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春不归


    楚怀存的提问有迹可循。


    他记忆里的那人几乎滴酒不沾, 仅是稍微浅酌两杯淡酒,就不胜酒力,昏昏欲倒。宴席上的青竹酒虽不烈,已经够用。


    然而季瑛的迷惘也转瞬即逝。


    随即他便垂下眼眸, 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眼中仍是清明:


    “楚相说笑了, 清酒而已, 如何能醉人?倒是上次见面时,楚相醉的厉害。”


    季瑛像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楚怀存说些什么,他非得想方设法照样奉还, 不落下风。


    然而,提起本该心照不宣假装忘记的那件事显然不是好主意, 季瑛说毕才觉得失言,方才咽下的酒液甘冽,在胸腹中微微发热。


    楚怀存打量着他, 那目光如未化的冰雪,带着冷冰冰的审视味道。


    季瑛扯出一个阴鸷的笑。


    “我不该提的, ”


    他轻轻地说,“楚相与其关心我醉不醉, 不如关心这位新添的七殿下。你看,他、太子殿下、端王,都已经站到台面上来了。”


    老皇帝的消息在朝臣中掀起惊天大波, 列坐在席间的太子已经面色铁青。他格外沉不下性子,尤其是在他明明已经坐上了东宫之位的情况下,却先回来了被废黜的端王,又冒出一个身份不明的私生子。


    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楚相, 楚怀存却并没有看他。


    投向楚怀存的目光不计其数。


    稍纵即逝的喧闹后,满朝文武下意识先观察楚相的表情。任谁都清楚,老皇帝接着宴饮的欢愉气氛宣布私生子一事,是为了逼他们表露态度,此时他们理应为天家的血脉延续表露出欣悦。


    但这无疑是对身为太子党的楚相赤.裸裸挑衅。


    楚怀存气焰太盛。


    他面色冷淡,没有表态。与宴者面面相觑,竟出现了短暂的冷场。


    直到季瑛沉沉的声音打破了场上的寂静。


    他抚掌而立,脸上依旧带着惺惺作态的微笑,阴毒的眼神却扫视着全场,使得所有人都有一种被暗处的毒蛇盯上的错觉:


    “诸位大人如此安静,我便做个讨巧的头筹。祝贺陛下子孙昌盛,再添龙脉。今日果真是喜上加喜,这不仅是诸位的福运,更是天下人的福祉。七殿下有太子殿下和端王教导,定然德才兼备,文武俱全,日后必成大才。”


    他从楚怀存身边起来,身上的龙涎香愈发甜腥,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很符合他阿谀媚上的形象。


    楚怀存忽然想,他究竟在那间熏有香料的宫殿里跪了多久,才染了满身气味?


    在季瑛的带动下,他收拢的党羽很快也满脸堆笑,对皇帝表了衷心。


    刚回京完全看不懂形势的镇北将军跟着旁人一起笑起来,口称万岁。


    清流世家的立场始终是摇摆的,他们虽看不得季瑛弄权作势,却同样每日痛骂楚相狼子野心,此情此景之下,更是纷纷起身道贺,情绪激烈的,甚至落下眼泪。


    陛下被楚贼钳制多年,东宫暗弱,完全在掌控之下。如今不仅废太子回京,还多出了一个合理合法的继承人。


    或许朝中的风向,又要变了。


    所谓的七皇子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终于亮相。相比于一般人对皇亲国戚的想象,他看起来平平无奇,身材削瘦,有一双和其他皇室成员一样的狭长眼眸。他并非在皇室中长大,此时乍见满眼满眼的明黄色,几乎闪了目光。


    他走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极力保持着镇静。


    但看见楚怀存冰霜般的眼睛时,这个并不大的年轻皇子还是打了个寒噤。


    初次见面,七皇子殿下并不打算表现得多么出类拔萃,大概老皇帝也叮嘱过,叫他不要过于露相。


    他恭恭敬敬地拜见了陛下,便在一旁坐下,眼观鼻鼻观心。


    端王是第一个对他举杯的人,随后,太子也不情不愿地向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弟弟举杯欢迎。他的心情显然因为看到了七皇子的模样好上不少,大概是觉得他没见过世面,掀不起风浪。


    但明眼人却能看出,这位年轻的七皇子殿下,颇有点油盐不进的城府。


    皇帝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点上位者的笑意,他半边脸抽搐起来,似乎极力勾起嘴角,但那双浑浊的眼珠里死死地盯着的,仍旧是楚怀存。


    楚怀存和他不同,年轻而锋利,像是藏锋的利刃,在一席仙人般的雪衣中,依旧遮不住真正手握重权的威势和锋芒。


    老人缓声说:“秦卿在否?”


    楚怀存的手指这才微微一动。


    秦卿,毫无疑问指的是秦桑芷。他当然也在这场宫宴之中。


    在楚相的暗中支持下,这位年轻的清流只能用平步青云来形容,名声更是清白无瑕;秦桑芷曾暗示了自己的担忧,楚怀存于是从来不会在这样的场合打扰他,免得他清名被作为权臣的自己所污。


    自从两日前那件事发生后,楚怀存还没有和这位“气运之子”交谈过。


    这并非是他不善于伪装,而是秦桑芷再次恢复了对他不假辞色的冰冷态度。他的人在少年的府外就被拦下,一朝权臣,竟要在他面前低声下气地祈求原谅,才能够得到秦桑芷的优待。这便是少年此前对他的一贯态度。


    尽管楚怀存遭人暗害,且在混沌的神志保全了他,罪名在少年那里亦丝毫不减。


    和季瑛所说一无二致。


    此时此刻,秦桑芷从文臣中走出,也没给楚怀存一个正眼。


    少年神情清傲,同样身着不染一点尘埃的雪衣,看上去光风霁月,果然是神仙中人。他略微掸了掸袍角,随后走至大殿中央,对着皇帝下拜,脸上却不是很情愿。


    楚怀存微不可察的神情变化全然落入了季瑛眼底。朝廷的鹰犬笑意更加深邃,身上的甜腻也更重。


    他一句话的阴阳怪气程度胜过别人说上十句,低声道:


    “果然,秦公子一出面,楚相便开始担心了。”


    楚怀存许久没有听到别人胆敢在他面前说这些怪声怪气的话,一时间竟觉得有些新鲜。何况与秦桑芷不假辞色的批判、大言不惭的救赎相比起来,这几句话显得清新脱俗不少。


    皇帝的笑容却妥帖得让人找不出错处来。他望着秦桑芷,连声称赞。他少年得名,文采熠熠,又兼得心性如玉,不染尘埃,必然前途无量。


    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秦桑芷礼仪上的不谨慎,秦桑芷也很快起身,面色倨傲地听着这些赞誉。


    “这都是看在楚相的面子上,”


    然而楚怀存耳边,那个阴晦的声音却丝毫没有停下,而是清晰地咬着字,“若是没有楚相,这样的人早就被朝堂吃的连骨头也不剩了。”


    “什么样?”


    楚怀存终于有了回应,他声音压得很轻,有种玉器间轻缓摩擦的涩意,


    “季大人,你觉得他是怎么样的人?”


    秦桑芷站在大殿中央,享受着所有人或仰慕或嫉妒的眼神。当朝天子对他称赞不已,实际掌握一切的权臣完全被他拿捏在掌心中,低微地追求着他;


    他是世家的入幕之宾,在清流中也常发危言高论,从不担心被报复,有着极高的声望。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谢陛下。”


    而在脑中,他却不急不徐地对系统说:“你看,我说的对吧。自从我走入殿前,楚怀存的视线就没有移开过,与其上赶着去追求,不如像我一样——”


    “让他感恩,让他愧疚,他就会把我的爱当成恩赐,进而不断讨好我,取悦我。”


    系统默然。


    它的这位宿主,确实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在原本的世界里,他便用这套手段将别人吃的死死的,进而无条件追捧和信任他。


    他窃取了他的爱慕者的研究成果,提前一步发表,获得了举世称赞。接下来他的路更是一点点拿别人的东西拼凑出来,而那些人在他的不断引导下,竟认为自己一无是处,这些成果本就应该让给少年。


    也有人中途悔悟,然而已经太迟了,反而要背上抄袭的罪名,被活生生逼死。


    直到最后有人发现了真相,揭露出去。秦桑芷名声扫地,这对于最重视名声的他而言无疑是死局,他才选择了服安眠药自尽。


    再次睁开眼睛,便是在一个新的世界,秦桑芷还来不及惊讶,就听见有一个声音仿佛直接从脑中响起:


    “宿主你好,我是你的系统。”


    对于系统来说,秦桑芷的失败仅仅是因为一个意外。而在它的帮助下,意外发生的概率将被降到最低,秦桑芷经验丰富,就是它最想要找到的合作对象。


    而对于秦桑芷来说,这个陌生的世界简直是天堂,是他重新开始的乐园。


    *


    楚怀存清楚,过去的自己看到眼前的一幕,绝对会焦灼而担忧。


    老皇帝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谁知道抱有什么腌臜的打算。秦桑芷心性清白,他坐上高位,把他护得严严实实,却拦不住少年自己往风口浪尖钻。楚怀存微微眯了眯眼睛,如今的他看向眼前的秦桑芷,只觉得心念凛冽如冰雪,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秦桑芷在大殿之上,风光无限,皇帝微笑着要求他作一首诗。


    而他沉吟些许,便目光闪烁,像是凝视着空中某处,缓声咏出诗句。世人都道秦公子文采绝艳,无需思索,脱口便成文,此时此刻也正是如此——


    少年背手笑道:“正好,我触景生情,偶得一诗名为《将进酒》,便献给陛下。”


    立刻有侍从献上笔墨和玉砚,又有娉婷的宫女在一旁桌上悬笔蘸墨,等待着秦桑芷开口,把他的诗句全部记录下来。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秦桑芷颇为自得,他矜傲地在原地等待了几秒,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除了——楚怀存身边那个叫季瑛的奸佞。


    对方唇边含着一点笑意,却只是低头看向手中的墨玉扳指,分明一副毫无兴致的模样。秦桑芷的目光也只在他身上微微一顿,随后转过脸去,神情中带着不屑与奸佞为伍的傲然。


    很快,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


    在那里,系统为他铺开了一块无形的幕布。幕布上,整整齐齐地印着他那个世界的诗作,而他只需要把它们念出来,便算是自己作了诗。秦桑芷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开始创作: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楚怀存观察着这个借助“系统”迷惑了自己这么久的人,黑书早已告诉他,秦桑芷所谓的文采只是照样剽窃他原世界的著名诗人。那些诗句惊艳无比,甚至可以说是通神鬼、感天地,但仔细品味,秦桑芷将它们念出来时,却仿佛缺少了些切实的感情。


    让他不禁想,真正创作出这些诗句的人,该是如何风华绝代。


    他的表情专注,季瑛看在眼里。


    “楚相何必问我,”


    距离问题提出已经过去了一会,但直到这时季瑛才轻声回答,“秦公子在你眼里,自然是没有不好的地方。我没有吟咏风月的雅兴,连文墨也未尝通上几分,怎能妄加评判?”


    “可你不服他。”


    楚怀存转过眼眸,只是沉静地叙述。


    此时,秦桑芷已经完成了他的“创作”,满座立时爆发出一阵阵惊叹,赞美声像花团锦簇般堆在少年眼前,已经有人开始反复咀嚼他开口说出的诗句,沉吟品味,满脸陶醉;更多人还是用崇拜仰慕的眼神看着他。


    不仅皇室连声赞赏,连威势极高的楚相也道:


    “果然是好诗,可为古今绝句。”


    皇上赞赏,楚相撑腰的人,从来就没有遭遇任何非议,谁敢提出异议?就算有人从中品出几分怪异,也从不敢明说。


    只有季瑛能做那个毫不知情知趣的冒昧者,忽然轻薄而嘲讽地笑了一声。


    他的笑如冷水一般,浇灭了满堂彩。老皇帝转过带有白翳的那只眼睛,看着他:


    “怎么?季卿有何不同的高见吗?”


    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忽然吸引了大部分火力,对于楚怀存来说也是新奇的体验。针对他的刀锋虽然同样又密又利,但都不如人们投向季瑛的眼神,鄙夷他上位不正,嘲笑他立身不清,所有的眼睛聚焦成一大片带着隐晦恶意的黑色海洋,直勾勾地看向他。


    “我自然不如秦公子博才通文,”


    季瑛却只是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眉目低垂,声音带着恶意的暗昧,“却不知‘成王’是过去哪朝的王侯,用了什么典?这点也罢,秦公子桌前只有几盅清酒,却有此醉饮狂歌之高调,我觉得有趣,不由得发笑。”


    他突然跳出来当靶子,秦桑芷脸色稍微有点不虞。


    楚怀存在心中轻轻叹气,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即便立场对立,他依旧觉得季瑛说的很对,但在这样的场合,他不能让秦桑芷产生太多的怀疑。依着他此前的性子,他绝不会允许对少年泼脏水的事情发生。


    季瑛当然也心知肚明,清流世家不会允许他这种身份玷污秦桑芷的清名。


    “我想秦公子大概只是说错了。”


    耐不住性子的文人拥簇立刻起身反驳:“至于清酒烈酒之说,更是无稽之谈。秦公子目睹旁人宴饮,心生感触,岂非自然。尔等……季大人自然不会懂。”


    最后这句话说的鄙薄,原本的称谓大概是“蛇鼠之辈”,好在文生虽然鲁直,却不愚蠢,没在季瑛面前说出这个称呼来。


    季瑛却对着他笑意更浓烈,那笑容中有阴毒的部分,看的那个文生不寒而栗,觉得冻到指尖,心想果然是奸佞,不知会被如何报复。


    秦桑芷此时也回过神来,倨傲地站在殿中:


    “我说的是‘常王’,岂是‘成王’?只是方才兴起,我又说的模糊,各位听错了而已。”


    形势完全向着秦桑芷一方倒去,季瑛仍旧漠然站着,深紫色的官袍像是凝固的累累鲜血,承受着人们恶意攻歼的目光,并为自己树立更多敌人,在身上招惹更多骂名。


    没人要他坐下,他似乎就要固执地一直站立着,等待着更多的反对意见纷涌而上。


    楚怀存轻声开口,声音清冷,然而却一字千钧,


    “季大人也听到了,误会而已,若要计较,岂非有伤品行?”


    楚相在朝中的风光无两,他给这件事定了性,便是要彻底揭过的意思。秦桑芷的眼皮微微一动,听见楚怀存为他说话,少年如有所感,吝啬地给了楚相一个眼神,示意坚冰融化,他如今终于愿意再和楚怀存有所来往。


    可是季瑛似乎并不愿意那么听话。


    两人坐的极近,广袖长袍下,布料在动作中轻柔地贴合在一起。楚怀存将手藏在袖子里,不动声色地拉了季瑛一把,对方的手腕在被他触碰到的时候僵硬了一瞬间,差点将惊诧的眼神投向他,连脉搏都乱了几分。


    楚怀存的手指修长,如玉石般冰冷有力,是握过剑的手。


    季瑛只是眼神复杂而迅速地瞥了他一眼,随后侧过头不去看他,却老老实实地被他拽着往下,沉默地坐在了坐席上。


    他在碰到椅子时似乎低声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楚怀存疑心是“我哪有什么品行”,但又不知自己有没有听错。


    没有人看清这两个本该水火不容的人,是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了这么一次短暂的肢体相触。


    季瑛坐下时对着自己跳的有点异常的心脏这么说,就连人都睡过了,这算什么。何况他只是为了不让秦桑芷为难,和你有什么关系?但他发现自己好像并不能说服他的心跳。


    楚怀存在他坐下的那一刻就放开了按在他手腕上的手。


    楚相神情仍旧如冰雪一般,连唇色也是浅淡的。他就像从来没有做过多余的事情,沉静而威势极重地压摄着整个朝政。唯独他的手冰凉,直到放开后仍旧在季瑛的身上清晰地留下感知,像是一个徽记。


    对他来说,方才的动作确实没有什么特别。


    他不喜欢与旁人近身,但只是伸手把人拉下来,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亲近。况且虽然无奈,但他和季瑛的接触有过比这过分一百倍的时候。


    至于为什么?


    ——是不想看到提出异议的季瑛被冷眼相看,是清楚地知道秦桑芷的诗有问题后的一点怜悯,还是仅仅是为了扮演出对气运之子虚假的宽待,所以要把话题带过?


    楚怀存想起在很多年之前。


    那时候那人还在他身边,他学诗不久,有时候觉得这些文字麻烦透顶,偏偏捉摸不定,还是更喜欢打磨自己的佩剑,在练武场听霜剑破空的铮铮声,所以又一次逃掉了课业。


    但那次不同,因为对方无奈又纵容地找到了他,也没逼他回去,只是闲坐着和他讲诗。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这是《诗大序》的说法,”


    他说,“作诗是非常私人的事情,非得心念动摇,确有所感,才可以做出一首好诗。你必须和诗句中的情感彻底共鸣交融。”


    他对诗格外认真,楚怀存知道。


    卓荦于同辈中人,他的诗作已经能入名士大家之眼。


    “写诗最重要的是心,”他笑了,“怀存,我知道这个话题有点枯燥。嗯,总之,你若是不愿意写也没有关系。只是要听先生讲课,否则真要有心声,也缺少辞采来表达。”


    这一幕不知为何,在多年以后的朝堂之上被楚怀存重新缅怀。


    包括那人的“情”,那人的“心”,那人的“风骨”,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此时此刻触摸起来,却像是尘埃般泯灭在某处,再也拼凑不起来。


    第122章 白雪歌


    接下来的宫宴进行得顺利, 坐在楚相身边的季瑛莫名沉默起来,只是一点点浅酌着清酒。新上的太湖鲤鱼,鱼肉雪白,酱汁鲜甜, 但季瑛一次筷子也没有动。


    他不会生气了吧?楚怀存想, 或许自己不应该碰他。


    但这个想法也只是浮光掠影般从他脑海中闪过, 他并不需要对一个站在对立面的奸佞这样上心, 更不可能到感到愧疚的程度。季瑛不主动和他搭话,他同样也漠然地享受着饕宴,偶尔应付上前来应酬的其他朝臣。


    直到偶然的一瞥。季瑛一直低垂着眼眸,楚相推拒了前来侍酒的宫人, 俯下身亲自从壶里倒出酒浆时,却恰好和他的目光相触。


    该怎么说呢?那目光像是刀子, 硬生生要从被注视到的东西上扯下点皮肉。季瑛就好像迷惘而焦灼地和自己抗衡着,他眼中的贪婪时明时暗,却拼命地克制, 不让那些阴暗的情绪像蜘蛛般顺着他一点漆黑的瞳珠蔓延开来。


    楚怀存的手悬在半空,停顿了一下, 他知道季瑛的眼瞳中映照出了自己。


    久有裂缝的玻璃破裂了。


    楚怀存清楚地意识到,目光相触的那一刹那, 季瑛眼中本已摇摇欲坠的克制彻底崩塌。


    “我在犹豫什么呢?”他轻轻地说。


    恶兽缠上了他。


    季瑛用力咬了一下嘴唇,随后抬起眼睛一瞬不眨地看他。他嘴唇上一道鲜红的齿痕,大概是方才思索时持续留下的。不知为何, 楚怀存觉得看的别扭,想着这颜色太刺眼,该是啮咬般的刺痛。


    他镇静地与面前的季瑛对视,纯黑色的瞳珠丝毫没有被那堆乱七八糟的情绪所感染, 甚至隐隐有压制之势。


    本欲上前对楚怀存敬酒的朝臣察觉到他们之间古怪的气氛,知情知趣地退下。这两人的你争我斗可不能随意参与,容易有粉身碎骨之嫌。楚怀存侧着脸看向季瑛,墨色的头发写意水墨般披洒在肩头,勾勒出一个不为世事所动的仙人模样。


    但他越是这样,季瑛就越想要把他拉下神坛。


    他这十几年来想的最多的就是“凭什么”三字,有时候恨的人多了,会分不清天日还是混沌。在那些最阴暗的梦境里,他觉得自己最恨的就是眼前的这个人。但当楚怀存带着缅怀的语气在他面前提起过去的那个自己时,他又恨自己的恨意如此软弱无力。


    “楚相是想做什么呢?”


