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苦雨夜
君子有六艺, 礼乐射御书数。
季瑛的手搭在白羽箭上。楚怀存给了他一张好弓,只要亲自触碰到就能明白,一切调试得刚刚好,弓弦轻轻一拉便铮然作响, 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
他的目光透过箭矢上雪白的羽毛, 去看对面的草靶, 明晃晃的阳光照在他的眼睛上, 而他专注无比,没有在意。
他没有转头去看楚怀存,他知道楚怀存在看他。
场地一无遮蔽,一只鸟的影子倏忽间从他脚下蹿过。季瑛习惯把自己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 扮演哗众的丑角,他知道自己的体力拉不开过硬的弓弩, 干脆退避三舍,和曾经作为世家君子耳濡目染所学的射御划清界限。但是,今天不一样, 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呢?
他生疏却又标准地调试着视野,拉弓的姿势漂亮到无可挑剔。
箭矢飞跃而出时, 仿佛一枚银白色的流星。场面上的沉默在那一瞬间更加沉默。人们屏住呼吸,望向尽头。尽头的草靶上, 歪歪扭扭地插上了箭。
射中了。
可惜有些偏,力气也不足。
季瑛轻轻呼出一口气,他侧过头, 视线跳过人群中那些惊诧的表情,直直地撞上了那双让人觉得冷淡的眼眸,其中倒映出一个拿着弓箭的人。他茫茫然地觉得陌生,却又告诉自己没必要撒谎, 至少没必要对自己撒谎。
那是谁呢?他忽然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沸腾起来,手中的弓也变得更加轻盈。
一切都如此明亮,昭然若揭。
“再给我一支箭。”季瑛说。
他再次张弓搭箭,动作却变得娴熟而自然。一个人刻入骨髓里的技艺,只需要短暂的唤醒,便能重新了熟于心。蔺家长子自幼精通六艺,射御自然不可能是他的例外。季瑛久违地身处明亮的阳光下,手指被弓弦勒得发痛,却没有一点松动的痕迹。
他大胆地瞄准了草靶最中心的一点红缨。
这一次,箭矢破空的速度更快,银色的寒芒闪过,雪白的箭羽便停在了草靶上,闪闪发光的箭头精确地穿透了那一点殷红。
人群中炸开了隐约的议论声。季瑛的嘴角向上弯了弯,忽然按捺不住骄傲,对着楚怀存的方向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会被解读为挑衅还是一个阴谋的预告,他一时间全然不在乎;也不去想这样一次张扬的胜利会为他带来怎样的麻烦。
他的手被弓弩硌得发痛,手指上被勒出的红痕因为血液流通不畅而冰凉。但他短暂地忘掉了所发生的一切,做了一个触手可及的美梦。那梦境因为罕见而格外真实,也因为所钦慕的少年在场而变得如此让人神夺意迷。
季瑛试图向楚怀存走去。
一步。两步。周围的人惊慌失措地避开一条道路,而楚相就站在道路尽头,他的目光仍旧冷冽如一捧冰雪,但见到自己时,微微有些融化。那是只该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颜色。
三步,四步,五步。
但是,楚怀存的目光中,是不是带着警告的意思?
趁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楚怀存无声地对他摇了摇头。
他停下了,浑身的血凉了下来。季瑛低了低头,意识到自己穿着的并不是素白的衣裳,而是绣满了蛇虺的紫袍,他身边的目光带着恶意的窥探刺在他的皮肤上,并不因为他方才的行动有一丝一毫的转变。他仍旧是那个人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皇帝走狗。
在楚怀存身后,太子殿下紧张而充满敌意地看着他。
皇帝和七皇子没有来校场,端王殿下也在人群之中,同样流露出一种看着异类的眼神,不过,那是可利用的异类,应该剥皮抽筋,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梦很快就醒了,没有留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
他不是风光满身的蔺家长子,只是一个污名难洗的奸佞之人。挽一挽弓,既没有坏到让旁人怀疑他的本性,也没有好到让楚怀存因为过去的影子喜欢上他。
过去的世界在他眼前坍塌殆尽。季瑛弯了弯唇角,很自然地挂上了一副阴狠毒辣的笑意,没有比那更虚假的东西了。他径直走过了楚怀存,擦肩而过时,衣袍好像相触了一瞬间,无论是真是假,终究稍纵即逝。他丝毫不停留,便来到了端王的身边。
“殿下。”他恭敬道。
端王这才满意地笑了,不以为意地说:
“真没想到,季大人还有一手好箭术。”
*
楚怀存走进举办宴会的宫室时,里面已经坐了不少朝中重臣。他们大多不耐烦去校场上晒着,直接坐在桌边,品尝冰凉顺滑的酒液。行宫的侍女恭敬地将楚相引到主座。
他身边的位置还空着,皇帝坐在主座,三个皇子坐在桌对面,也就季瑛提前安排好了待在他身边。幸亏这件事早已定下,就方才的事情而言,楚怀存清晰地在季瑛眼中看到了后悔。他不想在自己面前过于失态,而且,他应该意识到了——
季瑛姗姗来迟,在进入宴会厅时停顿了一下,随后还是走到了楚怀存身边。
“楚相真是好手段啊。”
他用旁人听不清的声音说,细细簌簌,伴随着坐下时衣料发出的轻响,
“我简直像是嗅着荤腥的老鼠,就这样追着有毒的诱饵奔走了一通。从梧桐树开始,就给我下套了吧?”
“我能查到的你明面上的身份,”到了此时,楚怀存并不打算隐瞒,“是一个季姓宫人之后,因为机缘巧合得到皇帝青眼。但他在宫中专司侍弄花草,若这是真话,你不该连种树的铲子都用不习惯。”
季瑛没有反驳。
他不仅没有反驳,连头也没有偏一偏,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便自顾自地喝起来。楚怀存并不管他的反应,只是接着很有耐心地说下去:
“同样,以侍弄花草的出身,对射艺不该有那样的领悟。季瑛,你拉弓时的站位和指法,恐怕就连现在京城有名世家的几位公子,也只能自叹望尘莫及……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解释的吗,还是现在一时想不到能找什么借口?”
连日来,他的行为和言语织了一张缜密的网,季瑛不知不觉已经深陷其中,他答应过对楚怀存不再怀有抗拒之心,这果然把他推向了更大的麻烦。但仅仅只是这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影影绰绰的怀疑,似是而非的证据,还不足以撬开他的嘴。
“对楚相而言,”他们坐的很近,但彼此忽然泾渭分明。方才两人擦身而过,仿佛就是季瑛下定决心今晚最后一次软下心肠,他颇为冷淡地说,“这些证据到底能证明什么?”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此时,坐在主位上的皇帝已经吩咐着给台下诸人赏赐东西了,有上好名贵的珠宝玉石,有文雅蕴藉的古董名画,有芬芳昂贵的百年佳酿。
轮到楚怀存时,赏赐最为丰厚,皇帝身边的内侍尖着嗓子一声声报着要抬到相府的珍宝,楚怀存抬起眼睛,目光如冰雪一般,平静地行了礼:
“陛下厚意,臣自当感激。”
季瑛在身边带点讽刺地笑了一声,笑楚相冠冕堂皇说的假话。此时还没有轮到他。楚怀存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杯中摇晃的带着浅淡墨色的液体倒映出季瑛的神色,倒让他想起季瑛拉弓射箭后的神情,那一瞬间克制的骄傲,还有毫不犹豫就看向自己的眼睛。
他那时……确凿无疑地使自己的心念一动。
茶香混杂着苦涩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楚相反而垂下眉眼,轻声说:“或许我并不需要等到它们证明什么。”
他这句话没头没尾,季瑛显然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但不妨碍他虚假的笑意仍旧含在唇边:“楚相处心积虑想要弄清我的身份,我倒开始担心,要是楚相发现我的身份平平无奇,便不会愿意再和我周旋了。归根结底,我知道楚相现在在想什么,世界上哪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呢?”
季瑛很聪明。他不会到这时候还猜不到楚怀存的怀疑。
楚怀存忽然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与有荣焉,侧过头看他,墨色的头发水墨般泼下来,被他用手指往后撩了一下。季瑛的呼吸不知为何窒了窒,别过目光道:
“楚相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不是怀疑我就是你在找的蔺家长子吗?笑话,我难道不知道我自己是谁?我是怕楚相错付了一番苦心,把我这个狸猫当太子。要知道,不止被代替的那个人会觉得被背叛,连狸猫,也不会愿意被人看作是另外一人的。”
“你是说你不是他。”
楚怀存平静地说,令人看不出情绪。
“……我当然不是。这世界上不愿意直说自己身世的,难道楚相都要怀疑?”
即使是在谈论这样的话题,他们依旧默契地压低着声音,周围的人识相地远离了剑拔弩张的两人。这是至关重要的问话,季瑛让自己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破绽,他从容地举着酒樽,面色苍白,只有那双标志性的深不见底的眼睛为他染上沉郁的颜色。
“不说谎?”
季瑛刚想答应,笑意却又浓重了些,“我就算发誓了楚相也不一定信。”
他紧接着不等楚怀存回答,便飞快地说下去:“但是楚相,你要想清楚,假如你把我错认成了你那位白月光,那么他真的出现后,你又该怎么对他解释?我要是你,除非证据确凿,否则都是辜负和背叛。或者说,楚相只是想要找个替身,就像秦桑芷那样。”
“别胡说。”楚怀存的声音终于冷下去。
只有谈论到那个人时,楚怀存的态度才会这样不容一点越界。他越是这样,季瑛就越想踩一踩雷区,有一种刀口舐蜜的痛感。他的瞳孔微微放大,带着奇异的兴奋道:
“若真是这样,我该很高兴胜任才是。楚相替我解毒,又说要救我,对我千万种都好,唯独不喜欢我。楚相是喜欢那个人的吗,若是我像他,说不定就能够入得楚相青眼。楚相也和我有过一夕之欢了,若是和那人相比,我——”
“季大人,慎言。”
楚怀存终于打断了他,声音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那样冷淡。
“现在明白了吧?”季瑛弯了弯眼睛,“在楚相眼里,那人可不是我这样的小人所能妄议的。”
他偏要自我折磨,把自己弄得血肉淋漓,将现在的自己和楚怀存记忆中的那个人撇开关系。他越是深陷污泥,越是口无遮拦,就离那个高洁无双的蔺公子越远。虽然他自己也清楚,那个光风霁月的蔺公子,同样从未得到过最想要的东西。
楚怀存沉默了片刻。
季瑛说得对。一切都止于一片朦胧的怀疑,所以他们的关系进退维谷。他已经做错过一次,即便是在系统的影响下,把秦桑芷作为自己失落又重新找回的白月光。他不能再错一次,那个人对他太重要了,所以不容任何闪失。
但是,对于季瑛。
楚怀存重新开口时,却并不像季瑛想的那样暴怒或者冷酷,他的声音反而镇静下来。
“你只是在试图激怒我,季瑛,”他轻轻叹息,“我不上你的当。我若觉得你不该评判他,也只是因为你没有见过他,没有什么配或不配。若是他见到现在的我,或许也会失望的。”
当时年少,曾踏歌青鱼湖畔,都说要做忠臣良将,封侯拜相。
如今,他狼子野心,势焰滔天,挟东宫以令诸侯。
季瑛的神色微微一怔,他忍不住调转目光,却看见楚怀存一向冷冽仿佛永远不变的眼眸中多了一点迷惘和怅然,刺得他心中一酸,方才刻骨铭心的痛都忍过来,此时却差点维持不住情绪。
“不过,关于情爱的妄语,不要再说。”
楚怀存垂下眼眸,他浑身衣裳雪白,如明亮的剑锋,有一种孤高出世的气质,“我和蔺家长子并无这等纠葛,这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对我也一样。”
他果然还是因此心情不虞了。
季瑛抿住嘴唇,心中的酸涩漫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勉力勾动唇角笑了笑,又下意识向酒杯伸手。这番话说到这里,也算是无话可接。他觉得自己仿佛将自己的身份往里藏了藏,又似乎暴露得更多。
直到对话已经结束了太久。他哑着嗓子轻声说,声音微不可闻:
“那我呢?”
*
到了夜晚,却忽然下了好大一场雨。
雷声震天,巨大的闪电迎空劈下,雪亮的光芒照亮了半块天空。这毫无疑问是一个糟糕的兆头,白天方才祭过天地,晚上的气候却变成这样——一些地位低微的官员只好自认倒霉,快马加鞭地冒着雨回到京城。因为有失准备,连雨具也没备全。
像是位高权重的那几位,便不用走了,直接留在这行宫中过夜。
朝中的大人都决定留下,楚怀存也没打算在这种情况下不必要地忤逆,何况他也没有提前准备好雨具。行宫是先帝时期留下的,朱苑绿楼,住人的地方倒是足够,楚相单独占了一处宫室,连带着把梁客春和方先生也安置了。
至于季瑛,反而没有留下来招人嫌恶的必要。
他冒着雨被皇帝派回京城办事。
梁客春推开殿门进来,他的靴子和袍角都湿透了,手中收起的伞还在不断向下淌水。在进入宫室时,他有点不安地在门口反复踱步,生怕自己带进来的泥水弄脏了宫中的地毯。而在他这样局促的时候,方先生早就大摇大摆地踩了进去,从他身边走过。
梁客春一边想着这成何体统,一边叫住他。
却发现这老头笑眯眯地,鞋子上一点泥水也没沾上:“小梁探花,我可不像你,我带了套靴子的粗布,还刷了一层可以防水的漆。年纪大了总还有些好处了,比如这天象,我还是能早点知道,早做准备呀。”
梁客春愣愣地看着他得意,半天才犹豫着说:
“方先生,但是你没有告诉楚相。”
“这有什么好说的——”方先生颇不在意地说,一转头却正好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楚怀存。
楚怀存看着他,慢条斯理地笑了笑。楚相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生的一副冰雪般的容颜,于是这样笑起来也带有一种凛冽的味道。
方先生年纪大了,为老不尊被抓个正着,只好眨了眨眼睛装傻,仿佛咽下一块黄连般愁眉苦脸地说:“其实我最近看天象也不是很准……”
外面的雨如方先生所言,下的愈发大起来。从窗外甚至传来了树木被狂风拦腰折断的声音。一天之内气候竟有如此转变,也算是一件奇事。楚怀存望窗外的树林看了看,他位高权重,自己挑了偏僻的宫室待着,不想被人打扰。
窗外一片晦暗,屋檐的水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就像是一片透明的帘子。树林里什么也看不清。
突发事件中,最先被为难的总是地位低微的人。行宫本来没有住人的打算,此时却临时住下了朝中肱骨,赶来的侍者从库房中取来必备品,挨个冒雨送到,自己被淋得湿透,也要保证这些东西安然无恙。除了常规的热水和绢布,还要送美酒、水果、嘉肴……忙的脚不沾地。
楚相所在宫室的热水很快就被送到。宫人手脚麻利,迅速地收拾好了宫室,甚至还摆好了一整套茶具和酒局,带来了楚相在方才宴会中喝的最多的茶叶。
楚怀存这边的东西全都备齐,他们便上前禀报,行色匆匆地往下一个地方去了。
虽然仓促,但整体效果还算令人满意。
恰好楚怀存的心腹都在,时辰又还早,楚相干脆将宫室改成了书房,开始和身边能够信任的知情人士商议要事。殿内被明亮的烛火点亮,所有东西都被烛火照的纤毫毕现,连影子也浓重了几分。
在这样的氛围中,谈论前朝的幽微秘事,倒也恰如其分。
“楚相说的是,”
梁客春在众幕僚面前说话,倒开始有种不卑不亢的沉稳气质了,“当今陛下若是得位不正,总该有新的缘由。陛下仍是东宫时,除了和平王曾有过争斗,此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威胁,照例而言,先帝除了传位于他,并无他选。”
私下揣度皇帝,在本朝是重罪。
在场的人寥寥无几,多半是从行军时就开始跟着楚相的,早就把脑袋和身家性命一并托付给楚怀存了,至于其他人,也都是楚相不忌讳的。他们自然懂得择良木而栖的道理,对于他们来说,皇帝在楚怀存的威势下,也并无什么特殊。
“或许当今陛下……”
说到大不韪话题时,还是有人停顿了一下,“被发现并非先帝血脉?”
“陛下是中宫皇后年少所出,怎么会有血脉之虞?先帝晚年和当今陛下关系不睦,或许在民间另有血脉所存,小心教养着,打算传位于新人?”
“我想平王也不算完全倒了。”梁客春认真听着,发表了一下他的意见,“他的生母王贵妃在先帝暮年时反而陪伴最多,若是先帝动了心思,也并非没有转圜的机会。”
方先生哼了一声:“平王那等不忠不孝残害手足之人,纵然皇帝有意,也难以服众,我看倒不是这样。”
“那依先生之意,如何?”
“当今陛下可是擅长用毒之人。”方先生见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他,才开口,“蛊毒要杀死一个什么人,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遇到懂行的,或许也会很快露陷。”
“毒?”有人疑问,“这当从何说起?”
方先生这才想起关于季瑛的情况,他们的楚相反而比其他事掖得更紧,毕竟牵扯到对立势力,连梁客春都一知半解。他探寻般看了一眼楚怀存,见对方只是将手指叩在桌上,并未置辞。他面前的茶案上,侍人过来添茶,滚烫的热气氤氲而上,挡住了他的脸。
“这个你们去问楚相,”方先生决定好了话术,“反正楚相清楚我在说什么。”
他这话有点无赖,不过倒是很让人信服。
楚怀存平静地听着他们讨论,等着面前滚烫的茶水凉到可以入口。茶水仍旧是浅淡的翠绿色,倒映着他那只冰冷的眼睛,没有一点波澜。顺着方先生的话,他开始想季瑛的事。
其实,他尚且不能完全信任季瑛,才只让身边的方先生知道季瑛的具体情况,其次是绝对不可能背叛的暗卫。否则,他该怎么解释和季瑛的关系?
事到如今,两个人推推拉拉几个回合,却谁也不肯先露怯。但季瑛有破绽,镇北将军的事情也好,其他的弱点也罢,他从未提过,也从来没有用这些东西来对付他。
谁应该先服软?谁最终会先心软?
此时,季瑛大概已经抵达遥远的宫城。
外面的暴雨没有一点要停歇的意思,他匆匆忙忙回京,路上一定狼狈不堪。暴风雨能够席卷山林,摧毁屋舍,楚怀存有一点隐约的心焦。他用拇指和中指摩挲着已经不那么滚烫的茶盏边缘,无可奈何地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情绪叫做担忧。
楚怀存将茶盏抵住嘴唇,微苦的香味蔓延开来。他一向最喜欢绿茶,没有经过漫长的处理,带着有点侵略性的气味。茶水是方才泡好的,此时殿上四处都闻得到一点茶香。
毕竟宫廷中上好的龙井,更是其中翘楚。
“说不定陛下当年不想再等下去了,毕竟他做太子,便做了足足四十年——”方先生正和人争论,声音忽然低下来,像是察觉了哪里不对,“等等,都等等,我好像感觉到什么。”
楚怀存抿了一小口茶。
方先生忽然扭过头,在那一刹那,他的脸上带有某种对怪异的察觉,以至于他的山羊胡子都紧紧地凑在了一起。他皱着眉头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宫殿,像是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但这种预感太过于模糊不清,以至于要完全捕捉是很困难的。
好在殿里的人听了他紧绷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放慢了手中的动作。
难道是隔墙有耳?又或者是有人埋伏?
楚怀存并不担心有人窃听,这点他久经沙场,又是半个江湖人士,还能察觉得到。
但他也耐心地等待着方先生的判断。
一时间,陌生的宫殿忽然显得幽暗起来,安静下来后,外面又响起了劈里啪啦的大雨声,仿佛同时劈开无数竹子时发出的响声。风从没有关严的窗缝中漏进来,满屋的烛光都颤抖了一瞬。楚怀存忽然蹙了蹙眉,他左手的茶盏尚未放下,右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按上了腰侧的剑。
在瓢泼的大雨中,他听见了脚步声。
不是宫人的脚步。他挑的宫室偏僻,宫人早早就备好了一切,退下后并不敢贸然来打搅。何况宫人的脚步不会那么急切。那人踩着水,在暴风雨中飞快地跑着,吐出的气在刹那间变为空中的白雾,又在刹那间被大雨打散。
方先生绕着宫室走了一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楚怀存手中的剑似乎通晓他的心意,随时随刻都能被拔出。剑光冰寒,甚于外面这场大雨。楚怀存简直是一枚定心丸,在场的其他人看着楚相,几乎就能放下心来。
雨声很好地掩盖了所有的动静。当所有人都意识到宫门之外有人时,那扇门已经被用力推开,外面的雨猛地泼洒进来,带着湿漉漉的潮气。雨水顺着洞开的大门淌进来,在无光的地方几乎像是黑色,暴雨有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味。
楚怀存按住剑的手微微一顿。
说出现在门口的那个人几乎是失魂落魄也不为过。他并没有带任何雨具,雨水将他整个人浇得湿透,他从头到脚都在湿漉漉地向下滴水,头发像是一团墨色的海藻,一缕一缕地贴着脸颊。脸颊苍白,雨水顺着眼睫滴落下来,落在他发白的嘴唇上。
“季瑛?”
楚怀存觉得宫门外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个鬼气森森的水鬼。他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周边的心腹则一片哗然,如临大敌。这可是朝中最危险毒辣的敌人,近来尤其和楚相争锋相对。
他此时出现在深宫夜谈的场景中,简直是最荒诞不堪的事情。
季瑛显然不管不顾,推开门后并没有踟蹰几分,就抬起眼睛看向了楚怀存。楚怀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它是潮湿的,仿佛屋外黑暗中的一整场大雨都被收在眼中,它又是惶恐到痛楚,绝望到不顾一切的一双眼睛。
在看向楚怀存此时动作的那个瞬间,季瑛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冲进来,踩出一连串湿漉漉的脚印,深紫色的衣袍已经令人看不下去,在暴风雨中被揉皱,被撕扯,和他的人一样乱七八糟。有人想要拦住他,因为他看起来简直是个十足的行刺者。但楚怀存在同一时间开口:
“别拦着他。”
季瑛不管不顾地冲到了他的面前。他身上冷得过分,皮肤被冻成没有血色的白。他咬牙切齿,努力伸出手指,在能够够到的最近的距离,用力朝楚怀存打下去。
“啪。”
茶盏碎了。
楚怀存这才意识到这一切发生得过于猝不及防,以至于他手中的茶还没有放下。那杯龙井盛在上好的羊脂玉茶盏中,因为从室外带来的风已经变得冰冷。此时,杯子应声而碎,茶水全部洒落在地上,慢慢地流淌开来。
“是毒!”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方先生也同时冲过去,低头看了一瞬便高声喊出结论,“天哪,茶水的味道太浅了,太浅了。否则……”
季瑛站在原地,简直连呼吸也没有了,就像是个紧绷着的木偶。他骤然抬起眼睛,不管不顾地逼问楚怀存,但声音接近哀求,
“你喝了吗?这东西你方才有没有喝过,算我求你了,快点告诉我。我——”
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视角余光扫到摆在桌上的水壶,也挥袖往地上摔去。他看起来快要因为骤然压在心头的惶恐和绝望压塌,连装都不装了,按住楚怀存的肩膀,手指的冰凉透过雪白的衣裳传递过去,楚怀存就连心脏也感受到了一点大雨的凉意。
他简直要疯了。
方先生在背后低声催促,梁客春被从茫然中打断,至少他知道一星半点秘辛,于是总算站起来去关殿门。但其他人简直被这始料未及的一幕冲昏了头脑。
“那是季瑛吗?”有人低声说,“什么……”
“求你告诉我,”季瑛仍旧在崩溃边缘,楚怀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在冰凉的一点水痕下,果然是滚烫。不知道他在大雨中跑了多久,
“对不起,对不起,怀存,我一直不知道,他们对我起疑心了。要是来不及了怎么办?你喝了吗?你——”
楚怀存安抚般摸了摸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能拧出水来。
谁会先示弱?谁会先服软?
