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chapter 22
我的星星,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最后一次。
当你看到这些话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在文末附上地址,摆脱那群教徒以后你可以在这里定居。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四面环海, 街角就有面包店和咖啡屋, 居民也很友善。但你还是要小心人类, 尤其是我这样的人。
——绝笔信的上半部分, 假如最终迎来了最糟糕的结局,就拜托世界意识代为转交
*
世界意识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究竟对不对。
伊西多藏在抽屉里慢慢腐烂的留言,留在黑书上为各个时间段和各种结局所写下的信,这些字迹锋利地割破白纸, 仿佛急切地想要从苍白的二维世界中挣脱出来。
“这个,”伊西多轻轻地说, “如果我死了,而且没瞒住它,就在一切结束之后再交给它。”
虽然黑书也不是很了解人类, 但它至少知道这种东西叫做遗书。它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伊西多,对方睁着翠绿色的眼眸怔怔地盯着写好的信, 过了一会才像是受不了那样伸手覆盖住它。世界意识非常识相地翻了一页,把写好的内容刷新进它的库存中。
它暗中有了想法, 那就是把伊西多写下的这些东西偷偷带给阿斯塔看。
他们不是一直在冷战吗,或许文字比起留到未来,反而在当下就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思来想去, 世界意识忽然感到兴奋,觉得自己简直有情感调解大师的天赋,毕竟感情的发展,互相透彻地了解对方的内心才是最重要的。
黑书这么做了。相较于这段时间对伊西多消息的冷漠, 阿斯塔听见书信时明显停顿了一下。接着,怪物果然罕见地伸出手,接过黑书开始翻阅。
一切到这里都算是胜利。
直到阿斯塔的手背不知为何被疯狂肆虐的腕足所取代,它罕有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锋利且淬毒的触手狂暴地将读了一半的黑书甩了出去,随后在空中干脆利落地撕成了无数碎片。世界意识还来不及为它的附身物感到惋惜,便被怪物暴涨的力量逼退出了房间。
最后一幕是纷纷扬扬落在海面上的碎纸片,还有它野兽般撕裂的竖瞳,无数残酷瑰奇的色彩在那片沉郁的深黑中疯狂地转动着。信上的字迹被海水浸泡,完全无法再辨认。
怎、怎么会这样?
世界意识这才反应过来,阿斯塔显然不像它所预料中的心疼或者感动,更没有通过这些书信立刻和伊西多心心相印起来,反而第一次表现出了冷冰冰的怒意。读到信上的那些话,显然让它对伊西多的态度再次转向极端的恶劣。
对于一向温柔有礼的怪物而言,失态成这样,绝对是非常非常生气。
它茫茫然地想,自己是不是干了一件糟糕的事情?
*
今天是星期五,稀松平常的一天。
阿斯塔垂眸看着已经干透了的碎片。
上一次天道带来了这些,它脱离附身以后,这只是最普通的纸罢了。怪物盯着那些被泡的什么也看不清的笔触,最后还是忍耐不能地用力闭了一下眼睛,随后颇有点恶狠狠地抬起手指。
那些脆弱的碎片就这样被宽大柔软的触手托起,被收集起来放在阳光下晾晒。
而后,被它一点点拼了回去。
“花”的房间不知为何弥漫着极为浓重,几乎就要满溢出来的花香。它站在花香的中心,话语都化作零零散散的香气汇聚在一起:
“不应该呀,”它自言自语,“大事将至的预感,糟糕至极的预感,是有人隐瞒,还是白日做梦,什么也看不到,可怕呀,什么也看不到,可怕呀。我可不是预言家。”
这些气味和往常一样被它到处散播,但是,这些疯疯癫癫的话和它以往所说的任何一句胡言乱语都如此相像,以至于没有受到任何注意。
在高层的某个房间里开着电视,电视节目被调整到气象预报的那一栏,专业的女主持人露出标准的笑容在屏幕中情绪高昂地播报着每一个地区的天气。
“科洛兰市,晴,32°;地伽市,晴,31°;奥瑟岛及周边海域,晴……”
她甜美地眨了眨眼睛,“感谢各位的收听……明天全国各地出现高温暴晒,紫外线系数高,每日气象提醒大家,出门请记住带遮阳伞,避免晒伤。”
有些听完天气预报的人心情糟糕,因为讨厌酷暑无处遁逃的阳光;另一些人则心情愉快,尤其是沿海地区的居民,已经迫不及待换上泳衣去海边游玩了。
希尔总觉得今天的约翰有点奇怪,他们约好了一起度过一个浪漫的夜晚,他却总是心不在焉,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一样望着他。不过当点起蜡烛,摆好玫瑰花时,他总算是回过神来,很抱歉般向他笑了笑,忽然问:
“在项目α那里的工作还适应吗?”
“当然,”希尔感到奇怪,“这么久了,你怎么问这个?”
“噢,我只是忽然意识到,明天早上你又要赶去工作了,忽然想到这个话题。”
他接着像是变魔术般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枚精致的耳钉,碎钻在上面闪闪发亮,昭示着它的价值不菲。希尔立刻忘掉了刚才的困惑,伸出手去珍惜地把玩着这枚漂亮的装饰物,接着迫不及待换上它,开始兴致勃勃地探讨好不好看这个话题。
也因此,他错过了约翰带着一点愧疚看他的眼神。
伊西多每天都会路过约翰的办公室,这并不是巧合,只是为了寻找依据。约翰对这一点并不是毫无所觉,但他本来就行踪不定,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办公室里,就这样放着个靶子混淆老师的视线也挺好。
他是这么想的。但是,一个人的行动规律对于伊西多来说并没有那么难摸清。
伊西多能察觉到任何异常,哪怕异常模糊不清,没有意义。
这是他能够进一步利用的唯一线索。
他又一次经过C区安保主管的办公室。没有任何异样,来来往往的研究员正常地经过,约翰的办公室门仍旧紧闭着。但是,不知为何,他在正常中嗅到了某种违和的空气。
就像一个幻觉。
然而伊西多不相信幻觉。
*
今天是星期六,同样稀松平常的一天。
阿斯塔已经习惯了打开门的是希尔,少年浅蓝色的眼睛倒映着大海,在爱他的人看来,就像是将世界上最美好的颜色收藏在一起。他今天心情不错,约翰专门腾出一个晚上来陪他,并且亲昵地在脖颈边为他别上了研究所特别准备的监控摄像头。
这种仪器在大部分时候会失效,阿斯塔偶尔会亲自动手让它报废。不过研究所还是乐此不疲地往里送,希尔听说在最开始,他们曾靠摄像头成功获取了一些信息,大概那个时候α没注意到这个。
那是在很早的时候,怪物甚至没有和他见面,就算获得了什么信息,大概也无关紧要。
现任管理员对α虚拟海域的各项指标要求并不了解,他只在每周周末按照研究所提前给好的说明调整那些乱七八糟的数值,希尔对这类东西感到非常头疼,有时候干脆跳过这一步骤,反正怪物看上去根本没有受到影响。
阿斯塔缓慢地从深海中漂浮到海面,随着它的行动,无数尖锐锃亮如茅尖的触手也在海水的浅层若隐若现。它轻轻转动着指尖,在海水中一步一步地走着。
希尔不像过去那样好对付,它必须装的像一些。
这些天它照着“花”给出的名单接触了一些希尔攻略过的怪物。有些收容物力量微薄,解决起来反而出人意料地轻松。阿斯塔这才开始感谢起自己的血脉,它生来就具有凌驾于一切怪物之上的力量,那些心智不健全的怪物能够轻而易举被气运之子的光环影响,同样也不受控制地在阿斯塔的指尖下臣服。
它们中有一些似乎误会了什么,把希尔当作是更加强大的α的所有物,按照弱肉强食的规则不得不断掉了念想。
……至少结果是好的。
不过气运之子攻略的中低阶怪物毕竟不多,对于较为高阶的怪物,阿斯塔暂时不打算去接触,免得气运值异动打草惊蛇。得等到天道准备好再动手。
况且“花”一直在不懈地当一个传声喇叭,这些话语会作为辄待破土而出的种子。
阿斯塔一边想,一边从海水走到岸上,深色的海水在它的身边温驯地匍匐着,而黑发黑眸的怪物身上干燥,并没有一点潮湿的痕迹。在它的身后,触手的尖端闪烁着,像是为它们的王铺开了一条长长的加冕之路。
它忽然抬起头,看向虚拟天空中镶嵌的一轮太阳。
就像是某种出于野兽本能的警报轰然炸响,怪物察觉到了海水表面异常的反光。大片的银白色反光在水面上徘徊,就像是有什么光滑的东西潜藏在那一片明镜般的天空之中。这片反光灼热地烫到了阿斯塔的眼睛,正如它望向太阳的一刹那。
简直和忠实摹仿天空蓝色的画布被揭开那样,露出了背后的一百个太阳。
不——那并不都是太阳,而是曲折着布置在原本的天空之上的一面面镜子。每一面镜子映照出的都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放大了数千倍的,足以彻彻底底将人烧化的阳光。
研究所为了布置真正的阳光,悄然建设了一座玻璃回廊。这些光完全是从自然界中采集而来,经过放大,最终投入黎明计划之中的。因为除了真实的阳光,其他的所有光都被证实过对怪物毫无作用,而光里的任何一种成分,例如紫外线,分开之后也对怪物毫无影响。
强烈的阳光,这让研究所拍板,炽热到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光,正是这样才能带来黎明。
而黎明的开关将由一无所知的“神之子”按下。
光落在阿斯塔皮肤上的同时,怪物似乎听到了希尔的惊叫。少年差点要冲出管理室,但外面的光却让他不得不留在室内。他的脸色惨白,对自己做了什么一无所知,只好徒劳地回到那一堆数据和按钮之间,试图将它们调整回原来的设置。
没用的。
少年对复杂的仪器一窍不通,看不出来各类数据已经被固化,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外界的光和热已经说明了一切,糟糕透了的一切。
“研究所骗了我,”他睁大眼睛,隐约能看到强光中挣扎的阿斯塔,“他们知道我现在是不会同意伤害α的,但是……但是这样攻略任务怎么办?α可是亲眼看到是我的操作导致了这样的结果,要是它误会我——”
“宿主,”此时此刻,系统的声音也不冷静了,但它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反派或许真的会在这次行动中消亡。”
“什、什么?”
