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千百转
楚怀存闭了一下眼睛。在薄薄的眼皮将眼前的一切覆盖成一片漆黑, 青色的湖水融化成了记忆里的那一片湖水时,他恍惚间再一次看到,他也曾在这里与某个人并肩走过。
那是在蔺家出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但没有人能看见灾祸。那天的月亮像是睁大的眼睛,湖水在月光的驱赶下缓慢地晃动, 水波声沙沙作响, 万千世界慷慨地给出了一个角落, 预言般允许两个即将失散的人无比静谧的夜晚。
诗会结束后, 蔺家声望无双的少年君子快步离开人群,在见到远处等待他的少年时,无比温柔地对他笑了笑。
楚怀存说:“走了。”
对方却说:“怀存,青鱼湖风景甚好, 陪我在这里说说话,好不好?”
楚怀存自认为还没有能够领略自然之美的境界, 何况他随着老剑客风餐露宿,早就把文人雅士津津乐道的山林野趣看得眼底生茧。不过,在那一天, 青鱼湖是非同凡响的,就像是传说中的青鱼重新游回了这里, 被如霜的月光披上的一层神秘的味道。
那天他们谈到的事情也像是谶言。楚怀存不知怎么便聊起了他对未来的打算。
老剑客早就抛下他不知流浪在江湖的那一块角落,他没打算读书做官, 虽然他并不是有失才华,但他对权势并无所求。少年抚摸着自己冷水般流淌着光华的长剑,周身自有一番凌厉的气质, 只对眼前的白衣君子敛去了些许锋芒。
“若有机会,”楚怀存说,“我想要参军入营。边关的局势不稳,连日来时常有战报来京。我不愿意空怀有才能, 或许亲身上阵杀敌,才是我会做的选择。”
“这样啊。”不知为何,对方弯了眉眼,似温柔又似怅惘地笑了笑。
“只是战事危急,刀剑无眼,怀存,你若是离我远行万余里,我大概会舍不得你的。”
他话里话外都是隐晦的挽留,当时的楚怀存虽没听出隐藏其中的情绪,也听出他不愿意自己远行。少年人仔细地思忖了一番,随后艰难地作下了决定:“那我便不去了。”
那时候的选择多么简单,像是整个世界都被缩放在眼前的湖水中,水晶般一眼就能看得明明白白。就像对方的眼睛,那双眼睛属于一个世间最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君子,楚怀存从没见过比他更合适穿白衣的人,他的眼中带上了笑意。
“不是这个意思,”他轻轻对楚怀存说,“你想要做什么都行,我当然不会阻止你,绝对不会。几日后,定国军征兵的名单便会出来,你的才能如此出众,定会被将军收于麾下。”
他会为自己感到骄傲,楚怀存想。
他的手轻轻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蔺家长子一向以文士风骨闻名于世,手中提的是笔而不是剑,此时却像是有了点英雄豪杰的风流气度,对着楚怀存粲然一笑,抬起另一只手,背对着茫茫的大湖,忽然道:
“我提前为楚将军践行,楚将军愿不愿意听我击节而歌一曲?”
将军这个称呼被他含在齿间,像玉石般铮然有声。他不愧是赫赫有名的名士,此时竟随意地用双掌敲击出奇异却悠扬的旋律,挑了首《秦王善战曲》和着节奏缓缓念出。那些发生在遥远铁灰色天空下的流血和白骨随着他的声音,竟仿佛呈现在面前一般。
楚怀存恍惚了一会,才别扭地侧过头:“我还不是将军。”
“以后会是的。”
他那样笃定。
那时的楚怀存毕竟还年少,不知道这一切最关键的并不是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而是眼前的人对自己的一腔再难寻觅心意,以及永远回不去的仿佛一切都能实现的那个奇异的月夜。月亮像是要从夜空中挣脱,把一切照的那样雪亮。
这一幕深深烙印进了他的眼睛。
以至于连照亮半边天空的火光,也仿佛无法与月光争辉。
*
回忆就像是尝一味只有自己得知的嘉肴,虽说五味杂陈,但在外人眼中,也不过是匆匆一瞬。楚怀存并不打算说谎,但也找不到和季瑛详细说明的必要,只是简单地回答:
“有,但我之前只和一个人同游过此处。”
“那位楚相一直在找的蔺公子?”
季瑛在这类事情上异常敏锐,大概这就是他的老本行,窥探各种各样的秘密,像是闻到血腥味的蛇隼。楚怀存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显然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季瑛却不依不挠。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楚相这般念念不忘?”
“季大人不知道?”楚怀存反问,“你可是费尽心思收集到了关于他的资料,何必再问我?你自己梳理你的那些线索便是。”
他们口中明明起了纷争,似乎双方都分毫不让,彼此拉扯着不愿意让对方遂心,然而手却仍旧紧紧地交握在一起,楚怀存觉得季瑛握的愈发紧了起来,就像是要死死地将他缠住,一点漆黑的发丝自脸颊垂落,和他的目光一样黑漆漆的。
他于是弯起指尖,在季瑛手心轻轻划了一下。
季瑛果然如触电般挣扎了一下,但却还是舍不得放开手,只是如他所愿松了松力度。他该明白任何力度都无法禁锢住习武多年的楚相,除非他并不打算挣脱。楚怀存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觉得有点无奈。
或许是缅怀起故人让他硬不下心肠。
“他……”楚怀存说,“和你打探到的任何消息都一样。那些人说他怎样怎样好,都不及他万分之一。他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是世间一等一的聪明人。人品也好,风骨这个词就像是为他创造的,他待人总是温文有理,不急不徐,但同时又绝不会违背原则。”
“他对你很好吗?”季瑛不知为何避开楚怀存的眼睛,继续追问。
“当然。”
高山之巅的冰雪融化,大概也不会比眼前的这一幕更加动人,权倾朝野的楚相神情却不再那么冰冷,季瑛握住他的手,觉得自己的手仍旧是冷的,但心却一点点滚烫起来。
“世界上是没有这样毫无缺陷的人的。”季瑛说。
“可他就是那样的人。”
楚怀存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护短,而这个缺点在此时发挥到了最大,以至于楚相此时甚至忽略了论证的必要性,只是略微带一点孤傲地证明他记忆中的人确实如他所说那样明月无缺,白璧无瑕。
季瑛想,就问到这里便好。该问的问题已经问完了,你想要知道的结果也一清二楚。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魂灵得到如此不加掩饰的维护,还有什么所求,又能说出什么遗憾。
若是真在九泉之下,也该短暂地感到一丝欣慰才是。
但他的眼神却闪烁着,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楚相,若是你找到那个人时,发现他已经不再像你记忆中那样——甚至你有可能发现他从来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而是做过很多糟糕的事情,你会怎么做呢?”
楚怀存想说不可能,但他却直直地刺进了季瑛的眼睛。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此时仿佛能轻易地击溃,就像是恳求般看向他,灵魂因为清楚自己问出了不该问的问题而战栗着。
“你……”
楚怀存定定地盯着他半响,才终于一动,腰间的玉佩微微摇晃,在夜色中闪烁出一点温润的光芒。
“我开玩笑的。”
季瑛不知何时又笑起来,笑容从眼睛一直蔓延到嘴角。他蛰伏在深紫色的官袍里,浓烈的笑顺着相连的手掌一路颤动着,细不可闻的反应灵敏地传递到楚怀存的掌心:
“冒犯到楚相了吗?真是不好意思,我只不过是有点不合时宜的好奇。我没有狂妄到这个地步,这我是知道的,楚相心中的那个人无论如何我也不够资格诘问。”
“不,”楚怀存终于开口了,“我只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但想清楚这个问题不算很难,”
楚相捕捉着面前人微不可察的动作,哪怕是一声过重的吸气,或是视线上不知是否有意的躲避,还有他忍不住弯曲起的手指。他每次紧张都会这样,从他清醒过来后的第一次谈话开始,他看见季瑛蜷起手指,就知道他在说违心的话。
归根结底,另一个人也是这样。
“他曾经对我说,我想要做什么都可以,他不想束缚我,”楚怀存说,“我现在仍旧能清晰地想起那一幕,清晰到有些古怪,但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的记忆为什么要纤毫毕现地把那时的一切都记下来。我该感谢季大人才是,但无论他是什么样,或者变成什么样——”
记忆中的对方一身白衣,话语温柔笃定,却不知为何微微弯曲手指,像是控制不住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楚怀存如剑锋般明亮的眼神落在季瑛身上,稍纵即逝,只出于无意。
“我不在意,也没有那么多准则。”
年少的楚怀存对玩弄权势没有兴趣,更不在意高官厚禄。他曾为了半块馒头差点划破一个人的喉咙,也曾在无名的坟前流过硫磺气味混杂着的眼泪。
是什么让他攀登了十余年,走上了这个被黄金和枯骨围绕的位置,在朝野中烧起冰冷凛冽的火焰?楚相没有忘掉他想要探索的真相。
“若他愿意,是什么样都好;若他不愿意,我便把他拉起来,给他任何他想要走的道。”
季瑛抿了抿唇,他再此之前曾短暂地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只好哑口不言地用闭嘴掩饰。他在一瞬间生怕楚怀存把他认出来了,但很快心就沉甸甸地落下。楚怀存只是在为他解答,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他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如今的楚相,怎会毫无根据地轻信一个人呢?
他反而要更加慎重小心。
季瑛不愿将楚怀存扯进那些陈旧的往事,他处处受限,无计可施,拼尽全力换来一点岌岌可危的生路,与此同时必须做好一具张牙舞爪的傀儡。他知道楚怀存永远不该发现自己是什么人,否则受牵制的将不止是他一个人。
他不能作为那个人活着。
但他又忍不住想要作为季瑛,在那些拼凑出来的瞬间肆无忌惮地对楚怀存展露出爱意,即使不会得到回应,但他饮鸠止渴,已经抽不回手了。
就像此时的十指相扣。
楚怀存不动声色地继续和季瑛向前走,就像是并没有察觉到身边人流露出的一丝异样。异样的原因有许多种可能,楚相心知肚明,但无论如何,不该像现在那样,在刹那间忽然像是看见了那一小片战栗着一无掩饰的灵魂,于是疑窦再一次无声地蔓延开来。
不该这样,楚怀存想,你对那个人毫无这样亵渎的心思,对方在回忆中也和情欲毫无关系。
但季瑛不一样。
他会因为疼痛而颤抖,会因为亲吻而落泪,会因为触碰而绷紧身体。他看着季瑛,心知自己只是看着面前这个鲜活的人,一个穿深紫色官袍的佞臣,求欢时才会褪去脸上虚假的笑容,触及到稍微深一点的内里,便仿佛触及一个秘密。但楚怀存并不抗拒这种感觉。
我会留意。楚怀存对自己说。
他本该继续仔仔细细将季瑛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但他的脚步忽然停顿了一下。季瑛有点茫然地侧过头,深色的发丝柔软地挡住了他的眼睛,楚怀存忍不住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
“什……”季瑛说了一半,随后也噤声不语。
他们都听见了,在湖畔不知什么位置,传来了微弱但确凿的哭声。
那哭声呜呜咽咽,颇有一点幽怨之情。楚相站定,几乎就在刹那之间,他派去监视周围动静的暗卫赶到了他面前,对他见了个礼,随后解释道:
“楚相,前头青鱼石边,有一位士子垂首落泪,大概在祭奠些什么。若是打扰到楚相,是否需要属下将他劝离此处?”
“是梁客春。”
季瑛说,“我听得出他们大多数人的声音。”
“厉害。”
楚怀存夸的时候没怎么花心思,看见季瑛的神色闪过一点微微的光芒,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干我们这行的人,总得做到这个。”
季瑛笑了笑,“连监视窃听都分不清人,指不定哪天就进了谁的套。只是梁公子难道不知道楚相和我将要‘争斗’于此么?非要挑现在于这条路上哭出声来,指不定有些什么心思。”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他像是飞快地恢复了,此时又流露出平时那股狠戾的劲头,似乎已经蠢蠢欲动,想要做些符合他身份的坏事。
“我看他倒不坏。”
楚怀存评价道:“季大人大概没来得及听见,这位梁公子的诗写的不赖。”
“楚相就是照着诗写的好不好来评价人的么?”
季瑛低声说,“真可惜,我可不会写诗。”
方才被楚怀存派遣出去的暗卫终于又回来禀报。这一次,他的神色利落了许多,显然是得知了什么确凿的结果。他忽视掉站在楚怀存身边的季瑛,主上身边站着什么样的人,当然轮不到他们来评判。只是,接下来的选择——
暗卫恭敬道:
“梁公子说,他想要单独求见楚相。”
第132章 乌夜啼
梁客春显然早有准备, 堵在这条路上掉下的眼泪未必全是假的,想要和楚相单独交谈却实在千真万确。只可惜楚怀存并不是独自出行,他身边还跟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季瑛,正虎视眈眈地窥探着情报, 企图分一杯羹。
不得已之下, 他宁愿冒着得罪季瑛的打算, 也要请楚相说话。
这可真是勇气可嘉。
楚怀存想, 就是不知道那人愿不愿意放人。
身边的人握住自己的手僵硬了一瞬。季瑛下意识又扯了扯唇角,做出个笑模样。但他的笑却只是轻飘飘地浮在脸上。他终究对自己和楚怀存之间的关系做了一个明确的判断,于是慢慢地松开手指,嘴里还不忘说着威胁的话:
“梁客春是吗?楚相帮我告诉他, 我记住他这个人了。”
季瑛向来睚眦必报,容人之度极其有限。楚怀存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手指上尚且残留着被紧紧缠住的触感,他轻声说,不带什么情绪:“好。但你也知道, 他相当于投入我的麾下——”
“不是还没吗?”季瑛咄咄逼人,“不能动?”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 决定还是不能惯着他这种满口胡言的坏毛病。他神智尚清醒,季瑛当然没有迷惑人心的本事, 还不足以让他放弃阵营和大局的概念。他们只是私交近了些,更近一步的关系却没个准数。在这样的关键问题上,楚相不会退让哪怕一步。
“季大人, ”楚怀存不容置疑地说,声音清冷如剑鸣,“慎言。”
他一身白衣如雪,端的是世外谪仙一般。身后的暗卫噤若寒蝉, 楚相不是靠宽宥走到这个位置上的,他手中的剑斩杀过外敌的头颅,也处决过身边的叛徒。这样的人,能允许那个声名狼藉的朝廷走狗牵着他的手一路走来,已经令人不可思议。
以楚相的脾气,当着他的面说要动他的人,这大概……
即使暗卫全身心忠诚于主上,他也忍不住因为季瑛冒犯的言论被冷汗浸湿后背。
季瑛却并不意外。若楚怀存不这样反应,他反而要怀疑今晚这个纵容得有点过分的楚相被谁夺舍了。只是,这样的态度终究让他清醒了些。
青鱼湖的月光很好,人也很好。
但他本来就没有资格再和楚怀存走下去,有这样的契机倒也不赖。季瑛微微垂下眼睛,躲开楚怀存锋利的目光,低声说:“不能动就算了,我也不至于没气量到非要和一个举子作对。楚相,后会有期。”
他变卦得很快,不从一而终,非君子也。不过他先前宣誓会对梁客春动手,显然比他说这句话更让人相信些。归根结底,没什么人会听信一个小人多变的谗言,坏事的言论总比好事来的震耳欲聋。
没什么人——楚怀存是这样想的,不过他恐怕自己成了“什么人”中的一员。
“后会有期。”他说,看见季瑛的背影停了停。
他总会弄明白季瑛这个人的。
*
楚怀存见到梁客春时,他正在焦急地从青石的这头踱步到那头,脸上倒还挂着泪痕,仿佛真哭过一场,神情却带着紧张和惶恐。直到听到脚步声,他才定了定心,转过身向楚怀存行礼。
他方才差点成为了朝中头号奸佞的眼中钉,他或许不知道,也可能心知肚明。
“楚相,”他恭敬道,“贸然请见,情非得已,我实在……”
等到真见到楚怀存,他的话又卡壳了。楚怀存一身上好的料子,绸缎白得像是裁下了一截梨花,暗色的底纹不知是多少绣工熬着眼睛的成果。在这样的人物面前,被他用冰雪般清冷的眼神一望,很容易让人觉得自惭形秽,哑口无言。
“梁公子,”楚怀存的态度却反而温和了些,“莫要紧张。”
他这样的态度不是出于对梁客春的特别对待,也不是一时兴起。按照历朝历代的规范,像是楚怀存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执掌朝政的权臣,对清流总是愈加提防。但楚相却对这些文邹邹的书生有着格外的宽容。
但梁客春反而更加紧张。楚相以礼相待,本来能成一段佳话。
梁举子向左望了望,是连着天空的青色湖水,往右边望了望,是高挂空中的一轮银色月亮。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他最后向自己望了望,明白自己满腔心事,不敢言说。
他觉得腿脚有些发软,弯了弯膝盖,忽然听见了“扑通”一声。
原来是他已经跪在了楚怀存身前。
楚相面不改色,打量着这个显然有难言之隐,又畏畏缩缩不敢直言的文士。他神色淡漠,落在人眼里,又是另一种味道。
梁客春用仅存的理智想了想,觉得自己已经跪了,也不差这么一遭。他抬起眼睛望向楚怀存的脸,又顺着他的影子看向了背后的青鱼湖,忽然觉得无限心酸涌上心头,接下来的话语无比顺畅,连着呜咽一同流淌而出:
“我不敢撒谎,”他呛了一下,咳嗽着说,“我知道楚相在查当年的事。当年蔺家一夕之间覆灭的原因,恰好我知道些什么。我必须……我必须对楚相说出来。”
楚相的瞳孔微缩,眼眸如电般望向梁客春的眼睛。
对方见他神色一变,终于放下心来。梁客春心知事到如今,他隐藏在心中的疑问终于能够变成活脱脱的语言重现在这个世界上。他心中发酸,又觉得自己的骨头仍旧是硬的,不该跪的那么利索。他摸索着地面想要站起来,眼睛却茫然地凝成一点,望向眼前的青鱼湖。
楚怀存见他脸上泪痕交错,停顿了一瞬,便伸出手来扶他。
然而这像是戳破了梁客春的理智,他忽然悲从心来,睁眼转向那只来搀扶他的手,嘴唇止不住地颤抖,最终化作了一声悠长的哭嚎。
他不仅没有扶着楚怀存的手站起来,反而跪的更加端正,只不过不是朝着楚怀存,而是朝着眼前的青鱼湖。
他哭得止不住,对着眼前的湖水:
“老师啊老师,”他说,“我终于敢来这里见你了,已经过了十年,九泉之下,我也得有个交待呀。楚相,你看眼前的湖水,昔日的京城名儒、太史官魏珙的尸骨,恐怕已经化作了青鱼的腹中之食!”
*
听着梁客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了这么一番话,楚怀存总算摸索出了其中的线索。
这位梁客春虽然参加这一次的春闱,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京赶考。和一众少年得志的才子相比,他年纪稍大了些,也更加沉默寡言。尤其是说到师承,各人有各人的门道,他却偏偏不得其门,只靠自己的才华赚得了一点可怜的地位。
但往前追溯十余年,他曾经是京城大儒魏珙的学生。
说是学生也不太妥当,那时候顶多算的上是学堂里的门徒。只是梁客春这里有这样一层缘由,他素来家贫,虽然从小歆慕诗书,但本来没有资格追求这样的理想。只因魏珙当年乐善好施,每隔一段时间都挑选几个没钱读书的穷学生资助,这才让梁客春有了这个机会。
但读书本就是自家事,资助的孩子们也未必都能成才,半途而废者反而更多。
梁客春当年勤勉,没日没夜地背诗,颇有点捷才,于是魏珙干脆把他视为关门弟子,倾囊相授。但是,他担心被资助的这些学生惹人非议,所以从未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这一层特殊的关系。
以至于在他死后,树倒猕狲散,梁客春的名字没有任何和他联系在一起的机会。
“我记得,”梁客春终于一边啜泣着一边被楚怀存扶起来。楚怀存叹了一口气,感受到自己的衣袍被他蹭着泥沙的手掌弄脏,觉得这个士子严格说来也不太客气:
“世人都说魏老先生是寿终正寝,城郊还有他的坟墓。你的意思是,那只是一座衣冠冢,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而你恰好知道其中原委?”
“正是。”
梁客春也恢复了情绪。他平日里羞涩又内敛,任他的哪个同窗也看不出来,他居然石破天惊地在势焰滔天的楚怀存面前哭了这么一场。他赶忙收拾了一下仪容,随后看向楚怀存雪白袖子上的脏污,脸上一副闯了大祸的表情。
“这个没事,”楚怀存淡淡地看了一眼衣袍,这样说。的确,就算他袖子上添了脏兮兮的掌印,也一点不影响他看起来孤高出尘,锋利如剑。
“好……”梁客春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我知道这件事情,是因为魏先生当年曾约我到青鱼湖边授课。楚相也知道,这里曲径通幽,往往有许多很难撞见人的地方。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就是……就是老师‘寿终正寝’前的那个晚上。”
“你看见了?”楚怀存把声音放缓。
他却没有回答,而是陡然转向另一个话题。梁客春定定地看着楚怀存,又行了一礼:
“楚相或许不明白我为什么找您谈论这些。我想我应该先说的,老师的死和蔺家其后的覆没,绝对有相当大的关系。就在那段时间,我记得老师和我讲课时,曾提起过蔺氏——他说有一件事让他感到于心不安,正和蔺家有关。他一直在犹豫。”
“犹豫什么?”
