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chapter 32
警告, 警告!出现一级收容物异常,请相应区域的有关人士迅速撤离,特勤人员尽快就位,警告, 警告!
——研究所最高级别危机的警报, 往往出现在研究所内部系统彻底瘫痪后
*
“你听得见吗?”
阿斯塔问黑书, “风的声音。”
α的房间被设定了自然界能够出现的大部分气候, 伊西多炸毁控制室网络时,将所有的设定都固定在了标准值,除了已经被强光杀死的大部分生物和天空碎裂开来的网状玻璃,这里的一切看起来意外地沉静, 海风时时刻刻都在吹拂着。
但怪物说的并不是这个,世界意识也心知肚明。
这个房间马上不再是个封闭的牢房, 即将被彻彻底底打破。在几个月前的某天,这个目标就已经被确定下来,又被某个翠绿色眼眸的人类付诸实践, 一直到今天。
外面的风来自广袤的天际,和人造的风有着殊异的气息。
黑书安静地躺在怪物的手里, 阿斯塔开始担心它会不会有点紧张,毕竟所有的一切都要在今天解决, 而这对于它来说还是有点提前。虽然世界意识在他们面前总是表现得胜券在握。
“我没事,”黑书的字迹有点歪歪扭扭,“我们都必须做好自己的事, 对吧,伊西多也一样,他现在还在看资料。到时候就像是说好的一样分头行动。”
“当然,”阿斯塔察觉到它果然还是紧张了, 怪物的声音有种蛊惑般的力量,让人情不自禁静下心来,无条件地听从它的指令。不过它只是说:
“我相信你们。”
“我也相信你们能做到。”黑书别别扭扭地发表了意见,随后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伊西多说你们买的别墅会特别定制一个最漂亮的大书架,我的意思是,以后假如我去访问你们,要记住把最中间的位置留给我。”
“没问题,”怪物果然没有一点犹豫。
世界意识稍微放下了心,与此同时,小屋的门朝外推开,伊西多抓着笔和纸张走了出来,对他们笑了笑。他的手腕上空空如也,那条手链此时被阿斯塔戴着,代表着通讯消息的石头一点点向外沁出晶莹的光芒。
“我先带你出去再接通讯,”阿斯塔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一会儿见。”
人类微微踮起脚尖亲了它一下:“一会儿见,”
钛白色的金属门再一次打开,原本在它手中的黑书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的研究所如同稳定运行的机器,齿轮正一刻也不停地转着,全然对未来出现的变故一无所知。在风暴来临前,馥郁的花香悄然浸染了各个区域的房间。
怪物们纷纷抬起头。隶属特殊武装的黑鹰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拿起了黑色的枪。
希尔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别担心,他对自己说,今天是α约定好来见他的日子。
*
研究所的新人总是要花上许多时间来熟悉它的构造,至少今天刚刚入职的约翰·安东尼下意识里这样觉得。
他一向运气不好,现在正因为迷路在工作区域徘徊。
雪白的墙壁,标准化的房间和铭牌,但每一个背后都有危险而五花八门的东西,到处都是匆匆忙忙行走的研究员;他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的ID卡,这是唯一能够在安保系统面前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毕竟他的名字常见到研究所里至少有二十个同名的员工。
监控摄像头,金属的墙壁,巨大的门锁和电子控制的机关,密不透风的牢笼。
年轻的新人充满敬畏地抬起眼睛,看向远处的安全装置。
就好像永远也不会出现事故那样,他想。这点倒也没错,他所在的区域蝉联了内部网络票选的“研究所最让你安心的地方”。这里的怪物都得到了长期而有效的管理,上一次突破收容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安全警报已经落满了尘埃。
小约翰恰好有点走累了,于是走向了嵌有安全报警器的那面墙,他一边向后靠休息自己疲惫的身体,一边物色着看起来友好并且乐于引导新人的职员。
但是,事情不会永远朝着理想的方向发展。
警报声刺耳尖锐地响起,就像恐怖片里的第一声尖叫,靠着墙的新人则格外倒霉,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和声波一起震动了一遍。
他战栗而弄不清楚情况地看着头顶上亮起的红灯,经年的尘埃在不断转动的血红光芒中掉落在他的头发上。
“什么?”
他喃喃自语,充满希望地看向那些老员工,渴望得到这一切都很正常,或者只是一场恶作剧的消息,心里却不情不愿地回想起入职时听到的开玩笑般的话:
“要是那盏灯只是发光,还有希望迅速逃离;要是警示音也跟着响起,那意味着危险已经近在咫尺;要是它甚至还在旋转——”
腿脚忽然僵硬起来,仿佛灌了铅一般无法移动分毫。
背后的墙壁簌簌地掉下粉尘,入职第一天的约翰瞪大了眼睛,脖颈上的汗毛因为寒意竖立起来。目之所及,所有人都在疯狂地逃跑。他对自己喊道,跑啊,跑啊,直到恐惧的眼泪溢满了眼眶,他仍旧无法驱使这具不听话的躯壳。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是这里?
他找到了他一动不动的原因。在他的背后,那堵墙早就如同粉末般被怪物所摧毁,它的吐息充满恶意地贴着人类的后背,尖锐的指甲已经伸了出来,下一秒钟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他像烤肉一样串进签子。
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要是警示灯在旋转,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死的痛快点。”
*
研究所在五分钟之内完全陷入了混乱,安保系统瘫痪,让原本的网络漏洞变得更加有机可乘。随后,电量供应也莫名其妙被切断,这毫无疑问会造成更多伤亡。
此时的研究所对外部入侵毫无处理的能力。
阿斯塔站在黑暗中,但它的眼睛比阴影还要黑,那足以让它和外面的所有怪物区分开来。它垂下眼眸,看向匍匐在面前的人类,这些人的手腕上都戴着黑色星星的标记,这一场骚乱由他们而起。但他们此时此刻卑微而恭敬。
“主啊,这一切是否按照伟大的您的旨意在执行?”
怪物此时此刻在他们面前使用人形,但本体就在它身后的门里。和之前的影像通讯不同,近距离见到他们心心念念的神祗,所感受到的压迫感还要强上不知多少倍,怪物的眼珠仿佛凝固成冰的黑色海水,直视时却能看到流动的异彩。
“我看到了,”阿斯塔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怪异,“人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血、破碎的肉和折断的骨头,这是这个研究所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事。”
为首的信徒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充满感激地抬起了一双病态的眼睛:
“毁灭他们,赐给我们新生,黑色的神,请允许我将世界作为献给您的祭礼。”
“是吗?”黑发黑眸的神祗露出了恶意的笑,
“我要亲自去验收这份礼物——被允许见到这个过程的只有被我杀死的造物。而你们,就留在这里为我把所承诺的门扉打开。记住,要对我忠诚,你们的行动全部受我支配。”
使徒们看起来有点不安,尤其是对阿斯塔此时的离开。
但邪神的指令是不可违抗的,怪物已经展现了足够让他们信服的一面,它和所有预言中一样残忍而嗜血,拥有着无匹的力量,能够交付出毫无情感的处决,这才是真正唯一的审判。
仅仅只是略一迟疑,落在皮肤上的视线就像是火一样烧痛了人类。
“是,”他们跪在地上,想要去亲吻神的脚尖,然而阿斯塔只是冰冷而警示意味地逼退了这些不自量力的靠近,后退了一步。
怪物离开的脚步声就像紧绷的针,信徒们被森严的力量压迫着,他们的狂热和信奉都像是得到了落点,连大气也不敢喘。
而阿斯塔在舌尖咬碎了一颗薄荷糖。
没关系,它还有很多。
在黑暗之中行走和在深海之中的感觉有几分类似,阴影无处不在,足以更加妥当地将它的腕足全部藏好,但此时此刻藏起这个也无关紧要,黑暗中传来人类惊恐的尖叫和建筑物被破坏的声音,到处都是怪物的气息。
失去了光明的研究所即将从牢房变成屠宰场。
不过他们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一部分怪物已经听见了α的脚步声,它们的王静静地站在转角处,看着面前浓稠的黑色中亮起的一只只眼睛,和野兽一般无二的黄色或者红色。阿斯塔之前让“花”带话给怪物们,这就是服从它指令来到此处的生物。
有些怪物在黑暗中和人类一样惶恐,有些怪物则暗中窥伺着阿斯塔的模样,它们有嗜血的本能,下意识就衡量起攻击它然后取而代之的可能性。
有些怪物有形体,而有些怪物则很难形容。
不管怎么说,它们身上都没来得及沾染上血的味道,这说明它们表面上至少都很听话,在阿斯塔的命令下忽视了那些惊恐的人类,先一步赶到这里。
即使有些驯服是恶意的,带着跃跃欲试的挑衅。阿斯塔仅仅用单薄的人形站在墙角,没有释放出自己的力量。那些残忍的眼睛悄无声息地靠近着。
“都到齐了吗?”
在黑暗中视物对于习惯深海的α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它数了一遍,并在心里叹了口气。
果然,压抑不住本能的收容物同样太多。
一旦得到重见天日的机会,它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对收容它们的人类进行疯狂的报复,甚至于忽略了α的引导,非要在第一时间见血。阿斯塔并不认为能够简单地批判这样的行为,毕竟研究所对怪物做的事情也足够糟糕。
但狂欢式报复不仅伤害不到真正下指令的人,所杀死的大部分注定是无辜而没有还手之力的人类。
怪物之王面前的骚乱已经到了难以忽视的地步。
阿斯塔叹了一口气,光明正大地从上衣口袋里又剥了一粒薄荷糖塞进嘴里,它面前的大部分怪物不能理解这种行为,甚至没有尝试过甜食和糖果,颇具忌惮地盯着普通的白色小硬片看。
甜滋滋的辛辣弥漫在味蕾之中,与此同时,就像是默契一般,面前的高级怪物同时对它发动了攻击。
在黑暗中飘来了一枚乌鸦的羽毛,伴随着尖利刺耳的叫声,它脚下的地面仿佛忽然被融化,粘稠的质感试图将它一整个拉入其中,作为视觉盲区的背后,忽然响起了令人牙齿发酸的,仿佛一千根针在金属上摩擦的声音。
“很高兴你们能过来,”对这一切都熟视无睹般,阿斯塔彬彬有礼地说,它的声音并不能用任何一种语言来概括,直接穿透到了怪物们的心脏,“不过,也没必要那么着急。”
在它的身后,本该空空荡荡的拐角浮现出了无数黑色的眼睛。
羽毛被腕足扯烂,腕足迫不及待钻进了融化的地面,随后只听见化学反应般滋滋啦啦的声音;想要偷袭的怪物被四面八方的眼睛盯得死死的,在强大的压迫下俯首表示臣服。
随后,怪物们才终于意识到,就在它们身边的黑暗中,它的眼睛早已潜藏其中。所有逃脱的出口都被疯狂蔓延的腕足堵住,那些触手上亮起的霹雳般的竖瞳能从任何一个方向观察到它们的行动,纯粹而强大的力量仿佛将它们全都带进了深海。
“花”在它们之中,忽然惊恐而绝望地意识到了什么。一瞬间,它疯狂地试图将花香的讯息传递出去,但馥郁的花香仅仅只是稍稍溢出,就被阿斯塔深渊般冰冷的气息压制住。
消息无法传递出去,这完全是物理禁言。
“好啦,”阿斯塔勾起嘴角,“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
*
名叫约翰的新人绝望地闭上眼睛,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全神贯注地感知着身后带着腥味的吐息,心里想的是早晨来上班时不应该为了赶时间把只吃了一半的吉士汉堡扔掉。
谁能想到这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个吉士汉堡呢?
如果再给他一些时间,他当然会开始想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理想,还有他的亲人。研究所的工作一向以危险著称,不过他应聘的只是安全区域的一个普通文员,本来不该下场那么凄惨。他的思绪刚刚开始从早晨的五分钟向自己的命运转移,就听见一道皮肉撕裂般的巨大响声。
约翰的眼前一黑,他觉得自己是时候失去意识了。
但是——疼痛呢?
又是“砰”地一声巨响,尖锐地刺痛了他的耳膜。他咬紧牙关睁开眼睛,转过身去,正好看见一只像是把最让人眼花缭乱的昆虫拼凑在一起放大的怪物,它的手,或者说是上肢长着银光闪闪的一排长针,此时此刻正最后挣扎一般将牙齿般的针挥舞向某个方向。
还没有触及到那个人类,又是一声枪响。
随后,新人约翰终于看见了它的目标,在怪物倒下时激起的尘埃中,那个人就像是电影里的超级英雄一样穿着全套复杂的防御装备,熟练地避开危险区域,枪口仿佛还隐约有硝烟的余迹。他大步向自己走来,开口道:
“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他的眼睛也和大荧幕上那些特工一样,钢铁般的灰色给人坚毅不屈的印象。
“没……没事。”
约翰·安东尼下意识像亲眼见到偶像的粉丝那样结巴起来,偷偷地打量着那柄枪,希望自己不要表现的太没有见过市面。
身边的骚乱不知何时平息了,研究所的特勤人员有条不紊地安抚着研究员的情绪,并将他们疏散到安全的位置。
仿佛对这起突破收容早有预料那样,他们解决问题的速度干脆利落到惊人,
这就是研究所吗?新人充满憧憬地想。
黑鹰并不打算在任何一个地方花费多余的时间,他飞快地向对讲机说了几句话,随后瞄了一眼站不稳的研究员胸口别着的身份牌,停顿了一下:
“那就好。安东尼先生,请你跟着特勤人员离开。”
研究所现在的情况看起来糟糕透了,实际上则完全不是那样,至少在阿斯塔告诉他们所有即将突破收容并且难以解决的怪物的具体位置之后,他早就命令特殊武装的人员分散在每一个节点。
幸好他可以绕过对研究所的解释直接命令自己的队员。
其余的特勤人员在面对地狱般的事故级别时差点手足无措,黑鹰只需要稍做引导,他们就非常自然地像是跟随着领头者的羊群,完全跟随着他的指令做事。
当然,有一部分怪物不知所踪。不过,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确保人员的安全。
通讯器那头的消息大部分都局势乐观,但也有少部分怪物出现了上一次那样的狂化状态,有一部分怪物的收容措施非常棘手,甚至会发动精神层面的攻击;还有一部分智商更高的收容物懂得聚集起来,力量得以强化。
他们人手不足,作为队长,他必须立刻赶到。
最糟糕的小队遭遇了收容物的埋伏,他们本以为那些地上的白色粉尘只是墙皮掉下来的灰尘,但当这些训练有素的队员踏上白色粉尘时,它们立刻牢牢地沾上了身体,并且逐渐拉长,由地面上不起眼的白点变成了生长出的无数蠕动着的尖柱。
“白垩虫”。那本不是这个区域的SS级怪物。
太糟糕了,它的移动速度超出了他们的预期,而且会以某个中心为陷阱不断向外延申,疯狂地筑巢,将所有的生物固定在它的食道中发酵。
就算是朝这些尖柱射击,也只会让它们分裂成两个。怪物的本体就在不远处充满恶意地窥伺着,等待被它粘在蛛网上的人类丧失全部反抗能力,最终被彻底消化。
黑鹰再次对通讯器发出命令,但通讯器仿佛也被缠在坚韧潮湿的怪物躯体中,已经听不见对面的声响。他只能暗骂了一声,再次加快奔跑的脚步。当特殊武装的队长喘着气站定在目的地时,整个走廊已经完全被白花花的分泌物所淹没。
“朱鹭!”他试着喊队员的名字,“白鹳!听到指令请立刻回答。”
面前的走廊就像是一张巨大的嘴,发出了含混不清的笑声。黑鹰咬咬牙,开始朝□□击,但子弹就像是被淹没了一样迅速地被吞进了白色的絮状物中。
他同时必须非常小心才能不落入地上微不可见的粉尘陷阱。
来不及了。约翰决定放弃枪这种毫无作用的武器,他一瞬间想到使用炸弹,但白垩虫的特点是遇到火焰后会应激,而他无法确保自己在视野被完全限制的情况下能做到一击破坏它的行动能力。
于是他改用特殊材质的匕首,刀刃触及时白墙像是有生命般蠕动着后退。
必须再快点,黑鹰想,他用力向内刺去,让怪物没有时间躲闪,但这次它没有躲开。刀被白色的絮状物死死咬住。他心下一横,白垩虫正在与他角力。
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
“让开。”一个声音说道。
在那一瞬间,特殊武装的队长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研究所能撤退的普通人已经都被保护着离开了,而其余的武装力量又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他当然调配了一部分人赶到这里对付“白垩虫”,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赶到。
那为什么他会听到一句近乎命令的声音?
而且这声音还熟悉得要命。约翰僵硬地转过身去,瞳孔在一瞬间微微缩小。他的背后空无一人,和他所预料的一样,那么,这个声音只有可能从一个地方传出来,从——
被堵塞的走廊的另一头。
在电光石火之间,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动作就下意识更随着声音的命令向一旁躲去。就在同一时刻,尖锐的爆破音从远处一路绵延着炸开,伴随着白色分泌物炸开时发出的沉闷哀嚎声,橙红色的火光飞快地舔食着纷纷扬扬的白色粉尘,朝着黑鹰所在的这一侧迸裂。
他下意识举起枪,在一片混沌中,鹰般敏锐的双眼捕捉着面前所发生的一切。
尽管爆炸所带来的冲击波在上一秒钟刚刚擦过他的脸,但走廊里的景象却远远不像他预料中那样危机,\"白垩虫\"痛苦的呜咽声随着它破碎的躯体一起响起,这些像烟雾一样散开的分泌物有力地缓和了爆炸的危险性。
约翰看见了他的队员,朱鹭和白鹳正将手按在地上支撑起自己。
他们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特殊武装的宗旨是只要仍旧有行动能力,就战斗到最后一刻。和他们的队长一样,两位队员立刻警觉地抓住了武器,看向走廊尽头。在研究所,任何异样都是危险的预兆。黑洞洞的枪口在晦暗的白色粉尘中对准了尽头的人影。
万一那是另一个怪物呢——万一白垩虫立刻反扑,他们必须做好准备。
然而他们的队长却像是一时间丢掉了所有的忧患意识。黑鹰是最先一个看清对方面孔的,他抓住枪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飞速向前走了几步,越过两个狼狈的队员。
“我破坏了白垩虫的核心躯干,它现在行动受限,不会再有危险。”
同样的声音再次响起。
看见队长紧绷的身体,两位队员没有丝毫得知安全的轻松,反而更加如临大敌地看着对面那个让黑鹰失败的人影。
那真的是人类吗?还是什么擅长伪装的收容物?
“不,没事,”
约翰听起来有点恍惚,“把武器放下,我认识他。”
白垩虫破裂开来的躯干碎片终于大部分从空中飘落在了地上,看起来像是一场恶心版本的雪,踩起来则像是塑料泡沫一样吱呀作响。在尘埃落定的走廊,神秘的搭救者总算显现出了他真正的模样。
朱鹭和白鹳意识到他们也应该认识他,那个妨碍了黎明计划实施的罪魁祸首。但是,他们的念头和黑鹰一模一样:这个人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
伊西多对约翰微笑了一下:
“好久不见,黑鹰,但现在不是叙旧时间,”他说,“接下来和我一起去A区,你们放跑的下一个怪物正在往那里移动。据说那里有许多高层的办公室?”
“老师,你没有死——”
黑鹰断断续续地说,随后意识到自己只是把最浅显的事实复述了一遍。
但巨大的震惊确实在一瞬间将他打碎后重塑了一遍,“等等,所以α在骗我,天呐,我居然再一次相信了一个怪物的话。您的伤现在怎么样?它有对你做什么吗?你们的整个计划是什么?抱歉,我知道……”
他举起手,飞快地对后面的人做了个“跟上”的手势:
“您曾经说过,在危急关头,最重要的事情是处理好眼前的一切。我会做到的。”
*
希尔的左手死死地攥住自己的衣领,感受到手心被汗浸湿。
阿斯塔这些天被重新锁回了房间,但只有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拥有最高实力的反派boss绝不会被一套有漏洞的程序锁住,它来找过他,黑色的影子,在暗处细细簌簌作响的触手,他的生活简直变成了恐怖故事。
原本只有早晨的工作时间能见面。
但阿斯塔在这两周之内出来见过它几次,意外的是,研究所的人丝毫没有发现它的逃脱,又或者那只是它的分身。希尔曾经试探性地对约翰提过几次,但对方含糊其辞,像是根本没有在意他的话。
他当然不能直说。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
最近,连系统都不断地计算着在这个世界所获取的气运值,这个糟糕透顶的攻略世界马上就能走向终结,希尔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只需要α彻底臣服的那一天,只要α对他的爱强烈到愿意将气运值无偿倾斜给他,他就能立刻离开。
但今天,这个他和怪物约定好见面的日子从一开始就出现了变故。
先是突如其来的停电,在一片漆黑中,他发现自己想不起来研究所的电路供给是什么样的,员工手册上肯定说过停电意味着什么,但希尔根本没看。
随后,门外响起了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就连他的房间里,那盏红色的灯也开始迸发出刺眼的光芒。
“怎么回事?”他皱着眉头喃喃自语,“突破收容的情况有这么严重吗?”
