存。顺藤摸瓜,我还找到了人证。当年跟在定国将军身边的副官,他似乎在蔺府长公子的身边,见到过一个用剑的少年——”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
端王很满意他造成的效果,他几乎要把楚怀存这个名字在齿间咬碎:“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果——楚怀存是蔺家的人,或者是招揽的门客也好……但他和当年的蔺长公子关系尤为亲近。楚相隐瞒这样的过去来到朝堂之上,诸位觉得是为了什么?他能为了什么?
一夜的时间能吞噬掉一整个家族,但烧不掉所有人的记忆,他们只是缄口不言。此时,人们不禁回忆起当年照亮了半边夜色的大火,火光疯狂地生长着,像是隐没着挣扎的困兽。
只有人为的大火才能烧成这样,这场火连同相关的一切很快成为权力背后的一个秘密。
“为了仇恨。”
陛下的声音忽然从他苍老的唇边泄了出来,他喃喃道。
“为了复仇。”端王总结道,随即将手中的征兵名册展示出来,“楚怀存实乃狼子野心之徒,心怀悖逆之心,此人心思深重,视天下正统为无物。他是为了报复我们来到这里的。”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方才还在和季瑛交谈的张大人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对听到“蔺家”两字还处在极其不敢置信的状态,更对这一出复仇的戏码头脑迟疑地转不过弯来。然而更热烈的浪潮很快席卷而来,喧哗声在人群中越滚越大。
满堂之中,唯有季瑛垂下目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鸦羽般的长发投下晦暗的影子,遮住了他的眼睛,而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酒杯的裂痕划破了他的手指,此时伤口慢慢地渗出些血珠。
他能察觉到那目光,垂老的目光此时再一次迸发出不可忽视的威严,陛下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简直有如实质,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开来,那是白热的暴怒和发觉自己可能受骗的怨毒。那是看待一个物品的眼神,没有任何怜悯,而且即将在他身上落下残酷的惩罚。
楚怀存当然可能认不出季瑛,季瑛变了太多。但季瑛不可能认不出蔺家过去的门人。
除非他说了谎。
*
在方先生的帮助下,楚怀存的潜伏顺利得有些不像样。
他的脚步无声,飞快地在宫室之间行过,干脆利落,没有留下所谓模糊的影子和半点隐约的怀疑。他就像是在战场上那样屏息凝神,巡视宫中的侍卫从他藏匿的角落走过,然而警觉的目光却将他视若无睹。至于方先生……这个人更不值得担心。
他打昏了宫中的一个太监。
而方先生现在活脱脱就是个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的公公,尖着嗓子说话时简直天衣无缝,按照他们的计划在楚怀存将要走过的路途上若隐若现,很好地充当了路标。
越往深处走,把守就越森严。楚怀存从建筑物的阴影中慢慢踱进了花园的假山背面,而环绕着假山巡视的侍卫没有一个察觉到他的身影。
假山盘踞在各式繁茂的草木之中,由奇形怪状的石头构成,有些千疮百孔,但正是权贵人家风靡的花样。楚怀存站在假山的阴影处耐心等待着,大概只数了三下,便听见脚步声响起,接着是尖尖细细的声音,傲慢地向那些侍卫出示了皇帝赐下的通行令牌,光明正大地走近。
他们打昏的恰好是陛下身边最信重的宦官之一,这当然不是因为运气。可惜楚怀存没有什么扮演别人的天赋,否则还能省事许多。
季瑛毕竟为这件事做了很多准备。
这座假山有这样一个问题——比如,它恰好比其他的假山稍微庞大了一点,不是能够明显看出的尺寸,但足够在背后藏起一条密道。密道逐渐向下,弧度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但很快,楚怀存便踏着悄无声息的脚步来到了密道的深处。
地道总是转来转去的。
在姑且算是寂静无人的地道路段,方先生忽然开口:“楚相,你瞧那面墙——宫中修地道的时候必须避开诏狱,所以在这里有一个比较突兀的转弯。但这说明了一件事。”
“我们马上就要到了。”楚怀存简要地回答。
既然他们要去的地方和诏狱有一部分相通,那么,得出这个结论也当然是必然。通道说不上宽敞,而且十分幽深,但至少不再向下深入。楚怀存在转弯前不经意间朝后看了一眼。没有人跟上来,也没有突兀的脚步声,只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狭窄逼仄的道路。
这里只有这么一条单行的通道。
假如有人从后面过来,就势必和他们狭路相逢。当然,在他们的计划中,唯一有可能一时兴起前往此处的陛下正端坐殿中,享受着短暂的醺醺然的权势;而季瑛当然更不可能被蒙上眼睛,在此时此刻被挟持着走进这处皇宫的秘密之地。
但楚怀存谨慎地没有忽视心中浮现的莫名的不安,尽管那只是一线窄窄的预感。
方先生在前面走着,没有看到楚怀存冰雪般的瞳孔中闪过的浮光片羽的念头。他此时也谨慎地屏住了呼吸,前面就是最后一条路,还有许多重重把守的关卡等待着,尤其是面对那些守卫,切不可轻举妄动,把他们随意惊动。
他手中的令牌虽然能够忽悠过外面看守的守卫,但是对于深处的这些看守者而言,没有陛下的口谕,或许并不足够让他们屈尊让开一条道路。
楚怀存的脚步此时比雪落在地上还要轻,他悄无声息地翻出手中的剑,并且谨慎地没有选择露出那截白亮的剑刃。血腥味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骚乱,而他们指定的计划里,一切应当静悄悄地发生,以引发最小范围的注意力为目的。
所以——当守卫走到看起来游刃有余的公公面前,仔细查看他手中的圣上谕旨时,便忽然感到后颈一痛,随后失去了知觉,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整件事情办的干脆利落,甚至来不及听见哪怕一点卡在喉咙里的呼救。
靠近密道的核心时,楚怀存已经开始闻到了带着铁锈味的沉甸甸的气息,这种气息若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恐怕只能选择“死亡”。密道的最深处巡视着最多的侍卫,好在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必要顾虑他们喊出来的声音惊动地上的人。
方先生笑眯眯地掸尽身上残留的粉末,空气中留有一股奇异的甜腻,而楚怀存此时带上了一顶斗笠,斗笠垂下来的粗糙的纱遮住了他的面容,在屏住呼吸的短暂时间内,隧道深处的侍卫一个个莫名其妙地倒下。稍微慢一点的便被楚相解决。
方先生还在外面善后,楚怀存推开最后的石门,目睹到了其中的景况。
也就是季瑛常常见到的画面。
石门坚固而沉默,被推开时发出的声音只是轻微而沉重的摩擦声,但这足够让其中关押的人抬起眼睛——严格来说,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抬起眼睛。虽然他们不至于像是诏狱中关押的人那般像畜生一样关押在一起,但残酷的刑法已经在他们身上留下了一部分不可磨灭的伤痕。
因为他们是最有可能知道诏书秘密的人。皇帝迫切地想要从他们的口中逼问出先帝最后留下的那封诏书的下落,运用的手段毕竟过激。
他们中为首的人抬起眼睛。人们下意识望向他,即使他因为失去的半边腿只能瘫倒在地上,楚怀存还必须忽视他左眼的空洞。外面的隧道说不出有什么新鲜空气,但是细微的风还是灌进了内室,他抬起还能看见的那只眼睛,看向了来人,眼中带着沉重的疲惫。
“又是……”
随后对方迟钝地愣了愣。他发现面前站着的并不是熟悉的宦官和那身覆盖着层层血腥意味的黄袍,而是一个奇怪的陌生人,斗笠遮住了他的眼睛,但他手中却拿着一柄剑。
“蔺伯,”楚怀存轻声说。
他是季瑛父亲的弟弟,季瑛的父亲早已经死了,但这位同样是族里德高望重的人物,相比于父亲的格外严苛,他是那种对所有小辈都很友善的长者,尤其喜欢和年轻人一起喝酒。他的目光落在楚怀存的剑上,接着便流露出了悟的神情。
“你是——”他慢慢说,“楚怀存?”