“我不知道。”梁客春说,“之后老师就……消失了。他死的太干脆了,像是没有人在意棺材里有没有尸体,我记得他下葬时我曾经远远地从人群中往里望,棺材只打开了一条缝,里面是白花花的纸钱。后来,魏家人不也退出京城了么?”
“你看见了。”楚怀存笃定地轻声道,他的声音带有一点悲悯。
“我不知道。”梁客春再一次这样回答。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那片湖水:“我只是远远地看见有人被拖进了湖水,我不知道那是谁。我等到夜半三更,却连虫鸣也没有,更没有等到老师,我就回去了。我一直记得那个人隐约穿着和湖水一个颜色的衣服,老师总穿那件青色的衣袍。我不知他‘寿终正寝’时,穿着的是不是那件衣服?”
楚怀存给了他一点时间。
随后他问:“你认为这件事和……魏老先生口中的蔺氏有关?”
“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呢?”梁客春喃喃道,“这件事我只和我的母亲说过。为了避祸,我们全家迁往江南,后来又到关中。但我还是回京了,我不敢对别人说,楚相。”
他的声音很轻,就像是此时此刻,也担忧藏在湖底的魂灵被惊扰。楚怀存却明白他的意思。
“若是魏老先生这样的大儒仍旧能够悄无声息地死去,那么背后的人也就只能是那些连名字也不能提起的人了。况且,魏家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他们的声音是被抑制住了,还是,他们早就知情?”
这件事细想下去令人不寒而栗。楚怀存清楚,他的手指终于顺着冰冷的湖水,触摸到了当年隐秘的一角。他再度转向梁客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因为心潮的起伏而变得不平稳。他飞快地定了定神,向他询问:
“这件事只有你知情么?——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口风紧,”梁客春苦笑了一下,“当时十几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又被魏老先生教着,又和朝政半点关系也没有,他只是思虑过重,需要找人倾诉。我明白先生的人品,他绝不会再把这些事和其他的外人说,也请楚相相信我的人品。”
楚怀存看着他,略微颔首。
梁客春盯着他看,半响没说话,直到他终于放弃般抓了抓衣角:
“楚相呢?楚相为什么会找人查探当年的事。我……若非我恰巧遇到,打探情报的时候隐约听说,我是绝对不会信的。抱歉,我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相信楚相。”
“请相信,”楚怀存无比郑重,“我比任何人都非要让当年的旧事重见天日。”
他说的肃然,腰间的佩剑也似乎嗡然颤动,似有所感。此时此地,仿佛故人新交一股脑地再现,在他的身后,湖水庄重地流动着,奏起一支怆然的乐章。梁客春意识到,他眼前的楚怀存褪去了残忍淡漠的权臣身份,他的那双眼眸冰雪微微闪动,像是一面倒映着过去的镜子。
“梁先生,”楚怀存恳切地说,“我需要你的助力。”
梁客春终于无可奈何地伸手挡住望向湖水的目光,嘴角却压抑着向上止不住扬了扬。他的心中显然也压抑着无数的情绪,最终却化作了一声长叹:
“愿为楚相马前卒。”
他摸索着,从袖子中掏出一些破碎的纸片,上面弯弯绕绕用炭笔勾勒了不少奇特的符号。梁客春终于说出了当年事情的全貌。
那天夜里,他没有立刻离开。
在那群人走后,藏在荒榛蔓草里的梁客春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向前走,一直走到湖边,踩着那些杂乱的脚印。乌鸦叫了一声,他吓得一动不动,生怕那群人回来。但他却强撑着没有逃走。
他俯下身看向那片碧绿的湖水。
湖水平静,不起涟漪,深不见底。
他什么也看不见。这里真的有个人曾经活着,随后被推了进去吗,倒不如说这一切更像是一个幻觉。他站在湖边的泥地上,感到一丝荒谬。他颤抖着声线,喊了一声“魏先生”,这声音在夜色里消散了,没有人听见。
他握住僵硬而冰冷的手,决心忘掉这一切。
但他却忽然注意到湖边的湿地上,在交错的脚印间,有几道常常的拖痕,像是有人用手指抠着湖岸的沙子,为了不被残忍的湖水卷走。梁客春无声地走近,无声地哭了起来。
他的命好到不可思议,那些掘坟的人没有去而复返的意识。
可梁客春哭着哭着,却发现了不对。
那些拖痕错落有致,让他不禁想起了老师教授他周易时,曾提起过的先人卜卦的方式。龟甲上的裂纹,兽骨上的斑痕,长长短短,变成了卦象上的卜辞。他睁大眼睛,努力地读出了这最后的遗音,那拼凑出了一个方位。
刚刚失去老师的学生茫然地在夜色中行走。
他顺着方位的指引,不知不觉却回到了那块和老师约定的鱼形青石旁。他迷惘地转了一圈,身边的林地投下无数细密的阴影,将他的影子分成千万片。他吐出一口浑浊的气,决定说服自己这是一个意外,他甚至罕有地高兴了些许。
那不是什么卜辞,只是没有意义的划痕。
那么掉进水中也不是他的老师魏珙,该是另外什么人才对。
他决定离开这里,但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地上的阴影。鱼形石头有着一个巨大的尾巴,鱼尾的阴影狭长。他忍不住顺着鱼尾看过去,竟走了几步。梁客春跪在地上,意识到什么。
那土是新的。新挖开不久,藏在鱼形石头的阴影之下。
“这个,”梁客春说,“就是我找到的东西。不是原本的那一份,但丝毫无差,都被我记在纸上。我看不懂老师留下的信息,只能把它埋在心里。”
楚怀存接过他手中的纸片。
确实像是涂鸦般,匆忙地画着一些符号。大概是某种字迹,弯曲折叠,却看不分明。无论如何,这是通往过去的一把锁,冷冰冰地将真相挡在背后。楚怀存知道自己一定会解开他。
“我明白了,”他对梁客春郑重地点头,“梁公子保重,此后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梁客春完成了他的使命,此时连脊背都仿佛松了松,也终于仰起了脸,沐浴在如银般的月光中,让月光把脸照的雪亮。他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又勾起嘴角苦笑。
“楚相一诺,某自当珍重,”他说,“但我已经毫无遗憾,楚相也不必太在意。今日我找到楚相,却不知季瑛——季大人也在,我想他从此会对我分外留心吧。”
能和楚相对着干的,朝中也只有季瑛。
更何况方才他还当着所有人的面为难秦桑芷。虽然此事颇有疑点,但足见季瑛针对他们的意愿之强烈,时刻都抱有来砸场子的恶意。梁客春知道,自己已经走进了纷乱不堪的朝堂,成为了楚怀存麾下一员,与此同时结下了仇敌。
他闭着眼。
所以并没有看见楚怀存的神色微微一顿,随后流露出一点无奈。
*
到了月底,军部的军粮案算是终于告一段落。
两头都没讨着好。楚怀存自愿担责,从名义上解除了对军部的绝对掌控权,但太子的母家继续接手地方的重兵,任谁都知道,背后完全由楚怀存安置。账本的事情被季瑛揭出来,他差一点就成功了,但楚怀存的动作太快,他无法完全把这笔账栽在太子母舅头上。
好在账本作为致命的武器,终究扳倒了三皇子退出来作为定罪羊的一部分部署。这也是太子党令人肉痛的巨大损失。
科举考试的春闱也总算放了榜。
参加曲水流觞会的各位,大多都榜上有名。相府早就得到了皇榜的消息,楚怀存找梁客春说话,顺便恭喜他得了个榜七。他现在和往日不同,可是攀上了楚相的大人物。放榜前,还有人知会楚相,问要不要再将梁客春的位置往前移些。
他自己说不必,楚怀存也没难为他。
镇北将军倒是在楚怀存的频率约束下被迫只能寥寥几次对他汇报情况。他今日和废太子吃饭,明日教授七皇子武功,后日赴东宫的宴会,可谓是春风满面。
虽然谁也没有把他真当心腹,但他这个性子倒确实方便打探些不同的情报。
至于季瑛——
青鱼湖一别,他们又见过几面。最开始是在解开“半面妆”的过程中,楚怀存还是照样在季瑛因为痛觉而抓住他的时候给他一些抚慰,那些细碎的甜头。后来便不那么疼痛,频率也随之降低。楚怀存觉得,即使他不出面,季瑛大概也能一个人搞定。
但他并没有实施这个念头。
相反,他顺道解决了另一个问题。季瑛受人钳制,他的行动轨迹也在无数双眼睛的窥探下。他不可能每次都往赌坊跑,那解释不通。最开始几次方先生还被迫扮演了狮子大开口的抬价角色,后来他也觉得太过抛头露面,摆摆手不干了。
“我还要名誉,”老头吹鼻子瞪眼,“不然我怎么做生意?”
季瑛当然可以来楚怀存这里。但他来的太频繁,也像是有脱离掌控的嫌疑。于是楚怀存干脆和方先生敲定,之后把病人的诊室定在季瑛的住处,由楚相气势汹汹地杀过去。
这个计划的主人公却直到当天才听说此事。
毕竟楚怀存本来就抱着打探消息的打算。
作为皇帝恶名昭著的走狗,季瑛的住处欲盖弥彰地定在了隔着宫墙修建的一处府邸,旁边便是宫城的角门,方便陛下随时传召,或是他本人入宫述职。楚怀存走到他府前时,发现季瑛作为当朝拥有确凿无疑实权的官员,竟连牌匾也没有挂上。
倒也不能说门庭冷落,求季瑛办事的人也能排到京城外边。但是,那都上不得台面,以至于楚相如一阵凛冽的风吹到季府的门房面前时,对方结结巴巴,不知所言。
“找你们大人。”楚怀存言简意赅,看起来就很不好惹。
分明是来结仇的,甚至找上门了。门房欲哭无泪,倒不是怕楚怀存,是怕自己阴晴不定的主子走出来看见自己的蠢样。他哆嗦着说:“我进去禀报。”楚怀存反而耐心地等在了门前。
他一边等待,一边用余光扫了扫伪装成他侍从的方先生。方先生这么多年闯荡江湖,确实把自己混成了个人精,除了年纪有些大外,易容后一点也看不出留胡子的老头形象,此时也打量着这个不伦不类的季府。
直到它的主人终于出来迎接。
第133章 山共水
天色明明还早, 楚怀存抬起眼睛看见季瑛的那一刻,却觉得他和他背后的院落都散发出一股颓靡而阴沉的气质。季瑛面色苍白,那一双眼睛却黑沉沉的,衬得整个人如恶鬼般, 站在转角处的阴影中, 望向楚怀存:
“楚相, ”他阴恻恻地说, “稀客啊。敝府简陋,怕是容不下楚相这尊大佛,不知楚相今日来,有何等要事相商?”
他一开口总说不出什么好话。楚怀存面色不变, 他的余光中,季府的门房还毕恭毕敬地赔着小心, 站在一边。在外人眼里,季瑛此时显然再正常不过,活脱脱一个浑身是刺、阴晴不定的人物, 声音也带着纯粹的恶意。
“不欢迎吗?”
楚相干脆利落地问,让人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季瑛愣了一下, 晦暗地笑了笑,垂下眼睫:
“怎敢?只是楚相来势汹汹, 我不禁自我反思了片刻,我和楚相有没有熟悉到这种地步。若是楚相感兴趣,我自是要尽东道主之谊的。”
楚怀存不动声色地在心里留了个心眼。明明没说几句话, 季瑛在外人面前的态度也恰如其分,他却觉得现在的季瑛莫名有些不对劲。他有点疏离地站在门边,仿佛和他很陌生,眼睛被浸在房梁落下的阴影中, 阴影和外面的光亮似乎被分成了两个世界。
……原本以为季府是可行之处,现在看来大概失算了。
楚怀存的目光仿佛能够锋利地穿过一切,他看向季瑛身后的院落。天色明明还不晚,但季府的庭院已经是一片幽暗,屋檐投下又厚又重的阴影,倾倒在季瑛的眼睛里。几乎就在那一刻,楚怀存确定季府绝不像表面上那样死气沉沉。
正相反,端着银盆匆匆走过的侍女,站在一旁目光不移的侍从,侍弄花草的老人,他们的目光全都古怪地缠绕在此时对话的两人身上。院落背后,房门开了一半,露出室内的部分陈设,还有仿佛是浸泡着这片院落的龙涎香味。
宫里用的香,季瑛在自己府里原来也一直点着吗?
难怪他身上总有一股过于馥郁的腥甜。楚怀存不喜欢这样的熏香,唯独在季瑛的头发上闻到时,会让他觉得稍微可以忍受。
“楚相真要进来?”
季瑛难得连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嘴唇向下抿着,黑色的头发蛛网般粘连着他身后的黑暗,像是迫不及待要和楚怀存撇清关系。要是能看清他的眼睛就好了,楚怀存想,但太暗了……
他在这一瞬间忽然有了一种荒诞的感觉。就好像这个重重叠叠的前厅是一处戏台,季瑛站在戏台上,仿佛一具预先排演好动作的傀儡。
但是,傀儡会用这种眼神看他吗?
他向前走了一步。
“楚相。”季瑛低低地说,声线里竟参杂着一点恳求。但那瞬间的情绪微乎其微,很快便被他自己收拾得分毫不剩。他似乎稍侧了身子,不知是不是为了挡住背后人的视线,
“敝府简陋,不堪接待。这般模样,还是不要让你看到的为好。我……”
楚怀存看懂了他的意思。奇怪的是,这个人在某些方面让他觉得是一个难以解开的谜题,在一些时候他们心意相通的速度又快的过分。季瑛的视线稍稍耽搁在他带来的人中,然而目光徘徊不止,似乎并不能确定哪一个是方先生。
方先生树敌众多,易容术他最精通。
楚相安抚般地对他笑了笑,只是略微弯了弯唇角。但冰冷眼眸中稍稍出现的一点温和也足够让季瑛怔了一下。他的心漏跳了一拍,随后意识到现在还好,楚怀存还没有走进去,而他们现在的行动除了背对着楚相的门房,尚且没人能够窥探。
“季大人何必欲盖弥彰,”
那笑意像是错觉,楚相的声音倨傲又冷淡,他有这个资本:
“我自然有事来访,并非是要和季大人扯上一分半毫的关系。莫非季大人方才做了什么亏心事?否则,只是略一拜访,没必要闹得这样难看。”
这只是简单的话术。
但自从上次在青鱼湖边经历了戛然而止的告别,他们之间血淋淋的阵营差异像一枚刺一样扎在季瑛心中,关系也仿佛被按下了休止键,忽然便止步不前。
季瑛看着楚怀存冰雪般冷淡的瞳孔,觉得头脑空白了一瞬。
他很快也笑起来,没有犹豫到令人怀疑的长度,仿佛面前真是一个朝野上的敌人。这是他发起攻击最常见的姿态,季瑛嘴角弯起,伪装出一副用力过度的真情实感,声音却阴沉又狠戾:
“楚相这样说话,不怕我伤心么。既然如此,那便请楚相随我进门一观吧。”
*
楚怀存一路过来考察了季瑛的居住环境,发现这地方实在冷清。楚怀存的相府在大多数人眼里已经是单调精简,但季瑛的宅邸里,那些假山亭台都仿佛荒废了好几年,远远望去,一副颓糜破败的模样。
在人们往来的地方,照样摆放着一排时令花卉。但花拿进来时还鲜活,在这里待了两天,花瓣便长起了黑斑,像是对这样的生存环境无法适应。
待在这种压抑的环境,怪不得人也有点疯劲。楚怀存微微侧头看向身边的季瑛,他则目不斜视,有点僵硬地走着。若是在无人处,他们又挨得那么近,季瑛一定要来拉他的手。
但季府压抑也就罢了,时时刻刻却又仿佛有窥探的眼睛。
楚怀存真觉得有点佩服。季瑛经营多年,他背后的那人想要控制住他,甚至用了“半面妆”那样的蛊毒,这说明他一定对季瑛充满疑虑,这座偌大的季府里一定遍布了宫里来的眼线。但他又相信以季瑛的才能,一定也私下拉拢了只属于自己的势力。
真真假假无法分清,伴随着两人的目光却如影随形。
季瑛忽然开口:“楚相这下总该信我了。我这里就是这么一副破落模样,想必是很入不得楚相的眼。若楚相宽宏大量放过我,现在就离去,或许还能给我留一二薄面。”
他们恰好走到池塘的边缘——但池塘无人打理,水源已经干涸了,池底粘连着墨绿色半枯萎的水草,和乱蓬蓬的落叶白石交错着铺开,实在很不好看。楚怀存低头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
“季大人怎么不整饬整饬?”
季瑛停顿了一下,“折腾这些有什么意思?吟咏风月,移情自然,那不是文人雅士最爱做的事情么?楚相,像我这样的人,情愿把这笔银子留下来做点别的,身上都是铜臭味。实话说,你也是唯一一个来拜访的人。”
“那么,”楚怀存说,“偌大一片园林,竟没有人在操持了?”
他看向那片颓败的、蒙着灰尘的园林。假山上的怪石峥嵘,品味甚至要比朝中一些大人要好上一截。这样的奇石,都要专门从江南调配,千里迢迢运到京城的。或许那片池塘里,曾经也游动过灵动可爱的锦鲤,而假山上停栖过羽毛璀璨的孔雀。
“没有,”季瑛说,眼中微微带上了一点光芒,又重复了一遍:“府上没人负责这个。”
若是让方先生开口,以他的博文见识,他一定能分析得头头是道。但他知道的关于园林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每一个好的园林都像是一座迷宫,荒废的园林就是一座黑暗的迷宫。季瑛知道楚怀存将要说什么,楚相抚了抚雪白的衣袖,站定:
“季大人不介意和我进去看看吧。”
季府被安插了眼线,行走在那些形形色色,正在各司其职的人之间,楚怀存显然不可能让他的侍卫清场,季瑛也绝不能主动提起让旁人离开,给他们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但是在本来就没有人的地方,情况显然不一样。
周围行色匆匆的下人们脸色都难看了一瞬间,似乎预见到没有盯住季瑛的下场。
但这又确实不是季瑛的主意。
季府的管事是一个穿着长衫的青衣男人,他赔着笑脸上前,似乎见他们正要往里走,想来挽回一二。季瑛丝毫没有抗拒,反而主动提起:“里边破败,恐楚相失了兴致。我这位管家略懂一点布景,若要他跟着——”
楚怀存冷淡地瞥了管事一眼,直把他看的遍体生凉。而楚相背后的侍从,手中的尖刃是不是在闪闪发光?
“我有事,”楚怀存咬字很清晰,“专门找你们季大人谈谈。若说园林,我带的人中便有个中高手。若是护主便免了,我保证你们季大人安然无恙地走出来。”
站在楚怀存的立场上,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仿佛他真的认为这些暗中旁窥的人全都是季瑛的手下,畏惧的也正是他气势汹汹地前来找季瑛寻仇,对季瑛不利。季瑛的脸色苍白了些许,在昏暗的园林前,他看起来面无血色,勉强道:
“看来我是得罪了楚相。好,我便舍命陪君子了。”
*
一个时辰前,季瑛在宫中忍耐新的一次毒发,他游刃有余,娴熟地表露出痛苦和颤抖,瞳孔中一片黑沉沉的阴暗。
在他面前的是黄袍加身的帝王,以及他曾被废黜又有幸回京的长子。和往常一样,季瑛蜷缩在地上,哆嗦着用指甲弄皱了深紫色的袍子。那没什么关系,反正还有无数套一样的衣服,像是上面的蛇纹那样将他缠绕住。他将嘴唇咬出血来,数到七,开始请求宽恕。
皇帝这时终于忘掉了曾经和这个儿子的种种不愉快,变得淳淳善诱起来,用季瑛亲手演示了一遍什么是驭下之道,父慈子孝,好不和睦。
半个时辰前,他同端王殿下坐在季府的会客室中对谈,说话时恭顺得像被驯服的狗,谈论阴谋诡计时又像一条蛇。端王见到了他毒发的狼狈模样,此时养尊处优的面皮上流露出一点怜悯,还是“季大人”那样叫他,在他踉跄时甚至递过来一只手。
他们父子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安排得倒不赖。
季瑛虽然知道他该怎么做,却口称惶恐,执拗地低着眼睛,撑着地硬生生自己站了起来。端王显然不怎么愉快,但他知道不能急于一时,也就只好继续讨论下去。
一刻钟前,端王刚问出:“以季大人的见识,如今要撬动楚相的掌控,还能从哪个方面下手?”门房边哆哆嗦嗦地走进来,向他们汇报了楚怀存突然来访这样一个沉痛的消息。
季瑛表面上平静无波,舌头却死死地盯着上颚,恶狠狠地咬着牙,思忖着楚怀存突然袭击可能会带来多少麻烦。他下意识觉得惶恐,心想他宁愿死都不愿意让楚怀存看见他处处受限,狼狈不堪的样子;又觉得楚怀存恐怕早就知道了,内心生出很不堪的一点期待。
自从上次青鱼湖一别,两人的关系似乎就不温不火起来,不上不下地吊着。那次告别说不上愉快,更血淋淋地将两人的立场悬殊呈现在了季瑛眼前。
楚怀存替他解毒,对他独属一份的温和。
但他却没有作下过任何承诺。
即使对于最有耐心的人来说,这份沉默也太过于长久了。楚相会不会觉得自己投向他的肉骨头有去无回,季瑛就像一只白眼狼,享受着本不该属于他的优待,却丝毫没有任何办法来回馈他。季瑛握住手,然后松开。
就在前一秒钟,季瑛走在楚怀存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幸好太阳还没有下山,假山和缠绕的植物投下的阴影只是让周围显得无比昏暗,只有楚怀存的眼眸倒映着日光落下时的一大片红霞,像是雪山之巅的暮色。
“还疼吗?”楚怀存慢慢地走着,长靴踩过枯叶,发出吱吱的细响。
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和过去相比,半面妆的毒性在季瑛的身体里已经毫无疑问只是苟延残喘。他不再会被那种非人的疼痛折磨到奄奄一息,不过他仍旧要在皇帝面前扮演这样一份痛苦,好让眼前人反复咀嚼将人彻底控制于掌心的快感。对于楚怀存,则不需要这么做。
但季瑛犹豫了一下,轻声说:“疼总是会有一点的。”
“我忽然过来,好像确实给你找了不少麻烦。”楚怀存转过身去看着季瑛的眼睛。周围的一切荒凉破败,只有楚怀存的眼眸迎着光,明亮到令人移不开眼睛。他第一次主动伸出手。
季瑛很快抓住楚怀存给出的手。
楚怀存这才意识到他的手心已经悄无声息地潮湿了。他们两人的手都不怎么热,握在一起恰好省去了适应的环节,只觉得莫名令人安心,像是握住了自己的另外半身。楚怀存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摸了摸季瑛的头发。
“是叶子。”他说,一片枯黄的叶片摇摇晃晃掉落在地上。
季瑛忽然笑了笑,楚怀存在那其中找到一点难以掩饰的真实。他有点抱怨般地说:
“楚相要是真想让我高兴,就不该解释。”
“我只是觉得抱歉,”楚怀存将手收回来,他猜自己的手指上现在也有挥之不去的淡淡龙涎香气味,“现在这副情况,也没法请方先生在这里为你施针,我便让他去别的地方了。”
“让楚相看笑话了。”季瑛站在干涸的水池边,微微仰起头:
“或者——这就是楚相想要看到的?你这么聪明,是不是早就能猜到我这里的情况?配合我做戏,对于楚相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你为什么非要进来呢?你想看我处处受限的模样,想要检验我说的是真是假,还是想找到更多关于我的秘密?”