作为研究所的特殊人才,希尔并不那么担心自己的安全,先不说在他的住处外二十四小时检查的特勤人员,那扇由金属铸成的带有安全锁的大门和他本身的力量也足以让他有恃无恐。
主要问题是α今天要来找他。现在的情况有点麻烦。
他按亮了手机屏幕,室内出现了一道模糊的光柱,跳出来一条约翰发给他的信息:
“研究所出现大规模级别安全事故,你乖乖待在房间里,等我解决完后去找你。”
……该死,希尔提前开始担忧,约翰要来找他,这点他当然很欢迎,但今天α也会来这里。大部分怪物虽然并没有人类的恋爱观念,也对背地里的背叛行径熟视无睹,但野兽般的天性让它们对近在眼前的伴侣充满占有欲。
之前几次收容事故就是这样发生的。
为了测试这点,希尔还在研究所的秘密要求下主动和同一房间的实验人员搭话。暴虐的怪物当场将那个人类撕成了碎片,同时温柔地捂住了他的眼睛。那还只是A级别的怪物。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考。
希尔犹豫了一下,室内仍旧很黑,备用电源看上去还没有生效。除了敲门声,四周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他只能试着和系统说话:
“门外是α吗?”他问,至少系统应该能感受到这一点。
“不是。”系统冷冰冰的机械音让他稍微安心了一点。
但是,随之而来的是它的警告:
“宿主,请您注意,研究所内的情况现在很复杂,我在试着感应您攻略成功的对象,但难以确定具体的距离,或许外面的骚乱也影响了它们的行动。”
容貌绝美的“神之子”皱了皱眉头,但是,敲门声仍旧变本加厉地响着。他慢慢地靠近了门,试探性地侧过耳朵仔细聆听。应该是约翰,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但是随后强烈的异常感席卷了他的神智。
不对,如果是约翰,他为什么不开口说话?
嗒,嗒,嗒。
声音规律,连轻重和间隔都像是一样的,在黑暗中一声声刺激着耳膜。希尔试着进一步仔细聆听,却隐约听见了地面上粘腻的滑动声。他刚刚睁大了眼睛,原本轻缓的敲击声却忽然变得猛烈,就像是想要硬生生将门撞开。
他觉得自己的手忽然变得冰凉。
而门外的敲击声终于停息,无论外面是什么,它终于贴着门开始说话:
“希……尔,”
怪物天真而怪异地重复着,“你……在这……里面吗?我来……找……你啦!”
希尔猛地逃离了门的位置,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脚步声大概已经让外面的怪物听到。不对,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即使对方突破收容又怎么样呢?虽然氛围很诡异,但怪物们可是爱他爱的要命,只要他露面,就会立刻言听计从的。
这样的话,把突破收容的它哄走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黑暗的房间天然地给人以压迫感。希尔将手放在门把上,希望这件事能够早点解决,假如一会儿约翰或者α过来,尽管事情不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但是会有点难办。
他正准备开门,却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像是在头颅内响起的摩擦声,一瞬间从很远的地方移动到了门的另一边,兹拉兹拉地响着。希尔对这种声音同样很熟悉,变成人形之后,这个怪物最得到他的喜爱,因为它有一张漂亮到恰到好处的脸,而且不会说话。
等等,难道它们两个都在门口?
希尔犹豫着,伸手试探性地掀开了挡住猫眼的黄铜铭牌,试探性地向外望去。果然,两个怪物此时此刻正谨慎地打量着对方,它们用来找自己的模样都是美丽的人形,正是这一点十分怪异。
只是过去了不到一秒钟,猫眼的那一边忽然变成了一片深蓝。
希尔喜欢蓝色,所以它们的瞳孔也被要求是蓝色。
“神之子”迅速地退后,意识到自己的背脊已经是一片冰凉。然而,糟糕的事情还在发生,他再一次听到了脚步声,这一次甚至不止一个。与此同时,门的对面传来刺耳的刮擦声,像是被指甲胡乱地抓挠着,催促他立刻开门。
第一个怪物的声音再次响起:
“希……希尔,打开,门,危险,我……保护你。危险,危险,危险——”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不是主动的终止,而是硬生生被拧断喉咙那样的余音。这个怪物不强大,尤其是和其他怪物相遇之后,它的实力显得更加普通。隔着门,希尔仍旧能听到“危险、危险”的声音从它喉咙模糊地流淌出来,近似气音。
尖锐的刮擦声变得更加巨大。
“系统,”
他愣了几秒钟,这才像是寻找救星一样飞快地呼唤它,“糟糕,研究所这次突破收容的怪物恐怕有不少,它们都顺着气味来找我了。万一怪物们在这里打起来,我该怎么办?”
系统似乎也对眼下的情况始料不及。这个世界对它来说最大的优势,就是不需要顾虑攻略对象发现宿主的背叛。怪物们被关在一个个独立的房间里,且没有成熟的恋爱观。
直到现在也没有。
要是希尔立刻出去,意识到他背叛的怪物也不会将矛头对准他,而是固执地将竞争者撕碎。
这才是最难办的。系统飞快地衡量了一下情况,现在门外有至少四只怪物,不过第二场战斗还没有开始进行,它们仍旧对希尔打开门抱有期待,同一级别的怪物要杀死彼此也需要审慎而沉默的互相观察。
现在的情形还没有达到它的预警值。
对系统来说,只有世界意识的追杀才能真正让它忌惮,而此时的情况更像是一场研究所突破收容的意外。虽然它同样谨慎地将逃跑加入了备选项:
“经过计算,宿主闭门不出能最大限度地保留已有的利益。”
希尔咬了咬嘴唇,他明白系统的意思,与其干涉,不如先隔岸观火。而且,系统曾经说过,假如供给气运值的对象被另一个已攻略的对象杀死,气运也不会就此消失。
无论是约翰来找他,还是阿斯塔先一步找到他——
都能够顺利解决的。
他不得不重新在床榻上坐下,听着自己的心跳,数着门外的脚步。
第112章 chapter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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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西多浑身都是新鲜淌落的鲜血,顺着西洋剑的剑尖,浓重的血腥味披拂了一身。他微微侧过头看向背后的约翰:
“怎么了?”
那当然不是他的血, 而是倒在地上的怪物散裂的尸骸所送给他的礼物。甚至连黑鹰都压抑不住自己震惊且敬仰的目光。大多数战斗在伊西多面前轻轻松松就得以解决,级别高或者狂化的怪物耗费时间久一些, 但也仅仅只是久一些。
地上的这具怪物残骸死的有点不太体面。黑鹰记得它最后发动的攻击直指老师的心脏,这个本该是大部分人类弱点的地方。这个动作就是它命运的终止符。
和它相比,伊西多下的手反而更加残酷。
黑鹰知道这不是停下来思考问题的时候, 他飞快地跟随着伊西多的脚步。
“老师,比起上一次……”
他停顿了一下, 只是老老实实地叙述:“您的实力已经完全恢复了。”
研究所是一个巨大的迷宫,尽管提前得知了参与暴动的怪物定位, 要找到不断移动的它们也绝非易事,白垩虫意料之外的移动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但伊西多却脚步不停,他有着判断下一个方向的天赋, 约翰每次到达目的地附近才能收到对讲机的相关讯息。
朱鹭和白鹳并非出于他的调配,而是按照伊西多的意思分了出去。人数的冗余并不会为这只队伍提供更多帮助,两个人反而更加高效。
“对,”伊西多并没有否认, 但这声承认让约翰的心情更加复杂。
在他们的身边,平常人来人往的走廊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休息室的自动售货机还隐约发亮,电力被切断的彻底,在没有找到罪魁祸首前,暂时无法恢复供给。约翰这才想起来售货机里因为圣诞节快要到了所以被放上了装饰的荧光棒。
周围的环境只有微不可见的光亮,本应该很惊悚。
伊西多稍微放缓了脚步,他抬起眼睛看向面前区域的铭牌:A区。甫一靠近,面前这片区域的黑暗更加浓重,隐约传来不详的腥气,危险的预感扑面而来。约翰在心里数了一遍,他和伊西多基本上沿途解决了所有流动的高阶怪物,但还剩下很多——
它们都聚集在A区?
黑鹰的心中悚然一惊,他下意识看向手中的通讯器,发现自己刚才一直遗漏了夹杂在特殊武装中的那条私人信息。信息的发件人是希尔,显示的时间是半小时前:
“约翰,快来,快点过来救救我,我的门外全是怪物!”
他的呼吸一下急促起来,肌肉也随之绷紧。少年柔软如晚霞的金发和那双蔚蓝色的眼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一时间竟占据了他的思绪,驱使他快速地向前奔跑了几步,甚至越过了伊西多,脑子里只想着要快点去拯救他深深爱着的人。
黑暗中弥漫的不详气息,不,甚至有血的腥味,死亡的腐朽气息沉甸甸地压过来。
万一……约翰不敢想下去,这次事件直到目前还无人死亡,这是最大的幸运。但要是他有什么事,而他却这么晚才赶到,那他一定会愧疚一辈子。
“他没事。”
在黑鹰踩出的突兀脚步声中,伊西多的声音静静地响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着急。死的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希尔。”
然而这句话对于忧虑过头的约翰来说没有足够的说服力,反而让他猛地回头看向伊西多:
“您知道这里发生的事。等一下,您认识希尔,在老师以后他代替成为了α的管理员,直到现在也是这样。老师,我知道α和你的关系不一般,您是不是——”
“别说蠢话,”伊西多的声音冷淡,但看起来像是勾了勾嘴角。
黑鹰终于在话音中清醒了过来。
天呐,他刚刚差点脱口而出,问伊西多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而对希尔心存不满。这是在正常的状态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出的结论,尤其是对于一向尊重的老师,就算当时他还保留着没有任何力量的样子,约翰也从来没有如此恶意地揣测过翠鸟。
或许是因为关心则乱,他想。
但奇怪的是,一遇到希尔的事情,他就容易冲动。
伊西多很快重新走在了他的前面,在黑鹰因为乱七八糟的事情迟疑时,他步伐轻盈,率先一步刺破了前方的黑暗。深深浅浅的脚步声逐渐变为紧绷的悄无声息,那是特殊武装在靠近怪物时习惯性的伪装。
在转角处,他没有停下脚步,却朝后比了手势。
“待会棘手的那个交给我,”这样的意思由他传达出,意外非常可靠。在幽暗中,伊西多翠绿色的眼睛闪烁着,另一只手已经握上了武器,
“依照我的行动来应对其他的怪物,但无论如何请不要杀它们。”
这是一个古怪的要求,但黑鹰没有拒绝的机会。
他们越来越接近希尔的房间,连空气也仿佛扭曲了,伊西多没有回头,他全神贯注地留意着眼前的气息,隐约传来痛苦的呜咽和战栗的尖叫,血的味道愈发浓重起来。人类衣服上刚刚留下的血已经凝固了,他手中的刀刃在黑暗中也隐约流淌着不同的光芒,期待着再一次的杀戮。
只要绕过这堵墙——
希尔的房间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当整条走廊的样子映入两人眼中时,约翰忽然想起在学习类昆虫怪物时显示器上的一张图片。
在旷野中的雨天,虫子会成群结队地挤在可以遮雨的地方,但糟糕的是,有时候它们密度太高,或者爬进了小孔,所以难以在天晴之后离开,只能群聚在狭小的空间中,互相啃食。掀开废弃砖瓦的遮蔽,呈现出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虫尸。
眼前的怪物虽然没有到密集的程度,但走廊里的惨烈多少有相似之处。
黑鹰铁一般的瞳孔映照出的就是这样一副地狱般的景象,他知道自己不能花时间在惊讶上,但在那一瞬间他还是产生了一丝怀疑——那些被践踏在脚下的,黑红交织的残渣究竟是什么?
“不是人类。”
伊西多轻声解释,在他顺手般扣下板机后,“只是为了希尔伪装成人类的怪物,它们彼此杀戮,失败者被毫不犹豫地拧断喉咙。”
枪声之下,一具人类的躯体摇摇欲坠地倒下。这强有力地吸引了所有怪物的注意力,于是接下来也就不必考虑其余的话音会不会招惹仇恨。
“……希尔。希尔。希尔……”
在约翰面前的黑暗中传来了无数窃窃私语,随后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它们精准地捕捉到这个名字,并且判断出闯入者的来意。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更加一触即发。
比起见到一群可怖狰狞的怪物,眼前的一幕更像是真正的噩梦,那些怪物变成的人形看起来美丽且空洞,带着恶意且愤怒的眼神走向他们。在经历了长达一个小时的彼此屠戮后,剩下的收容物算得上卓尔出群,一个个都是高阶。
“注意看,约翰,”伊西多说,“右前方那个交给你,攻击他的眼睛。”
“是。”
黑鹰没有半句废话,立刻举起枪,炽热的火焰喷涌而出,吞噬着怪物的面部。他在怪物摇摇欲坠就要倒下时收手,伊西多说过,他不能杀死它。
“然后是后面的那个,它的后颈。”
在约翰集中火力的时候,伊西多已经硬生生闯入了走廊最内部。在那里,脸颊死死地贴着门扉的怪物终于转过眼睛,它对追击的人类感到不屑,因为它的力量远超于其他的怪物。聒噪的其他怪物已经被它杀死在了地上。
但不知好歹的人类主动站到它面前,甚至还发出声音提示他背后的同伙。
怪物有一双蔚蓝色的眼睛,在希尔喜好的主导下,它的人形有一头和少年一样的金灿灿的发丝,就像融化的黄金。
它张开嘴,尖叫声就像一千根摩擦着颅骨的针。
伊西多连眼皮也没有眨一眨,
“棘手的家伙,”他缓慢地评价着,“你曾杀死过非常多的研究员,还发育出了相当高的智能。现在死去怪物的气运已经集中在你身上了,假如我杀了你,会怎么样呢?”
对方的尖叫声没有停息,在声波中,一千根针变成了实体,仿佛下一秒钟就要真正地刺入人类的心脏。
人类翠绿色的眼睛如火焰一般灼烧,忽然微笑了一下。
“我应该像星星说的那样温柔点,”
他仿佛在喃喃自语,声音被尖叫声盖过,“至少你现在是人形。那么,再见了。”
*
在暗无天日的腕足组成的森林中,阿斯塔站在怪物们的中间。
这里与其说是一群超越人类的怪物所聚集的地狱,不如说是鸦雀无声的宴会厅,地上确实横七竖八地倒下了一些狰狞的躯体,但也没有血腥味。阿斯塔的触手非常高效,不仅能够迅速地解除怪物的行动能力,而且一次性可以解决很多个。
“所以,”
它轻柔地开口。大部分怪物都有夜视能力,但它那双黑色的眼睛对它们来说也是深不见底的深渊,“现在剩下的是你们吗?和他预计的倒是差不多。”
仍旧站着的怪物刚刚经历了一场精神攻击,α的声音对人类已经有诱导的意味,对于以强者为尊的怪物,则更是几乎硬生生扭转了它们的思绪,完美地进行了一场引导。场上还能够思考的怪物都有一点恍惚。
什么是“不能伤害人类”?
什么是“很喜欢这个世界所以不想它毁灭”?
这绝对不是怪物之王应该说出来的话,但阿斯塔和要举行联谊会一样发表了它的最终致辞,和它们预计的残忍、报复、逃亡没有一点关系,更像是幼儿园老师对孩子们的谆谆善诱。与此同时,它遍布整个空间的腕足徘徊着,睁着一万只黑色的眼睛,捕捉每个怪物的反应。
“太荒唐了,”“花”完全不可置信。它的本体与其说是花朵,不如说是一个繁复到夸张的巨型牢笼状物,并拢时的尖牙能够将靠近的人类刺成一串。
然后它就被打晕了过去。
阿斯塔的话虽然听起来非常温和可亲,但它的行动一点也不客气。将场上所有危险角色解决掉之后,它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站在原地。
最危险的怪物。
拥有无与伦比力量的怪物。
拥有这个名号的它算了一下时间,觉得结果已经比想象中要好。阿斯塔当然清楚就算它的声音能够起到引导作用,它也不可能也并不指望改变其他生物脑海中的想法。嗜血的那一批怪物和人类之间,本质上无法真正调和——
不过对它们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还挺有意思。而且这是最后一次了。
阿斯塔微笑着看向场上仍旧站立着的怪物。
剩下的怪物不多,而且胆子普遍比较小。它们参与进怪物暴动中也并不打算浑水摸鱼进行杀戮,只是迫切地想要逃离牢笼,或者逃离死亡的阴影。它们的实力相对可控,就算离开也只会造成一些无伤大雅的都市怪谈。
这不是无可挑剔的解决办法,但它和伊西多本来也并非救世主。
“那么,”它伸出手,友好地问,“想尝尝薄荷糖吗?”
*
在门的另一边,希尔始终紧张地聆听着所有的动静。
最开始,怪物聚集在一起,他这才有了确切的概念,在这个世界上他所有成功的结果汇聚在一起。级别高的怪物都拟态出了他喜欢的样子,但这只让他觉得眼下的场景更加让人作呕。
尖叫声,哀嚎声,求救声。
那些曾对他倾吐过爱语的卑微的怪物,在强大的力量下被无情地碾碎,直到生命的最后都在念着他的名字,美丽的希尔,被所有人爱着的少年。
他不敢再一次从猫眼向外窥探,在猫眼的那一头,始终是一只蔚蓝的眼睛。
直到他听见了约翰和另外一个人类的声音,他才领略到什么是如释重负。希尔靠在床沿,室内的光亮由手机的手电筒提供,但手机的电量已经快要用完。他实在忍受不了独自一人待在黑暗之中。听见声音的那一刻他就冲到了门边。
他的手已经搭在了门把上,激动的情绪让他意识不到另外那个人对约翰近乎引导的语气。约翰不是特殊武装的队长吗?一定是他带着部下来救他了。
随即,怪诞的尖叫声稍微给他泼了冷水。
尖叫声本质是攻击的一种,对希尔影响不大。就在刚刚,这个尖叫着的怪物杀死了许多同类,按照系统的说法,唯一的机会就是让约翰亲手将它杀死。就算会损失一部分气运,他仍旧能从约翰身上将这些日子的功劳尽数回收。
是约翰在和它战斗吗?
外面最危险的这些怪物当然应该由约翰解决,希尔对自己说。但不知为何,一种强烈的不安席卷上他的心头。
他甚至残酷地想,就算约翰失败了被它们杀死也没有关系,无论如何,气运都在他的手中。
虽然约翰开始时是他在这个世界最喜欢的那一个,但是化成人形、对他言听计从的高阶怪物带给他的精神快感在后来毫不逊色。他并不认为对约翰的担忧造就了他现在的忐忑。
归根结底,他凑够气运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那么,为什么……
这场战斗并不简单,对门内的希尔来说,他只能听见怪物一阵强过一阵的愤怒阴狠的尖叫声,它受伤时,声音中染上痛苦,这就是少年判断双方局势的重要依据。
直到某一个瞬间,尖叫声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锋利。
随后化为虚无和寂静。
“结束了?”他听见约翰的声音,对方的声线里听得出疲惫,但意志仍旧如钢铁一般稳固。
“没错。”
特殊武装的另一位成员平静地说。
希尔还以为在最危险的怪物攻击下,这个人大概已经死了。不过这无关紧要。结局确实是他所期待的那一个,他再次将手扶上门把,金属的冰凉贴上皮肤,让他稍稍战栗了一下。
随后,系统的警报声忽然如雷鸣一样在他脑海中响起:
“检验到攻略对象α靠近,据您一千米、八百米,请宿主做好准备,四百米、一百米……”
飞速缩短的距离让他像是被灼烧一样飞速将手抽离了把手,惊魂未定地看着门外,用最快的速度试图消化所听见的一切。约翰似乎全无所觉,人类的脚步声靠近,他开始敲门:
“你还好吗,希尔?我是约翰,外面已经没事了,我希望确认你的安全。”
“五十米、二十米……”
希尔试图说些什么,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外就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沉闷地砸在了地上。他下意识向后连退几步。
这就像是那个简单的大鱼吃小鱼游戏,当它们全部在一个地方相遇,那么,弱小的就会被强大的吞噬,这是之前发生的一切告诉他的道理。尖叫者吃掉其他的怪物,约翰吃掉尖叫者,假如来的是站在世界之巅的α,结局似乎显而易见。
约翰的声音没有再响起。
随后,那扇牢不可破的金属门开始颤动,随后被轻而易举地掀开。做到这一点的是狰狞而可怖的触手。希尔战栗地望向走廊,整个走廊都被α蠕动的腕足所淹没。而它黑发黑眸的人形就站在门框前,指尖隐约有鲜血滴落。
“希尔,”它的声音仍旧很古怪,“我来找你了。”
少年尚未反应过来,脑海中的提示音就尖锐地响起:“宿主,这是最好的机会,现在所有的气运都聚集在你面前的这条走廊,而它上一秒钟杀死了约翰。让它开口说爱你。”
让它爱上你,心甘情愿将所有的一切送给你,连同整个世界一起支配。
这就是最后一刻。
这样的想法忽然出现在希尔的脑海里。没错,他拥有着系统,他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所有彼此杀戮的怪物或人类都深深地爱着他。尤其是面前的这一个,它是最强大的。
它有一张如此完美的脸。
让这张脸的主人完完全全为自己臣服,是件多么愉悦的事情。
“我杀了,”阿斯塔发现自己已经能面不改色地说谎,它断断续续地说,“走廊里的人。我担心他们伤害你。希尔,你会感到生气吗?”