    季瑛干脆放任自己说,“是和我上床之后忽然发现我这个死敌颇有可取之处,还是事到如今觉得深究我这个人很有趣味?”


    他又开始笑,“不论是哪一种,我都不胜荣幸。我不介意继续和楚相发展公事以外的关系,倒是楚相,到时候别担心引狼入室,也莫要嫌弃我没趣就好。”


    他肤色苍白,被严严实实掖在深紫色的官袍下,袍上的蛇虺却随着他的话语而簌簌抖动,仿佛活了过来,正在不断嘶嘶地吐着信子,露出毒牙。


    楚怀存的理智终于稍稍一动。


    季瑛在指尖把玩着那枚被喝空了的酒杯,表面上仍旧含笑望着他,就像是他每一次做那些被世人评为伤天害理事情时露出的那种笑意,而暗地里,他却踢掉了靴子。宫宴的桌子被一层厚厚的绣着金丝的桌布蒙住,桌布下是一片黑暗。


    楚怀存雪白的鱼皮靴用的是最好的皮料,上面勾勒出繁复的暗纹。


    被他用脚悄然勾住,带有不言而喻的暧昧。


    不是他。


    在这靡丽的一刻,这个念头如露水闪电般浮现在楚怀存脑海里。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他想,才知道那人还活着,转头试探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季瑛从来不穿那人的白衣,他不爱吃鱼,看来也并不容易醉;他言谈举止都与记忆中的人迥异,行事乖张,气质也截然不同。


    楚怀存简直不知道他究竟有哪一点让自己仍旧觉得有一线可能,觉得他是记忆里那个光风霁月的君子,但直到刚才他才真正说服自己。


    因为那个人绝对不会这样露骨地勾引他。


    或者说,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亵渎。


    他第一次这么想叹气,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的期望可笑。楚怀存觉得自己需要和剑单独待上一时半刻,这样才能清一清他胡思乱想的心绪,宴席浮华靡艳的氛围让他微微垂了垂眼睫,那双眼眸对上季瑛,目光和雪镜一般。


    季瑛盯着他看了半响,又仿佛转瞬就明白了一切:


    “看来是我自讨没趣了。”


    他别开视线,语气却仍旧带着笑意:


    “若是今后楚相后悔了,我依旧随时奉陪。”


    这位朝廷的走狗、听说性格糟糕的季大人避开目光,开始收拾自己越界的痕迹。楚怀存则真真正正地开始审视面前的这个人,归根结底两年以来,自己在今天才真正与他相识。虽然过程不是很体面,但——


    楚相不会因为失望迁怒于人。


    他客观地评判着。


    季瑛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他开始条分缕析。这个人比旁人还要敏感固执,满身都是尖刺,似乎稍有不慎就会触碰到他的逆鳞;但他又比谁都能舍弃尊严和名声,威势全是他毫不留情的手段和皇权给予的,千夫所指也无法真正动摇他的意志。


    真可惜。


    楚怀存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随即微微怔了怔。


    他对季瑛的印象并不像对旁人那么差。或许是因为秦桑芷盗用诗句时,他是唯一提出怪异之处的人;或许因为药物纠缠不清的夜晚还没来得及被彻底忘掉;或许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实在聪明,却常用在不入流的腌臜事上,称得上自污,使他忍不住惜才。


    即使不是出于试探,他身上也有许多谜题。


    对他那样的人来说,要表露出这样直白的试探其实并不容易。季大人讨厌被拒绝,他一身暗的几乎融入阴影的紫色,像只厉鬼般出现在旁人视野里提出要求的时候,敢于拒绝的人寥寥无几。


    他此时不得不收回他有意勾引的痕迹,整个过程弥漫着尴尬和狼狈。


    楚怀存忽然说:“季大人,我似乎尚未邀你拜访过相府。”


    季瑛一怔,笑容却愈加稠密,


    “楚相难不成是想邀请我吗?”


    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点哑,“啊,当然,我没有不知好歹到这个地步。我知道楚相的意思,只是想要提醒我不要不知高低,你本就不应该和我这种阿谀奉承的小人扯上关系。”


    随即他用手轻轻一掩唇,颇有点故作姿态的恶意:


    “抱歉,我失言了。”


    楚相被他一打断,这一套话术行云流水地下来,竟开始反思了下自己的话听起来是不是真那么阴阳怪气。他发现季瑛的恶意不仅向着别人,而且一视同仁地对着自己。


    奸佞小人,反复无常,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不是,”楚怀存没管季瑛那一通乱七八糟的脑补,继续说下去:


    “我确实在邀请季大人。今日才对季大人稍有了解,觉得尚有不尽之言。若你愿意,可以任意时候来相府拜访。”


    *


    宫宴后的第一天,季瑛并没有来访。


    反而是镇北将军颇有些不情不愿地摸到了相府的门房。他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待在轿子里浑身不自在,但京城的街道自是不能容许他骑着漠北的高头大马踏破安宁。


    此次平叛,他居功最大,自然是达官贵人的拉拢对象。他前脚参加宫宴,后脚又反复在端王府、太子府接受款待;就连刚刚被写入玉牒的七皇子,也不落下风地邀请他“教授年轻的皇子武功骑射”,硬要给他安排一个老师的名号。


    论情还是论理,他都应该先来拜访楚怀存。


    楚怀存早就请人相邀,众人看在眼里。但他来的还是晚了,这甚至算得上一种轻慢。就算楚相权倾朝野,他也无法轻易控制距离权力极远,功劳又极大的镇北将军。


    镇北将军跳下轿子,这才觉得筋骨能够舒展。


    他皱着眉头看了门房一眼,觉得这里和京城的其他地方一样,规矩同样弯弯绕绕的一大堆。相府的防卫相比其他地方,显得尤其森严。很快,前来引路的管事和侍女就安排好了,将军跟着他们走,绕过回廊,经过一片零零星星盛开的桃花林,才看到了掩映下的屋檐。


    和其他地方相比,相府最中心的区域,却几乎见不到来往侍奉的仆从。


    楚怀存就坐在屋中,他特意命人烧了一大壶水,随后放凉了拿上来。他听见门扉被开启的声音,以及沉重的脚步声,便觉得有一股来自漠北的粗犷之气忽然间涌入进了屋宇。


    他罕见地勾了勾嘴角。


    “楚怀存,”漠北将军进来第一句话就是直呼这个势焰滔天的权臣大名,“这么多年没见,你的剑是不是已经钝了——相府这么多侍卫,你现在这么怕死吗?”


    “闭嘴,”他不容置疑地说,没有管对方的蠢问题。


    “桌子上有冷水,那几位皇子只会给你喝茶和酒。你自己去取。”


    镇北将军果然没有再多说什么废话,只是迫不及待开始向下咕噜咕噜咽水。他喝水的模样很不雅观,和京城中的贵人所追求的礼仪截然相反,楚怀存却难得看出了几分亲切。他忍不住想摇摇头,又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


    “李大虎……”


    “别叫我这个名字,”他在喝水的间隙听见,显然现在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名不太上的了台面,“你们京城人都管我叫将军的。”


    他原来还挺自豪这个名字。


    那是在他离将军这个称谓还差许久的十几年前。那时候,楚怀存和他同一批进了军营,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沙场无眼,全然靠实力取胜,楚怀存有一手好剑法,而当时的李大虎则天生力大无穷,能把一张弓挽得吱呀作响。


    后来分营时,李大虎跟着当时的漠北军一路向边关去,而楚怀存以更加实际的目的留在当时威名赫赫的定国将军手下,攒够了战功,便一脚踏入了混乱的朝野。


    谁也没想到,当时未曾崭露头角的两个新兵,此时一个成了目无法纪的权臣,一个成了威名赫赫的大将军。


    他们俩的这层关系,目前很难有人窥得一二。


    “行。”楚怀存说,“我也没打算管你。京城的水够浑了,你现在进京,所有人都要拉拢你,你只要记住两点。第一点,不要对任何人作下承诺;第二点……”


    “和你保持距离。”


    镇北将军总算喝够了冷水,满意地抹了抹嘴,“在回京之后,我就收到你的密信了。嘿,你知道他们都是怎么议论你的吗?楚怀存,当年怎么没看出你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本事,只看出你对不熟悉的人都摆着一张冷脸。”


    “我当时也看不出你未来会成为镇北将军,”


    楚怀存此时也同样冰冷地勾了勾嘴角,颇有一点嘲讽。


    穿着皇帝赐下的锦衣,镇北将军理直气壮,“我早就觉得自己一定能出人头地。”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很久没人这么对他说话,他一时感到有点怀念般的新鲜。不过追忆也只是浮光掠影般从他心头闪过。就以他这次返京的附带人物来说,眼前这个毫无城府的昔日同营实际上是个大麻烦,十足的烫手山芋。


    “算了,”楚相说,“叙旧的话先不谈,端王是怎么和你一同过来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出他所料,镇北将军在椅子上挪了挪,显得有点迷惘,“锦州那场战役结束后,当地郡守和端王殿下设宴邀请我军。他们说端王在战役中立下军功,杀了十几个叛军,物证人证都有,请我代为禀报上去。”


    “你没有亲眼看见他?”


    “交战时我当然在最前面,”


    镇北将军挠了挠头,“端王殿下大概在城中杀了几个人吧?我也不是很清楚。要我说,值得封赏的勇夫还多的是,但陛下的诏令下来,专门要端王一同随军回京领赏。”


    楚怀存微微颔首。


    他打探到的消息也就是这样。至少端王小心地处理了所有的破绽,让他的“杀敌”显得无懈可击,从这方面深挖毫无意义。


    “对了,”镇北将军忽然一拍大腿,“楚相,你知道平叛军中途粮草紧缺这事吗?昨天陛下还专门找我谈这件事,他对我说,粮草紧缺是因为兵部……对,兵部的调配出了问题。这狗日的官,我们在打仗的时候累死累活,你是知道缺粮有多糟糕,又是死守。我非得知道是哪个人在管兵部——”


    “是我。”


    楚怀存说,满意地欣赏到他脸上忽然露出的错愕和迷惑的表情。


    他叹了口气:“所以我让你不要和我走的太近。李大……镇北将军。最重要的是,你也不知道现在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猜你在京这几天,也不是光听我好话吧?”


    镇北将军不说话了,外面的光透过门上的纱窗,照亮了他绷紧的下颚。


    他开始狐疑地打量着楚怀存。


    “这件事我会查,”


    楚怀存接着道,他的手轻轻地按在剑鞘上,只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当然,我没有要求你信任我。将军,你现在这个状态就很好。今天出了这个门,你我便不要再私下见面了。我对你没有恶意,这点我希望你能理解。”


    镇北将军的狐疑显然和朝中其他老狐狸不是一个量级的。他打量着楚怀存,眼睛里明明白白地流露出迷茫,随后就是干脆什么也不想的放空。


    他忽然骂了一句脏话。


    楚怀存则平静地在对面看着他。


    “该死,”镇北将军却开始颠三倒四地说话,“楚怀存,你非得觉得我不信你,才这么说对吧。你小子从十几年前就这样。虽然那是陛下的话,但至少我也有选择的权利吧。你要是被冤枉的——不,你就是被冤枉的。我凭什么不信任和我出生入死的弟兄?”


    楚怀存的目光微微一闪。


    他在京城,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了。


    “你还记得不记得?”


    将军说,“我们最开始那一批人,现在一个手掌都聚不齐。他们一个个都死了,我当时也快死了,我让你快滚,你反过来骂我。你摆着一幅谁都看不起的脸,却硬生生把我从战场拖出去了。从那时候起我就欠你一条命。”


    “要不是你用蛮力撞开城门,我们都得困死在那里。”


    楚怀存低声说,“我都记得,没必要谈什么亏欠。”


    “总之我跟着你走,”镇北将军端详了一下楚相的脸色,“至少在暗处,我能帮上你一点。”


    楚相略微勾了勾嘴角。


    他一席白衣,在军营里还没有这么端着,此时正襟危坐,颇有点不落凡尘的谪仙之感。将军不由得感慨虽然京城尔虞我诈,但实在比军中养人。只是现在可以察觉,楚怀存手掌上的剑疤一点也没有磨减,他的剑术大概不减当年。


    氛围忽然变得有点感怀,镇北将军又挠了挠头,忽然想起:


    “对了,我过来的时候看见相府里有一大片桃林。你当年就一直很喜欢桃花,我们还笑你来着。你说是因为什么人——楚怀存,你现在找到那个你要找的人了吗?”


    “还没。”


    楚怀存微微垂下眼眸,鸦羽般的眼睫盖住瞳孔中掩藏在冰雪之下的情绪。如今与故人相见,就更加容易想起旧事。问者无心,此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开始转移话题。可他的思绪却再一次无法控制地飘往最初进入军营的日子。


    在那之前,他在京郊的青山中里了一座无名的墓碑,含着血和滚烫的眼泪。他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在墓碑上瞄着那个人的名字,就好像手指能在石头上留下字。


    但他不能真正地刻下那个人的名字。


    那是禁忌。


    在冷霜露水弥漫的青山中,他仍旧能闻到扑鼻而来的烧灼味。这辈子唯一一次见到那么大的火,火苗吞噬了一切,仅仅只是想到就感到一股烫意要拂面而来。它吞掉了雕刻着精致花纹的屋宇楼阁,吞掉了藏书楼的上千卷价值千金的藏书。


    吞掉一个世家,让它就像是从未存在过。


    包括他们惊才绝艳的长子。


    他最后对楚怀存说的话是:“不要回头。”但楚怀存始终记得的是上一句话,那个一向高洁如明月的人所说的,是“别忘记我”。这句话就像是不可言说的咒,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梦中响起。


    *


    楚怀存回过神。


    他对镇北将军,但更像对自己说:“我会找到他的。”


    但是此时,将军却好像并不那么关注他的情绪。镇北将军的脸色忽然变得有点尴尬,就像是刚刚想起某件他做过的坏事,一些糟糕的、但是想起来却为时已晚的事。他犹豫不决地挪了挪脚尖,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旦心里有事就很容易暴露。


    “那个,”他说,“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影响不大。就是我回京的时候和一个人主动打听过你,当然只说了一句话,他也没有回答。”


    ……这件事明明可以很严重。


    楚怀存面上沉着,声音清且冷,“你问了谁?”


    要是一般人,大概不会想太多。但若是端王之流,恐怕已经把对楚怀存的恨意钉在了骨子里,主动询问一定会暴露些什么;


    最糟糕的是,陛下对端王之事十分重视,回京时交接的也大多是皇帝的人。


    镇北将军摸了摸鼻子:


    “就是那个宫宴上坐你旁边的,别人都叫他季大人。你们是不是关系很不好啊?”


    第123章 摧心肝


    季瑛没立刻去相府拜访。因为他来不及。


    宫门幽深, 像是择人而吞噬的巨兽,青色的瓦砾倒映出一点日光,也是浑浊的。他孤身一人行走在狭长的宫道中,走上百十节汉白玉阶梯, 直到站在殿门前。


    宫内一年到头都熏有龙涎香。


    满身过于腥甜的气味掸都掸不掉, 季瑛缄默地走进大殿, 恭敬地跪在当今陛下面前。他余光里瞥见皇帝那双手, 皮肤已经皱了,长着属于老者的黄褐色斑点。但对方当然不想面对这样的事实,他更加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威权没有因衰老而丧失。


    “告诉我点新鲜事。”


    皇帝转过那只带着白翳的眼睛,命令道。


    这不是什么容易应付的迹象。季瑛的眼睫微微颤动, 眸中是仿佛没有边际的漆黑。他禀报了关于端王和七皇子来京后的全部情报,对方隐秘进行的招揽和收买都逃不过这人的眼睛, 此时尽数落进了老皇帝的耳中。


    然而,他抬起眼睛看见了那张衰老中泛着苍白的脸,知道这远远不够。


    ……不, 他已经做错了事。


    季瑛的指甲在刹那间收紧,失控般地死死掐进肉里。从心脏处爆发的疼痛就像是万虫啮咬一般, 在这种疼痛中熬过一时半刻,会情不自禁地疑心自己的血肉是否已经被吃空, 只剩下一具骷髅。


    他俯下身的同时咬住嘴唇,觉得自己骨头缝隙里都是令人牙酸的尖痛。但尽管如此,他仍旧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冷汗浸湿了他的脊背,他深紫色的官袍随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而粘在他的皮肉上。他无法控制住自己,蜷缩在地上,下意识护住自己的心脏, 却难以减轻一分一毫的痛楚。


    坐在金銮殿上的陛下俯瞰着,朝中恶名昭著的季大人在他面前被支配生死的模样。


    皇帝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季瑛,朕要你告诉我的情报,你不至于愚蠢到听不出来。徒劳地说端王和七皇子的事情有什么用呢?朕虽然老了,但还没有老到能被蒙蔽过去。”


    这个人浑身都被毒浸透了。


    若是没有解药,便只能像只家猫般在他面前乞怜。


    季瑛的齿间无法克制地打战,他勉力张开嘴,任何一个动作都扯动他的神经,带来一阵锋利的痛楚,几乎要把他活生生地撕裂。


    “陛下,”他虚弱地请求,眼中却藏有对自己深重的厌恶,“是臣失言了,自当领罚。”


    皇帝身边的贴身近侍终于从座次旁走下来,手中拿着季瑛赖以维持理智的药丸。季大人的手指无力,甚至差点旋不开堵住瓶口的白蜡。他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才打开瓶子。


    药服入口,自有一股清凉,止住了所有的疼痛。


    “说吧。”


    季瑛的头发乱了,几缕顺着湿漉漉的薄汗贴在他的脸颊。


    “楚相……”他低声说,“并非臣有意欺瞒。但相府防卫严密,实在难有消息。便是昨日宫宴,楚怀存也并未透露出半点消息,反而与我言语上颇为不快,陛下想必也看在眼里。至于之前那次,楚相不是轻易愧疚之人,他对我的态度没有任何区别。”


    “也就是说,季大人仍旧一无所获?”


    陛下的声音掩盖不住浓重的失望,“季瑛,朕要你活着,或者让你那些愚昧的族人活着,是看在你有用,又懂得识大体。在开口前,你最好想一想你现在所拥有的这一切。”


    季瑛知道此时此刻绝不应该有任何停顿。


    他飞快地开口,没有任何犹豫:


    “臣不敢有任何欺瞒。陛下深恩,臣感念肺腑,可惜天资驽钝,未能为陛下分忧。今日离开后,我便去相府拜访,楚相方才接待过镇北将军,没有闭门谢客的理由。我想,该是有可利用的时机才是。”


    皇帝眯了眯那只完好的眼睛,他嗯了一声,慢慢地说:


    “兵部的案子,已经开始查了吗?”