他方才还在想这个问题,但现在忽然感到自己从未如此心软。
“没事,”
楚怀存轻声说,“只喝了一小口,我清楚我的身体情况,出不了什么事的。别担心。”
第142章 眉间雪
楚怀存只说了一半真话。
洒落的茶水顺着方先生的银针蜿蜒而上, 染出一片不详的黑色,顺着楚怀存的血液游走。楚怀存镇静地将毒压制下去。他中的毒没有严重到让他有性命之危,却同样没有乐观到能够等闲视之,此时的指尖已经一点点凉上来。
他面色却丝毫未变, 反而解下身上雪白的大氅。季瑛那双阴沉的眼睛从未像现在那样能够一眼看透, 不加掩饰的焦虑和绝望灼烧在楚怀存眼前, 半点没被瓢泼的大雨浇灭。
“你喝了。”他喃喃道, “我是不是还没来得及——”
季瑛战栗了一下。
“你该换身衣服,”
楚怀存趁他出神,干脆替他披上大氅。季瑛湿沥沥的衣袍还在向下滴水,楚相价值千金的狐皮大氅就这样被外边的泥水滚湿了皮毛。只此一遭, 怕是毁了一件好衣裳,
“先披上, 你不能再冻下去了。”
楚怀存身上本来偏冷,但殿内烛火通明,季瑛又在大雨中跑了一路。此时, 雪白的外袍带着楚怀存身上浅淡的熏香味一同滚烫地碰到了他的皮肤。他被冻起来的血液又似乎重新开始流动。楚相反而只着一身单薄的白衣,带着一股清冷出世的味道, 如不存在于世间的神仙中人
季瑛下意识伸手拉拢了衣襟,又忽然后退了一步, 声音狠戾,然而颤抖几乎压制不住:“楚怀存,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中毒了。方先生呢?你必须快点治疗, 要快。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你要是死……”
他苍白的手指在提到那个字眼时忍不住用力弯曲了一下,终于一侧头,隐约看见他脸上满是水痕, 不知道是冰凉的雨滴,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你知道我什么都做的出来,”
季瑛避开了“死”字,恶狠狠地说,“楚相有那么多在乎的事情,关心的人,你怎么敢把他们留给我任我处置?我不会心慈手软,你要明白,我在意的只有你一个人,对其他人不会有半点慈悲心肠。你要是……你假如敢……”
他说不下去了,慌忙避开一条路。方先生已经用银针检定了茶水中的成分,此时上前来替楚怀存诊脉。楚相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看起来丝毫不像中毒之人,季瑛死死地盯着两人,直到方先生挥手让他往后站站。
“医师看诊,闲人莫要窥探。”
季瑛此时此刻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唯独听医师的话。他不甘地向后退了两步,眼睛仍旧一刻不扎地盯着方先生。
方先生眯起眼睛,像一只深思熟虑的老狐狸,将手指搭在楚怀存手腕上,脸上神色纹丝不动,看不出究竟是好是坏。他们彼此简单地交谈了几句,只有医患二人能听到,其余人听不清一点只言片语。随后,方先生便站起来高声宣布:
“我接下来会替楚相解毒。此毒服用不深,不成大碍,还请诸位莫要心急,且听楚相安排。”
此言一出,在座的所有人都真心实意地松了一口气。楚怀存仍旧威势极重,镇静地站在原地,仿佛山巅之冰雪,冰冷且锋利。汉白玉茶盏的碎片落在身边,茶水洒了一地。混乱而紧绷的氛围,终于又重归有序与稳定。
只是——
方先生说要到偏殿去准备,在临走前谴责似地看了楚怀存一眼,只有楚相能看到。老头的胡子耸动着,悄无声息地用口型传递给了他一个最后期限。楚怀存觉得自己的半边手臂已经开始发麻,他垂了垂眼眸,却忍不住看向了突兀地站在大殿中心的季瑛。
他冲对方伸手,季瑛就茫茫然地走过来。
“我说我没事,”楚怀存轻声安抚他,“方先生在呢,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面前的人头发湿沥沥的,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但身上却被披了一件雪白的大氅,毛绒绒的毛皮沾了水,蹭着季瑛的皮肤,透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反差感。直到此刻,他才仿佛从一场可怖的噩梦被拉入现实,楚怀存就站在他面前,活得好好的。
太好了。他含糊地想,一瞬间连站也站不稳。
然后他意识到了——
意识到自己却像是孤魂野鬼一般,站在不属于他的地方。
季瑛迟钝地用余光扫了一眼宫殿内部,这里的人都是楚怀存足够信重的幕僚,他们目睹了这一场闹剧,此时正用困惑和惊异的眼睛看着自己。在那些目光下,季瑛觉得自己无处遁形。
他是什么人呢?皇帝的走狗,朝中的奸佞,或者一个愚昧偏执的爱慕者?
一时间,另外一层含义的冰冷终于再一次顺着他的脊背向上爬去。他浑身上下的骨头曾附着皇宫中来的“半面妆”,此时,巨大而相仿的恐惧终于再一次沉重地朝他碾压而来。他在得知消息后失去理智,一个人抛弃车马硬生生跑回来报信,冒着黑色的暴雨,如此荒谬。
他此时本该坐在宫中,在阴暗而严苛的监视下。
他还有什么解释的余地?
楚怀存就站在他面前,但他们的立场不同,自己忽然来这样一出,只会让人为难。季瑛咽下自己舌尖差点脱口而出的称呼,垂下眼眸。他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压制住自己想要触碰楚怀存的右手,下意识笑了笑。
他接下来会怎么样,他自己都不清楚。但他至少能用尽全部的力气,弯了弯唇角:
“那真是祝贺楚相。我方才失态了,打扰楚相。或许我现在该走了。”
季瑛有点后悔自己方才向前走了,楚怀存几乎就在可以触碰到的地方,让他无法迅速地狠下心肠。他逼迫自己硬生生拖拽着步子,几乎就要成功了。但他忘记了一点,两个人想要牵手,其实只需要一方主动。
楚怀存自然地、没有任何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当着座下诸人的面平静地说,仿佛这件事没有任何令人惊讶的地方:
“你就坐在我边上,不许走。其余的人听我的命令,梁客春,你带着人去主殿通报,就说楚相方才被人暗害,饮下毒酒,毒发得迅速,将这个消息放出去;我会让暗卫将丹山行宫控制起来,另外还要请人到相府调兵,不允许行宫内外传递消息,麻烦在座的几位将领了;通知镇北将军的时候,别告诉他真相,就说我确实被人暗算。他会发挥点作用的……”
他一件件将任务布置下去,毫无避讳的意思。
季瑛骤然身处楚相最核心的议事环节中,浑身僵硬,却再也舍不得迈开脚步。宫殿之外,狂风夹杂着深色的暴雨,摧毁树木,卷起一阵阵呜咽。他没有其他的去处了,这点季瑛心知肚明。
假如他方才强撑着逼迫自己走入风雨,也不知道能走去哪里。
现在却被楚怀存牵着手安抚着坐下。楚相的手指修长有力,温和而不失强势地将他按在身边。他们的距离第一次在旁人的目光中那么近。
楚怀存把自己这头的事情交待清楚,宫殿中被分配下任务的人已经领命去办了,肃穆危险的气氛即将从这一间宫室弥漫到整个行宫。楚相被人以毒茶暗害,此事一出,必然群言震惊。而他向来不在乎什么尊卑,既然对方已经下手,要的显然就是这个反应。
相府的人的行动无疑昭示着一件事:
投毒的人已经得手,楚相确实饮下毒茶,如今生死未卜。
“季瑛,”楚怀存转过头,浅淡的眸光略微晃了季瑛的眼睛,就像舌尖含住一小片冰雪,“接下来我要解决你的事情。你方才下山还没来得及回到季府,便得知消息赶了回来,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季瑛停顿了一下,很快地自己回答,“我明白了,楚相看出我没有更衣。”
他今日早些时候射箭的时候,深紫色的官袍被锋利的箭矢勾破了一处,如今身上的衣服虽然湿漉漉的狼狈不堪,还有奔跑时被树枝勾连的痕迹。但若是留心观察,还是能发现确实是同一件。
“有人看到你了吗?”楚怀存问,“我这里偏僻,如今宫中凌乱,暴雨中又几乎不能视物。你认为有没有人注意到你?”
“……我不知道。”季瑛选择实话实说,“我那时候没法去想别的任何事。”
楚怀存对他轻轻笑了一下,简直像是个奇迹。他漠然的眼眸也温和下来,仍旧锋芒毕露,却似乎特意为他留出例外。他笑时明亮得非同寻常,季瑛无法移开视线。
“那么这个故事如何?”
虽然是自己选择牵住季瑛的手,但他很快就像是察觉到猎物气息的蛇那样缠了上来,楚怀存察觉到季瑛一点点得寸进尺,与自己十指相扣,却干脆放任这个过程发生得更快些,
“今日风雨如晦,季大人的轿子在下山的过程中被暴雨掀翻,险些翻下悬崖,至于轿子上坐的其他人,或许已经遇害了,主要看季大人的意思。随后季大人恰巧被另一队下山的车马所救,对方便让你留在他们的轿子里,先行下山。而季大人因为受了风寒,不得不暂且留宿他府。”
“另一队车马?”
“刑部的齐大人,他为母亲守孝三年,每晚都要在府中佛堂上香,所以早些时候下山了。最重要的是——”
“他一直是保皇党,深受陛下信重。”
季瑛喃喃道,“齐大人竟是楚相的人,藏得太深了。若是他开口,陛下自然会信上几分。这计划倒有几分可行。楚相告诉我这些秘辛,可我总归是陛下的人,难道你不担心……况且楚相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一步,我还什么也没有说。”
这句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于是他很快抿住嘴唇。可仍旧觉得不敢置信。就像是一个一直一无所有的人,忽然手中被塞进了价值连城的珍宝。
“你若同意,我便安排人去伪造现场了。”
楚怀存用空出来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转头吩咐下去,
“若是今晚计划生变,你的行动轨迹或许还会引人怀疑。但现在陛下听到的正是他想要听到的消息,应该不会想到你那一边。”
“楚相为什么要帮我?”
季瑛的手忍不住收紧,用力地和楚怀存交握,他觉得自己的头脑浑浑噩噩,一会儿浑身滚烫,一会儿又如同置身在数九寒天中。
他情不自禁低下声音,生怕又一次打破自己的梦境,但楚怀存就在面前,活着的楚怀存,对他笑的楚怀存。选择了保护他的楚怀存。
“你为什么会来?”
楚怀存却问得比他更轻,声音仿佛一触即化的冰,“季瑛,我方才一直在想,现在却觉得这两个问题,大概是一样的答案。”
他此时的情况说不上好。楚怀存端正地坐在主位上,半边身体却已经几乎没了知觉,茶水中的毒弥漫开来,是一种隐约的、渗入骨髓的疼痛,带来大片大片的麻木。他再次逼迫自己回忆起用剑时的要诀,将毒性压制下去,心里却清楚自己不能胡闹太久。
他必须解决完这些事再治疗,这点就让方先生足够生气了。
不过好在他确实把大部分人骗过去了,在场留下的人加上一个季瑛,寥寥无几。楚怀存隐约还能感受到季瑛死死地握住他的手,不过他此时很难再抬起指尖回应。
他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季瑛。
身边人的神色再一次紧绷起来,那双阴沉狠戾的眼眸被焦虑和惶恐填满,季瑛察觉到了楚怀存身上的不对劲,他猛地起身,楚怀存想,神情和方才不管不顾闯进这间宫殿时一模一样,湿漉漉的,像是受了伤的毒物,蛇或者蝎子。
但现在披着他的雪白色大氅,就像是被纳入了他的领地。
楚怀存忽然觉得,某种类似于对喜欢的回应,也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
“你别骗我,”
季瑛的声音都在颤抖,“方先生呢!快点让方先生过来,楚怀存,你这个人怎么还是这样,你是不是明知道我会担心,你明明知道我会害怕。好啊,你猜的都对。我求你了,方才说的那些全都不做也没关系,你告诉我你到底会不会有事——”
“季瑛,”逐渐蔓延的无力感已经快要覆盖他的另外半边身子,楚怀存一边听一边觉得自己的心也在奇异地颤抖着,又觉得无可奈何。
他试着伸出手,却发现动作对他来说已经有点艰难:
“不骗你,真的没事……你靠过来一点。”
方先生早就警告过他,他总得昏迷一会。
季瑛显然已经手足无措了,再这样下去,他大概又会重复那些威胁,无可奈何地试图让自己动摇。但他还是无比小心翼翼地顺从了楚怀存的意思,靠近了倚在椅子上的楚怀存,近到能看清彼此微微颤动的眼睫。
“再靠近一点。”楚怀存轻声说。
于是就连眼睫都快要纠缠在一起,楚怀存能闻到季瑛身上湿漉漉的味道,那是很大的一场雨。而季瑛看着面色苍白的楚相,只觉得对方身上现在有种惊人的脆弱感,在这样的状态下不断接受靠近的邀请,这过程本身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方先生说我得休息一会,”
这是一个合适的距离,“毕竟是毒。但能解决的,我没有对你说谎。你得先去换身衣服,至于之后有什么安排,只管和我手底下的人说,他们听了我刚刚的话,不会不信你,你也可以相信他们。还有,季瑛,我觉得……”
楚怀存顿了顿,止住了声音,只是用最后的力气坐直了。
随后他微微向前倾,吻了一下眼前人的额头。
他没有说完最后的话。
但季瑛却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几乎连动也不会动了,甚至担心呼吸惊扰了这一切。他们不是第一次亲吻,甚至有过肌肤相亲。但这确确实实是楚怀存第一次主动吻他,而这个吻落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像是一小片融化的冰雪。
如他一样。
第143章 愿长久
楚怀存睁开眼睛。
他下意识先将目光巡视过一遍, 直到看见床边放着的佩剑时才放下心来。他估量了一下自己昏迷的时间,感受着对肢体的掌控力一点点流回自己的身体,浑身上下不再发冷。
宫室外仍旧传来潺潺的雨声,透过窗纱向外看, 天还没亮, 或者暴雨将白日的天色也变得晦暗。室内为了方便人休息, 只挑了两支红烛, 此时幽幽地闪烁着,晦暗不明。楚怀存用手腕撑起自己,半倚在榻上,侍人很快就意识到他的苏醒。
而他却将手指竖在因为中毒失了血色的唇前, 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楚怀存的面容如冰雪一般,但毕竟刚刚醒来, 一身单薄的里衣,倒透露出一点怏怏的病弱来。墨色的头发泼墨般洒在他肩头,伸手就能触碰到手边的佩剑, 自有一番说不出的风流气度。
侍从不禁怔了怔,随后静悄悄地配合着楚相, 并不声张地派人到外边去请方先生进来。
楚怀存则定了定神,若有所思地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他此时在寝殿, 行宫的空间大概并不是很够,还能隐约听见外面传来的议论声。有几个声音楚相有些耳熟,那些人是他忠心耿耿的下属, 平时只听从楚怀存的指令办事;而夹杂在他们中间,话音虽不掩疲惫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的,便是季瑛。
“陛下派了人来,此时等在外头, 说是非要见一见楚相的情况不可。”
“楚相现在不见外人,任何人都不能放。”
他顿了顿,又带上了一点不择手段的狠戾味道:“相府的亲兵到了,让他们围住行宫,所有人都得老老实实待在殿里,彼此不能通信。他醒之前,无论是几位皇子还是陛下,通通不能例外。”
对方似乎犹疑了一番,才轻声应是。
他的态度显然不是完全信服,季瑛毕竟是一等一的可疑人物,虽然在最后关头忽然显得和楚相关系匪浅,但也并非所有人都亲眼目睹。让他们听从这样一个名声不堪、道德败坏之人的命令,实在是令人担忧。
方先生急匆匆地走进寝殿时,便看见楚怀存半靠在榻上,若有所思。他此时称得上大病初愈,却连被子也没有掖好,反而自己坐了起来,只着一身单薄的里衣。养病最忌讳的就是劳神,而他此时专注地听着外面那位说话,很关切的模样。
他花白的胡子动了动,作为医者的底线又被对方冒犯了一遍。
可惜楚相位高权重,并不能对他进行打击报复。
方先生摇了摇头,正打算走近,便和楚怀存一同听见外头的声音:
“季某并不奢求诸位的信任,但在楚相醒来之前,还请诸位大人死守此处。我做事或许不择手段了些,若是楚相之后怪罪下来,全由我一人担责。他托付我接手这件事,季某就必须做到不负所托。投毒这样下作的伎俩都用得出来,若不强硬,如何镇得住场面?请放心,我和你们一样——不,或许比你们还要把楚相视为最后的底线。”
他这一番话说的直白,容不得旁人再质疑。
他大概没想到楚怀存醒了,所以才这样大胆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楚怀存觉得胸口的位置微微发热,方才还有点僵硬的关节也都自如起来,只觉得冰雪做成的一颗心窍原来也有融化的时候。
他微微一转瞳孔,终于有点愧疚地看向方先生:“先生,我贸然起来,不知如今的情况如何?能不能动身出去处理事务?”
“毒性猛烈,你服用的剂量虽少,没有大碍,但也得静养一段时间才好,”
方先生叹了口气,“不过,现在的局势确实容不得你这个位置的人物蛰伏不动。我给你熬了汤药,喝下去能勉强压一压。至于季大人,楚相也听到了,实在没有担心的必要。有他在,我看你这事就坏不了。”
楚相眼眸微微一亮。
方先生捋了捋胡子,心里便清楚,他们的事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转身出去拿药,留下楚怀存继续听议事厅里隐约漏进来的声音。楚怀存披了侍从捧上来的大氅,想了想,又问清楚方才季瑛已经换了衣服。他便安静地待在昏暗的内室,一点点从对白中勾勒出方才发生的所有事。
他失去意识到现在,过去了三个时辰左右。
先是楚相饮下毒茶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了行宫,众人哗然;随后在场的王侯将相们发现,相府的侍卫们“友好地”挡住了他们的宫门,不允许任何人出入。楚相吩咐了调用相府的私兵,而季瑛则有条不紊地将他们有序调遣,在严密围住行宫的基础上不显得过于冷气森森。
“凭什么不让我们离开?”
这件事从发生到进展都像雷霆一般,但夜色已深,逐渐涌现出许多反对的声音。陛下不断施压,太子殿下魂不守舍,急匆匆地在殿内打转;端王倒是很关注楚相那边的情况,然而送过去的人却通通被拒之门外。
借相府的名义,季瑛给出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为保证陛下和诸位肱骨之臣的安全。
这至少让此处行动看起来不那么像一场逼宫。
相府中人所承受的压力同样是巨大的,楚相的情况仍旧未成定数,许多人的心思活泛起来,人们忍不住想:若是楚相真的死了……
白日祭拜的天地似乎完全不起作用,在阴晦的雷雨夜,暗处生长着各类心思。唯有劈开夜空巨大的闪电,才能将这群人的神态短暂地照亮片刻。其中一些人已经开始试探,试图施压,用他们的权势来窥探事情的进展。
毕竟,楚怀存出事了,那么相府该是最脆弱的时候,只是在虚张声势才对。
但他们却一无所获。
在这样的关头,季瑛这个临危受命的奸佞反而成为了相府的主心骨,他近乎寸步不让,手段强硬,不允许任何人有机可乘,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但他这般态度,群龙无首的丞相势力竟逐渐有条不紊地被调动起来,铸就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围墙。
等到了卯时,各怀鬼胎的人们才等到了相府稍稍松口的机会。
但等待他们的,却已经变回那个面容清冷出尘如谪仙,手段却强硬如修罗般的楚相。他坐在高位,雪白的衣裳却仍旧压不下苍白的面容。他看起来确实很虚弱,时不时轻声咳嗽,但对在场的人而言,他们的脊背却不得不在楚怀存面前谦卑地弓下来。
“叨扰诸位,实在抱歉,”
楚怀存的声音很轻,却冷的像冰,“然而事发突然,楚某一人遇险事小,若牵扯到诸位大人身上,可就动摇了国之根本。情急之下便吩咐封锁案发现场,或许没能顾及细枝末节,想必诸位都能理解。”
一个活着的楚怀存,比任何东西加起来都要棘手。
“这件事要查,而且必须彻查。”
陛下的车辇终于迟缓地冒着大雨,抵达了楚怀存暂居的宫室。皇帝身上明黄色的布料在满堂烛火的映照下,莫名地显露出一点衰朽之色。他踩着宫人的后背下轿,走进殿中的时候,空气中的气氛诡秘地紧绷了起来。他看向楚怀存,楚怀存平静而倨傲地朝他望去。
楚相一点也没有让出主位给老皇帝坐下的意思。
皇帝便慢慢地走上前去,在他身后的轿子中,七皇子苍白着脸匆匆下轿,走进宫室的脚步又情不自禁停住,似乎被满堂的目光和奇异的气氛吓到了。他乖顺地跟随着皇帝:
“父皇,此地局促,或许……”
他的父皇终于走到了最前面的位置,在楚怀存对面拣了个位置坐下了。虽然都是正位,但和楚相相比,皇帝的面容浮现出一股老人的青苍之色,背部也佝偻下去。
“照楚相的意思,”他慢慢地说,“你是觉得我们中间有人要害你?”
“父皇——”七皇子像是忍不住了,又叫了他一声,脸色更是白了几分。然而皇帝却猛然用阴毒的目光朝他刺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朕的儿子,本该无畏于天地,却这般悻悻作态。只不过一个楚怀存,就把你吓成这样吗?”