约翰死了,那个曾经英俊的人类现在大概已经狼狈不堪地被自己的鲜血掩盖。希尔当然知道怎么选,就像是假如黎明计划走向成功,他需要攻略的对象改换成约翰,他也绝对不会为了α对他再进行责怪。
“当然,”希尔惊喜而甜蜜地笑了,“虽然杀人不好,但是你是为了保护我啊,我怎么会生气呢?我们约好了要在这里见面,但外面好像出现了很多意外。”
阿斯塔微微侧了侧头,
“都解决了。”
它一语双关地说,其实现在也没有什么伪装下去的必要。
一小部分怪物被黑鹰控制住,失去了行动能力;大部分的气运值并没有流向约翰,而在真正杀死它们的伊西多身上。他们当然没有死去,只是被它的触手缠绕着。
约翰还在被迫聆听希尔此时的发言。
希尔的演技很好,此时真的天真纯洁如刚刚见到喜欢的人的小白兔,脸上笑意羞涩。他靠近阿斯塔,怪物也走向他。察觉到他的恐惧,还特意收起触手,腕足晃晃悠悠地将卸下来的门重新盖回去,遮挡了走廊上的深渊。
“再快一点,”
希尔想,声音颤抖地问:“你今天来找我想要说什么呢,α?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但是又觉得惶恐。我……想要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因为我已经很喜欢你了。”
他需要全心全意的允诺,还有彻头彻尾的服从。
明明已经很近了。
怪物对他笑了笑,奇怪,今天的它说话时是不是流利了很多?
“当然,”它的声音温和又无奈,“我像人类一样给你带来了礼物,或许你可以先看一看?”
礼物?这同样是很好的加深感情的机会,怪物会准备什么样的礼物呢?不管怎么说,希尔都决定表露出喜欢的样子。在赠送礼物的情况下,送礼者很容易被收到礼物的对象的惊喜所触动,甚至主动做出更多的承诺。
“好呀,”希尔让自己的微笑看起来非常甜美。
在万人迷光环的作用下,全身上下连一根头发丝也无可挑剔的少年充满期待地伸出手,准备好接受所谓怪物的礼物。α是最危险、最完美的反派。
它所送的东西,一定价值不菲,或者有特殊的意义。希尔曾接受过其他怪物的心脏,那或许就是怪物最高规格的攻略成功。
然而被阿斯塔从影子中抽出,放在他手上的,却是一本书。
一本硬皮精装的黑色书籍。
希尔莫名其妙地看着手中的书,不明所以。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听见脑海中的系统发出了仿佛数据错乱一样的杂音。但那也只是稍纵即逝。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但那一切太过于仓促,只能被归咎于幻觉。
他仍旧保持着标准的笑容,试着翻开了一页。
“什么?”
纸张上,有且仅有的,是一个巨大的笑脸。
第113章 chapter 34
近日, 我社访谈了刚刚出院的演员欧姆·西斯,他的脸上仍旧缠着厚厚的纱布。谈及不久前发生的硫酸毁容事件。他表示,尽管他们是同一个公司的竞争对手,但他从未与其结怨, 为了仍旧支持他的亲友和粉丝们, 他将会努力振作起来。
——每日报社头条《过气影星希尔·兰伯特令全世界震惊的罪行》, 第二版三到六行
*
阿斯塔手腕上的通讯器恰到好处地亮了起来。
不再去在意愣愣地抱着书的希尔, 它顺手拂过翠绿色的宝石。声音从那一头传来,带着海浪巨大的扑击声。浪潮的声音不同寻常,仿佛所有的海水都在疯狂地朝某个方向流动。
“我看到了,”它淡淡地对手链那一头说。
与此同时, 留在α房间里,刚刚连通了外界与房间的人们瞳孔微缩。就像匍匐的水草, 游泳的人只能目睹隐约的阴影,直到它们缠上脚踝。他们看见了那些隐没在水下的东西。
水下的腕足涌动着,随着阿斯塔的言语睁开了无数只黑色的眼睛。
即使早就知道……强烈的“被注视”感席卷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阿斯塔此时却在用这些眼睛看着其他的东西。巨大而坚不可摧的房间终于被打破出一个开口, 他们有备而来,迅速将房间和外面的世界创造了一条通路。
巨大的浪涛声是外部的海洋向内灌的轰鸣。雪白的被激打出的泡沫一圈圈浮在海面上。破损的金属墙外, 是真正的世界,怪物几乎能闻到阳光照在海岬表面散发出的微咸, 那是和人造的海洋迥异的味道,也是它逃离的方向。
无论是本体还是一大堆触手,终于能毫无顾忌地从那里离开。
但是, 让它关注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研究所在地面上的结构虽然看起来巨大,但和地下相比不过百分之一。α的房间在最深的地方,从这里渗透进的海水,将会随着破损的加大而逐渐淹没研究所的大部分地下区域, 从地底到地上。
“请您跟我们往这里来,”
狰狞的触手如此不可思议,那些信徒却仿佛看到了值得放下心来的神迹,
“海水将迅速地涌入研究所的地下数层。这是作为信仰者献给神明的祭礼,那些曾伤害过您的人类,都将在惩罚中溺毙,无望地祈求您的宽恕。”
海面已经不安地满溢起来,海水仍旧在源源不断地输入。主电源被切断,备用电源无法接入网络,所有涉及机械工程的防御措施都无法调动,研究所因为怪物的袭击一片混乱。他们这样想,当然是理所应当。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没有预料到特殊武装已经控制住了情况。
也没有预料到伊西多此时此刻正从一脸茫然的约翰手中将通讯器拿走,飞快地输入一连串代码。这行连接进研究所中心网络的代码,将会在合适的时机重新点亮灯光。
阿斯塔简直想要叹气。
这群所谓的“信徒”,确实很擅长给它找各种麻烦。
“我很快就会到。”
阿斯塔冷淡而保持距离感地说,没有回应他们的话。不过这正好应和了这群邪教徒的预期,连血液都仿佛沸腾起来,他们沉浸在自己所创造的混乱中,灵魂不断呼唤着毁灭和拯救,在末日降临的梦境中浮想联翩。
它挂断通讯,就能想象出他们的眼睛。
他们对神和救赎执念太深,以至于忽略了自己在现实中有血有肉地活着。
虽然这不在阿斯塔的业务范围内,它今天已经成功地担当了怪物们的领袖,和狂热信徒虚与委蛇,最后还将世界意识直接送到了系统面前,接下来的任务只差私奔。
但是,好心的怪物无奈地决定再尝试一下。
*
很难形容黑书骤然出现在希尔眼前时,系统瞬间被刺激到短路的心情。
逃跑。这是系统唯一的念头。
但世界意识的距离太近,连调动力量都显得太过于困难。系统咬咬牙,将储存着的这个世界收集到的气运也汇入自己的动力中,可那就像是从瓶子中摇晃出只够盛满地步的清水,太少了,和它之前所预期的相比,太少了。
怎么会这样?
在这一刻,它借着希尔的眼睛,终于看清了黑书的纸张。一个巨大的笑脸浮现在它的面前,充满了讽刺,而这个世界最后的反派boss站在希尔身前,神情骤然冷淡下来,就是它将这本黑色的书直接递到了气运之子面前。
天道跟过来了,并且和之前一样,又一次阻挡在了它面前。
系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它收回了万人迷光环,将光环化为自己的力量,终于从希尔的身上飞快地逃离,用人类无法理解的速度试图冲出这个小世界。
不对,它逃来这里也没有多少时候,就算世界意识赶到,如此仓促布下的陷阱,应当有解局的机会。
世界意识贴的太近了,它没跑几步,就被死死地压制在了原地。
“这次不一样,”
就像是看透了它内心的想法,天道的声音终于响起,就像是一只金色的瞳孔转向了它,系统听到它轻快的声音:
“虽然准备的时间很短,但我可是有团队的。”
被留在原地的少年愣在原地。
他下意识感到不妙,但却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他在心中呼唤着系统,但糟糕的是它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掉了链子。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希尔不愿意再想下去。
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笑容,决定带点埋怨地将赞美的话说完。
“这本书真漂亮,不过我有点不明白……”
但阿斯塔的神情打断了少年的话。气运之子不敢置信地听着怪物与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对话,断断续续地飞快思考着,试图理解所发生的一切。所以,现在发生的一切异常都是α的安排,它决定摧毁研究所,向这群一直以来囚禁它的人类进行报复?
他、他应该会被它保护好吧。
外面的人可能都死了,这个认知终于唤起了希尔对牺牲的黑鹰的怀念,因为他担心糟糕的事情降临到他身上。不过,现在的阿斯塔应该还深深地爱着他,就算到了外面的世界,万人迷光环也会带给他很多很多的优待和追捧。
阿斯塔终于冷淡地对着通讯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站在这里的怪物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更符合危险而强大的认知,它本身是完美的,高高在上宣判旨意时,气场更加凌冽。它转过身,看向希尔。
“α……”希尔说,“你要带我走吗?我很愿意和你离开,我一直觉得这里的人类对怪物过于残忍,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反抗。我很期待你们的新世界。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希尔有恃无恐的支柱在心中悄然倒塌。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心慌,只觉得心跳声越来越快,逐渐将他淹没。
他祈祷这不至于太马后炮,但他必须表明他的态度。
阿斯塔看了他几秒钟,忽然勾起嘴角笑了笑,温和地说:
“接下来要带你走的并不是我,有别人在等你,气运之子。”
什、什么?
希尔的头脑因为最后的那个称谓空白了一瞬间,他摇晃了两下,站立不稳地跌坐在床上。他在脑海里终于再一次连续而密集地呼喊着系统的名字,就像一声声警报。
没有回应。
地面上的腕足开始缓慢后退,发出细碎的声音,在阿斯塔的身后,被触手遮挡的走廊逐渐呈现出了它原本的面目,除了狼狈不堪的背景,倒映在金发碧眼的少年瞳孔中的,是一个本应该已经死去的人。
一脸震惊地看向他,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的约翰。
希尔尖叫了一声,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室内对他来说仅存的唯一一件最重要的东西,那是一面被放置在床头柜的镜子,此时隐约倒映出他半边脸庞。就算只是匆匆忙忙的一瞥,也足够让他感到陌生。
他迫切地抓过镜子,在看清镜中少年的那一刻,又飞快地将镜子摔碎在原地。镜面碎裂开来,所有的碎片都闪闪发亮,映照出一千个他。
不对,不对,我不是这样的。
希尔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镜片刺了进去,血淋淋地开始抽搐。这张脸和万人迷系统影响下的他相比,有数不清的缺憾,眉毛的位置不对,眼睛的大小不对,嘴唇弯起的弧度不对。他捡起地上的碎片,碎片划破了他的手。
约翰神情复杂地走近。
他既不理解希尔刚刚说的话,也无法理解他容貌在那一瞬间发生的改变,强大的吸引力忽然间消失了,就在那一刻,他才悚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在希尔眼前多么像是一个被操控的提线木偶。
操纵引线的人偶师所谓的甜言蜜语听起来也足够虚伪。
但是,作为研究所的负责人之一,他也确实有必要对希尔承担责任。
希尔的眼睛不正常地睁大,他抓着手中的镜片,又像是不能忍受一般移开了视线。约翰一边警惕地靠近他,一边试图安抚他的情绪,阻止他做出过激的事情。他在某个瞬间似乎想要将碎片划向自己的脸,但在镜面中倒映出的瞳孔阻止了他。
他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看向前方。
约翰所谓的安抚其实并不是假话,清醒过来之后,他意识到之前和他相处时,少年对于自己的美丽有多么在意。而现在的他虽然脱离了那一层光环,但也称不上丑陋。
他仍旧有着金色的头发和蔚蓝色的眼睛,高于平均值的容貌。
阿斯塔的脚步声逐渐远离,知晓一切都即将结束的约翰毫无疑问感到了一丝如释重负,尽管阿斯塔要和伊西多一起离开,但这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在现在似乎也并不过分。他们做了那么多,剩下的工作交给他来收尾顺理成章。
“约翰,约翰,”希尔忽然开口,就像是在说梦话,“现在你眼里的我一定非常丑陋,我现在变成这样,完全是你们的责任,你也好,它们也好,你们都是把我害成这样的存在——”
他现在神智极其不正常,黑鹰担心他随时会划伤自己的脸。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人类少年,在心中沉闷地叹气,伊西多在刚刚告诉过他希尔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并且让他自己做判断。然而少年如今如此痛苦,多少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忍。
这样的情绪不至于影响特殊武装队长。
他灰色的瞳孔就像是映照着钢铁,冷冷地泛过金属的寒芒。他警觉地做好准备,就要夺去希尔手中锋利的碎片,同时阻止他自我伤害。
然而少年微微一动。
他眼中闪烁着的是最后的癫狂之色,约翰的判断错了,他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甚至对黑鹰手中的武器视若无睹,他并不是想要划破自己失去预期的脸,而是想要用力地在约翰的脸上制造一道狰狞的伤口。
在最后,希尔想的是伤害别人,而不是伤害自己。没有经过训练的攻击当然无法触及特殊武装的队长,约翰将玻璃碎片夺了过来,同时彻底制服了希尔。
在少年蔚蓝色的眼中,毫无疑问灼烧着因为嫉妒而起的疯狂。
“我曾经成功过,是的,”他喃喃道,“但为什么永远不行——”
约翰把他打晕过去。年轻的特殊武装队长站在原地,闭了闭眼。
在人类的世界中,希尔的罪行并不足以获得宣判,何况研究所本来就和他相互利用。
他未来的命运原本依旧能随着他的选择而改变。但是,以他这样的心理状态,恐怕永远无法做出正确的决定,只会走向越来越糟糕的境地。
但黑鹰很快重新振作起来。
正如伊西多最后告诉他的,研究所和特殊武装仍旧有转变的可能性,这次事件就是一个契机。在未来的某一天,他将会走到更高的位置。既然老师是这样期待的,那么他一定会尽力做到。
到那个时候,或许能邀请阿斯塔和伊西多回来看看。
虽然约翰清晰地知道,他们离开后,没有任何人能够再一次找到他们。
*
“你和他聊了什么?”
在黑暗的研究所中,只有伊西多手中的电筒是时深时浅的光源,四周一片寂静,就像是电影院散场后的最后一排座位。阿斯塔和他并排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种环境里早就被吓得要命。
“没什么,我就是告诉他,其实他一直以来做的很好,”伊西多说,“没必要对他太过于苛责。他一直因为过去的事情对我有愧疚,但怎么说呢——遇到你以后,我就不在乎那些事情了。”
“啊,”阿斯塔笑了,“你知道吗,他找我聊过几次关于你的话题,在他眼里你简直算得上可怕,不过约翰确实人很好。”
“大部分人类你都会觉得不错。”伊西多小小地反驳了一下。
“大概也是从遇到你以后开始的。”
怪物说,从前方传来了水声,潮湿的咸味从遥远的那扇门后漫了上来,“不管怎么说,对他来说这也算是一个好结局。因为立场问题不得不一直站在对立面,但这次确实也留了一大堆烂摊子给他。”
——被打晕后塞在原地的怪物,中途停止运转的研究所,逃离的α,事故后的设备维修和防御完善,当然还有接下来的那些从外界闯入的信徒。
这条路对伊西多来说像是刻入骨髓一样熟悉,七年来他每天早晨都准时来到这里,有九扇坚不可摧的防护门。但此时这些庞大的电子设备都黯淡了光芒,保留在被人破坏的原貌,远远看去像是黑洞洞的大嘴。
远处隐约能看见人影,还有那片逐渐逼近大门的海洋。
这是最后一次这样地经过这条路,伊西多的口袋里没有ID卡,但他知道他能进入这扇门。从这里向前走,在七年前是他认为自己将要走向死亡的最后一步,在七年中是他一次次以急切的、愉悦的、因为隐瞒而自罪的心态走向星星的必经之路,他一点点塑造出现在的伊西多。
“怎么了?”
察觉到他闪烁的翠绿色眼眸,阿斯塔放缓了脚步,给他所需要的时间。
“星星,”他又这样叫它,“从这里开始向前走,到看到你,总共要经过四十七步,我之前的每一次都算好啦。”
这是最后一扇门,从半阖的门扉中能看见等待在原地的信徒,还有在他们身后那一片像是夜空一样深邃的海面,海水一点点向上漫延,巨大的水花声从远方隆隆地响起。
四十七步,足够走到沙滩上,然后看到它。
“现在不是,”
阿斯塔的眼眸带着一点笑意,它暗暗摇晃了一下相牵的手。
“没错,”伊西多也笑起来,“现在是零步。”
远处的信徒们已经察觉了它的到来,而阿斯塔大大方方地拉着身边的人类,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已经走到这一步,没有特别值得担忧的事情。私奔是隐秘的、无声的,同时又是大胆的、奔跑着的,一直到跑出去的那一刻。
海面上现在是否映照着阳光呢?
无论之前要数多少步子,或者走多少次同样的路,海水的尽头,是明亮的新生活。
第114章 chapter 35
神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不确定, 但你们的神只想要吃点甜的。
——阿斯塔在黑星组织收集到的民俗资料中随手写下的埋怨,夹在一大堆邪恶可怖的故事之间
*
留在α房间里的信徒们听到了脚步声,门扉外已经能看见神祗黑发黑眸的形影。他们在意识到阿斯塔身边还跟着什么人时犹豫不决地向外望去,又在下一秒钟仓促地垂下眼睫。
“沙弗莱”, 他不是早就被怪物杀死了吗?
但阿斯塔的决定是他们无法质疑的, 这是神祗接管通讯器后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或许它身边翠绿眼睛的人类只是一具空壳, 是接受了怪物的恩赐而死而复生之人。虽然不知道它是否有这样的力量, 但信徒们这样想着,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愈发加快。
从发现记载着“黑色星星”的古文献开始,一步步接近预言中的末日,摸索着在人类尚未出现以前深海的低语。阿斯塔无比符合他们的想象, 他们简直要喜极而泣,认为自己获得了终结前唯一的救赎, 还是其他所有人无法得到的救赎。
走向毁灭又如何?这个世界并不值得关心,死亡似乎也不足以畏惧。
“有人从这里经过吗?”
阿斯塔的脚步声停留在低垂着头的信徒身边,让他情不自禁地呼吸一窒, 试探性地抬起眼睛。研究员恭顺地站在他身边,那双翠绿色的眼眸闪闪发亮。
“没有……没有人。”他尽力克制自己声音的颤抖, “但是有怪物,我们已经等到了一部分逃跑的怪物, 也遵循诺言将它们放走。但伟大的神祗啊,我想计划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怪物的数量比起计划里的太少了, 尤其是配合我们的怪物——”
“这样啊,”神似乎笑了,从四面八方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
“不管怎么说,请您先离开, 我们的人在海面上接应。”
这才是最重要的目标,阿斯塔离开后,他们也将换上相应的潜水装备撤退,接下来海水将会不断涌入地底,源源不断地填满研究所的地下部分。到那时,其余的怪物仍旧能够从这个破口向外逃逸,直到研究所浪费一大堆时间终于阻止这一切。
阿斯塔没有说话,信徒大胆地抬起头,却见他们的神祗仿佛心情不错一般旋转着腕上的手链,那两枚黑色的星星轻轻碰撞着,传来微不可闻却有着奇异节奏的声音。
他们所崇拜的狰狞的腕足就像是接收到召唤的宠物,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在刹那间就将所有人包围住。它们游动时和沙滩上的沙砾摩擦出细细簌簌的声音。信徒们瞳孔微缩,这才意识到刚刚那不详的杂音意味着什么。
触手的尖端和神话中记载的一样,像闪闪发光的矛尖。
让人情不自禁联想起史书的配图,那穿透人类心脏淌满鲜血的长矛,无声地带来杀戮和死亡。
腕足抵上信徒们的胸膛,下一步就要带来死亡。背叛的沉重阴影一瞬间席卷了所有人,他们来不及仓皇地面面相觑,也来不及等到神祗带来毁灭的那一天,就要先作为邪神的祭品死去。
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人维持狂热,喃喃自语地注视着神祗。他们早就对现世彻底失去信心,才来追逐毁灭电光石火的幻影。
但更多人在面对猝不及防的死时完全做不到冷静。
明知道无能为力,但他们还是失措地起身,开始尖叫,瞳孔的深处是不敢置信与对生命的渴望。他们无法逃跑,就算脚力快的信徒飞速地向着大门冲去,也很快被无处不在的腕足拽住,在淬毒的锋利抵上胸口的一霎那绝望地闭上眼睛。
“为什么?”他们低声道,“我们选择了你,不应该这样……”
“不想死吗?”站在怪物身边的人类微笑着问,“作为神的祭品,为神献上一切,你们都应该感到幸福才对。就像你们身边仍旧跪着的这一部分人,这样不好吗?”
“还是说,你们只是想要得到切实的恩惠才来到这里?”