对关押在这里的人而言,只有极少的机会得知外面的事。但他们都没有忘记那位陛下因为这个名字而气急败坏的模样。季瑛没有什么机会和他们交换情报,只有他们在很久以前制定好的一套交流的手势,没有复杂到能够传递出更为详尽的介绍。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季瑛无声地告诉他们:“时候要到来了。”
“是我,”楚怀存简明扼要地说,“我来带你们出去——我没办法在现在解释太多,但请您务必相信。”
他们当然没有时间说更多的话。
但他们枯槁的、荒败的目光又闪烁出一点他们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流露出的神情。这副神情在方先生进来时差点被熄灭。
不过这个太监打扮的人一张口就发出了中气十足的声音。
“让开一点,”
方先生说,随后在众人还没有反映过来的时候就开始折腾栏杆上挂着的锁,不知他对这精妙无比的锁做了点什么,反正人们原本指望的是锁咔哒一声打开,但得到的却是一场小型的爆炸。火光尖锐地在门上炸开,于是锁不得不沉重地掉在地上,被炸成一块一块的碎片。
“这样更容易。”
方先生退开得很及时,当着众人惊骇的目光,甚至还耸了耸肩。
囚徒的首领也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想象不到仿佛要将他们关押到生命结束的桎梏如此轻易地就被解开,但是自由的甘霖仍旧没有触及他们的皮肤。
被称为蔺伯的那个长者低声端正了他们的思绪:“跟着这两个人走。”
这句话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并不简单。这里的人许多被折磨到不成人形,最多只能做到扶着墙壁,一点一点向前挪动。蔺伯的一边腿就坏了,伤口上的痂在移动时又裂开。他是留在这里的所有人中情况最糟糕的一个。
他失去的东西都是一对中的一个。
一只手臂,一条腿,一只眼睛,一边耳朵。这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他很快就落下了一截,而楚怀存耐心而平静地在他身边搀扶着他,当然是那只留下来的手臂。蔺伯沉默地移动着,直到拐角处才轻声说:“你见过蔺英了吧——当然,是蔺英让你来这里的,你们都变了很多。”
楚怀存微微颔首,而对方这时仿佛有些怅然地笑了笑:
“他过的很艰难,当然,你过的大概也很难。我知道他一直很努力,毕竟我实在没有想到,都这把老骨头了,我还有见到外面的阳光的机会。”
“我明白。”
楚怀存低声说,“别担心,外面接应的人已经来了。季……渊雅在宫里经营了这么多年,最关键的这一步全是他的功劳。而你们离开后会被暂时安置到我师父那里,一切都会很顺利,我保证到那里后没有人能再找到你们。”
他堪堪咬到舌尖,但就算这样,也差点因为习惯脱口而出季瑛这个名字。
蔺英这个名字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太久,时至今日回想起来,只剩下一点怅然。楚怀存十几年前唤他时总是叫他“渊雅”,同辈之间以字相称,或者单挑出一个名来。
连名带姓自然而然称呼他为“蔺英”的,除了蔺家的长辈,还会有谁呢?
他们不约而同又沉默了一会,但此时的气氛稍稍缓和,甚至显得有些温情。蔺伯笑了笑,那是带着一点寂寥的笑:“长公子把你带回来的时候,我怎么会想到……”
楚怀存忽然停下了。
距离走出曲折徘徊的密道,只差最后一个转角。
但前方却骤然响起了一阵骚动,似乎有不止一辆车马踢踢踏踏而来,在地底,这样的声音显得空洞而沉闷,但那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楚怀存敏锐地判断着来人的规模,而地面上,方先生和接应的马车,此时已经和围拢的侍卫形成了紧绷的拉锯之势。
“怎么——”蔺伯的眼睛微微睁大,他一旦紧张,已经残缺不堪的身体就失去平衡。楚怀存飞快地拉住他,小心地恢复了他的平衡。他并不在乎自己雪白的衣襟沾上老人身上的尘土和血迹。
但是前方的形势不容犹豫。
如他所预感到的那样,出现了一个意外。意外永远突如其来,像是一柄闪烁着阴沉光芒的刀刃忽然插入平缓发展的事态中,带来混乱、流血和牺牲。就算提前规划一万次,机关算尽的谋略家也不能说杜绝意外的发生。
楚怀存罕见地停顿了一下。
他此时的气质和端坐明堂的楚相又有几分不同,比较好的一面是,他覆面的幡篱还尽职尽责地遮挡着他的眼睛,而且为他添上一点肆意不羁的侠客味道,带着冷冰冰的铁腥味。他看起来不像是天上的谪仙了,现在他像是“一剑光寒十九洲”的剑客。
他缓缓地拔出了身侧的剑。
剑刃像冷水一般,在幽暗中闪烁着锋利的光芒。
楚怀存警惕地端详着面前的黑暗,他还没有被发现,但狭长的外界的影子已经投了进来。方先生能够应付一阵,但不可能靠一个人挡住所有人。何况,既然他们的行事已经被发现,可预见的是越来越多的侍卫将会聚拢过来。
如果是这样……楚怀存脑海中闪烁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个坐在宫殿内佯装面不改色,下颚却绷紧了的人。
陛下忽然派人来这里,人数不算特别多,不像是发现了他们计划的应对,应该是陛下一时起意,命人来到这里要办什么事。当然,除了折磨和杀戮,也很难想象其他的可能。问题是为什么是现在,正在宫宴举行到一半的时候。
是季瑛那里发生了什么吗?
在他心中闪过无数思绪的时候,蔺伯的手向下按了按,像是一个示意。楚怀存压下眼中翻涌的戾气,那双瞳孔仍旧如冰雪一般,仿佛所发生的一切都并非出乎意料。他将目光移向身边的老人,安抚般地说:
“只是一点意外,不会有事的。”
这并不能让蔺伯的眉眼舒展开,他仍旧有点严肃地看着楚怀存,忽然开口:
“我已经老了——”
楚怀存已经有预感他要说什么,而此时此刻,必须依靠楚怀存搀扶才能不倒下的老人却用他唯一的一只手臂重重地甩开了楚怀存的手。他踉跄了一下,整个背部靠着抵住墙壁才慢慢滑下去,不至于狼狈地倒在地上。
他制止了楚怀存想要拉起他的手。
“外面的人比我更有价值,”
他说,“我不能让你犹豫,他们中最小的一个才二十多岁。而我呢,我已经这把年纪,身体脆弱到一阵风就能毁掉我。就算看到外面的阳光,也会在很短一段时间内死去。”
所以他就要求独自一个留在这个地方,这个只差一个拐角就能站在外界的光线下的地方。但这里属于黑暗,周围是死寂的甬道,一个天然的墓穴。
楚怀存不会忘记他方才说自己“在死之前还能看到阳光”时眼睛里闪烁着的眼神。
那当然不是真的平静。
但是当这样一个选择摆在这样一个老人面前,他除了心甘情愿接受自己的命运,还能做些什么呢?一边是家族幸存下来的小辈的安危,一边是只能作为拖累的自己。他知道自己是负累,也猜到了自己此时的模样。
他看着楚怀存,心中满是悲悯。他生怕面前的年轻人被迫做出选择,于是选择先一步提出这个残酷的结论。
这个世界上发生过太多选择和牺牲的悲剧了。
蔺伯缓缓滑落在地上,他的目光出神地望向拐角处透进来的一点光芒。不是阳光,那仅仅是皎洁的、青色的月光。他感受到身下冰冷的石地,那股寒意几乎要使他战栗。腿上的伤口裂开了,此时不住地往下淌血。
他面前的楚怀存仍旧站着,不过蔺伯知道他马上就会去做他必须做的事情。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
误解。
面前老人眼中对生的渴望一点点黯淡下去,他的唇边含着莫名的微笑。这当然是一种遗憾,但也未尝找不到可以宽恕的部分。
然后楚怀存再一次俯下身,他没有放开手中的剑,但是另一只手再一次向地上的老人伸去。他的眼睛就像剑锋一样闪闪发亮。
换一个人或许会接受残酷的命运,他会选择较为简单的道路,并且安慰自己那是唯一的一条路。他会提前开始他的哀悼。
但这是楚怀存。
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放弃任何人,即使计划出现了一些变动,他也并不认为在这么早的阶段就宣告失败是一件值得被称赞的牺牲之举。与这相反,剥离名誉和地位带来的种种华丽的东西,留在楚怀存身上的,是不可动摇的锋利的内核。
他简明扼要地再次拉住老人的胳膊,老人太瘦了,轻飘飘像是一截镂空的木头。
虽然这真的很难——
“相信我。”楚怀存说,“还没到要抛弃哪个人的地步,在最后一刻之前我永远不会这么做,我尝试过被迫放弃的滋味。渊雅会非常想要见到您的,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亲人了。即使只是尝试,您愿意为他坚持到最后一刻吗?”