他这话说的很重,室内的沉默也是沉重的。楚怀存却轻轻地笑了。
若是方才人们还有楚相自导自演的质疑,此刻也该烟消云散。他看起来从未如此脆弱,像是一块玉,被摔在地上后便会四分五裂。宫里的御医也对他做了诊断,他中的是一种名为“箸底黑”的毒,几乎是最常见的毒药,药效猛烈,坊间谋财害命,最常用此药。
但是,楚相就算脸色差到像是一块容易被摔碎的玉,也是摔碎了后锋利的边角能把所有人的喉咙隔开的那种致命的玉。
楚怀存慢慢地咳了两声,他丝毫不避讳自己此时的弱点,这反而让他看起来更加锋利。
“陛下此言差矣,”
他仿佛在替七皇子说话,“七殿下害怕的,是潜藏在我们其中的下毒者。若此人在行宫中能做到对我下手,自然也能对他下手,又或者……对陛下动手。要是发展到那种地步,此事便不好了。七殿下一定也承认我的忧虑有道理。”
七皇子脸上几乎连怯懦的表情都挂不住了。
“好,好,”陛下的脸上也浮现出了阴森森的表情,他睥睨地看了七皇子一眼,对方连忙在他席下垂首站好。场上形成了旗鼓相当的两侧,太子殿下非但没有和他的父亲站在一起,反而尴尬地和楚怀存坐的很近,对比起来甚至隐约有落了下风的阵仗。
“那就烦劳楚相好好地查,若是查出来的结果不尽如人意,按楚相的意思,也该秉公办理才是。怎么,楚相此时有什么怀疑的人选吗?”
镇北将军被端王拉着坐在对面,显然对眼前的局势感到迷茫,却有点焦急地看着楚怀存,似乎在担忧他此时的伤势。
“若说怀疑,倒确实有一个,”楚怀存明明只是在镇静地称述,话里头却像是藏着刀子,“不知陛下愿不愿意把人交给我查了?”
“哦?”
皇帝也显得有些不虞,“楚相怀疑的对象,我自然没有包庇的道理。但你要告诉我是谁,我并不认为我的人会——”
“季瑛。”楚相端正地坐在主位,锋芒毕露地念出了这个名字,“此人今夜不见踪迹,据说陛下早早把他派下山去了,我却不这么认为。季大人的手段一向令人不耻,又不在视野之中,自然嫌疑最重。还请陛下将他交给相府好好盘问才是。”
*
楚怀存清醒过来后听了半响墙角。
他在召集众人前,其实还是存了私心,先悄摸摸地去找了季瑛。
季瑛的神情阴沉,他没有去管自己的头发,此时仍旧带着一点湿沥沥的潮气。这里没有他的官袍,所以内务官大胆地捧了一套楚怀存的雪色衣袍给他换上。这身衣袍一点也没有让他稍显柔和,反而更令人有种不寒而栗的反差之感。
他刚送走了一批人,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
“人带来了吗?我亲自审,到时候留在相府,也不必再见人了。”
“季瑛。”楚怀存倚靠着内室的门扉,对他勾起嘴角唤他的名字。而季瑛此时才像是惊弓之鸟般转过身来,脸上残酷冷淡的神情如潮水般褪去,一时间换上了不知所措的脆弱。
“季大人没想到是我?”
“你怎么样了……方先生让你自己出来么?”
他们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又因为相撞而飞快地消湮无踪,季瑛飞快地垂下了眼睛,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楚怀存,直到能摸到对方的袖子,却根本就没有伸出手,便已经触电一般把手掖在层层叠叠的衣袍之下。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么不自然。
额头仿佛在发烫。季瑛知道自己有点低烧,但它还是烫的古怪,仿佛塞进了一团火,烧灼得他口干舌燥,眼前却恰好出现了可供解渴的冰雪。
“我又不是什么易碎品。”楚怀存轻声说,“不至于连走动都要忌讳。你呢?”
“我?”
季瑛迟钝地想了想,才意识到楚怀存大概在询问他的身体情况。他又有点不自然地掖了掖领口。楚怀存的衣服都沾染了淡雅的熏香味道,那是他曾经最喜欢的香料,“我也没事,只是有点受凉,对我来说一样算不得什么。对了,楚相,你是不是——”
楚怀存专注地盯着他看。
眼眸被他冰雪般的目光映亮,季瑛只觉得无处遁形,连站也站不住。
明明之前满口胡言,什么话也说得出来;明明想过得偿所愿,宁可片刻贪欢;明明因为患得患失,几乎要狠下心肠,决定再也不和他有所纠葛。
他张了张嘴,说的却是:“你是不是该用些药了,我方才好像闻到方先生在熬药。噢,对,你可能已经服用了。”
这番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季瑛有些懊恼地垂下眼睛,仔细研究面前地砖的花纹。但地砖好好的也罢,却忽然长出了一双靴子的模样。大概是因为刚刚从毒茶的后患中苏醒,此时的楚怀存连走路也是静悄悄的,就像猫一样,还是很端庄的那种。
季瑛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若是把楚相比作动物,一定不是温顺的猫,而是某种危险的大型动物。但现在忽然贴近的他却让自己莫名其妙产生这样的联想,他觉得自己病了。
楚怀存忽然又笑了笑,仿佛冻结的冰湖忽然被春风化开。
“你别躲,”他说,“季大人,你若不躲,便知道我有没有用过药了。”
这声季大人在此时的季瑛耳朵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清不白的味道,仿佛楚怀存哑着嗓子慢慢地咬字,将他的名字放在心里咀嚼了一遍。季瑛迟钝地思考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你还没有喝。你身上没有药味。”
“药太苦了,”楚怀存仿佛很认真地在和他抱怨,“我不想现在喝,宁可往后拖一拖才好。或许季大人有什么办法,所以我才特别来这里和你说话。”
他分明在胡说,楚怀存一点点从无名小卒爬到这个位置,靠的是累累的战功。沙场无眼,他受过比这更重的伤势,也不可能找人抱怨药太苦了不想喝,这么多年,总该习惯了药草的苦味。但季瑛的心却湿漉漉地拧了起来。他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也是这样只在他面前展露出一点脆弱,故意要他哄着喝下苦药。
“我给你找些蜜饯。”
季瑛明知道于事无补,却还是假装自己要解决问题,“也不知道宫里有没有,我可以让人送进来。”
“我也不喜欢太甜的东西。”
这就真的是在无理取闹了,楚怀存闭了一下眼睛,轻轻地咳了两下。季瑛很少见到他这样脆弱的情态,几乎立刻就束手就擒:“楚相想要我怎么样,我都依你;你要什么,我想办法给你找来。”
“季瑛,”楚怀存再次睁开眼睛,他的睫毛很长,那双冰雪般的眼眸微微流露出一点明亮之色,令人不忍心移开眼睛,
“我对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我娘去世前总是一碗一碗灌下草药,人却一直不见好。她去世的那一天,锅里熬的药草还来不及喝,我偷偷尝了,于是开始讨厌苦味。后来有段时间我总会向人埋怨药太苦,故意和人说不想吃苦药;再后来却又找不到抱怨的人了。”
“抱歉,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季瑛轻声说。
楚怀存却对他笑笑,“我知道。季瑛,我会自己看。”
他又接着说下去:“说是无理取闹,其实只要有人陪我在一块,我就尝不出来是苦是甜,什么药也能毫无障碍地下咽。”
季瑛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烫,却还是强撑着说出:“那我陪着楚相,我……楚相给我这个资格吗?”
楚怀存的瞳孔微微转了转,仿佛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季大人不妨试试?”
他们有来有回地说了几回话,在感觉上过了许久,但其实却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季瑛下意识向外看了一眼,方才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外面的世界是昏暗的,但有楚怀存在的地方却并不是这样。直到楚怀存雪白的衣裳在转角处稍纵即逝,季瑛还觉得自己的眼眸中残留着一小片梨花一样明亮的痕迹。
他跟随着楚怀存的脚步,来到了内室,又下意识蹙了蹙眉。
那碗黑漆漆的药就摆在床头,看起来已经放了一会功夫。季瑛刚想要制止楚怀存,说要命人去热一热再用,楚怀存就非常利落地执起白瓷碗,没有一点犹豫地将药给喝了。他不愧是用剑的人,手也未曾抖一抖,草药不曾洒落半分。
“你……”季瑛说了一半,便说不出话来。
他就这样干脆利落地把药喝了,坐实了方才的一番话,季瑛便更加不能忽视自己愈演愈烈的心跳声。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上,半响才出声:“这样算是,算成了么?”
“成了什么?”楚怀存说这句话时,季瑛猛地席卷过患得患失的空落落之感,转眼却看见楚怀存仍旧弯着唇角,看着他,
“季大人原本不这样说半截话的,我想知道季大人到底想要问我什么。”
楚怀存专注地盯着他看,眼眸被他冰雪般的目光映亮,季瑛只觉得无处遁形。他犹豫了一下,手指不由自主收紧了,僵硬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笨拙得可笑。他明明那么多次仿佛玩笑般说出爱意,明明那么多次偏执地等待着回应,但这几个字翻来覆去在他嘴里,像是滚烫的一枚枚星星,必须艰难地说出来:
“……你是不是也喜欢上我了啊。”他紧巴巴地说。
在这句话出口后,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季瑛无比迫切地、又自觉无望地等待着回应。他不敢抬起眼睛,于是便骤然间陷入了一个清冷却温和的怀抱中。他就像猫,或者豹子,悄无声息地接近。季瑛忽然这么想,而对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当然,”
楚怀存的眼睛一瞬不眨,声音低低的,“我心悦于你。”
他怀里的人一瞬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楚怀存觉得这个人还是有点太过消瘦。他们两个人身上都缠绕上了药味,明明都虚弱不已,却彼此将重量放心地交给另一个人来承担。楚怀存在想季瑛会有什么反应,他或许说不出话来,或许会止不住哭泣,或许会崩溃。
他们的未来或许一片坦途,但更有可能的是仍旧充满荆棘和阴影。
但在那之前——
他的手指和季瑛的头发缠绕在一起,想了想补充道,“而且我绝对不会放手。”
*
投毒案审了三天三夜。
行宫中曾为楚怀存倒水布茶的那个宫人,她的尸体当天夜里在丹山一处偏僻的悬崖下找到。暴雨的冲刷使得任何痕迹都消失无踪,从已知的线索来推断,她在为楚怀存上过茶后,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行宫中,以身体不适为借口,离开所有人走进了茫茫的大雨。
审问的范围还扩大到了她的亲人。但她是个孤儿,只有一个年幼无知的妹妹,一见到有人来询问,便什么都说了,不像是藏着事的样子。
她说她的姐姐近来非但没有因为什么事情忧心忡忡的样子,反而容光焕发,比起往日来更加心情愉悦。她倒没有对自己直接提到过什么线索,但毕竟是为宫中办事,有时会说起宫中的一些事情。
比如说几位皇子。
议论天家之事是重罪,但她也只是私下和妹妹说些闲话。其中,又以端王殿下为话题的中心。这件事颇可以说道,顺着这条线向下查,便发现这个侍女在数年前,曾在宫中服侍过废太子殿下,随着他被贬一方,才被调职到其他地方。
她总认为端王殿下会回来,如今真的回来了,兴奋些也正常。
不过端王似乎并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并没有把她调回自己的府中。
顺着这条线索,查案的人去寻访端王殿下。端王文质彬彬地穿着一套华贵的锦衣,摇了摇折扇,脸上忍不住泛起古怪的笑意:
“一个数年前的侍女而已,难道还能和我如今扯上关系?我早都忘了有这么一个人,若是这样的关系都能牵扯到我身上,相府的办事能力也不过如此。”
这起案子最终还是由楚相和皇帝一同办理,这也就变成了暗地里的一场角逐。
不过,相府当时的反应堪称铁血手段,大部分的证人和线索,都被楚怀存牢牢地攥在了手中。朝中的老狐狸们都要忍不住感叹一句楚怀存果然是狼子野心,他纵然是昏迷了,相府依旧纹丝不动,办事效率丝毫不减。
正如当下,面对端王的质疑,楚怀存派出去的人也只是不卑不亢地点点头:
“殿下的配合,臣不胜感激,这些线索背后总归能发现些什么,殿下的态度也是我们查明真相的关键,叨扰殿下了。”
这番话挑不出毛病,反而让端王方才的嘲讽显得心眼狭窄。
毕竟,此时明面上的线索几乎通通指向他。例如在这个宫女的家中,又搜出了带有端王私印的奖赏,虽然端王矢口否认,说这些东西他当年赏赐过许多人,都记不清了;又例如当年晚上,端王有一段时间行踪不明,他自己口口声声说在内室休息,但并没有任何人能够作证。
又比如,端王殿下和楚相结仇,恨不得生啖其血肉,这又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端王狠狠地咬了咬嘴唇,脸上温文尔雅的笑容几乎就要挂不住了,声音反而显得更加尖利:
“我倒要看看你们楚相究竟想要把什么样的人送进牢里,怎么,连我也怀疑上了,为何不去盘问盘问太子殿下?我看这些莫须有的线索,就是他给我泼的脏水。”
他说的七分是气话,任谁都知道,东宫和楚相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没有彼此怀疑的道理,他作为对立阵营,这么说也没有半点效力。但相府的人却郑重其事地对他行了礼,
“微臣不才,接下来便要去东宫问话。殿下这样说,是有什么证据吗?”
他们还真要去。端王的嘲讽又打在了棉花上。
他恨恨地说:“证据,呵,我看就是想要借刀杀人。还有我那个七弟,罢了,我也不想顾及什么兄弟颜面。那个投毒者既然算准了我的行动,要把嫌疑往我身上引,不管是谁,我都没有护着的道理。我想父皇也太信重他了,我倒觉得七弟有些看不透。”
虽然在旁人看来,端王殿下此次回京,陛下对他重新又百般爱护。但他自己却清楚地觉得,陛下和他曾经终究生过嫌隙,此时心中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何况宫中又多了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七殿下。
相府的人再次行了个礼,随后才转身匆匆赶往下一处。
不仅是几位殿下府中,就连宫里,涉及到现在那位,楚怀存也没有什么不敢查的。而他们在楚相的委托下,便只想着把这个差事漂漂亮亮地办好,尽职尽责地做事。
和人证相比,物证不会说话,所以总是更确凿些。
方先生抢占先机,先把茶水里的毒验了一遍,随后才拿给太医。他走来走去,最终还是拍了拍脑袋。楚怀存看他走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反而觉得松快了不少。
“先生有什么发现吗?”
“楚相听说过‘箸头黑’这种毒吧,”
方先生一旦下定了决心,语速就变得飞快,“坊间的投毒案件,最常见的就是用这种,一则是制毒的药草很容易收集,一则是融进水中无色无味,只有受热时才会蒸腾出微不可闻的气味。官府历年的卷宗里,有许多人被这种毒带走了性命,所以说是致命也不为过。”
“嗯,”楚怀存说,“先生既然这样说,便存在其他问题。”
“没错,”方先生皱了皱眉,“许多人死于此毒,但也有很多人中了毒,却仍旧活了下来。‘箸头黑’的毒性猛烈,毒发时的感受也很明显,楚相体会过。但唯独一点,就是及时发现后救治,便基本没有性命之忧,顶多坏了人的身子骨。”
“而我当时在行宫,当着众人的面喝下茶,”楚相明白了他的意思,“必定会得到及时的救治。也就是说,这毒很难置我于死地。”
方先生愁眉不展:“没错,这就有点奇怪了。投‘箸头黑’害人,往往要在被害者独处,来不及找人的时候,若是这样——”
为什么要选在那个时候投毒?
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种毒?
他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反正他接下来的意思不用说楚怀存也清楚。
不管怎么说,楚怀存只抿了一口茶,总归是万幸。他又是学剑之人,身边有方先生这样一个无所不闻的百晓生式人物,这两天脸上的恹恹之色基本上都消退干净了。只是对外,楚相仍旧托辞身体抱恙,并不主动会见外人。
第144章 定风波
端王府近来的氛围仿佛一座冰窟, 人人低眉顺眼,生怕引火上身。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端王像往常一样在书房写字,却一连写坏了许多张纸。大滴的墨水淌下来, 将笔画含糊地混在一块。他烦躁地按了按眉心, 随手将面前的纸撕烂了扔在地上。
他那副风度翩翩的君子模样几乎要维系不下去。
书房里, 为他侍弄笔墨的侍女显然被他的反应吓到了, 面色发白,却仍旧不敢停下研墨的动作。端王定了定神,他向来表现得宽宥,唯独这两天实在克制不住心中的火气, 处置了不少侍奉不周的下人。这些人总是让他想起那个死在暴雨夜的宫女。
只不过是一个曾经服侍过自己的宫女。
就算自己曾自降身价,和对方有过纠葛, 又有谁会当真?
就为了这种荒谬的理由,导致他成了目前所有证据众矢之的的对象,端王试着不以为意, 但人们的议论和古怪的目光还是让他的神经紧绷。楚怀存要人做替罪羊,那么连父皇也保不下他, 若是就因为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让他这么多年的经营功亏一篑, 岂非荒谬至极!
他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脸色温和下来。
“吓到了么?”他故意笑道,“你怕什么, 孤难道是不讲道理的人?”
端王本想打趣两句,预想中对方该表现得受宠若惊才是,可面前侍女的脸色非但没有变好,反而更加飞快地灰败下去, 怯懦地抬起了一双写满恐惧的眼睛。
那双如秋水般的眼眸下面,有一枚红色的小痣。
端王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又多可怕,他几乎在一瞬间暴跳如雷起来,比这几天发的火加起来还要暴烈。他想要质问是谁让对方进来的,她眼睛底下凭什么有一枚和那个宫女相似的痣?
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外人,而眼皮底下都是他府中知根知底的人,这只不过是一个糟糕的巧合。但他的情感却仿佛受了嘲弄般——
“出去!出去!”他指着对方大叫道,“今后再不许让这个人出现在我面前。”
侍女死死地含着眼泪,飞快地踮着脚从书房的门奔跑出去,身上绫罗的石榴红裙摆最后一闪而过。端王站在空无一人的书房,目光阴沉,他缓步走向书桌,看着桌上据说价值千金的砚台,皱了皱眉,抓起来就要往地上砸去。
“殿下切莫动气,”一个声音响起。
那人身着深紫色官袍走进来,衣袍的布料轻微地摩擦着,就像是响尾蛇的嘶嘶声。他走到端王身边,对他恭敬地行了礼,“端王殿下千金之躯,此事尚未定论,仍有翻案的机会。微臣必为殿下尽犬马之劳。”
季瑛这几日也被磋磨得不行,脸色苍白,只有那双黑漆漆的眼眸仍旧令人心中生寒。
他本来是楚怀存指定的最关键的怀疑对象。然而后来调查后发现,季大人的轿子在那夜的暴雨中连人带马差点翻下悬崖,幸好同行的齐大人在事故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此后,他的一举一动全有齐大人和他府邸中的下人作证,况且他确实因为淋雨患上了风寒。
但楚相其人,非要血淋淋地撕下猎物的一层皮才是。
面前站着个季瑛,端王的脸色反而冷静了下来,也收回了伸向砚台的手。他慢慢地吐了一口气,看向对方,问:“季大人,你和我说实话,父皇此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季瑛的声音轻缓:“陛下自然信任殿下,只不过,楚相这次是真动了怒。他若得不到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人。殿下也知道,楚怀存这人可不好应付。”
这都是空话。
宫里是不是知道什么最新的消息,这才是端王最想要得到的回答。事实上,他的脑海中一直有一个隐约的猜测,这不是他此时的身份应该考虑的,但若是自身难保,谁又顾得上什么纲常伦理?他只知道有人要将他陷于不利地位,这难道还不够?
“那么,依陛下的考虑,”他慢慢地问,“下毒的人应该是谁?”
“此事陛下仍在命人详查。”季瑛的回答滴水不漏。
端王叹了口气,他忽然涌现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抬起眼睛直直地看向季瑛:“那依照季大人的考量,下毒的人除了你我,还能是谁?”
这回总算撬开了季瑛的嘴。季瑛缓慢地眨了一下眼,阴霾仿佛在他的眼眸中一闪而过,
“自然不是殿下,也不是我,七殿下一整夜和陛下待在一起,”他后半句的声音比前半句轻,有几个字咬的格外清晰,“而又不能是陛下。若非楚相自导自演,竟只能是……”
“不是”和“不能”虽只有一字之差,但意思可差之千里。
端王心中一惊,想着难道真的是皇帝授意。他神色阴晴不定地看向季瑛,却见此人神情恭顺,漆色的头发如鸦羽般沉沉地落在后背,礼数挑不出一点差错,话也只说到无伤大雅的半截。这副模样,倒让他想起陛下是如何用血淋淋的手段来确保他的顺从。
转瞬间闪过诸多念头。端王竟亲自向前走了两步,将因为失言而下拜的季瑛扶了起来,一副礼贤下士的贤明模样:
“季大人何必如此,如今之言,尤甚醍醐灌顶。孤倒遗憾未能和季大人多多交流,若是我当年有你这样的才士辅佐,如何落得一个被楚怀存构陷离京的境遇。可惜如今父皇也对季大人甚是爱重,我有心想要请教季大人,倒不知能不能得到这个机会?”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风光无量的太子,如今能打的牌已经不多了。
天家父子,何谈亲情。假如能把季瑛拉入自己麾下,宫中的动向,岂非一览无遗?端王说的谨慎,只看季瑛有没有分毫投靠的意思。若是放着这样一个利器不用,才是傻子。
被端王殿下亲自来扶,季瑛仿佛受宠若惊般抬起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眸中闪过微微的一点触动。端王心中不禁有了几分把握,他却沉默了半响,最终只是说:
“我方才的话,殿下记住了吗?”
这样的反应才最让人放心,若是随便给个甜枣,就改换阵营,那样的人用起来才不放心。想到这里,端王愈发和颜悦色起来,季瑛的话也愈加深入人心。
不是季瑛,不是端王,不是七皇子,不是皇帝。
那么就只剩下唯一一个合适的替罪羊。那个人是最不可能对楚怀存动手的。因为若没有楚相的扶持,他绝对不会走到这个位置。
“若是将这事引到东宫身上,是不是太过冒险?”