他的声音忽然低落下去,到后来甚至夹杂着些许鬼气十足的阴森。他的情绪也同样如此,脸上的笑意如皲裂的面具般脱落,此时嘴角仍旧没有放下,眼眸中却像是真的被刺痛了般。
楚怀存感受到自己的手被他死死钳住,他真的用了力气。
虽然对于楚怀存来说,挣脱开并不难,但他没有理由这样做。楚相一身雪衣,站在荒敝的草丛中,就像是九重天宫贬谪而下的仙人。而他对面的人神色中掺上了些许癫狂,偏执地看着他,深紫色的衣服在昏暗的暮色中浓重到与黑色无异。
“为什么要来呢?”季瑛喃喃道,“我最不想让你看到这副样子了。”
他的情绪真可以称得上一个阴晴不定,明明方才还因为楚怀存为他摘下了一片枯叶而欣喜,又转瞬间摧枯拉朽成这样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楚怀存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像是已经自己与自己吵了几架。楚相又想叹气,又觉得眼前的人说难哄,或许也很好哄。
问题是,自己怎么就顺理成章就开始思考怎么哄好他呢?
楚怀存任由他死死地拽着手,微微带上一点无奈,却俯身按住季瑛的肩膀,对上他的眼睛,“不是想看你狼狈的样子,只是来到这里后,我确实想要找个机会和你单独谈一谈。”
“噢。”季瑛的嘴唇被他咬住,泛起隐约的红痕,
“原来楚相另有目的。”他笃定地说,“只是拿我做个筏子。”
楚怀存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又过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才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不过这个结论竟意外地正确。他想了想,也不打算撒谎。季瑛已经知道了太多的秘密。但他嘴上说着自己是一个敌人,却简直比楚怀存的幕僚还要守口如瓶。
“季大人知道,你这间宅子曾经是什么人的么?”
季瑛只在朝政上抛头露面了两年多,而季宅的年份显然要比这长久得多。荒榛蔓草之间,巍峨的宫室也仅仅是一墙之隔。这里原先的主人,大概是个很得圣心的人。
“先帝在时的大儒魏珙,”季瑛又垂下了目光,眼睫铺下一层阴影,挡住了他眼中的情绪,“楚相来到这里的目的和他有关啊。”
魏珙是先帝最知重的重臣,也是掌史的长官。他多次向当时的陛下进言,不论功过都秉笔直书。后来,先帝干脆给他在最靠近宫城的地方赐了座宅子,方便他撰写史书,也时常接他到宫中会见。
“魏老先生在世时,一定想不到这样好的山水,都给我这个奸佞之人白白荒废掉了。”
“嗯,”楚怀存说,“现在我要办的事情,或许已经办完了。”
他这么一说,便是已经派了人去做。季瑛反复咀嚼了一遍方才一路走来发生的事情,想起楚怀存身边走了一个牵马的小厮,那人长着一脸麻子,大概就这样往季府的马廊去了。现在想来,那大概就是易容后的方先生吧。
方先生的神通,季瑛是见识过的。
那么,楚怀存的话也就很好理解了。
季瑛仍旧保持着目光低垂的模样,只是弯了弯眼睛:
“楚相不感谢我一下么?若不是我配合,怎么能让楚相在我的眼皮底下把情报带走呢?”
他声音轻佻地索要着楚怀存的赠礼,握住他的手像是没了力气,甚至隐约有想要抽离的意思,但终究没有横下心那样做。季瑛从来没有这样想要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楚怀存来了之后,他如何忐忑,如何隐秘地期许,如何在他面前赤.裸裸地展露出自己的不安,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在为楚怀存的计划添砖加瓦。
楚怀存望着他,神情微微一动,低声道: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楚相都能给吗?”季瑛笑了,“若是不能给,就不要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对于楚相来说,我是不是一眼就能看穿,是不是觉得我还会想要拥抱,或者是一个吻,或者是我明知没有任何可能的……让你喜欢我?”
季瑛又误会了。楚怀存想。他固然确实是怀揣着收集情报的想法来到了季府,但为季瑛解毒的目的却并不见得非得退避三舍。
只是,作为明面上的敌人,他确实利用了和季瑛的这一层关系。
“楚相,买卖不是总这样做的,”季瑛睁大了眼睛,“我若是要军中密令,要楚相在全国各地所熟识的地方长官名单,要今年相府的收支明细呢?”
他就这样半真半假地胡说一通,也不像是真的想要,只是想要发泄掉心中郁结的情绪。他说了长长一串名单,每一样都是作为楚怀存争锋相对的对手,他能拿到之后大做文章的命门。季瑛说的停不下来,中间甚至没有留下换气的时间。一口气说完后,他的脊背微微起伏。
“都不能吧。”
他飞快地调整了一下呼吸,赶在楚怀存开口前自己下了判断,
太阳不会永远悬在山峰上下不去,椭圆形的巨大光源从天上坠落,为大地蒙上黑暗的面纱。季瑛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他依旧能看清楚怀存,因为在诏狱不见天日的那段时光淬炼了他的眼睛。对于楚怀存来说,一个曾经的军人同样能够看清眼前人的轮廓。
楚怀存的心中微微一动。
季瑛此时的情绪应该是愤怒和讥讽,但面前人说完后,那永远挺直的脊背似乎也微微弯了下去,面容上浮现出深重的疲惫。他想要将自己的手从楚怀存手中抽出来,但楚相却并不放手,十指之间紧密交缠着,是不符合敌人身份的暧昧。
他猜想楚怀存会说“别这样”,会说“不要这么幼稚”。季瑛自己也觉得自己的爆发莫名其妙,但他又悲哀地意识到他终究会这样在楚怀存面前流露出挣扎的丑态。
他既想要对方靠近,又想要推开对方。
他既想要对方信任,又畏惧对方发现一切的真相。
“听我说,”在这隐秘的黑暗中,楚怀存的声音终于又一次响起。他的声音清冷,仿佛任何情绪都无法打扰,在夜幕中就像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季瑛,你是个很复杂的人,作为敌人,我愿意对你抱有最大的重视,我们的立场不同,这点我心知肚明;而我希望看见你选择我,这点对你而言也不言而喻。”
“嗯。”方才的一番话用掉了他的力气,季瑛茫然地应了一声。
楚怀存没有抽身离去,也没有将他的挣扎归咎于一次对敌人的错误表达,他此时看起来比想象中还要专注,目光如冰雪般落在他身上,落在他眼睛里。
季瑛想,是不是因为这一切融化了,才搞得他整颗心在一瞬间变得湿漉漉的?
归根结底,对他说这些做什么呢?莫名其妙发这么一通脾气,这简直是世界上最不识抬举的人才会做出来的恩将仇报之事。现在的楚怀存并不欠季瑛什么,反而为他安排了方先生解毒,在隐秘处曾与他牵手拥抱,甚至唇齿交融。
他们本来就是彼此利用的关系。
楚怀存却仿佛看见了他心中所想,紧接着说:“而关于……喜欢,我同样想要慎重考虑。季瑛,我愿意你靠近并不是因为怜悯,我没有专门来看某个人落难的癖好。今天的事,我很抱歉,但我确实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让方先生为你施针。若是你愿意等,我之后也能来见你。”
楚相思忖,季瑛到底是怎么每次都顺理成章地说出“喜欢”两字的。这两个字在一向不动声色的楚相嘴中被咀嚼了一下,品味到了一丝滚烫,于是匆匆咽下。
季瑛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轻轻地说:
“我要是等不了了呢?”
他心中因为楚怀存的话稍稍泛起一点波澜,然而苦涩的余味仍旧没有散去,反而愈演愈烈。他忽然惶恐地意识到楚怀存的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不讨厌你”、“目前还没有”,这些言语织成了一张有条不紊的网,楚相颇有耐心,一点点后退,简直就像是已经预设了结果。
楚相抬起眼眸,那双如冰雪般冷冽的眼睛与他的视线相触。
季瑛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年以前。
此时的气氛正好,本该借此机会更进一步,他却情不自禁踉跄了一下。他想,楚怀存会接住他的。但季瑛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并没有向前落进对方的怀里,而是向后退了一步,抽出了与楚怀存交握的手。
原来只要他狠心,就能做到。
季瑛蓦然意识到,楚怀存的温柔和他所想到的只争朝夕,本就是不可兼得的两项。这个念头就像一把泛着寒芒的刀刃,将他那些心照不宣的期待完全斩断。从他认识楚怀存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该明白对方对待感情本来就专注又诚恳。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把对方拉到这潭死水中。
他不能——在意识到楚怀存在未来有可能真的喜欢上他时退缩,是一件很蠢的事情。季瑛觉得自己的喉咙被哽住了,垂下眼睛,看向一大片混沌的、见不到边界的地面。他甚至不一定能等到那时候,这样的自己难道不是自私得令人生憎?
自己处处受制于人,难道希望楚怀存也体会这种滋味么。
在夜色中,季瑛身着深紫色官袍,在寒风中显得太轻薄了。他们的距离在一瞬间很近,随后季瑛慢慢地向后退了几步,
“楚相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他说,“这不是个好习惯,尤其是面对我这样的人。你怎么知道我说的爱慕都是真的呢?或许是有人命令我接近你,说不定所谓的毒药,其实是我自己设下的一个套,就指望楚相看我可怜,什么都顺着我,最后狠狠地反咬你一口。”
“那你会说出来吗?”
楚怀存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目光微微跟随着他。
“说不定我忽然良心发现了。”
季瑛再一次笑起来,但他现在甚至连虚假的笑也挂不住:
“楚相也该明白,和我这样的人接触,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以后再不会招惹楚相了,还请楚相最后相信我一次,我……”
没等到楚怀存回答,在他们身后的幽暗中,便应景地响起了脚步声。原来是宫中来人,要请季瑛进去。宫里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两人身上,好在他也感受到了这里残留下的争执的余韵,并没有起什么疑心。
季瑛顿了顿:“我得先走了。”
他转过身,没有半点停留。今夜的月亮似乎也雾蒙蒙的,照在他的眼角,看不到一点泪痕。他行走时踩着旧园林的枯败枝叶上,一片吱吱呀呀的响声。楚怀存没有去追,季府的管事终于又一次走了过来,看着楚相的脸色,赔着小心道:“季大人说,楚相若喜欢,可以再转转。”
“不必。”
楚怀存镇静地说,右手又不禁按上了腰间的剑。他不是瞎子,也不傻,不可能像季瑛想象中那样就此顺理成章地告别。他想要的东西,即使是在天上也要亲手摘下来,何况突如其来转变态度的季瑛。
被世人称作狼子野心的楚相,自然不是想招惹就招惹,也不是想叫停就能叫停的。
他或许反而能藉此触摸到一点季瑛真正的内里。
第134章 说书客
季瑛从宫中出来时, 天色一片黑沉沉,也看不见星星。他吁了一口气,周围宫城的灯光闪烁着,门外已经有人接应他, 还有一顶深色的宫轿。他接下来的任务还很繁重。
他坐进轿子, 仿佛不经意般问道:“有什么新的消息?”
轿夫是宫里的人,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但他听见季大人的这番问话, 面色却一片平静,只是低声说:“陛下几日前召了七殿下进宫,之后便没理睬过他,倒是端王殿下近来恩宠极盛, 日日进见陛下,或许……”
季瑛的声音因为疲劳而带有一点嘶哑, 却仍旧令人感到背后发凉的危险:“慎言。”
对方噤声。他变回了那个宫中来的车夫,目不斜视。马车在即将宵禁的夜晚平稳地行走着,马蹄声哒哒, 提前宣告从宫中来的新消息。季瑛记得住王城的每一条街道的轨迹,他闭上眼睛, 没有掀开帘子,就这样经过了相府。
但他的心还是无法克制地、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
相府的议事厅中还灯火通明。
先是方先生汇报他在季府找到的东西。
魏老先生留下的几张纸张残页, 无论是他的学生还是相府的其他谋士都一筹莫展,但方先生是什么人?行走江湖,破解密文对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楚怀存直接把残文交给他, 他也敢担下这个任务,一头栽进他那堆神神道道的书研究了好几天,才满脸神秘莫测的微笑走了出来。
梁客春从科举考试后,简直在方先生的书斋门口扎了根, 见他出来忙迎上去:
“先生,您、您明白这些残页是什么意思了么?”
方先生颇为仙风道骨地晃了晃手指,十足地勾起人兴趣后,才开口说:“还没有。”
被辜负的梁客春颇有点委屈地向楚怀存控诉了一遍方先生溜人的不良癖好,楚相颇为失笑,恰好方先生也溜溜达达到了前厅,干脆就此询问他究竟发现了什么。
方先生说:“找到了什么,我暂时不确定。这些残页实际上分成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是可以破解的密文,解读出来的意思大概是‘上七,左四,上九,埋于下’,这显然是一个方位。后半部分是某种文字,就连我也无法读懂。但是……”
“但是什么?”梁客春眼睛都直了,连忙问。
“但是我大概能猜到是哪一族的语言。”方先生说,“那时候你们都还小呢,先帝七十寿辰时曾有一队异族的车马进京觐见,为首的几个人浑身纹满虬杂的花纹,满口令人听不懂的鸟语。好在他们带来的东西都是真金白银,还学了中原的字体。当时我看过他们彼此交流的文书,字就长成这副鬼模样。”
他飞快地接着说,唯恐这个任务落在他身上:“我可认不得。”
梁客春茫然地盯着他看,他本来是想要兴师问罪,没想到再一次被方先生的话给迷住了:
“那、那魏老先生怎么会留下这个?”
“唉,孺子不可教也,”方先生摇摇头,“当时学习并记录他们文字的,先帝属意的正是魏珙;只不过据说刚刚整理出一点成果,对方的车队就要远行了。想必魏珙用这个部族的文字留下密信,就是要让人找到了也看不懂。”
眼看梁客春这个内向的性子又被方先生逗弄了一番,着急忙慌地想要开口,楚相忍不住摇摇头,直入主题:“你认为魏老先生在某个地方留下了线索?”
“正是。”楚怀存毕竟是势焰极盛的丞相,说话颇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方先生这才有了正形,不再藏着掖着:“我想着去一趟魏家的旧址,照着前半部分密文,或许能有什么发现。”
楚怀存在季府停留的那一段时间,便是为方先生所准备的。
楚相走出季府,方先生已经等在马车上了,手中还捧着一本书。见楚相进来,他假扮成的这个满脸麻子的车夫把书放下,对着楚怀存点点头,甚至顺手便牵动前面拖着车的马,像个真正的车夫般带动马车向前驰去。
楚相则接过书,看着上面盘曲虬杂、弯弯绕绕的字形,久违又感受到了一股面对课业的头疼。
他镇静地垂下眼眸,在那些符号前示意性般地逗留了片刻——
果然完全看不下去。
“有了这个,就能破解魏老先生的密文吗?”
“能,”方先生赶着马车,声音也被夜晚的风吹的略微有点散,“但并不全能。楚相把这当作是一本用来识字的课本,把我们都当成未开蒙的稚子,距离对照着看懂,或许还要花些功夫。”
这句话在接下来的相府议事厅,原样不改地传到了等待的梁客春耳朵里。
对方差点接过书就要往书斋里跑,还得楚怀存叫住他。楚相打量了他一会,才有点无奈地叹口气,说这件事交给方先生或许更好些。毕竟方先生走南闯北,颇有学习语言的经验。方先生被点名表演,看起来还有点隐约的兴奋,便把这个任务接手过去了。
至于留下来的梁客春,则被告知了另一件事。
京城里很难藏住秘密,尤其是即将被广而告之的事情。楚怀存报出了几个名字,问梁客春是否听过。这些名字大多起的雅致,就算不雅致,当它们出现在春闱放榜的头几排时,人们也不禁将它把文曲星下凡等吉祥话挂钩起来,非要拆开几首诗为他们找个出处不可。
“噢……”
梁客春的目光仍旧不由自主往方先生离开的方向飘,然而脚下却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动,
“我和他们交际不多,这些人楚相也见过的,不都是曲水流觞宴的来宾吗?张兄是今年的榜眼,林公子是第五名,其他的人的成绩也都不错。”
这份名单上的人,仅仅前十名就有五个。
“楚相问这些人做什么?”梁客春终于反应过来。
楚怀存的神色之间多了几分凝重,他原本就生得一副和冰雪般冷淡的样子,此时更令人臣服于威势之下,淡淡道:
“这份名单被直接送到了陛下的桌面上。有人提前泄露科举的试题,这些人都花了重金买到了题目,所取得的榜次应当全部作废。陛下震怒,命令季瑛连夜彻查此事。梁公子,我要恭喜你,或许你的名字该往前进一进了。”
*
梁客春的名次确实变了,变得还不少。他直接取代了探花的位置。
连镇北将军再次拜访相府,看见在楚怀存身边处理公文的梁客春,都能认出他就是新科的小梁探花。不过在那之前,梁客春也差点因为涉嫌参与泄题案被控制了起来。毕竟,名单上的人都是当时那场曲水流觞宴的参与者,当时他也在场。
只不过,那天他来的最晚,走的也最早。
他急着去堵楚相的路,在那里哭上一哭,倒是为他挡住了灾祸。
这件事情本该与楚怀存无关,毕竟要入得楚相的法眼实在困难。
这届士子里,他也就挑出了个梁客春收入麾下。在梁客春的名次最开始揭露时,人们还酸溜溜地谈上两句,不过是皇榜第七,究竟何处取胜于人?现在他成了前三甲,人们倒是闭嘴了。
这件事和楚相最直接的关联,在于才名满天下的秦桑芷。
几乎就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秦桑芷立刻来到相府寻求楚怀存的庇护。曲水流觞宴是他办的,人全都是他联络的,在场的所有事由,与他最为相关。要彻查起来,他就算与这件事没有瓜葛,也要落得个坏名声。
他要楚怀存把他从这件事里摘得一干二净。
楚相有一份名单,但宫中还有另一份名单。另一份名单不仅包括那些涉嫌舞弊的士子,还包括所有和舞弊案有瓜葛的人,一时间,人人自危。大部分人都无缘目睹整份名单,只能惶恐而无望地等待着命运的支配。
而季瑛就像是恶狗一般,顺着名单一户户咬过去。
那群方才还蟾宫折桂、金榜题名的举子,飞快地成为了被痛打的落水狗。庆祝用的红布与节礼还没有撤下来,人就干脆利落地被季瑛押进了诏狱。不乏有人喊冤叫屈,也有些已经声名鹊起的人物,哭嚎着自己的清白,在众目睽睽之下斥责季瑛为奸佞走狗。
“真不好意思,”
季瑛弯了弯眼睛,嘴角没有落下,“马上要锒铛入狱的可不是我,有些人连做走狗都不配,就这么被带进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埋怨我有什么用处呢?”