老人错愕地看着他。
而此时楚怀存已经一边护着他,一边开始向外走了。楚怀存冰冷的眼睛将周围的一切都飞速地捕捉下来,以对接下来剑锋朝向何方进行最精确的推定。正因如此,他没有留意到蔺伯复杂的眼神。不过,他确实没必要注意到眼神之类的东西。
只需要察觉到在他搀扶之下的蔺伯,也在努力地靠自己的力量向前移动,就能明白他的选择。
“假如到了那一刻,”
蔺伯严厉地说,“你就必须放下我。”
楚怀存并不犹豫地颔首,这个动作换来了老人眼中最终定格的宽慰和释然。此时他的瞳孔终于映照在了幽暗皎洁的月光下,而他的剑尖也已经微微抬起,青色的光芒在剑刃上若隐若现。
他的手稳得不像话,剑客的一双手仿佛是用玉器雕成。
这当然将是一场苦战。
但楚怀存认为,或者说可以肯定——他并不会是输掉的那一方。
第159章 鸣金鼓
楚怀存猜得不错, 面前这批人并非为他而来,而是别有目的。当他们取得金銮殿里的老人血淋淋的命令时,绝不会预料到他们设想中温驯如绵羊的受害者此时四散而逃。想到陛下的怒火,侍卫的脸色一瞬间比这群溃逃的人还要难看。
弓箭在暗沉的夜色中毫不犹豫地对准了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们:
“不许动!你们这些大逆不道之徒, 现在低头认罪, 迷途知返, 陛下或可饶你们不死。”
血淋淋的暗示却并没有如他们的意愿动摇这些人的意志, 月亮悬挂在天上,像一枚青色的岩石,冷漠地照耀着人间发生的一切。终于得到自由的囚徒宁可将他们的鲜血洒在大地上,也决不愿回到冰冷的牢笼中。
他们朝某个方向奔去, 脚步踉跄而坚决,眼珠——仍旧有眼珠的那些人, 眼睛和侍卫们一样是漆黑的。目睹那样的眼神,有一部分侍卫不知为何仿佛有一点犹豫,双手颤抖起来。
然而只听见领头的宦官不容置疑的命令:“拉弓, 放箭!”
开口说这话的内侍是陛下身边的亲信,他看着老人如何示下这道命令。殿中的老人脸色阴沉, 瞳孔也残忍地放大,眼白只剩下薄薄一层。他像是罩着龙袍的恶鬼, 眼神中流露出浓重的怨毒,在宣之于口时把季瑛召至身边,仿佛享受般看着他的眼睛:
“……让他们听听他们的长公子撒了怎样愚蠢的谎言, 才导致他们没了性命。这是对你的惩罚,你的族人全都是因为你而死的。”
陛下动了真怒,下头的人自然不敢含糊。即使内心稍稍有所动摇,也很快安慰好自己, 手指搭在弓弦上,血腥味一触即发。
然而,
恰恰就在此刻,不知何处忽然传来某些东西掷地的声音。
还没等他们骤然望向声源处,一阵不知来源的烟雾就骤然蒸腾起来,飞快地在御花园的一隅扩散。乳白色的屏障暂时地遮住了所有人的眼睛,箭矢很快不知如何指向,有些箭凭感觉仍旧离弦而出,却不知在一片蒙昧中命中了谁。
“霹雳散,”宦官头目尖着嗓子叫起来,“你们这群蠢材,快来保护咱家,这群暴徒……暴徒……什么……”
他的声音时远时近,忽然沉寂下来。好在烟雾弹在开阔的室外,效果实在有限。不过是霎那之间,纷纷扬扬的白色沙尘就已经落下,仿佛室外的一场雪谢了幕。随着视野逐渐清晰,侍卫们无头苍蝇般的脚步又重新慢下来,他们不可思议又如临大敌地看着一个方向。
在那里站着一个头戴斗笠的陌生人。
他一身白衣,手中的剑尖犹如冷水般盈盈一闪,横过了那位陛下身边最信重的宦官颈侧,仿佛下一秒钟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砍下他的脑袋。他身上带有一种冷冽的气质,那双掩藏在藩幕下的眼睛冰冷,仿佛对眼下发生的一切镇定自若。
被楚怀存挟持的宦官发出一种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尖叫声。
这不是一个他们能抗衡的对手,在场的习武者都下意识闪过这样的念头。但好在他终究只是一个人,庞然大物尚可被蚂蚁分食,何况他还小心翼翼地护着他身后的一位老人。
老人搀着他的左手,瞪着空洞的眼睛,脚步也虚浮不已,除了拖后腿没有任何用处。
仅仅只是犹豫了一瞬,侍卫们便抽出手中的佩刀,向着白衣剑客扑去。楚怀存将宦官首领当作人质,剑刃近乎已经在对方的脖颈压出赤红的血痕。用他作为盾牌可以说行之有效,追击者不仅要受惨不可闻的尖叫声干扰,还必须小心不要失手伤到他的身体。
楚怀存集中精力。
他最需要做的是拖延时间。
身后人们的脚步声匆忙,侍卫手中的火光惶惶地照亮夜色,似乎是宫中出现刺客的消息已经传播开来。对面的人找到了他的弱点,专门往他身后的蔺伯处进攻,此时已经把他逼得后退几步。白衣剑客以一敌众,他的剑尖忽然从黑暗中划过,倏忽间照亮了人们的眼睛。
随后,那位倒霉的宦官首领被重重地从身后一推,便踉踉跄跄地朝前倒去。
好在他安然无恙。
顺着他被推出去的轨迹,那里的进攻者本来马上要危及白衣剑客身边的老人,此刻不得不手忙脚乱地扶住他。而宦官惊魂未定,反而大声斥骂他们。
“你们这群见鬼的,挨千刀的,吃干禄的——”他尖细的声音简直要在夜幕中划开一道口子,“没看见咱家差点就死了么?你、你、还有你,还不过来保护我,快把我送到安全的地方!”