希尔断断续续地问,他不敢置信地瞪着玻璃窗,却恍惚间意识到了系统的话指的究竟是什么。在之前,阿斯塔的实力深不可测,怪诞瑰丽的怪物不会被任何东西伤害,但是此时,怪物却仿佛陷入了惊悸与痛苦之中,湿淋淋的腕足从海水中抽了出来,狂乱地挥舞着,像是铺天盖地的黑色巨网。
再强大的怪物,弱点也往往像是一枚金蛋一样容易击碎。
“那怎么办,”希尔咬咬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还有我现在的处境,该死,是我太过容易就接受了他们的交易。但是约翰呢,连约翰都在骗我——”
钛白色的大门在这一刻滑开,外界的空气涌了进来,这里一向是研究所最美丽的地方,此时此刻却忽然有如幻境被实实在在的火与热击碎。约翰走在最前面,他神情警觉,深灰色的眼睛敏锐得像是鹰眼。
显然,计划的顺利进行让这位年轻的特勤队长松了一口气,他转过头看见希尔,神情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愧疚,比着手势保证他安全离开。
在他身后,是特殊武装的全部队伍。他们集体出动,就像是必须要见到荤腥的食腐鸟,每一个人的眼中都只有沉重而冰冷的杀戮,在他们眼里,除了杀死眼前的目标,没有任何更重要的事情,包括生死。
在这样的气氛中,似乎连发出声音都是错误的。希尔浑身颤抖,他一步步走下台阶,约翰仿佛如释重负一般看着他,伸出手想要接过自己心仪的恋人,然而希尔却重重地甩掉了他的手,忽然冲了出去。
“不是我,”
他看上去就像是易碎的瓷器,没有任何人忍心伤害这样美丽的造物,“我是被研究所利用的,相信我,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接着,他转过身,摇摇欲坠地站在原地看着约翰,神情悲伤:
“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但我不怪你……我想你还是对我有感情的,对吗?”
就在刚才,希尔飞快地权衡了一下利弊。
现在无非是两种情况,一种情况下怪物仍旧会存活,那么他的目标仍然是它。此时此刻就是最后的机会,豁出冒着危险的勇气也必须在它面前自我证明。
还有一种就是怪物的死亡。系统是这样告诉他的,α的死会将它身上的气运值转移到杀死它的人身上,最大概率是“黑鹰”约翰。如果是他,那么攻略计划会出乎意料地提前完成。
所以他做出了最完美无缺的一次演出。希尔果然在约翰的眼中看见了愧疚和神情,如果情况是第二种,那他彻底拿下约翰便指日可待。
他刚在心中感到一点如释重负,就忽然觉得背部发凉,随即,足以撕裂一切的触手就这样疯狂地扫过了他的胸口。
希尔砸在地上时发出沉闷的响声。
约翰顾不了那么多,连忙抱起他,让人将少年带走。
在他转身的时候,他再次心中一沉。
他看到了在特殊武装的成员背后,不知何时起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影。老师的消息太快了,即使他封锁了所有泄密的渠道,设置了层层关卡,翠绿色眼睛的人类此时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就像是冰冷地燃烧着的火焰。
就在看见他的那一刻,约翰才真正感受到了悬而不决的强烈不安,那不是伊西多的眼神,也不是沉寂七年的翠鸟的眼神。他左手持一把熟悉的手枪,银白色的枪身能发出杀伤力最强大的子弹,但那毕竟是所有人的标配。真正吸引人眼光的是他右手的那柄西洋剑。
那柄剑是真正的凶兽,是翠鸟尖锐的喙。
那是翠鸟巅峰时期的眼神。
*
事实上,阿斯塔对这起袭击并非一无所知。
即使它不想再接触伊西多带来的任何消息,黑书还是忠实地将人类提前准备好的资料送到了怪物面前。伊西多没有借机带上自己的话,怪物也就不在这样的场景下任性,它翻阅过这些伊西多私下里费劲心思得到的资料,仍旧感到信息的匮乏。
没有具体形式,也没有行动时间。
研究所是一个庞大的、阴暗的机械,它有着严密的逻辑和控制链条,这些事情就算伊西多再努力,也无法从他被隔绝出来的归属之处得到。于是他干脆不再纠结于这个,只是擦亮了他尘封的武器,等待着那个突破口。
阿斯塔唯一能做的则是有所准备。
黎明计划的资料看上去就和之前研究所策划的每一场袭击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希尔的参与,它审视过自己过去和希尔的每一次相处,只有在黑书还没来到时的记忆是混沌的,那也是唯一可能出现问题的时候。
只是,它还是不理解为什么伊西多对此感到如此紧张。
尽管如此,阿斯塔还是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这不是出于其他,而是对伊西多判断力的信任——真奇怪,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过后,它同样清楚地看到一点,人类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保护它为支撑,尽管这种隐瞒令它感到厌恶。
阿斯塔生来具有强大的理解能力和学习能力,同时与其他怪物一样有着敏锐的反应力。
当它低下头,看见海面上不详的光斑时,就已经预料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就在那一瞬间,海水飞快地化作一层薄薄的覆盖层填满了它湿漉漉的皮肤,随后光才真正落在它身上。
光用了两秒钟瓦解它的防御。
剧烈而漫长的疼痛席卷而来,那是足以撕裂每一寸皮肤,让它的触手滋滋地融化的如刀子般的剧痛。阿斯塔在白昼的刀光下跌跌撞撞地试图逃离,然而它很快就意识到,光紧紧地贴着它的身影,这是不可能规避的机关。
阳光,这是它的弱点,研究所察觉到的是这个。
的确,这非常聪明,从它下意识地避开阳光就能做出这样充满杀意的机关,这已经是足够致命的陷阱。不过,阿斯塔感到自己连通了整片海域,每一根触手的神经都在因为疼痛而神经质般的痉挛,这反而让它有一种石落水中的放松感。
他们没有找到自己最重要的命门,也就是怪物心脏的所在。
这是只有它和伊西多知道的秘密。
它闭上眼睛,知道移动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所以将自己蜷缩起来,尽可能减少阳光的接触面积。整个海域的触手在令人战栗的痛苦中毫无目的地攻击着所见到的一切,直到它稍微压制住自己的思维。
所有的触手聚拢起来,一层层将它包裹住。外面的触手很快因为强光的灼烧而碳化,掉落在海水中,但更多的触手顶替上来,每一条腕足都是它身体的一部分,在不可直视的光中闪闪发亮。
时间——它想,它需要时间愈合这一切。
它的腕足能够变得柔软,也能锋利如刀片,还能淬上致命的毒液。这些腕足不断地在空中挥舞着,内部逐渐织成了一枚巨大的“茧”。阿斯塔诞生了数万年,足够它摸索出自己力量的每一个作用,包括防御。
假如这个“茧”能够完全编织完成,在“茧”中的它就会陷入休眠,而层层叠叠的触手则会改变形态,专门为抵挡攻击而生,质地坚韧数百倍。
它在耳边呼啸过的尖锐痛楚中察觉到了人类的气息。
血的气息,沉甸甸的杀戮气息,他们迫不及待地用特殊的子弹穿透它脆弱时期的身体,刀口细密如丝线,将它身体的部分剥离。这些人类拥有着和伊西多当时所展示的相似的力量,他们和它之前打过交道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阿斯塔在长针贯穿身体般的疼痛中尽可能沉下心去思考。