季瑛此时已经站起来,脊背挺直。端王有点意外,他从未见到季瑛在他的父皇面前这副模样,此时倒真有些谋士的样子,一字一句颇令人信服:
“殿下,于今之计,唯有垂饵虎口,方能化险为夷。”
*
东宫之中,此时倒确实有点意气扬扬的味道。
太子三请五托,还是没能请来楚怀存赴这一场家宴,不过这确实佐证了楚相此时仍旧养病在床,太子殿下的心情也并没有因此变得不那么痛快,反而更松快了些。
若说事发之时他没有紧张战栗,求告上天希望楚怀存千万不要出事,那一定是假;但如今局面却忽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楚怀存确实中了毒,但不至死;相府如今紧闭大门,有些关键的权力反而因为分身乏力而移交到了他手上。
他做久了傀儡太子,终于沾着点荤腥,自然是欣喜若狂。
宴饮过了几轮,平江王遥遥地冲他举杯,有些口无遮拦地说:“还要祝贺殿下,因祸得福。殿下知道,丹山行宫那一夜,若是真发生不测,我近乎已经去召集兵马——”
“舅舅,”太子想要严厉地斥责他,酒杯一晃,却也醉眼惺忪地盯着酒液看了半响,喃喃道,“是啊,若是楚相没了,摆在孤面前的路,岂非只有那一条。那是……那可是逼宫啊。”
这两个字灼烫无比,差点把他吓得醒了酒。
但他最终还是把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和酒一起咽下了肚子。若是楚怀存死了,他的东宫之位便难保,端王虎视眈眈,陛下近乎不认他这个逆子,唯一的挣扎就是鱼死网破,成王败寇。
这样看来,他倒要感谢那个下毒的人。
这毒增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岂非恰恰合乎他的心意?
何况投毒的焦点完全聚焦于他的死对头端王身上。他的这位皇兄如今正因为数不胜数的证据烦闷不已,被楚怀存施加的压力折磨得狼狈不堪。若是定了罪,怕是能再被赶出京城一次。
太子殿下心中如此想,却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似乎这个想法中有什么古怪的地方。但酒劲很快就把一闪而过的异样压下去。眼见得满堂华彩,美酒佳肴,此前和舅舅生出的嫌隙也随之烟消云散,不禁再次叫道:“为孤满上。舅舅啊,你看,孤也能等到今天。”
“殿下是因为楚相活着而庆祝?”
平江王却忽然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他目光平视,和自己的亲侄碰了碰酒杯,倒抛却了那套尊卑有别的虚礼,显得像是交心,“楚相此人——殿下到底该仔细想想。”
酒杯互相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
太子沉默片刻,心中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自在,低声说:“舅舅,不是我拘泥于虚礼,但你要知道,如今孤贵为东宫,也只是仰人鼻息。楚怀存若说东,侄儿怎敢往西?这样的话,我并不愿想,也请舅舅今后不要再提起。楚相总归是向着孤这边的。”
“果然如此吗?”平江王的表情颇有些诡秘之色,他也举杯饮下,“若是楚相并无僭越之意,倒也罢了,但殿下真能确定自己不是楚怀存的敌人,若是他早就想……”
太子本该打断他,可此时却不知为何顿了一下。
“舅舅此话可有何凭据?”
他苍白地为自己的怀疑打了补丁:“我知道你和楚相因军粮案有过龌龊,但那时候确实是你有错在先。若是舅舅空口白牙捏造生事,孤绝不会轻易听信。”
宴会的气氛一瞬间凝滞下来。好在这只是一场家宴,楚怀存不来,太子干脆只请了他最信得过的家族亲戚,所有的谈话都没有泄露的担忧。平江王不着急回答,先用筷子夹了几片牛肉,就着酒细细嚼了咽下,半响才幽幽开口:
“此事,我也不知是否要和殿下交代。但若是不说,又恐楚怀存狼子野心,危害甚大,一时没了主意。”
“舅舅请说。”
太子开口,心知回不了头。
“殿下可知楚相身边信重的那几位……”平江王低声说,“其中有位江湖术士,最是神秘,平日里鲜少见着真容。但我上次去酒市买酒,殿下猜我见到了什么人?”
太子握着酒杯的手晃了晃。
“我见到了那个方先生!”平江王恶狠狠地念出了这个名头,“就是那个骗走我百万两钱财的江湖骗子。我亲眼所见,绝对不会有假。他此时摇身一变,竟成了楚怀存的幕僚。不,殿下,你仔细想想,或许他一直就是楚怀存的人。”
“怎么会,”太子有些茫然地说,“这,这大概只是容貌相近之人。”
“殿下何必如此袒护?”
平江王不容分说,“那确实是我遇见的那个先生。不过辨认的个中细节,此时却不方便和殿下交待,殿下只要知道,楚怀存很早就开始算计我们了。他却还要我因为这件事愧疚不已,摇尾乞怜,这种人,恐怕比端王还要可怕。”
“可是,”太子避开他的目光,重复道,
“楚相此时只能向着我东宫,待我上位——”
他脸色的醉意褪去,满身绫罗绸缎之下,身体却忽然开始发抖。
平江王看了,便知太子的心意已经动摇了七八分。
他叹了口气,道:“殿下,我也唯愿真有这一天。”
*
事件的中心人物楚怀存,此时却在相府的桃林内安静地待着。
此时春日的最后一点残余也尽了,夏日热热烈烈地生长起来,桃林内草木气息浓重,桃叶碧绿,有些枝上已经结了青色的小果。楚怀存的体温虽然总是比正常人低一点,但他的适应能力却十分良好,何况林子里总是适合让人静心的。
他待在这里完全是方先生的要求。
虽然楚怀存坚称自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方先生显然对这个问题保有一点医者的坚持,要求楚相无论如何这几天都不要过于操劳,出去晒晒太阳。如果可以,最好带上季瑛一起晒。
可惜季瑛这些天不适合和他见面。
自从丹山那一夜过去,楚怀存便联系好了刑部的齐大人,伪造了季瑛待在那儿过夜的所有痕迹,甚至包括山上悬崖边倾覆的轿子。这未必能够消除全部的疑心,不过至少能暂时让他不处于事情的焦点。
季瑛却比他想象中下手还要利落。
宫轿的轿夫实际上是他的人,季瑛当时正是这样得知了投毒的消息,这消息隐晦地飘在宫廷的空气中,唯独谨慎地避开了他。但让楚相意外的是,随身两个陛下用来监视的副官中,季瑛也不知凭借什么手段策反了其中一个,对方的口供无疑重若千钧。
另一个则随着倾覆的马车一起“落下”了悬崖。
在那之后,两个人毫不容情地成为了政局上的敌人。这些天,他对季瑛一点也没有客气,以相府为名义的压力一波一波涌过去,而季瑛作为皇帝授意的唯一能与楚怀存分庭抗礼的人,手段也一如既往地狠辣,有时候对楚怀存来说都称得上棘手。
他再一次惊叹于对方的才能。
不过,与此前不同的是,他们对彼此已经没有秘密。
初夏斑驳的日光透过桃林落在楚怀存身上,他一身雪衣,按着腰间的佩剑,停顿了一下,又想起方先生在离去前的劝诫,决定还是收手。鬼迷心窍般,他闭上眼睛就想到季瑛。
刚刚剖白心意,就要各自奔波,分别的片刻都很难捱。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回头向梁客春伸手:
“梁公子,你别管方先生说了什么,把卷宗给我。我就坐在这里看一会,碍不了什么事。”
梁客春比方先生那个固执的老头要好说话多了,闻言只是不怎么意外地“噢”了一声,随后便没什么气节地投了诚,将相府和宫中最新一批调查的结果一五一十地对楚怀存说了一遍。说到端王时,他还翻翻捡捡,把季瑛带过来的消息一并说了。
楚怀存平静地应了一声,让梁客春有机会也把相府的发现汇总了给季瑛捎去。
此时的重点并不在端王,这点楚怀存心知肚明。他叹了口气,在问起东宫之前,却先问起了方先生。方先生最近很少待在相府,反而经常在京城到处转悠,当然,这是有原因的,他自己心知肚明,倒把其他人蒙在鼓里,直到最近才告诉楚相。
“方先生是有大本事的人,”
楚怀存的瞳珠微微一动,似乎看向皇宫的方向。他的声音仍旧冷冽,却仿佛带有安抚之意,“他有把握的事情,错不了;他若是下了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师父就是这样的人。”
就在今日早晨,方先生向楚怀存辞行。
他要去的地方,不是山林草泽,不是宫阙楼阁,不是江湖市井,却是一个世人都退避三舍,提之胆寒之处。这个地方,他们倒有个相熟的人在里头。这个熟人不是别人,正是被誉为当朝第一君子秦桑芷。
方先生此行的目的地,便是诏狱。
前朝太史魏珙留下的密文,线索不能凭空断在那里,无论现在被扯进什么样的风雨,楚相都没有一刻忘记解开这个谜题;他同样需要找到季瑛的软肋,虽然这或许比想象中困难,但这也是为了他们的未来而必须探索的迷雾。
那个地方的深处阴暗而潮湿,有着厉鬼和幽魂,刀锋和锁链。
其实,诏狱也不是想进就进,不过方先生认为,涉嫌诈骗皇亲国戚数百两银子,怎么着也够资格进去走一走。
方先生就像是出门散散步,毫无一点对危险的自觉。他有一大堆本事护着自己,若是全天下有什么人能从诏狱全身而出,大概就是方先生这样的。
“保重。”
临别之前,楚怀存轻声说。
方先生瞪他一眼,叹气道:“你和季瑛才要保重,我把‘半面妆’的药留下了,虽然没有我施针来的管用,但也能应付一段。我就是进去走一趟,楚相可千万别再中毒了。”
第145章 满庭芳
在波谲云诡的政局中, 局势总是调转得很快。
就像是下了一场湿沥沥的雨,流言沾在行人的皮肤上,顺着街头巷尾的议论闹得满城不安。端王殿下前几天称病不出,今日却大好了, 还大张旗鼓地派人往相府里送了养伤的礼品;东宫此时却复现了前几日端王府的气氛, 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大家都这么相信:案件的真相就要水落石出了。
人们窃窃私语:当然, 案子总不像它看起来那样简单。你听说了吗?我可不敢妄议皇亲国戚。但是, 印泥的颜色、落在现场的帕子、忽然开口的证人,这些才是案件的真实面目。刺激、复杂、自相残杀,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最不可能的人——
而这个人位居东宫,此时因为被强加的罪名快要咬碎自己的牙。
谁也说不清, 究竟是一个醉后胡言的官吏先向民间透露了案情的进展,还是大理寺的人先顺着坊间的流言一条条进行了证实。案件的进展势如破竹, 此前的证据全部被揭露为幌子,最后的真凶竟然几乎是直指当朝太子。
而他尚来不及为自己声辩,一直服侍的小厮便跳井自尽了, 这件事不知为何毫无遮掩地传遍的京城,简直就像是畏惧东窗事发后主家怪罪, 进一步坐实了这个猜测。
楚怀存坐在议事堂的主位,神情冷淡。他方才洗了头发, 此时漆黑如墨的头发带着一点潮气垂落,结合近日来楚相命悬一线的传言,更让底下跪着来传信的信使忍不住偷偷抬起眼睛, 以为楚相身上有一种近乎错觉的脆弱感。
然而楚怀存慢条斯理地垂下眼睫,撕掉了那封隐秘不宣送来的信。
他身上的刀锋般的凛冽远甚于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虚弱,上好的宣纸撕裂时发出裂帛的声音。反而是信使的脸色苍白得像得了重病,咬了咬牙:
“楚相明鉴, 太子殿下绝无冒犯之意。殿下托我告知楚相,他无论如何都和您一条心,万请楚相切莫听信小人挑拨。”
“挑拨?”
楚怀存的声音不带一点情绪,似乎只是觉得有趣:“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他的人并没有偷偷调查我的幕僚,也并未因为此前的事情怀恨在心。这点我倒不是不能信,不过我身边的谋士已经因为东宫的旧账锒铛入狱了,而他现在对那些证据是什么态度……百口莫辩?”
信使战栗起来,一时手足无措。
楚怀存却轻轻地笑了起来,这笑意只是薄薄地贴着他的眼眸:“你走吧。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他错不在有野心,只可惜太过愚蠢。”
明明楚相也是人,但当他一袭雪白的衣裳,腰间的佩玉琳琅作响,靴子在地上随着迫近踏出细微的响声时,信使的冷汗还是洇湿了整个后背,仿佛面对一只野兽。野兽脚步矫捷,姿态从容,并没有现在拿他下口的打算,但血腥味还是隐没在锋利的獠牙背后,在肃整的衣冠之下。
信使离开时太过匆忙,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楚怀存心平气和地移开视线。
他的性格其实不太恶劣,但是应付外人,总得拿出点手段。如今京中的形势忽然逆转,太子如丧家之犬般请求他庇护,按理来说,他有义务出手拉对方一把。无论证据如何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楚怀存清楚东宫真没有这个胆子,也不敢在这时候玩些弯弯绕绕。
数年前那一场夺嫡,他挑中三皇子扶上东宫之位,也是看重对方野心有余,头脑不足,容易控制。要在皇帝的儿子中找这样一个合适的人选并不容易,尤其到现在这个地步。
但楚怀存对此很看得开。
若是任何一个人身处他的位置,大概都不会做出他这样的决定。万丈高楼并非一日而起,但它的覆灭却只在片刻。楚怀存清楚眼前的局势在谁的一手掌握之中,皇帝或许在背后用那双昏花的眼睛看着这一切,幕后主使希望他早早下场,如此便能坐享其成,但是——
季瑛决定下场了。
他们只是在平日应酬的宴会上有匆匆交换几句话的时间。季瑛悄无声息地走近,他深紫色的官袍下遮着一小片深不见底的阴影。擦肩而过时,季瑛看着自己的手心,声音轻到近乎听不清。他仿佛连自己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说服楚怀存。
他看起来甚至对他们俩的关系很有疑心,犹豫着想要抓住楚怀存的手。
若是在之前,像季瑛这样的人,早就不顾一切靠近楚怀存,想方设法和他寻找亲密接触的机会了,但现在却不一样,尤其是在匆忙之间仿佛尘埃落定,又不得不分别好几日的时候。楚相目不斜视,几乎要从他身边走过。
季瑛忽然慌乱起来,又想要收回手,又仿佛故意般触碰到了对方的掌心。
他的声音也随之紧巴巴地响起,本想要很有说服力,但实际效果却糟糕得惊人。他的牙齿在嘴唇上压出一道白痕,低声说:
“我知道这很不可信,但在太子和端王之间我必须要赢。不能让陛下起疑心,再等等看……”
他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两人贴近的时间便以宣告终结。季瑛迅速地调整了表情,一副倨傲乖戾的佞臣模样,面色苍白,仿佛和自己的死对头待在一起让他无法忍受。人们隔得太远,所以没有看到他嘴唇上蔓延开的一点殷红。
就连季瑛也不知道自己这句话的效果如何。
知晓的只有楚怀存,而楚怀存的膝盖上摊开了一本黑色的书。这本书大概已经修炼成精怪,上面不断浮动出翻滚的墨色。楚怀存仿佛思忖了些什么,停顿了一会才开口。
“他要做什么,我陪着他做就是。”
这本来是很简单的事,只是坐在他这个位置的人,很难轻而易举地将所有筹码都压在另一个人身上。楚怀存心平气和地笑了笑:
“我既然已经认定了他,怀疑和猜忌还有什么必要?我知道季瑛不会害我,也知道就算我出了什么事,他也会处理好相府的人——”
黑书差不多算是出了一趟差,总算将这个岌岌可危的小世界稳定下来,只要不出大的岔子,这个世界便暂时不会走向毁灭。
但它还是没有预料到,明明之前还义正言辞指责它脑子里只有感情关系的宿主,自己却这么快就找到了那个认定的人。而且,楚怀存明明是看起来最冷淡锋利的那个反派,谈起恋爱来却比其他人还要疯。
季瑛此时的行为无异于将他置于不利。
东宫毕竟跟楚相最久,太子虽然有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却仍在楚怀存可控范围内。即使太子需要对当前的局面负一部分责任,楚相在无可奈何之下,也该保他才是。
楚怀存用手指点了点书页:“你觉得我不该听他的?”
黑书犹豫了一下:“那倒没有,但你连最糟糕的下场都考虑好了,你有没有想过——”
“我想过我这辈子会怎么过去,”
楚怀存低声打断黑书写到一半的话,声音听起来像是含蕴的剑锋,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锋芒,
“狼子野心、势焰滔天,在那个人消失在火海中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走这样的路。我所求的不过是找到他。沙场百战、搅动风云,这一切对我并非没有意义,但不是最终的答案。我曾经想,若是找到他,我要他重新名满天下,做回那个光风霁月的蔺长公子,我会给他最好的一切;但我也想过若是我找不到他,接下来还能剩下什么。”
“我会扶持东宫上位,而他只能依照我的意思办事。我会成为史书上记载的狼子野心之徒,或许死得不怎么光彩,死后党羽也必当如鸟兽散去,留下一个奸臣的恶名。”
楚怀存勾起嘴角,脸上的表情忽然像是许多年前那个执剑的少年,笑道:
“如果这样的结局对我没有意义,区区东宫之位又算得上什么?我所求者,虽有千金,亦不及其分毫;非我所求者,弃之如敝屣,亦不足惜也。”
若是让那群浸润官场多年的蝇营狗苟之辈听到楚相这一番话,脸上的表情想必很精彩。
黑书老老实实地“噢”了一声,随后又忍不住问:
“那和季瑛有什么关系,你难道认为他就是……不,你还没有找到你要找的人,否则我该察觉到的。但是,既然这样——”
“我要找的人是世界上最高洁的君子,是对我温柔呵护如兄长般的人,我现在仍旧活着,拜他所赐,我永远不会放弃找到他。”
楚怀存轻声说,话语坚定,“而季瑛是我选择去爱的人,不管他是谁,有着什么样的秘辛和痛楚,恶名累累或是性格恶劣,我都不会后悔我现在的决定。我知道你想要问我什么,我也一直在想,一直在看。”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近乎变成喃喃自语,神情却愈发明亮,如冰雪一样,如刀锋一样。
“他们会是同一个人吗?”
这是一句荒谬绝伦的话。随便在大街上拉一个路人,都能看出这两个人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一个是楚怀存记忆中无限皎洁的明月光,一个甚至连阴影都不一定谈得上。但区别就在于楚怀存不是街上的路人,他说出这句话时忽然觉得如释重负,甚至连灵魂也轻快了不少。
楚怀存信任自己的直觉。
但遇到关于他那位白月光的事,他似乎总是没法平心静气。此时终于在某个——某本书的见证下说出这个近似胡言乱语的猜测,纵然从容如楚相,也一时屏住呼吸,有些喘不上来气。他心中的少年心性又忽然漫上来,于是匆忙地垂下眼睫。
否则他冰雪般的面颊,也是会发烫的。
此时气氛正好,连楚怀存拿在手中的黑书都有点不忍心破坏,不过它花费大量的时间修复世界框架,也不是闲着无聊去渡了一圈假。
“其实,”假如天道有心跳,此时也大概怦怦跳动了起来,有点紧张地说,
“其实我这次来找你,是因为我已经突破了之前的桎梏。也就是说,呃,虽然好像有点突然,不知道你有没有做好准备。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仅仅写下是与否的话,我或许能够试着告诉你。”
“不用了,”楚怀存却重又抬起眼睛,轻缓地看着前方:
“……我告诉过他,我会自己去看。”
黑书显然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它自觉肩负重要的责任,本已经做好了肃穆宣布的打算,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
它刚刚在白纸上写出一道竖线,此时迅速地消退,字迹变得有点僵硬。
“抱歉,”楚怀存的神情中带着一点歉意,“不是我不信任你的缘故,关于他的事情,我已经走错过一次路了。我想要再谨慎些,我必须亲自认出他来,那样一切才有意义。而且,你的意思是……你只能告诉我这个问题的是与否。若你能够告诉我他在哪里,我无论如何也会试一试的。”
黑书慢半拍地想明白了。
的确,它现在所能做出的重大突破只不过是就楚怀存的这个问题给出确凿的答案。但现在的局面下,无论哪个答案,楚怀存都不会改变他的态度。
那么,不如将认出对方的权力重新交还给他。
黑书别别扭扭地完成了自我说服,上面的字迹半天也没有动一动。但天道终究有些神异,比如将它拿在手中,楚怀存竟自然而然地看出了它的沮丧,停顿片刻,还是开口安抚:
“若是没有你,我现在仍旧陷在虚假的幻觉里,被移情控制着。虽然你说这个世界被法则桎梏,你不能像是过去那样发挥作用,但即使如此,你不是也去尝试着解开了么?而且你也成功了。”
楚怀存虽然是这个世界拥有最多气运值的反派,但对于纳入羽翼内的存在态度都不差。只不过,他生来一副淡漠疏离的性子,又并不和神鬼之事打交道。他安抚黑书时,动作仍旧不变,令人觉得有距离感,但又莫名让人安心。
黑书享受了半响,终于大梦方醒,终于想起了另一件正事:
“我之前不是说过,这个世界的系统所利用的法则和我之前经历过的小世界不一样吗?”
楚怀存手中的黑书翻动了几页,又开始刷刷地浮现出墨迹,“当然,你目前为止办的都不赖,不过,我还有一个特殊的任务要拜托你。唯有这样才能将这里的系统彻底击溃,”
*
行宫毒茶案查了有些时日,楚相的态度始终隐于幕后。
沉默也代表着一种态度。例如,在越来越多的物证和人证被发现,端王的嫌疑在季瑛的帮助下一点点洗清的情况下,东宫成了众矢之的,太子愈发敏感易怒,他逐渐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破绽越来越多,以至于连他自己也要怀疑自己。
“舅舅,”他的神色阴晴不定,全然不见那日庆功宴般的神采,“你说实话,方先生的事情你很早就知情。莫非真的是你因此看不惯楚相,又认为可以百密一疏……”
事到如今,说这些已经无济于事。
平江王的脸色也很难看,他默默地承受着太子的怒火,表情却也凝重起来,仿佛在后悔此前做过什么事。至于这件事是下毒,还是报复方先生,抑或是无意中将消息泄露出去,却不得而知。
若东宫成为了楚怀存的弃子,对楚相而言,本该也是件不划算的买卖。太子心中如此想,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非如此不可替代。数年前的夺嫡,被拉下马的不止端王殿下一人,虽然陛下的其他子嗣都不在京中,但想要攀楚怀存高枝的人难道少吗?
左右不过是一个享尽荣华富贵的虚名,也不需要什么天赋水平。
只要听话便是。
对于楚相而言,此时的沉默无疑是一种警告。东宫手脚不干净,开始与楚相产生隔阂,这显然违背了听话的宗旨。太子茫然地想,但不至于如此,本不该如此。他一定还有机会,这完全取决于楚怀存的一念之间,可是,毕竟是多年经营……
他越是思索,就越是没底。但东宫越是失了分寸,端王便越是春风得意。
他越发倚重季瑛,甚至有了猜想,季瑛才是投毒案的主谋。否则,他怎么会给出如此精妙的主意,证据又怎会如此无法辩驳?