他的官职本来就比这群侍卫高得多,性命也自然是贵上几分的,他的手胡乱地挥着,指向了几个实力最为高强的内廷侍卫。对方无可奈何只能听命,他很快便被簇拥着保护起来。
楚怀存那双被遮住的眼睛,却闪过一点微茫般的笑意。
被他让出去的人质很快没入人群的保护中。然后,不知怎么地,围在他身边的侍卫忽然一圈圈倒了下去,在昏迷之前,他们都嗅到了空气中传来的一股莫名的甜腻,而这股诡异的味道,恰恰来源于他们救下的那位宦官大人。
此时,宦官大人扯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了和尖细嗓音不符的两撇山羊胡子。
早在扔出烟雾弹时,他就已经和那位趾高气昂的大人交换了身份。
方先生遥遥地和楚怀存对望了一眼,他不用看对方的眼睛,也知道对方此时此刻作何打算,企图以一敌百,偏偏对方身上还有股令人信服的镇静气质。在世混迹江湖的人,加起来估计都没有对方疯的。要方先生说,他这副老骨头可禁不起折腾,到现在还不放弃任何一个人,楚怀存简直傲慢又固执。
——偏偏和他师父一模一样。
方先生用最后的迷雾放倒了他身边的一群侍卫,他闭了闭眼,高声对楚怀存喊道:
“我带着他们走,包括你身边的那一个。而你的任务很重,你必须挡住剩下的所有人,直到为我们拖延到足够的时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困难……”
那白衣的剑客站在原地,仿佛雪落在了他的衣袍上,月光模模糊糊照亮了他被遮住的眼睛。
“还有,”方先生说,谨慎地略去了称谓,“您得想想怎么收场了。我们之前可不认为会闹出这样的动静。”
这句话出现在此处,背后隐含着许多可以挖掘出的戏谑因素。
例如,即便方先生解决了一批人,宫中收到命令的侍卫还在源源不断地朝这处涌来。又比如,他们原先计划的悄无声息已经成了黄粱一梦,眼下他们至少惊动了大半座宫城,搅浑了寿宴,只怕要把那在宫中过寿的老人气出什么大碍。
剑刃像一条窄窄的白线,楚怀存挑断了宫殿之间串联着十几个灯笼的绸缎——这是为了陛下大寿专门布置的装饰——灯笼沉甸甸地盛着蜡油掉在地上,好不容易追击上前的侍卫不得不赶紧躲开这沉重的袭击,而且还要小心不因为灯油滑倒。
而此刻的方先生已经接过楚怀存护住的老人,这场奔波对于伤痕累累的老人而言,还是太超过了一些,必须尽快进行医治。在楚怀存身后暂时形成了一片绝对安全的领域,而一辆巨大的、低调的马车正安静地等待在那里。老人临走以前,忽然深深地看了楚怀存一眼。
“我原本以为,”他的声音只有方先生能听见了,“在看到他的模样之后,我原本认为我有不得不告诉蔺英的话。”
方先生不知为何笑了笑:“现在没有了?”
蔺伯刚要开口,便看见对方用另一只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您还是留着同楚相说吧——不过那时候,或许已经不该称呼他为楚相了。”
马车在接到他的最后一个客人后终于缓缓开始移动,仿佛一个逐渐苏醒的庞然大物。很快,它就已经苏醒成了在黑暗中飞快向前滑行的交通用具,四匹骏马步伐矫健,全身漆黑,四肢却是雪白的。有许多人试图追上它们,却永远差一毫半厘。夜色遮盖了太多的意外和图谋。
雪衣剑客轻声开口,而远处赶来的侍卫只能看见他遮面的幕帘仿佛微微一动:
“愿不辱命。”
*
殿内被明黄色簇拥的老人基本上已经被仇恨点燃,他的每一根血管里都流淌着被人背叛的怨毒,那眼神简直让所有人不寒而栗。端王甚至都生出了一点困惑——陛下原本就对楚怀存恨之入骨,如今有了更为光明磊落的由头,怎么脸色反而一发不可收拾地阴郁下去。
他把季瑛叫到身边说话。
因为刻意放低了声音,没有人能听见陛下对唯他命是从的走狗说了些什么,只看见季瑛的神色在深紫色官袍的映照下格外惨白,他身上绣满的蛇虺永远择人而噬,此刻仿佛将锋利的獠牙对准了它们的主人,使得他愈发面无血色起来。
“你在替他隐瞒什么?”
陛下的声音仿佛落在他身上的霹雳,“楚怀存又认出你了吗?他根本没有。季瑛,狗都知道主人的怜悯和恩赐才是值得摇尾乞怜的事,你却瞒着我这么大一件事,下贱到上赶着给他当狗。你知道吗?我本不会那么轻易相信端王的话,但是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季瑛低低地垂着眼睛,脖颈弯出了一个脆弱的弧度。
“你说,”陛下包含恶意地开口,“楚怀存当个宝贝供着的秦桑芷,是不是和你一模一样?”
这句话直冲着诛心去,皇帝满意地看见季瑛的瞳孔微微一缩。他压抑住手指发痒的感觉,就在季瑛的面前,一字一句地命令身边的内侍带人去杀死他在乎的族人。被背叛的愤怒甚至要甚于他对楚怀存的愤怒,一切本该在他的掌握之中的。
若早知道季瑛才是楚怀存的命门,那么楚怀存又怎么会直到现在仍旧是他的心头大患?
陛下的反应当然至关重要,不过殿内早已乱成一锅煮沸的粥。既然坐实了楚怀存的反贼身份,留在殿内的楚相的人也飞快地被控制起来,端王舔了舔嘴唇,接着说:
“楚怀存此人狼子野心,既然今日诸位都已经知晓,便知此人为国大祸,不可不除。”
“端王的意思是——”
这段时间销声匿迹,蛰伏至今,端王简直花了卧薪尝胆的心思,就是为了把手中这项要害的作用发挥到极致。他颇为自得、又无比仇恨地说:
“楚怀存即使一人势大,也敌不过天下人的公义。何况,今日就是最好的时机。父皇,今日赴宴的武官都不被准许手持兵器入内,楚相一向以剑法闻名,然而此时他的剑已经被收归库中了。不如在座诸位齐心协力,我已将端王府的亲兵调动过来;未若陛下急发一白羽令,再召来千百精锐,趁此机会,先杀楚怀存,才慢慢处置他的余毒。”
皇帝的视线一点点移到这位皇子的身上。
他威严庄重地坐在龙椅上,但那双手已经要暴出青筋。他将调用兵甲的令牌从袖中抽出,掷于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淡淡地开口:
“季瑛,把它捡起来,交给端王殿下,叫他去调兵。”
季瑛就像是站在他面前的一具没有灵魂的偶人,他空洞的眼睛仿佛对所发现的一切都缺乏反应,直到所有人的眼神都聚集在他的身上,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从那具空壳中流露出一点称得上是情绪反应的东西。他右手的指节轻轻抬起,仿佛下意识要顺着陛下的指令去办。
然而就在这时,发生在宫廷内部的动乱终于迟钝地席卷到这一处金碧辉煌的前殿。
沙尘暴从形成到蔓延是需要不少时间的。
但它的爆发只需要一瞬间——一个身上血迹斑斑的侍卫忽然冲进殿中,他这辈子或许是第一次当着皇帝的面说话,身上的血不是他的,但他却发抖得不成样子:
“有刺客——”
他的第一句话甚至是有气无力的,这让他自己也意识到不对,于是他紧接着喊了一句:“有刺客潜入了御花园,正冲着金銮殿来!陛下,陛下……”
他说的其实是错的,比如楚怀存真正的目的地是宫廷旁侧的角门,但仅仅只是朝着这个方向移动,就会轻而易举地被误认为要对这位全天下最尊贵的老人有危险的图谋。何况这不能怪他,宫里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蔺家的存在,他又怎么清楚刺客护送的轿子里有什么呢?
他只能比比划划:“还有一座很大的马车,里面大概是更多的刺客。镇北将军已经赶过去了,楚相也是,陛下!”
报信的年轻人只知道镇北将军得到消息赶来,又听说楚怀存和将军待在一起,他这么说纯粹是下意识。随后他一时觉得头重脚轻,重重地叫了一声,便倒在金銮殿的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他倒在离季瑛最近的地方。裹在深紫色官袍中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俯下身去动手摸索,随后才直起身来,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仿佛强行压抑下感情的平静:
“他受到了惊吓……”
季瑛自然而然地起身,殿内的文武百官今日已经被一个惊人的消息轰炸,随后又遭遇到令人无法想象的变故,就连端王殿下也流露出一点茫然,迟疑着不知是不是该按照原本的计划走,还是把重心转移到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刺客身上——但他绝不愿意放弃目前的成果。
何况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已经做到这地步了,今日不除楚怀存,还能待到何时?