因为它最开始有所准备,导致最痛的第一击没有落在它的身上,这是它此时此刻仍旧能维持神智的重要依据,它仍旧有很大成功的可能转入休眠状态。
他们没有掌握真正致命的部分。
这个想法让它如释重负。它决定要不顾一切地进入休眠,即使在这个过程中,自己的躯体和力量将遭到重创,剧烈的疼痛仍旧会透过每一根烧焦的触手传达它的神经末梢,趁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它必须做些什么来保证糟糕的事情不会接连发生。
伊西多。
它忽然想到这个名字,还没来得及觉得莫名其妙,就听到了他的声音。
“没有人可以靠近它。”伊西多说。它几乎能想象出那双翠绿色的眼睛。
人类来到了这里。
他又一次骗了自己,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会来。
它忍不住伸手,随着它的意志,腕足疯狂地朝着那个方向涌去,甚至取代了构筑防御的一部分。阿斯塔不知道自己此时是怎样的心情,但是它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很厉害,各种情绪在薄薄的心脏外壳间跳动,间而发出清脆的响声。
但最后剩下的情感仿佛一把烧不尽的烈火,让它浑身上下都因为愤怒而滚烫。
它想起了人类提前写在黑书上的那封遗书,想起他开枪击中怪物的样子,想起在层层触手外那支精锐的队伍。它想要质问对方究竟怎样想的,因为无论伊西多现在具有如何强大的力量,都不可能抵挡那么多超越人类力量的“武器”的围攻。
那些腕足却没有感受到预料之中的疼痛。
正相反,来自镜面反射出的炽热阳光的攻击忽然间消失了,这片空间一直以来萦绕着的高温和高热一瞬间荡然无存,在那一瞬间,甚至能闻到海水的微咸。
伊西多的速度真的太快了,他用最直接的,仿佛感受不到加诸在他身上的攻击的速度冲进了这片熟悉的海域,他比希尔要对这里的构造了解一百倍,只需要看一眼,他就意识到究竟哪一个设置的调整导致了机关的成功触发。
而他要毁掉它们。这点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伊西多调整好控制室的设备,他甚至还游刃有余地对着追上楼梯的特殊武装成员笑了笑,这个笑容让他们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心惊。
随后,窗玻璃像是碎冰般破裂了。
这是特别打造的防护玻璃,甚至能阻挡住高火力子弹的袭击。打碎它们的并不是伊西多,而是控制室的一场猛烈的爆炸,火光炸开的一瞬间,简直能与玻璃反射出的阳光相互争辉。伊西多就着爆炸的气流跳了下去。
与此同时,控制室的毁灭像是终于对系统产生了影响,各类参数紊乱起来,随即被伊西多提前设置好的初始化应急安全程序一一调整到标准值。天空中的镜面终于像是活物一样上下摇晃起来,不再精准地追随着怪物的身影。
直到这时伊西多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他踉跄着走了一两步,身体内部调整着近距离接触爆炸的痛楚,暂时放下了武器。随后他立刻又重新挺直了脊背,几乎就在一瞬间,他就挡在了阿斯塔和特殊武装队员之间。
“您疯了。”约翰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说。
“我不是你,”
伊西多就像当年的翠鸟一样看着他,淡淡地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他身后,是已经达到一半休眠化的怪物。休眠结茧的过程一旦开始,就几乎不能逆转。阿斯塔的本体被挡在茧的内部,它确实已经受到了很大的创伤,但不致命。无论如何,阿斯塔都想要阻止伊西多,但现在它残留在外的触手已经做不到这点。
约翰飞快地审视了一遍现在的局势。虽然设置好的机关已经被毁掉,但他们已经一半达到了目的。此时,怪物的防御还没有完全构筑起来,就算不能致死,趁现在重伤它的机会仍旧没有消失。
只要解决掉伊西多。
……终究要和老师有这样一场决战。
第102章 chapter 23
直到现在我仍旧想要告诉你的是:谢谢你, 阿斯塔,我的生命已经被温柔的星辉照亮过了,没有留下一点遗憾;对不起,阿斯塔, 从始至终都是我在辜负一切, 连结局也被自私的我擅自写下。我没有获得原谅的资格, 只想要请你忘记, 曾认识过我这样一个以友人自居的欺骗者。
……永别了,我最亲爱的星星。
——绝笔信的下半部分,假如最终迎来了最糟糕的结局,就拜托世界意识代为转交
*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认出当年的翠鸟。
伊西多用力地闭了闭眼睛, 再次睁开,那双总是温柔的翠绿色眸子充斥着某种决绝的、尖锐的情绪。他的左手一点儿也没有颤抖, 举起手中的枪,站在一片狼藉的沙滩上:
“没有人可以靠近它。”
他一边说着,子弹一边发出上膛的清脆的响声。仅仅只是一个人, 一把枪,一柄西洋剑。特勤小队的其他人手持着各式各样新式的热兵器, 呈现扇形包围了伊西多:
“现在放下武装还来的及,”为首的约翰喊道, 瞳孔中隐隐闪过不忍之色,“……老师,为了一个怪物, 做到这个地步真的值得吗?”
伊西多却微微一笑。
“约翰,你错了,”
他的声音仍旧温和,就像是在给面前的学生讲课,
“直到绝境仍旧不能放弃,我不是这么教会你的吗?所以你没办法让我放弃,除非我死。同样,就算是最胜利的情况也总有意外,在我还没有断气之前,请不要认为结局已定。”
“就算您恢复了曾经的七成实力,你面前是特殊武装目前最精锐的成员,”约翰顿了顿,向伊西多抬高枪口,“我真的不想对你动手。”
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伊西多,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黑裤子,布料服服帖帖地贴着皮肤,怎么看都毫无招架之力。他轻轻咬了咬嘴唇,审视着眼前的局势,心里却忍不住想到在他身后一圈圈缠绕起来的触手中,它是如此美丽,又是如此虚弱地在蜕变中奄奄一息。
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觉得手指微弱地发痒。
西洋剑骤然横过一道雪白的光芒,挡在伊西多胸前,他整个人的气质在举起武器时发生了奇异的改变,翠绿的眼睛褪去了作为人的神情,那才是在研究所隐秘资料中一遍遍记载的教科书般的成功案例,一件天生的武器。
约翰抑制住后退两步的欲望,脸色难看了起来。伊西多当年作为他老师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导致他此时面对对方战意全开的状态时下意识开始颤抖。
但是,他此时身边有那么多人,而老师的身边谁也没有,仅仅凭他一个人类的力量,是不可能——
在他身后,“朱鹭”按耐不住地扣下了扳机,子弹以恐怖的速度和惊人的热度朝伊西多迸射而出,随即响起一声清脆悦耳如拨弦的响声。
西洋剑在伊西多的手中翻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而子弹居然被看似纤细的剑身挡住,完全被化去了力道,啪嗒一声掉落在了伊西多脚边。
“怎么,”
他看着眼前的人震惊的表情,勾起嘴角,温和地带上了一点笑意,
“真不知道研究院现在是怎么带新人的——难道真以为这种程度就能杀掉我吗?”