    “开始了,”季瑛说,“任何证据都只会指向楚相手底下的人。镇北将军是一个最好的证人,陛下说过,和他谈话后他的情绪非常激动。他有军功在身,楚怀存不敢动他。”


    季瑛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分仍旧像是被敲碎了般酸痛,他端正地跪着,垂下眼睛望向地面,而非明堂上的帝王。他脑海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镇北将军进京时向他打听消息时的声音,但那时候应该没有任何人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于是他大胆地保持了缄默。


    “朕会杀一个人,”


    季瑛差点以为自己的谎言败露了,不过,那样这惩罚就太轻。


    老皇帝的声音嘶哑而怪诞地被宫殿放大,直直地往季瑛耳朵里钻,“他的死是因为你的怠惰,你没有达到朕的预料。之后也是如此,你必须将楚怀存视作最大的仇敌,只有撕下他的血肉,朕才愿意喂食皇室饲养的狗。”


    季瑛知道自己应该感到绝望,事实也确实如此。但重复太多次了,他的心中无法克制地涌起无法忽视的疲惫。即使是痛苦也承受得太多了,太多的痛苦甚至会让人习惯。


    以至于他还能面不改色地叩首谢恩。


    他走出宫殿时,再一次站在了白日之下。但他的一部分仍旧永远地烙印着那间大殿的痕迹,阴冷而湿漉漉的。他端详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像是在惊讶它们仍旧有血有肉,而不会在日头下融化,仿佛恶鬼在传说中被正午的酷热烧尽。


    对了,季瑛想,现在要去相府。


    他收回手,深紫色的官袍上,蜿蜒的蛇纹在动作中似乎扭动着蛇声,嘶嘶地吐着信子。太烫了,太热了,他倏忽间想到楚怀存冰冷的手,他钳制住自己手腕时的触感。那是他记忆里唯一鲜明的触感。


    他疯狂地想要见到对方。


    就像是沙漠里马上要渴死的人看到水源。虽然那大概是海市蜃楼,就像是楚相除了冷淡外偶尔露出的其他表情,但他就是不讲道理地想。太累了,楚怀存对他态度多漠然都可以,只是不找到支撑大概会很想死,就是这样的念头。


    马车停在相府前。


    季大人慢慢地踏下了车。他的脸色有一点差,但很快,面具般的浓重的笑意再一次遮住了他真实的情绪。相府的门房像是见了鬼一般看着他。


    “我找楚相,”


    他勾着嘴角,轻声说,“让他来见我吧。”


    *


    楚怀存没有想到季瑛真的会这么快来赴约。


    镇北将军本来还想要留下来叙叙旧,被楚相不留情面地赶走。说是要掩盖他们间的关系,将军就不能在相府久留。他出门时恰好撞上季瑛的车辇,两人短暂地打了个照面。季瑛微笑着行礼,仿佛他们之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脸色却苍白得像个鬼魂。


    这种人看起来确实很难应付。


    将军这几天待在京城,总算稍微积累了一点经验,不再随便看一个人就面目可亲。


    季瑛扯了扯嘴角,没有把镇北将军与之前相比冷淡下来的眼神放在心上,反正看他不顺眼的人多的是。他跟着相府的管事继续往里走。


    相府往来的人不多,气氛却森严,打眼望去,几乎看不到繁复的亭台楼阁,他一路看去,只有一片桃林稍稍符合景观的意思。但此时初春的寒意还未散尽,桃花只缀了几枝,大多都还只是浅绿或者淡粉色的花苞。


    季瑛的脚步不由得顿了顿。


    他停顿不仅因为那景,还因为站在桃林中的人。楚怀存侧过身来,他那柄冷水般的剑流过一点光芒,烁烁地映照在他的眼睛里。他收剑入鞘,剑若流虹,平静地朝自己望过来。


    那一瞬间就像是时光逆流,他一直这样意气风发,变得人只是自己。


    “季大人,”


    楚怀存道。在等待的间隙他干脆试了试剑,“我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


    季瑛的眼眸中带着浓到化不开的笑意,就像是凝固的墨水。他继续向前走,于是看见了桃林之中的凉亭,这里已经准备好了待客,桌上摆了两盏茶。看见了后,他反而不急着走进去,只是仍旧站在桃林之中,低低道:


    “好一片桃林,楚相倒是有雅兴。”


    楚怀存当然不觉得季瑛只是过来和他谈论些风花雪月,他方才和镇北将军在主殿的会客厅说话,场面收拾起来有点麻烦,所以干脆在桃林里的亭台等待对方。还未盛放的浅淡颜色映照在眼眸中,竟平添了几许柔软。


    聪明人的对话总是弯弯绕绕的。


    “季大人喜欢?”楚怀存问,“相府鄙陋,仅有此处算得上景观。”


    季瑛的眼睫无声地向下敛了敛:


    “不仅喜欢,这桃花长得真好,我还颇想折下一枝。不知楚相愿不愿意割爱?”


    哪有人一到仇敌的府内首先要东西,还偏偏不讲道理地要一枝桃花;若是桃花盛放也就罢了,此时绽放完全的桃花也就那么三四枝,“长得真好”听起来更像是一句讽刺;若是折花,看上去总有些不伦不类。


    季瑛说这话时听起来同样并没有非常想要,话语间薄薄地隔着一层试探。


    楚怀存离他近了,闻到他身上一股龙涎香,混杂着桃林潮湿的泥土,化作甜滋滋的腥味。他于是猜到季瑛大概刚从宫里出来。


    他是为了公事,而非真的应邀而来。


    不过,桃花——楚怀存看着一大片桃林,意识到自己竟真的开始考虑季瑛的要求。深紫色官袍下那双苍白的手什么也没有握住,却总是虚虚地曲着手指,像是要握住些东西。在那荒唐的夜晚,在宫宴上被众人攻歼,他都习惯性将手指弯曲成这样。


    楚怀存惊讶于自己竟能想起这么多关于季瑛的细节,是不是对这个人太在意了一点?


    明明都知道他不可能是自己要找的人。


    季瑛苍白的脸色终于漫上了错愕,就在一晃眼之间,他甚至看不清楚怀存的动作,花枝便□□脆利落地斩断。楚相挑了那枝最高、开的最烂漫的,木叶断裂时渗出草木的清香。眼前人白衣如雪,却手捻花枝,桃花一瞬间被雪亮的尖刃照亮。


    当花枝被递到自己手里时,季瑛都没有完全搞清楚是什么情况。


    他下意识抓住花枝,桃花在他的动作下落在地上。


    他的声音有点紧:


    “楚相真给我了?”


    楚怀存发现自己应对季瑛的一个基本方针。每当对方故作姿态想要隐瞒些什么,或是阴阳怪气地说些怪话时,他总有一种想要打碎表象让季瑛错愕的恶趣味。这听起来有点古怪,楚相自己都觉得不太像话。


    但心狠手辣的季大人被揭露后流露出的那一点情感,让楚怀存隐约看到了另外一个他。


    再怎么说楚怀存都不会为了一枝桃花而出尔反尔。


    “曾有一个故人告诉我,桃花并非秾艳之物,”他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季大人喜欢,带走后反而能传递更多芳泽,自然无甚不可。”


    季瑛感受着花枝硌着掌心的弧度,还有柔软的花瓣冰凉地贴着他的皮肉的触感。


    楚怀存的话就像是一个梦境,他恍惚间像是想起忘却的前世般,想起自己曾在一个怎样的场合对他说出上述的话语,而此时又被楚怀存拾起,用以赠给他一枝桃花。就像是神秘莫测的宿命忽然在他头顶的天穹睁开眼睛。


    楚怀存转过视线,眼眸带着浅淡的凉意,他对陌生人一直都很冷。


    “那么,”他终于用审视的目光看向自己,“季大人,你来相府想要做什么?你不是为了我的邀请来的,而是一出宫就赶过来,我想——”


    “我好疼啊,”


    季瑛打断他,忽然像是埋怨般轻轻说。


    这不是他该说的话。他该说:“我是为了楚相兵部的案子而来”,但话到嘴边忽然化作了某种无声的呜咽,消失得毫无影踪。一错神,便说出了截然相反的话。


    他有尽力在阻止自己了。


    他此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疲惫,已经有十几年不曾这样了,但手中拿着属于他的花枝,忽然像是拥有了被纵容的权利。他还是浑身发冷,尖锐的疼痛深深地刺入他的骨髓,此时虽已停息,但从未停息。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季大人又带着笑意像开玩笑般说,“楚相,我真的好疼啊。”


    他声音都哑了。楚怀存想。


    但这十成十莫名其妙,就像是他从桌下越界来勾他靴子的脚。季瑛大概就是这样的人,一旦让他显露出无措,一定要强撑着找回场子,非得反将一军,让楚怀存也无计可施一回。


    “……哪里?”


    虽然楚怀存觉得季瑛不可能来相府就为了对他讲一声自己身体不适,但他还是顺着对方的话问了一声。季瑛脸上的笑容更甚,但楚怀存却觉得他的眼眸幽深,像是并不看着此时此刻,而是看向不知何时何地时空中的某一点。


    季瑛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疼”,又指自己的手臂、脖颈、腰腹。他胡乱地指了一通,几乎把自己所有能指的地方都说了一遍。这更像是一个拙劣的玩笑,一个恶劣的嘲弄。他看着楚怀存的眼神从一开始的专注到带上些许无奈,竟觉得有种残忍的快意。


    楚怀存终于还是打断了他。


    他清冷的声音响起,终于唤回了季瑛的一点理智,可他的嘴角勾起的弧度却越来越大。楚怀存问他:“季大人,你是想说你浑身上下……都很难受吗?”


    季瑛低声说:“是啊。”


    但他清楚,他身上清白干净,皮肉完好无损,没有一道伤口。


    他实在忍不住,或者说被楚怀存亲手递给自己的花枝弄得无法思考,像是被递了一柄刀。拥有武器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朝向自己。他仿佛是亲手剥下自己的皮肉,露出血淋淋的骨架。楚怀存大概会这样想他吧。满口胡言的疯子,或者——


    卑劣无比的说谎者。


    第124章 玉在匣


    “去把府上的张医师请到这里来。”楚怀存道。


    季瑛仍旧没个正经样子, 听见他叫大夫,面上的笑容却更加幽深莫测起来。他脸色苍白,缺乏血色,手中拽着他的花枝, 除此之外并无异样。


    “你信了啊。”


    他含着笑, 很雀跃的样子。


    这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一直维持到白发矍铄的张医师赶到, 老医师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把住季瑛的手腕,脑袋一歪,似乎极力要从这处纵横交错的血管摸出什么不寻常来。


    那人折腾了一通,此时倒很乖顺地伸出手让医师把脉, 楚相从他低垂的眉眼中看了半天,隐约找出一点期待来。这是一般人在面对医师时不会有的期待, 仿佛被判处绝症才是他的目的。


    “这……”张医师慎重地斟酌着用词,“季大人只是有些体虚,其他的问题, 恕臣看不出来。”


    这就是没有问题的意思了。


    期待碎的悄无声息,无罪的判决对他来说并不意外。


    “……还疼吗?”


    楚怀存让医师先行离开, 随后低声问他。


    季瑛反而很讶异地回望。他方才问诊时,左手也拽着那枝桃花, 此时空出手来,又把桃花横着笼在胸前。这并不是什么宝贝,他看着却像是总怕人抢走。季瑛说:


    “相府的医师都说了, 我一点病也没有。楚相,你现在总不会还不知道我是骗你的吗?”


    他用带着恶意和嘲弄的眼睛看向楚怀存,像是阴谋得逞。


    楚怀存却忍不住想,他知不知道自己的眼眸已经泄露了秘密。他浑身上下的任何一处地方, 僵硬的皮肤,因为情绪动摇而映出一点潮湿的光的颈窝,还有情不自禁蜷缩起来的手指。和这些相比,他的笑容显得太苍白了,像是一张纸片。


    “你说你是个骗子,”


    季瑛慢慢地“嗯”了一声,现在弄不清情况的是他。这件事说起来很简单,只是他一时间没有控制住自己,在方才医师来把脉的时候,他心中燃起的火焰便一点点熄灭了,直到听到结果,连血痕也没有添上几道,脸上的表情甚至吓到了医师。


    他从来没有病,自然也不会疼,就这么简单。


    楚怀存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他的眼眸像是冰雪般不容情绪,却以微微俯瞰的姿势压制着他,平静地说:


    “但季大人看起来真的很疼。”


    *


    楚怀存摆脱系统影响后,曾极细致地审视了自己过去浑浑噩噩的两年。


    他想起他为秦桑芷做的那些荒唐事。并非无人对惊才绝艳的秦公子提出质疑,但楚怀存却一心只觉得他们玷污白璧,用自己的雷霆手段把非议压得干净;他待秦桑芷轻怜重惜,视他如天边月,掌上珠。


    秦桑芷“不经意间”提到的珍奇异宝,楚怀存统统给他找来;秦桑芷所在的玲珑文社以他为首,往往口无遮拦,作为只手遮天的权臣,楚相自是他们口诛笔伐的对象,


    楚怀存不但不在意,还在他们触犯禁忌时为他们周旋。


    功劳自然都被算在了秦桑芷身上。


    这些天,他渐渐和附着在黑书上的天道熟悉。黑书告诉他,这些偏爱全是秦桑芷窃取而来,而他一直在找的人,才是被鸠占鹊巢的情感来源。气运之子搅乱了他的记忆,使他的情感混淆,即使隐约记得记忆中有那个人,也不过当作是一个遗忘的残影。


    “那些荒唐事不是你的错,”黑书说。


    “我知道,”楚怀存藏在雪衣下的袖子搭在书页上,他像是陷入了思索,“我只是在想,若真的是他,无论变成什么样,我大概也会像这样混淆黑白地站在他身后吧。”


    他就这样在黑书面前发表了不那么正义的宣言。


    作为能查询过去与未来的天道,世界意识沉默了片刻。它当然知道楚怀存要找的那个人是谁,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这让它也不禁觉得惋惜。但事情的另一面却很棘手。它停顿了一下,真心实意地写道:


    “我之前也见过像你们这样相爱的人……”


    楚怀存的动作略微一滞。


    他倏尔垂下眼眸,目光明亮如电,直直地落在黑书上未干的字迹上。这行字对他造成了强大的冲击力,以至于楚相警戒起来,像是一柄开了刃的凶兵。


    “相爱?”他慢慢地问。


    这一次,黑书有搞砸了事情的预感,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


    “那当然,”黑书说,“……等等,难道不是吗?”


    楚怀存无法忍耐地说,“你怎么会这样想。他对我无微不至,亲如手足,有这些腌臜念头和亵渎他有什么区别。我一直以来把他当长兄敬重,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要害,但那没必要非得和情爱扯上关系。你平时待的都是什么样的世界——”


    当然都是一些反派在它面前谈恋爱的世界。


    黑书委委屈屈地想,它可是第一次留给人龌龊的印象。


    “若真是如此,你怎么对秦桑芷——”世界意识写到一半顿了顿,显然已经意识到不对,“等等,你一直不碰他,难道不是因为你对他过分珍重,求之不得,而是你对他的感情,根本不是气运之子所需要的那一种。”


    楚怀存矜冷地看了他一眼。


    楚相大概没想到天道会这么蠢,直到这时才看出不对来。黑书却恍然大悟,越往下想,字迹越潦草,竟有种得道的激动:


    “所以秦桑芷才会给你下药,我明白了!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到要死要活的程度,不,如果你真的对他有情爱意义的喜欢,那只要他表达这种意愿,你就会彻彻底底地臣服于他。但他已经意识到不对了——”


    原来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浏览了需要攻略的反派的记忆,将反派心中高洁不可侵犯的白月光替代为自己的形象。一切在一开始发展的一定非常顺利,却始终卡在某处无法再前进。他这才明白在楚怀存心中,白月光是真的不可亵渎,靠有意无意的暗示和引诱更是毫无作用,楚怀存根本不会碰他。


    楚怀存的唇色浅淡,手中虽然是泼天的权柄,却颇有种孤高出世的气质。和秦桑芷之前所见的人都不同,这样一个人对自己予取予求,对他来说也分外让血液沸腾。


    连气运之子都不明白,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怨恨于对方的眼中,只有纵容没有爱欲;


    于是他才做下决定。


    若是勾搭上了床,再怎么纯粹的感情也该变质。


    黑书恍然明白了一切。但它安安稳稳蜷缩在楚怀存手中,却觉得后背发凉。楚怀存如今方能平心静气地和它探讨这个问题,也能像一个真正的权臣那样对和季瑛混乱的一夜漫不经心。但要是他知道,若是他现在知道——


    他确实已经和自己的明月光勾搭上了床。


    场面一定非常糟糕。黑书心有余悸地想,却不知道该庆幸真相没有被揭穿,还是期许它早点被揭穿。无论如何,它都无法再透露天机。


    *


    你听起来真的很疼。


    ——所以我信了。


    季瑛咀嚼着这句话,忽然间,骨髓又被酸痛填满,以至于季瑛终于发现它们是如此根深蒂固地扎根在自己的身体,每一分每一秒。他已经习惯了忽视。他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牙齿,锯木般的摩擦声稍微抑制了他落泪的冲动。


    楚怀存似乎轻柔地叹了一口气,就像是在军中面对伤员一样。他莫名有种感觉,面前的这个人比起□□上的疼痛伤的更重。他只是短暂地思考了一下,随即决定暂时抛开季瑛在他心中留下的所有前置印象,只保留这两天的。


    他只知道自己不讨厌他。


    还有——自己确实欠他一个人情。楚怀存想,并非季瑛所说的互相利用,那个晚上他是帮了自己的。他应该恩怨分明。算了,他又想,只是在找一个借口。


    面前是朝中背负着最多累累骂名的奸佞,他低着头,肩头披着一层漆黑的发丝,就像是他身后悄无声息弥漫开的夜色。季瑛从那句话开始就哑口无言,他好像再也不能强行扯起嘴角,所以仓猝地避开视线。


    他摆弄着那枝桃花。


    楚怀存忽然看见了那人下颌僵硬的弧度。他心念微微一动,伸手过去扶起季瑛的脸,整个人随着动作而靠近,略微有点强制地俯瞰着他,雪衣上散落着水墨般的长发。他保持了一个和对方极近的距离,随后便停住不动。


    “季大人,”他停顿了一下,觉得自己要说的话不应该用这个称呼,“季瑛。”


    季瑛顺着他的动作仰起头,似乎慢慢地反应了一会。


    “你要不要来我这里?”


    楚怀存极有耐心地等他,然后才开口。


    楚相已经过了求贤若渴的时期,他身边的能人现在一应俱全,无论如何也不该对着和他在朝局上针锋相对的敌人抛出橄榄枝,这也不切实际。但他确实这样做了,因为他如今有这个权力,还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希望将季瑛纳入自己的羽翼。


    他这样的才能,不应该被不知珍惜的人肆意挥霍。


    更不该落得一个感到疼痛,却只能在敌人面前流露出一点真实情绪的下场。


    季瑛仿佛没有听懂他说话,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他有双对旁人幽深无比的眼眸,但楚怀存却像是拥有特殊通行权,能够看透黑暗隐没的假象。他又忽然感到了一丝熟悉,如刀片般的目光一层层割裂他的伪装,马上就能触及眼前人的核心。


    但季瑛似乎确实没在听他说话。


    面前的人身体仍旧如木头一样生硬,以至于当他动的时候,就像是一座山或者岛屿慢慢倾塌,总之不是有机质的存在。他们离得距离很近,楚怀存用以问话,而季瑛用以倒向他。倒向他,伸出手轻到只是试探般环绕住。


    直到小心翼翼地拥抱住楚怀存,季瑛才哑着嗓子说了第一句:


    “别动,一会就好。我疼。”


    楚怀存该推开他的,但季瑛这样带着一点撒娇意味在他面前摆出最毫无防备的姿势,他的拥抱虚的和感受不到没什么两样,只有散落的发丝贴着楚怀存的脖颈,还有香味。楚怀存的雪衣上恐怕要留下这人的熏香。


    于是向来不近人情的楚相再一次做出了不像他的判断。


    他想:若是感到疼痛,确实合该有个人靠着。季瑛这样做,情理皆合,纵容些也无妨。


    他主动去抓季瑛的手,而对方一旦感知到楚怀存的有意靠近,便像是陷阱般死死地钳住了他。楚怀存第一次和陛下赐给的紫金官袍有着如此近的接触,他任由对方抱着,同时一点点调整,直到让季瑛能够卸下力气,不再因为紧张而颤抖。


    季瑛深深地呼吸着,每一声呼吸都带着灼热而潮湿的吐息。


    但他平复得很快。从楚怀存提出疑问开始,似乎经历了很多事,可这些事却都是接连不断,发生的也仓促,若不捕捉,便会轻而易举地被人忘掉。季瑛很快地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他试着张嘴,却觉得自己发不出声音。


    于是他开始摇头。


    摇头是拒绝的意思。


    “为什么?”楚怀存给他预留了一点时间后问,而他却又不回答。他们之间的气氛恰好到达了极点,于是轻轻错身抽离开来,“——是不愿意,还是有留恋的东西,抑或是他们手中有你的把柄?”