端王也顾不上更多了,他飞快地上前几步,没等季瑛按照陛下的旨意屈身捡起令牌,就自己弯下腰将它拾起,随后便匆匆地要往殿外赶。没有人拦他,毕竟此时留在殿中的人也需要一点安全感,恨不得把这位前太子殿下所准备的兵卒调动到眼前才能放心。
至于当前这位太子殿下……他恐怕已经哑口无言了。
殿内的混乱场面可以想象,不过,陛下身边的侍卫也迅速地反应过来,把守住了大殿的门扉。室内原本的歌舞已经停下,侍女的石榴裙仿佛被风雨吹打过一样,全都四散在了各个角落。宴席的酒菜才吃到一半。
皇帝毕竟是皇帝,他身边有无数高手保护,此时姑且恢复了镇静。这个老人本不至于预料到自己生辰时遭到这么多打击的。他倚靠在明黄色的座椅上,呼吸沉重而灼烫,眼睛却亮得恐怖:
“端王带着朕身边的人出去调兵,”
陛下说话时,喉部因为紧绷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诸位爱卿何必惊慌,这里由重兵把守,大内高手坐镇,容不得旁人造次。朕是天子血脉,天下正统,那些妄图妖言惑众,悖逆狂妄之人,难道真敢和天下人作对?你们要选一条正确的路。”
他语带警告。
殿内的人不乏有楚相党羽,甚至不在少数。但他们此时内心闪过这个念头,依旧觉得可怕。朝廷就是这样一个所在,陛下看见了他们瞳孔深处的恐惧。他端坐在龙椅上,此时的心情甚至因为重新感受到掌控的愉悦而平复了许多。
而季瑛非常自然地向上走了一步。
不是没有人看到,只是人们没有那么在意。在如今混乱的光景中,皇帝作为场上唯一的权威,他的力量几乎是不可撼动的。而季瑛,鉴于陛下并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表现出他的愤怒,所以在大部分人眼里依旧是陛下忠心耿耿的走狗。
这不怪他们,就连陛下恐怕也是这样想的。
过了今夜,楚怀存大势已去。他无法洗脱这个安在他身上的关乎身份的诘难,而这个蒙着血腥和复仇色彩的身份又会让他自然而然地成为天下大统的敌人。何况楚怀存此时本应身无兵刃,甚至不知会不会被席卷进宫中的刺客事件中。
自然,他手头有兵。
但他只要现在没有机会把兵调过来逼宫,在未来就不构成太大的威胁。
陛下咳了一声,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幕,眼珠在浑浊的眼白中转动着,其中似乎已经映照出了他等待许久的光景。他将重新得到一切,当然,端王是一个功臣,但自己已经有些厌倦了,尤其是今日对方发挥的作用,甚至让他感到一点忌惮。
他会继续活很久,将曾经旁落的权力牢牢攥在手中。
陛下这样想时,嘴角含起冷冰冰的一点微笑,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微笑有哪里不对,因为冰冷并非完全从身体中被激发出来,而是源于更为切实的一点感受。
比如……
一柄亮闪闪的贴着他苍老而脆弱的脖颈的刀刃。
季瑛检查完报信侍从的情况,随后面不改色地起身——与此同时顺便自然地拾起了侍卫佩戴在腰间的短刀——他背对着陛下,表现得太过于理所当然,以至于没有人在第一时间指出,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而季瑛已经和陛下站的够近了,他还走了两步,这是第二个错误。
季瑛觉得自己手指冰冷,他必须压抑住颤抖,否则就会划破面前老人的皮肤。
在皇帝惊骇不已的目光中,他半跪在台阶上,只觉得眼前的一幕和他期待已久的画面逐渐重合,尤其是他想象了许久的那双眼睛。陛下身边的侍卫甚至来不及反应。季瑛便已经慢条斯理地借助着半跪的姿势将刀刃往里面送了送。现在刀刃已经划破了一点皮肤,带来了微不可察的刺痛和刀锋上刺眼的鲜红。
陛下惜命,他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他只会从齿间蹦出几个不敢置信的字眼,瞪着面前忽然流露出深重恶意的青年,感到头重脚轻的眩晕。他绝不相信这件事会发生,但刀刃已经在那里了。
殿内如死一般寂静,仿佛空气中布满了粘稠的丝线,任何人稍微动弹就会改变局势。
在一片死寂中,老皇帝先开了口:
“季瑛,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想想那些人,想想你身上的毒,它随时都会发作。难道为了一个楚怀存,你连最基本的理智都弃之不顾了么?”
季瑛垂着眼睛,他努力压抑住上扬的唇角,不让自己像个疯子。但他的身体仍旧像是颤抖般因为封锁住那些笑意而动,甚至带动了刀尖,使皇帝陛下的境遇显得更加危险。这也让他的威胁显得格外无力,因为陛下已经开始驱动他身体内的蛊毒,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认为自己停顿了许久,去和那些思绪作斗争。但实际上他只是沉默了片刻。
“至少有一句话是没错的,”季瑛的声音发哑,带着一种嘲讽般的笑意,仿佛自己不是在把刀锋压在皇帝脖子上,而是看到了什么值得发笑的东西。
他首先承认道:
“我认为与做陛下的走狗相比,做楚相的狗确实——而且显而易见,要好得多。”
随后,他镇静地说:
“既然如此,我们来谈谈陛下您做过的那些蔑伦悖理的事情。陛下不会告诉我,您已经忘了吧?”
第160章 锁连环
腥风血雨被薄薄的轿帘挡在外头, 蔺伯是最晚进入轿中的人,他刚刚坐下,轿子就仿佛在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小舟那样不平稳地飘摇起来,惊声尖叫、金石相接、马蹄答答, 沸沸的噪声不绝于耳。然而轿子始终稳定地前进着。
赶车的人抽空瞥了他一眼。
“你活不长了, ”
他笃定地说, 在乱蓬蓬的斗笠下面, 似乎有一双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这称得上没什么礼貌的一句话,蔺伯一愣,慢慢地苦笑了一下:
“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是给你们添麻烦了。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
他清楚自己已经灯尽油枯, 这么多年还强撑着活下来,无非是心中幽幽一点念头尚未熄灭。族人或死或疯, 仍活下来的人需要精神上的寄托,他必须挑起这个担子。
楚怀存一手执剑,一手护着他从密道走出时, 月光落在他身上。
那时候年迈的老人在想:
这么多年过去,月亮原来还是这副模样。
月亮和他最后一次见时, 和他在囚牢中想象时,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有他从朝堂上风光赫赫的蔺大人变成了一个半身残疾的老人, 已经死去的蔺家人和尚存于世的蔺家人仿佛都浮现在月光之下。他再一次踏进了人间,就算是死也已经无憾。
“我是楚怀存他师父。”
对方称得上落拓地承认了,随后又补充道, “不过是一介江湖人士,姓名不足为外人道。方先生现在出去忙了,到时候让他来给你看看,他那里有救急的药, 多少还能延些时候。也不必说那些客套话,若是怕麻烦,我便不会出现在这里。”
面前人和那位气质凛然的楚相确实有几分相似之处。
楚怀存对季瑛而言,和世人相比列一万条差别犹嫌不足;但蔺伯常常与各种小辈相处,对这个名字多少有些陌生,他眨了眨眼睛,想起当时长公子带来的那个冷冰冰的少年,又艰难地尝试着将他和此时这个身居高位、万人忌惮、狼子野心的权臣联系起来。
和外面那个宁可犯尽天下大不韪,也要护住他们的雪衣剑客联系起来。
“他这些年一直都——”
蔺伯低声问,“我没有想到会有其他人这么、这么……”
仿佛是外面遇到了什么情况,原本向前移动的马车随着赶车人干脆利落的手势急转了一个弯,马蹄声凌乱地响起,箭矢破空的声音也能隐约听到。楚怀存的剑刃在与敌人相击时会发出一种独特的金石之声,这声音忽然停了片刻。
暂时没有人能回答蔺伯的问题了,赶车的人微微弯下斗笠,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
“小心,现在要加速。”
恰好,蔺伯一时间竟有些不敢触及那个沉重的念头,而身上的疼痛又应景般轰然炸开,让他感到一种无法遏制的疲惫,老人的喉咙低沉地发出“嗬嗬”的叹息,缩在车座上让自己尽可能稳定,同时阖起眼忍耐。
在诏狱的日子让他分不太出时间的快慢。
待他重新睁开眼睛,他一时间竟分辨不出马车此时在什么地方,其中又过去了多久。马车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有人拉开帷幕,清凉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那张脸上溅上了不知什么人的血,雪衣更是染上了大团大团不详的血迹。
唯独那双眼睛,仍旧令人触之生凉,此时镇静地望进来。
“你受伤了?”