他这样毫无羞耻之心,更令人感慨一句,果然是仗着权势作威作福的奸佞。虽然众人恨之入骨,但季瑛此时的行事确实无法违抗。他向下压了压苍白的手掌,便有人强硬地将还在叫冤的举子压在地上,硬生生吃了一嘴灰。
他神情漠然地站在日光下,明亮炽热的阳光却照不进他黑沉沉的眼底。季瑛欣赏了片刻落难士子的狼狈模样,却丝毫没有被触动。唯独当他想要挥袖转身离去时,余光中望见了某处,才不由得一怔。
楚怀存遥遥地围观了一整场。
楚怀存并不是有意经过此处,不过是见到前方的骚动,所以命令轿夫停下轿子。他的眼眸如宝剑上倒映出的寒光,幽静而冰凉。直到见到这样的目光,季瑛才觉得自己身上滚烫,几乎迫切地需要咽下几口冰水,缓解下口中的干涸。他在炙热的阳光下眨了一下眼眸,笑意只是变得更深。
若是早知道楚相在此,戏该演的再漂亮些。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将嘴角的弧度加大,楚相便已经放下了帘子。随后,相府那顶轿子向下一沉,隔着一条街区悄无声息地向前去了。
季瑛觉得笑容僵在了脸上。他下意识看了看身边,地上还残留着被打入诏狱的举子挣扎时留下的痕迹,剩下的人倒是全部学乖了,全都敛眉低眼,连头也不敢抬起来看他。唯有那举子的母亲,此时茫然地扶着还挂着大红贴子的门扉,似乎不敢相信方才发生了什么。
“那可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中了进士了呀,他是不会……”
她见到季瑛望向他,散掉的魂才仿佛刚刚回到身体。
在场的只有她还抬着头,眼睛温驯得像牛,湿润又衰老。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人生会荒诞到直到这时候还要走向转折,命运给她的打击太大了,以至于周身危险阴郁气息浓到几乎抑制不住的季大人也没能让她缓过神来。
她马上就要走过来,抓住他的衣角,哀哀地询问。
到那时候,他该做出什么反应,才足够真实?
季瑛脸上的笑容忽然消散得彻彻底底,他毫不留情地转过身去,命令调配到他手下的侍卫离开此处,没有再逗留的必要。此时的京城,仍有人在提心吊胆,心知肚明自己的命运已经被宣判,却抱有一线不被恶鬼修罗盯上的期待。
老太太原本还想向这个官差模样的人求饶,他却连笑模样也不挂了,流露出一副阴恻恻的模样,倒让老人情不自禁停住了脚步。就是那一刻的参差,对方身边的护卫涌上来,和他一同上了绣着皇室纹样的轿子,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她茫茫然地站定了。
此时,周围那些沉默的人终于敢抬起头,见她一个人站在中间,不仅又急又惶恐。大部分人都一哄而散,生怕这家的晦气沾到自己身上,但仍旧有一部分人留下来照顾这个老人,与此同时摇头感概,颇有劫后余生之色:
“得亏你走的慢,没被留意。要是真碍着了季大人的眼,啧啧,那狗官睚眦必报,不仅你的儿子,怕是连你自己的身家性命也难保啊!”
“真有这么坏的人?”
老太太声音颤抖,身边的人说的可怖,把她吓得在烈日下出了一身冷汗。但她更担忧的是自己的儿子,即使一个母亲的忧虑无法远隔冰冷的诏狱,传达到被关押其中的人耳边。
“那还有假?”扶着她的人夸张地叹了一声,感受到拉着的老太太的颤抖,又赶紧换了一套好声好气的言辞,以免刺激到她。
*
季瑛沿途找了家茶馆,要了一碗茶。楼上雅座的人本就寥寥无几,见这一身标志性的深紫色官袍,更是散的一干二净。他一个人慢慢地啜饮着苦茶,越喝反而越觉得口干。茶馆毕竟是室内,空气周转不灵,显得闷热。他这样想着,却还是将手覆上额头。
滚烫。
这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情况,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觉得浑浊不已。口中的茶还算是冰凉,喝完这碗茶,他就得继续去完成那些他该完成的事。
就在这时,季瑛听见了脚步声。
在他身后,宫里派来的侍卫自然也听到了。他们比季瑛先一步冲上去检验来者的身份。茶馆老板连忙应声不迭地解释,上来的人是茶馆里的说书人,每天这个时辰就会上到雅座上说上一段。他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赔着小心:
“若是……若是贵客您不愿意听,我就让他下去。”
众人的目光转向身边的说书客。只见他以布蒙眼,分明是个瞎子,留着两撇胡子,长褂被浆洗得发白,此时也一片茫然。只是他终究不能回看众人,判断不了目前的局势,也就不明白自己遇到的是当今朝政最最险恶的奸佞季瑛。
茶馆老板仿佛是怕他犯了季瑛忌讳,还在喋喋不休地为他说话。他说这说书人是他的表舅,只可惜天生冲撞了神灵,才瞎了一双眼;又说他原本在江南一带说书,说出了一点名气,这才被请到京城来,附近的男女老少都爱来听一耳朵……
季瑛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打断道:“留下来吧。”
他又说:“其他人都出去,我一个人待一会。听完书,喝完了茶,便接下去做事。”
日头正盛,室内闷热。即使那些侍卫有一瞬间的犹豫,也被过于短暂的时间和对休息的渴望击倒。论资排辈,他们不敢拒绝季瑛的命令,又实在看不出季大人和一个臭说书的待上一会,会对大局有什么妨碍。
当最后一个人退出去,季瑛抬起了眼睛。
说书人仍旧静静地站在座位前头,在白布背后,可以想象出一双空洞的眼睛。他估摸着人走得差不多了,便堆起一副笑脸,对着季瑛道:
“客人,您是要听《三国》,还是雅一点儿,听个《西厢》?”
“是楚怀存让你来的吗?”季瑛问。
他觉得大概就是和楚怀存在旧园林散步时着了凉,才让他现在昏昏沉沉,连手心都是烫的。在诏狱关了那么些年,季瑛身上的皮肤比一般人苍白,就算是发烧了也很难被人察觉,何况他又善于忍耐。
他低头抿了一口茶,觉得自己的喉咙还是干燥又滚烫。
“噢,”那说书人却连表情也没有变一变,对季瑛的质问置若罔闻,“原来客人点的一折戏是《半面妆》,那您真是找对人了,我最擅长讲这个故事……”
说书人显然具备相当丰富的专业素养,季瑛没有反驳,他说出那个名字,已经用了自己没有想到的力气。此时此刻他又想到方才在街道上遥遥望向楚怀存的一瞥。
明明这些天都是他在躲着楚相。
被人避之不及的感觉,他已经体会了太多次。但楚怀存连眼神都没有回应他,决然地离去,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他看见了自己作恶的全部现场。季瑛的头脑也因为高烧而变得昏沉而滚烫,一时间转不过这个弯来。
“讲吧。”季瑛说。他很快就开始后悔这个决定。
说书人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一对青年男女相爱,但他们却是仇家。男子身上中了一种名叫半面妆的奇毒,女子爱上了他,于是将家里的解药交给他,嘱咐他定期服用。他们克服了世俗的种种阻碍,最终终于能够终成眷属。
“但是,”说书人话风一转,“那男子因为欣喜若狂,忘掉了该定时服用女子给出的解药……”
疗程已经过半,却忽然停了药,于是毒入骨髓。请来了神医,神医也慨叹不已,责怪两人不该不听嘱咐,擅自停止了治疗。两人痛苦不已,却无力回天,最后只能阴阳两隔。
好惨的一个故事。
“季大人,”说书人摘下了蒙住眼睛的布带,露出了一对熟悉的眼睛,“你有没有什么感触?”
季瑛听到一半,就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酸痛起来。说书人把毒发的场景描绘得格外逼真,话里话外都带着谴责之意。他慢慢地趴在桌子上,让自己舒服点。
“方先生,”
他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平静了许多,“你这样指桑骂槐,不怕我发怒吗?算了,你应该是不怕的……你把楚相说成女子,就不怕他生气吗?”
“你别说给他听不就行了。”
方先生脸上隐隐约约带着怒意,重重地哼了一声,“要不是看在楚怀存他师父的面子上,我才不乐意治你这种病人。你们俩吵个架,你就连命都不想要了?还知不知道听从医嘱?”
他看着季瑛病怏怏的样子,又忍不住快速上前两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你这样,”
他叹道,“唉,算了,事不宜迟。要不是楚相告诉我你会出现在这里,我看你就算是烧坏了脑子也不会主动来找我。我把针带来了。”
季瑛轻声说:“方先生莫要骗我了。半面妆就算解毒到一半猝然终止,也不会有性命之虞的。能借此机会和楚相划清关系,我已经知足了。先生也是明白人,我便说句准话,楚相是先生故人之子,他和我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你那位故人大概也……”
“别动。”方先生还穿着一身说书人的装束。他娴熟地拆开了那块豆绿色的包裹,拿出在里边的几枚银针:“我知道你赶时间,我们这次抓紧点。”
季瑛又弯了弯嘴角。他强撑着坐起来,只觉得自己触碰什么都温热而沉闷,身体沉甸甸的,没有什么力气。他体内的毒不受银针的压制,又跃跃欲试地活跃起来。
但他还是调整好了表情,站了起来:
“方先生,麻烦你来这一趟了,但我真的不需要。”
季瑛往二楼紧掩的门走了过去,脚步沉重,但走得很稳。他每一步都想了很多,想的最多的是楚相究竟为什么还要管他的死活,想他在日光底下孤高冷淡的眼神,还有此时妥帖到挑不出任何差错的方先生的安排。他怕自己略一犹豫,就会陷入一个名为楚怀存的陷阱中。
他几乎走到了门口,就差将手放在门把上。
“楚相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方先生悠悠地说,满意地看见了季瑛僵硬下来的动作,“很重要的话。不过,他让我为你解完毒,才能告诉你。”
第135章 终日行
方先生踏进相府书房的门槛, 就看见新科的小梁探花趴在写满了弯弯曲曲符号的一堆纸里,全神贯注、一动不动。楚相从内室转出来,伸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出来说话。
“方先生出去办事后, 我劝不住梁公子, ”
楚怀存颇有点无奈, “他非要就着你的翻译成果接着工作, 先生花的功夫虽非他一时半会能赶上的,但难为他一片苦心……”
解读魏珙留下的密文固然重要,但没日没夜地工作效率也不高。
楚相在街上远远地看见了季瑛,心念一动, 便生出了这个主意。小梁探花对楚相的决定很是赞同,只是看着空下来的书案, 还是情不自禁地被吸引了过去。
“唉。这样也好。”
方先生已经洗掉了盲眼说书先生的伪装,他现在的那一双眼被岁月淬炼出了些许狡黠与智慧的光芒,仿佛有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
“梁客春是个人才, 楚相慧眼识珠,没有错看。昨天我让他帮我整理翻译完的文稿, 他居然能指出其中的错误,实在是……”
他的声音低下去:“若是——可堪有宰相之才。”
也就方先生能这样和楚怀存说话, 走的是江湖里的规矩。但老头说这话时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凑近楚怀存,神情中透露出一股诡秘之色, 话语却没来由地中断了一阵,只听到振聋发聩的沉默。
随后,方先生的声音才再一次冷静地响起来:
“楚相此时是要和陛下斗,要和端王殿下争个你死我活是么?”
楚怀存几乎就在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身雪衣的楚相微微颔首, 他周身自有一股凛冽如枝上雪的味道,又像玉石般令人触之生凉:
“和端王殿下,还称不上你死我活。”
明明是大逆不道的话,从此时势焰滔天的楚相口中说出来,倒不知为何有点谦逊的味道。方先生又不声不响地盯着故人之子看了一会,他的脑海里忽然再一次浮现出了那时所见到的,那个用手中藏着的半截刀刃试图切断抢走他食物之人脖颈的少年:
“当今东宫的那位,既无楚相手中的将才,又无可堪大任的文士,可仰仗的除了楚相,便是母族的势力。可谁人不知楚相蔑视王法,不尊王侯?我借用你师父的名头问问你,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没有想法……对那个位置。”
楚相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曾被方先生欺骗了。他严肃下来,神情不再带着一股刻意装出来的神神叨叨,银白色的胡须在空中轻轻抖动着,目光炯炯。
他也就如实相告:“确实没有。”
方先生似乎想要吁出一口气,中途又想起了什么,神情黯淡了几分:
“我也不是故意为难,当今几位殿下,七殿下尚且年幼,东宫楚相最了解,端王殿下曾是楚相手下败将。但你若是因为这些真起了不该动的念头,那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方先生说的是,”楚怀存镇静地说,“名不正言不顺,天下所不耻也。”
“纵然迫于我的权威,无人敢当面质疑,但人臣的尽头也就做到这一步了。坐上那个位置,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名义。天下之大,不止一个京城,纵我有天大的手段,也会有杀不完的反对者来到我面前。只有维持现在这样——”
方先生叹了口气:“只是,唉,我不该自作主张提起的,楚相的思虑比我深得多。”
“若我死了,”反而是楚怀存面色如常地接过了话头,他漆黑的发丝如泼墨般落下,和雪白的衣袍,温润的佩玉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我会尽我所能保你们的百年安危,到时候也要多多仰仗方先生了。”
“呸,”方先生立刻重重地啐了一口唾沫,对他说的不吉利话表示不满,“这话可不算数。”
他师父也习惯用这种方式驱散心中的不详,不过楚相想起的是另一个人。蔺家的长子从小被要求风雅和礼仪,在最开始和江湖中行走过的楚怀存接触时,总会不适应少年口中赤.裸裸的流血和死亡。但他当然不能用这种粗俗的方式弥补说出去的话。
那人后来便在他提到糟糕的事时伸手捂住他的嘴,动作仍旧是轻缓好看的,神情却没上了忧愁和焦急,温声纠正他不许说这样咒自己的话。
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连劝说都这样皎洁明亮,楚怀存偏偏对这招毫无办法。
楚怀存从回忆里稍稍回过神来,便听见方先生气急败坏地嚷嚷:“就不该说这么远的,楚相,这还不是因为你要我给季公子带话,弄得连我也开始思虑不安了。”
记忆里那个人微微一闪,变成了此时方先生口中提到的季瑛。只是略想一想,那个神色沉戾,苍白地裹在深紫色官袍中的面孔就这样浮现在了楚相面前。
连楚怀存都有点惊讶,他究竟怎么在自己心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
“也?”
楚相微微一顿,随后自然地重复。
“哎,”方先生又非常做作地叹了一口气,“楚相的点子没有错,季公子确实配合了许多。他体内的毒性没了银针压制,果然卷土重来,不过这么一遭下来也没事了。但是,楚相也该猜知道的,季公子听了你那句话,便动了气。”
……这确实是他猜到季瑛会有的反应。
“要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方先生又开始感叹人心不古,“怎么整天都恩恩怨怨的。你自己想想,叫他不要躲着你也就算了,楚相安慰人的方法,难道是告诉他,你们死后都会名声扫地,在青史上留下声名狼藉的一页,所以不需要现在就开始心有负担?”
楚怀存垂下眼眸:“我好像没说的这么过分。”
“有什么差别?他是病人,”方先生说,“你不知道他听了这话,脸色白成什么样。”
他又专注地研究了一会楚怀存的表情,见楚相并没有什么悔悟的意思,恨铁不成钢地开导道:“楚相,要追求别人不是这样的。你若是想要季公子不因为他‘没有好下场’而推开你,就要明确你的心意,然后向他表达。”
楚怀存默了一瞬:“谁告诉你我要追求他的?”
这话听起来更坏了。方先生的道德底线残留不多,但楚怀存似乎每句话都在它周遭岌岌可危地试探。他们亲了,方先生想,牵手了,独自相处了。楚怀存还请他为这个本该水火不容的奸佞治病,现在再来撇清关系,谁信?
“你们还有什么没做过的吗?”方先生掰着手指一个个数,“楚相,你想想你们的关系还有没有一点清白的可能。除了最后一步,唉,这么大年纪了我真不该说这个,不过你毕竟是我老朋友的义子——”
楚相这辈子罕见地感受到类似心虚的情绪,他神色如常地咳了一声。
其实那最后一步,大概也已经做过了。
楚怀存真有一副好皮相,且是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路数,方先生打量了他稍许,竟自己产生了一点犹豫。毕竟,他看起来太过于清高出尘、冷若冰霜,若说从不曾动情,也像是有迹可循。老头慌忙摇了摇头,理清了思路:
“总之,楚相若不早点想清楚,恐怕……”
“恐怕什么?”楚怀存目光微动。
方先生狡猾地笑了笑,就像是一只修炼多年的狐狸:“在我走之前,我问了季公子有没有什么话要我代为传达给楚相。他要我给你带一句话。”
“很重要的话?”
楚怀存开口的时候带着点叹气的意味。
“对,”方先生说,“很重要的话,不过,这样的话一般都是有条件的。”
“这句话想必也是如此?”
方先生微笑道,颇有点江湖气:“怎么敢对楚相例外。”
*
酉时三刻,夜幕已经笼罩了整片京城,檐角投下的阴影,比其他地方还要更浓重些。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季瑛反将一军,要给楚相带话,借着方先生的口说出来。但要知道那是什么话,就得答应一个条件。第二件事发生在第一件事尚未结束的间隙,楚怀存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便听见里屋一片劈里啪啦的响声。
梁客春在里边安安静静地翻译,怎么会忽然发出这种响动?
偶然的插曲来得极为巧妙,恰好将楚相从思考中带出来短暂地休憩一会。楚怀存和方先生一同步入内室,便看见梁客春用手撑着桌子站着,眼神直直地,桌面上的纸笔凌乱不堪,边缘上的几本书被推落到地上,连带着一个无辜的砚台。他甚至没留意到有人站到了面前。
楚怀存看了一眼,便放下心来。
是喜事。梁客春的眼神里充满着克制不住的狂喜,仿佛他终于发现了这种文字的奥妙,或者破解出了魏先生的密文。他整个人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连书都拿不稳,又打翻了砚台。
“——梁公子。”
“楚相,”他的魂灵像是忽然被叫回了现实,眼睛一亮,“我明白了,我明白老师留下的破解的可能在哪里了。老师就是为我准备的这一切,这本书研究起来,极其费时费力,但有一条简单的途径,老师之前教过我。我早该发现的,现在就把纸给我,我……”
他近乎语无伦次,楚怀存安抚般地引导了两句,才终于让他说清楚话。
方先生倒是在身边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他花费了这么多天的功夫,却忽然被一个年轻人反超。不过他也不是真的不满,相反,他是很欣赏梁客春的:
“给我看看,”方先生自然而然地接过梁客春的手稿端详。
楚怀存不打算打扰他们,也不打算去添乱。他对破解陌生的语言没有一点兴趣,坦白来说也没有什么天赋。但他不可能继续留在此处等待一个结果,因为就在此时此刻,第三件事发生了。相府的管事前来报信,低声向楚相汇报:秦桑芷秦公子来寻楚相,此时等在会客室。
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为了什么而来?自然是为了科举泄题案。
楚怀存从书房向会客厅走,途中经过了那一大片桃林。即使已经被夜色掩盖,银色的月光轻薄地落在枝干间,铺开一片靡丽的颜色。从折桃枝赠给季瑛的初春到现在,桃林里的花大多开了,将花枝沉甸甸地压下去,连地上也满是细碎的粉白。
若是他再来,楚怀存想,便可以送他一枝真正的桃花。干净又漂亮。
他很快走过了桃林,来到会客室。
甫一进门,便听见秦桑芷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来。他一向注意自己的人设,此时的声音也只有一点不稳,但还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对楚相说:
“我想只有楚相一定相信我的清白,会为我讨回公道的。”
然而今日的楚怀存反应仿佛格外迟钝。无论秦桑芷各种暗示,楚相虽然附和,表示自己对他并无怀疑,却并没有做出他想要的承诺。秦桑芷不想亲自开口,怕落了颜面,但眼看着时间逐渐流逝,他也不由得着急起来:
“据说所有的嫌疑人都要下到诏狱,”秦桑芷睁大眼睛,身上淡青色的袍子随着他焦躁的内心而轻轻一动,“在诏狱中待过,还有什么人的名声是清白的?”
“清者自清,”楚怀存说,“秦公子一定会得到公义的判断。”
他说得平静,仿佛真情实感地信任着对方。
秦桑芷急得不行,他的指甲死死地陷入了衣袍的布料中,最后还是艰难地直入主题:
“楚相,我不能……你知道我不能,你必须得帮我。季瑛那朝中鹰犬现在到处抓人,打入诏狱,让他……让他从我的地盘里滚出去。如此颠倒黑白,污蔑忠良,我是绝对不能被卷入这种事情的!”
第136章 青玉案
楚怀存抚了抚雪白的袖子, 他一身衣袍一尘不染,仿佛压满雪的枝头。
在他面前,那个人人称赞清高独立,羡艳才华品行的秦公子面容扭曲了一瞬间, 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他的真实目的。他憋了这么久, 显然被楚怀存故作愚钝的态度弄得忍无可忍, 连眼里的血丝都看的分明。
自从那份名单传的沸沸扬扬, 季瑛四处上演一番阴狠手段后,秦桑芷想要摆出一副清白高洁、与世无争的才子模样,但他实际上根本无法合眼,生怕季瑛闯进他的府邸, 睁开眼就是不见天日的诏狱。
他说完话,才充满期冀地松了一口气, 连拧着布料的手指都松开了。但他的心却在下一秒钟倏尔一紧。
楚相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如今看向他的眼神却带上了一点陌生:
“秦公子的意思是……让我直接越过朝廷的流程保下你么?这倒不难,只是我原先以为按照你的品行, 断容不得这等罔顾王法的事情发生。”
秦桑芷和他周围的一圈拥簇可没少写文章骂楚怀存狼子野心、图谋不轨,秦桑芷也乐意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处在高高在上的道德高地, 施舍般允许楚怀存靠近他。楚相在私下里保他,他毫不在意, 照单全收;若是在明面上帮他,他反而还要反过来假惺惺地拒绝一番。
毕竟,他可是楚怀存那个光风霁月、高洁无暇的“白月光”啊。
秦桑芷心念一转, 立刻察觉到自己方才说的话不符合他一直以来的形象,无论如何也不该他主动提起。他飞快地打了个补丁:“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楚怀存这才和缓了神情,甚至带着一点笑意看向他:“我素来知重秦公子的人品, 桑芷,你且放心,我会让大理寺和刑讯司的人迅速推进调查,定然还你一个清白,同时不会违逆了你的志向。若非秦公子高风亮节,从来不允许我直接出手,我绝不会允许你在诏狱中受苦。”
系统的声音如期而至,在秦桑芷最惊疑不定的时候用机械的声音冷冰冰地提醒。
他终于意识到,虽然自己用白月光的身份窃取了楚怀存的感情,但这也意味着自己要扮演好楚相心中完美无缺的人。和要度过的在诏狱中的日子相比,楚怀存的攻略进度更重要。
何况他或许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里。
秦桑芷咬碎了牙和血吞,违逆自己的心意艰难地说:
“楚相明白我的心意,那就再好不过。我宁愿在诏狱里等待结果,也不愿污了自己的操守!”