    楚相的眼光敏锐得吓人。


    季瑛磕磕绊绊,第一次有点不熟练地尝试着重新给自己带上那一张哀怒都带着笑意的面具。他勾起唇角,牵动僵硬的脸部肌肉。很好,只需要像是往常那样说话就好,季瑛想,他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声音。


    他没办法开口,他做不到。


    楚怀存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看他,却在无声中看透了他未出口的话语,叹气道:


    “我明白了,季大人还是打算回绝。”


    他看出季瑛此时哑口无言,缓和了一点神情,却将手递给他:


    “若是不方便说明,就写在我的手上。”


    季瑛沉默了一会。楚怀存感受到这个人在他面前终于被迫被剥下了最外层那花里胡哨的颜色,露出一点内里的质地,却还是混沌地让人看不明白。季瑛慢慢地动了,他伸出手,仿佛在研究一个巨大的谜题。他把花枝放在膝上。


    楚怀存感到手指轻轻点在自己掌心。


    “楚、怀、存”,他先是勾勒出这三个字,随后抬起眼睛,问询般地看了他一眼。楚怀存不动声色,示意他能够读出这些笔画。


    他在等待季瑛告诉他答案,告诉他一个秘密,或者是巨大的阴谋。


    但季瑛却专注地盯着他的手心,那眼神甚至让楚怀存感到一点灼热。季瑛在他手上比划的力度不深,楚怀存必须非常专注,才能在脑内将所有他写出的字一一复原。


    “我”


    季瑛写,随后又停顿了很长时间。


    时间并未因为他的迟疑而减缓。季瑛为了用手指写字,半边身子都靠了过来,从楚相的角度,能看见他漆黑的发顶,龙涎香的气味挥之不去,发丝随着动作簌簌地抖动。


    若是别人,或许也不至于觉得怪异。


    但楚怀存还是很应景地想起了那个荒诞的晚上。视线顺着没什么血色的脖颈向下,便是他用深紫色官袍严严实实遮住的未曾裸露的皮肤。楚相的眼眸微微一闪,止住了思绪。


    季瑛再一次动了。


    他极快地写完了剩下的字,笔画全都勾连在一起。随后垂着眼眸,很忐忑般。随着指尖划过手心,被触碰的地方仿佛连起了一片轻微的灼烫:


    “……心、悦、你。”


    楚怀存第一次觉得语言的意义如此难懂,需要过长的时间来理解。


    他说:“楚怀存,我心悦你。”


    *


    季瑛有时自己也理解不了自己。


    比如说,在他现在的处境,他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地笑出来;又比如,他早该对旁人的哭号无动于衷,但他在做下所有腌臜事的那一刻,灵魂依旧像被锐利的闪电撕裂,无论到什么时候还是会觉得不甘。


    再比如,在年少时喜欢的人站在面前时,他还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这很奇怪,不合时宜。


    人大概没什么盼头就没法活下去,对于季瑛更是如此。他终于看见楚相一向不形于色的情绪被自己的表白硬生生撕开了点裂隙,意外觉得很畅快。


    过去那个光风霁月,克己复礼的君子敢这么和你说吗?


    季瑛带着报复般的快意想,干脆彻彻底底让自己和过去没有一点一样的地方。他倒不至于妄想楚怀存能答应自己,只是觉得这句话要是此时不说,可能永远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陛下的性子愈发阴晴不定了,他必须非常谨慎,非常恭敬。他之后对于楚相来说,只会越发像一个敌人。


    如履薄冰。难得两全。


    但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他争取后的产物。


    两年前朝堂的势力倾倒,楚相独占威权,陛下这才终于想起因为一纸诏书被他关了十余年的旧世家。他迫切地需要用人,而季瑛虽然在诏狱里被折磨到形销骨立,却曾拥有天下第一君子的才名。


    季瑛记得自己跪在冰冷的黑铁上,唯有眼睛仍隐晦地闪过一点微芒:


    “……我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他想要求一线生机,为此竭尽全力。


    也想求片刻欢愉,就算不得长久,荒唐至极。季瑛深紫色的官袍绣满了蛇虺,一千条盘踞在一起的毒蛇。他垂着眼眸,倒流露出忐忑和渴望的模样,连笑也隐没不见。


    他总得做点什么的。


    第125章 苦昼短


    送走季瑛后, 楚怀存独自待在桃林里沉思了一段时间。夜色浸染中的桃枝簌簌抖动,流露出未绽放的艳色,不知为何给人妖异之感。


    就像那个人给他的印象。


    楚怀存并非第一次被人爱慕,但季瑛这样如此不加掩饰, 唐突又果断的表白确实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楚相没有忘掉那些问题, 包括他对“疼”的描述和对“把柄”的避而不谈, 这些沉重的话题绕到“爱”上, 多少有点轻飘飘了。他没有回应,季瑛看起来也并不遗憾。


    季瑛在离开前,带走了他折下的那一枝桃花。楚怀存停顿了一下,让他停下。他留意到桃花离枝太久, 花瓣已经簌簌掉落在地上,有些被季瑛碾碎。


    “新折一枝带走吧。”他说。


    季瑛的眼眸在夜色中又亮起来, 很高兴的样子,楚怀存忽然少见地觉得有点窘迫,再一次意识到面前这人方才郑重其事地表白了喜欢自己的事实。不过他面色不变, 流风回雪般横过长剑,为季瑛折下了桃林高处的一枝。


    季瑛拽着原来的桃枝, 又抓住新的。


    他说,“这两个我都要, 旧的我喜欢,新的我也喜欢。”


    他一边说喜欢,眼眸里倒映的一边仍是他, 太直白了,楚怀存觉得他意有所指,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轻微地叹了口气,就像是覆盖明湖的冰面被春风吹化了些许:


    “季大人, ”楚怀存说,“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呢?”


    季瑛的神情因为这句话重新沉了下去,但仍旧是沉沉地冲着他弯起嘴角。楚怀存看着他几乎要融入夜色中的深紫色官袍,终于被两枝新开桃花浅淡的粉色勾勒地亮了几分。季瑛说:


    “我是为兵部的事情来的。楚相是明白人,粮草在调用途中出了问题,总归是怪不得户部的,我们可没有差一毫一两银子。当然,楚相也没有错,问题的关键出在哪里,你我都心知肚明,就看楚相打不打算保东宫?”


    这才是楚怀存比较擅长的领域。


    战事紧迫,粮草却失期不到,为这事不知杀了几个头。古往今来,粮草逾期,一是因运输不力,二是因钱财不足。但两部分内容都由兵部来管,由楚相拟好了调度路线再依样实施,按理来说出不了差错。


    但却还是误了战时。


    这么大的失误,怎么能不怪罪在一手掌握兵部的楚怀存身上?


    季瑛笑得愈发乖张,他对楚怀存说话时,声音像一条蛇嘶嘶地吐着信子:


    “楚相,平江王已经进东宫去拜访他的贤侄了。陛下还没来得及深究此事,如今实情尚且晦暗不明,想必有些人还没有弄清情况,还认为自己居功甚伟。人的习惯是无法轻易改掉的,他害怕的事情也一样,越是恐惧,就越是忍不住照做。”


    这件事确实是个麻烦,尤其是对楚怀存来说。


    原本各地派遣的军官都按照自己的职责做事,但运粮的人到了蓬江城却发现了不对。两年以来江南地带阴雨霏霏,直到开仓调粮,才发现粮仓的隔水没做好,只有最上面那一层是完好的,内里的粮食大都烂潮成泥,肯定无法再用。


    事出意外,当地的太守脸色一阵苍白,喏喏地跪在地上。调度粮草的军官则飞快地反应过来。当时是深秋,虽然已经过了收获的季节,但市面上仍旧有零星的粮草销售。


    于是他们东走西顾,四处搜罗,要用钱,便打算调用楚相预留出的一笔战时应急开支。


    军费都是往宽裕里开,军营出身的楚怀存深谙这点。


    可问题偏偏出在这里,这笔应急开支明明已经下放到各个运粮队,却迟迟调转不来,后来才传出消息已经被用掉。于是又要写折子向朝廷要钱,路途艰险,耗时甚巨。


    直到最后,这批从蓬江调用的粮食都没能赶上,还是楚怀存得知消息后迅速决断,从稍远一点调来的许州调来粮草,姑且应了急。


    楚怀存倚着门扉,看向季瑛。宫中派来的马车已经在等他,但此时在相府的领域内,他们仍旧在秘而不宣地进行最后的对话。在幽碍的空间中,楚怀存恍惚间觉得季瑛像是被困住的某种东西,他这个人随时随刻都在和自己交战,像是拼命地撕扯开那些束缚。


    季瑛也不想走吗?他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宫轿上的车夫长着一双窥探的眼睛,楚怀存不动神色地挡住他看向季瑛的视线,随后却一转攻势,忽然将问题扯在季瑛身上:


    “季大人也有恐惧的事情么?”


    楚相的声音清冷,那是一种克制的好奇。


    “当然,”季瑛脸上因为离开而产生的微不可察的情绪消失不见,转而对楚怀存笑得更浓重,“我现在就在对楚相求而不得……”


    他的情绪要是不那么虚假,笑起来或许很漂亮。楚怀存想,随后惊觉自己的心思多少被季瑛套了进去。实际上,他认识真正的他也没几天,他现在所有的善意都该是对季瑛才华的惋惜,还有被这个人身上巨大秘密所吸引。


    至于喜欢……


    季瑛忽然又开口,这回确实像说出一个秘密。他手中的花枝簌簌地晃了晃,忽然伸了出去,被他用来挡住外界的任何目光,让楚怀存、他、花枝和粉白色的墙壁间形成了一个半封闭的暧昧空间。


    他说:“楚相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我也送楚相一件礼物如何?”


    他仿佛要不断攀附上来,像盘旋的蛇。楚怀存不喜欢这样的氛围,他又一次按住面前人的肩膀,逼迫对方只能仰起头看他,而且不能流露出那种轻蔑一切的神情。他手指下的皮肤随着触碰一点点变得僵硬,和他的言语完全不同。季瑛没有躲。


    楚相的内心莫名有一点愉悦。


    季瑛微微侧过头,脆弱的脖颈暴露在他面前。有不知多少人情愿把这个奸佞的脖颈拧断,楚怀存的目光却只是稍稍在上面一停留。


    季瑛说:“我告诉楚相一个秘密。我有害怕的事情,楚相也有,人都会有自己的恐惧。就连陛下也不例外,陛下不是像十几年一样仍旧害怕着某些事吗?楚相心中的疑问,或许能从这方面找到答案。”


    楚怀存的瞳孔倏忽一缩,他下意识地用过了劲,季瑛却咬着嘴唇,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轻声说:


    “楚相弄疼我了。”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松开他。


    他雪白的衣袖也不再动,只是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剑鞘。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柄泛着冷光的剑,季瑛微微有点失神,便撞见了楚相如镜面般像是能看透一切的眼眸。季瑛冒了一个很大的险,他知道这不是他该说的,但是——


    “我知道楚相在找一个人。别担心,我和这件事没有任何瓜葛,这只是推测。”


    “……季瑛。”他叫了自己的本名。


    季瑛却觉得自己身上的血一点点烧起来,他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他能站在楚怀存面前,像是讲述别人的故事那样谈论过去的自己呢?他觉得自己有种病态的快感,但楚怀存如此清明地看着他,又强行把沸腾的温度压了下去。


    你不信吧。


    但你要相信。


    他抓住楚怀存的手,在对方手心里慢慢地写了一个“蔺”字。


    你要找的,他在心里说,莫非是当年那个君子如风、才冠京华的蔺家长子?


    *


    京城里有些好去处。谁能说它们不是好地方?这里有半人多高的玛瑙树,宝石大如手指,和黄金打造的树叶挂在一起,融化在紫色的烟雾中。在这里东西的价值都昂贵,但更昂贵的是坐在桌边的人,和他们抛在桌面上的一串串价码。


    污浊的空气中传来大笑,一个人说“张兄近来又发达了”,一个人连忙“嘘”了两声,恨恨地说“你这今天的赌局有问题,我手气不行,不玩了”,一个又劝道“张大人是立了功回来的,怎么能不尽兴?”


    拨开烟雾往里看,便看到一个穿着宝青色丝绸私服的中年男人站在赌桌边。他面前的筹码是桌子上最少的一方,但他的眼睛里却隐约流露出一股赌上瘾了的狠劲。周围的人就那么一劝,他立刻回心转意,抚掌笑了两声:


    “也是,昨晚的赏赐可是陛下亲自赐下来的,我便再来上两局——”


    忽然,厚重的丝绸帘幕被揭开,初春夜晚的寒气沉重地浸了过来,室内靡丽低回的气氛仿佛被刺了一刀,那几个身居高位的大人们立刻皱起眉头,正准备责问看门的镖者,却听见各家的侍从以火烧眉毛的速度冲进来通报“太子殿下过来了!”


    太子殿下怎么会来这里?


    像是这种地方,是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灰色产业。三皇子殿下虽然未必称得上尽善尽美,但也算是洁身自好好,一向看不上这些勾当。这里唯一和太子有关的,只是一个人。


    没等各位大人问出个所以然,太子便踩着金丝长靴恶狠狠地冲了进来。


    他只用了两秒钟就将视线聚焦在中间的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愤恨地对着他张口,一时间却没平过气来。那男人的气焰在面对太子时一下子萎靡了,但却没有完全熄灭。他不明所以,于是满脸堆笑地走向太子,作出一副亲近的态度:


    “殿下怎么来了,”他说,“殿下也对这种东西感兴趣,我这个做长辈的合该请你两局才是——”


    三皇子喘匀了气,他青玉的扳指扣在桌面上,几乎要压裂。


    “你们怎么敢还在这里寻欢作乐,”


    他骤然转身,直直地指向眼前的人,用一种咬牙切齿的声音说:“舅舅,你闯大祸了!”


    众所周知,当今东宫上位,未必是他有多聪明,只是依仗着楚怀存的威势。但作为皇帝的儿子,他毕竟不会太没眼力,就算坏了点,也还没到狠毒的程度。他如此愤恨,是他真没想到,自己的母族会做出虚报军费的事情。


    为什么?太子殿下想,是他缺钱吗?可作为地方节度使,他怎么会缺钱?


    是走私,还是赌?


    赌坊的歌舞被他生生地搅乱,舞女和侍从都匍匐在地上,几位大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太子母舅和他们玩在一起,他们自然也算是三皇子的党羽,若是出了事,谁也讨不了好。中间的中年男人,也就是皇帝亲封的平江王脸色更是一下子难看起来,不可置信道:


    “陛下知道了?不会的,那笔军费本来就有余,我只是略动了一点。那先生说不会有事的,天衣无缝……平叛军在锦城可是打了胜仗,我昨天还受了陛下的赏。”


    “你以为查到你是什么时候的事?”


    太子冷笑道,“你说得不错,只是动了一点。但你可是瓜分这笔钱拿的最多的那一个。陛下原本就等着找我的错处,这不是瞌睡了送枕头的事么?”


    “殿下告知楚相了没有?”


    平江王也慌了,下意识想到那个一身雪衣、凛然不容侵犯的人。他才是真正掌权的人。此时此刻,就三皇子搭起的坐享荣华富贵的草台班子一点用也没有,非得楚相的人出马才行。太子殿下阴森森地看着他片刻,忽然叹了一口气:


    “舅舅,你也知道,我身边实在没什么能用的人,尤其是母族的亲戚。母亲在宫中已经尽量帮衬了。古往今来,有哪个太子没有在地方能依仗的人呢?”


    俗话说在其位,谋其政。他当上这个太子,也不是心甘情愿做楚怀存的傀儡。他在对方眼皮子地下将自己的母族扶持起来。锦州是肥的流油的富庶之地,平江王是他的舅舅,他便千方百计仗着东宫的势头把母舅安插过去。


    谁曾想,这招棋最后成了这样。


    “楚相怎么说?”平江王是真慌了,也不顾身份,快步向前走了两步,站定在太子身前。太子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才接着说:


    “楚怀存现在不得不保我。他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废太子恨他入骨,新来的七皇子还在故弄玄虚。这件事,对他来说最有利的处理方式反而是揽在自己身上。反正他缺了兵部依旧势大,而我要是因为母族惹上污点,事情反而不可收拾。”


    太子停顿了一下:“但任何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想当皇帝的人多的是。”


    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终于软了下去。他身材魁梧,身着绫罗绸缎,然而却觉得有逃过一劫的欢欣,喃喃地说:“那就好,那就好。”然而他面前的太子殿下却又一次重重地叹了口气:


    “落到楚怀存手里是什么好事吗?”他说,“舅舅,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管你把那笔钱花到哪里,楚相都会让你吐出来的。有时候我真是好奇,楚怀存怎么不自己去当……”


    “殿下慎言。”


    见太子的话题越来越敏.感,周围站着当陪衬的官员们赶紧阻止他接着说下去。


    楚怀存虽然拥兵自重,可也不至于真的反了。天家的权威还在,世家清流的规矩还在,天下人的眼睛还在。陛下继位近二十年,至少没整出什么大乱子来。


    太子年少,说的便真的只是气话了。


    平江王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额角细细密密都是汗珠。他觉得自己整条脊柱都在发麻,不禁想起年前被冲昏了头脑的那段往事,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他好赌,且越赌越兴起,越是输的多,就越想把流出去的钱一举赢回来。那些日子他混迹赌坊,硬生生把俸禄赌空,还挪用了一部分官府的私库。但他是皇亲国戚,也不至于到日子过不下去,只是手头拮据,而又不敢告知远在朝中的姐姐和贵为太子的外甥。


    正在这时,他在赌坊里结识了一个方先生。方先生自称博学能闻,周身气度不凡,连他这个异姓王侯也不禁佩服。更何况他张口就来朝中重臣的姓名,头头是道,是有门路的人。


    方先生告诉他了一条生财之道。


    此事利润甚巨,他被方先生天花乱坠的言辞迷惑到迫不及待投入了手头剩余的钱财。那先生说得天衣无缝,却在凑足了银子后忽然凭空消失,连同他承诺好的那一支数百人的商队。平江王这才意识到不对,但此事涉及走私,他不能大张旗鼓去找。


    ——最后只能把亏咽在肚子里,但这笔空账最后终究得去算。


    他忽然想起了平叛军途径时,方先生曾有意无意提起过那笔银子。当时他还保有理智,但此时弹尽粮绝,他却不得不虚报了军饷,把这笔钱抓到了手上。


    方先生虽然是个骗子,但平江王想,他的法子却果然是好的。


    他解了燃眉之急,随后便是平叛大捷,也随着军队来到朝中述职邀功。他隐约听说过运粮出过问题,但此事最终顺利解决,朝中无人提起,他也就没当回事。


    没想到陛下早就将陷阱设在了他脚下,就等着他跌进去。


    “那些江湖中人,”他也不禁咬牙切齿,活脱脱一副恶鬼形态,连身上清雅的宝青绸缎都压不下那股郁燥之气,“颇有些歪门邪道,无论如何都寻觅不到。我非要将那方先生剥皮抽骨不可。”


    *


    楚怀存去了一趟京郊。


    京郊或许还无法尽述,实际上是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山,隐没在环绕帝都的群山之中。只有非常熟悉路线的人才能找到山上的小径,在深夜的孤山上,连虫鸣也不曾响一声。他持着剑慢慢地走在衰败的枯草中,绕过了几片兀立的山崖,才忽然看见了一间屋子。


    屋子里有亮光。


    他叩了叩门,里面的人让他进来。他走进去,也不嫌弃周围的陈设粗糙,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在他面前,无论怎么看都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客,带着一顶破破烂烂的斗笠,胡子已经星星点点泛白,显然很是沧桑。


    但对于楚怀存来说,这却是把他养大的人。他自幼父母双亡,在遇到那个人之前,便跟着这个老剑客餐风露宿。如今他不再是一个脏兮兮只有眼睛明亮着的少年,但剑客似乎一直没变。


    他随意地看了一眼楚怀存。


    “你来做什么?”他问,“有没有带酒肉来?我这里客人不多。”


    楚怀存放下手中提的东西,也扫视了一眼室内的陈设。乍一看去,确实没什么好东西,但仔细一看,却看见千金难买的剑谱,开了刃的宝剑,还有散落在地上的银锭。他的师父可从来没有差过钱,随便出去走一圈,也能遇到一群愿意接济他的朋友。


    楚怀存开门见山:


    “师父,我想打听一样东西,大概只有你这里能有些眉目。”


    对方点了点头,斗笠在眉眼间投下狭长的阴影,不急不徐地擦着他的剑,示意楚怀存接着说下去。


    “有没有什么病,或者是毒药,”


    楚怀存尽量描述道,“会让人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痛,经历着极端的痛苦,却不会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连精湛医师也完全检查不出来?”