赶车的老侠客忽然开口。方先生此时不在,确实有点麻烦,伤口没能得到很好的处理,新鲜的血腥味是金疮药压不住的。蔺伯一时间惊骇万分,挣扎着想要立起来。楚怀存的神色缓和下来,他随手揩去唇边的血痕,安抚道:
“没事,没事,这都是别人的血,我只是受了小伤,算不上大碍。”
他接着郑重地看向老剑客:“师父,这里就拜托您了。离开宫城后,宫里的人追不上你们。虽还没有走远,但他们的人似乎被其他什么事惊动——”
“你还是打算要回去?”
“他在那里。”楚怀存的瞳孔仿佛映照出了他雪白的剑刃,流淌出几分不可逼视的锋利和明亮。他的唇角仿佛动了动,不知算不算勾勒出一个微笑的模样:“我要去找他。”
季瑛既在那里,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合该去走一走的。
“等等,”
打断他的竟然是蔺伯。蔺伯的一只眼眶里没有眼睛,空洞地看着人时总会令人下意识感到恐惧与厌恶。不过这些情绪仿佛天然不存在于面前人的眼睛里。
楚怀存冰雪般的瞳孔只是微微一动,随后看向蔺伯。他的剑仍旧攥在手中,仿佛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
“我只是觉得,”老人紧紧地盯着他,“我有些话一定要让你知道。”
他似乎在组织语言,接着难得流露出毫无保留的坦诚:“我是目前活着的人里面,最能够代表蔺家说得上话的人了。蔺英……他是为了我们走上现在这条路的,蔺家一向以身报国,效死勿去;今上骨肉相残,不仁不义,苛政残民,得位不正。天下绝不能为他所有。”
“但这条路,它太深不见底了。”
“我明白,”楚怀存轻声说。
季瑛被迫做尽了最龌龊黑暗的事,随便拿出一件都和他前半生接受的那些光风霁月的君子之学相违背。他一身谦谦的君子骨被打碎,血肉重塑出这样一个蛇虺般阴毒的人物。
他能接受“被迫”这个轻飘飘的开脱之辞吗?
在他看着自己的手,发觉手中已经鲜血淋漓之时。
蔺伯停顿了一下,他又苦笑了一下:“蔺家的身份给了他太多的枷锁,即便他是为了我们站出去的,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不敢看我们的眼睛。最可怕的是,我们中很多人也这样想过——想过长公子若是恢复了身份,便会成为蔺氏世代清名最大的污点。”
楚怀存的神色飞快地冰冷下去,他一身雪衣时已经能凌厉得让人不可逼视,此时雪衣被血染出层层叠叠的鲜血梅花,更是如修罗一般。
这番话说的并不荒唐,甚至是恳切。一个老人能够将这样的念头说出来剖白,对他来说是很艰难的事情。但楚怀存还是难以想象当时的季瑛在看见同族人眼中飘摇的一点陌生时,会有什么感受。他独自一人站在阴影中,垂下眼眸仿佛不存在于世的幽灵。
他的族人当然没有恶意。
但他自觉地和他们划清界限。他无法把他们视为自己的同类,因为他已经满身污浊。
“那么我呢?”
楚怀存问,“狼子野心,妄图掌控天下的权臣,你们又该怎么想?”
“看见你的第一眼,”蔺伯的声音很低,“我就猜到会发生什么。我早就在陛下口中听说过你的名字了,太平盛世不能存在这样一个权臣,三纲五常也容不下你的野心。楚相,我当时甚至有过这样一个念头,长公子必须把你也处理掉才行,若是他的话,大概很容易就能做到……”
和自己的救命恩人说这样的话,这一幕显得多少有些荒诞。
楚怀存却显得很平静,甚至还承认道:
“的确。”
渊雅若要杀他,连刀子都不用。
赶车的老剑客这时候摘下斗笠瞪了自己的徒弟一眼,随即摇了摇头。他说出这番坦然赴死的话,脸色变都不变。师徒二人固执得如出一辙。
“但你做的这些事情,我又怎么能无动于衷,”
蔺伯惨然一笑,低声叹道:“然后我才意识到我在想什么,又错的多厉害。难道恩将仇报、背信负义才堪合仁义道德么?我想着向你道歉;至于蔺英,我们所有人对不起他太多,他过的太苦了,恐怕无论怎么做都无法偿还,但我依然想让他知道……”
楚怀存默然看向他,只看见老人的嘴唇轻轻动了动:
“不管他做了什么,这世上没有人有资格谴责他。他应当自由地做一切他想要做的事情。若他因为相似的念头而痛苦的话,烦请楚相替我告诉他。拜托,拜托了。”
老人的脸上写着的,是丝毫没有作伪的痛苦与愧疚。他的声音最后轻到仿佛是空中一点微不可闻的振动。如此气氛之下,楚怀存却清晰地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他注意到护送的马车已经行到了树影交叠之处,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下轿。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是郑重其事地最后说道。
“虽然这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但我答应您。至于其他的话,还请您留着当面告诉他。只是有一点您说错了:这一切归根到底不是你们任何人的错。你们都遭受了不该遭受的苦难。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宫里的那位九五至尊。”
“——而我正在去杀他的路上。”
*
季瑛饶有兴趣地盯着明晃晃的刀背,刀背上映照出一双惶恐而浑浊的眼睛。
陛下贵为一国至尊,面对刀刃时,也不过是待宰的猪羊一般。他呼吸急促,就连脸色也变得又青又紫。他直到现在仍然想不通季瑛是如何突然间抛弃所承诺的一切,忽然间就把刀锋抹上他脖子的。
“朕,”他断断续续地说,“胆敢以天子性命要挟,季瑛,是你活腻了,还是你觉得你的家人是死是活没什么所谓。你明不明白,做了这样的事,是要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的。你难道以为你可以和朕……”
季瑛脸上的笑意又浓重了几分,他的声音也变得很轻。
“陛下,”他的眼睛亮的吓人,“你不会认为我只是开个玩笑,而不打算真正动手吧。我眼下已经很想就这么把刀子扎进去,而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坏的主意。”
他一边说,一边还真的动手了。
对于老皇帝来说,这件事最微妙的地方在于今天是他的寿辰,这意味着宫中的一切都打点装饰好了,包括侍卫的匕首。御前侍卫的匕首也是新定做的一批,刀鞍是银制的,新开刃的刀寒光闪闪,吹毛断发,连陛下的余光也能看的一清二楚。
他只能极力向后伸着脖子,然而仍旧被季瑛在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季瑛慢悠悠地,充满复仇意味地品味着整个过程,他显得格外愉快。尤其是在这间宫殿之中,在一群哭丧着脸对眼前情况手足无措的大臣面前,他的瞳孔因为愉悦而微微战栗,血色一点点被深不见底的幽暗吞没。陛下此时连挣扎都不太敢,而季瑛则忽然停住了刀。
“看来您也不是那么想死。”他说。
这显然是一句废话。没有人想猝不及防地被人抹脖子杀死,尤其是当你是一国之君,而今天又刚好是你的寿宴现场。侍卫已经源源不断地从外面赶来,但他们根本就不敢背负靠近季瑛的责任。季瑛的眼睛在殿内灯火通明的环境中不知为何变得愈发漆黑,就像是蛇的瞳孔。
“你疯了,”老皇帝感受着颈侧的刺痛,咬牙道。
季瑛并没有反驳,皇帝看见他又握紧了刀,若有所思地说:“或许吧。”
这句话听起来极为不妙,似乎下一秒钟刀刃就会又快又准地结果他的性命。陛下那双浑浊的眼睛开始飞快地闪烁起来,他忍耐着极度的不安全感,颤着声音喊道:
“季瑛,你把刀放下。朕可以和你做个交易。朕让你的家人离开,我现在就叫一辆马车,让人去宫中把他们带走,并且留给他们足够的时间逃脱。朕当着你的面下旨,绝无半句虚言。还有你,若你现在收手,朕下旨免你的罪,你……”
季瑛慢慢地笑了。
“我的家人?”他说,“陛下,您忘了,我现在姓季。”
要调查季瑛的身世,实在简单得要命。
以楚怀存的亲身实践为例,季瑛的父亲是宫中一个姓季的花匠,因此常年在宫中侍奉。季瑛也就是打杂时被陛下注意到,随后逐渐提拔的。至于他仿佛天生就有一副手段,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你到底想要如何?”