在这个场合中露出微笑说实在挺渗人的,伊西多说的从容又明快,阿斯塔觉得他简直真心实意这样想。得知自己能够在阿斯塔的戏剧中扮演眷者的角色,人类显然感到挺开心。
抵住心脏的腕足换了一个方向,开始牢牢地拽着他们的腿,要向海水中拉去。他们的身上此时还来不及佩戴潜水设备,此时被带进深海之中,只会痛苦万分地溺死。
“试图掌控神祗的人,神将会杀死他们。”
伊西多说,“而自视甚高者将受水刑,你们一直说为了祂愿意献出一切,活在这个世界上对你们来说没有意义,所以为什么要害怕?”
“我……”信徒拼命地伸手去够缠住他小腿的腕足,然而死亡已经对他露出微笑。
为了神去死,这个一直以来认为无所谓的念头,在真正成为一念之差的结局时,却让人感到如此无所适从。他们大多数都认为这个世界缺乏意义,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斩断和其他人的联系。邪神降临前,有些人虔诚地相信着这一切,并且说服他们在意的人一起加入。
但是,为什么,首先要毁灭的反而是他们。
“其实还是想要活着吧。”伊西多平静地说,他俯下身看着即将淹没信徒的又苦又咸的海水,“感到后悔就说出来,或许这是最后一次。”
有人哭了,这个声音在乱七八糟响起的哀鸣声中并不突兀,感受到双腿被海水浸没,一点点沉下去,毫无反抗的余地,所有发出声音的人都在重复着不同的话题。
或许是对阿斯塔最后的苦苦哀求,或许是直到这时在舌尖缠绕着的那个名字,或许是对死亡痛苦的畏惧,或许是对自己过去行为的后悔,或许是对还没有去的地方,还没有吃到的食物的不舍,甚至还有不甘的咒骂。
告别这个世界本该是个体面的过程。
假如在拯救神祗的过程中牺牲,也不至于让人如此难以接受。但留在这里的信徒都已经感受到了成功的甘美,现在的死亡也是他们一手造成的毁灭。
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呼吸陆地上最后的空气,尽管在水下坚持得久一点也是徒劳,但他们从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想死。然而触手的力量无法违抗,只会让他们不断下坠。伊西多的话语无比清晰地告诉他们,敬仰邪神就是这样的下场。
无数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在阿斯塔的面前时明时灭。
怪物凑近捏了一下伊西多的手掌,演技很好的狂信徒一号忽然停止了发言,开始脸红。
所有的腕足都在那一刻顺从它的指引,在就差一点淹没过脑袋的时机统统停下。意料之中的失控感没有到来,人们本已绝望地认为自己将成为海底的尸体,却睁着眼睛,发现死亡的进度条在百分之九十九的地方停下了。
仿佛命运给了他们一次重来的机会。
“都在试着活下去的话,这个世界也没有糟糕到一定要毁灭才对,”
他们的神这样说,“我不打算替任何人为人生做决定,只是想要实验一下——结果就是这样。你们不会毁灭,研究所也不会,世界更不会,已经到这一步了,我觉得也没必要伪装。”
阿斯塔听起来很温和,它转过身和伊西多默契地对视了一下。
当第一只手递给倒在地上的信徒时,他震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甚至比邪神要毁灭他们所有人还要来的怀疑。那只手骨节修长,苍白到像是没有血管,却很耐心地等待着。
狰狞的触手托起了几个人,伊西多也跟着一起把吓到瘫软的信徒拉了起来。
“虽然我不认同你们的观念,”
阿斯塔满意地看着惊魂未定,此时正犹豫不决地看着它的人们,“不过这马上也和我无关了,研究所的特殊武装即将赶到这里,我会调动触手堵住海水的流入,所以你们最好待在门外。”
活、活着,他们现在还活着!
计划经过一个转折已经过于刺激,刚刚从死里逃生的惊悸中缓过神来,又一个重磅消息被砸在他们头上,原本为首的那个信徒已经完全自闭了,迷茫地睁着眼睛,就像是第一天认识阿斯塔和伊西多。
人类补充道:“好消息是你们基本什么也没有做成,所以还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不过,这就是研究所和外部政府的任务了,而且你们至少要赔偿修理费。”
“神……”被阿斯塔亲自拉起来的信徒回味着怪物与人类相仿的温度,竟然第一个结结巴巴地开口,
“可您是预言中带来终极毁灭的神祗,只有皈依您才能得到拯救。您这是要放弃我们吗?”
阿斯塔笑了,“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预言,不过就算这是我身上的责任,那也没有关系。告诉这个世界一个好消息——”
“我们要私奔了。”伊西多接过话来。
“私奔?”信徒的表情就像是在城市里忽然看见了一只飞奔的长颈鹿。
“是的,”阿斯塔简洁明快地宣布,“私奔。所以灾厄和救世主的位置我们都不打算承担,我和他准备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然后开一家店,什么都好,就是要卖甜的东西。”
“什么?”
信徒看起来很困惑,显然这困惑不止属于他一个人。
许多双眼睛看向站在中央的怪物和人类,伊西多挽过阿斯塔的手,再一次微笑起来:
“我们没有义务说太多。虽然非常希望你们不要再一次试图找到什么东西来崇拜,但我们也无意对任何人未来的人生负责。所以,再见。”
私奔。在场所有信徒都开始艰难地思考这两个字,试图把这个浪漫的字眼和眼前站着的怪物扯上关系,虽然思考已经全无必要,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此时还能做什么。就在刚刚片刻发生的事情足以刷新他们的三观,让他们在几年后的午夜还能梦到这样的情景。
最重要的是,一些人羞惭地、真正地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眷恋。
口口声声信奉着毁灭,只是想要从神祗那里得到好处而已。
还是想要活下来,在接近死亡的那一刻。
他们或许能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但也有真正无可救药之人需要得到审判。无论如何,这不再属于阿斯塔和研究员的职责范围,对错也并不需要他们来评判。
阿斯塔也彬彬有礼地笑了一下,和疯狂的信仰者们作别:
“再见。”
触手重新蔓延开时,场上的人在意识到的那一瞬间感到不安,但腕足只是温和地催促着,把他们推到门外。为首的几个信徒猜到了事情的走向,忽然发了疯一样试图冲回来。他们或许是真正的疯子,又或者是幕后的始作俑者,不愿意接受此后其余人的诘问。
但他们的挣扎改变不了事态的发生。
阿斯塔把这几个人用触手打包好丢出去,其余的人下意识把他们接好,阻止他们的过激行为。
和他们预料的确实不一样。研究所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机械设备重新开始运行,绿色的灯光闪烁着,一切都透露出安定和有序的气息,听不到怪物大肆破坏的声音,也没有人类的尖叫声。
阿斯塔把大门关了起来。
在重重触手的阻挡下,α的房间再一次变得坚不可摧。无论海水如何汹涌地涌入,也不会泄露至研究所地下的其余结构,预计一直能维护到研究人员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它仔细思考了一下有没有残余的问题,而答案是没有。
所以,是时候离开了。
“我确实觉得有点舍不得,”怪物再次打量了一下周围,感慨道,“我还记得你第一次走上控制室台阶的时候——啊,但它已经被你炸了。”
气氛刚刚变得有点怀旧,人类和怪物又看着对方忍不住笑起来。
“主要是那间小屋,”伊西多说,“我是收拾了大部分的东西让你带走,不过在研究所房间里的小屋终究是独一无二的小屋,它只能永远存在于我们的记忆里,还有那些珊瑚礁和海鸟……等等,我们是不是应该想个办法让海鸟也安全离开?”
差点出了一个很大的疏漏。
可怜的海鸟们看着海平面一点点上涨,不知所措地盘旋在金属制成的天空中,茫然地不知道哪里还能下脚,至少它们也应该得到自由。
最后商量出的方案是:阿斯塔用触手创造留有一定氧气的空腔,将研究所养殖在虚拟海域的海鸥漂浮到真实的那个世界去。
解决完海鸟剩下的就是“翠鸟”,伊西多在怪物的示意下踏向海面,海底丛生的腕足悄无声息地聚拢起来,拱卫出一座黑色的大桥,像是金属般固化了表面,一直通向那个不断灌入雪白色浪花的出口。
“真的要走了。”阿斯塔在如雪沫般溅射的浪花中最后说。
伊西多也最后向下望了一眼。
这一切都是虚假的造物,但在虚假中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真实”。
就像是阿斯塔天然地拥有潜水能力一样,现在的伊西多也可以应付深海的水压,他屏息的长度远远超越了人类的极限,足够他和阿斯塔在海底散步两回。在他们身后,除了阿斯塔剥离出来的一部分用来堵门的腕足,其他的触手也像潮水一样涌动,流入新的海洋。
真的很像,伊西多想,像无数在海水中闪烁的黑色星星。
意识到自己真正离开一直以来被束缚的研究所时,就像是内心中某个搭扣忽然“嗒”一声发出松开的轻响。伊西多拉着阿斯塔的手,在模糊不清的海水中努力地看着。
从中层往上走,已经能看到透过海水折射的粼粼的阳光。
当然,还有所谓的“接应”,他们声势浩大地等待在水面上,全然不知事态已经可控的研究所早已派出了一支队伍蛰伏在他们的背后。阿斯塔摇了摇头。
它没有让他们看到自己。
只有一个信徒轻轻地“咦”了一声,凑近了海水。但别人问他看见了什么,他只是犹疑不决地说,“大概只是水下的鱼群经过的黑影。”
海洋是庞大无比的,这点阿斯塔知道得最清楚。世界无边无际,始终在旋转,足以让一个怪物藏起自己,特别是深刻了解人类的怪物。伊西多还说能够用互联网查询某片海域经过的船只,这听起来显然很了不起,而且正合它意。
当然,这或许需要一点手段,比如网络漏洞。
翠绿色眼睛的人类总能搞定的。
第115章 chapter 36(完)
我们的故事总是以爱情和自由结尾, 那是因为我们如此深爱着这一切。
——世界童话故事大王彼得布克在他的封笔之作中这样写,并也给予读者这样的祝福
*
花园市是北欧的一个小城,隶属于联盟管辖,但由于位置偏远所以相对自由。只有经验丰富的背包客知道, 这座城市藏着一片比起许多著名度假景点还要美丽的海湾。
那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晴天碧海, 而是有着料峭黑色礁石的海洋。自然界似乎无限倾倒了它深沉的胸怀, 海水像是深邃的蓝宝石, 鲜明的白色浪花被萧萧的风灌满,吹起了海边少女的裙摆。
这座城虽然规模不大,节奏也慢,但是该有的设施全部很齐全。
据调查, 当地居民对它的感情很深,每年的满意度居高不下。
“除了阳光不够, ”公园喂鸽子的老太太半真半假地抱怨,“衣服总是要晾晒很久,花花草草也必须养在阳台。不过大家都这样做, 从街道看过去还挺漂亮的。”
今天,这座城市迎接了两个新的住客。他们购买了圣莱西街一栋空置已久的别墅, 这引起了周围邻居的热烈讨论。他们迫不及待地猜测着新用户的性格和脾气,盘算着应该拿出熏鱼还是做好的火腿更能表达出欢迎。
阿斯塔和伊西多租了一辆面包车, 用来搬运行李。
他们不想太过于引人注目,要是身上空空如也地走进别墅,应该怎么和邻居解释忽然间塞满别墅的属于那间小屋的各种家具?黑发黑眸的年轻人走下车, 并且彬彬有礼地伸出手,让他身后的人能够在下车时扶一下。
他长得真俊美。早就准备好的邻居走上前准备帮忙,忍不住先笑眯眯地夸赞了一句。
伊西多随后下车。
他顺理成章牵到了阿斯塔的手。绿眼睛的前研究所职员见到前来帮忙的邻居,稍微愣了愣。不过, 他的长相也很讨长辈的喜欢,看上去既温和又无害。
他们都对邻居说了谢谢。
“没错,”伊西多负责应付各种提问,熟谙地说,“我们之前在大城市工作,最近才辞职搬过来……对,觉得很喜欢花园市的环境,又觉得房子的价格合适。接下来大概会在这里开一家店,嗯,您说得对,还需要再了解一下。”
“你们是同居做生意的朋友吗?”
对方帮忙把桌子从面包车上搬下来,随口问,“圣莱西街能来两个年轻人真是令人赶到高兴,说起来,我的侄女和你们的年龄也差不多,她叫安娜,改天你们可以认识一下。”
伊西多刚想应和:“没错,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却被阿斯塔打断了。
“事实上,”怪物严肃认真地说,“他是我的爱人。我们正在筹划近期举行婚礼。”
这句话简直出现得猝不及防,人类张了张嘴,试图在第一天认识的邻居面前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但阿斯塔的后半句话显然像炸弹一样把他冲击得七零八落,甚至连耳朵尖也红了。他没有安全感地攥紧了阿斯塔的手,躲开了邻居的视线。
“噢,这样啊,”然而邻居看起来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反而更兴奋了,“那更好了。我认识百花教堂的一个老神父,他很擅长主持婚礼,每一对都幸福圆满。”
伊西多恍惚想起他当时挑房子的时候看到的一小行字:
花园市民风开放,这主要归功于当时的市长和她的妻子积极的推动,这里是欧洲最早通过同性婚姻法案的城市之一。
当时他并没有特别留意这句话,因为他并没有真正将自己考虑进阿斯塔的未来中。但是他为什么还是在几个条件差不多的地址里挑选了这个?或许这是他的私心……
“好,”伊西多弯起翠绿色的眼眸,也笑起来答应了邻居的热情。
新住客花费了大半天时间整理各种各样的行李,他们郑重感谢前来帮忙的左邻右巷,并且答应过两天一定去拜访。虽然这是他们到来的第一天,但很快他们的厨房就摆满了邻居送的各种当地特产,有一种蔓越莓饼干特别符合阿斯塔的口味,人类则很喜欢当地的咖啡豆。
他们还在书架上发现了一本黑书。
在书架的最中央,伊西多友好地把黑书从它自己挑的“住处”取了下来,并且提前答应它一定会将这个位置保留给它,天道只要来到这个世界就随时可以回到这本书里。
说这个时已经到了晚上,别墅里开了暖黄色的灯,让任何地方看起来都很柔软。阿斯塔听见动静,也凑过来。怪物在家里比较不守规矩,腰部向下完全变成触手,处在放松状态,手上还举着一罐糖果。
“试一试吗?”它一边问伊西多,一边操纵着四五根触手同时挤进罐子里取糖。
黑书决定在它后悔来到这里看这对小情侣之前赶紧把话说完。
它从伊西多的手中一跃而起,就像是黑白相间的海鸟,迫不及待地将巨大的字迹展示给面前的两名队友看:
“我成功了!直接把书递给希尔真的有效,哈哈哈可惜你们没有看见系统最后是怎么被我压着打的。在这个世界它彻彻底底地被我提前设置好的陷阱吞没了,我就说它逃不掉!”
阿斯塔安抚般地摸了摸它的书脊,就像摸一只兴奋的小动物。
“听起来真好,”它真心实意地说,“那么接下来你就没什么事了,要不要在我们这里多待一会。我知道世界意识应该有很多需要忙的,不过度个假也没什么问题。”
黑书故作矜持地晃了晃,就好像它还需要慎重考虑那样。
伊西多忍不住笑了,“留下来也挺好的。”
世界意识哪想要真的拒绝,它被怪物和人类终于关注到它的态度弄得怡然自得,马上就要答应下来,就像是发表获奖感言一样:
“其实也是我们共同的努力,我觉得我们确实应该一起庆祝一下——”
笔迹忽然戛然而止。
就像是中途被什么意外硬生生地切断,世界意识所寄居的黑书忽然开始颠三倒四地摇晃起来。它似乎极力想要稳住自己,但当黑书固定不动,它的书页却忽然开始疯狂地扇动着,白纸像雪片那样被翻动,仿佛室内忽然起了一阵狂风。
直到书页悬停在空中,停留在某一行红字上:
“警告:第249号小世界出现异常,若不加以干涉,秩序即将快速崩溃。”
这应该是黑书的信息处理中心,而红字则是给它的警示,无论如何,这样的消息不应该被他们看到。阿斯塔试着伸手,然而黑书飞快地翻了一页,颇有点可怜地说:
“你们要不然当没看到……”
“怎么了,”阿斯塔听起来很可靠,并且放下了糖罐,“看起来像是突发的紧急情况。不过你不是说已经完全解决了那个系统吗?”
世界意识调转了一个方向,看起来书页没精打采地下垂着:
“是这样的。我之前也没有接受到这种类型的异常波动。它和这个世界的系统造成的破坏似乎并不是同一种,但它们的力量源头确实是一样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刚刚还在欢天喜地地庆祝自己的成功,转眼间新的麻烦就砸到了脸上,而且显得自己刚才的高兴很傻,世界意识觉得有点没脸见人,“所以,我……”
“你必须赶过去查看情况。”
阿斯塔的表情却只有关切,“需要我和伊西多的帮忙尽管说。我想已经很了不起了,无论如何,你在这个世界做到了完全清除系统的影响。”
人类也这样说,“危机刚刚诞生,就说明你之前的行动确实取得了成功,逼迫某些力量不得不动用特殊手段,不用妄自菲薄。”
怪物和人类每次都能让黑书莫名其妙地被感动到。
世界意识一边绝望地想太糟糕了,一边可耻地觉得心满意足,就像是被顺了毛的小动物。它最后看了一眼书柜中央留给它的“窝”,心知肚明自己马上就要离开。
“谢谢,”它认真写道,“我之后会再来的。”
黑书在空中稍微盘旋了一圈,随后掉在了阿斯塔的手中。阿斯塔感受到它的重量在那一瞬间发生了变化,再一次翻开,果然已经只剩下一本精装书的空壳。
怪物将黑书放回书架的中间,出了一会神。伊西多安静地坐在身边陪他。
不过这种老朋友猝不及防离开的情绪也并没有持续太久,毕竟世界意识有着自己的任务,而他们相信它能成功,也相信有再见的机会。
*
“伊西多,”阿斯塔忽然说,“你想要看真正的星星吗?”
已经是夜晚了,在前一个夜晚,他们快速地处理掉了所有足以导向研究所的痕迹,以至于还没有时间真正空闲下来,今天白天又处理了各种搬家事务。对伊西多而言,他对人类的社会了解更多,但从来没有真正离开研究所生活过。
怪物忽然想要让他看一些东西。
比如亘古不变的星空,还有深邃无边的海洋。好消息是,坐在他们这栋别墅的天台上,就能同时看到这两样景色。花园市的人总是早早就熄灭灯火,整座城市很快就安详而和平地静谧起来。
这也就意味着,在黑暗的城市之上,那片闪烁的星空格外明亮。
这座别墅背靠着空旷的沙滩和海洋,树木编织成的阴影点缀般让景致更加幽深,海面上星星点点,浮在水上,那是倒映在黑色深渊中无数的星光。
“我很喜欢。”
星星倒映在伊西多的眼睛里,那片掩映在黑暗中的翠绿真实到触手可及,颤抖地被星空点燃,
“和研究所不一样,虚假的天空永远只有最标准的模样,但这里有些星星看得见,有些则完全找不到。海水也是这样,我想过很多外面的样子,但这不是能够局限在想象里的。”
“之后每天都可以看。”阿斯塔说,“还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在窗台种花。”
“可以开一家西点店或者咖啡屋,”伊西多接着说,可疑地停顿了一下,“阿斯塔,你记不记得我曾经想要给你一件礼物,但我一直把它放在办公室抽屉里,直到最后它又被研究所收走了。”
“当然记得,”阿斯塔弯了弯唇角,“没关系,礼物的事之后可以再想想。”
“不是,”伊西多看起来有点紧张,让怪物忍不住想要揉一揉他看起来就很柔软的褐色头发。不过人类煞有介事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盒子。
阿斯塔讶然,随即失笑,“你又去拿回来了?”
“只是刚好顺路,”伊西多低垂着眼睫,小心翼翼地将小匣子递给了阿斯塔,“就让约翰带我去了一趟研究所的核心资料收集室,我还是想把它送给你。”
那条属于沙弗莱的手链重新被佩戴在人类的手腕上,翠绿色的宝石明亮地折射着光芒,再也没有响起通讯的作用,伊西多直接把核心组件拆掉了。两枚黑色的星星也欢快地彼此碰撞着。
是什么?
阿斯塔接过盒子,两人手指相触,稍纵即逝,却留下了一点微妙的触感。它打开覆盖着一层精致的天鹅绒的盒面,一枚翠绿色的宝石扑面而来,闪烁着湖泊一样轻盈的光芒。
这是一枚沙弗莱石的戒指。
——就像人类的眼睛。
“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伊西多不知为何听起来更紧张了,“阿斯塔,就是……我觉得你大概会喜欢这种宝石,因为你经常说我的眼睛好看。”
“只是这样吗?”
阿斯塔并不犹豫地将戒指戴在手上,但它潜意识里从伊西多吞吞吐吐的反应里猜测到了什么,所以有点狡猾地反问了一句。它猜测现在伊西多的脸颊已经开始发烫。
“星星,”伊西多忽然抬起眼睛,那枚翠绿色的瞳孔足以让一切珍宝失色,“白天你对邻居说在准备我们婚礼的话,我知道是真的,但因为太好了,太喜欢了,所以能再对我确认一遍吗?”