黑鹰的脸色难看,他没有回答伊西多的问题,而是飞快地做了一个手势。随即,所有他身后的人都一致地抬高枪口,黑洞洞的枪口透着一股沉甸甸的死亡味道,尽数对准了眼前的人。
那是一张由火药编织成的网。
在火光迸发的那一刻,约翰下意识闭了一下眼,但当他睁开眼时,眼前忽然失去了伊西多的踪影。作为队长,他的反应力同样是超乎常人的,就在那一刻,他喊出了某个队员的名字:
“灰鹳!”
然而没有用,那个队员稍微摇晃了一下,就倒在了地上。
黑鹰一边靠近,一边飞快地指引着他的队员。面对伊西多这样的敌人,自知生命就在摇摇欲坠的边缘,特殊武装的成员脸上却没有半点波动,他们用最高的效率响应了队长的号召,补全了刚才的包围网,与此同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击。
约翰飞快地说,不知是对下属解释还是对伊西多进一步的劝告:
“老师,您已经受伤了。即使您能利用爆发力解决我这边的人,您的弱点同样明显,在人数的悬殊下,继续将伤势视若无睹,耐久力很快就会被消耗殆尽。”
鲜红的液体确实从人类的左肩源源不断地涌出,渗透了白色的员工外套。伊西多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他举起手中的枪,继续瞄准。
他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最激烈的手法,简直像是把生命聚拢了当成柴火劈里啪啦地烧起来,力量一阵又一阵地爆发出来。为了防守,约翰只能一次次暂时地命令属下后退,以保存队员的战斗能力。他们在等待一个时机,同时从未放下过对伊西多的射击。
研究员的身上很快就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血迹。
他不该穿纯白色的研究服,这只会进一步暴露他的伤势。
虽然微不可察,但伊西多的动作间隔逐渐迟缓了起来,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可能感受不到痛觉,何况现在他身上的伤放在普通人身上,已经不知道死了几次。约翰被逼退了一段距离,总算找到了喘息的间隙。
特殊武装在约翰的眼神示意下开始了反击。
和伊西多比起来,约翰一方最明显的优势就是人数,这不仅仅是数量上的差距,同样是战术上的悬殊。即使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比得上翠鸟,还是只有七成力量的翠鸟,合而攻之,拖延时间,伊西多终究不可能迎来最后的胜利。
比如现在,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终于一滞,约翰看见他左边的胸口处洇出了血痕,这个位置几乎致命,就算是早就超越人类的伊西多也不可能轻易忽略。
他利用这个机会瞄准,那双灰色的眼睛中满是警惕和小心,连续开出两枪。
伊西多挡住了一枚子弹,但是另外一枚又结结实实地钻进了他的血肉。现在他身上的顺着脚踝淌到地上,但他仍旧站立着,只是脸色已经苍白到不像样。这是最好的机会了,约翰飞身向前,警惕着他的武器。然而伊西多只是微微地抬了抬西洋剑。
那剑尖朝向地面。
就好像连挥剑的力气也没有了。黑鹰清晰地知道,只需要再朝他击打出一枚直入心口的子弹,一切就结束了,即使是他也无力回天。他在老师虚弱的抵抗中举起枪,手指搭在板机上,铁锈般的血腥味漫上喉咙。
翠鸟第一次呈现出如此脆弱的情态。
不……不是第一次。约翰忽然想到在七年前的那一次,翠鸟拽住他的手腕将他硬生生从尸骸中拉出来,发现他还有呼吸时,那双翠绿的眼睛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映照着他。在那个时候,他看起来很现在差不多糟糕,但还是将自己活着带了出去。
老师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或许并不需要杀死他。这样想着,约翰扣下板机的手微微一顿,黑洞洞的枪口向下移了移。
也就是电闪雷鸣的一瞬间,伊西多忽然抬起眼睛,西洋剑就像是鬼魅般在他的手中闪动了一下,接着以完全无法抵挡的力度刺进了约翰的胸口:
“在战场上,因为同情而迟疑是大忌。”
这句很早以前听到过的话随着伊西多的动作浮现在约翰脑中,翠鸟虚弱地笑着,摇摇晃晃地重新站直,约翰则按住差点从心脏贯穿而过的刀伤,再次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时隔七年以来的亲自教导。
简直像是回光返照一样,伊西多就着当下的形势再次连续向前逼近。这次,即使他身上的血已经要把自己染成一个血人,对面的人仍旧谨慎地观望着,不敢贸然上前攻击。
直到他忽然勾起了嘴角。
伊西多的笑意温柔,连翠绿色的眼中都像是闪烁着明亮的光点。
约翰忽然感到了强烈的不妙预感,他的瞳孔略略收紧,终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此时,伊西多站在钛白色的金属门边,而特殊武装的所有人也留在了α的门外。这笑容就像是一个信号,接着,金属门忽然飞快地滑动着,严丝合缝地将门内的一切死死地锁了起来。
……不可能。
就在门闭合的那一刹那,伊西多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他背靠着金属门,冰冷的金属贴着他的皮肤,他身上的血似乎还在向下淌,沾染在门上。一个人能有多少血可以流尽呢?伊西多不知道,但他很清楚自己此时已经无法坚持下去。
黑鹰此时已经完全无暇在意失去力量的翠鸟了,他焦急地冲到门边,试图用最高权限的ID卡刷开这扇已经关闭的门,但是没有用,大门纹丝不动。
约翰皱了皱眉,他的脚步又重重地踏在伊西多身边,从无力抵抗的他身上取出了员工ID卡。同样刷不开。任何一张卡都刷不开这扇门。
“还记得那场爆炸吗?”伊西多轻轻地说,“那时候,这个房间的管理系统就完全被破坏了。”
“不可能,”约翰下意识反驳,“研究所的任何一个系统都在最高程序有备案,只需要调用那些数据就可以……”
“啊,”伊西多似乎因为体力不支喘息了一下,又像是觉得有点好笑,“不过,你们的程序有个漏洞,虽然是因为高层死亡产生的漏洞,但是没有及时弥补也是会出问题的。”
“是老师你做的吗?”
约翰连敬称都不用了。
“嗯。”伊西多觉得自己的身体又冰冷了一分,他抬起手,“这扇门就是为了防御它而创造出来的,你们自己应该清楚有多么不可能强行破坏。”
“只是需要时间。”
“是啊,”伊西多说,“那就祝你们还有时间。”
约翰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站在伊西多身边,俯瞰着昔日的老师。此时此刻,他的情况糟糕得要命,继续放任下去将会夺走他的性命。但他审视着这个浑身是血的人,竟不知道是否要紧接着杀死他,抑或是救下他的性命。
就算这样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
他皱着眉头走远了几步,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也痛的厉害。今天的一切都是无功而返,毕竟是研究所筹划已久的计划,闹到这样的境地,所有人都难逃其咎,只有最大的始作俑者仍旧睁着翠绿色的眼睛无声地微笑着。
他要死了,然而还是那样笑着。
约翰难得感受到无力,他仍旧想要救下伊西多,但在现在这个场合,做这种事情似乎格外荒谬。他的属下已经取走了翠鸟的枪和西洋剑,现在他没有任何还手的力量。
他让人去通知研究所的高层,但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会得到怎样的结果。
伊西多就像是有点冷般用双手环抱住了自己,他背对着钛白色的安全门,门的背后则是他自始自终想要保护的珍宝。现在它是否已经差不多陷入了沉睡呢?他这样想着,只觉得愉快的情绪一点点涌上来,让他忍不住微笑。
机械的大门紧紧闭着,内部的世界就像和所有的骚动都没有关系。
他仿佛被抛弃一样倒在原地,约翰在几米远的地方,眉头紧锁,等待着研究所的指令。一个他尚且不知道,但伊西多早就有所预料的指令,就是这个指令——
有人走到约翰面前,是那个无时不刻都带着雨伞的男人。他开口说:
“高层那边对计划走向这样的结果感到很意外,不过,责任并不完全在你们。我带来了高层如何处理‘翠鸟’的指令,高层还说,无论如何,要您必须服从命令。”
“嗯。”约翰回头看了一眼伊西多,他也听得到。
“就是……”
传达消息的人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怪诞离奇,不可思议的事情那样。随即而来的是巨大的摩擦声。在场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往背后的金属门望去,就算是反应再快的人,也没有料到眼前的这一幕。
一只狰狞而巨大的触手硬生生地将伊西多靠着的金属门掰开,而另一只细一点的触手则缠住了人类的脚踝,迅捷地将伤痕累累的人类拖了进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
约翰下意识往金属门冲去,然而腕足飞快地松开,被拉住的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重新归位,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阵足以让地面震动的力量,约翰的手也硬生生悬在半空中。
留在原地的只是一滩血迹。
*
阿斯塔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就像要把自己撕碎的情绪。
它打碎了已经转化到一半的茧,那些硬化了的腕足断裂在海水中,而它已经无暇顾及。这片海域现在出乎意料地安静,只剩下因为爆炸毁掉的破破烂烂的残骸,破裂般的天空,人类的血迹斑斑驳驳地出现在沙滩上,海水仍旧安静地冲刷着一切。
钛白色的金属门死死地封着,没有任何事物能够越过这条防线。
强行终止休眠所带来的疲惫一阵又一阵地席卷而来,身上的伤口重新开始疼痛,但阿斯塔简直毫无所觉,它踩在沙滩上,维持不了完整的人形,几乎是被触手拖着走,站在了门的这一头。
它听见了伊西多的呼吸声。
沉重的,夹杂着血腥味的呼吸声,就像是血呛进了人类的喉咙,他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听起来却很高兴。伊西多不知道它就站在门的这一头,伸手贴着门,他们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这么接近。
就像是在资料室的书架两头,彼此见不到对方,而且永远见不到对方。
只有愤怒才能概括怪物的心情,它第一次感到如此生气,在它被困在那枚为了保护它而束缚它的茧里时,在看见伊西多却无法和他交谈时,在意识到人类明明已经受了重伤却固执地一步步紧逼时,在门关闭的那一刹那。
他怎么还能笑出来?