这句话终于让衰老的皇帝稍稍冷静了下来,他得以观察目前的形势。季瑛听到他提起家人,虽然刀尖仍旧死死地抵住他的脖子,但态度似乎有所改变。假如季瑛真的想要干脆利落地杀死他,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呢?
虽然他的脖颈传来一阵刺痛,但他终究因为什么原因没下死手。
季瑛在他手下待了这么多年还没疯,只是愈发长成了一条毒蛇。养蛇人以为自己能像是训狗一样驯蛇,被毒蛇咬一口,也实在谈不上冤枉。
只是,终究不能让眼中的畜生越到自己头上来。
“我想要你亲口承认,”
季瑛脸上虚假的笑意简直像是一张面具,“陛下,承认你对蔺家做的事情,承认你对先帝做的事情。承认您每时每刻都在畏惧东窗事发,直到最近才稍有松懈。”
尽管殿内的气氛已经压抑到了极点,但毕竟人多势众,并非只有一两个人捕捉到了这句话中“蔺家”这个莫名其妙的关键词。
只是,它出现得过于突兀,以至于听者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字眼。
“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老皇帝毕竟在皇位上坐了这么些年,他清楚季瑛所提出的这些条件的荒谬,这分明比要他的命还要难。他的脑海中飞快地思索着季瑛提出这些条件背后的含义,并且得出了他认为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真正结论。
“季瑛,”
他的声音重新有了点威严,“你认为自己在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其实只不过是跳梁小丑。现在你也把自己逼到绝处了。你以为你把朕杀了以后,你在乎的那些人还能活下来么?不,若朕死了,朕早就交待过,要把他们折磨至死,一个也不能活。”
季瑛的神色似乎变了变。
他漠然地眯起眼睛,瞳孔中流露出一丝冷冰冰的味道,但对于陛下来说,这是乘胜追击的信号:
“是什么让你开始不安……对了,是你对朕的欺骗。朕自然清楚,即便有那个身份,楚相与你始终站在对立面;方才不过是对你的一点惩罚,而你只是在让事态变得更糟糕,让此前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一炬。”
季瑛安静了一瞬,他的匕首仍旧一动不动:“那么,陛下打算如何?”
这仿佛是一个成功的暗示。季瑛的神情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些老皇帝熟悉的驯服,而这种感觉总是令人忘却自我。
老皇帝的眼睛狡猾地转了转:
“你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们不可能不死,”他承诺,“但我保证你放下刀,那些人死的会干脆利落得多,我现在就下旨;若你今天在这里杀了我,那些人则会被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朕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季瑛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才最知道利弊。老皇帝要挟了他那么多年,自然最清楚他的死穴。此时,他感受到抵着自己脖颈的那一线刀刃正在微微颤抖,心知对方一定已经动摇,用不了多久就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这本来是顺理成章发生的。
——直到他听到了压抑的笑声。
刀刃的寒意终于又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梗住了老人的声带。
满朝文武,倒也不至于没有一个忠心为国。虽然事发突然,此时也终于回过味来。尤其是一些热血沸腾的后生,他们被提拔上来不久,满脑子舍生取义的热枕,季瑛奸佞小人的形象简直在他们脑海中扎根了,此时愤怒而惊恐地喊道:
“你这个反贼,竟敢……竟敢……还不放开陛下!”
季瑛笑到浑身情不自禁地颤抖,方才差点一个没留意真抹了陛下的脖子。他忍耐住自己的笑声,主要原因是因为他确实离取走皇帝陛下的性命太近了。而对方不能现在死,绝不能现在死。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还没有在活着的时候被夺走一切。
“陛下,”
他称得上温和地终于开口,但话语还带着笑音,“您方才说了一句话。嗯,就是和楚相有关的那句,是否能烦请您当着在座诸位国之栋梁的面再说上一说?”
老皇帝简直像泥鳅一样滑,他方才口口声声做出承诺,却硬是没有一个字提到蔺家。不过,或许是因为楚怀存这个名字和蔺家扯上关系的时间过于短促,时机又过于猝不及防,以至于方才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在场的人脑中立刻回想起来陛下方才的发言。
老皇帝咬着牙,脸色又难看起来:
“难道你完全不在意他们了?他们痛苦万状地死去时,都会明白,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我们不是在谈楚相的事情么?”
季瑛丝毫不为所动。方才稍有松动的刀刃又扎扎实实地横在了陛下的脖颈前。此时,最开始的那一条血痕已经逐渐凝固,只有一点儿暗红色染在陛下明黄色的龙袍领口。
“‘楚相和我一直站在对立面’,陛下特意这样说,大概是因为发现了我和楚相存在的某种联系吧?”
季瑛若是专心说服一个人,他的天赋也堪称少有人及。
明明直接说出来的情况下不会有多少人相信,偏偏他要逼出陛下的话来,拿这个被他要挟性命的老人的话语作为最终的证据。季瑛没有错过眼前的群臣眼底闪过的思索和怀疑。就连一直对他骂骂咧咧,恨不得除之后快的朝廷新秀,也迟疑了几秒钟。
“张大人,”季瑛忽然点了一个大臣的名。对方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仿佛大难临头。
他战战兢兢地看着季瑛——这个半个时辰前还在和他心照不宣地交流如何贪赃枉法的佞臣,此时已经把刀横在陛下的脖子上,虽然他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但这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太刺激了。
季瑛耐心地看着他:
“您猜一猜,我会和楚相有什么样的关联呢?”
“楚相……”
对方脸色一白。说到联系,大部分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家世,但季瑛的出身显得如此平凡,而楚怀存,之前的他一直像是忽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只说家在边关的某个小城,父母亲族已经寥寥无几。可是如今,提到楚相和什么有关联,那就只有一个答案——
蔺家。
陛下对季瑛动怒,季瑛的状态开始变得不对,似乎也是从端王揭晓楚怀存的真实身份开始的。
于张大人而言,他恨不得自己的脑子不要转的那么快,甚至觉得这个时候开口提出楚怀存和季瑛其实在私底下有那么一腿,已经山盟海誓情真意切私定了终身,这听起来也比提出季瑛和蔺家有关联这种结论要好得多。
季瑛面带微笑,一边催促一边再度划开了皇帝刚刚凝固的伤口,仿佛张大人不说出个答案,就要将陛下就地正法般。
这责任他可担不起。
张大人脑子一热,便脱口而出:“难道季、季大人也和蔺家有关系?”