    老剑客抬起眼睛,他们师徒二人的目光如出一辙的锋利。


    “你是替人问,”他慢慢地说,“还是要救人。”


    楚怀存沉静地与他对视,那是一双更加冰凉如镜的眼睛。他身上的一席雪衣几乎要将这间屋子照亮,气质也孤高脱俗。最重要的是,他那一柄向自己学得的长剑,如今流转的冷水般的光芒已经足以与他的老师匹敌。


    “如果有,”他说,“我需要解药。”


    第126章 半面妆


    孤山, 茅屋,噼里啪啦炸开的烛火,还有对坐着的一对师徒。


    楚怀存熟谙他师父的沉默,像他那样的江湖人, 反而更明白一诺千金的道理, 轻易不露底细。于是, 在朝野上下名声极盛的楚相, 也只是平静又耐心地等着答案。蜡烛慢慢地烧了一截,他才听到嘶哑的声音:


    “听你的描述,我确实想起来一种毒。”


    这在楚怀存预料之内。既然他已经决定相信季瑛当时的神情确实是痛楚,那么他对陛下麾下的这个人被什么东西裹挟着, 便不再疑问。


    唯一无解的困惑是季瑛为什么选择他作为求助对象,这个问题容不得细究, 但楚怀存莫名偏袒地先把它搁置到一边。


    他的师父的语气一转,“这是极阴狠的手段,解法自然也烦难。你真要淌这趟浑水么?若非是你足够器重的人物, 我想也没必要告诉你答案。”


    ……要无功而返吗?


    楚怀存想,说季瑛被他重视, 在前面冠上“敌人”二字或许更妥帖。


    但他又想,若说有谁比季瑛与他更亲近过, 似乎也没有,甚至于他不那么抵触对方的接近,就连对方真假莫辨的告白, 楚怀存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糟糕的情绪,只留下一点对他无奈何的余味。


    那时候,他看到了。


    比起他所说的疼痛,他的灵魂甚至还要痛苦。直到楚怀存不容闪避地望进去, 才留意到季瑛瞳孔微缩,像是挣扎在阿鼻地狱火海中而看到一点冰雪的质地,于是罪人紧紧拽住了救命的清凉。


    那个人哭着笑着,古怪的动作密密地交织着,却拼命地隐藏着真正的话。


    楚怀存的手指微微一动,像是碰到了季瑛那双并没有眼泪的眼睛。


    他对老剑客承认:


    “那个人确实说不上我身边器重的对象,但我有做这件事的理由。”


    “什么理由?”


    “他是一个我非救不可的人。”


    楚怀存说,“他身上牵扯了许多势力,背后隐藏了许多秘密。他知道太多事情了,甚至包括我在找的人。我想知道他是否真的是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如果不是,或许我能让他为我所用。”


    他的师父很了解他,所以并未被说服:“还有呢?”


    楚怀存并未停顿:“他要我救他。”


    “他这么对你说了吗?”老剑客顿了一下。


    他仍旧在擦拭他的剑,视线却不由得滞留在他这个已经成长到独当一面,甚至执掌大权的徒弟。


    楚怀存被他捡到时,还是一个自幼失怙,独自在流民中生存下来的孩子,他所依靠的全部就是他手中的半截闪闪发亮的刀片,那也是偷来的。他和那些满脸灰尘、老奸巨猾的乞丐打交道,避免他们抢走自己的粮食。


    遇到老剑客时,他唯一的半块馒头被抢走,因为身形的劣势,还被重重地踹到了脊梁,半跪在泥地里。


    剑客的友人想要出手相助,那时候,他的名号上还不需要安上“老”这个头衔。他制止了友人的干涉,却自己按住了剑,等待着真正需要出手的时机。


    也就是年幼的楚怀存成功反击,差一点用他手中的刀片划开老乞丐喉咙的那个瞬间。


    老剑客还记得当时他的朋友后退了一步,神情肃然,颇有一种看错人了的态度,垂头丧气地评价这孩子小小年纪竟如此狠毒,为了半块馒头便能杀人。


    剑客却横过手中的剑,只是电光石火般地一亮,便将从头到尾都透露出一股狠劲的孩子和面露惶恐之色的乞丐分开。楚怀存虽然年幼,但却已有未来的名将风度。他只用了一两秒就明白实力悬殊,飞快把自己手中保命的刀刃藏起来,可刀刃却划伤了手,血顺着指尖往下淌。


    他抬起眼睛,表情冷冰冰的,望向阻止他复仇的陌生人。


    对方的态度却很奇怪。不但没有像身边的人那样叹气着看向自己,反而颇有兴味地打量着自己露出袖口的半截刀刃。


    老剑客当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他蹲下来说:


    “愿意跟我走吗?我教你用剑。但你要答应我记住一句话。所有用剑的人都该记住这句话的,否则只会像你一样,想要伤人,却反而先伤到了自己。”


    自此以后,楚怀存便成了他的徒弟,半个义子。


    *


    此时的楚怀存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用半截刀刃割伤自己的少年了,在那之后,他经历了许多事,不过老剑客仔细看他的眼睛,却意识到一个人眼睛里的神采,始终能做到冰冷明亮到像是能破开所有东西,他说:


    “师父,那个人没有这样对我说,但这确实是我的意愿,我察觉到了他的期待。我记得你当年告诉我的话,你希望我不要成为一个那样的人——”


    楚怀存按着他的剑,锋芒毕露,却没有任何暴戾之气:“‘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我确定这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我想要拉他一把。是否这样就足够了?”


    老剑客“哼”了一声,却笑了起来。


    “你小子遇到的都是什么人,”


    他一边端详着自己打磨过的剑,一边抱怨,“我当年只是把你丢下一段时间,你就和蔺家那个孩子跑了;现在又认识了一个身中蛊毒的人,明明还不怎么认识,就打算追根究底地去找解药。罢了,我确实听说过这种毒。不仅是毒,还是一种蛊毒。就连名字也起的怪异,名叫“半面妆”。我从没弄清过这些玩意的底细,但我认识一个朋友,若你需要,尽可以去找他。”


    “谁?”


    楚相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心平气和地问道。


    老剑客用手蘸着酒,在桌上慢慢地写了一个“方”字:


    “都是些江湖人士,但未必没有大本事。你叫他方先生就是。他最近似乎也在为朝廷做事,这倒不要紧,我们这类人,从来没有争权弄势的立场。你去找他,报上我的名字就成。”


    “好,”楚怀存说,“你也保重,我先走了。”


    楚相来的匆忙,去的也悄无声息,像是一片冰凉的雪白在室内散尽。老剑客独自坐在屋内比着自己的剑,停顿了一下,便去拆开楚怀存带来的酒肉。


    切成骰子状整整齐齐码着的牛肉,还有半斤还冒着微薄热气的猪头肉。


    完全符合他一贯的喜好。


    他回想起这个自己教授了剑法却并没有尽到抚养之责的义子,还有当年和他并肩而立的那个白衣翩翩,风流儒雅的青年,不由得低声感慨:


    “都是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啊……”


    *


    “方先生?”


    太子殿下冷笑着说,“舅舅到现在还打算推卸责任?此事显然是有人提前作下的局,就等着你上钩,方先生也不过是他们的诱饵罢了。但你落入圈套,却全因为你贪心,不知收敛。”


    平江王低垂着头,像只鹌鹑,终于不再反驳,默不作声地听着小辈的训斥。而太子焦躁不安地在宫中转了一两圈,随后再一次命令身边的侍从:


    “去,你去看看楚相的车马到了没有?”


    他确实太过于不安了,上一个派出去查探的侍从还没回来,却仿佛有万蚁钻心,迫不及待地又叫人去看。好在侍人匆匆忙忙掀开帘幕时,那个一身雪白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视线之内,仿佛只需要看见他,室内颓靡不振的气氛就为之一变。


    “楚相,”太子的脸色变得飞快,这次是他有求于人,楚怀存迟迟不到,算是给了他一个警告。他虽不愿做傀儡,但至少不能连傀儡都当不好,


    “平江王已经被我带到这里了,一应事宜都可以问他,孤绝无任何隐瞒之意。此事还要多多仰仗楚相周旋。”


    楚怀存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他地位极高,早就在这个冒牌太子之上,不需要对任何人假以辞色。随后,楚相又转身看向此次事件的罪魁祸首,平江王平时不在京中,虽听说过楚怀存的威名,却始终不露锋芒,此时才终于觉得对方的目光凌厉到足以令人骨髓生寒,像是被冰冷的剑光劈开。


    “平江王,”楚怀存轻声说,“我想,我派到锦城的人还在吧。”


    就算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真对楚怀存派下来调度军粮的人做些什么。他只是仗着太子外戚的威风,强硬地分走了他们的权柄,让他们无法得知挪用的详情而已。平江王赶忙找补:


    “都在,都在。我一向好吃好喝地招待朝廷的调度官,如今他们都好好的,我闯下这般祸事,有愧于心,要如何补偿各位大人都不为过。”


    楚怀存却反而微微一笑,那笑容间也带有一股令人齿冷的戾气:


    “平江王是东宫外戚,补偿的事,再怎么提都是徒劳。太子殿下还需要你这个舅舅,宫中也还需要淑妃坐镇,你可不能出事。但若你不出事,我派下去的那些属下,岂非就要遭殃,甚至有性命之忧?”


    “这……”平江王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太子却毅然接过话头:


    “楚相之忧,孤亦感同身受。”他装的恳切,说出的话却血淋淋地戳自己的心,“不如这样,若是清算起来,东宫这里亦有能接触到账本的人,只是要和平江王隔一层关系。除楚相外,另选些孤这里的臣子填缺。”


    “嗯,”楚相这才吝惜地透出一点满意:“锦城那边,平江王也不必再管了,我会让人接手。”


    太子必须极力控制好表情,才能让自己的心痛不那么明显。


    他苦心经营,在楚怀存的眼底下好不容易将自家母族安插到油水丰厚的地方,当的还是有实权的军官,也算是小有羽翼,此次却尽数被楚怀存剪除。他虽然后悔失望于舅舅的举动,却还是没来由地对面前一尘不染的楚怀存感到了微薄的恨意。


    在面前之人的手下,自己只能当一辈子的傀儡,这样就够了吗?


    楚怀存腰间的玉佩反映着温润的光辉,随着他走动,他雪白的衣袍浮现出暗色的纹路,那柄剑也始终轻轻地嗡鸣着。太子殿下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是看过楚怀存杀人的。


    这个人连皇室都不怕——他不敢再想下去。


    楚怀存冷眼看着太子的表情一点点熄灭。他当然不会看不出东宫这点小心思,不过要找一个并不聪明,又不至于蠢得太坏的人,面前的三皇子已经最符合标准。他并不在乎对方对他的看法,对大部分朝中人士来说,楚怀存如冰雪般高高在上的皮囊内,是修罗般的森冷心肠。


    毫无怜悯,孤高凌尘。


    他轻轻一旋脚尖,便要离开。太子殿下不由得屏住呼吸,与此同时,平江王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劫后余生的狂喜。直到走到门前,楚怀存才停住脚,像是才想起般说:


    “对了,还要请王爷到相府走一趟。”


    楚相要的可不是东宫的转述,也绝不会轻易相信平江王将一切全盘托出。对他而言,消息当然还是问出来的可靠。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却没有丝毫温润君子之意。平江王瞪大了眼睛,太子却在后面推了他一把:


    “还不快去,”他用力地咬着字,不让声音太大。


    他的舅舅面色一片惨然,只得不情不愿地向前走去,走出了一副英勇就义的感觉。


    *


    “方先生,”季瑛在一间赌坊最尽头的房间里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他蓄着胡须,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头发稀疏地垂下半灰半白的几绺。见到季瑛,他也没急着表露出态度,只是沉吟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季瑛自觉自己没什么好打量的,横看竖看,都只是皇帝派来的一条狗而已。


    不过他也被打量惯了,于是不动声色地递出了表明身份的玉牌,弯了弯嘴角:


    “久闻方先生的名头,百闻不如一见,”季瑛熟谙地说着这些干巴巴的场面话,“至于我的来意,想必方先生也清楚。先生手里有账本,圣人愿付千金交换之。还望先生割爱。”


    方先生也装模作样地笑了一下,扯了扯唇角的皮肤。


    “季大人,”他亲切地说,就仿佛他们不是第一天见面,“我们也不扯这些虚的。但账本的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在办事之前,我可没有打算和朝中气焰正盛的楚相对峙。但我现在才发现,你们似乎没有替我瞒下来的资本啊——”


    他当然不会不知道,他胡说的。


    这老东西精着呢。


    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有一个,季瑛神色不变:“是我办事不妥了,我便额外准备千两银子,聊表对先生的歉意。还望方先生信守承诺,将账本交给我。”


    对面仙风鹤骨的老头这才流露出满意的神色,伸手从面前的五斗柜里拿出一本红字签名画押的账册:“我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季瑛连笑都不愿意笑了。他这两日总觉得心脏平白无故跳的厉害,这主要是因为楚怀存。他想自己那天大概真是痛的厉害,才到楚相府中颠三倒四说了那么一堆不该说出口的话。然而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他抑制不住地一遍遍去回想,又近乎反刍般地体会那些又痛又痒的情绪。


    庸人自恼之。


    他想,楚怀存大概就不会有这样的烦恼。楚相仍旧凛冽如孤山最高处的一捧雪,触碰不得。自那一天又过了几日,楚相在收集平江王身上的罪状,滴水不漏地替太子党羽善后,而他则仍旧跟在皇帝身后,做些龌龊阴暗的事情。其实他现在做的事情就不怎么体面。


    骗走平江王钱财的方先生背后自然有某些势力撑腰。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季瑛的安排。


    这几日来,就算两人打照面,也不过各为其主,彼此立场不同,更谈不上说上什么话。可季瑛却更不甘,仿佛他期待着那天的崩溃能改变点什么似的。他想要找些蛛丝马迹,又不能表现得分明;他不敢把桃花带到宫中,找了一处匆匆地插了,但就算这也解释不明白。


    楚怀存坐在太子身边,微微侧过视线打量着自己,而他再次露出浓重到连自己都厌恶的微笑,却没能在对方眼中留下一点印记;楚怀存仍旧将新进的御用之物送到秦桑芷的府上,他感到嫉妒,又自欺欺人地想,楚怀存也不是真的喜欢对方。


    他不是常常能见到楚怀存,就连这样也觉得需要珍惜。


    季瑛平复了一下思绪,接过方先生手中的账本。对方却流露出一种古怪而又惊异的表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浸润江湖和官场多年的眼力让他闭上了嘴。季瑛感觉到了,他身处隐瞒和欺骗中,几乎无法挣扎着喘气。


    他也无暇顾及,只是道了谢,便走出了方先生的房间。


    也就自然没有听见对方在他身后的自言自语:


    “怎么会忽然有那种预感……‘半面妆’早就失传了,是我的错觉吗?不过这季大人的皮肤也忒苍白了点,若是果然如此……算了,我可管不了别人家的事情,也没有闲工夫去趟浑水。”


    季瑛不喜欢喧嚣,而赌场恰恰是人世间最喧嚣的地方之一。他穿过狭长的走道,再一次回到了赌场的主体部分。这里鱼龙混杂,人人养成了不在意他人身份的习惯。何况季瑛做了伪装,只是穿着便装,身上阴沉的气质也卸下了少许。


    周围一片璀璨的银白金黄,颇有靡靡之色,有人高声大叫,有人喜不自胜,也有人无声地痛哭。他想要尽快离开这里,可脚步却硬生生停下了。


    在那一刻他第一时间竟有一种逃跑的冲动,仿佛遇到了经验丰富的狩猎者。


    顺着他的视线,周围的一切声和色飞速旋转着,模糊成一团。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双在人潮中与他对视的眼睛,像是一面冰凉的水镜,使他移不开目光。


    楚怀存在赌场的人群中,也没有穿他那身一尘不染的华贵雪衣,但仍旧是白衣,此时平静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怎么会来这样的地方?


    季瑛想,但他的念头里很快就只剩下这行字:


    ——他在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第127章 骰子戏


    楚怀存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季瑛。


    他从公事中抽出空来, 打算会一会师父所说的方先生,却在外面金碧辉煌的赌场里见到了季瑛。季瑛此时也是便装,被他看见,略愣了愣, 似乎想背过身离去。但他还是挺直了脊梁, 面色苍白了几分, 却逼迫自己站在原地不动, 等楚怀存过来。


    “楚相,”他看见楚怀存就先弯了眼角,“也来这种地方?”


    “这话我也想问季大人,还没听说过你好赌。”


    楚怀存打量了一下季瑛的神色, 觉得比那天见到时好一点。这两天他也不是没有见到季瑛,但事多仓促, 季瑛身边又人多眼杂,除了在朝野上的口舌之争,没什么交谈的机会。


    季瑛将手靠在背后的珊瑚桌上, 说话轻柔如蛇类的嘶声:


    “那是楚相还不了解我,”他说, “我这个人有什么不做的?酒色财气,统统都占全了才好, 少一个都配不上当楚相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又在胡说,他当然不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楚怀存对此心知肚明,否则没必要轻车简从, 多的是有人上赶着张罗赌局。但他是为了什么来的呢?这座赌场真正的宝物是里面的那个人,而非外面的财宝。季瑛也是为了那个神秘的方先生而来拜访的吗?


    楚怀存神色端肃如冰雪,并不为季瑛所动,却也将手放在了桌上。


    “是吗?”他低声说, 透露出某些不容反抗的强硬,“那季大人要不要和我赌上一局?”


    “赌什么?”


    季瑛心中微动,早就闪过百十个念头。楚怀存却用指节轻叩桌面,


    “我想让季大人来决定。”


    用一场赌局决定些什么,显得太过于轻薄。但这里的人用骰子决定命运,依靠几枚圆圆的黑点判断自己的下半辈子是飞黄腾达还是暴尸荒野。一者大,一者小;一人贫,一人富。这多荒唐,季瑛想,但又抵制不住这个念头的诱惑。


    事实就是这样,楚怀存给出的筹码,是名叫季瑛的人无法拒绝的。


    季瑛神经质地压着嘴角,却还是阻止不了那个笑容越来越大。他又侧了侧头,墨黑色的头发蔓延开来,在他的眼睛上蒙上一层薄薄的阴影。楚怀存平静地打量着他,直到感到一只手无声地覆盖在了自己的手上,暧昧地贴近。季瑛几乎整个人都要贴上来。


    ……他就知道。


    “楚相可别反悔,我提条件啦,”


    季瑛说,就像孩子找到了喜欢的玩具一样,他的眼眸倒映着楚怀存的白衣,使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稍微被照亮,许愿般地说


    “我要是赢了,你也稍微喜欢我一点。如何?”


    *


    骰子就这样玩笑般地被准备好,直到这时季瑛仍旧没有实感。楚怀存对赌场的人吩咐了一声,他们便被迎进一处雅致的隔间。骰子是象牙雕刻的,六面玲珑。楚怀存稍掂了掂,知道没有异样,便向着季瑛递过去。


    “等一下,”季瑛说,“楚相真要和我赌?”