无论如何,季瑛这个谋士用的实在顺手,眼前的情况势如破竹,季瑛的心理防线又似乎被他一点点打动。他开始表露出与陛下相处的痛苦,而端王的态度则愈发温和。
这场牵扯了双方势力的角逐似乎分出了胜负。
除了一件事。除了在一个初夏的早晨,阳光尚未炽热地投射到大地上,一顶轿子却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相府。轿子是最普通的样式,看起来平平无奇,虽然使用场合特殊,但很符合他主人表现出来的个性。
“七皇子殿下,”楚怀存的声音仍旧冷淡,只是抬起眼眸,“殿下与我并不相熟,此番造访,不知来意如何,可有要事相商?”
七殿下的脸色依旧苍白,整个人站在慢慢升起的太阳下,看起来黯淡不堪,没有什么特点。他局促不安地站在相府的待客厅中,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楚相此时需要合适的人选,”
他一边说话一边抬起眼睛打量楚怀存的神情,“我斗胆猜测,楚相在犹豫是否放弃东宫那位……不瞒楚相,我的处境比楚相更糟糕。我和端王同时来京,但拿我和端王殿下相比,无论是父皇还是季大人,都几乎忘记了我的存在。同是兄弟,并非我痴心妄想,终究身份相仿。若是楚相有意,我想——楚相能不能考虑将我作为备选?”
果然。
“我会听话,绝不会有僭越之处,”
他仍旧叙述着自己的优势,眼睛却紧张般,情不自禁地盯着脚尖,“以我现在的势力,楚相大可以放心。”
楚怀存心中通透,面上平静无波。他轻声说,仿佛早有预料:
“噢,七殿下这是投诚来了。”
第146章 杯中物
季瑛是在日落时分踏进相府的。
他比七皇子还要低调, 用的是一顶平平无奇的轿子。落日斜斜的余晖在建筑物边沿投下浓重的阴影,他在阴影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觉得自己口舌发干,竟然有点不敢抬起眼来。还是相府的门房谙熟地过来为他引路:
“季大人久侯了, 楚相说他在相府桃林边的长亭等您。”
“好, ”他点头, “我自己过去便是。”
管家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为难, 季瑛迅速地反应过来,即使已经走过许多遍相府的路,他的要求也未免给人以窥探机密的担忧。他正想反悔,管家却迅速地下定决心, 对他行了个礼,便依言退下了。楚相把府中的人都调教得很好, 秩序井然的同时,他们也真的一心一意为他做事。
那是不用鞭子和蜜糖,却仍旧让人追随的能力。
宫中那个一只眼睛半瞎的老人, 早已对此深感忌惮。季瑛的眼眸闪了闪,他独自一人向相府深处走去, 倒也循规蹈矩,没有窥探任何一处。
楚怀存很快就见到季瑛。
事实上, 这次会面已经是拖延了许久的成果。季瑛这些日子忙的团团转,四处奔波。他为陛下办成了一件好事:对楚怀存展露锋芒的刀刃,最终重重地劈向了依附楚相而生的东宫。证据确凿, 即使楚相闭门不出,并不表态。但毫无疑问,楚怀存和太子已有所离心。
对某些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楚怀存抬起眼睛, 看着那个深紫色的身影一点点挨近。季瑛最近的状态不错,想来方先生留下的药有按时在吃。
他官袍上的蛇虺随着衣襟簌簌的摆动,愈发鲜明起来,身上的气质比往常还要阴沉狠戾。正如楚怀存第一次审视他那时,可以称得上一句狗仗人势的奸佞小人。
许久没有好好见面,两人竟都有些近乡情怯。
但季瑛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宫里又腥又甜的龙涎香,透着一股欲望的腐臭。他禁不住抿了嘴唇,声音哑哑的:“在我之前,已经有人找过楚相了?”
他话音未落,一句话已经酸了半截。
楚怀存失笑:“你说的什么话。方才来找我的人,季大人想必已经打探好了他的底细。倒不如说,若非出于你的蓄意,他还未必见得来找我。”
“不愧是楚相,连这点都已经想明白了,”
季瑛轻声说,仿佛一句叹息,眼眸深不见底,“但方才有人和你对坐于此,还喝了半盅茶,我知道这不对,但我这么多天没见到你,想见却不能找你,可他却先于我和楚相待在一块,再没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了。楚相说,该不该补偿我几分?”
他这番话说的阴恻恻的,唯独多了几分刻意。
楚怀存眼尖地看见了他背在身后的手指,指尖在微微颤抖,暴露了主人的紧张。季瑛许久没有在他面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此时又近又亲密地说这些话,忽然像是回到了最开始两人慢慢靠近的时期。他想要假装游刃有余,但露了馅。
“想我了?”楚怀存精确地抓住了他话语中的漏洞,弯起唇角,朝他伸了手。
他眼前的人如他所想,在原地短暂地挣扎了一下,随后便放弃了这段时间脸上戴着的阴晴不定的虚伪面具,飞快地上前讨了一个拥抱。
“太想了,”他喃喃道,“我太想见到你了。方先生说半面妆的解药有副作用,偶尔会让人产生幻觉。闭上眼睛,我看见了很多东西,我几乎觉得发生的一切都是不能被相信的幻觉。但是我刚刚见到你,就不想再怀疑了。”
他身上也带着一股宫中甜腻的熏香气味,黑漆漆的头发洒落在楚怀存清雅的白衣上,却并不显得突兀。楚怀存用手丈量了一下季瑛的腰,换得他哑哑地道了一声“痒”,却并不放手。
“楚相要有被一条毒蛇赖上的觉悟,”
他说,“或者说是被厉鬼缠身。反正我不是什么好人,自然也不讲什么道义。天知道我有多嫉妒——”
“七皇子殿下早晨来了,”楚怀存就着这个姿势和他讲正事,“如你所想,他实在坐不住了。如今太子失势,你又和端王站在一起,陛下的主意始终摇摆不定。他若是想要出人头地,就不可能坐以待毙。他来找我,我答应给他一个机会。”
季瑛说:“你和他谈条件,那很好。但不要和他喝茶。”
“他又不会往茶里投两次毒。”
楚怀存弯了弯唇角,他面前的案几上只有一盏白玉杯,“先不说相府是我的地界,只谈他觉得自己做的万无一失,他就不会在这种情况下陷自己于不义。只不过,我们的这位殿下对眼下的局势大概真的很失望,陛下对他的耐心也有限。”
毒茶一案闹得满城风雨,但事件中心的两人却若无其事地谈起了这个从未出现在大众视野内的名字。
怯懦、低调、完全不能独立成事的七殿下,眼下的形势已经将太子党和端王党通通扯了进去,局面乱成对他丝毫没有好处的一锅粥,以致于他不得不求助于自己投毒的对象。这样的情况本来不合情理,但结合事情原本可能的走向看,却清晰了很多。
毒茶案分为表里两种证据,表面证据通通指向端王,深层证据则无一不指向太子。
这必然会导致太子党和端王党的厮杀。
事件的优劣方被放在秤砣上,巧妙地衡量过。太子那头有风头最盛的楚怀存的支持,而端王这头虽然只有陛下,但好在证据确凿,添了几分优势。只要楚相明智地选择保东宫,双方势力角逐的结果应该东宫略胜一筹,但双方都将损失惨重。
小孩都懂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七皇子殿下不显山不露水,他这件事做的却缜密,心思绝不容小觑,将自己完完整整地摘了出去。他打的一副好主意,让端王和太子元气大伤,自己再浮出水面。
他要用最小的成本,实现他的大业。
但事情并没有这样发展。
在季瑛的提醒下,相府选择了冷眼旁观,并不如他所愿维护东宫。原本平衡的天平开始倾斜,他希望的一切不仅没有发生,情况反而越来越糟糕。他的皇兄得到了季瑛辅佐,如虎添翼,陛下原本更加属意于他,默许一切的发生,此时也向他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七皇子心知没了家世的扶持,他只能自己争。
既然太子失势,他愿意赌上一切,去换取楚相的支持。否则,他连一争之力都没有了。
“不过这个计划有个最大的问题,”
季瑛垂下眼睛笑了笑,“他的野心很大,也有足够的手段,但他没来得及培养一批只属于他的人。他没有明说,心知自己瞒不住陛下,因为他用的是陛下的人。但他不知道这群人也不干净……”
季瑛甚至还没有踏入宫中,就听说了这件事。
在七殿下身边插一个人,比在陛下身边容易得多。早在季瑛奉命迎回七殿下时,就已经动了手脚。而告诉他此事风声的人正是那个他安插在宫中的车夫。
“陛下知情默许,”楚怀存接话道,“原因有三。”
“一则,他想要看看这个被他接进京培养的私生子到底有什么手段;二则,他和端王曾经的隔阂并没有消除,父子终究离过心……”
“三则,”季瑛的声音带有一点隐约的自嘲,“陛下早就对我起了疑心,此事正好用以试探我的反应。若非楚相出手相助,我或许已经是一具白骨。”
“若是没有你,”楚怀存平静地说,“我或许已经死了。”
他这话说的并不对,毕竟七皇子殿下为了栽赃东宫,特意用了致死的毒药,但剂量和时机却偏偏不致命。不过,楚怀存的眼神如锋利的冰雪般投过来,阻止了季瑛反驳。他盯着季瑛看了半响,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真正明白你想要做的是什么吗?”他问季瑛,“能对我说多少,有多少需要隐瞒。我虽然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有个好下场,但既然心悦于你,还是想要对你负些责任。事情若是按照你所计划的发展下去,我在思考你认为的好结局是什么。”
他轻轻地将手按在季瑛的肩膀上,盯着对方的眼睛看。
“我……”
“假如我叫你的名字,你有勇气应答吗?”
楚怀存低声说。他的睫毛缓慢地颤动了一下,投下的阴影仿佛雪山上的阴霾,没什么颜色的嘴唇几乎就要叫出一个名字来。季瑛忽然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心悸,他抬起手,下意识地捂住了楚相唇齿间涌动的气流。
他几乎下一秒钟就感到危险轻轻地贴着自己的后颈掠过,就像是一个用血肉之躯试图挡住猛兽锋利的犬牙的盲目之人。
他放开手。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但楚怀存没有开口再说话。
矫捷而强大的狩猎者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季瑛扯动唇角笑了:
“楚相在意这么多做什么,不过是活过一天算一天的人。好不容易两情相悦,我想和楚相只争朝夕。你喜欢我什么呢?对我的身体感兴趣吗?我还记得你的态度是从那次开始转变的。若是楚相愿意,不管什么花样,我都可以陪你玩——”
他恨自己的辞藻轻浮,行为轻佻,言不由衷。
但他只要一想到现在满是污泥的自己居然要玷污那个名字,就感到不可名状的惶恐。他不是过去那个光风霁月的自己,想到这一点只会让自己感到恶心。
而那个名字背负的一切,他开不了口,连他自己都做不到这样对自己说话。
“上一次在药物作用下记不得什么的,”
他的声音低低,“楚相可以把想要做的事情通通在我身上做一遍,可以像上次那样把我绑起来,也可以让我服药;你若是感兴趣,我会对你的每一句话言听计从,一点也不会反抗。有些人奉承我,以为我是荒淫无度之流,曾给我送过许多助兴的玩意儿,只要你喜欢,我也可以用它们装饰自己……”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笑意越来越浓。
“我一向洁身自好,”
他弯了弯眼睛,却把自己说成待价而沽的商品,“楚相放心,一定不会让你吃亏。”
“那么,季大人晚上打算留下来?”
这句话几乎让季瑛疑心自己听错了,但楚怀存真的这么说。他罕见地卡壳了一下,那些轻贱自己的话说到一半,又变成了缓缓展露的笑意:
“当然,我真是期待呀……楚相的手段。”
*
诏狱的环境委实不是太好,但也可以接受。
方先生端坐在监狱里潮湿的蒲团上,嗅闻着周围的血腥气。他被蒙上眼睛,带进了弯弯绕绕的牢狱深处,但在黑暗中认路却一点也难不住他。他记住了自己走过的每一个拐角,诏狱的结构仿佛一张地图,慢慢地在他眼前铺陈开。
当最后一扇大门合上,方先生才被允许取下蒙眼的布带。
他毕竟是楚怀存的人,身上已经被打上了楚相党羽的烙印。和秦桑芷一样,那些狱卒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他用刑,但能够毫不容情地把他摔在又潮湿又森冷的牢房中。他摸了摸自己快要散架的一把老骨头,感慨真是世风日下。
在他左边的囚室里关着的人甫一听到牢门开启的声音就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在他身边又急又快地说了一通话。他仿佛刚刚哭了一场,急切地证明着什么,方先生隐约听到了“楚相”、“出狱”、“清白”等词飞快地掠过。
随着牢门关闭,那人才颓丧地又瘫在了地上,喃喃些什么。
虽然还没有适应狱中的光线,但方先生心知这大概就是曾经的当朝第一文士秦桑芷了。其实把他害进来的科举舞弊案也不难判,至今未能结案的原因,无非是楚相和季瑛在角力。
若是楚怀存发力,不仅能把他捞出来,还能把舞弊一事洗个干净。
若是楚怀存彻底不管,秦桑芷的罪名便盖棺定论,得永远承受牢狱之灾了。
不过,不尴不尬的状态终究不能无限延续下去,方先生在黑暗中轻轻咳嗽了一声,想起自己来到这里前,楚相最后提起的委托,于是开起口来:
“这个,秦公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是楚相派来的人,特意调来这里看望你。楚相让我替他带句话,他相信你,一直在试图证明你的清白,不过那季瑛实在可恶,毫不让步。他让你放心,他决定直接救你出去。不出几日,你就能离开了。”
秦桑芷本来几近心灰意冷。
他一个人在诏狱里已经待了十来天,这十来天简直磨光了他的傲气。他不是没有狐假虎威,也不是没有挣扎求饶。他所有的希望便是楚怀存会来救他,但前不久,却又从外界传来楚相毒发,生死未卜的消息。
系统也说,楚怀存当晚的气运确实黯淡了一瞬。
系统劝他再等等,但他哪里受过这种苦楚,几乎失去希望。方先生此时如救星般从天而降。秦桑芷努力透过铁栅栏在黑暗中向声音所在的方向望去。
他的失望几乎写在脸上。
方先生看起来不过是一个瘦巴巴的老头,脸上隐约还留着胡子,坐在地上,和其他的囚犯没什么两样,一点儿也看不出救人于水火之中的模样。他们身边的其他犯人更是对这样的对话见怪不怪,死气沉沉,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
秦桑芷几乎把这些人当作了活着的尸体。
但方先生却不这样认为,他感受到了窥探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皮肤上,周围的每一寸黑暗中都可能留有一只光芒黯淡的眼睛,四处都潜伏着在牢狱中受苦了多年,已经被折磨到不成人形的囚徒。但他们的生命之火没有熄灭。
“秦公子莫急,”方先生说,“楚相嘱托我见到你后,配合我做一些事。若事情发展顺利,我定将你带出诏狱。”
“我……我该怎么相信你?”
秦桑芷差点咬到舌头,他本来要不顾一切地相信,但这个救星的模样实在让人怀疑。
他听到方先生的方向,忽然响起一声轻微的咔哒声。秦桑芷不敢置信地竖起耳朵,他盼望这个声音几乎到了着魔的程度,这是钥匙插进锁眼,大门滑开的声音。此时牢房中一片黑暗,只有水滴下的声音,那个声音就像是幻觉,转瞬即逝。
方先生将钥匙小心翼翼地取下来,再次藏入上颚。
这把钥匙是他刚刚得来的,当然避开了牢房外的搜身。第一步进行的还算顺利,只是这个秦桑芷实在不好沟通。他决定之后的路,走一步算一步。
“若是如此,秦公子能否信我呢?”
*
银色的月光透过树影在地上晕染开细碎的光芒。
季瑛仍旧坐在亭中,他手中抓着一只酒杯,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有点失望。楚怀存把他留在相府中,却并没有依着他胡言办事的意思,只是派人来布了酒,要和他在月下对饮。
他几乎能看出楚怀存的心思。
但他终究不是过去的那个他。侍人将据说入喉即醉人的美酒端上来,浓郁的酒香熏得人飘飘然,季瑛闭了一下眼睛,随后又睁开。他藏起了眼眸中的那一点隐约的迷惘。
昔日那个和楚怀存相伴过的蔺家长子,最是不胜酒力,几乎沾杯就倒。
但现在的季瑛百毒缠身,早就养出了对酒酿的耐受,如今连着饮上许久,怕是也难醉。他抬起眼睛,看向面前的楚怀存,对方勾了勾唇角,示意他先饮。
罢了。
季瑛想,终究是镜花水月,大梦一场,打碎他的期待。
他抿着酒液,却没有看见面前清冷出尘的楚怀存此时微微低下眼眸看向杯中的酒,瞳孔中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胜券在握。他淡然地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两个人的酒杯都空了。楚相示意侍人重新满上——
他不是要季瑛醉。
他真正有把握灌醉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第147章 醉君怀
酒过三巡, 季瑛终于察觉出一点不对。
他将手中的酒盏放在桌上,嘴唇微动,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楚怀存在对面轻笑一声, 自然而然地提起酒壶, 又给他满上了。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轻摇晃, 倒映着对方一双堆霜砌雪的眼眸, 楚相自顾自低头抿了一口酒,仿佛无声的催促。
季瑛只好又喝了一杯。
辛辣的酒液在他的舌尖漫开,直到咽下喉咙,仍然觉得滚烫的热意从肺腑烧到脸颊。他猛地抬起头, 神情中竟有几分迷惘和慌乱,连自己也不知从何而起。他抿着唇, 去按楚怀存的手,心知自己离醉倒还有许多杯的距离。
那么楚怀存呢?
“别喝了,”季瑛制止他添酒的动作, “楚相还不明白吗,这已经是沾之即倒的烈酒了, 但直到现在我也没有一点醉意。我又不是他……若是想要用这样的伎俩来试探我,怕是要失望的。倒是你, 这么喝伤身,楚相可是受伤不久,难道不怕自己先醉了?”
他按住楚怀存的手, 那只能够用剑杀人的手却也不挣脱,只是安静地被他压在手心。楚怀存低垂着眼眸,一身雪衣,犹如不染凡尘的谪仙, 季瑛却骤然闻到他身上拂也拂不去的酒味,已经浓重到让他心惊的程度。
“你……”
楚怀存一言不发,翻开手掌,反过来按住了季瑛的手。随后,他欺身向前,顺着季瑛的胳膊,一点点摸到了他瘦削的肩膀。
季瑛茫然地挣了挣,楚怀存便低低地在他耳边说话,一连串的话语含混不清,大概是让他不要随便动弹。
“你真的醉了。”
季瑛一字一顿地说,掩盖不了他的震惊,他感受到温热的吐息打在他的颈窝,“楚怀存,你是不是有哪里弄错了——”
“没有,”
楚怀存轻声说,此时他的声线终于染上了醉后的沙哑,仿佛有点不舒服地调整了一下姿势,选择了一个最合适的角度倚在季瑛身上,
“没弄错,我早就知道我会醉的。我酒量并不怎么样,但你不知道,因为你过去每一次都比我先失去意识……”
事情总是猝不及防地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境地。
比如楚怀存认为自己只是想要借着醉意试探季瑛一二,却不慎醉的彻底。纵然谋算如他,也算不到当他失去清晰的神智后望向季瑛的第一眼,就凭借直觉,从未如此彻底地看见记忆中的那个身影和眼前人重合,容不得一点怀疑。
又比如季瑛认为自己将要应付的是两人心照不宣的试探,是打碎玻璃和血吞的不可言说,最多再参杂上一点儿似有若无的暧昧。但他没有预料到自己会面对一个酒醉的楚怀存。对方仍旧衣冠楚楚地坐着,却醉的迷迷糊糊,一点也听不进道理。
而且,最糟糕的是,季瑛绝望地想,他应付不了对方醉后带着一点撒娇的话语。
就像年轻的蔺公子应付不了身边那个持剑的少年。
“我叫人来送醒酒汤。”
他不敢再想放任楚怀存说下去会有些什么后果。不是这样的,他们间的试探应该有来有往,各怀心思,只有这样他才能瞒下去,如果他此时及时抽身,或许还不至于落入楚怀存早就编织好的陷阱。他正想要发出些声响,唇齿间就被修长冰凉的手指堵住。
楚怀存醉的连人也看不清,此时蹙着眉望他,看了半响,忽然轻声喊道:
“渊雅,你别叫人好不好?我想要和你单独待一会。”
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说出了那个曾被咬碎在唇齿间的名字。
随着动作,楚怀存摇摇晃晃地越过了酒案,他的衣袖带动酒盅倾倒,在桌上滚了滚,随后落在地上。枉洒了一杯好酒,但此情此景,没有人来得及在乎它。楚怀存专注地盯着季瑛看,目光如天光照耀的冰雪,灼灼地闪开一片明亮不可逼视的光芒。
“你醉了,连人也认不清。”
季瑛告诉自己他是想要离开的,但双手却不受控制般轻轻地抚上了楚怀存的后背。楚相真是个狡猾的阴谋家,比他还有过而不及,大概早就算准了他不可能在这样的时候离开。他避开对方的眼神说出这句话,图谋欺骗自己,企图留下一点辩白的机会。
但清醒的人是不能和醉鬼争辩的。
楚怀存灌醉自己之前,绝对不清楚自己会说出些什么话来。他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轻微地摇晃,而他用脸颊蹭了一下季瑛深紫色的官袍,闻到了一股龙涎香的气味。
降级为醉鬼的楚相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遍,声音居然听起来带有一点不可名说的委曲:“你明明就是他,你别骗我。”
季瑛从未感到如此束手无策。
因为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面前的人已经毫无逻辑而不讲道理地,将他认定为了那个光风霁月的蔺家长子。而他不能瞒着自己,因为他知道此时他面前的也不是那个狼子野心的楚相,而是十几年前被一个人留在世间的少年。
他曾是锋利的、明亮的,他同样是固执的、不会说谎的。
“我没有,”季瑛只得一遍遍无力地向眼前醉酒的楚怀存解释,“我是季瑛,你明白吗,我们之前没有关系,我不是他。你口中那个渊雅,你仔细看看,和我又有什么相关?”