“嗯,”怪物说,“是真的,人类之间彼此相爱就会缔结婚姻。朱丽叶和罗密欧私奔后,也找到了一个愿意宣布他们结婚的教堂,所以我觉得我们也需要一个。”
“阿斯塔,”伊西多喃喃着它的名字,“我的星星。我再告诉你一个人类社会的范例,在结婚之前应该有一个步骤,就是向所爱的人求婚。”
“这样吗?”
“是这样的,”伊西多的声音有点颤抖,他伸手轻轻触碰着怪物手指上的宝石,“而求婚意味着要准备一枚送给爱人的戒指。我现在送给你的就是这样一件东西。”
阿斯塔觉得自己确实有必要补习一下人类常识。这样一个富有意义的仪式,就这样被自己一蹴而就了,它思索了一下,考虑要不要摘下手上的戒指,重新来一次。
然而伊西多却阻止了它的动作:
“不,这样就好。”
在皎洁的星辉下,人类专注地看着坐在它身边的怪物。随后,他退后一步,动作优雅而缓慢,就像是在表演一种秘而不宣的语言,用肢体写下的情话。
伊西多垂着眼睫,气息不稳,脊背挺直,单膝跪在了阿斯塔面前。
他拉过阿斯塔的手,亲吻着它手指上的戒面。
“你愿意吗?阿斯塔,你愿意成为我一个人的星星吗?”
阿斯塔伸手,触及他的肩膀,引起人类微微的战栗,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在特殊的氛围之中,任何轻微的动作都会造成最大的效果,
“非常荣幸。”阿斯塔轻声说,“我很愿意,伊西多。”
*
今夜的星星无边无际。
一直落到天边,落到海底,落到世界的尽头,落在相爱之人的眼眸里。
第116章 extra chapter 1
1、渐次铺开的奏鸣曲
教堂修建在海边, 海风颤颤巍巍地吹动一支雕刻着海鸥的路标,周围随意地生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在藤曼缠绕的木门前,彼得神父板着一张脸。这不是因为他心情不好,而是因为这个老人只在值得愉悦的时候发笑。
就比如, 当看到两个人影顺着长长的海岬线走过来时, 神父的脸上露出了老人看待恋爱中的年轻人那种宽容的笑意。他向前走了几步, 先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保佑来人平安喜乐。
“您好,彼得神父。”阿斯塔也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您知道我们的来意,婚礼就在明天, 麻烦您最后确认一遍流程。真的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老人咳了一声,他转过身, 示意两人跟着他往教堂内部走。
距离阿斯塔和伊西多定居在这个小城,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有余。总要先安顿下来,才有功夫做别的事, 他们先是用这段时间和街道上的大部分邻居保持了良好的关系,随后将别墅一楼改造成名为“steloj”的烘焙店入口, 兼卖新鲜的咖啡。
在此之前,伊西多进行了适当的商业调研。花园市已经有几家老牌的西点店, 但距离圣莱西街都有一段距离,构不成竞争关系。挑选几种花样新鲜的甜品作为招牌,甜滋滋的奶油香味弥漫在清晨的街道中, 很容易吸引到往来经过的行人。
外售窗口能最大限度地满足短时间带走一杯新鲜咖啡的需求,而且可以自己定制牛奶、糖和肉桂粉的数量。如果想要坐在鲜花点缀的明亮房间安静而惬意地消磨时间,这里也可以胜任。
伊西多很聪明,而且就像是能把相同的时间掰成两半使用, 与此同时他还顺便学会了大部分的烘焙手段,烤出来的蛋糕有着完美的色泽和蓬松度,饼干的颜色像是金灿灿的金币,雪白的奶油积雪般堆在松饼上,货源一流,附近的牧场已经答应和他们签署商业协议。
不过,阿斯塔才是真正的烘培高手。
每一个面包师大概都梦想过自己拥有第三只手,尤其是在烘培过程中最手忙脚乱的时候——烤箱开始警告般地滴滴响,但奶油就差一点能打到最完美的程度,与此同时,锅里煮的牛奶沸腾起来,冰淇淋圣代却因为太久没人来取马上要融化。
但怪物没有这种烦恼,它有数不清的触手,卷起香料瓶的同时打开烤箱,将慕斯放进冰箱的同时倒出锅里的牛奶,搅拌拿铁的同时将刚刚烤出的面包放在告知取货的传送带上。
它会给每一根参与工作的腕足消毒。后厨的一切都如此井井有条,除了偶尔会出现材料和成品对不上的情况:
总有触手忍不住吃掉一点东西,这完全可以谅解,对吧?
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赚大钱的需要,花园市的物价相对偏低,伊西多也早就在以星星名义注册的银行账户下存了一笔天文数字。怪物和人类决定只在下午五点前经营店铺,而且一周休两天。到时间后,没有卖完的食物会被伊西多带到流浪者捐助所去,参与社区公益。
听说这个后,彼得神父对他们的印象一开始就不错。
神父就是普遍意义上每个地区都会有一个的好人,他自然而然地答应了举行婚礼的请求,找经验丰富的人做事错不了,甚至没让这对新人操什么心,他已经做好了仪式的准备工作。
阿斯塔于是制作了一批请柬,邀请了所有认识的人;伊西多则到高级西装店去挑选礼服,他挑中了白色西装搭配绿色暗纹领带,并且给阿斯塔买了一套质量绝佳的黑西装黑领带新郎标配。
“婚礼明天举行,天气还不错,”
神父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中响起,“在花园市,你不能总是指望有一个艳阳天。到时候宾客从这里进来,你们就预先等在小礼堂,我会引领他们进来——”
这里的教堂和其他任何地方一样,有着一排晶莹的玻璃花窗,五彩斑斓的珐琅反射着一道道葡萄紫或者石榴红的长长倒影,勾勒出玫瑰和白鸽,天使和殉道者的模样。阿斯塔抬起手,鲜亮的彩窗在它的手掌上染上颜色。
像深海般幽暗的蔚蓝。
彼得神父注意到阿斯塔放缓了脚步,也跟着将目光移向玻璃花窗。他对阿斯塔的停留倒是深表理解,大多数来参观的外地人都会在这样一面奇特图案的彩窗前驻足欣赏,这是当地独特海洋文化的体现。
“这个是,”神父颔首,“教堂保存有数百年历史的海神纹样。”
眼前的花窗无比惊艳,底色是一大块浓重到像要滴落的海蓝,在海蓝之上,点缀着纯黑色的纹路,像是海底潜藏着的秘密随着波浪涌起,每一道纹路都被闪闪发亮的黑曜石填满,它们汇聚在一起,就像是深海中的手臂,捧起了一颗星星。
“这里的原住民曾以渔业谋生,而海神就是保护我们的祖辈安然无恙地从风暴中回归的神明,算是一种传统吧,当然,从教义的角度讲,海神同样是我们伟大真主的某个化身,所以我们一直保存着这扇玻璃花窗。”
“我们以前没听说过,”伊西多微笑起来,“但听起来真好。”
“是啊,”神父稍微抱怨了两句,“所以除了正常的婚礼流程,按照传统还需要在海边接受海神的祝福,大家都喜欢这样,但确实不合理合规。”
阿斯塔转过身来。
“拜托您了,”黑发黑眸的青年在海神的图案下眨了一下眼睛,非常真诚地说,“虽然我们不是当地人,但也很想要这个。”
虽然接受自己的祝福听起来很古怪,但莫名让人觉得心动。虽然阿斯塔不想成为人类的救世主,但一个古老到只出现在婚礼仪式的神明?这听起来是不错的角色。
而且这副花窗和外面的海域也非常漂亮。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神父摇了摇头,嘴角的笑纹却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本来就替你们安排好了这个环节,不必担心。继续向前走吧,我会把更详细的安排讲给你们听。”
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离,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2、如歌的行板
*
在婚礼举办之前,有一些值得在意的事情悄然发生。
三个月前发生的怪物集体暴动事件以α的失踪告终,事件的策划者被证明是外部的邪教组织“黑星”成员。由于特殊武装队长约翰的及时决策和深慎预防,该事件仅造成了少量低风险怪物逃脱,并未造成人员死亡,且很快恢复了供电,这简直是一场奇迹。
政府部门很快介入,抓捕了所有“黑星”成员。但奇怪的是,他们声称自己并没有协助怪物逃脱,甚至没有见到α。他们将承担研究所的相应损失和法律追责。
α的后续动向和部分失踪怪物将受到持续追查。
约翰走进办公室,一眼就看见了桌面上的这份研究所事故报告。他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细小的字迹倒映在钢铁般的灰色眼眸里,看不出具体的情绪。直到他微不可闻地笑了一下。
这是一份漏洞百出的报告书。
最大的问题就是他本身,他在这场事故中发挥的作用被用“奇迹”来形容,奇迹其实就是匪夷所思之事。黑鹰的行动轨迹有许多不符合逻辑之处,时间线上也有不清晰的地方。
可惜反对派审问了“黑星”组织的成员,所有证据都指明此事与黑鹰无关。而约翰通过这一次的行动,毫无疑问树立了研究所不容置疑的武装权威,并且强势地介入了研究所高层的圆桌会议,成为了话事人之一。
所有的报告中,“伊西多”这个名字被抹去,他就像是从来没有在研究所中出现过。
约翰把力量集中在对怪物收容措施的优化上,改造了一部分研究所本准备进行的计划;在特殊武装内部,原本冷冰冰的朱鹭和白鹳不知为何也对他们和伊西多相遇的经历闭口不谈,他们看起来更有人味了,连同其他成员一起。
黑鹰迅速地浏览完了大部分新文件,纸上翻动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有一张报告提到了希尔,这使他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希尔,曾经研究所的“神之子”,被视为应对怪物的希望,如今却忽然失去了他迷惑人心的能力。
在原先的研究所,这样的人会被放弃。
约翰改善了研究所的环境,但主动放弃自己的人无论如何都无药可救。希尔完全可以开始新的生活,研究所也有很多文职,再不济他可以申请离开研究所到外部去生活。但原本有着完美容貌的少年已经失去了理智。
希尔尖声哭喊着,要求人们把他从拘束他的装置中释放出来。
但他一旦得到自由,就千方百计想要毁掉别人的脸,用手边的利器,用指甲,甚至用牙齿。他总是怨恨地看着别人,即使容貌平凡的人也一样。所以研究所不得不像是对待怪物一样把他关了起来,尽量不让他见到别人。
在痛楚和疯疯癫癫的大笑中,他最终还是划毁了自己的面庞。
约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对希尔已经仁至义尽,但疯狂甚过怪物的人类还是让他感到心有戚戚。在怪物眼里的人类大概也是这副样子,尤其是阿斯塔,他不禁这样想,人类是怎样和它达成了约定,又如何千方百计试图杀死它……
怪物和老师现在过的怎么样呢?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批阅完了最后一张材料。或许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次相遇,他们已经像是飞鸟一样从研究所挣脱出去了,现在不知道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会不会有某一刻像是他怀念他们一样想起他——
等一下。
黑鹰瞳孔微缩,在办公室里发现一枚小型导弹都不会让他感到更加惊讶。在最后一张文件被翻过去的那一刹那,从文件夹中掉出来一张硬卡纸、一枚绿宝石,和一个五颜六色的包装袋。
出于职业的惯性,他率先探向看不清内容物的包装袋,浑身紧绷做好警戒准备。
本就粘的不牢的封口被小心翼翼扯开,落在房间内黑漆漆的防爆箱里的是:
——几颗色彩缤纷的糖果。
糖纸晶莹漂亮,上面用优雅的花体字写着“LOVE”,画着精致的爱心。约翰像是见了鬼一样盯着它们,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
无论怎么看都还是糖果而已。
在把它们送去化验之前,黑鹰选择转身先翻开那张白色硬纸片。这张纸片的风格和糖果相似,用优雅的金色线条勾勒出一道由鲜花组成的拱门。一看便知,这是一张邀请函。但没有人能轻而易举跳过文件对特殊武装的队长发送邀请函。
约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他紧张地咽了一下唾沫。
他认得邀请函上的字迹,凌厉如刀锋,也认得邀请函最后附着的名字。
这些都无关紧要,他恍惚地想,时间是十五分钟后,地点则不做要求,身份那栏意有所指地加了一个后缀,简直像是一个噩梦。但是,最可怕的还是活动的名称。
“婚礼。”
“约翰·克利夫,诚邀您参与,阿斯塔先生和伊西多先生的婚礼。”
*
起先,伊西多是在邻居家老太太的茶会上发现异常的。
虽然他和阿斯塔一起经营甜品店,但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还是坚持要给他们送烤好的蔓越莓饼干,而他们也欣然接受,毕竟它确实有经过岁月沉淀的美味。
茶会则是几个相熟的社区居民凑在一起喝茶吃点心,这本来没什么问题,只是今天的茶会中途混进来一个不速之客。
一只黑色的猫咪。
它显然是来蹭吃蹭喝的,就是看起来有点不太聪明,伸出爪子扒拉着雪白的桌布,又跳到空椅子上占据了一个座位。
伊西多静静地看着它,阿斯塔去厨房帮忙了,所以只有它的椅子是空的。不过他倒不至于对一只猫生气,只不过……
黑猫一下子跳了下来,几乎以冲刺的速度飞奔了出去,甚至没有带走它面前摆放的任何东西。
与此同时,阿斯塔拉开椅子,坐了回来。
怪物有点懵地看着面前被咬了一口的蔓越莓饼干,伊西多盯着它,觉得它多少也像一只黑猫,戴着白手套,而且彬彬有礼。
他随手把饼干拿掉了。
“没事,”
人类从自己碟子里拿出一块点心递给怪物,阿斯塔很自然地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饼干,
“只是来了一只黑猫。”
花园市是一个经常举行社区活动的和谐城市,在这些活动中,近日常常有不速之客的来访。
不止黑猫会跳上椅子。
有时候是一只摇晃着尾巴的黑狗,有时候是从外直直降落在餐桌上的乌鸫,有时候只是从池塘里跳出来的墨黑色青蛙。
在童话故事里,这是一种守护灵,只会在欢乐的宴席上出现。反正这些人畜无害的动物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危害,居民都对这副场面乐而处之。
但这显然解释不通它为什么看到阿斯塔就跑的飞快。
这是一个月光萦绕的夜晚,伊西多独自一人走在幽暗的巷子中,明净如水的光辉像是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是谨慎小心的猎手,抿着嘴唇,只有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幽暗地闪烁着。
在巷子的转角背后,传来了细微的沙沙声。
在空无一人的深夜小巷,这本该有点可怕,但伊西多却勾了勾嘴角。他直截了当地绕过转弯处,动作敏捷,至少比被他发现的怪物要敏捷得多。
没错,怪物。
这是阿斯塔从研究所放出来一只怪物,它的力量很微弱,而且对人类生活几乎没有影响。它会变换动物的形态混进欢乐的场合,以愉悦的氛围为主食,偶尔吃点其他佳肴,做一个安静的宾客。
古时候人们管它叫守护灵,还会在童话故事里写到它。传闻中有它参与的宴席,客人们都会获得好运。
它没有人类的智力,只能进行简单的沟通。阿斯塔的力量对于这一类小型怪物来说简直是压制级别。这就是一旦感知阿斯塔的靠近,怪物就慌不择路夺路而逃的原因。
可惜这招对狡猾的人类来说并不管用。
此时此刻,伊西多看见它时,它正在融化自己。这场面看起来有一点诡异,但也是它变形的重要步骤。
“别怕,”
伊西多轻声说,空气中的沙沙声消失了,怪物紧张地盯着他,不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然后它绝望地发现,在背后的黑暗中缓慢地走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形,它的触手仿佛就潜藏在深渊中,致命而尖锐地包围了它。
“你好,”阿斯塔温和优雅地对它露出一个微笑,“好久不见,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
在小巷的地上,一只黑猫把自己融化到一半,史莱姆一样粘稠的材质长出了半边翅膀,此时尴尬地停在原地不动。
“用不着紧张,”
阿斯塔的眼眸里终于也带上笑意,它微微俯下身看向寄居在城市里的小怪物,觉得人类的建议对极了,这正是他们需要找到的。
伊西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白色硬纸片,不带任何恶意地缓慢递给它。对方紧张地延展身体,吞掉了半张卡片。
“我们只是想要邀请你,”
阿斯塔一边眨眼一边说,“来参加我们的婚礼。顺便帮一个小小的忙,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第117章 extra chapter 2
3、谐谑的小步舞曲
婚礼进行得非常顺利, 甚至人类和怪物都深感意外。
宾客陆续落座,阿斯塔站在教堂的礼台上向下看,左右都坐着这几个月认识的新朋友。他们的邻居兴奋地坐在第一排,和周围的人讲述着这对新人是多么甜蜜幸福, 又是如何在他的建议下请彼得神父举行一场传统的教堂婚礼。
虽然人数总体来说并不多, 但恰好让他们满意, 来的都是友善而亲切的人, 而他们能够更多专注于彼此的眼睛。
伊西多轻轻扯了一下领口,这身西服让他有点呼吸不畅。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正常,微笑着用翠绿色的眼眸看向阿斯塔,只是气息因为紧张略微急促。那双眼睛里映照着穿西装的怪物。阿斯塔很适合西装, 优雅的线条和它温和有礼的气质恰好相衬,勾勒出修长的身型。
它的左肩别着一朵白玫瑰。
“阿斯塔, ”在台下宾客的嘈杂声中,人类和怪物悄声说话,“虽然到现在还没接入, 但我想应该可行。实在不行我们还有备用方案。”
来宾基本已经就位,现在正是邀请双方亲人落座的时候。但怪物和人类不可能硬生生变出亲戚来。
“我们是私奔来的, ”
伊西多面不改色地说,“瞒着大部分亲人。抱歉, 我知道这有点糟糕,不过或许我们还是能搞到见证人。”
鉴于他们从大城市退居到这里,而且又是同性婚姻, 组织婚礼的神父迟疑了一下,居然答应了他们有点胡闹的请求。然而双方都没有亲人的婚礼听起来过于不传统了,虽然婚礼不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受影响,但他们最好还是做一点尝试
阿斯塔勾了勾嘴角, 它的眼睛黑沉沉的,像是藏有魔力的深渊:
“我的‘亲戚’要进场了,伊西多。”
伴随着话音落下,教堂的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宾客们的寒暄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人们好奇地打量着这场婚礼的重要配角。在看到那张脸的第一刻,他们对这个人是阿斯塔亲人这件事感到毫无疑问。
阿斯塔的身上,怎么说呢,偶尔有一种让人觉得它完美到超出人类的错觉。
万众瞩目的“亲戚”也是如此,但他却意外显得沉默寡言,甚至称得上呆板。他一步步向前走去,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走路姿势有一点轻微的不协调。但这无关紧要。在走向座位的过程中,有人为了让他顺利通过而让了位置,他似乎迷惘地看了对方几秒钟。
台上的阿斯塔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不过“亲戚”很快反应过来,他字正腔圆地对着让路的人道谢,随后继续以座位为目标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直到落座,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身边的人敬畏地看着他,不知为何觉得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于是他得以在原地充当花瓶。
但大家又并没有恶意,反而从这个陌生人身上罕见地感到了几分莫名其妙的亲切。
“太好了,”
伊西多显而易见松了一口气,“我们只教了它几句话,但这确实能派上用场。在宣誓之后它就可以离席,接下来我们就说你的“亲戚”去赶飞机了。”
毫无疑问,安静地坐在人类嘉宾之间的就是那个“守护灵”怪物。
它不仅被抓来凑数,而且不怎么聪明。
阿斯塔正想接话,宣讲台上的小型通讯器忽然开始发光。彼得神父盯着它看,就像是看着忽然出现在教堂里的一个炸弹。但这样的胡闹终究是经过他亲口同意的,这座教堂百年来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神父清咳了两声:
“感谢诸位来宾的光临,今天,蒙受神的旨意,一对心心相印的恋人将彼此宣誓为终身的伴侣。在此之前,我们有幸邀请到伊西多先生的……弟弟。他将进行本次婚礼至关重要的亲属致辞。但无论如何,我要请大家稍安勿躁——”
他伸手碰了一下通讯器。在那一刹那,昏暗的教堂内部亮起了现代技术的弧光。
一个灰色眼睛的男人被投影在了讲台上。
人群中传来惊声低呼,这是大城市常见的高新技术,而花园市的人们则不怎么接触这一类非常前沿的科技成果。但他们的惊讶停留在友好的好奇,喧嚣也只是稍纵即逝。
“约翰先生,”神父欣慰于场面的重新平复,他略微有点谴责地看向投影中的男人,“听说你忙于工作,所以只能以这种方式发言。你是新人的血脉亲人,这显然很遗憾。”
约翰显然也对眼前出现的一切缺乏意料。教堂,座位上的几排宾客,神父,这些元素对他来说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
在震惊之余,他求助般地看向台上的新人,伊西多无事发生般对他微笑了一下,但老师翠绿色的眼睛显然闪烁着其他的意思。
比如:“好好发挥,你必须完成这个任务。”
研究所的特殊武装队长黑鹰下意识点了点头,“翠鸟”一向是这样培养他的。
“很好,”神父也并不打算继续挑剔他的态度,“那么,约翰先生,请您发言吧。”
发言?婚礼致辞?