    楚怀存见他没有接过骰子,干脆直接松手,自己占个先手。骰子骨碌碌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滚动,点数模糊成一片。就像是没有预兆的宣判,季瑛无意识地弯起手指,想要握住点什么,眼睛却连一刻都没有移开骰子,不舍得眨。


    ……明明一直表现得漫不经心,当作不会兑现的玩笑。


    楚怀存连自己的骰子也没看,只是悄无声息地打量着季瑛。他确实很紧张,这种紧张暴露在久经沙场的楚怀存面前,就像是空气中弥漫开一点硝烟味,不消一刻就被识破。


    骰子转的慢了,转而停歇,定格在一个“二”上。


    比大小,这个数字的赢面显然不怎么大。楚怀存却没什么遗憾之情,只是将骰子推给季瑛,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是握过剑的人的手。季瑛接过骰子时与楚怀存的指尖略触碰了一瞬,仿佛就这个动作才微小地定了心。


    楚怀存却察觉到季瑛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指尖的微颤。


    他神色阴晴不定地盯着那枚骰子,又很快地觉得在楚怀存面前迟疑太久不像样,于是匆匆一掷。骰子落在桌上,带出一声清脆的响。


    “我是不是没有丢好?”


    季瑛立刻开始后悔,死死地盯着开始旋转的骰子。


    转动的力度不太对,闪烁的点数隐约能看清,转的不漂亮,很快就要在桌面稳住。一枚玲珑的骰子,竟能这样牵动人的心绪,季瑛完全想不明白楚怀存是如何等闲视之的,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骰子在旋转,自然不会和它一起停下,只是当骰子终于稳住时,一阵荒诞的无力漫上心头。


    “一”。


    骰子上一点鲜红刺眼如鲜血。无论是其他任何数字都好,偏偏是六个数里最小的“一”。


    季瑛第一时间把嘴角扯到笑的弧度。输家最忌讳的便是不体面,他糊里糊涂被推进这个赌局,又被命运推向失败者的一边。他的语气轻快,对楚怀存开口:


    “愿赌服输,”他说,“我服楚相。”


    “只是运气而已,何谈输赢,”楚怀存没有落井下石的打算。季瑛有多看重这个一时兴起的赌局,至少他看的清楚。他觉得自己猜对方的情绪已经逐渐熟练了,也懂得应该怎么安抚对方,像是熟谙地揉一只炸毛的猫的脖颈。


    “其实我也不是不喜欢你——”


    楚相顿了顿,自己也觉得听起来不像话,但季瑛却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我不是什么赌局都会答应,”他接着说下去,“只是口头发誓,我也清楚你我都不会提朝政。但我愿意和你打这个赌,至少说明,我不像你想象中那样视你如眼中钉、肉中刺。”


    “为什么和一个输家说这些?”


    “你在很认真地追求我,”楚怀存侧了侧头,瞳孔如冰雪般微微一亮,“或许不能这么说。但你真的喜欢我,这点我能看得出来。我没有轻视别人感情的习惯。”


    这句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


    楚怀存只在意他眼中值得在意的人,被他划分在自己羽翼之下的人。


    季瑛向后靠了靠,又盯了骰子半响,反正就是不看楚怀存,随后没头没尾地说:


    “其实我不那样认为——愿赌服输,但我很不愿意。凭什么命运骰到的总是最糟糕的选项,要是和我赌注的不是楚相,我偏要把赌桌掀翻,一次次骰到我满意才停手。其他人不承认也不行,我就逼他们承认。”


    楚相终于弯了弯嘴角:“真可惜,我也是这样想的。”


    一些人会说,他们从来没有见到楚怀存笑过,楚相高高在上,清冷孤高如谪仙;但那大概只是楚怀存对他不在意的人达到了漠视的地步。冰雪般的灵魂微微融化,或者表现出自己的一点例外时,那样的殊色总让人移不开眼睛。


    “该我提要求了。”他说。


    季瑛含糊地答应了一声,楚怀存把赌注留到这时候才说明。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要不就是他赢,要不就是他输,其他当时都不被他考虑。既然你有想要的东西,就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他猜测楚怀存会要求他一定要说真话,然后问他一个问题。


    楚怀存确实问了。


    但问题是这样的:


    “你对我说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


    楚怀存在一炷香后见到了方先生。


    方先生坐在他的太师椅上,前后微微摇晃着,胡须在风里抖动。被惊醒时,他下意识警惕地看向门口。他当然没想到今天还有第二笔生意,这也就罢了,第二笔生意的主顾竟带着第一笔生意的客人回来了,在他的行业可是大忌。


    像他这种东边敲诈一笔,西边敲诈一笔的江湖贩子,怎么能让冤大头们彼此见面?要是他们联络起来,知道自己也是勒索链的一环,不得一块起义来对付他?


    “方先生,”权倾朝野的楚相站在门口称呼他,“久仰大名。”


    而他刚刚才把对方党羽的账本卖出去,买家还是这个和他一起进来的紫衣青年,此时面色古怪地看着他,却沉默着不说话,褪去了方才太过浮夸的气焰。


    “这……”方先生捻了捻胡子,觉得自己大概要跑路了。


    但楚怀存的声音却断绝了他的这个念头。


    “有人让我来找你。”他说,并且示意般地按了按腰间的佩剑,方先生的视线不由自主也随之移动到了剑鞍上。没有任何珠宝玉石点缀,甚至泛不出一点光泽的剑鞍,或许是鲨鱼皮的,只在与剑柄相接处留下了一道简洁的纹路。


    但是这纹路,看起来可真是眼熟……


    “你不会是老剑客的那个——”方先生扶了扶额头,仿佛如梦初醒,“就是他二十几年前捡到的那个孩子吧?哎,都过去那么久了,那时候我也在场的。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养出一个当朝宰相的本事?”


    楚怀存的记忆里也确实有这样一个人。


    老剑客和他相遇时,和另外一个朋友正结伴同行。


    不过,他记得那个人颇有点道德洁癖,对自己因为半个馒头就要划破别人喉咙这件事絮絮叨叨了一路。


    现在看来,他确实慧眼识珠。楚怀存一路杀到京城,现在已经大逆不道地把太子殿下培养成自己的傀儡,与老皇帝分庭抗礼。实在是狼子野心,残酷无情。要是他此时仍旧保持着如此操守,大概会更加痛心疾首,恨不得与培养出他的老剑客割袍断义。


    楚怀存再次打量了面前这个须发斑白,装神弄鬼的方先生,觉得他面貌上和当年师父的朋友确实有些相像,但在道德水准上应该不可同日而语。


    方先生也察觉到了他的眼神,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


    “人都是会变的,”


    他认出了楚怀存的身份,一瞬间变得真实了许多,“我有许多年没见过你师父了,也不知他过的怎么样。我现在倒发迹得不错,这说明仁义道德留着没什么用。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楚相,我刚刚还把你的情报卖给了——”


    他努努嘴,示意楚怀存身边安静站着的季瑛,“你的这位朋友。”


    他这么说居然也不害躁,反而是季瑛终于抬起眼睛,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个眼神。季大人的危险性颇为不错,那一眼又阴狠又毒辣,是教科书般的奸佞威胁人的神色。


    “我不是他的朋友。”季瑛说。


    他又对楚怀存说:“账本我也不能给你。”


    这都是已经预料到的事了。但在季瑛知道了他和方先生联系的同时,他也同时完全看清了皇帝要他办的事情。倒不如说,账本二字一出,平江王一案的幕后主使是谁已经呼之欲出。方先生为朝廷办事也不让人惊异,他现在的道德确实很弹性。


    “今日打扰方先生,”楚怀存决定直截了当说正事,“是想请教一种毒。我把人带来了,请先生告知我,他身上是否有中毒的痕迹?若是有,是什么毒,又有什么解法?”


    季瑛随着他的话语再次安静下来,堪称乖顺地站在原地。愿赌服输,虽然他发表了一番感言,但他当然要答应楚怀存一件事。这已经是对方退让后的结果了,因为他无法回答楚怀存最开始提出的问题,所以才改成和他一起见一个人,并且不能提出异议。


    也不能算是没想到,那个人自己刚见完不久。


    但他的安静只是因为楚怀存不允许他问,若仔细观察,他的手指已经蜷缩起来,指尖扎进掌心的肉里,侧过头时发丝遮住眼睛,一切都看不分明。


    毒。


    关于他身上的毒。


    那分明是天下无解的毒,他浑身的痛楚都系在陛下的股掌之间,随时随刻就能将他击溃。那该是皇室的秘辛,他从未听说过,自己也找过人偷偷去查,但都了无踪迹。为什么楚怀存在此时会问这样的问题?为什么?——等等,他相信了。


    季瑛第一次听到了这种毒的名字。


    半面妆。他想,多么合适啊,自己不能表露出真实的情绪,一旦有所动摇,必会反噬其身。他像是被分裂成了两半,扮演着自己所应该在演的角色。


    “其实我刚刚也隐约察觉这位小友身上有异,只是不敢确定,”


    方先生慢吞吞地走过来,替他诊脉,一边感受血液流过他的脉搏,一边摇头,“半面妆不是毒,是蛊,再要些时日能钻到人的骨头里去,那时候就真治不成了。”


    也就是说,现在还能治。


    季瑛恍惚地明白了这件事,却觉得自己并没有如释重负之感。


    方先生还在絮絮叨叨:“不应该啊,这种毒早就应该不存在于世间了。是谁给这位小友用的毒?我唯独在先帝在世时有缘得见过此毒一次,莫非是……皇宫?”


    他立刻闭了嘴,知道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在季瑛面前说太多不该说的。


    楚怀存被他天然地划分为了自己人,但季瑛可不是,虽然他被楚相带来看病,但终究不知底细,何况此事又牵扯了前朝秘辛。季瑛也不在意,他面色不正常地苍白,倾听着方先生对他病情的论断,不时悄无声息地抬起眼睛看楚怀存一眼。


    楚怀存却在咀嚼“前朝”这个词。


    他方才也在和季瑛谈论前朝。当今皇帝登基时,已经接近不惑之年。先帝在位时,最器重他这个太子,也是一早立好的皇储。但问题是先帝活得太长了,长到他死去时,现在的皇帝也空熬了许多年岁。


    或者说,长到父子之间生出嫌隙。


    但不论如何,先帝死后,合该储君继位,也就是当今的圣上。季瑛前两日倚着门拿着花枝对他的赠言,关于现在的皇帝和近二十年前的他是如何畏惧着同样一件事情发生的隐晦提示,楚怀存早就想过许多次。


    他和他的父亲在生命的暮年一样,开始忌惮太子。


    楚怀存之所以一步步成为楚相,实际上最开始还利用了皇帝的提拔,作为太子党的政敌而被有意扶持。但这个举动显然是引狼入室,太子当真成被逼成了废太子,陛下才开始后悔。


    季瑛不是为了告诉他,现在的陛下为什么如此作为。


    那已经没必要了。


    楚怀存想,季瑛要告诉他的是:在过去曾发生过什么,确凿无疑。而这才是解开他所寻求真相的钥匙。


    第128章 相见欢


    方先生从五斗柜里取出一份豆绿色的丝绸小包, 摊开后露出几根通体洁白的银针,仿佛轻轻晃动就能划破空气,不难想象将这些锋利而修长的针完全扎进人的血肉之中,本身的感觉会有多么糟糕。


    他又点了火, 幽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针尖, 使它一点点变得灼烫起来, 仿佛针尖上停栖着一枚小火球。


    方先生让季瑛背过身去, 挺直脊背坐着,把垂落下来的黑发也拨开。季瑛就这样沉默地按照命令行动,露出一截引颈就戮的后颈。他整个人僵硬得像是一具雕像,连肤色也苍白的不像样, 在门窗紧掩的室内,就像是某个死而复生的鬼魂。


    方先生转过头:“楚相, 你过来。”


    楚怀存闻言起身,他走近时脚步声轻微,雪白的衣袖在室内擦出细小的风声。季瑛在心里一声声数着, 就像是待行刑的犯人判断自己的刑期。第一次的治疗最难捱,方先生这样警告道, 因为要把毒引出来,有不逊于毒发时的痛楚。


    总有人认为□□不如精神, 认为刑法上的疼痛不如自己的理想经受挫折的悲哀。季瑛此时的大脑迟钝,只能缓慢地思考。他羡慕还能这样说的人,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他太想做回那个把气节和名誉放在一切之前的人, 但他知道自己真的害怕那样的疼痛。


    要是这一切都是楚怀存设下的局呢?他就这样把脖颈暴露在一个朝中的政敌面前?


    他大概是真的糊涂了,听得见火苗舔舐银针时的嘶嘶声,终于有了这一层想法。但他没有动,尽管在某一刻, 他浑沌的思绪几乎要把这个可怕的念头当成真的。


    三步、两步……


    季瑛没数到“一”。


    就像是浑身的骨头一瞬间被碾碎,身体里被塞进了一枚干涩而滚烫的太阳。尖锐的疼痛从后颈霎那间炸开时,季瑛的大脑还在迟钝地运行着。他不受控制地想要逃离这份苦痛,却只能踉跄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晃着就要倒在地上。


    太痛了。他想要屏住呼吸,因为呼吸时闪电般在神经间滑动的,也是锋利到足以把人劈成两半的痛楚。他下意识以保护的姿态将自己蜷缩在一起,护住要害,这样跌倒时也不至于受伤。


    他……


    他没跌到地上,而是倒在了一片灼目的冰雪中。


    方先生对楚怀存眨了一下眼睛。他方才无声地用唇语示意楚相过来帮忙,而他打算在季瑛没预料到的时候干脆利落地将银针扎进穴位,趁他的身体还没有因紧张僵硬成一块石头。楚怀存接住了季瑛,把他按回在椅子上,不容撼动地钳制住他的肩膀。


    在朝中猫嫌狗不待见的季大人其实很瘦,用手一碰,隔着皮肉能摸到骨头,楚怀存再次加深了这个认知。季瑛拼命地挣扎着,指甲深深地扎进自己的掌心,又被楚怀存耐心地一根根掰开,将自己的手递过去给他抓着。


    楚怀存俯身望向季瑛的眼睛。


    一双枯竭的、挣扎了太多次,以至于连眼泪都没有的眼睛。


    方先生颇为满意楚怀存的辅助。他谨慎地一点点调整刺入季瑛后颈的银针,而不用担心对方伤到自己。随着他轻微的动作,银针穿透皮肉,和骨头略一相撞,附在骨头上的毒顺着银针涌上来。


    一般的毒碰到银针是黑色的。楚怀存透过季瑛凌乱的发丝打量着那枚长针,鲜红色顺着针身一点点蔓延而上,就像是引出了青年身上的血。然而这血妖异如活物,在银白色的长针上扭动着,又像是赤红的胭脂虫。


    “好!”方先生轻喝一声,取出同样盛在豆绿色丝绸袋子里的药粉。药粉像是褐色的雪米般落了一层,银针上的殷红非但没有偃旗息鼓,反而像是受了刺激,愈发疯狂地扭动起来。


    “再坚持一会。”他对季瑛说。


    楚怀存很怀疑季瑛现在能不能听得进去话,他现在像是失去了理智,但楚怀存箍得太死,他无法逃离痛楚,便一头扎进自己的怀里。


    楚怀存小心地控制着角度,不至于让他的动作碰掉银针。


    “喂,”方先生十分无理取闹地提出要求,“你这位朋友现在的情况比我想象中还要差一点,试试吸引他的注意力——我知道这有点难,他残留的神智可能不足以对你做出什么反应。”


    “季瑛?”楚怀存叫他的名字,“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楚相的声音似乎让他停顿了一瞬间,使他稍微恢复了清醒。季瑛狼狈不堪地抬起眼睛,就像在哀求楚怀存不要看他。但楚怀存的目光仍旧像是高山之巅的一抔雪,令人感到一点聊以慰藉的清凉。季瑛咬住嘴唇,避免自己真的完全扑到对方怀里。


    真可恶,他恍惚中想,他为什么不躲开呢?


    方先生摇了摇头,季瑛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这也是在伤害自己。楚怀存觉得眼前的情况和想象中一样棘手,他停顿了一下,抽出了手。季瑛原本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此时又仓惶地抬起眼睛,手在空中虚虚地握了握。


    楚怀存抓着他的手,让他搂住自己的腰。季瑛猛地吸了一口气,在疼痛中挣扎地找回了一点警惕。但这点警惕完全用不对地方,很快,他就克制不住地整个人环住楚怀存的腰身,死死地拽着衣袍上可供攀附的褶子。


    这和当初那个轻到仿佛察觉不到的拥抱不一样,透着一股狠劲,季瑛的指甲陷在楚怀存雪色的布料里,开始疑心这一切都是幻境。他的睫毛沉重地颤了颤,用尽全力抱紧面前这个给了他允许的人,像蛇缠住他的猎物。


    楚怀存空出手来,点在了他的嘴唇上。


    他的手指沾染了一点鲜血的颜色,轻声但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张嘴。”


    季瑛没有反应,楚怀存便尝试着一点点撬开死死咬住的嘴唇,他能猜到眼前人的心思,在自己面前因为痛苦而呻吟或者呜咽,对于连求救都要用浓烈的微笑来挡着的这个人来说,显然有点不可容忍。他想要躲开,垂下头将自己埋进自己的胸口,楚怀存不让他这么做。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轻缓,然而还是透露出一点上位者般的震慑:


    “别伤害自己,随便换点什么东西咬都行……季大人,你还听得清吗?”


    季瑛垂下头,浑身簌簌地颤抖着,似乎花费了极大的力气,随后才挣扎着仰起脸。他的眼角仍旧干燥,只是蔓延开一抹殷红,就像是因为用力快要擦破了皮肤。楚怀存不禁神情微动,因为他意识到眼前的人强迫般地令自己重新拥有掌管自己的能力,哪怕只是一句话。


    或者一个动作。


    他凑上来,那动作接近于渴求一个吻。


    楚怀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立刻躲开,这显然不能用疗伤或者惜才之类的理由敷衍过去,明明有许多更好的办法,他却沉静地立在原地,听着季瑛叫他的名字,不是楚相,没有姓氏,而是某些更亲近的称呼。


    “怀存,怀存,”季瑛轻声说,攀附上来,身上的龙涎香原本不明显,此时却愈发显露出腥甜,“我不想把你让给任何人,谁都不行。过去也不行,现在也不行。”


    “你还记得……”楚怀存轻声说,“你是谁吗?”