阿斯塔想,它简直恨不得用腕足把人类紧紧地掐住,用几乎要把他扯碎的力道,反正他已经不爱惜自己到这种地步,把自己弄得破破烂烂的。
它宁愿将他钉在某个地方,这样他就不能再和一个疯子一样到处乱跑,自欺欺人地保护它。
他甚至还写了遗书。
那叫什么遗书?完全是一厢情愿的自我奉献。要是自己根本就不记得他呢,那句“请你忘记”,人类认为自己还需要他的提醒吗?要是伊西多死了,自己立刻就要把他忘记,它独自活了这么多年,七年只是它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阿斯塔只觉得不理智的火焰在它的心脏中熊熊燃烧,它同样虚弱地被自己操控的腕足托起,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那扇门,就好像能透过门看到什么东西那样。但它确实地听到了那些对话。
他凭什么想到了一切?
他凭什么提前做过了准备?
他凭什么在这个时候仍旧笑着?
就像是跳跃的火星最终连汇成一片火海,阿斯塔就是这样打破了困住它的茧,同样也是这样拉开了这扇不可能打开的门。门外究竟有什么,怪物已经无暇顾及,它只是死死地盯着伊西多,没有错过他一瞬间终于变得仓惶而惊诧的眼睛。
——他也是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在它眼里是什么样的。
它颇有点报复意味地想,在一瞬间把人拉了进来。
这次的腕足一点也不温柔地缠住了伊西多的脚踝,粗糙而尖锐的触手牢牢地将人类束缚住,在他的皮肤上磨出红肿的血痕。不过他已经这副样子了,多一点血痕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差别。他就这样被直接拖拽到了阿斯塔面前,好在海滩上的沙子质地细腻,没有再对他造成什么伤害。
但是伊西多还是因为疼痛而咬住发白的嘴唇。
他现在属于最高等级的伤患,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地方仍旧是完好无缺的,被拖拽时伤口又开裂了,沿途留下蜿蜒的鲜血。
阿斯塔站在他面前,不如说被一大堆触手簇拥着立在他的面前。
它对眼前的人生气得要命,但伊西多只是睁着眼睛懵然而不安地盯着它看,仿佛还在梦境之中,根本分不清眼前是现实还是虚幻。他的神情中透露出一种渴望,仿佛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忽然间看见了绿洲,明知道大概率是幻觉,但仍旧不顾一切地将希望全部押上。
他不说话。
它也不说,但那是因为生气。
生气也就算了,偏偏现在无法对眼前的人做任何事情,他就像是一个只能被小心翼翼捧起的破布娃娃,一旦用力就会分崩离析。阿斯塔只能换上柔软的触手,谨慎妥帖地挑开他和伤口粘在一起的衣服,同时避免又苦又咸的海水进一步触及他。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海水冲刷沙滩时发出的沙沙声。
人类忽然小小声地问了一句:
“阿斯塔?”
就好像过了这么久仍旧不确定真的是它一样。阿斯塔用细小的触手将伤口中的子弹清理出来,乍一听到伊西多开口,情绪不稳,力度也微微一偏,就听见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喘息。
就连喘息也明显压着声音,仿佛在害怕一旦大声,眼前的幻境就会烟消云散般。
“不许说话。”
怪物极力控制住自己话语中的情绪,听起来冷漠又僵硬,比面对陌生人的态度还要差得多。伊西多果然乖乖闭上了嘴,只是那双翠绿色的眼睛还是一直盯着它,直到干涩的眼泪溢满了眼眶也坚持着不眨眼。
“你……”阿斯塔受不了他的眼神,想了想又硬邦邦地对他说,“闭眼。”
伊西多的伤势不是简单处理就可以解决的,不过它在真正治愈伤口之前必须先简单地把该处理的地方都处理一遍。怪物极力维持着清醒,但逆转休眠状态带来的副作用没有一丝一毫要停歇的意思。察觉到它脸上闪过的不适,伊西多这才真正慌张起来。
他似乎想要开口,但是又想起它的要求,只是颤抖着用力抬起手,试图触碰它。
“别看我。”
阿斯塔重复了一遍,打掉他的手,不过用的力道很轻。
简单的处理单纯就是把子弹取出来,阿斯塔这里也没有其他的东西,总不能把触手当成纱布给眼前的人类裹上。不过,怪物毕竟是超出于人类理解的存在,它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觉得差不多满意了,就调动出新的触手一圈圈把伊西多缠上。
人类不被允许说话,连眼睛也听话地闭上了,眼睑却微弱地颤动着,像是被按住羽翼的蝴蝶。
从头到脚,触手将蝴蝶牢牢地钉在了展示板上。
阿斯塔不仅有淬满致命毒液的腕足,同样有像这样能发挥治愈作用的触手,它紧紧地缠绕着伊西多,按了按手指,就从身体中分出了一部分力量,顺着与裸露的皮肤接触的部分传输进人类的身体里,将破碎的部分一丝不苟地拼好。
伊西多察觉到注入体内的力量,又一次不安起来,他擅自违背了怪物的意愿,无声地睁开眼睛,用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恳求般地看着它。
“不需要这样……”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就这样放着我不管也不会有事,我接下来就能自己恢复了。”
阿斯塔根本不想理他,就像没有听到那样,只是又分出触手捂住了伊西多的嘴巴。
他一下子呆住了,怪物将注意力分在这根触手上,细微的神经能察觉到他唇齿之间微弱而温热的吐气。他的身体现在不像之前那样冰冷,在腕足的缠绕下几乎恢复了正常人的温度。不过他的脸不知为何不正常地微微发烫,耳朵也带着薄薄的红。
帮助伊西多恢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很少有人类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他简直破碎成了一块一块,只是靠着强大的愈合能力死死地撑着。
不过他说的倒也没错。
这套愈合系统仍旧运行着,简直像个奇迹,也不知是耗费了人类哪里来的力量。
阿斯塔稍微想了想,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一次性解决这件事。
沉重的困意将它扯向睡梦的深渊,它知道自己现在情况也说不上好,但还是拼着一股气一定要把伊西多的问题处理掉。怪物颇有些不虞地看向伊西多,与此同时缠绕着他的腕足自发地靠近了它,自从上次分别,人类第一次离自己这么近。
“我要睡了,”
它冷冰冰地说,“你别想着跑走,离开,或者做乱七八糟的事情。”
它根本没有松开触手,给伊西多回答的机会,便自顾自倒向了他,腕足将它撑起,这样他就不会压到伊西多。人类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挨得很近的阿斯塔。
它就这样在他身边闭上眼睛,中断了意识。
第103章 chapter 24
项目α的收容房间将由特殊金属碳银质组成, 整件浇筑,无任何死角。即使是制造商也无法轻易破坏已经完成的成品,最大限度地保证了项目α的稳定性。大门由同样的材料制成,直接连接研究所内部安全系统, 只有这一个方法能够打开它(目前研究尚未证明α是否有击破收容措施的力量)。
——关于项目α收容措施的开工报告, 撰写者为研究所聘用的特殊材料学专家
*
梦境是黑色的, 阿斯塔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梦中行走。
离开。它这样想, 但是打碎“茧”的形成所造成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一遍遍将它往梦的深处拖,触及到核心的位置,纯黑的光芒燃烧着,那是绝对不能触碰的力量。
现在的阿斯塔并不在乎这些, 它只希望能够早一点醒来。
它必须尽快醒来,伊西多还在外面——想到这个名字, 梦中的怪物停顿了一下,在它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片光芒。
光芒的尽头,熟悉人类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色研究服, 浑身都透露出一种无害又温和的味道,他微笑着伸出手, 眨了眨翠绿色的眼睛:
“阿斯塔,”
看见怪物骤然停住脚步, 他很困惑地问道,“怎么了?”