这简直比十个研究所的事故报告加起来还要折磨人,黑鹰超出常人的大脑迅速开始运行,但无论他如何竭尽所能回忆,他所学过的所有知识中都没有相应的内容。时间对他来说是宝贵的,面对怪物的袭击,即使一分一秒也不能浪费。
但他难堪地沉默着,在心中很有危机感地数着时间。
“婚礼的,嗯,前置准备很充分,”
约翰充满怀疑地说,“客人的人选也都很合适,显而易见,能够确凿且快捷地完成任务。至今没有出现明显的漏洞,这说明策划者的,呃,综合素质很出色。”
他一边说,一边用锋利的灰色眼睛扫视着台下的众人。
但就算这样,人们还是忍不住笑了。
伊西多也笑了,老师这次的笑意显然真心实意了许多,糟糕的是,这样约翰就无法从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里读取到更多有用的信息。他是特殊武装无所不能的队长,已经在核心高层的圆桌占据了一席之地,但此时他觉得自己的掌心开始出汗。
“没事,”伊西多终于友善地说,“别紧张,约翰,你说的挺好。”
神父则严格地看了一眼这对看热闹的新人,随后微微叹气,对约翰进行了唯一有用的场外指导:
“谈一谈你对两位新人的印象就好,约翰先生,放松一点。”
在约翰的字典里,很久没有出现“放松”两个字了。神父的话简直如同天降甘霖,他深吸一口气,把锐利的灰眼睛转向讲台上的人类和怪物。直到这时他才正面感受到了婚礼的冲击,他的老师穿着正式的西装——不是研究所高层的那种,显然更加别致,肩膀上还别着一朵带着露水的百合。
虽然他已经知道他们俩的关系了,但是约翰一直没有好好地亲眼看见。
尽管知道需要说什么,他的脑子里还是一团糟。
“阿斯塔,”他干巴巴地说,“呃,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他是个挺不错的……人,很通情达理,而且对大部分人都很友善,在大部分时候。他特别有感染力,提出的意见也不错,还有,在出现什么事情的时候,我想他会非常靠谱。”
“听起来阿斯塔先生在你印象中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
约翰有点震惊地盯着提出问题的神父,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他恐怕真的是这么说的,在他的印象里,和老师一起逃离研究所的怪物居然显得格外负责,所造成的根本不能说得上麻烦。
“没错,”他不得不承认,“而且,我想我一直没机会感谢他对我的帮助。阿斯塔,你知道是哪一次……很感谢你,事情总之变得越来越好了。”
阿斯塔彬彬有礼地致意:“你也一样,约翰。”
约翰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随后他转向站在阿斯塔身边的老师:“至于伊西多,我其实没想到您……你会让我在这种场合上发言,我之前做过一些傻事。当然这不是说我对这个任务感到不满——”
台下又陆陆续续传来笑声。大家善意地看向这个在台上手足无措的年轻人。他穿着整洁的西服,看起来像是大公司的高层,但就算是这样的人在他的“哥哥”面前也流露出困窘的神态。
“好吧,”约翰看上去稍稍坚定了决心,“我一直觉得他是我所见过最优秀的人,是我一直以来追逐的目标。他是完美的,但因为这样的印象,我反而忽略了他真正的愿望和决策,那就是他可以脱离开束缚过他的一切,得到自由而幸福的生活,就像现在这样。”
伊西多又微笑了一下,翠绿色的眼眸倒映着明亮鲜艳的玻璃彩窗……
“所以我非常感激,”约翰侧了侧头看着周围的陈设,还有那些参与婚礼的嘉宾。
他攥紧了手指,觉得自己再一次变成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发言的孩子,“这里的所有人。虽然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你们,但真的很感谢,因为我知道这一切来的有多不容易。”
“你忘了感谢你自己,”伊西多说,“约翰,你也是组成这一切的人。不管怎么说都得谢谢你,你一直比我所预料的做的还要好,有时候我可能太严厉了点。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在场的人很难想象到这个总是很有亲和力地微笑着的人类能严格到哪里去,不过阿斯塔却对这一点深有体会。怪物用手搭在伊西多的肩膀上,也冲着约翰笑了笑:
“或许之后还有机会一起喝咖啡——”
约翰知道自己的发言环节差不多结束了,他现在的空闲时间本来也不多,就算他想要再待久一点,研究所的工作也不允许,他已经挂断了三个铃声。但他此时又张了张嘴,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说些什么,一股冲动让他在神父准备总结陈词时喊了出来,
“我是说,你们真的很般配。”
这句话恰到好处,连神父也停住了动作,诧异又满意地看向他。
但约翰的精彩发挥也就到此为止了。他还在纠结应该怎么表达怪物和人类的一比一配对关系,桌上的访客按钮就再一次亮了起来。他只好气馁地垂下头,示意他的发言到此结束。很快,这位伊西多的“弟弟”也匆匆离场。
事情并不那么糟糕,不是吗?至少他拥有了一个全息投影通讯仪。
接下来的时间则完全留给站在讲台上的这对新人。婚礼中的新人一直站着听所有人的发言,有时候会感到疲惫,不过对于超越人类的两个人来说并不是这样,而且还可以悄悄搞一些没有人能够发现的小动作,比如伊西多的领口。
实际上,高级西装店买的西装并不一定不会出纰漏,何况伊西多认真挑选的是属于阿斯塔的那一件,自己的反而没有那么在意。直到换上时伊西多才发现有一部分走线不知什么时候被划断了。
那时候马上就要上台了。
作为拥有一堆触手的怪物,阿斯塔非常方便地在伊西多找别针的时候就悄无声息地用腕足缠上他的领口,将黑色的布料天衣无缝地串联在一起。伊西多当时吓了一跳,不过对上阿斯塔的黑色眼睛,他只是不自然地拉了拉领口,决定就这样上台。
阿斯塔最开始没有乱动,但众目睽睽之下,人类还是觉得呼吸有点不顺。
每当他调整领口,总会觉得怪物柔软的触手就这样紧紧地贴着他的脖颈。他决定忽略这一点,不过越是这样想,这个念头就越挥之不去。直到阿斯塔留意到人类的僵硬,干脆调整触手像是围巾一样挂在了他的脖颈上,还不忘蹭了一下。
伊西多反而松了一口气。
比起若即若离的触碰,这种确凿又令人放心的接触感要好得多。
神父站在他们的右前方宣布,接下来阿斯塔先生和伊西多先生将要完成婚礼最为重要的宣誓环节。随后彼得神父便主动后退一步,将礼台和背后教堂巨大的彩绘玻璃背景留给这对新人。
明亮而柔和的光线从彩窗折射进来,教堂内有点昏暗,但很令人安心。
台下的嘉宾也屏住呼吸适时地安静下来。
空气中很快静的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到。阿斯塔转过眼睛,它那双属于怪物的眼睛只有在伊西多的视角下才能看清,仿佛一眼望向了没有边际的深渊,其中藏着无数瑰丽的梦;又好像看向了一片幽暗到无法倒映任何东西的黑色湖泊,只有人类的翠绿色眼睛在其中投下涟漪。
而人类始终是那样。
那片明亮的翠色从来只追逐属于他的星星,他再一次望向它,就像此前无数次这样做。
“请开始宣誓。”神父说。
4、终末的回旋乐章
“阿斯塔先生,你是否愿意眼前的这个人和你缔结婚约,无论——”
“我愿意。”阿斯塔说。
条件还没有说完,神父想,不过这大概无伤大雅。总有些时候新人过于心急,以至于听不完所有的条件,就要去牵对方的手。他正想转向伊西多,却听见阿斯塔继续用微微带点嘶哑,却流利而带有独特韵律的声音说:
“无论欢笑还是哭泣,无论隐瞒还是坦白,或是其他任何顾虑和不安,我都愿意成为你的伴侣,陪伴你到时间的尽头。就像我对你伸出手那样,伊西多,我心脏的一半已经永远属于你了。”
它对证词稍稍进行了修改。
彼得神父至少欣慰地意识到阿斯塔还记得这些流程。
“而你呢?”神父说,“伊西多先生,你是否愿意与他成为合二为一的部分,与他缔结婚约。当然,无论时间流逝,世事几变,你都保证忠贞不渝,直到生命尽头?”
“直到生命尽头,这份爱意也不会熄灭。”
伊西多罕见地在外人面前专注而认真地说,话语中带着露骨而浓烈的情感,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像是点燃的火焰,“我愿意。星星,你是我遇到的最独一无二的奇迹。”
虽然人类和怪物多少都存在一点自由发挥的痕迹,但这完全难不倒身经百战的彼得神父。老人微笑着走上前,示意他们牵起手。他那头银白色的发丝此时也显得整洁而严肃,低沉的声音在小教堂内部回响,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那么,阿斯塔先生和伊西多先生的婚姻关系正式成立,愿天主为你们的神圣誓言祝福,愿你们未来的路永是坦途,愿星星的光辉永远赐福你们。”
“我爱你,”伊西多在一片欢呼中飞快地说。
“我也是,”阿斯塔回应道,牵起他的手,一步步走下台阶,“我和你爱着我一样爱你。”
他们从喧嚣的人群经过,邻居的女儿安娜愉悦而轻声地尖叫着,将准备好的礼花纷纷扬扬地洒在他们身上。“亲一个!”她喊道。周围的人也揶揄地笑起来,伊西多觉得自己脸红了,但他还是踮起脚尖,按住阿斯塔的肩膀珍重地亲了他一下。
吻就像蜜糖一样。
大庭广众下的亲吻则像是把最珍贵的宝物据为己有,伊西多微微喘息着,纤长的眼睫颤动,而阿斯塔眼睛一眨不眨地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知道自己的心在人类的胸膛里飞快地跳着,像是激动到即将飞出去的鸟儿。
人们都在微笑,每一双眼睛都是友好的,伊西多想,或许很久以后他们就会离开这里,在漫长的生命中他会和怪物一样遇到很多人。
但他永远也不会忘掉这些人。
就像是感谢生活的每一个普通人,所有的相遇都像是钻石一样弥足珍贵。
宴席正式开始,人们从教堂中鱼贯而出,坐进花园精致的点缀着白色碎花的镂空餐桌上享用美味,阿斯塔的“见证人”在这个过程中悄无声息地在人群中失踪了,取而代之的是率先抢占好一个位置的黑猫,皮毛油光水滑,对着来客快活地摇了摇尾巴。
“守护灵”会带来幸运,大家都这么相信。
伊西多和每一个来问好的人游刃有余地攀谈,而阿斯塔则和黑猫一起瓜分完了盘子里的奶油小蛋糕。花园里的气氛热烘烘的,乱七八糟的问候和寒暄中,透露出一种特有的简单和静谧的幸福。
约翰飞快地忙完了他的任务,又挂了个通讯过来。他最开始和伊西多紧张地聊天,还不太适应友好又温和的老师,随后邻居家的老太太又插入了谈话,不知怎地,最后却变成了老人开始兴致勃勃地和约翰攀谈。
她对约翰的印象不错,已经把他的名字放进了备选栏,试图给他介绍一门好亲事。
彼得神父从拥挤的人群中挤过来,老人的头上也沾上了橙色的花瓣,平白让他显得不那么严肃,更加和蔼可亲了许多。他是来将阿斯塔和伊西多带到海边的,祭祀海神的仪式很简单,只需要在海边点上一只白蜡烛,随后一同对着海洋许下愿望。
新人应该相互搀扶着,伸手触碰又湿又咸的海水,这里的海洋非常温顺,就像是一大块深色的宝石,没有任何危险性。白沙中静静躺着不少贝壳。
阿斯塔站在海边,天色明亮,太阳被遮挡在薄薄的云彩背后,又显得温和。它看向一望无际的海面,那是真正的大海,往任何一个方向一直走,都不会走到尽头。世界本来就不该有尽头,和未来一样。
蜡烛在海风中微微颤抖,但反而更加璀璨地映出光芒。
这是渔民特制的防风蜡烛,绝不会出现在仪式中被自然力吹灭的尴尬现象。不过就算只是普通蜡烛,伊西多也能够做到让它绝不熄灭。
对海神的祭祀其实也是伴侣们互相宣布忠诚,短暂地独处的机会。所以彼得神父只是简单地将他们送到海边,交代了规则,塞给他们所需的材料,随后便将时间完全地交给了他们两个。阿斯塔和伊西多在长长的海岬上行走,人类和怪物的影子越凑越近。
“阿斯塔,”伊西多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你觉得会有真正的海神来祝福我们吗?”
他半跪下来,将纯白的蜡烛插在沙地里。烛油温润地向下淌着,就像是一片散发着淡淡光泽的贝母,随后仿佛很认真地向它祈愿。他转过头,看见阿斯塔的黑色瞳孔里微微带有一点狡黠,无声地伸出手指,对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在怪物的影子里,仿佛有什么蠢蠢欲动。
与此同时,远处的海面忽然涌起了一阵隐秘的浪花。那无风自起的波澜非但没有和其他波浪一样在海边消失,反而逐渐聚拢,海水不寻常地被搅动着,散开苔绿色或者墨蓝色的斑斓。伊西多专注地望向波浪,声音中确凿地带上了愉悦。
“我想那就是海神,”他几乎抑制不住笑意。
那确实是海神,消失了几百年的古老传说重新来到了这片海域,无数黑色的星星随着潮水向他们的脚边涌来,是锋利而闪闪发亮的,是柔软而充满祝福的。就像是教堂壁画那样,它们在海中游曳,带着不可思议的光彩,就像奇迹般汇聚起来。
“海神说祝我们新婚快乐。”阿斯塔假装认真地解读着“神”的消息。
“我读出来的也是这个意思。”
伊西多一本正经地跟着它一起说瞎话。他们看着对方一起笑了。
不过海神的现身仅仅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任谁说也推断得出它只是为了这对纯粹而幸福的新婚伴侣而来。等到彼得神父再一次出现在海边,只看到阿斯塔对着伊西多说说笑笑,而他们手中的蜡烛温柔地散发着光辉。
“神父,谢谢您,”
伊西多说,“我想海神已经给过我们祝福了。”
神父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开玩笑般地说:
“是啊,远方的波浪,大概就是它离去的痕迹吧。”
*
等到夜色渐暗,逐个与参与婚礼的宾客告别,连黑猫都跳下椅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阿斯塔和伊西多终于回到了他们的住宅。怪物在还没有接触到门时就用触手打开了它,房子安宁而静谧地欢迎着主人的回归。
看起来是这样——假如伊西多在鞋柜换鞋时,没有抬起眼睛看到那些更幽暗的阴影处。
阿斯塔平时并不经常把腕足完全放出来,但现在它们却有点超出常理地活跃。伊西多下意识回头,而怪物仍旧专注地看着他,连脚底的阴影都开始涌动。
“阿斯塔?”
“嗯,”怪物很快回答,但声音有点茫然。伊西多“啊”了一声,忽然意识到一件糟糕的事情:“阿斯塔,你之前是不是没有喝过这么多酒?至少你应该没有喝醉过。”
阿斯塔确实没有。在婚礼之前它接触过的最刺激的饮品是苦咖啡,之前倒是在海底的沉船中发现过被密封在桶里的啤酒,但那种又苦又酸的味道让它敬而远之。婚礼用的酒未必比葡萄酒高明到哪里去,但酸酸甜甜的樱桃酒很合怪物的心意。
阿斯塔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他,眼中甚至隐约流露出很少能看见的金色的光芒。
人类却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所处的危险境地,只是毫不犹豫地上前,试着嗅闻它身上的味道。阿斯塔的身上是宴席附带的甜味和海水的微咸,糟糕的是,确实有股挥之不去的酒精味。
“我可以给你熬个解酒的酸果汁。”伊西多关切地说。
他对灌醉一只怪物后会发生什么没有经验,不过阿斯塔在外也一直显得理智克制。醉酒的征兆似乎只有回到别墅之后才逐渐显露,怪物对他的态度也保持正常,只是似乎拿不定主义,触手在他们身边危险地游走着。
换一个普通人看到这一幕,大概早就吓得夺门而逃。
但伊西多面不改色。虽然在新婚当夜出现一点小事故听起来不是值得开心的事情,但只要是阿斯塔的需要,他处理起来都不会觉得是负担。他正要往厨房走,不知从何而来的腕足却纷涌而上,把走廊的过道堵得严严实实。
阿斯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不需要,”它听起来有一种古怪的冷静,像是醉酒反而让它对一切加深了掌握。它向前走了一步,伊西多的生理本能让他觉得有点危险,不是安危意义上那种。
随后,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那件衣服——伊西多又一次窘迫地想起,被阿斯塔的腕足缝缝补补的衣服,此时组成它的触手自然而然地蠕动起来,缠绕在人类的脖颈上,不带任何攻击意味,只是单纯地紧紧贴着,在他的皮肤上摩擦出轻微的红痕。
人类的耳朵红了,他垂下眼睫,被欺负出一点泪水,断断续续地问:
“阿斯塔,你是想要我吗?”
“想要,”怪物说,他的脚踝同时被缠住,整间屋子的触手终于从黑暗中游走而出,随着阿斯塔的心意而缠绕在人类身体的各个部位。它像是终于弄明白了一切,神情温柔地吻了人类的眼睛一下,非常礼貌地进行了一个解释说明:
“酒精好像提前了我的发.情期——或者说是对它的一种模拟。不过我觉得刚好,伊西多,我知道人类新婚当晚,一般来说都想要留下深刻的印象。”
伊西多的眼泪被吻掉,新的眼泪却又因为刺激湿漉漉地为脸颊染上绯红。触手最麻烦的地方就在于完完全全被桎梏,没有办法进行任何挣脱。和上一次不同,他现在全然清醒。
“……嗯,”他含糊不清地答应,“星星。”
这大概确实会变成很深刻的印象。被酒精诱发的特殊时期,阿斯塔看起来比以往要更清醒,但手段却更加失控恶劣,它的腕足似乎都蠢蠢欲动,蓄谋已久,带着樱桃酒的甜香,一点点把人类的味道也改变成芬芳的酒液。
而黑发黑眸的人形却一直都温柔地对待他,让他明明已经承受不住,却还是忍不住朝它流露更多,想要让阿斯塔觉得满意。
别墅的灯早早地熄灭了。
西点店在第二天挂上了“歇业中”的牌子,这一天是星期五。随后的周末是双休日,他们本来就不营业,人们也默契地不去打扰这对新婚的伴侣。
*
他们的每一段故事单独拿出来,都像是不断回旋的乐章。
婚礼也一样,接下来的蜜月旅行也一样。
至少就在几天后,翠绿色眼睛的人类已经开始浏览各种各样的旅游广告,阿斯塔也参与其中。他们姑且打算去海上,但什么样的海还尚未确定。怪物觉得在海底的沉船散步也是不错的经历。
而且非常安静健康,不会出现人类尸体。阿斯塔对那片海域很熟悉,沉船上的人都被它救下来了,而它在进入研究所后,海域进一步被封锁,也没有出现过事故。他们还可以去附近找风评不错的餐厅,结交人类,或许一起去拜访一些怪物朋友。
星星和翠鸟的故事,还有他们的旅途,仍旧是无穷无尽的。
因为明亮的爱永远照亮着他们前行的道路。
第118章 鹊惊枝
楚怀存离席时, 盛宴浮华的氛围停滞了一瞬间。侍人流动如牡丹的裙摆垂坠在地上,饮酒过半的官员迟疑着是否要放下酒杯,位高权重的大人们很快调整好表情,谁也不想做那个硬着头皮上前询问的出头鸟。
这种死寂对权倾朝野的楚相来说, 反而有种熟悉的亲切感。
他垂下眼眸看向右手, 冷白的指节悬在空中, 恰好虚虚地指向那盏和田玉雕成的酒盏。碧绿色的酒液在明珠珊瑚堆出的室内盈盈地摇晃着, 像是蛇的瞳孔,潜伏着将毒牙注入人皮肤里的毒蛇。
真糟糕,他已经被咬了一口。
“无妨,”楚怀存平静地说, 然而声音中却透着无容置疑的压迫感,“诸位继续就是, 我不胜酒力,想要独自出去走一走。诸公恕某不能久陪。”
大人物的特立独行甚至算得上通情达理。
至少气氛在短暂地停滞后重新热烈起来,美人头上的钗环琳琅作响, 珍奇的菜肴填满桌面上的空位。人们重新开始谈笑,只是时不时悄悄打量一眼坐在主位上的那位皇亲贵眷。
宴会的主人, 也就是刚坐上东宫之位的三皇子张了张嘴,像是意有挽留。他的脸色在楚怀存离开时灰败了一瞬, 但他很快恢复了谈笑自若的模样。谁都知道,现在的半阙朝堂已经完全被楚相把控,连带着最令人忌惮的军权。
楚怀存势焰熏天, 有生杀之权。
而他能坐上这个位置,全然倚仗于楚相在皇帝的十几个儿子里把他挑了出来。
……他不敢,更不能对楚怀存提出质疑。
宴会继续下去,只有桌首的座椅突兀地空着, 就像华美的屋舍中一个难以忽视的漏雨空洞。但在场的人们都学会对此视而不见,没有人靠近那个位置。
那盏酒杯仍旧立在原地,随着烛火的方向而调转了阴影。
*
楚怀存的状态绝对说不上好。他从宴席走出,夜风穿过回廊灌在他身上,使他能够克制地争取到更多时间。他站在回廊中央,顿了一下,用指甲刺破了柔软的掌心。
他对自己一点也不留情面,血珠玛瑙珠般涌出来,沾染在雪白的衣袖上。雕花回廊中悄无声息,被夜色和牡丹的香味浸透了一半,他觉得手指仿佛被火苗舔舐般刺痛,那火焰顺着他的血流遍他的全身,沿着他的骨骼一点点试图把他烧成灰烬。
有人在酒里下了脏东西。
问题是,谁能做到,以及为什么?