    他显然不记得。


    不仅不记得,而且终于冒昧地和楚相贴近到了轻轻一动就能感知到彼此温度的距离。楚怀存抽出精力打量了一下他后颈的针尖,情况一切正常。但背后的方先生脸上忽然浮现出了古怪的表情。这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像是懂了什么般摆了摆手,甚至浮夸地背过身去。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楚怀存想,随后无可奈何地意识到,他和季瑛大概并不是他所以为的方才相识了不到一月。黑书说过,在过去的两年,他的记忆都在正常运行,只是情感遭受了压制,甚至于歪曲。那些从记忆的缝隙都找不到的零碎瞬间中,另一个他所相识过两年的季瑛也在一点点丰满起来。


    他在陛下面前对自己露出的微笑看起来太虚假,楚怀存一直很不喜欢。


    他曾想要和楚怀存搭话,但楚怀存很冷淡。


    他护着秦桑芷时,有时候也会想起那个裹在深紫色官袍里,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的奸佞,没有人会和他站在一起,他似乎只是一个人,他似乎总在看着自己。


    过去和现在一点点交织起来,半小时前,面前的这个人用骰子和自己赌注,筹码却是虚无缥缈的“喜欢”。那时候他输了,六分之一的概率。仅仅只过了一小会,他又浑身忍耐着无法想象的剧痛,偏偏在他怀里讨一个吻。


    楚怀存放任自己犹豫了太久,已经足够头脑因为疼痛而昏昏沉沉的季瑛亲上来。


    好吧。


    他没什么抵抗地想,既然是因为他身上有伤。


    舌尖最先尝到的是血腥味,季瑛自己咬破了嘴唇,铁锈的苦味弥漫上来,和季瑛身上复杂的熏香味缠绕在一起。季瑛喘息着,只能做到拙劣地将嘴唇相贴,却对下一个步骤有些缺少头绪。但那就够了,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因为多年夙愿的实现而狂喜地颤抖,这颤抖又和身体难以忍耐的痛苦交缠在一起。


    他逼迫自己专心。


    那样,身体上的痛楚似乎真的能稍稍被忘记。


    楚怀存分出一点注意力控制好他动作的幅度,同时配合着季瑛的动作,任由他从这个暧昧而混沌的吻中得到他想要的。他低垂眼眸,不在意自己整洁的白衣已经被身上的人弄得乱七八糟,腰间的玉佩因为身体的动作与椅背相撞,声音琳琅。季瑛咽下了自己的呜咽。


    这个吻持续了一小会。


    他们彼此分开时,楚怀存注意到季瑛的眼睫沾上了一层水雾。他分明并没有因为痛楚而流泪,此时眼角的绯红却愈发扎眼。楚相并没有因为一个过于纯粹的吻而有什么改变,却不动声色地在季瑛脸上停留了几分目光,随后将他扶向另一面。


    季瑛用几秒钟恢复了神智,在他后颈处露出的半截针尖上,赤红色的“虫”已经停止了挣扎,药粉战胜了它们,使它们的身体迅速地干枯。方先生两指拈住针尖,却并不直接拔出,而是左右转了几圈,随后才顺顺当当地将银针提了起来。


    “好了,”他说,“就这么着吧。这是你体内毒的起点,它们顺着你的骨骼吸附成了一张网,一次性只能梳理干净一小部分,所以拔出银针时还要记住拧断彼此相连的线。你们两个——”


    季瑛看上去比驱毒前更僵硬了。


    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甚至不敢抬起眼睛看向楚怀存。但他的嘴唇似乎还停留着微微带点冰凉的触感,唇畔还停留着清冷的气息。


    方先生接着说:“你说你不是他的朋友,是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促狭的味道。


    楚怀存倒是平静地说:“今天的事,麻烦方先生了。日后还请方先生替我和季瑛保密,之后还需要先生帮忙。”


    “说什么客气话,”方先生摆摆手,“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好了,我开玩笑的。你可是那家伙的弟子,我们江湖人士,自有自的规矩,和你们乌漆嘛黑的朝堂不一样。只要我下次见到你师父,还能喝上两杯就够了。”


    *


    楚怀存和季瑛走过那一条走廊时,都默契地保持着缄默。这不是第一次,他们都清楚,最正确的解决方式是彼此立下契约,达成把这件事情忘记的共识,就像是上一次那个意乱情迷的夜晚。但他们暂时没有任何人开这个口。


    “下一次疗程是三日后,”楚怀存没有偏移目光,看着前方叙述道,“……最开始几次会比较吃不消,方先生说随着治疗开展下去,不会像今天这样难受,也不用常来了。”


    “噢,”季瑛慢慢地说,“好。”


    他们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因为离开这间赌坊,甚至是来到有人的地方,他们就必须要注意彼此的身份,还有对立的阵营,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说话。楚怀存思索了一下,没有再问季瑛愿不愿意投靠他这一边。


    逼得太紧也不好。


    何况,除了毒药,必然还有其他的要害在制衡着身边的人。楚怀存偏好把事情做的滴水不漏,将一切隐情调查清楚,随后再慢条斯理地将想要的东西纳入囊中。


    “楚相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又是一小段沉默,季瑛忽然开口问,随后又笑了笑,“当然,若是不方便说……”


    “今年春闱的的士子今日在京中有个曲水流觞会,我得出面,”楚怀存倒没什么所谓,“回相府更衣后,我便直接前去青鱼湖。不知季大人有什么打算?”


    “曲水流觞——”季瑛仿佛有些茫然地重复了一遍,随后了悟地勾了勾唇角,“是秦公子邀请的楚相吧。这样的盛会,它既看不上我这样的人,我亦不想去见那些冷脸的。”


    “那真可惜。”


    楚怀存道,他们已经快要转出那条回廊了。季瑛疑心自己听错:“什么?”


    “我是说,见不到季大人有点可惜,”


    楚怀存站定,他早就整理好了自己的衣着,此时白衣平整明净,佩剑修长沉敛,只是立着便觉得自有一番风流气度,清高出尘,


    “青鱼湖的风景还不错。至于瞧不上,那些士人就算明面上对我谄媚,私下里也多视我为狼子野心的反臣,恨不得写出千八百篇文章攻讦。我倒也并不热衷和他们相交。”


    “楚相也受得了?”季瑛慢慢地说,又悔恨自己阴阳怪气得太明显,“当然,我知道楚相是为了秦公子,不过楚相对清流的态度,也确实是个可乘之机。”


    “谁的?”楚怀存停顿了一下,“噢,确实是你的机会。”


    他才想起面前这个人手里还握着平江王用来赌注的账本,仍旧站在陛下那一边。算下来,季瑛是自己正儿八经的政敌,而且是最危险的敌人。


    只是,这并不能算什么错误。任谁和自己的敌人唇齿相融后,也不会把彼此的间隙立刻划分清楚的。季瑛说完,自己也默了默。


    他们自觉暂时把话说完了,或者疑心再说下去,又会没完没了,所以终于彼此告别。一旦迈出门槛,楚怀存便遥遥地看见门前停着低调的轿子,虽然不是大张旗鼓的宫轿,但也能让人猜出里面的人身份不凡。


    他没有闲心目送季瑛坐上轿子离开,却在某一刻如有所感,微微侧了侧头。


    余光里,他和季瑛的视线短暂地交汇了一瞬间。


    随后便被厚重的轿帘截断,真正地告了别。


    第129章 青鱼湖


    青鱼湖又名石鱼湖, 有这样一个传说。曾有一名垂钓者于此处捕获一只硕大无比的青鱼,青皮流光,熠熠生辉。那青鱼口吐人言,竟恳求他将自己放归。


    垂钓者一心将青鱼卖个好价钱, 对青鱼的恳求无动于衷。他提着鱼走到坊市之中, 忽然觉得手中一重, 路人开始窃窃私语。此时他低下头, 才发现手中已无青鱼,只剩下一块隐约能看出鱼形的石头,这当然没什么赚头。


    故事不知真假,总之, 青鱼湖畔确实有一块鱼形的石头。


    楚怀存下了轿子,随意地抬眼望去。湖水和天空交替的地方像蘸着青黛浅浅地描了一笔, 青鱼湖蜿蜒出一道溪水,链子般绕了一圈,最后又归入包蕴一切的湖水。水边已有三三两两的士子长袍广袖, 列坐在席,他们面前准备好了酒器和抽诗题的竹笺。


    谁人不知秦桑芷平步青云?能被他邀请参加这场文会, 便意味着在京中找到了门路,何愁榜上无名?故而在场的举子们面上大都隐隐有自得之色, 见了楚怀存,也只是倨傲地学着秦桑芷的样子行礼,不似旁人那样恭敬。


    秦桑芷倒是含着微笑坐在首席。他今天和楚怀存一样, 也是一身白衣。白衣在楚怀存身上,亦是凌厉的。但在秦桑芷身上,确实光风霁月,嫉恶如仇的翩翩君子般。楚怀存在他身边还见到了一个料想不到的人。


    ——那个莫名其妙掺和到夺嫡之局里的七皇子。


    此前从未见到秦桑芷和任何一位皇子交好, 这倒令人意外。楚怀存不动神色地步入首席,他一旦出现,就是天然的视觉焦点,无数双眼睛或嫉妒,或羡艳,或愤慨地望向他,但他视若无睹,只是轻轻拂袖,仿佛掸掉一点灰尘。


    七皇子在秦桑芷右侧,左侧的位置是留给他的。楚怀存经过时,和七皇子的目光短暂地相交了一瞬间。他年纪还小,怯懦地对着自己点头示意了一下,但楚怀存却从中读出了一点表演意味的死气沉沉。


    这孩子心思太深,不能轻视。


    秦桑芷则在他落座后略一侧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怀存,你来了。你也知道,我一力做主办这个诗会,实在不易,何况总有声音反对,他们说你……罢了,我为难不要紧,毕竟你是真心对我好,我也总不能连位置都不给你留。”


    他说的冠冕堂皇,若是此前的楚怀存,大概要怜惜他承担了自己的骂名,即使知道自己有狼子野心的名声,也力排众议请他来诗会了。


    但现在的楚相却波澜不惊,毕竟诗会的上下关节都是自己打点的,连资金也全由自己承担,他到底有哪里对不起在场的人?


    楚相到场,诗会的人也齐了。秦桑芷站起身,以东道主的姿态倨傲又满意地看着座下的众人,享受着众人敬畏仰慕的目光。一旦进入万众瞩目的状态,他就再也顾不得其他人,专心做他那天下才华第一、名声清白无瑕的秦公子了。


    楚怀存清楚这一点,便越过秦桑芷,反而向隔座的七皇子抛出问题:


    “殿下也对文人雅士的集会感兴趣?”


    七皇子的回答只能用循规蹈矩来形容,还生硬地引用了几个典故,用来证明自己这个刚刚认祖归宗的皇子一心向学。他的言行举止都像是一个没有什么才能的平庸之人,但一切太流利了,楚怀存想,就像是提前准备,背下了一整套稿子。


    秦桑芷作为气运之子,可不会随意与人交好。


    他当然不会。手持系统这样一个随意更改世界秩序的BUG,秦桑芷如鱼得水。这个位面的系统能够篡改记忆,同时也能看见不同人身上的气运值。按照这点来看,目前陛下膝下几位皇子,只有这位七殿下的气运值最盛。


    若无意外,他应当就是未来的皇帝。


    虽然系统无法看到具体过程,但秦桑芷觉得这很好猜。七殿下成长的过程极其坎坷,必然非常敏感,极其缺爱,身处黑暗之中又渴望光明。他心思深沉,硬生生熬走几位哥哥也未尝可知。


    虽然他身上的气运远不及楚相,但秦桑芷和楚怀存接触后,清楚他并没有谋朝篡位的打算。那么,即使皇帝并没有那么多权威,将未来坐在那个位置的人早早地收入囊中,便是坐拥了高高在上的名声,岂非是一件高回报率的事情么?


    他要让他们都对自己求而不得。


    这样才能把他捧到最高,用愧疚和感激牢牢地控制这些反派。


    楚怀存将对七皇子的判断收进心中,转而沉静地举起杯子,贴近嘴唇,冷眼看着眼前的曲水流觞会。写有诗题的竹签被分发到各个士子面前,以饮酒的顺序依次现做一首诗来,好让在座的其他人评点。若作不出,便要罚酒,也会被人瞧不起。


    虽说在座的士子在表面上对功名利禄不假辞色,但实际上,想搭上楚相或者皇子门路的人可不少,都在绞尽脑汁地卖弄文采。载着酒杯的载具在溪水中浮浮沉沉,不断地被人拈起,吟上三两句诗,发现坐在首席的人没有反应,又失望地低下眉眼。


    楚怀存用食指转了转手中的白玉杯。


    他当然不是真不在意,若有人可用当然更好,但这群人围绕秦桑芷聚集起来形成集社,大部分都心高气傲,幻想着要被低声下气地请一请才屈尊俯就。何况就所听到的诗句来说,也大多雕琢辞藻,立意却是平平。


    唯一一个被他记住的是个叫梁客春的应试考生。


    他抽中的诗题是“伤春”,诗句却清丽脱俗,伤而不露,怨而不诽,楚相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见那人怔怔地吟诗,满眼怆然,似乎是真有所感,甚至没留意自己引得如日中天的楚相注目。


    楚怀存莫名觉得他的名字曾在某处听过。


    但一时半会却没个头绪。梁客春的诗句虽好,但也没引起太多议论,他这个人应该没什么背景,所以注意力很快又投往下一个举酒吟诗的人。精致的酒杯在溪水中浮浮沉沉,满载着功名和清高的愿望,朝着首席的方向渐渐地来了。


    七皇子有点紧张,看上去因为不通文墨而苦恼。


    还好,曲水流觞,最终停在了秦桑芷面前,这对他来说却是等待多时的机会。秦桑芷迫不及待地将湿漉漉的杯子从湖水中捞起,打开了自己抽中的竹笺。很快,他的脸上就露出了成竹在胸的表情。这聚会的诗题都是他写的,他都早有准备。


    他准备好了惊艳四方,命令系统将原本世界的诗集在他面前缓缓铺开。


    楚怀存却在身侧悄无声息地观察着秦桑芷的神色。少年一席白衣,清傲不凡,颇有坊间传闻“第一君子”的气质,但眼神与其说是因作诗而专注,不如说是紧紧盯着空中某处。


    他不禁感到了一丝荒谬——秦桑芷的诗不但不是他自己写的,而且还得看着原文才能读出来,做不到熟记于心。若是离开了系统,他大概连诗歌的意思都不清楚。


    秦桑芷笑道:


    “我既抽到了‘春夜’一题,文思泉涌,便成一首《春江花月夜》。这是我的得意之作,自认为可以压倒群贤,还请诸位听。”


    “秦公子的诗才自然远胜过我们的!”


    众人连忙抚掌以对,笑脸奉承,做出一副等待金玉之言的样子。楚怀存却留意到方才作“伤春”的梁氏举子还在黯然神伤,似乎尚未从那氛围中抽离出来。他那一点情绪在人群的拥簇中,显得微不足道,楚怀存微微转过视线,回到颇为自得的秦桑芷身上。


    气氛铺垫得足够,秦桑芷终于不急不徐地念出第一句:“春江潮水连海平……”


    然而就在此时,远处却忽然响起了一个不应景的声音,打断了他:


    “秦公子今日在此把酒言诗,何等快意。怎么我却没得到消息,难道我没有资格与诸位同列在一处坐席?”


    楚怀存猛地抬起眼睛,白玉杯叩在面前的青石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酒液停不稳,微微溢出几滴。这个问句轻柔又危险,显而易见出自于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尤其是他像这样阴恻恻地说话,仿佛仰起身子时的毒蛇。


    宫轿直接将他送到了曲水流觞会的所在之地,他正挑开门帘,俯下半个身子踩在地面上,露出仿佛是漂浮在深紫色官袍上的一张苍白的脸。


    他不是说不来吗?楚怀存想。


    季瑛抬起一双幽暗的眼睛,脸上的笑意不减,缓步走向列坐在湖畔的士子们,对落在他身上鄙薄的表情视若无睹。他和楚相不同,这群清流对楚相态度矛盾,但对季瑛,除了厌恶排斥,就是恨之入骨。被邀请的人一片哗然,抗拒的态度不言而喻。


    秦桑芷很快就理清了面前人来意不善的事实,冷笑一声:


    “季大人也想来这种场合吗?真没想到,你这样的人玷污了朝局还不够,还想着收到我和诸位同仁的欢迎?我的诗,不是给你这种听不懂的人欣赏的。”


    他的态度直白露骨,反正他背后有楚怀存撑腰,无论说出什么言论都有人兜底。在场的人反而觉得秦桑芷性情直率、光风霁月,誓不与奸佞小人同流合污。


    “是么?”季瑛抬起眼睛看了楚怀存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他弯起嘴角,“在座诸位都是国之栋梁,这等嫉恶如仇,真是令人羡艳。圣人曾言:‘人非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我今日想要向诸位讨教一番,秦公子不至于连留人的气量也没有吧?”


    “这……”在场诸人议论纷纷,最后的视线,却不由自主转移到同样位列主位的楚怀存身上。谁人不知楚相和季瑛两人现在代表着朝局上的两股势力,就连现在,也因为军粮一事角力,水火不容。


    秦桑芷也看向楚怀存,显然是要他出面摆平此事。


    楚怀存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拭着手指上一点酒痕,像是真和季瑛不对付,连正眼都没有看对方。他这副平静的模样,却更显得如孤松独立,神色冰雪般不容亵渎。他的声音冷肃:


    “若季大人非要‘闻过则改’,留下也无妨。当然,不该打扰到在座的诸位贤才。”


    季瑛微微垂下头,京城的春风吹在他脸上,楚怀存难得从他身上看出一点柔软来。他低声说,就像是楚怀存的态度太强硬,所以不得不服软,


    “楚相的意思是?”


    “以季大人的身份,不该坐在下席。”楚怀存意有所指,“秦公子高风亮节,季大人真有这个态度,便该知道避让。至于七皇子殿下……”


    骤然被点名,七皇子猛地抬起头来,眼底一片惶恐。他显然也不愿这个举世皆知的奸佞小人靠近自己,何况,他在内心深处也清楚对于此时的自己,不站队、不表露态度,才是最重要的。


    他这般作态,才能让在座的清流承认他。


    季瑛一瞬间明白了楚怀存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匆忙间赶过来,编造借口对陛下说明自己应该来搅乱这场楚相参与的集会,这一切到了现在全部得以收束。春风并不会因为人的态度而转变,丝丝缕缕地吹在他的胸口,他的心如此鲜明地在跳动。


    “那我便只好打扰楚相了。”


    季瑛走过那些用异样的眼神看自己的人,经过七皇子时,对方向后蜷缩了一下,仿佛他是吃人的怪物。秦桑芷对他不假辞色,脸色冷的像块冰。楚怀存没有把季瑛赶走,虽然朝局之事并不那么简单,但他还是觉得有点失望。


    季瑛坐在了楚怀存身边的空位上,大胆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流露出一点真心地对他笑了笑。没人分得清他的笑容是真是假,众人都当作是佞臣刻意的挑衅。


    就算楚怀存也不一定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但季瑛还是觉得自己十几年来总算稍多了点活着的感觉,在他的心中,又产生了只需于活着的人才有的妄念。楚怀存就在他的身边平静地坐着,他反复咀嚼着这个感觉,那意味着什么呢?


    曲水流觞宴中间有这一出小小的中断,很快秦桑芷又一次把控了局面。


    他方才把《春江花月夜》念了一句,此时便目不斜视,表露出和季瑛势不两立的态度,仍旧声音清冷地念完了全诗。众人最开始还有几分心不在焉,偷偷窥探着楚怀存和季瑛两个宿敌被迫坐在一起时的神态表现,却不由自主被诗句中的意境带了进去,沉浸在诗歌的境界中。


    直到最后一句念毕,即使秦桑芷的吟诵风格和诗歌的整体感觉有点不符,众人仍旧惊叹不已,久久不能回神。疯狂的赞美再一次像此前那样涌向秦桑芷,说他才华横溢,风格多变,堪称全才。


    秦桑芷总算满意了些,在众人的褒奖中微微抬起下巴。


    “……季瑛,”楚怀存察觉到身边人向前倾的动作,低声唤他,但季瑛就仿佛没有听见。楚相在心中转过几个念头,最终还是想要叹气:


    他不可能因为自己“很可惜见不到他”这个理由就从宫里找到机会赶来的。他必然有着其他什么任务,或者是例行的嘲讽,或者是要在曲水流觞会上,再一次把所有人的仇恨吸引到自己的身上。


    又或者……楚怀存的的心念微微一动,盯着季瑛的眼睛。他隐约有了猜测,对方确实有某些出于他的意愿,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季瑛站了起来,在最糟糕的时机。


    秦桑芷游刃有余地看着他,觉得面前的人很可笑。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攻略季瑛这个反派。但他体验了一两天被人追捧为当世奇才、如玉君子后,便不屑于和季瑛这样的小人混迹在一起了。他真正认同了自己遗世独立,俯瞰其他人的身份。


    反正对方身上的气运值也少的可怜。


    ——他显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第130章 金缕衣


    季瑛的脸上挂着让人不舒服的微笑, 身上深紫色的官袍绣着的蛇虺纹随着动作微微摇动,仿佛狰狞的蛇纹成了真正的活物,准备着给猎物来上饱含毒药的一咬。


    “好诗,”他轻声说, “秦公子果然大才, 此诗虽同样写春日, 但和秦公子此前的那句‘千树万树梨花开’风格迥异, 不由得让我想起当时之事。”


    秦桑芷没想到他会提起那时的事,游刃有余的表情稍稍僵硬了一刻。季瑛戳到了他的痛处,一件他以为自己敷衍过去的事情。


    那是在去年的春日,朝廷举行宴席, 地点定在一片开得烂漫的梨花林中。


    当时他看着满眼玉雪玲珑的梨花,急着作一句诗来体现他的才气无双, 来不及等到翻阅系统的《诗集》,便脱口而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随后他才反应过来, 这句诗分明不是写春日,更不是真写梨花。只是他根本不喜欢诗歌, 从来没有真正留意过,一时不注意自然出了疏漏。他身边的人依旧记下了秦公子的诗, 几位大人物也听到了,他不想让自己出丑,便按下不提, 还硬生生改成了:“正是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句诗用来咏梨花,实在看不出什么高妙之处,算是秦桑芷辉煌的诗歌创作的一处败笔, 渐渐地,也就没人再提到它。


    秦桑芷咬了咬牙,面上仍旧是不与奸佞同日而语的清高。季瑛也没有穷追不舍,只是轻轻绕过这个话题,转而笑道:“秦公子这首《春江花月夜》写的甚妙,只是我只听吟咏,有些字实在听不分明。若秦公子愿意赐教,便在纸上铺墨写成一张,岂不是一件美事?”