“你是谁?”
阿斯塔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问。
“我当然是伊西多, ”
他弯起眼睛,“陪伴你七年的人类,那个永远不会欺骗你的朋友。因为我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而已,这就是你真正喜欢的模样。你清楚的吧, 虽然我只是你想象中的存在,但是比起外面的那个欺骗者,留下来陪我不是更好吗?”
怪物打碎了“茧”,暂时的休眠状态是对这一行为的惩罚,身体上的怠惰试图将它留在梦境之中,将梦打磨成了理想的样子。
眼前的伊西多真的和“翠鸟”毫无关系,这是阿斯塔清晰地从他身上感受到的。
温柔、无害、单纯、顺从的他。
阿斯塔略略一晃神,仿佛透过他看见了外面那个浑身是血的人类,善于撒谎,一厢情愿地决定牺牲一切。那双翠绿色的眼眸一时间和梦中人重合,一时又显露出清晰的不同。
那是殊别于眼前普通人类的坚定和决绝,像因破冰而出变得潮湿的植物。
“伊西多”站在梦境中的逆光处,他像是将阿斯塔的走神当作了动摇,眼眸中染上深深浅浅的欣喜,又被柔和的光融化。他朝着怪物轻快地走来:
“这样就对了,”
他喃喃地说,“外面的我也是这样想的。与其要求你去拯救他,他更希望你永远记住这时的我。稍微留下来一会就好,他会明白你的意愿,你不用感到不安。”
“你……”阿斯塔没有动,它微微眯了眯眼睛,打量着这个走过来的“伊西多”,忽然问,
“你这样不累吗?”
“什么?”
就像是完美的雕塑忽然有了一道裂隙,梦境塑造出的伊西多微微睁大眼睛,神情忽然展露出了一点茫然。他还是那样微笑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我知道你是一个来自我过去记忆的幻觉,”
阿斯塔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冷静,“他隐瞒的最好的时候就是这样。当然,你还是更特殊,你彻底剥离了所有和真正的伊西多有关的性格。”
“这不对吗?”
“不对,因为这样的你不仅和现实不一样,和过去也不一样。”
阿斯塔说着抬眼看向他,不出所料看见了“伊西多”眼中的彷徨和哀伤,他就像是失去庇护的被创造物那样,双手紧紧地扯住了衣服的下摆。
怪物叹了口气,它知道对方听懂了自己在说什么。
“就算你在骗我,你也是完整的你。”
这次是它朝梦境中的人类走去,而他就像是见到了火光的幽灵一样畏葸,似乎想要避开被烧化的命运。但他最终还是咬了咬牙,站在原地,眼中的绿色化为了一大片湿漉漉的苔藓。
“最近我一直在做梦,梦见七年以来和你的相处,”
阿斯塔说,“最开始我只看到你的欺骗。然后我意识到一个事实,这个一直以来陪伴我的人类,他骗得我团团转,但骗术却实在拙劣。在他看向我的任何时候,想要保护我的意愿都比太阳还要明亮。”
它终于走到了“伊西多”的面前。
在它的背后,是梦境裂开缝隙露出的天光。
和这光相比,幻想散发的光芒显得黯然失色。
阿斯塔说:“就算是梦境还要骗我,不觉得太累了吗,伊西多?幻境变出的是我真正喜欢的样子,然而你不相信这一点,所以要硬生生将真实的部分从身上摘掉。”
幻境中的人类哽咽起来,那些伪装出来的温柔和平静荡然无存。
他清楚地看见了阿斯塔背后来自现实的光,那些光一旦照在他的身上,他的影子就慢慢地淡了下去,仿佛一幅泡水的画。在最后一刻,他似乎竭尽全力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的声音也消失了。
“……怎么还是这么喜欢道歉。”
阿斯塔仿佛在自言自语。
眼前的幻觉是怪物眼中的伊西多,将要说的话,它当然也能猜得到。
随后,它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梦境在它面前破碎,随着它的脚步而分崩离析。真正的阿斯塔睁开眼睛,那双深色的眼眸中飞快地流淌过一抹淡金色。
它看见了墨绿的海水,蜿蜒盘旋着的触手,还有被触手缠绕着的,正用翠绿色的眼眸凝视它的人类。
察觉到怪物醒来,人类的眼眸颤了颤。
阿斯塔轻轻抬起手,捂住他唇齿的触手就飞快地抽离,伊西多犹豫不安地看着它,没有立刻说话。他像是感受到了它身上的低气压,因此急切地想做些什么,却觉得自己糟糕地一无用处。
从阿斯塔昏迷到醒来大概过了二十四小时。
在这段时间,怪物缠绕在他身上的腕足持续而稳定地为他伤口的愈合提供着力量。阿斯塔醒来时,人类的位置分毫没变。
大概是捂得久了,他的嘴唇比往日还要红一点,就像是用力按压后在身上产生的瘀痕。
阿斯塔的视线稍微在那上面停顿了两秒,随后,它垂下眼眸,那双非人的不可思议的眼睛俯视着人类,开口还是一点情感也没有的冰冷,
“我想,你有很多该对我解释的事。”
*
就算是在以为彼此将要永别的那一天,阿斯塔的态度都没有这样冷漠过。
差劲的态度带来的压迫感起到了怪物想要的效果,伊西多不安地坐在它的面前,身上披着一件毛茸茸的毯子。
毯子是阿斯塔以“不想浪费自己疗伤花费的能量”为由,冷着一张脸往人类手上塞的,不过它带来的温暖确实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伊西多把自己往毯子里塞了塞,柔软的绒毛擦过他的后颈,让他微微地战栗了一下。
事实上,被心情不好的阿斯塔召唤出的触手缠了一天一夜,在那些腕足听话地撤下后,他的身上就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伊西多对此感到有点困扰,尤其是这些被磨出来的红痕非常敏.感,被放下来之后,无论是碰到什么,感觉都格外清晰。
阿斯塔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摸了摸他的后颈。
要命。
伊西多差点咬到舌头,不过他还是飞快地说了一声“没事”。也不知道怪物信了没有,总之,它松开了修长得过分的手指,冰凉中带着一点温度,这触感转瞬即逝。人类开始对自己这么快解释感到有点懊悔。
不过它的心情似乎更糟糕了……他说错什么话了吗?
阿斯塔盯着面前被妥妥贴贴处理了一遍,虽然伤还没好全,但是看起来至少气色不错的人类,终于重新找回了生气的感觉。他总是这样,就连昨天最差的时候,也非得说一句“没事”不可。
难道它连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言也看不出来?
它将手掌翻过来,一大批腕足顺着它的手腕弯弯曲曲地前进,每一根触手都卷着一枚小纸片,它们熟练地各司其职,很快在伊西多面前拼凑出了一大片完整的纸张。
对方的眼神先是困惑,接着是模模糊糊的不敢置信,到最后是被看破的难堪。
“你的遗书,”
阿斯塔轻轻动了动指尖,触手又如潮水般退去,它平淡地叙述着:“有什么感想吗?”