他在幽暗的夜色中抬起眼睛,那双眼睛依旧冷冽而清明。但楚怀存自己知道,他必须尽快处理好自己,否则深不见底的破坏欲就会顺着他的脊髓一路向上,最后死死地把控住他的神智。夜色遮挡了他的视线。没有人能够私下窥探他,他的佩剑还在身上。
靴子将脚下的草叶踩折,露水模糊地沾染上靴子。
他无声地走到了王府前停留的马车前。
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楚怀存手指微动,隔着一层幕帘,他听见了模糊的呼吸声,带着异常粘腻的微喘。
这声音对他来说非常熟悉,以至于他脑中电光石火便浮现出那个容貌清冷出尘的少年。那人向来对自己不假辞色,直到近日态度才稍稍改观。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在无人的夜色中,楚怀存已经觉得自己压抑到了极限,神智就差一点便会绷断。
他不该遇见任何一个人。
炽热到能把他的意志烧尽的烈火顺着酒和血液流遍了他的全身,使他不能清醒。鬼使神差般,楚怀存闭了闭眼,拨开了马车的帘幕。即使稠密的夜色朦胧了大部分视野,车内之人大片裸露的莹白皮肤和醉眼迷离的渴望神情还是彻彻底底映入他的视线。
周围静谧无声,楚怀存知道自己是安全的。马车的车夫是他的死士,而他身后亦时刻跟随着对他绝对忠诚的暗卫。但正是因为这样,眼前的局才复杂到一点点将人吞噬。
只要他愿意,这些人不会阻止他做任何事。
“楚相,”
他表现得全无异样,死侍也只是如实禀报,“秦公子似乎迷了路,按照您的吩咐,属下听从他的请求让他暂避于此,但他却……他说一定要等您过来。”
楚怀存压下舌尖那句“怎么不把他送回去”,罕见地觉得事情即将失去控制。他垂眸再次看向自己的指尖,血断断续续地滴落,没一会就凝固了。欲望再次深沉地试图将他拉入深渊,而他面前的少年愈发地渴求起来,就像是准备好的祭品。
他不想这么对待他,也知道对方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绝对不会愿意。
秦桑芷是污浊不堪的朝堂中被他始终严密周全保护着的纯白,他心性纯粹,才名在外,对楚怀存来说,是世间最最明亮高洁之人。作为权倾朝野的权臣,他只能默默守护着这名少年。
而对方也终于由最开始对他狼子野心的厌恶痛斥,一点点缓和了态度。
每一次少年对他的态度转好,对楚怀存来说都仿佛恩赐一般。
他们的渊源要追溯到楚怀存年少时最落魄的时候,当时的秦桑芷曾给了在黑暗中挣扎的少年权臣一颗糖,舌尖上弥漫的那一点甜味,成了灰暗的世界上唯一的光明。
以至于,楚怀存固执地认为,只有他的存在能够救赎自己。
如今,这个对当朝权臣而言唯一的救赎,就这样在他面前展现出引诱的脆弱模样。楚怀存尝试着避开视线,但他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脚步。酒水里的药效已经发挥到了极致,他残存的理智已经被吞噬殆尽。他压抑住指尖的动作,因为任何微渺的火星都会使得更糟糕的冲动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开来。
“桑芷,”楚怀存勉强维持着最后的清醒,“我不会做让你不愿意的事。”
少年带着抗拒的表情微微一僵,似乎没有料到直到这个时候楚怀存仍旧保持着对他足够的尊重和理智。秦桑芷咬了咬嘴唇,态度稍稍软化。
楚怀存兀突地意识到,对方迷离的眼神也映照着他,
“没关系,”他的话七零八落地将最后的理智打成一地狼藉的碎片,极有诱导性地说:
“楚相,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喜欢我了,只是不敢承认。你觉得自己太过于卑劣,满身污浊只能在黑暗里仰望我,对吗?可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愿意救赎你……为你也牺牲一次。”
“桑芷。”
楚怀存向前微微倾斜身子,他墨色绸缎般的发丝垂落。
楚相的皮相和他恶劣专权的性格全然不同。他的气质清冷孤高,明月照亮了他雪色的衣袍,他几乎没有穿过其他颜色,更衬得整个人凌冽如月,皎洁如雪,如谪仙一般,掩盖了恶鬼般的心肠。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一直在追逐和模仿着心中的那道光明。
当然,也就是眼前的少年。
秦桑芷露出一副乖顺牺牲的模样,就像是引颈受戮的纯洁羔羊,更加惹人怜惜。楚怀存简直想要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他,和他相比,权力和地位又算什么?
他一直在找一个人。
从少时的甜开始,这是他放不下的执念。
他就像是着了魔一般看向少年的眼睛,眼中染上偏执的珍视,就像是一个失落了珍宝多年又再一次找回的人。他的手指马上就要触碰到少年,就差一点。
但他猛地收回指尖。
祭品有时是最好的陷阱。这句话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他的心中。楚怀存对自己的心悸感到困惑,在目光之外,他无声地攥紧了指掌,再一次揭开了方才结痂的伤口。这样的尝试是徒劳的,药效带来的不正常的灼热一点也没有停息。
“怎么了?”秦桑芷带着沉沦般的茫然看着他,甚至主动抬起手掌,试图够到他。
这样的主动求欢对楚怀存来说简直是最无法拒绝的诱惑——本该是这样的,但楚相忽然觉得自己烧灼的血中混杂了某种让人浑身发冷的东西。一种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强烈的异样感,还有对面前少年的陌生。
这样的情绪并不是强行加诸于他的,正相反……
简直就像是原本的那些想法才是被蒙在密不透风的茧里那样,楚怀存只觉得自己的神智像是被一柄锋利的尖刃划过,随着令人酸痛的硬邦邦的吱呀作响声,沉重的桎梏被刀刃切开,忽然得以感知到真实的世界。
楚怀存的瞳孔微缩。在药效带来的混沌下,他的理智只得在极小的一隅撕扯着,而原本的虚假也拼尽全力重新将他牢牢罩住。耳边像是有一万个声音充满说服力地低语:
“为什么不更进一步呢?”
“你最爱他了,不是吗?你会为此感到愧疚,但你会献上一切去弥补他。”
“那颗糖的甜味和他的善良拯救了你,才让你有现在的权势。”
这些念头牵扯着他,楚怀存就像是牵丝木偶般被驱动着,在它们的指引下做出“正确”的事。思考对于此时此刻的他来说显然已经过分迟钝,他只想要迅速地占有眼前的人,将困扰他的火焰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取得他唯一真正的救赎。
……不。
这个字眼忽然出现在他脑海中。
简直微不可闻。楚怀存却听得一清二楚。
不是他。
在秦桑芷的视线中,明明已经忍耐到极限,眼眸里充斥着幽深的欲念和对他的偏执爱意的楚怀存,却忽然做出了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收回探进帘幕的动作,脊背挺直地后退了一步,抽出了那柄如冷水般流转着寒光的佩剑。
他显然已经被药效刺激到极致,压抑住本能不再靠近,已经将忍耐力用到了极限。他握住剑的指尖不正常地颤抖,然后……
他毫不犹豫地划开了自己的手臂。冷铁铸就的无生命之物轻而易举地划开了皮肉,赤红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流淌而出,看着就让人感到疼痛。楚怀存籍由这样的破坏,最大限度地给进一步的思考和取证提供了空间。
他讨厌被人掌控的感觉,也讨厌一切不在自己控制之中的失重感。
那些意识想要左右他的判断,哪怕是粉身碎骨,他也绝不会遂它们的意思。楚怀存近乎于冷酷地想着,他本来就是为达成目的不惜显得疯狂的人。他咀嚼着两股意识相互冲突所产生的混乱和剧痛,与此同时拉拢轿帘。
“先送他回府,”楚怀存对死士说,“立刻出发。”
死士从来不会质疑他的决定,楚怀存听到马车里少年的喘息声忽然更加粗重了,秦桑芷开始喊他的名字,不再那么内敛,而是更加主动地、外露地邀请他进来。和他猜想的一样,只要他一想到少年的模样,那种被控制的感觉不知为何便愈发明显地涌上来。
他是很重要的人,世界上最高洁出尘的人,你一直在寻找的救赎——
“停下,”秦桑芷甚至有点惊慌失措地喊,但他的声音暴露了他并非因为药效而紧张。楚怀存冷静地想,甚至笑了笑。在空无一人的夜色中,没有人看见他带上一点傲慢和自矜的笑,而他恰到好处地控制了自己的声音。
“桑芷,”他说,“我不能让你做出这样的牺牲。回府后就没事了,没有人会伤害你。”
“这不是牺牲,我需要你……”
少年终于慌不择言地透露了一点他的真实想法。但马车在他下达命令的那一刹那,已经开始向前疾驰,他的声音被风撞成了一点模糊的语调。楚怀存站在原地,脊背仍旧笔直,鲜血顺着手臂上的伤向下滴落,清薄的空气中带上一点铁锈味。
“他是你生命中的救赎!”
那些意识仍旧如附骨之疽般纠缠着他,“你找了他那么多年,你也知道……”
楚怀存压抑住神智走向涣散的冲动。
在他的瞳孔深处,不知从何时起悄无声息地漫上了一丝危险与疯狂,又被他孤拔清冷的气质所掩藏。他踉踉跄跄几步,倚靠在墙面的阴影处。伤害自己绝非良策,他所中的药效很烈,迟早会有疼痛不起作用的时候。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等待。
向后退时,他觉得自己的脚跟硌到了某件硬质的东西。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他的观察力向来很好,但方才这里绝对没有这件东西。他现在的状态不能见人,便以手势示意让暗卫也远离自己,并且保证将周围靠近他的所有人清场。
他微微弯腰,拾起那件东西:
封面仿佛被恶作剧一般,是墨汁浸染的纯黑。
——这是一本没有标题的书。
*
楚怀存离开后便没有再回席。
其余的人也不敢提起,索性宴席还没结束,美人石榴色的裙摆仍旧溜溜地旋转着。楚怀存不在,他们反倒更自在些。
这里的人全是三皇子党,要么就与之沾亲带故。三皇子的脸上终于带上一点真心实意的笑模样。他不由得畅想,东宫之位已经由他接手了,不出十年,江山万里终会算作他垂拱而治的所有物。
至少想象的时候,楚相的缺席更是一件好事。
楚怀存若是在,只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即使登基称帝,他也依旧是楚相手中的一具傀儡。
然而,宴席和乐融融的状态终究又迎来了一次戛然而止。这一次,殿门外的小厮尚不及来报信,不速之客便闯了进来。
那人脚踏着御赐的紫金皮靴,深紫色的官袍上细细地绣着银亮的纹路,越是在昏暗处,越显得那只狰狞地瞪着眼睛的凶兽颜色鲜明。
无论礼制中规定的是哪一种凶兽,无论有着森然的獠牙还是遮天蔽日的翅膀,在皇室眼里,都不过是一条看家护院的狗罢了。
季瑛就是皇帝的这样一条走狗。
“诸位大人在此寻欢作乐,”
季瑛露出阴森森的笑意,声音中带着轻缓的抱怨,“怎么没有人邀请我?”
他这个人阴毒,手段不堪,最开始在慎刑司领职,而后被老皇帝破例径直擢升为户部侍郎,江南的整条税收命脉都交到他手头。在他手下过了许多旁人攥不住的脏东西。本来已经岌岌可危的王权,硬生生回光返照了几分。
楚怀存是权臣。
势倾朝野,狼子野心,逼得天子暗弱,挟东宫以令诸侯。
清流世家一向痛恨楚怀存的冷硬手段,但季瑛却在他们的心里印象更坏,已到了鄙夷的程度:
小人、佞臣、无所不用其极。
他亮相的时间不长,但足以让所有人认识到他的颠倒是非,不辩黑白。但不得不说,他确实有用,硬生生将本已没有悬念的结局弄得七零八落,老皇帝也以此证明他还没到灯尽油枯的地步。
“季大人,”
三皇子迅速换上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忽然来访,是因为陛下有什么诏令么?”
季瑛脸上让人不舒服的笑仍旧没有褪去。
“不,”他轻声说,侧了侧头,用目光一寸寸衡量着宴会场上的所有物什,就像是一条毒蛇在草丛里巡视:
“殿下的意思是,我不该来吗?太子殿下广邀群贤,如此场面,我自然心向往之,所以冒昧来此,在座诸位都是朝中股肱,一同为陛下效命,总不会不欢迎吧?”
三皇子一时无言以对。
而季瑛则自然地走到了宴席最靠前的那个空位,这逾越了规矩,不过他向来如此目无法纪。他垂下眼睫,无声地打量着残留的种种,包括那碧绿色酒液,盛在楚怀存的玉杯中。
“楚相呢?"
他问。
第119章 明月光
楚怀存睁开眼睛时, 第一眼看见的是窗外摇曳的花影。深色的阴影格外鲜明,彤色的花朵满满地缀了一枝。在下一秒钟他就握住了手中的剑。剑刃如冷水般流淌着光华,紧紧地贴着那人的脖颈,这是下意识的动作。
楚怀存不喜欢有人靠他太近。
何况这个人还算他的敌人。
季瑛比他醒的还要早, 至少被剑指着时, 他的身上穿戴整齐, 没有太不体面的地方, 只是那件深紫色的官袍有些抚不平的褶皱,正蹙着眉看向自己手上的勒痕。
“楚相是不是有点不太厚道?”
他轻声说,声音还带着哑意,“再怎么说, 昨晚我也与你有床第之欢,翻脸这么快, 并非君子所为。”
只消这么一说,关于夜晚的记忆终于全部涌了上来。楚怀存记得自己站在王府的墙垣阴影,读了一本内容荒谬不堪的话本, 话本的主人公却和他有着一样的名字。随后相府的马车终于姗姗来迟,然而秦桑芷仍旧在上面, 他清冷矜傲的声音划破了夜幕。
黑书告诉他:“不要见他,否则你的思维仍会被控制。”
于是他按住他的剑穿行在王府深处的夜幕中, 没有目的,只有逐渐灼烧起来的指尖。楚怀存最开始打算找到假山下的寒潭。但冰寒的潭水倒映着他的眼睛,沾染上了月光的冷冽, 又带有一两分孤兽般的煞气。
他的喉咙干涸,始觉冰水不能充当解药。
楚怀存无声转动脚尖,决定在王府的客房里随便找一间将自己锁起来。他雪白的衣袂在浓黑的夜色中亮的惊人,正是它们暴露了高傲的野兽。客房外摇曳的花影垂着黑沉沉的阴影, 有人从浓香中走出来。季瑛的神情似笑非笑:
“楚相是中了什么人的招?”
楚怀存没理他,只是自顾自往里走,却被季瑛拦住。对方一身暗紫色的官袍,近乎要融在黑暗中,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手中的剑没有警告般地嗡鸣,说明对方确实是孤身前来。季瑛漆色的瞳孔浸没在夜幕中,晦暗不明。
所有人的瞳珠都是黑的。楚怀存于是同样冷静地看向他:
“走。”
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像是烧着一团火。
在他面前,季瑛有一种被危险而孤傲的野兽睥睨地望着的错觉。这个人明明被欲望侵蚀,却把白衣穿的一团杀气,简直不像样。
季瑛顿了顿,他藏好匆忙赶来的慌乱,斟酌着把蕴含着刀锋的话咽回去,只是睫毛低垂,手指凑近,勾到了他持剑的手臂。
“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会……”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楚怀存抵着按在了墙上,闻到了对方身上的焚香味。那也是雅淡的清香。楚怀存的手指冷硬地箍着他的脖颈,逼迫他微微仰起头,呼吸有点不顺。
他被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其中并没有半点亲昵与温情,只是漠然的欲望。
在最后一刻,季瑛并没有挣扎。他试图找一个最合适的形容词加诸于自己。
那果然是:自甘堕落。
*
回忆起所发生的一切,似乎并不能让情况变得更明朗。
楚怀存微微蹙眉看向面前始终挂着暗昧笑意的人,开始怀疑他究竟有没有羞耻心。
他昨晚明明哭的厉害。
楚相记不清自己到底做了哪些事情,只知道在药效的作用下,他毫无怜惜之意,只是冷硬地钳制着季瑛。他甚至只对呜咽有印象,没有分出神去看对方湿漉漉的脸。
然而他现在却迅速地调整了态度,待人处事又透出一层厚厚的虚假感。
楚怀存熟悉这种反应,他们都是不愿意示弱,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出来的人。
季瑛给他的印象并不很深,尤其是在朝堂之外。他们见面次数少到楚怀存甚至记不清有没有单独和他说过话。
不如说——
自从秦桑芷出现以后,他对其他任何人都无心到了漠视的程度。
而季瑛走上朝堂,恰好在秦桑芷进京后。他是彻底的保皇派,由圣上一手提拔,硬生生把他塞进了吏部;朝堂在楚怀存的掌握下,能钻的空子并不是很多,但老皇帝这个宝显然押得没错。
季瑛做了一年,便结党营私,从吏部破例擢升至户部,在油水最多的地方,他彻底尽了无恶不作的佞臣职责。
这个人该是很厉害才对。
楚怀存想,若是他早点留意,或许季瑛不至于成长到如今他也不能轻易动摇的状态。
拜“气运之子”所赐,季瑛飞快地成长为了他朝野之上最大的敌人。
和众人的评价不同,楚怀存出神地这样思考着。随后他才觉得心中一轻,有什么桎梏彻底地皲裂开来,他的情感不再被强制的某种力量控制,终于能够留意到其余的种种。不过,在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季瑛的威胁时——
他所面临的,却是眼前这个莫名其妙和他睡了一夜的敌人。
季瑛似乎又会错了他沉默的意思。
他在楚怀存的剑锋下侧过头,婆娑的花影贴在他脸上,发丝不知为何让人想到纠缠在一起的蛛网,大概是因为楚怀存终于第一次留意到了这只蛰伏的毒蛛:
“楚相不必揣测,出了这扇门,我便和楚相南北异辙,算是各不相谋,两不相欠。没有人会改变立场,即使楚相恨我,看在我陪了楚相一夜的份上——”
他微微一顿,“此事就不要再提了?”
“为什么?”
这不是个好问题,但楚怀存偏偏要问。和他交谈时非但感受不到问询的和缓态度,反而字字句句都更加锋利:
“这么做是为什么?觉得我恨你是为什么?”
“我倾慕楚相多年,一时间情难自禁。楚相愿意相信吗?”
这是假话。
对方的眼睛这么说。
季瑛看着楚怀存的表情,自己笑起来,“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要破坏些东西。比如,昨晚那位秦公子不是一直在找你吗?秦桑芷素有才名,堪称文士领袖,我取代了他的位置,坏了你们的关系。这才是我的真实目的。”
他们明明坐在床榻的两侧,两人的衣衫都有些凌乱,然而氛围却倏忽间剑拔弩张起来。他说的真切,言语间都仿佛流出湿漉漉的毒汁。
这样的人,用出多下作的手段都不奇怪。
楚怀存却罕见地没有追究,他放下了手中的剑,稍微和缓了颜色。季瑛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然而还是一晃神。
“我并不恨你。”
面前的人冷淡而薄情,除了秦桑芷,没有人见过他温柔相待的模样,但至少在昨夜,对方的眼眸中再一次清晰地映照出了他——
“你和一个他厌恶的人上床,秦公子是清流,他对你的态度必定会——”
季瑛不由得脱口而出,随后才觉得失言。
“我没那么多功夫去恨别人。”
楚怀存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袖,矜傲地站起身。他墨色的头发散乱地披散在肩头,整个人更像一副对比鲜明的山水画,
“你误会了,秦桑芷并非是我的什么人。”
这样说话只能给人薄情的印象而已。在不可抗力的影响下,楚怀存几乎对秦桑芷有求必应,这点所有人有目共睹。如今却轻飘飘地否认了他的重要性,话语中竟真的听不出任何感情。
季瑛定定地看着他,笑容却愈加浓烈。他像是在开玩笑,轻轻带过上一个话题:
“真想知道能让楚相放在心上的人是什么样子。会有这样的存在吗?”