    “你什么意思?”


    秦桑芷面上隐约浮现出怒意。


    季瑛佯装惊异:“秦公子为何不愿?我并无恶意,只是心有疑虑,想要好好讨教一番。”


    他突兀的提议在人群中引发了一阵小小的哗然。众人议论纷纷,彼此态度一致地认为这个佞臣显然没有什么好心思,但仔细琢磨,却也品不出这个请求到底有什么问题。稍有文学功底的人都能大致听出秦桑芷这首诗的用字,这岂非只能暴露季瑛的无知?


    秦桑芷明知对方来意不善,却难以推举,终于皱着眉说:“季大人何必用如此态度说话?我确实不愿在你这等小人面前自证清白,你——你话里话外,不过是污我写的诗不好,或者暗中质疑这不是我当场创作的,对不对?”


    季瑛又笑了:“秦公子何发此言?”


    至少到现在,季瑛的这番话虽然阴阳怪气,但还听不出这样明确的意思。只是秦桑芷自己做贼心虚,所以忍不住往那个方向想,所以不禁露了马脚。然而此时秦桑芷在明,季瑛在暗,众人的心思自然是跟着秦桑芷走,对他的说辞颇以为然。


    场面上仍旧议论纷纷。楚怀存微微移过视线,看向面前的季瑛,终究觉得自己心中一动。和那时候一样,在宫宴上,他也独自一人站在众人之中,万夫所指,百口莫辩。


    但自己的心境却又变了。


    他既想将季瑛拉入麾下,便不愿看见他这副模样。


    众目睽睽之下,在场说话分量最大的人终于开了口。楚怀存神情冷淡,视线如冰雪,落在人的皮肤上,只一会便会让人感到仿佛被冰雪冻伤般的痛意,他先是看向季瑛:


    “季大人明明是来‘闻过则改’的,却平白无故要求秦公子做事,不知是何图谋,岂不知秦公子富有诗才,早就被世人认可,怎容得任何质疑?”


    季瑛方才还一副和谁都能争辩上几个回合的模样,此时却像被针刺中一样,面色僵硬了一刹那,才若无其事地掩盖掉阴郁双眼中翻涌的情绪。楚相始终维护着秦桑芷,他早就猜到会这样,但明明两个人的关系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缓和。


    季瑛扯了扯嘴角:


    “楚相的心是偏的,我今日算知道了。”


    楚怀存没等他阴晴不定、意有所指地说完这句话,便转向秦桑芷。少年的表情还来不及松懈,便骤然被楚怀存如谪仙般的气质所摄,一时间竟绷紧了心弦:


    “我想秦公子将方才此诗以纸笔记录下来,倒也不坏。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反而能向所有人证明你的诗清清白白,岂容得无关人等随意质疑?只这一次,便能一劳永逸,我会让所有人都清楚你的才华真材实料。”


    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处处替秦桑芷着想。秦桑芷恍惚间想要回绝,却找不到理由。一心向着自己的楚怀存自然无比信任他的才华,但这无异于把他推到了最凶险的风口浪尖。


    《春江花月夜》,他是必须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写在纸上了。


    秦桑芷觉得自己犹如被放在热锅上的蚂蚁,此时从脚尖烫了起来,恨不得立刻挑一个身体不适的理由匆匆离开。但他还没来得及行动,便见身边的楚相略一垂手。身边的侍从捧上毛笔,细细地展平纸张,在他面前铺陈开来。


    秦桑芷觉得自己的眼皮一跳。他咬了咬牙,搜刮了自己空空的大脑,却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正眼看过这首名诗,只是略略浏览了释文。


    系统念一句,他就跟着读一句。


    在他面前,浮现出的是一个乳白色的光幕。只有他看得见这光幕,而它也总是贴心地出现在秦桑芷的正前方。借助这个光幕,他能够查阅诗集,也能让诗歌的字字句句浮现在自己眼前。这个功能现在反而变成了阻碍。


    他要写字,就得低下头。


    秦桑芷将毛笔蘸饱了墨水,无论如何都不能拖延时间。但他在心里几乎要尖叫起来。没错,他要求系统将光幕移开,但糟糕的是,光幕是不透明的——现在则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望向纸张的目光。秦桑芷的字写的本就拙劣,在这种情况下更是会漏洞百出。


    若是稍微宽裕一点时限,或许……


    但季瑛步步紧逼,楚怀存的信任反而使得局面更加棘手,秦桑芷不得不把系统的光幕重新调回面前。


    他的手一抖,一滴豆大的墨迹便出现在洁白的宣纸上。他安慰自己不打紧,只要自己照着系统念的写下去,偶尔抬一抬头看看字,总是没问题的。但是,直到落笔,他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养成了提笔忘字的毛病。


    秦桑芷没读过几本诗书,胸中更无几多文墨。就算是早年间义务教育的一点知识积累,也在漫长的荒废中被遗忘了个干净。


    这个字的繁体该怎么写?忘了,只能抬头看一眼。那个字本就生僻,只能照着一点点描下来,甚至连比划的顺序都弄不太清。有时想当然地写了错字,他便干脆决定将错就错,总不能把自己创作的诗涂涂改改,一副自己不确定的样子。


    就算如此,他还是频频抬头,一首诗写的断断续续,毫无方才一气呵成的风采。


    倒像是读幼学的孩子,现场看一句默写一句。


    曲水流觞宴中,受邀的士子们不由自主地噤声,瞪大眼睛看向在人群之前“默写”的少年,心底的疑虑一点点膨胀着。但他们没有一个出来打断那荒诞的一幕。


    只有季瑛含着不明不白的微笑,绕过楚怀存时刻意收敛了余光,直到在秦桑芷面前站定。他知道楚怀存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锋利,于是担心与对方对视会使他失去勇气。他俯下身看他面前的纸张,在上面投下了一小片暗淡的阴影。


    他就知道。季瑛想,他赌对了。


    他数不清自己观察过多少次被称为天才的秦桑芷脱口成诗。在少年吟出那些惊人的诗句时,季瑛却终于找到了古怪的共性:他的视线总是直直地停在面前的某一点,直到吟咏完才会移开视线;除了简白的几首五七言,他也极少当着人的面写下自己的诗。


    季瑛不信怪力乱神,明知自己想法荒诞。


    但死死压着他的,大概就是那一股深入骨髓的不服气。


    “秦公子为何频频看我?”


    季瑛笑意危险,外袍上的虺纹簌簌地抖动,择人而噬。他刻意站在了秦桑芷面前的那个位置,那个他所推断的,让对方能够说出那些精妙无比诗句的位置。他略有点睥睨地望下去,秦桑芷的笔悬停在空中,他像个刚读幼学的孩子般,迟疑着如何落笔。


    这两个人离自己何其之近,以至于楚怀存触手就能触碰这一幕荒唐的图景。


    在无人注意之处,楚相曲起手指,无声地叩了三下面前的青石。


    末一下敲击声方收起,便见秦桑芷果然忍无可忍,带着怒意抬起头看了季瑛一眼。但那眼神中有掩盖不掉的惊惶。他只能用那浮光掠羽般的瞬间尽可能记下更多的字,复写在纸上。这个过程对他来说实在煎熬,满是破绽,而且,季瑛如附骨之疽般笑眯眯地站在眼前看他。


    秦桑芷隐忍道:


    “有那么多位置,季大人为什么偏要站在这里?”


    “站不得么?”季瑛却声音低低地反问,像蛰伏的蛇,“难道说,秦公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愿被人知道?”


    秦桑芷无言,只好恨恨地看了季瑛一眼。


    楚怀存却在他们身后推波助澜。


    他眉目清冷如霜雪,仿佛一尊判明是非的神像。但此时此刻,和他距离更近的,反而是那个素来不对付的季瑛,而非他一向袒护的秦桑芷。秦桑芷抱有一点获救的希望看过去,却见楚怀存对他表露出了充足的信任,连视线也没略低一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困窘,只是替他反驳道:


    “季大人好好看清楚,秦公子身正不怕影子斜,没什么可担心的。”


    秦桑芷觉得自己的脸颊都烫了起来。现在还只有站在面前的季瑛能真正看到自己拙劣的默写成果,若是之后呢——若是在场诸位都看见了,他们会不会产生什么想法?


    季瑛却磨了磨牙,假装自己对楚怀存的话显得满不在乎。


    秦桑芷赶在人们怀疑的目光压抑不住之前停下了笔,复写一首“自己创作”的诗,他已经花费了过多的时间。停笔那一瞬间,他非但没有感到轻松,看着面前满纸歪歪扭扭的墨迹,反而连自己都觉得面上无光。


    “噢,”季瑛率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的大作,用虚假的关怀口吻说,“秦公子今日的状态大概不怎么好,诸位觉得呢?”


    秦桑芷勉强还能维持着倨傲的情态,傲慢地看了一眼季瑛,至少不输了面子:


    “你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懂什么诗?”


    但座下的其他士子也终于鼓起胆子接近秦桑芷,要来看看他耗时许久写下的,究竟是怎样的墨宝。那个名为梁客春的举子只是略一浏览,便情不自禁地轻轻“咦”了一声。这声响太突兀,他又立刻闭嘴,显然是后悔自己的冲动。


    围绕着秦桑芷的人群有意识地避开季瑛。


    但就算他们再怎么对朝中鹰犬横眉冷对,此时的注意力也被面前的诗稿吸引住了。秦桑芷的字一向写的不好,这在他过盛的才名下无伤大雅,但面前的字不仅毫无风骨,还出现了缺漏或是增加笔画的错误,这就让人满头雾水了。


    而且,有些地方的字就像是错用了谐音。这点若是对刚开蒙的学生来说,很好理解。


    但对于天下第一才子秦桑芷而言——


    他们谁也不敢说话,人群中一时间死气腾腾,到后来,几十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从诗稿移到秦桑芷变幻莫测的脸上,又从秦桑芷的脸色移到他后头的楚怀存身上。


    楚怀存“嗯?”了一声,这才直起身子,如雪的白衣流利地晃动着,就像是春日里明艳的剑光。他起身要看秦桑芷的诗稿,在过程中,却与季瑛擦肩而过。他们衣物的布料微微摩擦着,过于近的距离稍纵即逝,但他们曾更近过。


    他的手被人握住了。


    季瑛神色狠戾,借着两人擦身时衣料的掩映用力地抓了一下楚怀存的手。他表面上仍是那副众矢之的模样,脸色反而更差了些,却从齿间挤出两个微不可闻的字来:


    “……信我。”


    楚怀存的脚步略顿了顿,在外人的眼里,楚相仿佛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一下季瑛,随后便抽身离开。他走到了秦桑芷的书案前,秦桑芷却自觉这个破绽绝不能再进一步加深自己的劣势。他在楚相走近时,便飞快地折起了面前的纸,连把它弄皱了也没留意。


    少年若无其事:“我这次写的不好,就不给楚相看了。之后我专门写一份好的送到楚相府上。”


    他将手中的纸拽得死死的,打定主意不再松开。


    在场的其他人倒无所谓,尤其是那些攀附他的士子,仍旧需要仰仗他的鼻息过活。他真正需要瞒住的对象只有楚怀存,就连逼不得已开始默写此诗,也并不是因为季瑛的为难,而是被楚怀存为他说话的那套说辞所迫。


    楚怀存怎会看不出他的打算。


    不过,楚相比他看人更准。秦桑芷下意识认为这些受他邀请来的士子翻不起什么风浪,连质疑的话都不敢说,他却清楚地知道若形势变化,这群秦桑芷此时看不上的人,自会将这个“微不足道”的破绽翻出来反复地探讨。


    秦桑芷自掘坟墓,他当然不会再像过去那样替对方的行为买单。


    楚相在面对眼前的少年时,语气终于稍稍缓和:


    “秦公子不必过谦,在座诸位也看到了,你记录的诗当然没有任何问题,那些质疑都会不攻自破。”


    这一句句话简直就是往秦桑芷心口扎的硬刀子,他差点维持不住若无其事的表情,不敢看身边围绕过来的士人的眼睛,只是含糊地应着楚怀存。楚相微微勾了勾唇,对着周遭的人又说:


    “今日之事,已见分晓。还请诸位离开后,多多提起才是,也好为秦公子正名。”


    秦桑芷窘得几乎要钻到地下去。


    这曲水流觞宴进行到这里,算是彻底打消了在座众人吟诗作对的雅兴,人人都各怀心思。秦桑芷也只能勉强又饮了几盅,随后才强撑着为诗会作了总结,宣告了诗会的结束。结尾部分,七皇子依旧懵懂地在一旁坐着,他方才并没有随人群涌上去看秦桑芷写的诗稿,也不知是怀有什么心思。


    季瑛在楚怀存开口后,便一言不发地退回了坐席。


    他墨黑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又被他拨开了许多次。楚相坐回他身边时,挨的距离像是比方才更近了一点,他发现自己在胡思乱想这些事情,又定了定神,想着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他确实搅乱了诗会,效果比想象中还好,那是因为楚怀存……


    他的言行都仿佛陌生般冰冷,表面上又处处维护秦桑芷。


    但是,但是。


    季瑛垂下眼睫,眼神晦暗不明。他觉得自己的手心仿佛还在麻酥酥地发烫。


    他方才拉住楚怀存,是出于大胆和冲动,说出“信我”后又觉得自己做的实在不像话,楚相一向在意秦桑芷,自己又如何能与他比?他今日来做这件事,便是做好了将与楚怀存方才弥合的关系重新摔裂的准备。


    楚怀存却为他停下了。


    对方神色不惊,容颜仍旧如冰雪一般,却顺着被他拉住的动作,轻轻在他手心划动着。季瑛在那一刻屏住了呼吸,仿佛解读神迹般一点点将那个匆匆划下的字拼凑在眼前。楚怀存很快与他擦肩而过,季瑛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信我,”他说。而他的回答是:


    “好。”


    *


    在宴会散场以后,楚怀存单独揪出季瑛留下,似乎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季瑛坐的宫轿里,轿夫的眼神令人不舒服,仿佛时刻窥探监视着他的行踪。他正好要上轿子,楚怀存便神色冷淡地按剑截下宫轿,一副要和季大人探讨些朝廷大事的模样。楚相这副样子很能唬人,整个人就像一柄锐利而方才出鞘的剑。


    那轿夫还转着眼珠想要跟来,被楚怀存的一个眼神吓在原地,半天动弹不得,


    “我和季大人有话要说。”


    语气是十足的敌意,那轿夫无论向什么人汇报,都会形容为一场政敌之间的交锋的。


    于是季瑛得以中途被楚相拐走。


    楚怀存稍微走慢了些,等他跟上。季瑛率先开了口,微微弯了弯眼睫,三月的春风夹杂着潮湿的水气萦绕在他的身边,而他和喜欢的人单独走在一片明媚的湖光山色之间,只想着晚点进入正题,多品味一下这段时间才好。


    季瑛珍惜地停顿了片刻,才打破了寂静:“楚相找我做什么?”


    青鱼湖畔没有什么遮蔽物,何况楚相的暗卫清了场,不需要担心有什么闲杂人等来打搅。楚怀存转过身去,这才从头到脚把他仔细打量了一遍,问:“还疼吗?”


    “噢,”季瑛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楚怀存主动询问他疗伤的事,“不,现在不怎么疼了。”


    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


    “我早些时候对季大人说,青鱼湖风景不错,可惜你没机会来。现在你来了,我想理应和季大人一同在湖畔走一走,否则岂非是我误导了季大人?”


    楚相的神情稍有一点柔和,也收起了周身气质上过于沉重的锋刃,更多地像是一个白衣飘飘的潇洒剑客。虽然天色还没有沉下来,但已经渐渐地到了薄暮覆盖之时。和他走着走着,身边的人就逐渐贴近,脚步也快要并在一起,让他忽然想起了蛇类的狩猎形式。


    悄无声息地靠近猎物,在它不注意的时候。


    随后闪电般地一击必杀。


    “是吗?”季瑛仿佛也只是就着他的话往下说,“说实在的,我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花时间慢慢地在这样的地方闲逛。”


    “季大人很忙么?”


    “当然,”季瑛眨了一下眼睛,“忙啊……忙到没有空去做这些事,也没有资格去享受吧,像我这样的人。”


    “你这样的人?”


    “楚相还是不要我复述一遍了吧,”季瑛笑笑,“你总听说过他们是怎么说我的。”


    “我不喜欢通过他人的说法去了解一个人。”


    楚怀存的声音和远处苍苍的天空给人一样的感受,仿佛没有什么能改变他。


    “那楚相怎么看我呢?”


    季瑛决定出一个稍微难一点的题目,“比如——我刚刚对秦公子做的那一切。”


    “你不该——”


    楚怀存说了一半,又被季瑛打断。好在他早有预料,只是微侧过头。季瑛却躲着他的视线,只是笑着:“怎么,楚相心疼了?”


    “比起秦桑芷,会被为难的显然是你,”楚怀存顿了顿,“我不希望你冒险,在投入我麾下前,季大人应该学会保全自己。”


    “在那之后呢?”


    仿佛是一对好友的闲谈。暮色已经在青鱼湖上投下巨大而模糊的阴影,他们彼此慢慢地看不清对方,气氛却因此变得从容。季瑛罕见地没有反驳,就像是他也期待着这个结果。


    然后他问,眼眸里藏着一点楚怀存看不见的微芒。


    楚相平静地说:“然后我会保你。”


    “说的就像真的那样,”


    季瑛踢开了脚边的石子,声音听起来却轻了一些,像是被夜晚的风浸泡得柔软。他身边的人别扭地开心着,楚怀存知道对方会在几息之内试着拉自己的手。他移开眼睛,看向远处茫茫的一大片水,忽然想到,自己许多年没有在青鱼湖边好好赏一赏景了。


    他看透了季瑛,却觉得不移开手好像也没关系。


    两三秒后,他的右手食指果然被轻轻地碰了一下,就像是一个含蓄的试探。季瑛不是个含蓄的人,他很快就顺着楚怀存纵容的动作得寸进尺,抓住了对方的手掌,干燥且冰冷的触感。


    楚怀存面不改色,这样一个人本该高高在上,冰雪般的双眼都不曾落在他身上。但季瑛知道他的步调随着自己而调整,手也与自己十指相扣。


    “为什么?”季瑛问。


    他弯起眼睛看向身边的人,什么话都说的出口:


    “楚相也喜欢上我了么?还是瞧我可怜,才这般待我。千万别顾忌我的感受,什么答案我都能接受,你这副模样,我现在已经高兴得要疯了。若能泼我些冷水,岂非是善事一件?”


    “不是瞧你可怜,”楚怀存顿了顿,“……那也还没有。”


    “噢。”季瑛得了答案,即使是这样的答案,也流露出一点满足的情态。楚怀存觉得在他身边安静行走的季瑛竟有点罕见的乖顺模样。


    他又开口问:


    “那楚相还和什么人一同来过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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