在怪物手中,不仅是伊西多交待过要在一切结束后才能给它看到的遗书,而且纸上的字母还完全呈现出被水洇湿过的模样,纸张被撕成了零零散散的碎片。将这张纸直接拿出来给人类看,不仅是对他的质问,同样也是对自己情绪的彻底坦白。
伊西多的神情里满是做错事被撞破的难堪,间或夹杂着几分对自己“痴心妄想”的不自信。
他飞快地想要开口,阿斯塔又慢悠悠地打了个补丁:
“不许道歉。”
它说,这听起来很不讲道理,不过对伊西多显然很有效。
“我不是……”他脱口而出,随后犹豫不决地移开了眼睛,慢慢地咀嚼自己说出的话,
“我没想到这封信会在这个时候就被你看到,我……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时机。”
伊西多显然很想道歉,不过他拼命按捺住自己。
阿斯塔轻轻地敲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听不出具体的情绪,不冷不热地说:
“我知道,这封信只有在你替我送完死之后才能被我看到,等我读到信的时候,就算想要找你清算,也找不着人,更没办法听到你亲自承认了。”
人类僵硬在了原地,那双翠绿色的眼眸因为阿斯塔冰一样的目光而冻住,但他还是舍不得移开,直到感到酸涩才慢慢地眨眼。他觉得自己最隐秘、最微不足道的心思就这样赤.裸裸地呈现在了怪物面前,在他毫无预料的时候。
“对不起,”他还是违反规定,说出了道歉的话语:
“我不该再打扰你的。我……我没有资格再见你。但是我在信里写的真的是我最后的话了。这看起来很烦人,而且我还是在骗你,所以影响到你的心情,我……”
阿斯塔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伊西多,”它打断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
人类的话音戛然而止,他咬了咬嘴唇,知道自己说的话又让它生气了。
伊西多并非完全不明白,只是不敢相信。他固执地把所有的可能性往相反的脉络牵扯,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屏住呼吸,像是将一切孤注一掷的期待。
他不奢望得到原谅,但是,星星离他这样近,总会给他一种伸手就能触及到的错觉。
这错觉会让他又一次摔得粉身碎骨。
“你是不是根本就不觉得我们还有这次见面的机会?”
阿斯塔一字一顿,它所有的愤怒都凝聚在了这一句话里,以至于每个音节都因为承担了怒意而变得像是涨满的弓弦,触之即发:
“在你的计划里,昨天你就会死,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伊西多,你说你什么都愿意为了我做,那么我如果还要再见你一次呢?再过一百年或者一万年,你都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身边。直到最后你还要做一个骗子。觉得遇见我是很糟糕的事情吗?”
伊西多骤然抬起头来,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阿斯塔,“怎么可能?”
“那就告诉我,”
阿斯塔俯身靠近,在伊西多眼睑投下一片阴影,“你所有的心情,还有想对我说的话。我不想在遗书里看见这些,我想要听你亲口告诉我。”
那该怎么开口呢?伊西多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就像是有无数句话要说,但它们同时将语言程序堵塞得满满当当。在那双深沉到看不到任何倒影的眼睛里,他第一次看见了自己,就在瞳孔的正中央,像是镶嵌了一枚翠绿的宝石。
“我……”
他犹豫了一会,才开口:
“我其实没有打算在昨天死掉。”
这句话连阿斯塔都没有意料到。怪物很快地坐了回去,伊西多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它生气的真正理由,又不敢置信。
它看起来显然不那么冷冰冰了,只是抬起眼睛表示质疑。
伊西多悄悄地观察着它:
“……不如说我想要做到尽量不死。我不想让你必须背负任何人的性命,所以只要我有一点活着的希望,我就会活下去。如果你在任何时候需要我,那样就能赶到你身边。”
“那你昨天还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阿斯塔说,它并没有掩盖自己的感情,仿佛故意让它们外露,让伊西多能够不必有任何怀疑地看到。
这些情绪就这样让伊西多捕捉到,然后化成他眼眸里亮起来的星星。
“比起死去的伊西多,活着的翠鸟要对研究所更有价值。他们不会主动杀死我,因为他们还有不得不从我口中撬出来的情报。我就是预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保留了一小部分力量,用来维持愈合系统的运行。”
这句话是真的,阿斯塔昨天也感受到了。
人类微微勾起嘴角,他想要大胆一点,就这样看着怪物的眼睛,
“我不会死的,不用担心我。”
他用了“担心”这个词,一个无伤大雅的试探。它并没有反驳,这分明是坐实了关心。伊西多只觉得一瞬间从阴暗处走到了天堂,他控制不住手指的战栗,祈求自己的情绪不要那么快被发现。
但是阿斯塔并没有那么容易被说服,它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点:
“然后呢?”
它问,“被研究所带走之后呢?”
伊西多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然后带着一点不安实话实说:
“大概会被拷问。但这没关系的,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阿斯塔,我其实不是很怕痛。”
怪物听到了预料中的答案,它谴责地看着人类,却罕见地失去了叹气的冲动。
“再然后?”
它言简意赅地问,“说说你接下来还要做什么事,以及你为什么要给我留遗书。”
就算伊西多解释再多,也不如这一张纸的说服力来的大。
人类翠绿色的眼眸就这样在面前闪烁着,那么近,流淌着近乎失而复得的惊喜,夹杂着对他自己的犹疑和不安。接下来的话似乎让他感到难堪,他畏惧将它们说出来,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将这些念头刨析会伤害到怪物。
因为他终于清晰地察觉到了怪物对自己仍旧不变的在意。
……阿斯塔想,它究竟怎么冒着失去他的风险让他离开的。
它其实已经猜到了大部分细节。
比如伊西多不可能在每个环节都保证一切如他所想,他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他可能会死于特殊武装的围攻,可能会死在被审讯的时候,也可能会死在他接下来的秘密计划里,也就是将它带离研究所的计划。
最有可能的是最后一步,就算差一步就能见到外面的天光,他也提前留下遗书,宣判了自己可能走上的命运之路。
阿斯塔忽然想起它所知道的关于“翠鸟”的资料。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研究所外的天空。
*
“……算了,”
怪物稍微走了一会神,接着打断了伊西多的话语。人类与此同时望向它的眼睛,就像是在迫切地寻求着什么,又畏葸于见到不被期待的结果。
但他却仍旧一瞬不眨地看着它,这一次,他绿宝石般的双眸中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像是将要破茧而出的蝴蝶一样颤抖。
阿斯塔说:“我不想再对你生气,伊西多,这点你大概已经察觉到了;我仍然很在乎你,这点你应该也听的出来,所以不许再独自去做那些危险的事。”
“好。”
伊西多立刻回答。
“我在意的是完整的你,在我身边一直很温柔的研究员伊西多也好,因为做危险的事情而欺骗我的‘翠鸟’也好。没有必要总是在我面前伪装,那样很累,我也并不喜欢。”
“好。”
伊西多的声音很轻。
阿斯塔这样说,无异于明明白白地用语言解开他的心结。在它的眼中映照出的,从始至终都是人类本身。伊西多和“翠鸟”,他们一点点融合成现在的他,又完完全全地在怪物的身边得到了接纳,不需要隐瞒任何一个。
怎么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可能性?
人类想,但星星就是有这样好。
阿斯塔说,“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能再骗我了。”
它提前一步伸出手去,在没有开口之前,这是一个很过分的行为,伊西多战栗着,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拒绝它,不可能拒绝这样的它。他终于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
就像是按住了世界的开关,他们的手轻轻地碰在了一起,于是灯就亮了。
这简直是对接下来问题的预先剧透。
伊西多屏住呼吸点了点头,他大胆地伸出手指,和怪物修长的骨节交缠在一起,时隔许久再次抓住了它的手。
“你爱我吗,伊西多?”
明明只要前半句就可以,可它偏偏还要带着一点纵容喊他的名字。伊西多惶恐到觉得自己在做一个醒不来的梦,又觉得安心,他的星星永远是这样,就算佯装冷漠,也忍不住向他透下温柔又亲昵的星光。他曾以为会永远失落的星光,又落在了他身上。
“嗯。”
他说,生怕自己的声音颤抖,使它会错了意。
阿斯塔弯了弯嘴角,它稍微用了点力,把伊西多拉的更近。毛茸茸的毯子差点滑落,又被它挽了回去,手指再一次碰到他的脖颈。
“那我呢?”它故意问,“你觉得我爱你吗?”