他们的气氛难得的和缓了。
楚怀存准备离开,在那之前他大致打量了一遍季瑛,想知道这个人在昨夜的折腾之后会不会有哪里不适。
虽然他并非本意,季瑛堪称故意将自己陷于不利,但他也不想逃避责任。
——可惜就算有,季瑛显然也不想让他看出来。
“嗯,”
所以楚怀存只是简单地回答,“有。”
他似乎根本就不在意季瑛言语中隐约的讽意,只是纯粹地对这个问题进行回答。
楚怀存清楚自己并不必要回答这带有一点挑衅的提问,但他终于摆脱了所谓光环的影响,找回了自己的真正意志。对他来说,这也是按耐不住的情绪。
他偏好穿雪色的衣袍,熏清雅的香料,佩戴白玉质地的束带。
这一切都不是因为秦桑芷。
气运之子只是窃取了他的情感,却比不上记忆中那人万分之一。
季瑛全然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毫无掩饰的答案。他一向尽在掌握的态度罕见地坍塌了片刻,瞳孔里有极力掩盖的错愕。这使他不得不用力闭了闭眼来掩饰他的失态。他的嘴角不知为何向下凝了凝,第一次没有带上笑意。
“那一定和我很不一样,”
他喃喃道,就像只是说给自己听,“必然是一个光风霁月、皎如云霞的正人君子,这样才当得上楚相的念念不忘。”
楚怀存稍稍转眼看他。
似乎只是回忆起那人,就足以让素来冰冷出尘的楚怀存沾上人世的情感,眼中的霜雪也随之消融几分。但他却并没有再回答,只是打量了片刻季瑛下意识蜷缩起来的手指。随后平静地走到门边,示意着这句不像话的猜测不会得到回应。
“季大人,”
他说,“朝堂上再见。”
他离开后,季瑛仍旧坐在床榻边。楚怀存一走,他的所有伪装就完全不作数,只是静默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直到他感到自己心口处传来被啮咬一样疼痛,才清楚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他站起身时不禁踉跄了一下,随后浑身的酸胀才秋后算账般一点点咬住他的骨头。季瑛扶住雕花的橱柜,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才勉力维持住了正常。
“楚怀存,”
季瑛低声念他的名字,咬牙切齿,好不容易舒展的手指又情不自禁蜷缩起来。他无法释怀,也想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在他极力想要释怀的时候轻而易举地将他击溃。他脑子里反复咀嚼着楚相离开前的那几句话。
还有仿佛天光破开冰雪,罕见流露出的那一点怀念般的温存之意。
“我恨你,”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说,指甲深深地陷在肉里,“……我真是恨死你了。”
恨。
这声音像是鬼魅一般浮现在季瑛的心中,使他无法自控,乱七八糟的想法挤在他脑中,不知何时,最开始的恨意又莫名其妙消散殆尽,另一种轻飘飘的快乐随之浮现在他的胸怀里。
在离开皇子府的客房前,季瑛用手遮住脸,克制不住的笑声断断续续地从苍白的指节后传来,他极力按捺住勾起的嘴角,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那双刺有蟠虺纹样的御赐紫金靴。
即便周围空无一人,他也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这样就很好。”
*
楚怀存心中确有一白月光。
那人自然萧萧风骨、蕴藉风流,也曾惊才风逸、名闻天下。但他此时此刻不过是枯草荒坟底下的一缕游魂,早就被世人忘却。
现在是二月,京郊的初春的寒气仍旧能穿透单薄的外衫和皮肉,楚怀存俯下身点亮了衣冠冢前的白蜡,伸手拂过墓碑上的苍苔。
苍苔深深浅浅地印在手上,他也并不在意。这座坟疏于打理,显得不那么体面,因为他很久没有来这里了。
墓碑上没有名字,周围只有寥落的青山。
权势滔天、一呼百应的楚相亲手扫了墓,随后在早春的料峭中翻开了那本黑书。这本书在他回到府中时再次出现在了他的案几上,就像是在等待着他的翻阅。虽然楚怀存之前已经和它进行了简单的沟通,但还有许多问题辄待解决。
“我是天道,”书页上浮现出几个淋漓的墨字。
“天道?”楚怀存的瞳孔中映出青灰色的天空。他并不需要质疑这本书的神异,毕竟他已经见证了黑书的力量。他只是静默了一刻,随后问:
“为什么需要我帮你?天道掌管世间法则,所能做到的应当比凡人更多。”
这是世界意识最讨厌的环节,不过黑书委委屈屈地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纸页上写下,
“受世界法则限制,我没办法直接对现实进行干涉。”
“你的意思是,”楚怀存很快就读懂了它要表达的内容,“我是这个世界的反面势力——不,这点倒没什么。这个世界被名为‘系统’的力量所干扰,而秦桑芷所拥有的正是系统。所以我之前才会疯狂地迷恋上他,甚至忽略掉这份情感的来源。”
“呃,基本上是这样。”
“你需要我拖住秦桑芷的‘攻略’进度,并尽可能在更多人面前揭露他的真面目?”
权倾朝野的大反派不可能一开始就非常友好,让黑书感到有点落差,但总归也有所预料。至少它不需要担心被撕掉。世界意识悄悄观察着楚怀存,觉得这次的合作对象有点太过于孤冷了,喜怒不形于色。
虽然不嘲讽或者威胁它这点很好啦——
但是它完全看不出楚怀存的真实情绪。
而偏偏,这个世界又是它迄今为止所经历的、系统最接近成功的一个世界。世界意识在来到这里之前,还没有想象到情况会这么糟糕,它拼尽全力和楚怀存脑内根深蒂固的印象抗衡,这才让人类在最后一刻清醒过来,恢复了意志。
然而在黑书继续试图消灭反派头脑中的异常情感时,却又遭到了阻碍。
他的情感是真实存在的。
抹杀真实的感情无异于对世界秩序直接进行破坏,假如世界意识有人形,它一定会硬生生被吓出冷汗。一切都透露出一股异样,万人迷光环不再像前几个世界那样塑造出虚假的情感,这诱导它差点酿成大错。
黑书只觉得有点想哭。
怎么流程还和以前不一样的,它飞快地翻动书页,企图从无数个小世界的经验中找到端倪,金色的字迹随着连翩不断的翻页在书册中不停地浮现。终于,它推测出了这个世界,也就是这个显得十分异常的系统备份,究竟在利用什么样的漏洞。
说来也简单——移情。
混淆攻略对象的记忆,让自己成为他最重要的人。
无名墓碑前的白烛在料峭的寒风中微微一抖。楚怀存垂下目光看它,那枚烛火在白日中并没有折射出多少值得留意的光芒,但它仍旧稍微照亮了权臣的眼睛。他站在墓碑前,脊背挺直,白衣猎猎,再次翻了一页黑书:
“说吧,”
他听起来很冷静,世界意识却悚然一惊,“你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我……”仿佛一切都被那双冰霜般的眼眸看透,黑书只得老老实实承认,“这个世界的法则已经到摇摇欲坠的程度了,我透露给你的天机也达到了极限。即便身为天道,我所能做的亦不多。所、所以,可能还得麻烦你。”
楚怀存面上不显,却在心里早就把世界意识的话风分析了几遍。
虽然对方自称天道,但它的言谈交流风格却并无高高在上的感觉,反而像是正陷入险境的求助之人,被戳穿时还流露出一点尴尬。它好像下意识就对世界的“反派”有一种亲昵感,或许之前它所合作的对象都比较友善?
白烛烧的很快,烛泪盈盈地向下淌,在冰冷潮湿的土地上流下泪滴。
是交易,就可以谈条件。
极限只是对方的说法,但楚怀存不打算去信。在他面前的这本书自称是天道,能够看见这个世界的过去,也能预言未来的千万轨迹。他在几十年间一直在找一个答案,这个答案的终点似乎躺在他面前的坟茔里,但他夜半梦回时,仍旧没有放弃那一点入骨的执念。
“我可以帮你,”楚怀存说,“我只需要知道一件事的答案。”
他甚至不用把这个问题说出口。在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个地点,在某个人的衣冠冢前,所需要谈论的问题自然而然只剩下一个:
“——他还活着吗?”
第120章 燕还巢
卯时三刻, 马蹄声踏响初春的寒霜,将士们在接近京城前,还高声说笑着。但一旦接近那一列黑冷的城墙和隐约峥嵘着的檐角,就像接近一只蛰伏的巨兽, 使人情不自禁收敛情绪。
卯正, 镇北将军下马。在他身后是一只银顶黄盖的轿子, 此时也被缓缓拨开。
轿中人看向京都熟悉的暗紫色的天空, 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三年前他如丧家之犬般被赶出去,失去了东宫之位,看似离那个位置更加遥不可及。但他还是站回了这里,满怀按捺不住的复仇的热望。
“楚怀存”。这个名字对现在的端王殿下来说, 恨不得生饮其血生餐其肉。
他终于踩在了地上,抬眼望向黑洞洞的城门。来的人不多。这是废太子的第一个念头, 就像是鲜血淋漓地在他心上划了一刀。
朝堂在楚怀存的把握下,又有几人敢来对回京的废太子示好?
端王咽下口中的苦涩,不仅因为他清楚现在的局面, 还因为站在他面前,现在正向他走来的那个人。
“端王殿下, ”
那人恭敬地说,深紫色的官袍在初生的晨曦里却透着一股古怪的衰败味道, 整个人一半浸在黑暗里,只有黑色的眼睛微闪着光芒,“陛下命我迎接您回京。”
在他身边, 其余的人纷纷致以畏惧的目光,谁也不愿意和他争抢第一个上前的位置,那些目光中又被编织进了嫉妒与鄙夷。
“……你就是那个季瑛?”
端王的面色不变,但在心中已经把他从头到脚评估了一遍。他的父亲在被楚怀存反噬后总算想起他这个被远放出去的儿子, 试图将他重新捞回混乱的政局。但直到今天,经营许久,他才真正得偿所愿。
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正是名为季瑛的朝廷新秀。
季瑛颔首,端王沉吟了几秒,面色又透出几分苍白。他知道时隔许久回京,朝中的格局必然截然不同,现在他需要确定什么人能用,什么人需要拉拢。季瑛是皇帝递给他手中的一柄利刃,但并非只是他的利刃。
刀刃是不能有自己的意愿的,这点端王清楚。
余光粗略扫视了一遍周围的来人,大多都是和他母族有来往的官吏。他当下便决定好了自己的态度,对季瑛客气而疏离地示意,反倒先向周围的其他人走去。
即使端王远离朝政数年,依稀能看出他曾入主东宫的气度。
那些来迎接的臣子本做好了被忽略的打算,此时与废太子对答,竟生出了几分受宠若惊的不可置信。何况端王甚至为了他们将季瑛晾在一边,足以体现其重视。季瑛的声名一败涂地,人品一塌糊涂,他们是不愿全然与之并列的。
在态度上,端王显而易见把他们的地位拔得更高。
季瑛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端王将要说的话吩咐下去。将他晾在一边,他便一直挺直了脊背站着,只是显得茕茕孑立,多了几分狼狈。但他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也不见任何怨怒或不平,仿佛他天经地义就该沉默侍立着,等待着主子想起。
不过,镇北将军却在重新上马指挥军队前和他搭了一句话。
此次平叛,镇北将军居功最高。他骑着高头大马,身材健壮被风餐露宿打磨的一具暗色的盔甲在晨曦的微光中烁烁地闪烁了一点光芒。季瑛不动神色地打量了一番,发现将军大概不怎么在状态,也完全读不懂此时空气中微妙的气氛。
“你是皇帝陛下的亲信?”
他大概意识到没人这么问问题,于是说的委婉了点,“和你打听个人,你知道他怎么没来吗?”
季瑛对前半句话颔首肯定,对于后半句则恰当地流露出聆听的神态。
端王是在镇乱途中以立下战功的名义回京请功的,镇北将军平民出身,历经百战,却并未踏入过几次京都。沿途路长,端王一定已经无数次尝试拉拢他,像这般没见识过朝中弯弯绕绕的兵将,很大概率已经归属于端王势力了。
作为毋庸置疑的保皇党,季瑛对别人可以是露出毒牙的蛇虺,但对皇权势力却应当和缓颜色。
镇北将军嘿然笑了一下,
“——楚怀存,这个人你应该知道吧。”
季瑛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在这时候听见这样一个名字,他瞳孔微缩,神情显露出一瞬间无法掩饰的敌意。还好,只是一瞬间,这样他就能以这是对死敌的厌恶而轻轻揭过。季瑛伸手轻轻拂过手腕,似乎那里还保留着两日前的触感,还缠绕着赤红色的丝线。
将军显然对面前人的态度感到有点迷惘。季瑛刹那间像是被惊起的毒蛇,撑起身体露出毒牙,漆黑的眼瞳中流露出深不见底的触忤之色。他轻声问道:
“将军怎么问起楚相?”
但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因为端王终于注意到这个在他没有留意到的角落发生的事。在他潜意识里,一路拉拢的镇北将军和声名狼藉的季瑛凑在一起,一定不会讨论出什么他愿意听到的事情。何况假如这样,就达不到应有的威慑效果了。
“季大人,”端王问候了一圈,随后又回来示意,态度仍旧翩翩有礼,甚至有几分场面上的愧疚,“我见到诸位大人,心中欢喜,一时误了时辰。请带我入宫,唯愿父皇不要见怪才好。”
季瑛扯动嘴角,流露出熟悉却虚假的笑意,
“端王殿下.体恤朝臣,怎会有过?”
他抚摸着佩戴的墨玉扳指,黑而坚冷的玉石与他苍白的肤色产生了鲜明的对比,更让他像是站在破晓熹微下未散去的鬼魅。
他转过身:“还请殿下和将军随我来。”
*
入宫的轿子已经备好,楚怀存在夕时冰冷的露水中轻缓地向前走着。他一身轻白的长袍,周身自有一种凛冽不能侵犯的气质。相府的下人悄然而高效地备好了一切,此时静立在一旁。近身服侍的侍从掀开轿厢的帘子,又看见楚相的手中拿着那本熟悉的书。
一本黑色封皮的书,却不知道其中是什么内容。
楚怀存正打算抬靴踏上轿子,又微顿了一下,侧过头望向背后的属下,
“季瑛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楚相就像是一时兴起,终于要彻彻底底地调查清和他在朝堂上交手两年的对手究竟姓甚名谁。但季瑛这个人的履历乍一看处处是空缺,一次次倚仗着皇帝的诏令空降掌权,仔细去查,却又缜密地找不出任何破绽。
就连名不见经传的家族,深挖起来,也确实白纸黑字地记载了他这个人。
“嗯,”楚怀存听了汇报,只是应了一声,随后便说:
“那便继续查。”
他坐上宫轿,先是面容隐没在深色中,既而是他修长如玉的手指。马车行进时,几乎感受不到颠簸,就连杯水也不会倾倒。为他牵车的是最好的车夫,驯出来的也是最好的宝马。他在晦暗的轿厢中再一次伸手落上黑书,却没有翻开,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最在意的问题得到了答案。
但剩下的一切却仍旧笼罩在迷雾中——不,比迷雾还要糟糕,就像是在整片树林中找到一片掉落的枯叶,而距离树叶落下已有十余年之久。沉疴来不及腐烂,又一次次被翻出。欠了两年的故梦就像是反噬一般终于密不透风地缠绕上他。
楚怀存想:最近做的梦,全是关于他的。
他记得那人衣着佩玉,记得他谈吐喜好,记得他无微不至的细节,也记得他最后对自己说的所有话,还有他立下那座坟墓,却无法在上面刻上名字的哀戚。
但糟糕的是,无论在记忆里还是梦里,那人的面目始终是暗昧而朦胧的。
这也是系统的遗留物。
但楚怀存想,或许他已改头换面,或许他已面目全非。或许长相相似的,反而不是他。用容貌去找一个死去已久的人,听起来也很糟糕。
现在唯一的线索——
当然,那甚至称不上一个线索。楚怀存不会放过任何一种可能,尤其是在他有了怀疑之后。他觉得季瑛古怪,从一些微不可察的细节,从言语中的细枝末节,从身世上的百无挑剔。
这或许只是巧合。
无论是从哪个方面看,楚怀存都无法将他和记忆里不沾污泥的月光同日而语。他的性格和那人截然不同,处事风格也不一样,喜好谈吐更是云泥之别。不过楚相不喜欢轻轻放过自己的疑虑,与此同时,就算和那人无关,季瑛本也该被仔细追究。
作为一个危险的敌人。
宫轿在庞大而威严的皇城外停下,玉白色的台阶仿佛要一直通到云间。楚怀存走下轿子,看见天边一轮蛋白色的月亮已经在灰色的云层中浮现,此时太阳还没有落山。
殿内已经点亮了灯火,梳着竖髻的侍女鱼贯而入,文武百官列坐在宴席之中,已经来了大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秩序分明,一览无遗。楚怀存走进殿内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是被烛火吸引般投向他,一时间,殿内的明烛摇晃着,倒映出无数歪歪扭扭的影子。
而他神色淡淡,视若无睹地向高处走。
宰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端王的位置和他相差不多,侍宴的人明智地没有把他们安排在一起。如今的太子殿下按照座次,却必须和他的兄弟同列。楚怀存直到坐下后,那双漆色的冰冷眼眸才仿佛第一次映照出了端王的样子。
端王那对任何人都装出的谦和如玉的态度,在正式见到楚怀存时,差点一寸寸散成灰烬。他恨毒了般看向楚相,压抑住眼中的不忿,咽下一口酒液。
楚怀存身侧的位置,按理来讲该留给今日庆功宴的主角,也就是战功赫赫的镇北将军。然而,不知是座位出了差错,还是有人动了手脚,将军被引向的位置,却恰好和楚相差了一位,反而挨在端王身边。
楚怀存拈起酒杯,翠绿色的酒液倒映着他的眼睛,他并没有抬眼。
直到某个人在他身侧落座。
“楚相,”季瑛的声音先响了起来,带着永远不变的虚假笑意。他们第一次在宴席上挨得那么近,就仿佛故意算准了要触楚怀存的霉头。下首的官吏眼观鼻鼻观心,自发地开始盯着桌子看,他们可没有不必要的好奇心。
楚怀存的嘴唇轻轻沾上白玉的酒杯,他身边的人已经全部换了一轮,宫宴上绝对动不了手脚。杯中是江南酿的青竹酒,微微带点刺激,辛辣的气味在他的舌尖弥漫开来。
“季大人。”他也如此相应,只是提起了对方的称谓,“又见面了。”
此次宫宴,明面上是对北军平叛功绩的庆祝,实际上却是朝中新起的一阵波澜。废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端王,当年他被剥夺东宫之位,远放北地时,心怀无尽的愤懑不平。而他的母族虽然元气大伤,但世家大族,死而不僵,此时似乎又被这阵风吹的心思活泛起来。
皇帝今夜的兴致也格外高涨。
他先是亲自宣布了对镇北将军的赏赐,又下令抚慰三军,加官进爵。楚怀存垂眸,听见军将高呼谢恩,心想这实际上都得仰仗季瑛,要不是他手底下过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账,恐怕陛下也不敢如此大动干戈地封赏。
不过这种场合季瑛倒讨不了好。此时正是君臣和乐之际,他一个四处树敌的奸佞,也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地,沉吟着饮下许多酒液。
“季大人酒量如何?”
楚怀存忽然问,他的声音压得很轻,却如碎玉般冰冷干脆,季瑛举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滞。他几乎没有犹豫就脱口而出:
“还好。”
随后又笑起来,这次是转向楚怀存,笑意反而浓烈了几分。殿内的夜明珠和珊瑚烁烁地点了一地,但这些光亮之物却使暗处更深,季瑛浓黑的发丝顺着他的脸颊投下阴影:
“怎么?楚相难不成是担心我醉了吗?”
这回答简直存心不打算让人接话,楚怀存却顿了顿,似乎确实打算说点什么。但今天,他们俩要说的话都很容易打断。在宴席之首的老皇帝今天仿佛年轻了十几岁,他举手投足间兴高采烈,而台下的氛围也极大地满足了他做一个贤君,仍旧大权在握的幻想。
镇北将军苦笑着接过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颇有点招架不住。这是刚刚开封的烈酒,和那些小打小闹的清酒不同。他恭恭敬敬地对皇帝说:
“陛下,臣确实不能再饮了。”
陛下却仿佛更加高兴。他按住桌面,转而将浑浊的目光投向端王,那只蒙上白翳的眼睛也遮不住透出的精光:
“今天是天下的喜事,也是朕的喜事,将军何不再饮一杯?吾儿在外历练一番,如今也堪为国之效用,今日父子相聚,朕甚喜之。”
六皇子的表情说不上好看,端王含笑敬了一杯酒。
然而老皇帝却话锋一转,
“朕还有一件喜事,尚未告知诸爱卿。”
他说,似乎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话语在宴席上投下了怎样的轩然大波,“朕巡视江南时,曾于一女子有旧。那女子竟然有孕。如今天家血脉,又得赓续,趁现在兄弟齐聚,不如将他叫出,就此写入族谱。太子、端王,你们可要好好教导这个弟弟啊。”
楚怀存看向季瑛紧绷的下颚。
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今早季瑛迎接的,并非只有端王。还有一柄素色银顶的宫轿,悄无声息地入了王城。
季瑛转过眼眸悄无声息地与他对视,眼眸中是对谋略实现的自得和其他阴暗的情绪,直勾勾地盯着楚相,打定主意看他变冷的目光。
然而楚怀存却放下了手中的白玉杯。他雪白的衣袖在桌上轻轻一晃,声音仍旧清冷,却并不见的增加了多少漠视与敌意,
“嗯,我是这样想的。”
季瑛驾轻就熟的伪装被他撕开了一角,他的眼中闪烁出一点茫然,看着面前像是仙人般的楚相对他垂下眼眸,眼中的冰雪仍旧凛冽如故,在蓦然炸开的遍布宴席的议论声中对他说:
“你认为你会醉吗,季大人?”【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