他这番话说的铁骨铮铮,心却在滴血。秦桑芷恍惚间开始怀疑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他不敢细想,因为进一步思考下去就像是碰到了冒着酷寒之气的冰水,从头凉到脚。他的目光闪烁着,却还是忍不住又生出了那个念头:
“继续查下去的话,这案子真的能和自己毫无关系吗?”
三月三,青鱼湖边,曲水流觞宴。是他一手举办的宴会,也是他邀请的宾客,而所有与舞弊案相关的士子都在这一行人之中。
最糟糕的是,就在当天,他的身上确实抄录了一份今年科举的试题。
随着秦桑芷的名头一天天显赫起来,他在翰林院中以史无前例的年轻得到了高位,就连那些老学究拟好试题,也要请他过目修改。他那天方才收到翰林院新写成的题目,也没在意,便让小童收进包裹中,赶到了曲水流觞的现场。
秦桑芷没有把考题给任何考生看,绝对没有,他不会拿自己的名声犯蠢,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但他回到府中,重新展开那张脆弱的黄纸时,上面的折痕是不是深了些,乱了些?纸张是不是被其他人的手指戳得发薄,有没有带着陌生的味道?他不是所有时候都把自己的包裹放在身边,侍候的小童也记不清有没有人靠近过它。
这件事他直到火烧到自己身上时才想起来。
若真是如此……秦桑芷的面色有一点发白,主动泄露考题和无心泄题,听起来有所差异,但在君王面前当然同罪。他记得自己出翰林院时,那些头发花白的老儒亲自送他出去,叮咛嘱托他千万慎重保管。但他确实没怎么放在心上。
即使这是一个局,也是他自己踩进去的。
秦桑芷方才发下这一番誓言,便见楚相略一抚掌。他的衣袍随着动作而摆动,也显得干脆利落,有一种说不出的疏放之感。楚怀存慎重其事地对他开口:“你且放心,这件事一定会查到水落石出,真正泄题的人会受到惩罚,我绝不会轻饶。”
听着听着,秦桑芷的心又开始狂跳。他的眼神也忍不住闪烁不已。
他想要起身告退,忙乱之中又撞上了身前的茶案。杯中的茶水几乎没喝,上好名贵的陈茶在杯中琥珀般轻轻晃动着,洒出来一片。他想到回府,又觉得心中一片苍凉,脚步也禁不住粘在原地。对了,他忽然想,不是要攻略楚相吗?这时候示弱,虽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也并非不可。
“我……”少年眼睫低垂,清冷的声音蒙上了恐惧,连微微泄露出的一点目光都带上了似有若无的依恋,看向楚怀存:
“楚相……怀存,我还是有些害怕,今晚我能不能……”
屋子里一片静谧,此时气氛正好,一向对他清冷不近人情的白月光此时此刻终于稍愿俯就,纡尊降贵地等待着楚怀存的回应。然而,房门却被重重地敲了两下,随后竟直接打开了,室外的空气带着一种幽暗的凉意涌进来。
楚怀存抬起眼睛,他那双明镜般的眸子映照着一个陌生的侍从。对方大概没怎么直接被楚怀存用锐利的目光打量过,脸色一时有点发白,明白过来:
“属下逾矩了,一会自去领罚。”他恭敬地说,“只是事发突然,季瑛季大人此时正等在相府门前,自称奉陛下的命令,专门来抓捕涉事者归案,还请楚相示下。”
秦桑芷的神情一下子绷紧了,哪里还能接着方才谈情说爱的心思。他拼命抬起眼睛试图暗示楚怀存,但楚相只是情绪不明地笑了笑,便淡淡说:
“那还等什么,还不快让季大人进来?”
*
季瑛原本以为事情会困难得多。他深知秦桑芷不会待在府邸中束手就擒,又打探到他逃来相府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怖,安排下一步动作时却迅速又致命,像是蛰伏的毒虫或者蛇类。
他下定决心在楚怀存面前丑态尽出,表现出最阴狠暴戾的模样,让对方彻底看清他的不近人情;他做好心理建设,无论楚相怎样护住那个人,他也绝对不能有一点犹疑。
他要借助这一次行动,彻彻底底让楚相明白,他们之间从阵营上就有着无法跨越的深壑。
……但是事情不到一刻钟似乎就交待清楚了。在楚怀存身边,那个一向倨傲的秦桑芷见到他,连脸都白了,却不知为何毫无反抗,反而摆出一副英勇就义的阵仗,打着哆嗦对他投以鄙夷的目光。季瑛竟觉得有点好笑,尤其是对方一边将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看上去身不由己但又不得不将脚步一点点挪向押送犯人的马车时。
“无论你们怎么污蔑我,”秦桑芷又一次大义凛然地开口,“我都清清白白,哼,诏狱算什么,像你这种品行败坏的走狗,才会认为这种手段能让我屈服认罪。”
“是么?”
季瑛脸上的笑容倏尔变得浓重起来,像是感受到危险的气息就紧绷起后背的毒蛇,开始张牙舞爪地冲猎物吐起信子:
“秦公子倒是硬气,只不过,不知你见到诏狱里那些酷刑,是不是还能这样道貌岸然地说出话来呢?他们会打断你的骨头,让你血肉模糊,再泼上盐水,你只能在黑暗中徒劳地忍耐着……”
他越说越像是一个标准的反派,还是并不入流的那种,以迫害君子为乐的小人。楚怀存听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出口的内容也越来越阴森可怖,连想一想也觉得胆寒。秦桑芷最开始还能维持着人设的神情,听着听着面色忽地煞白起来,心脏跳得近乎要突破血肉的屏障。
“我……”他禁不住向楚怀存投去求助般的目光。
“季大人,”楚怀存打断他,季瑛的神情在黑暗中几乎陷入了一种诡秘的着迷,一点点称述着在诏狱中折磨人的无数种方法,此时被楚怀存的声音惊动,眼神中流露出一点只有他才能看见的茫然。楚怀存假装没有看到,接着说下去,
“季大人莫要危言耸听,秦公子清白无辜,朝廷在断罪之前,是断不会施刑的。我也会照看一二,若你想要做些什么——”
季瑛的表情也很快恢复了阴恻恻的正常,又弯了弯唇角:“当然,诏狱是为真正的罪人准备的,秦公子若是进去,还得被视为上宾呢。这可都要仰仗楚相的功劳。”
秦桑芷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此时才终于往下落了落。
季瑛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一股恐吓的味道,直到秦桑芷被他身后的人押送下去,相府的会客厅才安静下来。他垂下眼睛看了一眼眼前的茶案,两杯茶相对而放,其中一杯洒了一半。季瑛知道自己心里堵得慌,所以不能在这里久留,打算转身同样离去。
楚怀存却拦住了他,神情冷淡,锋利得像是能把人割伤:
“季大人来到我的地盘,抓完人便想走?我倒想问季大人几个问题。”
季瑛身后的侍卫一愣,下意识想要上前,然而楚相却不急不徐地抬起手,动作透着一股冷冰冰的干脆利落,放在了他腰间的剑柄上。那柄凶器一定痛饮过不少鲜血,此刻仿佛感应到什么,颇有攻击性地在楚怀存手底下嗡鸣,似乎做好了出鞘杀人的准备。
楚相是军旅出身,没有人想尝一尝他手中剑的味道。
侍卫们面面相觑,宫中虽然调配他们来配合季瑛,但同时也要求他们将季瑛作为监视的对象,并没有命令他们保护季大人的安全。季瑛的手指关节微微弯曲,他那身深紫色的官袍紧紧地贴着他,而他又紧紧贴着黑暗,低声命令道:
“你们先走,留轿夫在门口等候,其余人押送秦桑芷入狱。”
既然他们的主子都这么发话了,季瑛的侍卫便恭敬地低头,消失在了他身后狭长的小道里,等到最后的脚步声消失无踪,楚怀存敏锐的感知能力也确定周围没有外人时,他转身看向季瑛。
“季大人,”楚怀存轻声说,“好久不见。”
季瑛站在相府门前时就想了很多种可能。这么些天,他一直躲着楚怀存,就像他最后一次和楚相对话时所说的那样,再也不主动凑上前,绝对不能这么做。但他走在相府时,几乎浑身上下都僵硬着,无声地期待一个即将到来的宣判。
若是再早一点,他想,或许就不必来相府带走秦桑芷。只是秦桑芷终究和楚相亲近,若是让他待在相府,他恐怕会一直再这里避风头。这一趟,季瑛无论如何都得走。
他不敢想的是:
秦桑芷是原因,也是一个借口。
夜晚的风吹的很轻,他带着宫里的人向深处走时,又见到了那一大片桃花林。和上次见到的花苞不同,接近就能闻到一大股轻盈的甜香,花枝上一片玉雪晶莹,压得很低。从很远的地方他就看见了楚怀存,那个人忽然间又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在他的虹膜上留下了一小块几乎能将人灼伤的痕迹。
“……好久不见。”季瑛闭了一下眼睛,心知再次睁开眼睛时对方仍旧在眼前。
“还会觉得难受吗?”
季瑛恍惚了一下,才弄明白楚怀存问的是什么。方先生显然什么都对楚怀存说了,他此时仍旧在发烧,不过他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和高热和平相处的感觉,那些感觉已经浑浑噩噩在了一块。方先生为他施针时,他麻木了好几天的心脏才忽然泛起一点鲜明的痛感,然后是现在。
“不会了。”季瑛不确定这样一个回答算不算越界,他垂着眼睛。
他垂着眼睛,却看见一双绣着暗纹的靴子踏到他身前,带来一阵熟悉的熏香味。季瑛用指甲掐进掌心,难堪地沉默着,知道自己应该移开脚步,否则许下的诺言显得轻飘飘的不值一文。或许我不看他,季瑛想,再给我一点时间。
一只冰凉的手覆盖在他的额头上。
楚怀存站定,他另一侧腰间的玉佩轻轻摇晃,和衣物摩擦,却发不出什么声音。玉佩在季瑛的眼睛里摇晃,他认出了它,那是自己曾经送给对方的生辰礼物。就像是在楚相的身上留下了一个记号,他忽然又觉得欣喜,纯粹的,颤抖着的。
和那双手相比,自己的身体确实有点太烫了,季瑛为自己辩解了一句:
“我没那么娇弱,”他说,“楚相,我确实没什么特别难受的感觉,这只不过是……”
“那要看你和什么比,”
楚怀存收回手时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他浑身上下似乎都因为自己的目光紧绷起来,连肩膀也收束了一个僵硬的弧度。他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感受到手中的余温:
“若是和诏狱的刑罚相比,这倒确实算不上什么。”
诏狱,这个话题明明才告一段落,此时又被提起。季瑛飞快地考虑了一遍方才的对话,才迟钝地品味出一点刺痛,他方才用诏狱的酷刑来威胁秦桑芷,而他的身边就是楚怀存。那时候他差点魇着了,那也确实是发烧的缘故,头脑不清明,于是说了些吓人的东西。
那么楚怀存是因为秦桑芷向他兴师问罪吗?
他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季瑛站在旁观者的视角,都忍不住问自己现在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就像是自己来折磨自己一样,苦的甜的酸的辣的,还有活生生跳动的心脏,这些都是自寻烦恼的关窍。
“我方才说错话了,”季瑛低声说,“楚相,我怎么知道诏狱的事呢?这只是一场有备而来的恐吓,但秦桑芷不会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他有你撑腰,我本来都想不到他会那么顺利地跟着我离开,楚相不是一直护着他么?但是,秦公子这样的品性,楚相对他有所偏爱纵容,也实在是情理之中。”
楚怀存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却忽然转移了话题:
“那么季大人觉得,以秦公子这般风骨,若是真在诏狱里被判了罪,又当如何?”
“楚相不是会护着他么?”
季瑛勾了勾嘴角,声音带着笑意。
“倘若没有我呢?”
楚怀存镇静地补充道,他的目光仍旧落在季瑛身上,心念却微微一动。他又看见了季瑛蜷缩起来的手指,这个人纠结或痛苦时,自己总不愿意表现出来,仿佛只能靠身体的一部分略微暴露出一点真实的自己,“在一个我不知道的时候,或者我找不到的地方。”
季瑛像是忍耐不住笑出了声,压抑而断断续续:
“楚相莫非在开玩笑,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况。若——若真如此,我的答案楚相大概是不爱听的,我想我还是不去咒秦公子的好。在诏狱那种地方孤立无援,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会选择死去,活下来的不是入了恶鬼道,就是成了不人不鬼的阿修罗。”
他停顿了一下,连眼睛也弯起来,补充道:“当然,秦公子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他有楚相帮着。”
楚怀存平静地看了他一会,
“季大人,我曾经想过,我要找的那个人要活下来,一定不得不经历很多东西。或许他和过去已经殊若两人,或许他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或许他不会想要我认出他来。”
“啊,”季瑛的笑容似乎短暂地停顿了一瞬间,“楚相说的是蔺家的那位。”
楚怀存微微颔首。
季瑛是这个世界上他为数不多能讨论这个话题的人,他发现了楚怀存一直以来掩藏的缅怀,却一直小心翼翼地没有惊动它们。但今天的他很不对劲,以至于想要再恨毒恶劣一点。
“楚相没有想过,他已经死了吗?”
季瑛说,“一直以来在找的人大概率现在只是枯骨而已,就像我说过的那样,陛下想要他死,自然有一万种方法。让他活下去的理由却根本没有。你为什么还在找他呢?要是我——”
“他还活着。”
季瑛话说到一半,便被楚怀存的声音打断。楚怀存听起来如此笃定,像是顺理成章,根本不曾怀疑。季瑛似乎想要接着往下说,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要是我——”要是什么呢?还有什么可能?他怎么能说得出口?
楚怀存并没有动怒。
他只是望着眼前的季瑛,心念一动,稍稍用言语试探了一瞬。
然而他意识到对方的情绪在触碰到这个话题时几乎要失控。此前他并没有料想到季瑛能够笑得这样虚假,就像是浸满了毒药的糖水,一触便变成乌黑。若是季瑛在此之前没有发表过那段近乎决裂的话,或许他不用这样压抑自己,能够掰开对方紧握的手指。
现在便不能么?
楚怀存至少理清了自己的思绪,他那双冷淡的眼眸稍稍融化,又走近了一步,但没有太过逾越,只是按在了季瑛的肩膀上。但这足够季大人一惊,条件反射般抬起眼睛来望他一眼,也就来不及收起眼睛里层层叠叠堆起的阴郁潮湿的情绪。
“我找方先生带的话,你听到了吗?”
楚怀存直截了当地问,“现在还要和我保持距离,季大人大概需要找一个新的解释。”
季瑛紧了紧嗓子,一时间哑口无言。
他只好别过头,肩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感受到一阵不属于自己的冰凉,让他因为发烧而有点疲惫的身体情不自禁想要贴上去。他含糊地说:
“我该走了。”
楚怀存没有说话,季瑛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处于劣势,因为他没有转身直接离开的契机,而楚相锋芒毕露,仿佛他的那柄剑,仿佛他年少时看到的用剑的少年。他动弹不得,口中的话也就变得格外苍白无力。
何况……楚怀存把他抵到了月光下面。
楚相的动作直截了当,却并不粗暴,他是个行动家,也是个富有经验的狩猎者,就像丛林中皎洁漂亮的食肉猛兽,此时居高临下地掌控着猎物,仿佛下一秒钟就能咬在猎物的喉咙上。季瑛被迫仰起头,任由他钳制住肩膀,脖颈微微颤抖着。
如盐般洁白的月光照亮他的眼睛,让他觉得无处遁形。
“你想走么?”
楚相和月亮一起倒映在他的瞳孔中,他凌厉而孤傲,仿佛一线锋利的剑光,笔直地冲季瑛而来,“我不喜欢忽然被告知,也不打算将之前的一切当作没发生过。若是季大人现在还想要离开,和我保持距离,我便也给季大人一次机会。但是,你应当慎重。”
他松开了按在季瑛肩膀上的手。
第137章 月似弓
楚怀存收回手时, 季瑛茫茫然地抬起眼睛,因为骤然失去支撑而踉跄了一下。
这不对,真的想走的人,是不会下意识将身体的平衡毫无防备地倚靠给另外一个人的。但是他又确实死死地攥着自己的秘密, 即使是在雪亮的月光下, 他也像是从阴影中被硬生生拽出来的生物。
他飞快地扯动唇角笑了一下:
“楚相言重了, 买卖不成仁义在。我现在要走, 楚相总不能真的狠下心来再也不理睬我。就算那样,在宫宴上,或者是办公的时候,我们总会见面的, 我想——”
季瑛已经往后无声地迈了一步。但楚怀存从没见到一个人走得这么缓慢,与其说他此时在和楚怀存对话, 不如说他在编织一个足够欺骗自己的谎言,以遮住自己的眼睛。
然而楚怀存却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
“季大人,”他的声音冷淡地响起, 像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人忽然碰到了一块冰。季瑛的动作刹那间停住了,他像是做了亏心事般放下脚, 觉得自己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踩在马上就要破碎的冰面中, 而楚相的声音从未在他面前如此疏离:
“若我不希望再见到你,你认为我做不到么?两年以来,我不记得和季大人说过几回话。若回到那时的状态, 你甚至不会有在公开的场合多看我一眼的机会。”
“……楚相这样说话就太过分了。”
季瑛的笑容僵硬,低声说。
他应该再往后退一步,夜色那么浓稠,尽管月亮向人间洒下一片银白色的盐, 但只要退到满地堆叠着枝桠阴影的地方,他一定就能狠下心肠离去。
他必须要狠下心肠离去,不惜一切代价,否则情况就会落到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
“怎么算是过分,”楚怀存却接着平静地道,“按照季大人的意思,我既要忘掉你对我说过的所有话,又要将你身上的蛊毒弃之不顾。你在我眼中必须变回那个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奸佞,我又凭什么在意你呢?”
季瑛的脚步沉得像是灌了铅。
明明这一切是他早就想好的命运,是他为自己选好的路。他想象中的决断应该像上次那样,只是单方面的宣告,尽管狼狈也能维持几分体面。
然而楚相却偏偏要在他的面前将结局血淋淋地揭露出来。季瑛想要伸手覆上已经绞痛到辨别不出形状的心脏,但却只是蜷了蜷手指。
“这样也好,”季瑛说,“我和楚相本来就不是同路人。”
楚怀存微微垂了垂眼眸,视线却恰好撞进他不加防备的眼睛:“只有我自己能决定与谁同路,而我在等你的答案。”
他步步紧逼,即使季瑛勉强说出一句话算是示弱,也丝毫不减凌厉的攻势。就像他的剑一样,剑光冷冽如雪,只是明亮的一线,出了鞘便不可能再停下,只可能被击碎,绝不会缓和下来。
楚怀存深知对付此时的季瑛,这是唯一的办法。
阻止他自我放逐,恐怕必须要下一剂狠药。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忽然缄默起来,他连呼吸都很轻。在他背后,是相府种的一大片树林,树枝在夜色中隐秘地交叠,树叶在轻风中悄无声息地相互摩梭,风顺着吹,直到将楚怀存身上清淡的熏香味吹到季瑛的身前。
他忽然无法忍耐地低下眼睛,甚至背过身去。
“我死以后,”季瑛的声音带着空荡荡的笑意,却颤抖得不像样:“看在这一场交情的面子上,楚相不至于连收尸也不愿意吧?”
说这句话时他又往反方向走了几步。他的靴子也已经探了一半进那片沉甸甸的黑暗中,但另一半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季瑛迫切地想要等待一个回答,“不可以”会让他死心,至少这一切都断绝得干干净净;“可以”则会让他感到一点从灵魂深处的慰藉。他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凭什么连这一点宽慰,也不肯给他呢?
楚怀存却很轻地笑了一声,仿佛在夜色中听到一声微不可察的冰面碎裂声。
“季大人只敢在死后嘱托我吗?”
他的声音终于也带上了一点属于季瑛的讽意,“若我说愿意,是不是会让你觉得死的特别畅快,连忍耐痛苦也被赋予了意义?季瑛,我还是那个意思,这是你做选择的最后机会,假如你退出,我不会再顾念和你的任何关系。”
季瑛的背影又像是无法维持住平衡那样晃了晃。
楚怀存在他身后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不想扮演恶人的角色,但也不想真遂了季瑛的意,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得知一个佞臣人人称快的死讯。
他是个精湛的捕猎者,熟练地把握着猎物的每一丝颤抖,风会将对方的情绪带给他。
就比如说现在。
他知道季瑛的情绪就像是被压满的弓弦,一弯战栗不止的弯月。
“季瑛,”
楚怀存让自己听起来镇静,他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
“我查过你,但你的消息埋得太深了。你表面上的身份站不住脚,从前年开始在陛下的直接授意下介入朝政,随后一路青云直上。你身上有用来控制人的毒,还有不得不顾忌的东西。你因为某些原因接近我,心悦于我,是什么让你忽然想要退缩——”
“够了。”
季瑛的声音忽然疲惫地响起来。他站着没动,还是没有踏出那关键的一步,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楚相,你以为你知道了一切事情就会变好吗,假如我说出来,我就能得救吗?”