他错在认为一个醉酒的人真的能够听得进话。
楚怀存侧了侧头,打量着他,墨黑的发丝如水墨画般垂落,遮住了半边眼睛。他仿佛在自己喃喃自语:“你的确不像他。”
季瑛觉得自己左胸皮肉底下藏着的那个跳动的物什随着这句话落下,传来尖锐的痛楚。但他苍白了一张脸,看着眼前已经被弄得乱七八糟的酒局和眼中一片氤氲开冰雪的楚怀存,又觉得这是自己罪有应得。他弯起唇故意笑了笑:
“楚相认出来就好。看来,我再留在此处也只是添乱,若是楚相想要我的身子,怕是只能改天了。我可不想当那个渊雅的替身,代替他和你上床……”
他想了许多楚怀存会有的反应,唯独料不到醉鬼的逻辑总是莫名其妙。楚怀存听了他这番话,慢慢地松开了按住他前襟的手。就在季瑛觉得自己必须立刻离开时,他还没有迈动脚步,楚怀存就闭上眼睛,亲了他一下。
“什……”季瑛猛然瞪大眼睛,亲吻带着馥郁的酒香,弥漫在两人的唇齿之间。
楚怀存是真的醉了。
醉的很厉害,推都推不开,但反正季瑛觉得自己也没有真的用力。楚怀存就这样吻了季瑛说出讥讽言语的嘴唇,把他剩下的半截话堵在口中,直到松开时才坦然地看着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哪里不对: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他每一句话都能比前一句话还要直白外露,“我只心悦你。”
季瑛想,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自己能够见到这样的楚怀存。他孤高冷淡,总是穿着白衣,又气势逼人,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上显得游刃有余,仿佛丛林中狩猎的野兽。
但正是因为这样,他醉后的反差显得如此不可思议,让人一副心肝都颤抖不已。
在楚怀存的视角里,面前的这个人大概愚蠢地避开目光,想要抽身逃离,但脚却生了根般牢牢地扎在地上,最后还是轻声又纵容地哄他:
“我知道,我知道。以后再不说了。但是我不是你想的那个人,我现在去叫人,楚相在这里等我一下,好吗?我会回来陪你的。”
“不行。”楚怀存即使醉了,仍旧颇有原则。他的眼眸在一瞬间仿佛恢复了冰雪的流光,但随后又氤氲在一片朦胧中。季瑛的上一句话仿佛触碰了他的逆鳞,他收回身,重新在椅子上坐好,直起脊背,即使醉的一塌糊涂,仍旧颇有凛然不可侵犯之色。
“你这么对我说过,你记得吧,”
他的思路又和不知什么时候的旧事搭在了一块,“渊雅,你让我先走,随后还有机会会面。但是我等了很久,我真的等了——”
“别说了。”季瑛闭了一下眼睛,“都是陈年旧事,谁还记得清呢?”
“从京郊的山上看,那片火就好像永远不会熄灭一样。”
楚怀存低低地说,伸手向前,仿佛想要触碰他幻象中看到的火焰,“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我给你在山上立了一座无字碑,却不能留下名字。之后我每年都去扫墓,你不喜欢酒,我就在墓前留下一杯茶。算了算,这么多年,我已经快要习惯你消失不见了。”
“楚相只是在说胡话罢了。”
季瑛觉得危机感悄无声息地勒住了他的咽喉,让他近乎无法呼吸,但他心知自己再也无法硬下心肠离开,只能苍白地狡辩,
“我不像他,你方才说过的,和他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楚怀存就好像一点也没有听,只是自顾自往下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想你。我告诉自己你还活着,但其实从来不敢确信。直到那本黑书告诉我你还活着。我想过了,无论你现在是什么样的人,在做些什么事,我总会认出你的。”
他口中的黑书,季瑛闻所未闻。
但这并不妨碍他清晰地意识到事情越来越失去控制。季瑛飞快地思考了一轮,选择了这个最有可能转移话题的方法,他掐住自己的手心,声音紧巴巴的:“楚相口中的黑书,又是什么?”
醉鬼的情绪总是一变再变的。这个问题甫一出口,季瑛就看见楚怀存弯了弯唇角。
“黑书啊,”他慢悠悠地说,“是天道。”
季瑛想:……果然醉了。
楚相不是那种会相信怪力乱神的人,只要认识他就能窥见一二。季瑛同样不是。他得醉得多厉害,才会胡说出自己和天道认识这样的话。楚怀存又低低地笑了笑,补充道:
“见到它以后,我才知道天道和妖怪其实差不多,而且有的时候不是很聪慧。对了,它上次还说它能够直接告诉我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虽然话题没有变,但氛围至少轻松了许多。季瑛认为楚怀存开始陷入比较安全的幻想之中,便也用闲聊的语气带着笑意接话:
“噢,那么那个‘天道’让楚相得到了什么样的结果?”
楚怀存带点迷惘地望向他,又从上到下看了两遍,对这个问题显然感到不满。季瑛又开始觉得面颊发烫了,这样的楚怀存对他而言,没有一丝一毫招架的能力。
“我没问。”他蹙着眉头说。
季瑛维持住脸上的笑意道:“为什么?楚相果然是觉得天道之流不可信吧。”
“不是,”楚怀存很有耐心地纠正他,“因为我会亲自认出你来。”
季瑛忽然觉得两人间的氛围又出现了奇异的转变,楚怀存在座位上挺直了脊背,那些孩子气的固执和迷迷瞪瞪的醉语似乎和眼前的这个人重新割裂开来。他身上的气质再一次锋利起来,那双眼眸仿佛倒映在剑刃上的冰雪,隐约得见一片清明。
“……什么?”他只能喃喃地重复。
楚怀存的声音轻的像是一声叹息,却又无比庄重:
“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不应该需要其他任何人来证明。”
“我找到你了,季瑛。”
*
“我不是他。”
直到这时,季瑛脱口而出的仍旧是一句苍白的声辩。他很快就像是被这句话烫了一下,死死地抿住嘴唇。他向着对面的楚怀存投去恳求般的目光,甚至不知道对方此时到底是不是还醉着。
作为一个醉鬼,他未免显得太过于清醒。
但作为一个装醉的人,他此时一身沉甸甸的夹杂着花香的酒气又做不得假。仔细看去,他的眼眸中仍旧是刚刚化开的冰雪,雾蒙蒙地遮着瞳孔。但他此时的神情又是如此专注,季瑛不知为何清楚地意识到,这一次绝对不能蒙蔽过去,也不能说谎。
一个喝醉的剑客比清醒的剑客还要危险,对于楚怀存来说是同样的道理。
他所能想到的只有逃避。
季瑛往后退了一步:“楚相,你喝多了酒,所以才认错了人。我想我不该再和你说下去,你之后还有公务在身,我也有事要回宫一趟,不能再推了,我替你叫人……”
“说谎。”
楚怀存轻声说,但两个字却无比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说谎。说谎。说谎。
季瑛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像是沾染了水的墨纸,一点点被揉碎晕湿,只剩下楚怀存的眼眸,冷水一般看向他。
“你和他一点也不像,”他说,“除了名字里似是而非的谐音,你从来不敢承认任何东西。他最爱吃鱼,你就故意在春日宴一口鱼也不碰;他喜欢穿雪色的衣裳,你从来不敢在我的面前著白衣;他以风骨著称,你则是众人眼中的奸佞小人,对着权势卑躬屈膝——”
“……”季瑛想说些什么,但他闭了闭眼。
“你说你不是他,对吗?”
季瑛痛苦地移开视线,觉得整个人被放在火里灼烧。但在他成为现在这样一个人以前,岂非真的有一场大火,将他整个人燃烧殆尽吗?他很多时候忘记自己为什么活下来,也逼迫自己改掉过去的所有喜好。
但直到楚怀存把他逼到这个地步,他才再一次调转目光,看到了被践踏和污染,又被丢弃到无法找寻的角落里的那一个苍白的倒影。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说一次谎了。
“我知道你不会说的,”
楚怀存低低地说,“因为你不敢面对我。季瑛,睁开眼睛看我。”
再次睁开眼,就像是覆盖着花枝的大雪簌簌地滚落,终于露出一点鲜明的颜色。这点温柔确凿无疑地属于十余年前的那个温柔纵容的青年,在时岁的长歌中,他叹息般望过来一眼,很快又消失无踪。
“楚相,”他说,“我不是你认识的蔺长公子了。”
楚怀存的目光远甚于刀锋,划在他身上,割了满身的伤。季瑛微微起身,带起深紫色衣袖上的暗色花纹流动着隐约的光芒,他知道楚怀存既想信他,又不想信他。时隔这么多年,在玄铁地牢里苟且偷生的这么多年,这个身份早已把再一次见面当作妄自菲薄的空想。
但真的要相认,他只觉得一颗血肉淋漓的心几乎被刨出来,只剩下心疼。
他伸出手,挡住楚怀存看向他的目光,这目光让他气息略微不稳,无法保持说话的镇静。忽然被遮挡住,遮挡物却是对方修长的指节,楚怀存的目光无声地幽暗下来,但他并没有动作,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睫毛拂过对方最敏感的掌心。
“我不是他,你以后不要问了。”
季瑛轻声说,他忽然变回了那个在湖畔为他击节而歌的温雅君子,“怀存,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情。”
楚怀存都对自己仍旧如此冷静感到意外。他知道自己还醉着,这是作为一个醉鬼对自己清晰的认知,但他逼迫自己从醉意中继续维持这一点清明,随便找了个最糟糕的目的发问:
“倘若我要谋朝篡位,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这只是一个试探。
“如果那是你想要的。”
黑暗的视线中,隐约能看见火烛的光芒穿透季瑛的手掌,在单薄处透出朦胧的红色光晕。楚怀存看不到他,但能想象出他的表情,这个人是一定正在温和地对他微笑着,说出纵容的话。即使在记忆里,他最是清流世家,脊背挺直如竹。
“我不希望你在青史中留下骂名,”
面前的身影突然又成为那个满身泥泞的佞臣,
“窃钩者诛,盗国者侯。楚相若有此意,才没有枉费你的才能,我会倾尽全力。”
楚怀存觉得自己的头脑被酒气熏得昏昏沉沉,但他几乎脱口而出,声音很轻:
“那么你想怎么被记录在史书里,作为故去的没有名字的蔺长公子,还是前朝忠诚于昏君的谄媚之辈?”
就像是被这个问题刺痛了那样,季瑛脸上的微笑没有消失,但一点点淡下来。楚怀存不能视物,但猜得到他眼眸深处的迷惘与痛楚。
“我不希望你认为我是他。”
“那你现在在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
楚怀存的声音越来越低,“一个对立阵营的无名之辈,一个恰好与故人有着种种瓜葛的人,还是一个连真实身份都不愿意承认的短暂的爱人,却要求我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拯救你?”
“不止,”季瑛说得艰难,“楚怀存,陛下一直在找你的软肋。”
“而你害怕成为我的软肋。”
楚怀存平静地叙述,仿佛这件事不再有任何困惑。
权势滔天、盛气凌人的权臣用这样的目光打量别人,换一个人大概已经吓得自我检讨,连夜逃离京城。季瑛不敢让他看,又不能不让他看。
“我醉了,”
楚怀存说,“刚才的话我都可以忘掉,假如这是你的愿望。你不希望我认出你来,你想要永远做季瑛,和我只争朝夕,但又不必太过沉溺。这样我就不必和蔺家,和那些陈腐的堆积着血痕的旧事打交道。随后直到某一天,你忽然消失,而我仍旧得偿所愿,一切恰如其时。”
他变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半响,季瑛“嗯”了一声:“这样很好。”
他话音未落,楚怀存就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开。他一身雪衣,气质却和他想要借此缅怀的人不同,平白添上一层遗世独立的冷清气质,令人敬畏。
他的步伐一声声响起,季瑛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他踏在脚下,每一次新的声响都扣住他的神经。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但季瑛还是勉强自己连眼睛也不眨,看着楚怀存一步步远离他。
他有不得不做的事情,也有绝对不能做的事情。
楚怀存的声音忽然响起,像是打破了梦境,又像是开始了新的梦境。
他走向月光也找不到的阴影里,即将消失在视线中,只留下亭中的一片杯盘狼藉,却忽然停下脚步:
“……渊雅。”
季瑛微微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不该应这一声。
“我真的走了,”
他大概真的是醉了,只觉得五脏六腑压制了这么久的灼热忽然爆发,连眼眸也漫上了一片滚烫。
他就像是当年那个固执的少年,也像是只为一个人短暂停留的谪仙,“除非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告诉我,我不能走。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何必强求,何必勉强?
何必感怀,何必贪欢?
但他的声音中有微不可闻的颤抖。
“怀存,”几乎就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一刻,季瑛克制不了自己脱口而出的冲动,“别走。你……你转过来让我再看一眼,求求你了,好吗?”
他破例地用了“求”这个字,楚怀存微微顿住。他抬起手,似乎想要做什么动作,但最后还是下定决心,直接倚靠着门扉回头。他这个人,骨相里就长得冷情,再加上一身的雪色,就像是从九霄天上被贬的谪仙人,看不出凡世的情绪。
如今泪却盈满了眼睫,眨一眨,就几乎落了下来。
他不声不响地就着这副模样看着季瑛,虽然在流泪,但模样一点儿也不乖顺,更不脆弱,仍旧维持着冷冽而漠然的眼神,就这样看着,季瑛觉得身上的肉要被活生生剐下来,连心跳也听不见了。他飞快向前几步,几乎没有思考地就抱住了楚怀存。
“别哭,”他生疏地安抚道,“是我不好,我以后不这样了。”
楚怀存知道自己只是借着酒劲无法控制自己。
否则他不至于如此失态,不是指此时,就连之前的质问也该更委婉些。但他却硬生生用刀刃将他和季瑛之间一直以来遮挡的白纸划开,不顾刀刃既会划伤他,也会划伤对方。
但他此时却什么也不想,只是颤抖地够住眼前人的衣襟,顺着弧度一点点勾勒出眼前人的脊背,仿佛要将一个久久失落的部分重新拼回来。而对方手足无措地安抚着他,几乎什么都承认,再也瞒不下去。
在熟悉的来自过去的气息中,他清晰地看到了此时此刻的季瑛,心狠手辣、阴暗狠戾的他,因为亲吻手足无措的他,被迫弯下脊背的他,流着眼泪说自己很疼的他。
烈酒终于再一次模糊了他的神智,他记得自己开始并无指责之意地埋怨,开始近乎撒娇地让对方纵容,开始在月光下一点点亲吻对方的眉眼。他是半个醉鬼,自然应当接受宽容。
楚怀存也不清楚自己醉了几分,只记得自己在最后轻声对他说:
“你早就是我的软肋了。”
*
楚相在清晨醒来时,季瑛已经离开相府了。
宿醉的头疼一时间弥漫上来,他下意识调整了一下衣襟,却留意到自己身边的床榻皱巴巴的,看起来像是有人睡过。在他那双冰雪般的眼眸中,倒映出了留在他脖颈处的吻痕,对方显然不得章法,吻得又急又凶,以至于现在还没有消散。
昨日的回忆蜂拥而至,骤然冲进他的脑海。
楚怀存的瞳孔微微一缩,他不动声色地挡住这些痕迹,看起来仍旧风轻云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但他的手指连玉佩都差点系不上了,僵硬得仿佛打了结。
闻到屋内一直点着的,那个人曾经最喜欢的熏香,又被衣裳雪亮的颜色照了满眼,楚怀存此时几乎连想也避免去想,但对方情动时发出的呜咽和最亲密无间的情话仿佛就出现在耳边,而他的眼前也闪烁过昨晚的那些画面,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的红痕——
楚怀存按住了腰间的剑。
剑的寒芒让他稍稍冷静了些许。
之前都只是猜测,尚且没有成为真实。不仅季瑛在装傻,连他自己也一样。
楚怀存清醒过来,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过于令人无法理解,他一向淡然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道裂隙,就连黑书姗姗来迟,在他面前扑闪着书页飞来飞去,也只能让他想起昨天的对白。
“楚相,”
黑书寥寥草草地写道,似乎在为他高兴,
“你真的能够认出来!虽然我没有成为你们之间的媒人,但这件事多少也有我的功劳,怎么样,现在感觉如何,是不是——”
楚怀存叩住书页。
他身上的气质仍旧凛冽孤高,身上的衣裳略微有些凌乱,但却分毫没有影响他那双犹如霜雪的眼睛。但此时,他第一次显得有点惶恐,仿佛一个第一次和喜欢的人约会的少年:
“真的是他。”
楚怀存自己先乱了阵脚。就连当年敌军兵临城下,他作为主将也未曾如此,
“我居然对渊雅做了那些事。他那般光风霁月的君子,这难道不是对他的亵渎,我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我昨晚明明已经认出他来了,居然还……但和他第一次见面的那次我就——”
他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事,扣住书页的力度越来越大,以至于黑书在他的手底下挣扎了一下。楚怀存这才回过神来,硬生生将自己从道义上的自我谴责拉出来。
“至少应该先追求,”
楚怀存喃喃道,明明已经谙熟于心,却还是飞快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现在喜欢什么?”
第148章 少年心
这边明月桃林, 楚怀存打碎了所有笼罩在他眼前的阴霾,看见了故人颤抖的眼睫;那边苦风阵阵,方先生作为故人,在诏狱里反而给人认了出来。
“兄台,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方先生和颜悦色地盘膝坐着, “要知道, 他们早就不叫我‘玉面菩萨’, 改叫我‘活阎罗’了。说出来没出息,为了区区几百万两银子,我就被定罪抓进了这诏狱。虽然我看兄台面生,但你总不至于只有这点能耐。”
这番话说的实在是狂了些, 倒像是几百万两银子远远配不上他的身价。
对方是秦桑芷对面牢房关着的那个人,他身上的衣服比地上的土还要脏些。秦桑芷几乎骇然, 他独自待在这里这些日子,身边囚室的犯人不曾开过一次口,以至于他怀疑这些人只是会呼吸的尸体。
一双带着恶意的眼睛在方先生身上碾了又碾:
“难得你和我同处此处, 都在道上闯荡过,能说上几句话。方先生贵人多忘事, 不记得我这种无名小卒,也是正常。何况诏狱的人不是半死就是疯了, 半截身子已经入土。先生倒是幸运,被分到此处……”
“噢,”方先生眯起眼睛笑了笑, “此话怎讲?”
“先生岂不闻诏狱也有等次之分?”
对方确实很久没开口说话,就像是锈掉的工具,发出的声音生涩不已,
“别看这里和地狱一副光景, 其实已经是上上等。此处的人多半有权贵撑腰,受些皮肉之苦也就罢了,真死掉的很少;到了那中等的牢室,则是血肉模糊,白骨森森,熬过无数酷刑,几条贱命,如今只是关押着等死罢了;至于最末一等,至今从来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过……”
“那么,里面关押的死囚一定穷凶极恶,不可放出来作乱。”
“先生眼里怎么还是如此容不进一点沙子?”
对方轻蔑一笑,“我在牢狱里待得年头久,却恰好见过这班人被押进去时候的样子,呀,有老有少,看起来神情张皇,手足无措。我看倒不像犯了事,怕是触了什么禁忌。”
“噢,”方先生慢慢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他这副不悲不喜的反应,对方反倒没了趣。牢房里乍一陷入沉默,便听见寂静里响起无比清晰的脆响,那是钥匙相互碰撞的声音。其他囚室倒还好,对面那人方才盯着方先生说话,此时无比震惊地看着他的手中。
秦桑芷在身边,手脚都凉了半截。
他只想着自己出去,却没想到楚怀存派来的救星是个普度众生的菩萨性格,随随便便就将他们最重要的杀手锏展示给旁人。他憋得面色苍白,急得拽方先生袖子。然而对方却无动于衷。
若是自己出去了,秦桑芷想,定然要楚相治他的错处。
对面的犯人一时无言以对,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方先生手中的那串钥匙。
“以兄台的手段,”
方先生轻声道,“只要离开这人间地狱,哪能再被人抓回来呢?就算这是最好的囚室,也比不上外面的一丝空气。你想要抓住机会拼一把,还是在此处沉沦到死?”
*
楚怀存毕竟是楚怀存。
无论他内心转过多少个念头,再度推开门扉时,他又变成了在外人眼里衣冠楚楚的楚相。他收回手指,觉得沾染到了一点凉意,原来从昨夜三更开始下雨,直到季瑛离开时雨尚未停,淅淅沥沥地斜着洒在离人的衣襟上。
好一场晦雨,最适宜相思。
但楚怀存却没有伤怀的闲情逸致。楚相这些年平步青云,靠的绝不是自怨自艾,而是毫不拖泥带水的手段。指尖的一点凉意仿佛记忆里的触感,那是季瑛湿漉漉的眼睫。
……季瑛哭也就算了,怎么连他也忍不住落泪呢?
这些事情不能细想,却又必须细想。
最开始得偿所愿的欣喜飞快地消散,改换楚怀存一点点咀嚼他记忆中的那个身影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磋磨,又以什么样的心态在他面前弯起嘴角。想他受过的非议,遭遇的痛楚,又觉得自己所想不及他所经历的万一。
他经营多年,身居高位,绝不是让自己在这种境遇下无计可施。
方先生在诏狱里,他是楚怀存埋下的一枚钉子。但那还不够,楚怀存专注地考虑了两分钟自己亲自走一趟的可能性,随后决定还是将这种荒诞不堪的决定往后推一推。
他低声对身边的心腹吩咐道:
“请梁公子他们过来一趟,有要事相商。”
相府仿佛一个运行周密的系统,在多年的经营和楚怀存泼天的权势下,铜墙铁壁一般毫无破绽。楚怀存将要求说下去,用不了多久,人人都领了自己的职位,事情也就紧锣密鼓地开始实施。召集幕僚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楚相看起来高高在上不染凡尘,其实对底下人的生活都知根知底。刚刚进来办事的人可能会有些惊异,不过,他毕竟是从军营发迹,也是一步步向上走的。
在他整顿下的相府,氛围肃穆,效率出奇,赏罚分明。
最难得的是,当有人想要拉拢其中的人时,会发现他们对楚怀存提供的报酬和庇护都满意到根本无法被动摇。只要进了相府,就会意识到楚相出了名的护短。
有这样的上司,又如何不竭尽心力呢?
梁客春踏进门槛时,心里还转着这个念头。他跟那几个从军旅时期就在楚怀存手下做事的幕僚混熟了,虽得楚怀存看重,却不卑不亢,反而融入的很好。方先生还待在相府时,倒是特立独行得出奇,但他还是有点挂念方先生。
这些念头在见到高坐明堂之上的一袭雪衣时就暂时消散了。
梁客春肃容行礼道:“楚相。”
楚怀存“嗯”了一声,示意他们先坐。随后,他拿起几位幕僚带来的卷宗,一字也没有遗漏地读下去,有什么问题,便直接询问,有时还会和对方讨论上几个回合。在几番来去中,逐渐把闹得这个春天不安生的几件朝廷大事彻底理清了一遍。
军粮案、科举舞弊案、行宫毒茶案……
楚怀存的手指停在秦桑芷这个名字上,沉吟了一小会。他忽然不明不白地笑了笑,像是想明白了什么。
结合近来七殿下的表现,对方应该早在那时就暴露了自己的目的。
当时的曲水流觞宴,他一直待在秦桑芷身边。
如此,那试题也就是这位殿下千方百计泄露出去的,想要借着楚相的势力卖好,若是事成,便能从零开始攒起几分势力。他那时抱着的念头,大概是楚怀存简单利落地把舞弊案摆平,将事态压下去。
毕竟楚相此前展现的是对秦公子毫无理由的偏爱,此次本该不例外。
没想到楚怀存对秦桑芷太过于信任,耽误了时机,此后又和季瑛陷入拉锯。
他的计谋没有得逞,只得蛰伏下去,这才逼得他无可奈何之下用了下毒这种下作的法子,作为无依无靠的皇子,他的时间并不多,越是耽误下去,就越是一事无成。他的第二次尝试至少在明面上取得了不错的成果,攀上了楚怀存的高枝。
至于东宫,在一片灰败下反倒生出些放手一搏的精神。
太子一直没得到允许见他,也不知楚怀存身上的毒究竟有什么妨碍,楚相态度大变,他虽然不聪明,但身边也算是有几个能用的人,京中甚至已经有了各种各样的传言。
楚怀存低声说:
“给七殿下送去个帖子,随便什么名头都行,就说是消暑宴吧。诸位先生阅历比楚某深,拟出宾客的名单后给我过目便是。相府的门闭了太久,有人要蠢蠢欲动了,也该让他们明白楚某还没死透,让他们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他又补充道:“对了,让人提前造个势,就说这次宴会,秦公子会再度亮相。”
楚怀存身边的幕僚颇有些诧异地抬起眼睛。他们亲眼看着楚相之前那两年,如何在关乎这个青年的事情上竭尽心力,体贴入微。好不容易秦公子遇到事情跌了跟头,难道楚相还没有死心,他又要复宠了?