陛下鼓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副神情仿佛恶鬼,但老皇帝这般反应,却让在场的人心中一惊。人们的心思开始活泛起来,因为陛下的状态,显然证明了蔺家无论如何都与眼下的情况有关。季瑛却仿佛很满意般。他一满意,手就开始因为激昂的情绪而发抖,这场面看得所有人都不敢移开眼睛。
但是陛下却忍无可忍般开口:
“够了,十几年前蔺家的人早就在那场大火中死绝了。蔺家世代清名,为国效死。季瑛,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连这种谎都说得出口,怎么可能和蔺家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忘恩负义,大逆不道……你是要毁了蔺家的名誉。”
“我是要毁了蔺家的名誉,”
季瑛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但陛下是恨不得蔺家就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这么看来,还是我更讲道理一点。”
眨眼的时候,面前纷乱的局面仿佛短暂地消失了一秒钟,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热,殿内的烛火烧的很旺,人们的影子拉的极长,他握住刀柄的手更是滚烫,让季瑛疑心自己很快就会失手将它掉落。仇恨已经点燃了他全身的血液,他在一瞬间感到极度的疲惫。
但他还是握紧了刀。
他不能出事,因为有人在等他。
季瑛随意地瞥了老皇帝一眼,保持着将刀刃抵在他脖子上的姿势,缓缓地站了起来。在他的四周,几乎汇聚了本朝全部的栋梁,当然还有足够在他放下刀刃的那一刻就冲上来将他撕碎的侍卫。这无关紧要,只是提供了数量足以令他感到欣慰的观众。
而这些观众——他们首先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其次在心中闪烁过一个诡异的念头。季瑛的气质格外截然不同起来,仿佛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
方才凝结在他唇角的讥讽的笑容悄无声息地褪去了。
他此时面色一片平静,只有幽暗的眼眸深处,仍旧闪烁着稍纵即逝的火焰。他的脸色堪称有点苍白,然而不知为何,动作却格外翩翩有礼起来,就连把刀放在陛下的脖子上时也显得很客气。
那身深紫色的官袍罩着他的身体,但人们恍惚间却好像看见了某个一身白衣的世家公子。
“还没有人想起来吗?”季瑛轻声说。
“你……你——”
人群中有人脱口而出,他随意地望过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文臣。年纪大到绝对曾经见过他,或许是在哪场诗会,或者是单纯的世家宴会。但那人立刻噤声,仿佛脱口而出了什么禁忌。随着这声一出,越来越多的人脸上闪过难以置信的神情,但人群中却是一片死寂。
季瑛缓慢地吐出一口气。这比他想的还要难。
让他们承认站在面前的,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
又或者承认世所公认的佞臣,毫无廉耻的走狗,也曾有过清白干净的灵魂。
陛下已经不挣扎了。他脸色铁青,死死地抿着嘴唇,在他的刀下缄口不言,季瑛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用手指慢慢地摩挲着刀背,思考些什么。他在想如何自证,如何让所有人能够承认过去的一切,如何让陛下开口。但这一切都太难了,考虑到他现在的形象,简直不可能。
他忽然言简意赅地、突兀地说,“我原来不姓季。”
这句话没头没尾,算不上真正的坦白。
然而今年刚刚提拔的新科员外郎却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完全把他视为朝廷的渣滓,一切罪大恶极之人里为首的那个。他方才确实有过动摇,但季瑛此时的举动毫无疑问称得上丧尽天良,于是他喊道:
“你这个悖逆之徒,这又算是什么狡辩。你不姓季,难道还叫蔺瑛不成?”
季瑛的脸色忽然变了。
他安静地站在人群最中间,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漆黑的长发微微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睛。然而他没法空出手去把它拂开。不仅是他,当姓氏和这个名字被拼在一起时,场面上最后那根弦瞬间绷断了,殿内的空气似乎愈发稀薄,以至于连烛花都颤了颤。
“蔺长公子……”人群中终于低低地响起这个声音,“曾经那个天下第一君子?——不,根本不像——可若是细看,似乎有点……这怎么可能,简直荒谬透顶?”
人群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季瑛没有一点新的动作。当然,刀还架在陛下的脖子上,老人迅速地说了一句“你疯了”,随后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对面的人群。不知为何,季瑛仿佛确实留给他们了讨论的空间,而没有为自己做哪怕一句的辩白。
他清晰地听见了很多声音。
“这简直是侮辱!”有人义愤填膺,“我是记得蔺公子的,他和这等宵小之徒没有一丝相像。季瑛季瑛,你简直令人恶心透顶。”
“蔺家可是簪缨世家,”也有人悄悄说,“季大人……他做的事情可是人尽皆知,贪财好贿,屠戮忠良。我是不信的,若真是,那可把蔺家的脸都丢尽了。”
“莫非真有什么隐情?”猜测声渐起。
“他只不过想要为自己开脱……”
“要是蔺家人看到这一幕,恐怕恨不得把这等不肖子孙就地正法。”
“听说当年就是他杀了……简直是狼心狗肺……”
“话是那么说,他自己都不敢承认。”
越来越多的质疑声传来,奇迹般的是,季瑛的手反而比之前更稳了,他将这一切声音都收在耳中,只觉得胃里有某种情绪在扭曲地翻涌。就差一点了,他告诉自己,这是必须经历的过程,你必须要坚持把这一切完成。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被梗在了喉咙里。
季瑛缓慢地将视线向下移,随后,他对上了老皇帝的那一双眼睛,一双写满了恶毒的嘲讽的眼睛。他们都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况会发生。事实就是,陛下已经用这些年的时光彻底地摧毁了蔺英这个人,敲碎他的骨头,用墨汁染黑他的血肉。有谁会相信?
对方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我能毁掉你。
“而我能杀死你。”
季瑛盯着他看了一会才轻声说,觉得这声音陌生得甚至不像从自己的声带发出,不过这句话的效果却立竿见影。老皇帝的脸色一下子青了。
季瑛再次抬起眼睛,他的目光从人群这头巡视到那头。他逼迫自己下定决心,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他当然不是在这种场合还要惊慌失措等待一切发生的性格。他逼迫自己将话语逼出来,就像是在心脏上刺穿一个洞。他再一次尝试着张开嘴唇,和那些虚无缥缈的念头作斗争。
然后——
殿门忽然洞开。
大殿的门本不该打开,因为殿内的形势已经焦灼成这样。月光忽然越过层层叠叠的台阶,照进了大殿之中,就连季瑛手中的刀刃也反射着一点青色的月光。青色使人冷静。在殿门外,一眼望去,是密密麻麻的着铁甲的兵将。
端王殿下确实离开了好一会,殿内的人不约而同想道,想来是他调动的兵到了。
虽然这基本改变不了什么形势,但还是让陛下的眼中闪过一点宽慰。只不过,当殿内人们的眼睛适应了幽暗的月光,看清外面的具体情况时,便会非常自然地感到一点错愕。因为这些人的身上并没有佩戴着皇室亲兵的标志。
季瑛忽然一怔。
他看清了,他不是第一个看清的,但对方的眼睛却在第一刻就轻轻地落到了他的身上。那是温柔又清冷的一眼,如冰雪般,忽然让他身上迷乱的滚烫尽数消湮。
楚怀存持剑走进殿中。
此时的楚相简直可以称得上殿内不少人噩梦中关顾的常客,他的剑锋上有还没有干涸的血迹,此时顺着银亮的剑身滴落在金銮殿价值千金的红萝毯上。他一身雪衣也染上了斑斑驳驳的血迹,神色却一如既往孤高而凛冽,那双冰雪般的瞳孔映照着殿内的一切,却仿佛一点也不讶异,平淡得像是陛下被刀卡着脖子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
再发生什么事也不会让殿内的群臣感到更惊讶了。
唯有陛下还梗着脖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眼下这一幕在陛下所有噩梦中也排的上前三,在此之前更糟糕的梦分别是他在天下人面前颜面扫地和他死去的父亲不幸复活。他用了最强大的自制力,才仍旧保持了话语中的庄严,劝慰自己楚怀存此前并无谋反之心,来尽可能不让自己先乱了阵脚。
“——楚卿可是来救驾的?”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太信。
楚怀存走进殿中,仿佛这不是皇家威严的禁地。周围的侍卫想要上前,然而背后的士卒比那更先持起武器。殿内的一切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楚怀存一点点踏过那平衡。他走到了季瑛面前。季瑛眼神闪烁着,不知为何把手中的刀刃又往里送了送,随后对他笑了一下。
“你接着说。”楚怀存安抚般地颔首。
他只是站在这里,就让人感到无比的安心,季瑛按捺下心中一千个含糊的念头,终于真正地抬起头,露出一双清明的眼睛,看着众人。
“我不姓季,”他说,“我姓蔺,字渊雅。我曾经的名字是蔺英。我猜,你们中有些人还记得这个名字,因为你们认为我不可能是他。”
室内的寂静此时简直可以让燥热的夏夜冻结。
当然,使得室内气氛一片冰冷的罪魁祸首,还包括刚刚闯入殿中的楚相。
楚怀存轻声但不容置疑地开口:
“而我,我是来为他作证的。”【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