他转过身。楚怀存的呼吸一窒。
他第一次看见季瑛脸上满是泪痕,在明亮耀眼的月光下,这一切如此毫无遮掩又如此震撼人心。
季瑛无法忍耐地直直盯着他,他们间的距离是他方才后退的距离,但他再次折返的速度却很快。几乎只用了几秒钟,季瑛就来到了楚怀存的面前,他的眼睛红了,那头黑发被月光浸泡得湿漉漉的,就像是从湖中爬上来的恶鬼。
楚怀存没动,任由季瑛恶狠狠地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两人的攻势一转,季瑛偏执地死死钳住楚怀存的肩膀,踮起脚尖,让他们的眼睛尽可能地彼此靠近,目光一瞬不移地钉在楚相眼中,吐息又湿又热,就像是一团烧起来的火焰,燃烧在他一片潮湿的眼睛里。
他们贴的很近。
楚怀存见缝插针地想了想,这显然违背了季瑛曾说出口的准则。
季瑛不声不响地就着这个亲密无间的姿势打量了楚怀存一秒钟,他显然豁出去了,哑着嗓子逼问:
“楚相,你认为这样就能把我救出来吗?只需要给我解开中的毒就不会有问题,只要在公开场合不暴露和我的关系,私下里就能拉拢我作为你的势力;只要给我折一枝花,我就会像一个傻子一样将所有的爱意尽数倾诉;只要你愿意帮我,就一定能给我救赎——”
“不,”他的声音中逐渐夹杂起压抑的呜咽声和数不清的痛苦,
“不能,仅仅是这样远远不能。我不该对任何人说,尤其是你。你还不明白吗?你不可能救我的。”
他的情绪来的太过于猛烈,脸上的泪水在月光的照耀下,就像洁白的贝母。他用了他最大的力气,楚怀存能感受到他用力弯曲的指节,那些指节在他的肩膀上留下印记,而他此时的距离简直比那次亲吻还要近。
楚相停顿了一下。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顺着对方的姿势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季瑛的瞳孔猛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偏了偏头,似乎想要像抖落一片叶子般抖落楚怀存的手,但这无济于事。刹那间,他维持到现在神志溃散得一塌糊涂。
高烧还没有好,季瑛想。但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不是高烧的问题。
就在那摧枯拉朽的一瞬间。
楚怀存感受到一个湿漉漉的脑袋抵住了自己的前襟,他痛哭起来。季瑛的手也从钳制他的肩膀,到死死地拽住他的衣领。季大人身体不好,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没有那样的力量,楚怀存不费任何力气就能挣开他。但他并没有动,那双总是如冰雪般淡漠的眼睛也被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刺痛所取代,仿佛被一团火烧灼。
这个背负着累累骂名的人,他想,他的眼泪也是滚烫的。
眼泪就这样就着楚怀存雪白的衣襟一点点渗进去,弄脏了楚相千金难买的上好衣袍,那是无数个绣工昼夜赶出来的,暗色的纹路随着动作流转着。泪水隔着薄薄的布料浸湿了他的胸膛,心脏在偏左一点的位置。
他没有因为对方的情话和退缩真正动摇的心,在季瑛此时此刻的逼问下,那层层堆积的冰雪,却微微融化了毫厘。
“你救不了我。”
季瑛颠三倒四,第一次流泪到喘不上气来,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用在将楚怀存拉的近一点,再近一点上,
“你不能,你不能。那为什么还要问呢?楚怀存,你救救我好不好。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就救我,假如我说出来了就可以的话,最好立刻让我得救!”
他一边说,一边自己感到绝望。从来没想到这样的丑态会被人看到,仿佛十几年来的委曲在楚怀存几句不近人情的话中,再也遮掩不住,也无从阻挡。他知道自己把事情彻底搞砸了,楚怀存听到他这一番乱七八糟、混淆是非的话,大概只会想要远离。
他岂非是个疯子。
此时月照中天,楚相的府邸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四下无人,只有晚春时已经出现的鸣虫极细微地在不远处的树丛中鸣叫,一声声,一阵阵。这样的环境,也合该摘下所有面具,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或许这就是唯一的机会。
楚怀存不易察觉地轻轻拥住他,动作和缓地从上往下替他顺气,手掌触碰到季瑛颤抖不已的躯体,不经意间连心都紧了紧。
不知过了多久,他不再压抑的呜咽才渐渐停歇。
直到怀里的人像一枚雕塑那样一动不动,似乎也流不出眼泪了,却执拗地不肯先松开手,楚怀存才再一次摸了摸对方的头发。大概是夜晚的湿气,再加上季瑛的心中郁结,他的头发又湿又凉,像是黑色的蛛网般缠绕住了楚怀存的手。
“季瑛?”
楚怀存耐心地等了等,他却还是没有说话,于是便先开口唤他的名字。
季瑛的脊背僵硬了一瞬,最终还是缓缓地从楚怀存怀里直起身来,松开了手。他过于用力,以至于手指的关节泛白。他的动作缓慢,就像是用最后的时光挣扎着品味楚怀存身上类似于温柔的气质,但即使是温柔,在楚相身上也带着一丝锋利的凉意。
“我要走了。”季瑛摇摇晃晃地站定,第一句话却是这个。
他希望这还来得及。
他该说的已经够了,已经把本不该发泄在楚怀存身上的痛苦强行在对方眼前倾泻了一通。他不能强求对方承担他的痛苦,不能把对方拉入他的阴影中,他无法得救,也没有人能够救他。这片残缺不全的灵魂,就该去它该去的地方——
楚怀存平静地在他面前开口:“我会救你。”
“什么?”季瑛茫然地为自己辩解,“噢,楚相是说我方才的话,没关系的,那都是胡话,楚相听听就算了,我不该如此失态的。”
他说话的时候没法照镜子,否则就该意识到在楚怀存的眼中,一向苍白阴狠的季瑛季大人此时脸上弥漫着被眼泪的潮湿和滚烫浸泡出的红痕,他抵在楚怀存胸口的那一片。殷红色蔓延开来,他仍旧像个不属于光明的恶鬼,脸上有胎记的艳鬼。
“我会救你。”楚怀存又重复了一遍。
季瑛哑口无言。
楚怀存身上的衣袍被季瑛弄得有点凌乱,还沾染了水痕,但整个人仍旧孤高凌厉得不得了,在月夜中站立在季瑛面前,就像是从天而降的谪仙。谪仙人俯下身,他的手指微微潮湿,擦拭了一下季瑛仍旧带着水雾的眼睛,轻声但不容怀疑地承诺着:
“季瑛,你选择了我。我不需要你告诉我更多事,也不用你做出什么其他保证。不管能不能成功,你总该先信我的。”
*
季瑛留在相府门前的宫轿中,车夫望着季瑛手下的侍从将那个清秀漂亮的秦公子押送出来,木头一样的脸色没有半点波动。像他这样的人,最需要掩盖情绪,对任何不该在意的事情都漠不关心。
但直到秦公子哭哭啼啼地被塞上马车带走了,他的主子却还没有从相府出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相府中样貌平平的差役,他长着一张千篇一律的下人脸,来到宫轿边,先赔着笑鞠了一躬,随后便把楚相将季大人留下的事情同轿夫说了,季大人的其他属下也可以作证。车夫的脸色一凝,不禁流露出一点对分内之责的担忧。
他正要放下帘子,那个下人却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几乎让他悚然一惊。
这个人的眼睛和他身上其他的特质一点也不协调,透着一股浸润江湖多年的狡黠,车夫几乎维持不住木头一样的表情,他盯着这张脸看了看,才勉勉强强想到季大人来到相府时,似乎也是这样一个人进去通报。
“你是季大人的人吧?”相府的下人仿佛毫无顾忌地说出了这个称谓。
车夫肃容:“自然,我们这些人当然都服从季大人的安排……”
“不,”对方摇摇头,神秘地笑了笑,“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宫里的人,而你不全是。他们只听从皇帝的安排,而你却有别的主意。”
“你是什么人?”夜色笼罩中的相府周边空无一人,车夫忍不住低声质问,“胆敢这样说话,你是相府的差役吗,发现了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谁?”
对方却只是晃了晃手指:
“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他声明,“只是麻烦你在这儿多等等,必要的时候找点籍由,你们季大人大概不会那么早出来——把这件事说出来没有任何好处,毕竟我知道了你的底细。至于我是谁,哼,我可是你们季大人的救命恩人。”
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救命恩人”自然是方先生。
梁客春找到了破解密文的办法,但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有些功夫一个人花比两个人还要好,方先生研究了半晌,干脆退位让贤,谁让他没有一个前朝大儒作为老师。在相府晃悠时,又恰好听说季大人来访,于是干脆充当通风报信的职责,也顺便看看楚相此时接待的秦桑芷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谁知,他听到的恰好就是秦桑芷最后示弱般的那一句:“今晚我能不能……”
老头的心中骤然生出一丝危机感。他是知道楚怀存和季瑛的关系的,自然听不下去哪个新人对着楚怀存撒娇卖痴,一瞬间,对这个此前素未谋面的秦公子印象也跌到了低点。
他干脆把脸一抹,直接破门而入。
至于楚相口中的领罚,自然是作用不在方先生身上的。楚相看了他一眼,那双锋利而冷淡的眼眸便认出他了,随后只是做戏而已。
直到现在,他大半夜在相府前故作高深,意味不明地说完一番话后,便颇具世外高人的气质,摇摇晃晃往京郊的方向去了。车夫忌惮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决定把这个秘密藏在心中,绝不能让宫中的人知道,唯独要对季大人禀报。
而方先生一路摇摇晃晃到了山中那座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小茅屋。
他一路上踩坏了几根树枝,惊扰了多少正在鸣叫的虫子,顺着弯弯绕绕的路绕了好几圈,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他一伸手便直接推开了小屋的门,刹那间雪亮的剑光就紧贴着他的脖颈散发出了一点寒芒。随后,剑重新入鞘。
“哎,”方先生嚷嚷地对着老剑客说,“我可是带了酒菜的。”
“是怀存告诉你这里的位置?”老剑客从斗笠下露出一只明亮的眼睛,脸上也不禁带上了一点笑意,“你还是这样不请自来。”
“可不是。”
方先生说,“你这个徒弟,本事大得很。你是不知道,他不仅勾搭上了当朝最臭名昭著的奸佞季瑛——那孩子其实还不错——我今天还听到另一个人对他表白。你说这事多麻烦,不行,你下次见到他,一定要替我问清楚他究竟喜欢谁,可不能乱来。”
方先生在这头兴致勃勃地聊着八卦,夜色则愈加浓稠,押送秦桑芷的马车也到了诏狱的门前。
诏狱建在皇宫背后的一片守卫森严的地方,主体部分则在地下。秦桑芷强装出来的胆气早就在一路散尽了,此时被推下车,踉踉跄跄地站稳,一抬眼便望见了诏狱的入口。
黑洞洞的入口,里面阴风飕飕。即使从入口处的大铁门到真正关押犯人的囚室,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秦桑芷却仿佛已经听见了犯人们奄奄一息的哀嚎声,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一瞬间惊慌起来,几乎要扭头逃跑。
可他却被宫中派来的人死死地束缚住,只得一步步粗暴地被推入地牢。
铁门即将落下,恐惧从未如此剧烈地降临在秦桑芷身上。
“我可是秦桑芷,”他只能脸色煞白,一遍遍对人陈述着自己的身份。但诏狱中的守卫似乎都有着石头雕刻出来的脸,对他的自我强调毫无反应,他只好继续嚷嚷,“我是天下第一文士,你们胆敢这样对待我,最后都会遭到报复的。你们……你们竟敢这样冒犯我——”
铁门重重地落下,身后的狱卒毫无怜悯地用棍子敲了敲秦桑芷的后背。力道并不重,秦桑芷毕竟只是有嫌疑。但秦桑芷一向养尊处优,此时还是踉跄了一下,差点倒在地上。
他呼吸一窒,在这种地方,也顾不上名士风度。
这里面太黑了,秦桑芷一路跌跌撞撞向前走,感到身边无数只眼睛藏在浓郁的阴影中,觉得背后发凉,也不敢再嘴硬,而是对狱卒赔着小心,生怕再挨上一下。他很快就像牛羊一样被驱赶到了自己的囚室中。
这里到处散发着一股陈血的腥味和不知来源的腐臭味。
秦桑芷颓然地坐在地上,摇摇晃晃。在他身后,冰冷的囚室墙壁无法给他任何的慰藉,四面八方的黑暗席卷而来,他似乎又听到了囚犯们的呻吟声,一时间情绪紧绷如惊弓之鸟,张皇失措地望着四周,却什么也看不到。
“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方了呢?”
秦桑芷喃喃地对自己说。
他一整夜没合眼,每一刻都希望楚怀存将自己从这里接出去,然而楚相就算来的再及时,也不可能在几个小时就将他带走,何况秦桑芷只是被关押进去,没有任何人对他动手。但少年依旧被吓得快要丢掉半个魂,到了后半夜,甚至开始咒骂起楚怀存。
“都是楚相心中白月光的错,”秦桑芷胡乱地想,“这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人,只不过是装出来的而已。我还非得替这个人入狱,演一场道貌岸然的戏。”
他几乎忘了自己因为替代“白月光”而享受到的所有优待。
秦桑芷决心在演完这场铁骨铮铮的戏码,进一步博得楚怀存好感后,绝不给他什么好脸色。但就算是这个“报仇”般的念头,也并没有给他什么慰藉。
秦桑芷的第一个诏狱之夜,对他而言,成功地成为了人生目前为止最灰暗的一天。
第138章 东湖鱼
若早上几日, 问楚相对他曾经的敌人有些什么感想,楚怀存大概能心平气和说上一句欣赏。
但现在说句话显然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因为季瑛在亲他。
楚怀存看着季瑛的眼睛,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对方几乎不发一言。他就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只是怔怔地盯着楚怀存, 这个大言不惭自称的救世主看。他弯了弯唇角, 却没有笑起来, 似乎无法用玩笑的态度轻轻揭过。楚怀存耐心地等待他反应,而他狐疑的目光徘徊在楚相身上许久。
“楚相这样说,”季瑛终于含混地出了声,“不会骗我吧?是真心的吧?明明只是一个无可救药单方面爱慕你的人, 需要做到这地步上吗?或者说,你又明白什么, 竟敢大言不惭地说这样的话?你若不收回那句话,我可就……我可就相信了。”
他整个灵魂都在飘摇,像是挨近风的烛焰。然而无论如何都没有熄灭。
“嗯。”楚怀存说, “我会尽力。”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说是救你, 口气好像确实大了点。但如果你在某些时候需要一只手拉着,我想我能胜任。季大人, 我不觉得你是弱者,你想要做什么,我目前尚且不能知晓。但你绝不是毫无反抗的念头。”
楚怀存本还想继续说些什么, 但季瑛忽然又欺身上前,揪住了他的领子。
这一次是一个吻。
与其说是亲吻,倒不如说更像是以恶狠狠的姿态咬下去,只是临到闻到猎物的血腥味才无可奈何地松了口, 暴露出真正的目的。他以几乎比刚才还要大的力度拽住楚相的衣服,简直是胡闹。楚怀存素来没有情绪波动的瞳孔微微一凝,也没想到自己着了他的道。
他下意识按住了青年的肩膀,摸到了他嶙峋的骨头,又犹疑了片刻。
捕猎者和猎物的身份往往在这一瞬间逆转,像季瑛这种擅长控制人的佞臣更是深谙此道。他很快便利用起了楚怀存的心软,愈发猖狂起来,吻得又急又重。楚怀存把他推开时,觉得自己的唇上湿润,能尝到一点血腥味。
不过,那是季瑛方才自己咬破的嘴唇。
季瑛故意在他面前舔了舔嘴唇,声音暗哑地笑了笑:“楚相怎么这样惊讶?之前也不是没亲过,我喜欢你,此时此刻不能再喜欢,情之所至,一时冒昧了,还请楚相谅解。”
……又开始胡言乱语,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了。
楚怀存觉得面前的夜色不那么纯粹,而是从质问化作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连自己的嘴唇也有些发烫。他垂下眼睛,遮住眼眸中微融的冰雪,终于还是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
过去的、一向失落的那个季瑛再一次站在了他面前。
不管他对季瑛究竟是怎么看的,楚怀存想,他不可能骗自己。这一刻,他的心情也和季瑛一样,在如盐洒落的月光微微一动。
久别重逢,岂不颇感欣悦?
*
诏狱中无日月,秦桑芷根本不知道今夕何夕。无论他往哪个方向看,都是一片漆黑,在浓重的阴影中,连一声轻微的响动,一滴水落下的声音,都会引发脸色惨白的恐惧。少年只能蜷缩进角落,在这样一个地方,任何身份地位都化为尘土,他比谁都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直到他的那双眼睛终于适应了此地的光线。
他所在的囚室有一扇厚重的青铜门,在门外还有门,但秦桑芷已经忘记了有多少扇。他被单独关押在狭小的一隅,几乎不能做任何事情,铺着脏兮兮的茅草;但他目之所及能看到的狱友,处境比他还要更凄惨。他们几乎不能直立,身上还带着枷锁,隐秘地窥探着新来的伙伴,眼睛都黑沉沉得像煤炭。
秦桑芷曾尝试和他们说话,但他们不发一言。
在第一个晚上时,秦桑芷愤恨于楚怀存竟真的让他陷入这样的境界,但随后的经历让他回心转意。他身边关押的人被狱卒粗暴地带走,等到被沉重地押送回来时,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甚至于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囚徒被押送走,再也没有回来。
这样看来,他此时的性命,确实全系在楚怀存一人之手。
那些狱卒看向他的眼神,带有一丝忌惮,瞳孔中映照出的显然是秦桑芷身后的人。暗无天日的环境中,秦桑芷竟古怪地生出一点宽慰。
他和那些罪无可赦的罪犯不一样,那些人肮脏且无知无觉,而他有楚相撑腰。不知为何,这几日越到难熬的时候,他便越开始想楚怀存之前对他的好。
楚相几乎无微不至地解决了他遇到的所有困难,对他无所不应,一身冰雪更是春风化雨般,在他面前总是很温和,楚相自然会永远信任他——
他很快就会被接出去。
秦桑芷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经在这样的环境下愈发紧绷,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楚怀存,于是过往的那些无关紧要的记忆也被翻出来,桩桩件件都让他迟来地品出一点甜蜜和感激。没错,那么他是不是也应该……
牢房的门被推开,外面的光照进来,晃了秦桑芷的眼睛。强光刺激出眼泪,过了一会他才意识到他幻觉中外界的光源原来是狱卒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
“秦桑芷。”
狱卒冰冷地宣判着他的名字。之前都是别人,现在终于轮到他,秦桑芷被人从牢房里拉出来,吓得连心跳都要停了。他哆哆嗦嗦地被人扯出来,头发盖在脸上,声音颤抖地问:
“狱卒大人,能……能告诉我要带我去哪儿吗?”
连狱卒都皱着眉头瞥了一眼这个据说是当朝第一君子的秦公子。看来君子的骨头也没有那么硬,只是不缺吃喝地被关了三天不到,怎么就露出一副低声下气、狼狈不堪的模样。不过他只是遵照着职责,用长棍将这个犯人押出了囚室。
秦桑芷跌跌撞撞地走着,心里没底。他甚至不敢睁开眼睛,直到走到某处,身边的人重重地一按他的肩膀。他猝然抬头,撞进眼睛的是一片画在墙上的青天,还有身着官袍、蓄着长须的官员。惊堂木重重一拍,如一道惊雷在他耳边响起。
“将秦桑芷带上来,”那大人命令到,“此案如今在审理阶段,天子脚下,兹事体大,绝不容欺瞒说谎,否则性命难保。秦氏,你嫌疑最大,可听明白了?”
周围的人群里传来一阵阵议论声。秦桑芷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加休整,便直接被带上了堂,浑身脏兮兮的,连眉眼也低微地垂着,活脱脱一个畏罪的人物。
他可是当朝名士,这是当着人前!
他赶忙站直,挺起脊背,努力做出一副铁骨铮铮的模样,受了冤屈般瞪着眼睛。亏了秦桑芷的皮相不错,他清高傲世的表情恰到好处,大概挽回了一点印象。秦桑芷飞快地扫视了一眼周围,却并没有看到楚怀存。
大概是为了避嫌。他下意识想,却没有留意到自己已经在为楚相开脱。
三天三夜的日子对他来说实在难熬,他现在唯一的救赎是楚怀存,竟自发地生出了几分真情。他环视一圈,又看到了那个季瑛。季瑛并不和人群待在一起,他独自一人待在一个位置,脸上带着阴恻恻的笑意,使人看了就觉得骨髓发麻。
“秦桑芷,你可知罪!”
第一句话就出乎秦桑芷的意料。罪?什么罪?他们现在知道了什么?
他飞快地转动思绪,正想反驳。
“你将春闱试题带往曲水流觞会,致使泄题事发,责无旁贷。可有此事?”