但事态未明,他们也不至于质疑楚怀存的决定。
当众人离开相府,各自奔波时,楚怀存坐在主位上,透过洞开的门扉,看见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唯有梁客春还留在此处,他有另外的事情禀报楚相。
线索虽然不明不白地断了,方先生也没有什么新的音讯,但小梁探花一步也没有停止思考那些前朝的旧事。这些日子,魏珙老先生留下的几页资料快要被他翻烂了,包括那一阁楼的旧书。他摸着书页上清晰的断口,在明暗之间不停地摈弃自己的上一个结论。
“楚相。”梁客春说,“我想不明白若是当今陛下得位不正,老师为什么不开口呢?难道是证物已经佚失了么?我试着以这个思路去找线索,结果我……我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
楚怀存一秒也没有停顿地问。
“我想起在老师被他们害死之前,曾有段时间去过很多世家望族讲学。我家里没钱,又是秘密接受老师的资助,他若是带着我,就不会再带其他弟子,以防有人说我闲话,”
梁客春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所以我没有及时意识到。无论在我的视角,还是在其他弟子的视角,先生都有时不带着我们听课,这很正常。我去询问了当年先生的弟子,却发现唯独有那么一次,先生什么人也没有带,是孤身一人去的。”
“梁公子的意思是……”
楚怀存微微向前倾,盯着面前儒生带着些悲痛的眼睛。
“是蔺家。”梁客春说,“而且恰巧在老师那段心神不定的时候。他一定是去找证据的,但是他在蔺家的发现,却最终让他失望了,以至于最后放弃将此事公之于众。我是这样想的……虽然不一定对,但目前问题的关键,却都聚焦在蔺家之中了。”
“……可惜。”
梁客春接着道:“可惜当年的蔺家,没有任何人幸存下来。据说失火时,蔺家上下百余人,连同偶然来办事的商人差役,没有一个人逃出来。朝廷后来清点了名单。若是有任何一个人,一个当年在书墅上过学的蔺家子弟能提供些线索,或许事情就会有些新的转机。”
楚怀存闭了一下眼睛。
他腰间的剑仿佛又感应到了他主人的心绪,此时也焦躁不安地发出了剑鸣。这柄剑一直陪着他,从楚怀存年少到如今,果然有几分通人性,甚至知道一个名字如今已经到了主人的嘴边。
蔺家的人或许都死了,但一定有一个人还活着,他是知道的。
而他会在此处告诉梁客春。
楚怀存无声地叹了口气,开口道:“梁公子,你想要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啊?”梁客春猛地抬起头来,这个沉稳的儒生第一次目光如电,如此迫切地问起来:
“是什么人,我曾见到过吗?难道是方先生,不,年龄对不上。还是秦桑芷?秦公子的年纪岂非太小了点?总不能,总不能是季大人吧,但那实在荒谬透顶——”
梁客春絮絮叨叨地点了许多名字,紧张地端详着楚怀存的脸色,完全是病急乱投医,最后甚至说到了相府门外卖糖人的老张。
楚相难得弯起唇笑了笑,仿佛春水初生,冰雪初化。
他轻声说:“是我。”
*
楚怀存待在蔺家的身份稍微有点复杂。
他是蔺府长公子接进府中久住的客人,名义上则是他有过救命之恩的恩人。这使得楚怀存纵然年纪轻轻,但大多数人都对他有几分敬重。
更何况蔺长公子把他看的格外重要。
据说他们在足以封城的时疫中认识,彼时那个人是落难的翩翩君子,身处危局仍旧面不改色;楚怀存是城中横行无忌的少年剑客,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也不知是英雄救美,还是美救英雄,顺理成章地有了一段往来。
但楚怀存年轻时对大部分人都一视同仁地冷冰冰看待,年轻的剑客虽然生的一副好容貌,却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何况为人又孤僻,算下来,十天学堂倒有九天不好好去上,非得要蔺公子亲自去把不知在何处练剑的少年带回来不可。
楚怀存虽然自己觉得那段过往中,他和其他蔺氏族人的关系一般,但当时他其实意外地很受欢迎。
院墙内长大的子弟哪里见过他这样无拘无束的江湖人士,又会用剑,简直心驰神往极了。当年的蔺公子在楚怀存看不到的角落,微笑着替他推掉了不少邀约;蔺二公子则比他兄长更百无禁忌些,还曾向蔺家的长辈要楚怀存为他作伴读,一同入宫做皇孙的同学。
楚怀存得知这个消息时,停顿了半响,问带给他消息的人:
“那我还能常见到你吗?”
“宫里规矩不比家里,”对方轻声说,眼神温和却有些黯淡,“大概是不能的。但无论什么结果我都希望是你的决定。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若是你想要出人头地——”
“那就算了,”
少年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绝,“我本来也对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没有兴趣。”
那个人听见了他的回答,仿佛月光照进了他的眼睛,一片皎洁的颜色:
“好,左右蔺家都会在你身后,你只需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剩下的便交给我。怀存,若你愿意留在我的身边,我会给你不逊于任何人的东西,所以,听到你的回答……”
他微微一笑:“我很高兴。”
这些记忆都像是散落的珠贝一样,散落在楚怀存的脑海中。
无论他和蔺家曾经在一段时间内有过怎样密不可分的关系,待到大厦将倾,一切也就无可挽回地走向落幕。他记得倒映着大火的那个人的眼睛,也记得火场边巡视着的人仿佛豺狼般的目光。他记得那个人说的最后一句谎话:他们一定能再次相见。
对方勉强勾起嘴角笑笑,脚却被掉落的横梁砸中,向外逃的脚步越来越慢。
他说:“你先走吧,我累了,一会……一会再跟上。”
君子克己复礼,以礼义廉耻约束自己。
你看,楚怀存每一次在回忆时都会想,他那时多不会说谎。可他忘了谴责自己,因为他也就这样守着最后的几句话,一直等了十余年。
大火越来越炽烈,简直要吞掉月亮。
在殃及一整个家族的灾难中,唯有楚怀存作为寄居的客人终于幸免遇难。他孤僻的性格帮了很大的忙,因为他没有作为蔺家的任何一份子在外面亮过相,他的名字也没有被记载在蔺家的任何一张名单中。
但曾有某段时间,他的脚步声确实敲响过蔺家的长廊,他的剑光照亮过蔺家灼灼的碧桃花。
所以,楚怀存这个莫名其妙的编外人员,反而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那个,曾经和蔺家有过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季瑛毋庸置疑是最关键的人选,但楚相也能依仗自己此时的身份,亲手拨开几分真相晦暗的面纱。
他总会问季瑛的。楚怀存迫不及待想要见他,听他说所发生的一切。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在没有问过季瑛之前将他的身份告诉任何人。
这是最基础的尊重和信任。
小梁探花在一旁瞠目结舌,半天反应不过来,连说到一半的话也被堵在了嗓子眼。
楚相则坐的正了些,镇静道: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确实对魏珙先生讲学那次有些印象。”
第149章 端正好
相府要办一场消暑宴, 这很快就成为了朝堂之上的新闻。没有人会不识时务地想到前两日才下过的夜雨——大人物觉得暑热,那天气一定就燥热到难耐,这没什么稀奇。
重点是楚怀存邀请了哪些人。
东宫那边迟迟没有等到帖子,想要向楚相询问却找不着门道, 只好在当天大张旗鼓地摆了轿子, 想着楚相若还是不让进, 只怕同时丢了两个人的面子。但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即便没有请帖,相府的管事也没有多加为难。
太子殿下跳下轿子,却对上了一双怯懦的眼睛。对方与他目光相触,似乎吓了一大跳, 慌乱而张皇地移开视线,浑身僵硬地向前走了两步。
七皇子一向表现得没什么出息。
但他心中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对方的手中毫无疑问是楚相的请帖。
就连这样一个只会跟在陛下身后唯唯诺诺的应声虫,居然也收到了楚怀存的邀请,而他却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迫看人脸色。对他来说, 罪魁祸首简直一看便知——
“怎么?”端王殿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阴森森的威胁之意, “本王临时起意参加楚怀存的宴会,就连进个相府, 还要看人脸色不成?”
随后又是另一个讨厌程度不相上下的声音。
站在那端王殿下身边的,岂非那个脸色苍白,藏在深紫色虺纹官服的朝中走狗?
季瑛轻笑两声:“若只是不待见我, 倒也有情可原。季某本来就是无足轻重之人,自然入不了楚相的眼。但楚相连当朝亲王也不放在眼里,虽然殿下雅量,不放在心上, 这也算得上欺君罔上之罪了……”
他斟酌字句,每个字都在往楚怀存身上扣帽子。有这样一条指哪打哪的走狗,怎么能不让端王殿下称心快意。他抚掌道:“正是如此!”看那样子,倒隐约对把这个罪名扣在楚怀存头上还有点期盼。
可怜门房被两个人一时间说的头晕眼花,半响才反应过来面前人的身份。
这也不怪他。
毕竟季瑛有段时间都快要成为相府的常客了,待他们这些下人也算是客气。此时乍一咄咄逼人起来,倒确实很唬人。
“没有请帖者不得入内,”
他干巴巴地又一次重复道,看着端王越来越暗的眼神,飞快地接上了一句话,“当然,当然,楚相曾经吩咐过,若是端王殿下来访,那通行倒是无妨的。”
太子殿下听了半响墙角,这才忽然惊觉,原来楚怀存什么都提前交代好了。当时自己手头没有请帖要进来,虽然心虚得不行,但门房的话术也大差不差。只是当时自己还觉得楚相总归对自己留了几分情面。
门口那两人显然也顿住了,一会儿又听见季瑛开口:
“既然楚相已经提前考虑到了端王殿下的位置,那季某便先告辞——”
“不行,”端王立刻毫不犹疑地反驳。若是他连个人都带不进去,那岂不是连面子都丢尽了,“我若是进去,季大人算跟着我的,楚相总不会反对吧。”
这会门房的应对就从容多了,躬身道:
“自然不会,两位请进吧。”
端王走在前面,季瑛便恭恭敬敬地跟在后面。太子当然不能继续藏着,于是便装作恰好撞见,轻咳一声。两个皇帝的儿子面皮都闻风不动,若无其事地彼此刺了一路,才终于来到相府的荷塘之上,坐进了消暑宴的坐席。
——两个人坐下时,都深刻地感慨了一下。
相府的椅子可真硬。
假山也修的不好,那片荷塘更是七零八落,生长的有几分粗犷,显然没被府里的主子放在心上。
都说楚怀存府上修得和兵营无二,虽然存在夸张的成分,但确实没什么富贵闲人的享受可言。说是消暑宴,轿子也不让进,走了一路,养尊处优的大人物都冒出汗来,此时不住地用帕子揩拭着。
只有楚怀存坐在主位,简直看一眼就觉得生凉。他一身雪一样的白衣,墨色的头发轻柔地淌下来,带着一点凉意的干燥。
许多人在看着他,眼神各异,目的不同。
但他的视线只在某个人身上微不可察地停留了一瞬。
而那个人如有所感,却只是垂着眼睫,举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仍旧佯装镇定地抿了一口酒。
“楚某前些日子身体抱病,如今仍有些微恙,”
楚怀存见人到的差不多了,才不急不徐地开口,“诸位远道而来,招待若有不周的地方,多多包涵。另外,此次消暑宴,还有一位客人没有赶到,请诸位稍安勿躁。”
在场的人都明白他指的是谁,还不是那个被楚相捧到心尖尖上的秦公子?即便投毒事件还没有一个最后的定论,这件事皇家也难逃其咎。在场的人有一些将目光投到季瑛身上,见此人慢慢地转了转墨玉扳指,显得面色不虞。
楚怀存恢复精力后直截了当地朝他施压,之前你来我往的把戏不管用了。这秦桑芷,是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的烫手山芋。
若是不出意外,秦公子此时应该已经离开诏狱,重新打扮得光鲜亮丽,坐在前往相府的轿子上了。
——若是不出意外。
*
秦桑芷的脖子上此时横着一柄刀,刀刃白森森的,靠近就能感到吹毛断发的寒意。少年拼了命地挣扎着,用脚去踹挟持他的人,吓得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而那个挟持他的人长着浓密的虬须,乱糟糟地堆在一起,脏得看不出颜色。显然,这么多年的诏狱生涯,让他没有机会打理自己的容颜。他双臂牢牢地把住秦桑芷挣扎的四肢,手中的刀又往那血肉之躯近了几分,对着闻声赶来的狱卒开口道:
“你们要是再敢多管闲事,我就一刀把这人杀了。”
放在以前,拿诏狱里囚徒的生命作质,是最不被人在乎的事情。
但昨天的秦桑芷岂能和今天的秦桑芷相比?谁没听说楚相专门派了华贵的车马,铺了丝绸的垫子,就等着接回这落难的明珠。大人物体现出了如此重视,小人物的态度当然也就见风使舵。
倘若秦桑芷有个什么万一,他们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楚怀存砍的。
秦桑芷绝望地拼命用余光瞥向自己所在的牢房,在那里,一个灰白色须发的山羊胡子老头仿佛从背后被敲了一手刀,软塌塌地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在诏狱里,消息不流通,还不知道楚怀存要来接他的消息,一心把希望寄托在方先生手中的钥匙上。没想到方先生如此轻信,转手就把重要的物品交给他人,还说是做个交易。
这下好了,他们夜间好端端地休息,他一睁眼,便看到方先生背对着他倒了下去,露出背后拿着磨尖的刀子的那个亡命之徒。那人已经逃出了牢笼,正要往外走去,却恰好走进来一个狱卒,见此场面,惊叫起来。
在引来更多人之前,那人将刀子横在了他的脖颈之前。
于是便飞快地演变成了这种场面。秦桑芷感觉被推了一把,又疑心刀刃划开了他的血管,重重地惊呼了一声,却原来是那人抵着秦桑芷要往外走。最开始的那个狱卒鲁莽地冲过来,似乎要做些什么,却听见挟持者悠长地吹了一声口哨。
“什么?”
其他的囚室不知为何,忽然一齐发出了响动,仿佛炸开了许多爆竹。秦桑芷听见背后那人轻蔑地笑了一声,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
“你们那个老头的钥匙真是个好东西,该好好利用才是。”
最开始的狱卒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在挟持现场僵持不下,飞快地朝更深的囚室跑去,至少要确认情况,或是在骚乱之前把门堵上。
这简直是个不可能的任务,假如那些囚徒真的都暴动了,那么,那些被关了很久、甚至有些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囚犯,此时一旦意识到自己能够接触自由,向外跑的脚步声简直能踏平一切。
毫无疑问,独自一人的狱卒会被这群愤怒的人撕碎。
……好在他并不是真正的狱卒。
周围的人发出含混不清的呼喊,有些人很久没有开口了。和他合作的囚徒并没有打开所有牢房的门锁,出于时间的紧张,只是让一部分走出了监牢。但这足以让上一秒钟还是个狱卒的方先生在黑暗与混沌之中抹一把脸,飞快地变化成了另一幅模样。
秦桑芷看到的那个倒下的方先生,才是那个恰好轮值的倒霉狱卒。
虽然没把计划告诉秦桑芷这点做的不是很人道,但方先生早就摈弃那种还考虑友善待人的思想,秦桑芷此时的哭叫简直棒极了,一点也看不出一切都是在作戏,这就很好。
此时,逆着向外涌去的愤怒的囚犯,方先生独自一人往牢房深处走去。越往后走,阻碍便越多,但看守的狱卒此时也被调虎离山到牢房前面的分区查看闹事的情况了。他们认为几扇锁住的铁门和重重的铁链就能挡住一切异常。
但对方先生来说事实并非如此。
他无声地潜行着,趁着诏狱的这一场骚乱,不断往已经决定好的目的地走去。这条路他还是第一次走,越到深处,一切越是寂静无声,有的地方只有一点微弱的水声,恶臭和血腥味扑面而来。一片片黑暗被打破,陌生的气息涌入,但还是没什么活人气。
方先生甚至看到了一具被铁链锁住的白骨。
大概没有人愿意管他,死了之后,连尸体也懒得处理,只留下森森白骨。而那白骨还被铁链死死地钉在墙上,不难看出,他生前陛下该恨他到什么地步。
这一切也只是让他嗟叹几声。
他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仍旧往深处走去。方先生早就调查过诏狱的大小,但复杂程度还是有点超乎想象。他左拐右绕,面前忽然出现一堵从上到下封严的围墙。围墙上面大大小小留着一些孔洞,但最多限于露出脑袋。
古怪的是,这里比其他地方显得清洁许多。甚至在高墙之前,还摆着一把做工精细,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椅子。在椅子边上,放着装有弓箭的筒。
这里没有门,更没有锁,方先生的□□算是派不上用场了。
“有人吗?”方先生谨慎地靠近最近的那个开口,隐约看见里面黑洞洞的,味道刺鼻,除此之外,竟是一片寂静,静悄悄地没有人气。他犹豫片刻,再次开口:
“我不是陛下的人,而是应人之托,专门进来找人的。在靠外一点的牢房,人都乱起来了。若是这里有人,还请回应一二,或许我有把你们放出来的机会。”
仍旧无人回应。
方先生皱着眉头,忽然折返两步,用手指头掖了掖箭筒,果然看见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不仅是箭筒,就连那个仿佛是做出来欣赏痛苦的座椅也一样。
此处距离上一次被使用,时间差的虽然不算太多,但也确实有些时日。
难道是人都被转移走了?
但看面前这个“牢笼”,似乎是被完整地一体浇筑而成,恐怕里面的人,根本就没有被预留出来的可能性。想到这里,方先生心念一转,又轻声说:
“我说的是真话。你们有人知道楚怀存或者季瑛么?”
这句话好像起到了点作用,这座密不透风的堡垒中,仿佛出现了一点极为微弱的声音。或许是错觉,或许与风声无异,但这样深的地底,是不可能有风吹过的。
方先生继续说:“我是楚相的人……你们的疑虑是对的,但我也可以痛骂几句皇帝老儿,假如这样能够换来一点信任。我知道十几年前发生的某件事让你们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猜测这和当今陛下上位不正有关,但实在没有弄清其中关窍。”
声音仿佛又大了些。
在这样的环境下,居然真的有活人,这才比较让人意外。
“你们是蔺家的人吗?”
方先生说,“是的话,请敲一下我们之间的墙壁。”
他耐心地等了又等,几乎连空气都凝固住了,这才像是无中生有般,传来了轻微如幻觉的响声。
第二个问题:“从我这边有任何能够打开牢笼救出你们的方法吗?”
这个问题得到了连续两次的敲击声。
这也就是无计可施的意思。方先生方才仔细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个巨大而令人望而生畏的牢笼应该还有其他的出口。至少,里面的味道虽然刺鼻,但没有特别浓烈的尸臭味。虽然这个想法听起来不是很好,但里面的人恐怕死伤参半,这是个事实。
方先生还没有问出第三个问题,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你想知道的答案……是诏书。”
“什么诏书?”方先生俯下身,仔细地听着,对方却不说话了。
半响,又听到了一声叹气,“你找错人了,这里的人虽然算是蔺家人,但却不是陛下真正看重的那批人。我们不过是被殃及池鱼关在这里,有些气节的,早就自尽了。现在留下的,只是苟延残喘。如今十不存一,不过用来满足那位陛下的施虐欲与控制欲罢了。”
“你们还有多少人?”
“上次陛下来杀人,杀了小十五。从那时到现在,疯的人又多了一个,最后也一头撞死了。这里只有两三个疯子还活着,但他们都不愿意说话。只有我还开口。我说,这都是因为那封诏书——”
“我该怎么救你们?”
“诏书哪是我们这些人能知道的事情。”
和他对话的这个声音也渐渐染上痴狂,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写着当今陛下谋朝篡位,或者他最后对先帝下毒,这样皇位就不是他坐了。有这样的东西,我们也不知道,最后白白地被抓起来。但还要感谢家主,若非老爷说先帝遗诏还被他藏在外边,不知下落,陛下早就把我们通通都杀了,”
“……那你们其他人都在哪里?”
又是文不对题的答案:“……季瑛是那个大奸臣,和我们提他做什么。蔺家没有那样媚主求荣的人,他求着陛下当走狗,我们凭什么要为他送命,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大公子,你有没有见过我们家大公子,那可真是神仙人物,令人见之忘俗,见之忘俗啊。”
方先生心知这个人的逻辑已经完全错乱了。
但他并不觉得烦闷,只觉得悲哀。他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勾勒出一幅图景。这图景并不是求神拜佛的虚机,而是缓缓铺开的一张京城地形图。
他一点点将自己在地下走过的路勾勒出来,以此在地上找到相应的地点。
这一思考以最后落在宫室中的一个小墨点作终。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心知自己此行的时间已经快要走向尽头,这也算是冒险了。但从这边救不出这些蔺家的旧人,至少这次不行,或许应该试试能不能用火药炸开。但关键的线索应该就在这个穿透头顶薄薄泥土的这一古怪牢笼的其他部分之中。
还有季瑛和长公子……这个信息量对方先生来说也有点大。
“我会再来的。”
方先生对着面前黑洞洞的开口作了一揖,随后停顿了一下,终于还是抽身而去。
*
在秦桑芷到来之前,楚怀存对宴会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
酒已经匆匆喝了一轮,楚相问过管事轿子行到哪里,还没有消息,便随便找了个由头离开了。端王此时正挂着一副友好的模样和人攀谈,在场的人大多和楚相有些关系,应对得也算是滴水不漏;太子偏要比他的谈笑声更大,一副亲亲热热的模样。
反而是七殿下说风吹了头疼,想到室内坐一坐。
虽然端王殿下对自己的这个便宜弟弟没什么印象,但也有些警惕。他对季瑛使了个眼色,恰好季大人留在场上,气氛总是有几分僵硬,连身边也是空的。这样的氛围不适合端王扮演一个温文儒雅、慧眼识人的有识之士。
季瑛略微等了几分钟,便紧随其后离了席,照着端王的意思去监视七皇子。
赴宴的人都集中在相府的花园,离了那块地方,路上便只能见到匆匆而行的侍人,有些院宇前还会有侍从看守。七殿下离开时,相府自有人上前,为他引路到前厅,以防他走迷到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季瑛跟着引路的侍人走,却并不是会客厅的方向。
若是换了一个人,大概不会在饮过毒茶不久后还面色不变地品茶。楚怀存刚用滚烫的沸水烫出茶叶带着清苦的微香,便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桃花早就落了,但花瓣落在地上,已经白到透明,仍旧铺了一层,否则他的脚步怎么会那么小心翼翼?