这罪名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头上,秦桑芷的脑海中轰然一响,而坐在公堂上的大人却没等到他说出什么辩驳的话,便传令让证人上来。证人的身影刺在秦桑芷的眼睛里,有当天来赴宴的士子,有他的书童,甚至——甚至在这些人里,七皇子仿佛怯懦地垂着眼睛,也列入其中。
怎么会这样?明明连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难道他们都……
秦桑芷猛地扭转过头。
还是那个角落,季瑛也不慌不忙地抬起眼睛,阴恻恻地对着他笑了一下,眼眸中的嘲讽深不见底,一身深紫官袍绣满蛇虺,仿佛恶鬼一般。
该死,秦桑芷绝望地想。
这些证人一定都被这个该死的小人买通了。
*
“陛下。”季瑛驯顺地在皇帝面前下拜。
这位垂垂老矣之人今天的心情不错,“怎么,那秦桑芷招认了?”
“他自是要嘴硬,但人证物证俱在,不容他胡言多久。”
季瑛平静地说,“唯一棘手的就是楚相,楚怀存向我所在的户部施压,他毕竟势大,若我们非要扣着秦桑芷不放,我想楚相便会出手。”
皇帝仿佛想起了什么,咳了两声,那一只浑浊的眼睛转向季瑛,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确实,朕也听到汇报。说是那楚怀存最近日日邀你去他府里探讨账目,明里是邀请,暗地是威胁,呵呵,季大人,你有什么看法?不会有什么怨言吧?”
季瑛面色不变,那双眼眸仍同以往那样一片黑沉:
“谢陛下垂恩。若能为陛下效忠,季某万死不足惜。那秦桑芷是楚相的软肋,既然偶有失足,必不可轻轻放过。楚相那里步步紧逼,但我尚可周旋一二,不过是试探彼此的底线,请陛下放心。至于揭露泄题案的主导人——臣不敢再查下去,万望陛下成全。”
那只浑浊了一半的眼睛里,本已无机质的眼珠仿佛又跳了跳,目光直直地打量着跪着的人。
半响,皇帝才又笑起来,总算放下了戒心,
“去吧。”
在宫门外,深色的宫轿早就在等着他了。季瑛掀开帘子上轿,不经意间又用余光瞥了车夫一眼。车夫扯动缰绳,直到马车驶出宫门,才轻声苦笑:
“季大人果然料事如神,这两天,圣上将七殿下接进宫中亲自教养。但是,明面上还是端王殿下最受殿下爱重。至于太子殿下,陛下仍旧只是淡淡。”
“知道了。”季瑛的睫毛遮住了他的视线。甫一出宫,他便吩咐:“去相府。”
他并不担心这样的举动太过招摇。老皇帝知道他有一个习惯,在他最开始被迫接过那柄血淋淋的刀开始,他就学会绝不逃避。那些最不光彩、最不体面的事情,在他出宫后,他会最先去做,违背本能,直面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任务。
和楚相谈判风险颇多,甚至有性命之虞。
这种任务摆在最前头做,反而能让宫里面那个老人放心。季瑛靠在轿子上,觉得自己的肩颈连着一片僵硬而酸痛,大概是方才维持着垂首恭顺的姿势太久。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自己按了按那片区域。这一点感受对他来说微乎其微,但他不想在楚怀存眼前表现得太狼狈。
他一旦这么想,又觉得岂非最狼狈的事情自己通通干过了?
宫轿载着季瑛,除此之外,其他的监视者在接近相府的地方便只好隐匿起来。轿子顿了顿,停下来,相府的大门沉默地矗立在面前,有许多人想要敲开这扇门,但都无济于事。
门房应该早就听到了楚相的吩咐,将季瑛迎了进去。
他一路跟着引路人的脚步,竟感到身边的景物被染上一点熟悉的味道,这种感知又带出了一点荒诞的错位感。季瑛停住了脚步。
“季大人来了?”楚怀存坐在会客厅的茶案后面,自己倒了一杯茶。他不喜欢让侍人动手,大部分小事都倾向于亲力亲为。他俯下身看茶汤的时候,和少年时那样明亮如冰雪的少年一模一样,眯了眯眼睛。
“方先生还在办公,你……”他顿了顿,“要不要先在这里喝杯茶?”
季瑛在他的目光下,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一动不动地怔愣在原地太久。
他和楚怀存不一样,他是清晰地知道对方的身份,也明白他们共同过去的人。此时和楚怀存的接触时间骤然增多,有时候会忽然陷入往日时光的恍惚。就比如方才,他差点克制不住走上前,一边轻声叹气,一边纵容地纠正他握着茶壶姿势的错误。他们当时一起上的课,但楚怀存大概根本没听。
“叫我季瑛就好。”季瑛的声音有点哑,他在楚怀存对面坐下。
楚怀存有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之前叫顺口了,季大人——季瑛,我忘了问你有没有字?我想用字来称呼你也好,虽然很少有人直接唤我表字,你要是愿意的话……”
“解照。”
季瑛在心中和楚怀存同时说出这两个字,竟觉得恍然如梦。他很快弯起嘴角笑了,“我想我还是继续用楚相称呼吧,像我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办些腌臜事的,字也没来得及认真起,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在那个失控的晚上过去几天后,他们似乎又达成了一种和谐的关系。
不过,两人都心知肚明,事情绝非到此终结,在他们之间,某种莫名的氛围无声地滋长着。季瑛有时候惶恐地忽然觉得,大概不止他一个人看着对面的楚怀存,时不时会产生某种强烈的既视感。对于他来说,是否也有可能如此呢?
他现在不能在明面上阻止楚怀存探索他的过去。
而楚相是个彻头彻尾的行动主义者,此时已经干脆利落地企图把他的底细挖个底朝天。但这份任务并不那么容易,季瑛知道以皇帝再年轻些的谨慎,本就不会留下任何联系。
“不,”楚怀存看着他,那双冷淡的眼眸中微微闪烁过一点缓和,“对我来说也一样,我很久没有被用这个字来称呼了。”
茶壶被推到季瑛那一侧,楚相的待客之道显然不过关,连茶水也不愿意给客人倒。季瑛十分顺手地握住壶柄,姿态标准,动作流畅,连手指按在壶身上的位置也挑不出半点毛病,就连当世的茶道大师前来,大概也会连声夸赞。
他微微倾斜壶身,深绿色的茶汤带着滚烫和苦涩的气息滚入杯中。倒到五分满的时候,季瑛便收束手腕,这样在杯中的茶汤才会分量恰好。
楚怀存忽然轻轻开口:“渊雅。”
季瑛的手一顿,丧失了对茶水最精确的控制。茶汤差点溢出来,在杯口涨成如弧月般的弧度,盈盈流动成一片翠绿,一两滴茶水从壶口滚下来,落在桌上。
“……什么?”季瑛只能问,“楚相在叫谁?”
“抱歉,”楚怀存一身清冷的雪衣,仿佛真的不落俗于人世,直到季瑛出声,那双淡漠的眼眸中才再一次映照出了季瑛身上的颜色。连带着楚相一向平静的声音也微微哑了,
“季瑛,你方才倒茶的时候让我想到一个人,一时有些晃神,他和你的动作一模一样。”
季瑛弯了弯眼睛,假装若无其事:“宫中都这样倒茶,这是最标准的姿势。”
但他的心脏情不自禁地狂跳。该有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两个字?不仅他的名字已经被埋没,名字总比更加亲昵的字出现的频率高。他曾在宾客云集的宴会上听到过有人这样唤他,曾经在家族中人的面前亲自领受这个称呼,曾经被眼前的少年这么叫,一遍遍,连细微的音节都一模一样。
他果然不该……太容易暴露了……
楚怀存却非常通情达理地转移了话题。他自然地接着谈到税收和陛下不久后要举行的祭祀,季瑛移开目光,极力恢复镇定。楚相平静地将一切收在眼底,包括让自己显得没什么异样的奸佞之人,还有他情不自禁蜷缩起的手指。
那人直到失去踪迹前,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次都能猜出他在说谎。
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巧的事情,自己寻找许久的人就坐在对面?这是他之前的想法。但楚怀存同时也想过,两个人相隔十余年,却恰巧拥有在心虚时习惯做的一模一样的动作,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
他已经快要忘记那些不切实际的猜测了。
但方才季瑛挺起脊背倒茶的那一个瞬间,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另一幕景象。那个总是身着白衣的身影和对方深紫色的官袍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却莫名重叠在了一起。每一个动作都一样,幻觉如此真实,以至于镇定如楚怀存,也禁不住脱口而出对方的称谓。
但不切实际的幻梦就在那一瞬间破裂了。抬起眼睛的毫无疑问是季瑛。
他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罕见地,楚怀存并没有像情理之中那样感到失望。他只是仔细端详了一遍季瑛,从他披散在肩头,剑拔弩张时如蛛网般散开而如今温顺地披着的头发,到他抿着的嘴唇,因为血气不足而显得格外苍白,再到他的脊背,从身形上看,他有一块漂亮的蝴蝶骨。但太瘦了,而且太受磋磨。
“你喜欢吃什么?”楚相忽然问。
季瑛莫名其妙地抬了抬眼睛,心头很快闪过无数个念头。这种时候,最标准的答案就是不出彩的答案,而他确实也没有什么忌口的毛病,多少都能吃点。
“我没什么特别偏好的,但也都不讨厌。”
“是吗,”楚怀存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季瑛心里有些发毛,不知道自己这个答案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楚相却忽然如冰雪初融般露出一个有点深意的微笑:
“我记得季大人不喜欢吃鱼。”
在当年的庆功宴上,季大人虽然没有什么吃东西的兴致,但也对大部分菜肴都动过筷子。唯独正中央一条肥嫩鲜美的东湖鲤鱼,他碰也没碰。那时候楚怀存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将他作为一个陌生人看待,但也下意识记住了这个结论。
不是因为讨厌腥膻,因为季瑛对其他的海味也没有什么抗拒态度。
“楚相知道的真多,我该有点危机感了,”
季瑛笑弯了眼睛,仿佛这不是什么破绽,“不过楚相愿意关注我,我其实很高兴。确实,我不是很喜欢鱼的味道,但也没有到深恶痛绝的程度。”
这就和楚怀存记忆里的那人完全不同。
都说君子在饮食上不该有偏好,但那人却格外嗜鱼。只是他从小就恪守着大家族子弟的规章戒律,竟连自己喜欢的东西也不能多吃。楚怀存有时候就偷偷给他夹一筷子鱼肉,还是鱼腹最鲜肥的部分。
他唯一的逾矩大抵都是楚怀存带来的,但咀嚼鱼肉时,又确实透着一股令人颇有成就感的满足。
楚怀存叫来了府里的管事,在季瑛面前大概吩咐了备菜。季瑛这才意识到此时已经是日暮,他不知不觉在这里待了许久,已经被主人家纳入了留饭的范畴。
第139章 踏莎行
楚怀存很少把外面的人请进来用膳, 在京中,能和楚相同桌而食的人毕竟太少。
镇北将军算一个,但楚相在明面不打算和他扯上什么关系;方先生和小梁探花有时会在一块吃饭,楚相对他们以礼相待, 但京中尊卑有别, 他们也不会过于逾越规矩。
膳厅里只有一张雕花的红木桌, 大小有限, 两人隔着桌子坐下,只觉得和对方距离近的出奇。这显然不是用来会客的地方,而是楚相平时自己用膳的处所。季瑛悄悄抬起眼睛,向着膳厅背后那扇门, 以及门后被灯笼朦胧地照亮了的一行回廊。
“那边是书房,”楚怀存说, “还有寝室,我不喜欢事情太麻烦。”
桌上也逐渐摆满了菜肴,数量并不很多, 但烹调得都很甘美,直到最后一位侍人行礼离开, 季瑛才意识到他方才说不喜欢鱼,满桌竟真没有一道鱼肉。楚相对他的意愿并不轻视, 因此没打算拿这件事做文章。季瑛执箸的手因为思绪一轻,竹筷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里已经很接近楚怀存最私密的住处了,室内挑着暖色的灯火, 融融地照在楚相的一身雪衣上,让世外仙人也有了可被拉入凡间的错觉。
季瑛正发怔,楚相从容地挑了一块炖的很烂的牛肉,夹进了他面前的碗里:“方先生让你多吃点, 他说你现在太瘦了。”
“噢,”季瑛慢吞吞地说,“……好。”
他盯着碗里的那块肉看了很久,就像是看一样古怪但价值连城的宝物,随后才小心翼翼地夹起来,放进嘴中,嚼了几下。相府的厨子颇有本事,这道菜骨酥肉烂,汤汁和肉香一起化开,入口即化。但季瑛硬是慢慢地咀嚼了一会。
楚怀存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又在他的碗里加了一块。
季瑛这才吃的快些。
这个路数被楚怀存断断续续地用了一顿饭。季瑛反映过来抬眼时,看见楚怀存冰冷的瞳孔里带上了一点罕见的笑意,打量着他,才觉得自己的行径有一点没脸。季大人毕竟是朝中重臣,什么山珍海味没用过,却总是食欲缺缺,动不了几筷子,如今却因为面前的人,硬生生多用了半碗饭。
“楚相仗着我心悦于你,对你有觊觎之心,”仿佛为了找回面子,季瑛的声音又带上了一点狠戾,“哄起来也容易,才这样轻而易举地戏弄我。”
“哪里容易了?”楚怀存的眼眸微微弯起,看向他。
——有时候明明很难哄。
楚怀存看起来很放松,像是和一位亲近的人谈笑,关系好到连这种话题都不用忌讳。
季瑛一时觉得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此时楚怀存就算是向他要天上的星星,要他伐下月宫中的桂枝,或许他也会失去理智去做的。但他很快被拉回了现世,这具肮脏而沉重的皮囊,根本不可能高飞到天上。
他只能若无其事地换一个话题。
但又不知道怀有什么样的心思,挑起了那个最敏.感的话题。
“楚相还在找蔺家那位吗,有没有发现什么?”
楚怀存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就像箭矢般从他脸颊擦过,稍纵即逝。他谈到那位白月光时神色总是会慎重起来,权倾朝野的楚相在对故人的追怀中,往往重新变回昔年那个抱着剑,世界无限宽广的少年。
越是血肉淋漓的执着,季瑛听时,便越是心跳如雷。
而他此时的心脏几乎要活泼泼地从唇齿间跳出来,捉也捉不住。楚怀存像是看着他,又像是不看他,轻声说:
“我不会停止找他的,季瑛,但我有了一个新的发现。”
“我想他大概就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你相信吗?或许他的目光,已经无数次落在我的身上了。”
*
季瑛这个人很可疑。在他放弃乱七八糟的挣扎后,楚怀存终于能不被阻碍地调查他的根底。然而,这个人却越来越像一个谜。按照宫中的记载,他出身平平无奇,只是一位姓季的宫人存留的子嗣,从小就侍奉在宫中,因为机缘巧合得了皇帝的青眼。
但仔细追究,又找不到他曾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他的身份是假的,又因为厌食和蛊毒,折腾得皮肉几乎就贴着嶙峋的骨头,苍白消瘦,最符合恶鬼的形象。他发育不良,实际年龄大概比这一身轻飘飘的骨头要长上几岁。这就使得年龄对不上的面纱被揭下,方先生应要求推断了季瑛的年纪,和楚怀存同龄。
很难找到季瑛这个人从哪一年起,留下了确凿的生存在世界上的痕迹。
但楚怀存清晰地记得那个春天是某年某月,空气中漂浮着柳絮。他记得那座坟是在太阳还没升起时立起来的,记得那个人的眼睛。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完全没有将季瑛和那双眼睛联系起来,月亮照亮了季大人掩藏得很好的、深不见底的目光,但那时他也没有察觉。
眷恋。爱慕。痛楚。
然后,是他之后才意识到的。
季瑛歇斯底里时,眼底反而有种奇异的悲哀,透露出温柔的味道。
楚怀存被奇异的想法击中,就像在弥漫着血腥味的战场上,听见一只冷箭呼啸而过的声音。但战场上的准则是沉着镇静,而他和季瑛之间也正是如此。只是听到了箭矢破空的声音,却没有看见闪闪发光的箭尖,无论如何这都要被怀疑为障眼法。
他已经错认过一次了,秦桑芷多少还有和那个人相似的地方;他不应该弄错第二次,必须非常谨慎,想尽一切方法确认。反正这总归不妨碍他对季瑛如何——
无论季瑛是什么人,楚怀存都已经把他划入自己的领地。
楚怀存从书架上取下那本黑色封皮的书。他并不是经常见到它,但黑书总是冷不丁地出现在架子上,例如现在。书皮摸起来有点微微的凉意,显现出这本书并非一直在此。
他翻开扉页时,一如既往看到了那一行字。从半个月前就开始了,天道毕竟无所不知,若是它愿意帮忙,阴谋和诡计岂非是无处遁形?但扉页上用淋漓的墨汁强调着:
“我没办法回答任何和你身边的人有关的事情,告诉你他还活着已经很危险了。无论回答‘是’还是回答‘否’,都会对这个世界的秩序造成妨碍。”
“天道,”楚怀存第一次看到这行字时就有点无奈,“虽然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这样——不是告诉我他就在我身边,我能遇到的地方吗?”
黑书在他的手中僵住了,书脊摸起来硬邦邦的。
楚怀存低声说:“若方才我读到这行字时没事,就说明这样的信息透露还是没有触及世界秩序的底线,尚且无需担忧。但在你成功探寻出一条维护秩序稳定的途径之前,你对我透露的天机越少越好。你不是说,随着你的影响加深,那个所谓的系统也会更加容易察觉出来么?”
这就是黑书并不经常出现在书架上的原因。
不过,秦桑芷被自己打入狱中,天道确实该来过问。楚怀存其实有点冒险,他清楚这个举动或许会对气运之子的稳定性产生一定的影响,但他也能够担保这样的小波折不会动摇他此前的形象,尤其是他对白月光的态度。
楚怀存向后翻了一页,微微一愣。
他看得出天道此时的心情不错,甚至在页角处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楚相,”天道的字迹在面前缓缓浮现,是标准到挑不出一点差错的毛笔字体,“你怎么做到的,我去观察了一下气运之子,发现他比之前还要更加笃信你对他的爱。可你把他关在牢里了啊,为什么之前没有察觉的东西,会在最糟糕的时候卷土重来呢?”
秦桑芷这段时间被磋磨得厉害。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一向被人追捧,自诩高高在上,哪里想到一朝落难。眼看一次次升堂,自己满怀期待,却又不得不一次次回到牢狱,他高傲的态度被磨灭得七零八落,对狱卒都得卑躬屈膝,最大的盼头就是楚相。
他开始想起楚怀存的好,他的纵容。
虽然楚怀存并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但并不妨碍他神情一如既往地冷冽,思忖着说:
“大概是因为人心吧。”
书页哗啦啦翻动着,浅浅如洇墨般在纸上印上“人心”两字,像是做笔记般,随后又向后翻去,兴高采烈地停在了某一页。天道煞有介事地宣布了一个消息:
“上次的疏漏在检查后,已经没有问题了。我全面考察了这个世界的框架,并且在合理合法范围内做了一些突破。我没办法直接告诉你他是谁,但是,或许能提供一些间接的信息,为你帮上一些忙。”
楚怀存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睛,眼眸仿佛如实映照出一切的明镜。
“蔺家长子名唤蔺英,字渊雅,和楚相同龄。你们相遇于建安十年因时疫封城的滁州,分离于天元三年那场使蔺氏遭遇灭顶之灾的大火;无论外貌还是性情,现在的他都和从前大有不同,证据已经被销毁,所以尽管他就在楚相能见到的人中,相认也近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他应该能认出我。”楚怀存轻声说。
“他认出你有什么——”黑书忽然意识到眼前白衣疏放的权臣是什么意思,他从沙场一步步走向朝野,从轻狂的持剑少年成为势焰滔天的狼子野心之徒,无非就是为了那一个人,一个残缺的念头。
楚怀存碰到了自己的剑。剑柄之下,寒刃闪闪发光,而他的手指隔着剑鞍触碰它。
在另一边,就是那个人送给他的成年礼物。
尽管他们分别时,楚怀存还没有成年。但那人第一次慌乱到失去风度地从腰间解下玉佩,塞进他的手中,四周一片硫磺和火焰的气味,他将楚怀存的手推向胸口,用尽最后的勇气对他笑了一下:
“抱歉,本来想等成年礼的时候再送你,但我大概没机会了。”
那枚温润的玉佩。楚怀存怕再见时对方认不出自己,所以每天都将他带在身上。他年少时的衣襟总是因为练剑染上尘土,比起白衣,更习惯穿黑衣。总是一身雪衣的楚相,只是明目张胆在缅怀某个记忆中高洁温柔的身影而已。他一直在找他,日日年年。
但是,“你遇到我,定会认出来的,你会猜出我有多想要找到你。”
黑书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有什么用”这几个字,它第一次看到楚怀存按着剑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着,闭了一下眼睛,哑声说:“我明白了。”他没有再问对方明明已经认出自己,为什么不愿相认;也没有埋怨自己花费的无数时光,绕过的无数圈子。
反正他会找到他,或者反过来。
总会那样的。
*
春天总要走到底,在它正式告终前,皇帝必须按照惯例进行春祭。
这位常年养尊处优的九五至尊,也只有在这一天,需要在天下面前做做样子,动一动犁和锄头。
礼部已经拟定了今年的流程。天子务农后,便要率领文武百官一同登上京郊最高的丹山,在山顶上设祭天的神坛,祭祀上天,占卜来年的运势。随后,在丹山的行宫中设下宴席,邀请群臣共同宴饮,若是天气合适,还会安排武官在山中狩猎的活动。
楚怀存每天早晨都会练剑,这对他并不算别致的举动,只不过是日复一日的积习。雪亮的剑光锋利地将柔软的绯红花瓣划破,动作流畅而有力度,剑锋坚硬而不是柔韧,流风回雪般。他收剑入鞘,才发现季瑛已经站在桃林外安静地看了好一会。
他仿佛陷在了剑招里,专注到没有意识到楚怀存已经走向了他。及到楚相已经站在他面前,季瑛才轻叹:“我该想些词夸赞的,但实在想不出合适的形容。也不知楚相明天是想要削掉谁的脑袋?山雀、野狼还是蛇——不,这些都无足轻重。要是哪天楚相要杀我——”
“嗯,”楚怀存顺着他胡说八道,接话道,“季大人想要提前留遗言吗?”
季瑛弯了弯眼角:“我方才在想,是不是应该让楚相下手利落点。不过,楚相或许还是慢一些吧,这样我死前还能再看一次这么漂亮的剑法。反正我不是很怕痛。”
他确实不怕,很难再有什么痛楚比得上他之前经历过的了。楚怀存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他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楚相花费那么大功夫治他,可不是为了让他死掉。
“不过,说不定呢?”季瑛喃喃道,“万一就有那么个机会。”
他整个人仍旧阴沉沉地被裹在深紫色的官袍里,认真考虑自己的死法。不过他的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甚至于方先生已经开始考虑之后治疗完替他提供易容服务,让他脸色重新灰败下去,别显得和往常太不同。
楚怀存想了想,问他:
“明天春祭,季大人有什么安排?”
“噢,我肯定不能像楚相那样挽弓射箭,我猜有人想要看我的笑话。”季瑛漫不经心地说,“没关系,把那些人的舌头割下来就行。祭完先农神,就要登山祭祀天地,又是饮酒赴宴,楚相让我坐在你身边吗?”
再没有更标准的奸佞小人的浑话了。
“楚相最近似乎忙于做什么事。”季瑛又轻飘飘地说,仿佛真的只是随口提起,“不过,那大概不是我应该知道的。只是我这两天来相府都差点踩空,楚相花那么多时间在外头,又不知道哪里,就不给我补一个封口费吗?”
“行。”他兜了个圈子威逼利诱,楚怀存觉得有点好笑,
“座次表是礼部安排吧,你直接去插手就行,我不干涉。”
季瑛达到了目的,他转了转自己今天待在左手的墨玉扳指,神色却还是有点阴晴不定。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这样亲昵地保持下去,本来已经很好了。但楚怀存现在在查的事情让他有点不安,偏偏楚相这个人很分得清公私,而他也清楚,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去干涉此事。
要是再进一些就好了,或者……
他停止了异想天开,由远及近,逐渐出现了一个相府的侍从。他显然有要事在身,想要找楚怀存交待。然而远远地看到季瑛站在一旁,他的脚步也慢下来。
季瑛在相府的眼里,是不需要通传就能进入府中的客人,是与楚相交往甚密的朋友,但他也不可能摘下身上贴着的皇帝走狗的标签,就连他自己,该对楚相势力下手的机会,仍旧不可能错过。
楚怀存也一样,他要帮季瑛,但不代表能够完全信任这个不知底细的人。
何况——侍从弓身向前向楚相汇报:“梁公子请楚相过去一趟,说是又有了新的发现。”
这件事不仅仅关联到他自己,还关联到十余年前的蔺家,关联到梁客春的师父,楚怀存并不认为自己拥有不容置疑的决定权。梁客春还不清楚季瑛和楚怀存现在的关系,方先生嘴很严,没事不会和无关人士乱说,相府也只有很少的人看见他们待在一块。
梁客春前两天还颇为担忧地对楚怀存说:“那季瑛日日来相府拜访,怕是来者不善,楚相要小心应对,莫要被有毒的虺蛇咬上一口。”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还是帮季瑛解释了一下:
“季瑛这个人,梁公子没必要以敌人看待。”
小梁探花毕竟刚刚开始接触楚相的势力网,闻言还有点茫然,试探地问:
“那季大人难道、难道其实是楚相的盟友?”
楚怀存轻轻地叹了口气,梁客春“不是敌人就是朋友”的思路确实有点清奇,但他也确实无法将季瑛视为可以分享秘密的盟友。他们前一段时间的别扭就是因为无法改变的阵营被划定的。
有时候楚相觉得,自己遇到季瑛,显得不那么理智。
他太相信自己的直觉了,季瑛这个人用理性来考虑,绝对不能靠近,只适合远离,做互相想出杀招的仇人。严格来说,季瑛是皇帝所指派,借以刺探情报的可能性非常大,此前的一切,都有可能是逢场作戏,就像他自己在破败的园林中所承认的。
如果这是一个阴谋,自己也已经一脚踩进去了。
楚怀存意识到自己这么想的时候,甚至算得上平静。他想,那就慢慢地观察,纵容得也别那么明显,自己总能看到他那颗心是个什么模样的。
而每到季瑛需要这样想时,他便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立场不同,终究只是个被隔绝在外的外人。
——好在他已经别无所求。
季瑛笑了笑:“既然楚相有事,我便不打扰了。记住答应好的封口费,我明天再和楚相见面。”
“等等,”楚怀存忽然想起来,便叫住他,“明天的狩猎,季大人有趁手的武器么?我昨天挑了一把弓,大概比较适合你,上面没有记号,也看不出是从我这儿拿来的。”
季瑛的身体情况不好,若是再用宫中发下来标准的弓箭,怕是确实只能出丑。
“我本来也射不中什么,”季瑛飞快地看了楚怀存一眼,但显然压抑不住自己的开心,“但楚相第一次送我礼物,我当然是非要不可,这算不算……”
他似乎小声地说了“定情信物”四个字,但听不太清。
楚怀存于是让管事带他去库房里把弓取走。
他自己则走到了书房。和前几日的书房相比,此时此刻,所有写着乱七八糟外族文件的稿件都被收拾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从藏书楼中取下来的一叠叠记史。梁客春在某个下雨的春夜翻译出了文稿上的内容,花了很多功夫,但其实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
文稿用异族的文字加密:“申月初六,子时三更,帝密诏传唤内臣,夜授机要。”
难道就是这样一句话招惹来杀身之祸?
这句话经过十余年,终于重见天日,带着一股奇异的腐朽气息。梁客春立刻去查阅前朝的史书,却一无所获,或许不对,字条上没有年份,未必是老师死去的那年;字条上也没有写是哪位内臣,是什么机要。但每一个字都沉如黑铁,压得人心中发紧。
楚怀存走进书房,方先生也在。
梁客春一听到脚步声,就站起来,举着一本记史,对楚怀存颤抖着声音说:
“楚相,我想我找到是什么时候的记录了。这本书少了一页。是撕下来了原本的那张纸,又细心地取了张新纸贴回去,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掩盖得很妥帖。但我一页一页摸过去,按着纸张看。楚相,你瞧——”
第140章 惜春令
楚怀存从梁客春手中接过那一本记史。仔细看去, 果然其中一页是被细致地用胶粘上的,纸张被撕下的痕迹整整齐齐,又用透明的糨糊恰到好处地弥合上,简直没留下一点破绽。
上面的内容更是挑不出半点毛病, 那天像是无数日子中最平常的一个, 以至于史官想不出有什么能书写的, 只记下了几只从京城上空倒着飞过的鸟。
鸟倒飞过城墙, 是不详之兆,没错,当时的京城笼罩在一片阴霾般的不详中。
“嘉定二十三年,”
楚怀存轻声念出记史上的年份, “若我没记错,先帝便是在这一年驾崩的。此后就改定年号为天元, 传位给当今陛下了。至于日子——”
“申月初九,帝崩于永乐殿,”
梁客春对史书上记载的事如数家珍, 他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但史书记载, 喏,楚相, 你看下一页的记载,先帝在初七就失去了行动能力,连话也无法令人听懂。初六, 这样看,自然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一身青色的衣袍在没日没夜的工作下也没来的收拾,周围更是乱糟糟的,但此时此刻, 神情中却因为接近真相而有一种令人战栗的力量,他在这样的工作中感受极大的痛苦和疲惫的同时,也感到了极大的欢愉。
楚怀存却轻轻叹了口气,那双眼睛像永远被冰雪覆盖的雪原,
“梁公子,你说的是什么机会呢?”
梁客春几乎将“传位圣旨”这几个字脱口而出,声音激动到接近哽噎。
“先帝病危,他明知自己就要死了,又秘密地寻了最信任的重臣,总不能是托孤——那时候先帝已年逾古稀,当今陛下也年近不惑,没有人还等得起。那就是立储了。当年真正的诏书,上面写的不是现在坐在上面那位。老师他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
楚怀存伸手,梁客春茫然地低了低视线,看着记史中那张被人李代桃僵粘上去的纸页。
“梁公子,这是什么人的字迹,你认得吧。”
“是……”梁客春的眼睛死死地黏在上面,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问,“太史官魏珙。是老师的字。”
“我不是说你想的不对,”
楚相雪白的衣袖轻轻拂过,记史的书页便悄然合上,“只是,这样的猜测不仅要保密,而且还要解决很多可疑之处。假如魏珙知道今上得位不正,梁公子认为先生会篡改记史,秘而不宣,还是宁鸣而死,昭告天下?”
“他会以身为钟鼓,使天下知之,”
梁客春喃喃道,眼中闪烁了一点晦涩的疑虑,“对啊,当时老师和我讲学时,始终忧虑要不要说出什么。假如他知道诏书是假的,一定不会犹豫。”
但事实却是,记史并不是被别人修改,而是出自魏珙本人的手笔。
“况且,当年的夺嫡发展到那一步,近乎毫无悬念。”
先帝驾崩时,楚怀存还在京城,他记得清楚,
“先帝膝下子嗣稀少,当今陛下甫一落地便被立了储,后来形势几变,先帝却也没有表露过让旁人继位的打算。临终之前,实在没有改立的必要。何况,立什么人呢?平王,还是纵情花酒的那几位?”
先帝驾崩后,未曾有人质疑当今陛下得位不正,可见时局之稳固。
梁客春的神色凝重起来,朝楚怀存郑重其事地揖了揖:“楚相说的是,如今看来,此事仍有许多疑点,是我过于心急,思虑不周了。”
楚怀存的神色略略温和了些,他再一次道:“我不是说你想的不对,梁公子。此事不仅牵扯进魏珙先生,其中的内臣也与一夕之间消失的蔺氏相关,若要排除与当今陛下登基之事的关联,实在不合情理。只是还需慎重考量。”
梁客春和他一样,都是半个灵魂留在过去的人。楚怀存想,他无比理解对方的心绪,恨不得当场就揭露所发生的一切,将所有的罪人绑上刑场。
但过去并不能轻易被翻开,他们所能做到的只是离真相近一些。
再近一些。
*
隔日便是一年一度的春祭。说是春祭,春天已经过去了大半,田间地头的种子已经发了芽,夏天浓密厚重的绿茵也初具雏形。
丹山是京郊最高的山,在国土之内也数一数二。丹山脚下,已经划分出一块土地,要让九五至尊也来体验一番耕作之乐。
陛下的轿子在万众簇拥下缓缓移动,穹顶仿佛一小块漂浮的金黄色的云。
等到了场地,文武百官早已经在此恭候。陛下这才扶着内侍的手,缓缓挪下万金之躯。他的头发如今只能在白中找黑,比起先帝,他衰老的速度简直不可思议。
现在想来,与其说他在位时迅速地垂垂老矣,不如说他登基时,最有力量的年华已经过去了一半。此时此刻,和他身边的端王相比,他已经是个老人了;和七皇子相比,那差异简直无时不刻补提醒众人,他们的皇帝此时和先帝一样,在皇位上佝偻了下去。
不过,先帝却在那个位置上硬生生又撑了二十年,才溘然长逝。
当今陛下不可能愿意传位给现在的东宫,自然不会轻易退位让贤。
端王和七皇子都站在陛下身边,楚怀存身边的太子脸色颇有些阴沉,却深知这是自己登上现在这个位置的代价。
春祭大典,文武百官也被要求要象征性地劳动,脚下的土地松软,那些大人们很快便厌倦了拿着锄头和犁的感觉,又生怕湿了鞋履,脏了衣带,一个个人影随着时间流逝悄然消失。
这里不是宫中,也不是京城,而是京郊。山林掩映之下,到处都停着朱紫各异的轿子。楚怀存也无意在皇帝的视线里彼此碍眼。
他转身走到相府的轿子边,又不出所料地看见了一个站在轿子边似笑非笑的深紫色人影。
“哎呀,”季瑛轻声说,话里像是藏着针和刺,“楚相也忙里偷闲么?我还以为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
他说着说着便闭嘴了。
在白日炽热的阳光下,树林中透下无数斑驳的影子。明亮的光点打在楚怀存身上,让他一身如霜似雪的白衣也显得不那么冷冰冰。而且,他的手中还拿着几根交错在一起的树枝,上面还附着着泥土,这生机勃勃的一幕居然没有破坏他的气质,只是显得柔和了许多。
“季大人也打算来种树吗?”
楚怀存故意问。他此时来此,显然在陛下授意之中。不过陛下可管不着他对这个奸佞是什么态度。
季瑛飞快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像是犹豫了一下,怀疑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不,还是不了。”
楚怀存微微一笑,颇有点剑刃般锋利的味道,对着相府守在轿子旁的侍从吩咐说:“给季大人拿一把铲子。”
季瑛只不过微微愣了愣,就发现自己把铲子拿在了手里。他颇有点不虞,恶狠狠地盯着手里那柄沉甸甸的铲子看了看,楚怀存只觉得有点好笑。
他手里拿着树苗,大概衡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便走到一处空地:
“在这里就好。打扰季大人忙里偷闲了,劳烦季大人把此处的土锄开。”
“楚怀存,”季瑛阴恻恻地说,“陛下要我来告诉你——”
他盯着手中捧着一堆乱七八糟树枝的楚相,不知为何有点说不下去。楚怀存身前,那一堆翠绿的叶子微微颤抖着,遮住了他的前襟,枝叶交杂之间,就着洁白的底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季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舌头怎么就一拧:
“楚相怎么知道该种在哪里?”
楚怀存退开一步,看着季瑛上前:“我和季大人不一样,我小时候需要在各种地方讨生活,山林之中自然也待过。那片土地是为了春祭专门准备的,在上面耕种也没用,何况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不如在山中种一棵树。”
锄头碰到地,发出沉闷的一声。可是土地仍旧平平,一点也没有被挖开的痕迹。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看向季瑛。
对方显然很窘迫,本来就和其他的官员一样不怎么会用农具,况且身体虚弱。趁着楚怀存说话,季瑛想若无其事地先试一试,效果却显然很不好。
他整个人因为失败而阴沉起来,若是旁人见了,显然要退避三舍,远离这个疯起来咬人不眨眼的走狗。
楚怀存看着他,不知为何却有点愉悦。
“我说了我不……”
季瑛轻声说,手却没有放开那柄铲子。楚怀存绕到他身后,先把手中的树枝放在了一旁,扶着铲子更上端的木柄,专注地调整了一下角度。
“季大人不该直直地向下铲,像这样,倾斜一些会好很多。”
维持着这个姿势,楚怀存稍用了些力,带动季瑛的手一并向下。果然翻起了一大块土。他松开手,才意识到季瑛又被自己忽如其来有点亲昵的接触弄得闭上了嘴,
“你来试试?”
季瑛闭着嘴,沉默着按照楚怀存的指导铲了几下,最开始的土坑显得不那么标准,楚怀存大概估计了一下,觉得差不多。
但季瑛非要争强好胜一番,最后在楚相面前将土坑修整得十分标准,连周围的土都拍平了。
他们共同合作,倒真的有模有样把树给种了下来。
“这是什么树?”
季瑛往后退了两步,开始欣赏两人的成果,连眼睛也移不开。那毫无疑问还是小树,虽然已经长出了枝干和翠绿的叶片,但和它身边的高木无法相比。
“是梧桐,”楚怀存说。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澧泉不饮。梧桐树一向是高洁的象征。
季瑛终于弯起眼睛,脸上再一次漫上浓重的笑意,
“这树若是单单楚相种,还算是恰如其分;若是经了我的手,可不怕污了树的名声?”
“树都种下去了,”
楚怀存镇静地说,“季大人总舍不得把它挖出来。那就别想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了。总归种树的另一个人也算不上清白。”
“谁说我舍不得?”
季瑛咬了咬嘴唇,觉得自己听起来没什么说服力,“罢了,楚相把我看的一清二楚,我还能怎么办?我来这里其实是通知楚相,下午的登山祭天,乃至后面的射授技艺,楚相至少配合着些,和陛下待在同一个场合,别像现在这样找不着人。”
“我知道了。”
楚怀存淡淡地应了一声,季瑛踟蹰了一瞬,没等开口就听见他对自己说,“我在轿子中更衣,季大人先别走,随后我同你一块过去。这样你交差也容易些。”
*
回到春祭场所,接下来的仪式冗长而乏味,看着天下最尊贵的老人笨拙地用锄头锄地,并不比看着一个普通的农人显得更愉快。今天的太阳也并不很留情,火辣辣地烘烤着大地。
很快,春耕就被宣告结束,宫中御用的礼官满脸堆笑地小跑到众人面前,文武百官也被像是赶羊一般赶回来,绕着祭台围了一圈。礼官用抑扬顿挫的语气说了一大通漂亮话,他的声音绷紧,显然为此准备了很久,在这么大的场合说话不容有失,否则可是要掉脑袋。
但在场的人也没怎么听他说话。
祭祀的牛羊被抬上祭台,摆好蜡烛,占卜过天象,照例又是一通无可无不可的吉祥话。
很快,一行人就向着丹山的山顶向上去。离开开放的祭台,走进树木遮蔽的山林,这件事让人颇为高兴。即使是坐在轿子里,也能感受到更加流通的空气,带着林间草木的气息。不时有车队惊动了山中的狐狸和刺猬,也有侍卫率先捕猎到了野兔。
楚怀存坐在轿子里,试他的那张弓。
一张漂亮的大弓,木头的颜色很浅,坚硬程度却非同一般。莹亮的弓弦在弯月的弓形上紧绷着,抚摸时会发出极细微的低沉的嗡鸣。不过,他端详着自己从府中带出来的武器,心里想的却是他让人拿给季瑛的弓。
季瑛的轿子跟在那顶明黄色的轿后,和相府的轿子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及到众人行到山顶,便又是冗长的一段祭礼。但帝王祭拜天地,并不需要百官参与,只需要众人在外面恭敬地下拜。楚怀存只是略一行礼,便转身在一旁如世外谪仙般站着,身上一袭鲜亮的白衣,倒把中间那个站着一身明黄的老人的气质压了下去。
楚相就这样毫不掩饰地表露出了对皇室的轻视,他慢慢地巡视了一遍周围,竟没有什么人敢抬起头看他。这些恭敬地垂着头的臣子,其实并不知道楚怀存的逾越。
秦桑芷和他那一班附庸最近偃旗息鼓,大概是有求于他,秦桑芷也往外递了消息,对他狂风暴雨般痛骂的文章停了大半,这倒是意外之喜。
比起朝中肱骨之臣,季瑛反而跪在较为外围的地方。他面色平静,连头也不抬,一头漆黑的长发一动不动地披在背上。楚怀存的目光在他身上顿了顿,觉得很扎眼,却还是没法移开。
好在仪式说长也长,说短也短。终究不是封禅那样的大典,只是每年例行的祭拜。皇帝年迈,方才的劳作消耗了他的精神,于是祭天典仪也很快由一个穿着华丽的礼官宣告终结。
朝臣们终于得以进入皇族修建在丹山上的行宫,宴饮上的丝竹也吹了起来。
不过,在此之前,众人还依照惯例比试了射御之术。平坦的地面上,每隔一段距离摆了一个草垛,上面都标着红标。弯弓射箭,能射在靶子内环的,已是翘楚;若是能直接射中红标,那便是射艺非凡。
楚怀存走近场地时,季瑛正盯着手中的弓。那张弓看起来平平无奇,就像是行宫中给那些并未自行携带的官吏准备的备用品那样。但楚怀存清楚它用起来有多么轻便灵敏,就像是一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鹿。
季瑛一动不动地盯着它,像是在做什么决定。
直到那袭雪白的身影挨近,他才立刻调整成有条不紊的神色抬起眼睛,“楚相来了。这张弓……确实很适合我,但若是我还是不能射中,或许那也是——”
他的声音渐渐轻下去。
楚怀存却笑了笑:“季大人还没有试,怎么知道?方才季大人不也说自己不会用铲子,最开始也没法把地挖开。”
季瑛有点僵硬地站在原地,又被提醒了一遍自己窘迫的样子,他恶狠狠地盯着手中的弓,终于像是做好了一雪前耻的决定:
“好,楚相就看着吧。”
按照次序,首先轮到楚怀存。年轻而身居高位的楚相随意地试着拉了拉弓,随后搭上准备好了白羽箭。羽毛鲜亮,箭头闪闪发光,从那张低沉地鸣叫着的弓中骤然飞出,刺中了草靶最中间的一点殷红。
众人不得不叹为观止。
镇北将军的射艺也不甘落后,几乎射中了中间的红点。只不过,他的箭矢飞出去的力度太大,竟差点将牢牢固定在地上的草靶带倒。
他挠了挠头,笑声倒是爽朗极了:“还好没差楚相太多。”
楚怀存移过目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这样的日子,以他的性子,确实没必要避讳。
随后又轮了几个人,终于,在某个时刻,人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人群中走出了一个苍白如厉鬼的身影,脸上带着虚假的笑意,身上穿着鲜亮的紫色官袍,上面的蛇虺几乎就要动起来,嘶嘶地吐着信子。他手中也拿着一张弓,人们为他避开了一条道路。
季瑛慢慢地走上前去,他轻声说:
“轮到我了。”【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