茶水翠绿澄澈。
倒映着楚相的眼睛。仿佛冰雪在一瞬间化开,楚怀存的神情缓和下来,甚至不用回头就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还没等季瑛开口,他就先交待了一句。
“茶是为了等你来沏的,”楚怀存轻声说,“我没和他喝茶。”
季瑛的脚步停住了。他抿着嘴唇,想说自己其实只是戏言,也没有小心眼到楚怀存和什么人喝茶都要管。但他再一次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在他坦白自己身份后,这是他第一次和楚怀存在两人都清醒的时候见面。
来的时候他还没想好该用什么态度,倒不如说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
麻烦临头再开始考虑,着实来不及了。
季瑛尽量温和地笑了一下,殊不知这副温柔的笑意,配合上他一身阴郁的气质,更让人不寒而栗。他拂动衣袖的动作有些刻意,又忽然觉得自己身上龙涎香的味道浓了些,发丝也总是垂落下来在眼前打出阴影。
“没事,怀存,”他停顿了好一会,仿佛在斟酌字句,“劳烦你等我,这确实是我喜欢的茶叶,我想是今年春天摘的新茶。《甘露集》里记载过:茶者,嘉木兮……”
季瑛说到一半,便看见楚怀存眼中带着一点明亮的笑意望向他。他停顿了一下,本想借此机会换个气,顺便想想之后再说些什么,结果一中断更是说不下去。
楚怀存顺便拉他坐下,还在艰难代入自己的季瑛被对方在掌心勾了勾,更是把方才的一点灵感给忘了干净,连心底暗含的惶恐一瞬间也仿佛轻了许多。
“我……算了,反正我现在就是这样,”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但季瑛的眼睫还是颤了颤,
“若是要你我都像过去那样,或许才是为难。但我从来就不是你想象中那个没有缺点的蔺家长子——从前就不是,如今更不是。就算我尽力,我也做不到像他那样生活,做不到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话。上一回是你醉酒,你若觉得为难,我再给你一个翻悔的机会。”
楚怀存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觉得他在对面有实感才让人无比安心。他心念一动,按住季瑛的肩膀让他再靠过来一些,随后亲了亲他有点苍白的嘴唇,
“说什么话?我是先心悦于你的。”
随后又颇有节制地轻轻松开他的肩膀。这回换楚怀存在心里叹气了。明明说是要循序渐进的,但是一旦看到对方,就觉得心跳动得快了几分,照这样下去,只剩下季瑛给他机会,而他全然没有慢慢照应季瑛心思的过程。
比如这个亲吻,就没有预先排练,也没有请教对方的意见。
季瑛眨了眨眼睛,觉得耳垂发烫。
他飞快地咳了咳,欲盖弥彰一般,心知离席的短暂时间若是都拿来谈情说爱,就太不好了。季大人调整了一下因为亲吻有点凌乱的衣领,姑且恢复了主场的气势,只是一开口还有些不稳,
“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
季瑛低声说,“楚相没有和七殿下喝茶,这简直太好了,我是说,我对此感到很高兴。既然如此,七皇子找你,是你的意思么?他是不是要有动作了?”
“他毕竟还没有什么势力,也没什么现成的投名状,总不能实话实说——他对我投毒进行得很成功。所以,他希望我能够给他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对端王?”
“总不至于现在去对陛下下手,”
楚怀存暂时压下了心里的念头,也调整到了公务模式,“的确没必要怀疑他的能力,我所考虑的,只是这一次该让这位殿下做到什么程度。”
他们两个人一个是端王的死敌,一个是端王的走狗,此时与他同在相府之内,开始谈论针对他设下的阴谋。
出乎意料的是,最危险的其实是身边的人。
季瑛面色不改地说:“行,那我把他干过的龌龊事整理一份给你,有条件的话附上证据。这件事让七皇子去办正好,若是办得好了,说不定能让他从此在京中抬不起头……就当是给楚相手底下的小朋友送个礼物。”
“……我们倒没想到要直接把他拉下马,”
他说的话过于惊世骇俗,楚怀存保持平静接话,
“但你觉得时机合适的话,却也无所不可。只是若是端王式微,你便不能再受他庇护了。何况东宫被我暂时放下,若是端王再出事,局面对七皇子来说简直如改天换日一般。陛下也不会等闲视之的,你对之后的事情已经有安排了吗?”
季瑛沉默了一会,却是“嗯”了一声,“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果然有自己的打算。
“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楚怀存轻声问。
他自己没有顾虑,但他怕季瑛有顾忌,更怕此时的季瑛因为把他牵扯到这些旧事中而瞻前顾后。对方走过无数辛酸坎坷,能支撑人这样而不倒下的只有念头。总是复仇的念头,那些念头闪亮而不可逼视,足以摧毁一切。
有些问题,季瑛是害怕他去问的,而他对此心知肚明。比如季瑛为什么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又为什么不得不听从陛下的钳制,为什么不能在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就将一切和盘托出,蔺家的其他人如今又是何下落。
楚怀存刻意规避去扯开这一段血淋淋的过往。
季瑛的瞳孔似乎被固定在了眼眸中间,纹丝不动,那枚漆黑的瞳珠顺着楚怀存说出口的疑问,仿佛倒映着那个一身明黄色的老人,在众人的簇拥中登上崇高无上的王座。而后情景又一转,如被烧尽的灰烬,诏狱黑沉沉的铁质牢笼。
他慢慢地笑起来,当着楚怀存的面,这个笑容绝对不是过去翩翩君子般的蔺公子所能有的,带着泛腥的铁锈味。
“陛下总觉得杀人不需要偿命,可这是我这个奸佞小人都明白的道理。”
蔺氏一族一向将皇恩看的比天还要紧几分。
但季瑛现在可不姓蔺,也不怕说出这大逆不道的话,面前的人更不必要再隐瞒,
“——我要陛下死。”
如果说方才对端王殿下的言论是惊世骇俗,这句话拿出去砍八百个脑袋也不为过。幸好坐在他对面的是当朝最狼子野心的大权臣。他看向季瑛,忽然被对方眼睛里燃烧的火焰灼了一下,觉得此时的他带着一身阴恻恻的锋利之气,反而给人耀眼又夺目之感。
楚怀存对这个想法基本上非常赞同,只有一些细节有待进一步商榷。
他正打算开口,习武之人耳清目明,便已听到朝这里走来的急匆匆的脚步。想来大概是相府派去接秦桑芷的轿子出了事,消息终于传到了这里,参加宴席的人不一会也会得知这个消息,前面若是乱起来,还需要他这个定心骨。
于是这番交谈只好暂时停留在这样荒诞又血腥的一句话。
一句无可争议的话。
对在场的权臣和走狗而言。
季瑛轻声说:“至于其他的打算,我一时半会没法和楚相说完。好在你也并不一定要现在听,过不多久,楚相大概就会知道我想要做的事情了。”
楚怀存颔首。
他们都知道这次相见只是忙里偷闲,连眼前的事情都没法说完,何况谈情说爱。
但楚怀存却还是坐在原地,而季瑛也没有起身。楚相停顿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衣袖,无意中隔着薄薄的一层皮肤碰到了一颗跳的越来越快的心脏。
他的袖子里有一枚方方正正的盒子。
那天他想过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开始的不够端矜,而季瑛又是一个那么好的人,是失落的月光,已经在无声处照在了他的身上。说什么少年气、剑光寒,楚怀存只想将对方妥善地捧在心上,所以准备了礼物。
他想应该追求对方,这样才显得态度端正。
楚怀存正打算拿出准备好的礼物匣,却见面前的季瑛也有点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向前推了推。茶桌上,泡好的茶不知不觉已经冷下来。白玉杯边,又添了一只精致漂亮的匣子。
——而且不是楚怀存那只。
“我觉得,”
季瑛一字一句地说。他第一次做这种事,觉得有点窘迫,手指将礼物往楚怀存那边推,却不经意间碰到了楚相伸手触碰礼物的手指,
他假装若无其事重复了一遍,
“我觉得……我想我最开始有点过分,不管怎么样都贴着楚相,还说了些不像样的话。而且现在已经这样了,不对,应该说和怀存再一次相识的时候,就做了荒唐的事。我并非不是真心,你对我来说,从很久以前就比任何事物都要慎重对待。”
他的声音有点紧张,楚怀存听得出来。
他的想法对于楚怀存而言,同样一览无遗。因为那和他是一样的,那是摘下月亮的心绪。
“所以我准备了礼物,”
他幸好因为一点羞耻移开了目光,不然就会看见楚相的手上也出现了一个包装精致的小匣。季瑛的声音越来越轻,“我该认真追求你一次。”
第150章 梅似雪
季瑛窘迫地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手指只顾推着匣子向前,却在某个时刻微微一顿。他无法再向前用力,两人之间发出“喀哒”一声的轻微碰撞,就像是在做一样的动作。
他的瞳孔也随之颤了颤, 终于迟缓地, 小心翼翼地抬了起来。
他先是看到楚怀存的瞳孔, 接着才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原来无形中又缩的这么近, 楚怀存已经探出身来,他一身梅花般的雪白,唯有瞳孔像刀锋般凌厉,又像融化的雪水般微微带着点甜味。
季瑛一不留神间, 就被连下三城。
他的手被楚怀存施力按住,对方的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逼迫他抬起头来,连一点目光都不允许躲闪。楚相引着他的手,移到了另一只匣子上。
——等等, 哪里来的另一只匣子?
“渊雅,”楚怀存的声音低低的, 甚至有点撒娇的意味,动作却很强硬“怎么办呢?连这样的话都让你先说了, 明明我也早就开始准备。怎么样,这次让我说一次喜欢如何?”
“但是……”
季瑛一边下意识开口,一边又觉得心肝都颤了颤。楚怀存最清楚了, 这样的他自己根本招架不来,他犹豫了一瞬间,“我确实担心我之前对你显得不够认真。我还说了那些浑话,其实我没有那么……那么……我不是说我……”
他一时间甚至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 只得抿了抿唇。
“哪句话不是季大人真心的?”
楚怀存却在他耳边笑了笑。在这种时候又把称呼改回去,只会叫人觉得更羞耻,“说喜欢我,爱我,还是说想要和我上床那时候,想要吻我的那时候?季大人是不是要求过,想要被我束缚住,或者主动要被我用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别说了,”季瑛窘得连耳朵尖都在发烫,“是我不知羞耻,和你胡说八道了这些东西,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就不……”
“我很喜欢。”
“不……”季瑛懵了一下,“什么?”
“喜欢你对我坦诚,但胡言乱语也喜欢;喜欢在我面前感到羞耻的你,也喜欢毫不掩盖欲望和占有欲的你,”
话语方才颤抖地落下,亲吻就烙在手背,一点点向上蔓延,“我爱着你藏在伤疤和伪装下仍旧明亮的灵魂,也爱你站在阴影下眼中阴暗的部分,因为它们都出自真心。渊雅,我仔细想过,最重要的是爱你本身,只要那是你。你愿意接受我的追求吗?”
主动权巧妙地给他夺去了。
季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楚怀存却已经在他的脖颈落下了最后一个灼热的亲吻。连绵的亲吻暂时到此为止,楚相显得很有风度,将猎物从手边放了出去,可惜他紧张般颤动着眼睫还是暴露了一些心绪。
他再一次示意季瑛打开面前的匣子。
“礼物不能太明显,否则陛下会起疑心,”楚怀存解释道,“但我想要看着你用我送给你的东西。其实我的手艺也不怎么样,只不过,这东西是……”
匣子的盖子终于被掀开,映照在季瑛眼中的竟是一根发簪。
“……这是我十几年前想要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现在轮到楚怀存的声音越来越轻,“其实我当时根本不会做发簪,用剑削出一根发簪的主意也够糟糕的了。假如那时候送给你,一定很不妥当。但我一直留着它。现在它至少像模像样了。”
发簪的材质是紫檀,被模仿着做了梅枝的模样。
楚怀存这些年将它削了又削,居然真学会了用手中的剑进行活灵活现的雕刻。剑削出来的梅花簪,还多了几分凌厉与锋刃。不过,终究比不上高超的匠人。这样也好,季瑛戴着它,就不用担心有人生疑。
“是梅花。”季瑛喃喃道。
“因为当时先生教的一句诗,”
楚怀存的目光轻轻对上季瑛的眼睛,“‘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力’,我觉得特别像你。没想到要过这么久,才能告诉你这一点。”
季瑛眨了眨眼睛,像是要弯起唇角,但眼泪却一下子落下来。那也只是一滴眼泪,他随意地抹了抹,仰起脸对楚怀存轻声说:
“我很喜欢。”
他说完这句话,就盯着楚怀存不动了。他们的时间剩下的不多,但楚相并没有催促,只是任由他的目光一寸寸徘徊了好几遍,才低声问:“那么,你愿意允许我追求你吗?”
“楚怀存,”
季瑛问,“我不明白,你怎么还不亲我?”
*
宴席上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得到消息也不至于乱了分寸,但一双双写满怀疑的眼睛还是在彼此的身上徘徊着。这不尴不尬的状态持续了许久,直到楚怀存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让诸位受惊了,事情已经解决。”
楚怀存的声音镇静,带着一股冷意,让人疑心他现在的心情究竟能有多差。难为楚怀存在这种时候还端着一副谪仙的架子,雪白的衣襟带着淡淡的熏香,羊脂玉雕刻的玉佩发出轻响。
靠近他的端王都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视线移向了楚相腰侧的佩剑。
好冷的一柄剑,仿佛刚刚痛饮过鲜血。
在寂静中,只听得季瑛略有些讥讽地笑了笑,“楚相这是已经从诏狱走了一趟回来,不知秦公子有没有什么大碍。在座这些客人等了这么些时候,都关心得紧呢?”
一时间,寂静本身仿佛是一种巨大的声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明知道楚相因为忽如其来的绑架事件心情糟糕,还敢招惹他的人也就只有季瑛。端王殿下很快反应过来,他知道自己在楚怀存面前的嫌疑总是最大的,此时此刻正打算开口义正言辞地说些什么。
楚怀存居高临下地盯着季瑛看了两秒钟,终于看清了对方的瞳孔。
他忽然轻声笑了笑:
“托季大人的吉言,秦公子只是受了惊。不过一会,诸位就能看见他了。”
这件事解决得确实很迅速。
挟持秦桑芷的犯人从诏狱门口突破,用刀尖抵着他的脖子把他逼上了相府的马车,又以此威胁所有人不许跟随,只让车夫走偏僻小道来到城郊的阴凉处。碍于楚相对秦桑芷的看重,在场的人只好照办。
然而,马车驶出去还没多远,就被一柄剑给截住了。
“你就是那个楚怀存?”
刚刚因为逃脱而露出喜色的囚徒皱了皱眉,再一次故技重施,“你要的人在我手里,现在放我和他走,一个时辰后,我保证他活着到你手里——你是更相信你手中剑的速度,还是更相信我抵住他喉咙的刀的速度?”
这本来是一句很有用的威胁。
楚相平静地说:“方先生应该同你说过,看见我就该把人质交出来。怎么,你要食言?”
这种情况下不食言才是傻子。
囚徒早就对所看见的一切都充满怀疑,无论是方先生还是秦桑芷,不过都是他逃出囚笼的权宜之计而已。此时此刻他已经走到这里,当然舍不得放开这个助他逃脱的钥匙,若是能再利用一趟秦桑芷,向楚相讨要些逃脱的便利,那就再好不过了。
然而,在他怀里一直挣扎的秦桑芷却忽然软了下去,仿佛已经没有悬念。
他不禁心里发毛,又把楚怀存这个名字咀嚼了一遍。这些自诩高高在上的大官,本该都是绣花枕头,更谈不上什么江湖实力。他曾经可是有名的“拼命快刀”,此时还处于优势,无论如何也不该……
剑光忽然刺痛了他的眼睛。
像雪一样凛冽,像池水一样柔软。
他下意识伸手试图挡住攻击,然而剑光却并不冲着他脆弱的□□,而是他手中还别着秦桑芷脖子的刀刃。刀刃猝然脱手,坠落在地上。人质躬身向前,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楚相冷淡地投来目光,他一寸寸拂过那柄剑:
“本来以为是个聪明人……”
他轻声说,“在江湖上也算是混迹了那么多年,多少遇见过几个剑客,难道不知道在剑出鞘以后,要反悔也来不及了么?”
秦桑芷跌跌撞撞地扑向了他,一时间觉得眼前人的形象简直如九重天降下的天神一般,连着数日的委屈,一时哭的昏天黑地,简直辨不出东西南北。他方才紧张到了极致,系统也在他的要求下准备好了登出的程序,只是哄着他再等等攻略对象。
在楚怀存出现的那一刻,机械音在头脑中冷冰冰地贺喜:“宿主,你安全了。”
本世界气运值最盛的反派,就是有这样的实力。
轮到对面的犯人追悔莫及了,他长到几乎打结的胡子颤了颤,咬咬牙:“方才是我冒犯了,竟没想到朝廷中也有如此英雄。但‘玉面菩萨’已经答应过我,事成以后,保证我能够远走高飞。就算是为了他,楚相也该讲规矩才是。”
……已经很少看见被方先生过去形象蒙蔽的人了。
且不论现在这个山羊胡子老头能屈能伸到什么样的地步,就这点来说:“你难道真的觉得,只有你认出了他,他就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吗?”
楚怀存的声音不带一点情绪,审判般继续道:“若我的情报没错,你该是十几年前的‘拼命快刀’张五,也算得上江湖上的前辈。可惜走了歪路,都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却因为喝酒时被无意冒犯这样的小事,接连屠了几家满门。”
“你,”对方显然惊骇万分,“你怎么知道?”
“还是方先生路见不平,把你制服后亲手交给朝廷的,”
楚怀存的眼眸却比雪山之巅的冰雪还要冷上几分,“可惜你的亲戚是当朝的大官。原本的死刑变成在诏狱里关上一辈子,其实远算不上冤枉。方先生就算能忘记你,你却是恨死他了吧?”
“你们一直都知道,那老头只不过又戏耍了我一次,”
囚徒恨恨地说,“本来他就该报偿我,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来参和这件事。”
“说完了?”
楚相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没有进一步废话的打算,只是手中的剑再一次一寸寸流淌出光华,那是敛不住的杀意,冰冷到一直冻到骨头,将面前的人钉在原地。
剑光凛冽,只是一闪而过。
“他倒也没有撒谎,你确实不用再回到诏狱里去了。”
有些话并不需要和所有人都交代清楚,尤其对一个杀伐果断的权臣而言。
所以对方也不需要知道在他当年这件事发生后,朝中那个大官对把事情捅上来的方先生感到不满,意欲报复。方先生因此不得不和朝廷纠缠了一段事件,惹上了一堆麻烦,甚至差点赔上性命。从此之后才慢慢改了性子。
方先生进入诏狱,这计划从开始就已经是万全的图谋了,他怎么会不清楚自己身边关押的是什么人?又怎么会认不出当年的这个人?
一切都已在意料之中。
楚怀存转过身时,觉得秦桑芷在身边的哭声颇有让人头疼的潜质。但少年在意识到他目光的同时,立刻憋住了哭声,变成了带着颤音的小声呜咽。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整理自己的衣服,极力做出一副遭人陷害的翩翩君子模样,挺直了自认为青竹般的腰杆。
秦桑芷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像楚怀存这样对他这么好的人,他非要好好把握住不可,绝不能像从前那样不懂得珍惜。
*
此时此刻,楚相站在初夏的荷塘边,周围的空气微微带着燥热的气息。
在他身边,人们的目光各怀心思。但最终,看着从他身后走出的那个许久未见的少年,他们都展现出了应酬般的友好。秦桑芷只不过略微出来走了几步,他被诏狱熬的苍白的脸色还没因为阳光回暖,便先被雪片般飘来的吹捧般的话语迷了眼睛。
“秦公子,再作一首诗吧!”
“是啊,诗坛没有了秦公子,简直就像是天空失去了太阳。如今秦公子重新得到了清白,岂非可庆祝之事?”
就连七皇子也畏手畏脚低走上前去道贺。
秦桑芷却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楚怀存,见到楚相身边也有不断上前献殷勤的人,不由得心中忽然涌上些莫名的烦躁。他从前只当楚怀存的爱是无条件的,楚相自然也对他很好。那些蓄意勾引却失败的尝试不值一提。
但现在,他吃了一趟苦头,倒开始觉得楚怀存有千好万好。
系统对他的转变非常欣慰,宿主的基础明明非常好,可惜之前心思不在攻略上。如今他又占着楚怀存白月光的名头,又真的想要坐实了和他的关系。
脱轨了许久的攻略总算重新启动。
还好楚相仍旧对他宠爱万分,从诏狱被楚怀存救下来到现在这半天,他身上脏兮兮的囚服被换掉,披上了绫罗绸缎,用上了最名贵的药草和香膏,人们开始对他恭恭敬敬,他再一次变成了那个高傲的秦公子,飞快地给自己换上了一副君子模样。
秦桑芷按捺下心中的烦躁,调出系统给出的诗词课本,打算在其中找一首能够隐晦表露爱意的诗歌,必须要足够惊艳,让楚怀存比往日还要再赞叹几分。
他专心致志,甚至忽略掉了身边人的攀谈。
七皇子窘迫地低下头,他想要和秦桑芷说上几句话,对方却显得很不耐烦。他只能当着众人的目光一点点走回去,低垂着眼睛,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中不被人察觉地染上了一点怨毒。
这一切都收在楚怀存的眼底。
他平静地分析着眼前看到的一切,应付身边见他来了凑上前攀谈的人群,与此同时,手指借着雪白衣袖的掩饰,转了转衣带上别着的玉佩。
这枚玉佩已经不是他从前佩戴的那一枚,虽然其他人大概不会留意到这一点。毕竟它们的图案都一般无二。
玉坠冰凉温润,仿佛还带着那人的体温。
这世界上除了他,只有另一个人能够完整地摹画下玉佩的图样。【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