伊西多只觉得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轻轻蹭过他脖颈,转而抚摸着他的头发的那只手。人类甚至连问题都有点迷迷糊糊,只觉得星星的态度温柔得令他想要落泪。
“你不知道——”
他勉强找回一点理智,拉住又快要滑下去的毯子,“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爱’究竟是什么,或许我应该先向你解释,再让你做决定。”
虽然这样说了,但是他没有一丝一毫想要脱离现在的氛围。
每一次都是他在任性。
他这样想,同时固执地抓着对方不放手。
阿斯塔笑了笑,它说,“伊西多,我听说过一个判断是不是爱的办法,你介意我试一试吗?”
这确实是它听说的,不过在它和约翰聊天的时候,对方完全将他们预设成了爱人关系,所以提出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检验方式,其中的一些听上去就很露骨,不过或许有点作用。
伊西多又“嗯”了一声,他握住阿斯塔的手稍微用了一点力,暴露出了他的紧张。
“是这样的,”
阿斯塔解释道,同时又靠近了一些,挡住了他的视线。人类的目光被填满,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如此鲜明地鼓动着,节拍周而复始,永不停歇。这是早该停止的心跳,只是为眼前的它而继续活下去,然后看到了他从来不曾遗憾的一切。
他是不是应该闭上眼睛?
怪物看着眼前的人类,他们的距离已经很近,近到能看见那双翠绿眸子的水色,但是伊西多并没有闭眼。阿斯塔并不理解人类所定义的美丽,然而这双眼睛让它也听见了失控的心跳。
在毯子滑落到地上的同时,
它亲了下去。
阿斯塔第一次尝到了唇齿交融的味道——是甜的,就像它最喜欢的奶油牛角面包。
第104章 chapter 25
别羞涩, 姑娘小伙们,面对喜欢的人要主动,要积极。让对方完全信任你对他的爱,这才是不败的恋爱法则。
——摘自“给你的情书”论坛, 最受欢迎的恋爱导师艾莉莎的著名金句
*
亲吻浅尝辄止, 阿斯塔微微后退, 松开扶住人类肩膀的双手。
和人类触碰的地方像是在发烫, 心跳声并不像过往几次那样急促,而是悠长又坚定,在它尝到人类唇齿间味道时,在它从伊西多的双眼中看见自己的眼眸时, 怪物就清楚地知道它猜到的那句话只会是唯一的正确答案。
“我爱你。”它这样宣布。
人类完全被这句话打败了,以至于哑口无言, 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抬起眼睛看着阿斯塔。他飞快地眨了眨眼,像是对眼前骤然发生的事实不敢置信, 生怕错过哪怕一秒钟。不过,在怪物直起身时, 他还是伸出手,条件反射地拉住了它的手腕。
“阿斯塔, 我,”翠绿色眼睛的人类结结巴巴地说,“这对我来说好过头了, 我需要一点时间反应过来。天哪,我现在是不是看起来很丢人。”
这倒没有。
而且还显得很可爱。
不过这提醒了阿斯塔。伊西多那件沾满了血的衣服失去了作用,他自己去换了衣服。现在穿着的是寄放在海中小屋的睡衣,这对于伤患来说过于轻薄宽松, 大片的皮肤裸露在外。怪物捡起地上的毛毯,掸了掸灰尘,又给他披上了。
“我是不是应该用腕足做一件衣服给你?”它有点为难。
“什……什么?”人类的声音似乎一下子绷紧了,他听上去很紧张。
这个主意对人类来说果然太过古怪了。按照阿斯塔对人类世界的常识,穿着活物做的衣服到处走来走去显然非常不妥。但它并不打算轻易放弃。转换形态的经验让它能轻而易举地做出一件适合人类的服装,况且触手其实是很好的材料,厚实又保暖。
“我会挑一条软一点的,”怪物解释道,“看上去也不会和普通的衣物有什么区别,就像我身上的那样,你可以摸一摸。”
伊西多的眼神微微闪烁着。
他好像动摇了,却又出于某些顾虑没有答应。
他的毛毯又开始往下滑,裸露的皮肤上还有被触手磨出的红痕。人类的伤还没有好,这些往常能轻易治愈的伤口现在显得有点麻烦。阿斯塔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脖颈。红色在它苍白的手指下颤抖着,显得更加刺眼。
虽然是出于对不珍惜自己的人类的惩罚,但会不会太过分了?
这些念头一时间让它忘记把指节收起,指腹停在稍稍肿起的皮肤上,甚至无意识地轻轻捻动着。等它回过神来,伊西多咬住嘴唇,神情很窘迫的样子,连耳朵尖也红了,和脖颈上的痕迹连成了一片,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闪开。
“怎么了?”阿斯塔把手移开,关切地问,“很难受吗?”
这个问题简直没法回答。伊西多求助般看着它,却撞进了怪物坦诚的眼睛,它并不能理解人类现在的感觉,只是在真心实意地担心他不舒服。关于衣服的建议也一样。
但是,这样……
伊西多抬起头,翠绿色的眸子闪过一点盈盈的水色,却露出微笑:
“没有,已经不疼了,只是因为喜欢才这样的。就按你说的做吧,我相信你。”
被摩挲着触手缠绕出的痕迹,阿斯塔觉得无论怎么样都不应该会喜欢才是。但是仔细想了想,又忽然觉得伊西多说的有道理。越是和自己亲昵,他就越表现出方才那种模样。只要靠近他,人类的耳朵就会染上绯红,也变得爱哭。情绪却越发柔软下来。
怪物若有所思地记下了:他喜欢这样。
伊西多当然不会知道他让阿斯塔产生了怎样糟糕的认知,以及这一认识在未来造成的影响。
阿斯塔似乎只是轻轻地将手指向下一翻,触手就自然而然地缠绕上来。和现在还很虚弱的人类不同,伊西多的介入让本应受到重创的它保留了大部分的力量。黑色的腕足涌动着,在光线的照耀下反射出各种各样的弧光。
它们在阿斯塔的指引下灵活地变换着形状,最后竟真的变成了一件宽松的研究员制服。
“换上这个,”
阿斯塔把衣服递给伊西多,想了想又不放心地补充到:
“待会它会根据你的情况变得合身,你不用担心。彻底脱离本体以后,它就没办法再动了。”
人类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怪物也在心中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果然,人类的顾忌是这个。那么,触手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彻底切断与本体联系的这件事,现在就不必告诉伊西多了。
*
黑书匆匆忙忙赶来时,就见到阿斯塔亲昵地替伊西多整理衣领。人类乖乖地坐在原地,看上去柔软又听话。他们的距离近到似乎从来没有过间隙。
……世界意识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喂了狗。
好吧,每一个世界的反派都会找到爱人,只有它一个单身天道,这点它早就习惯了。而且它也不得不承认,看到眼前的这一幕,自己也不由自主松了口气,感到了久违的轻松。小情侣就应该和和气气的,没事闹什么矛盾。不知道他们具体是怎么和好的,不过它作为中间人一定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这样想着,果然平衡了不少。
伊西多先看见了黑书,不过他显然不打算理会,只是垂着那双翠绿色的眼眸,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他和阿斯塔之间的氛围。
直到世界意识拍打着书页,在阿斯塔面前飞了两圈,它才如梦初醒地抬起眼睛:
“噢,你来了。”
一点也不像很欢迎的样子。不过怪物的态度一向彬彬有礼,和前一段时间比起来,心情也相当不错。黑书试探性地在纸上写下:
“见到你们待在一起真是太好了,不过现在的情况是……”
“我都告诉它了。”伊西多说。
察觉到阿斯塔松开手,他不着痕迹地朝后靠了靠,又把自己圈进怪物的怀里。
黑书只当自己没看到,现在有更加迫切的问题,它不可思议地匆匆写下:
“所有事情……等等,你把预言的事情也告诉它了?”
“当然,”回答的人是阿斯塔。怪物抬起眼睛,它那双眼睛仍旧和它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在黑色的伪装下,无数迷乱怪诞的色彩仿佛一闪而过,属于怪物之主的绝对力量在它的瞳孔中如火花般燃烧着,它平静地看向世界意识。
“我理解你为什么瞒着我这件事。但是,我也有自己的立场。请相信,我会竭尽我所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就算不是为了世界,也是为了我爱的人。”
“你——”
世界意识下意识放低了声音,也就是让笔迹更轻了些,仿佛喃喃自语:
“你怎么就没有考虑到自己呢?直到更加完整的预言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才明白一切的真相,但那太糟糕了。我、我也很抱歉没有提前一步信任你。但到那个时候,伊西多和我都认为我们选择的办法才是最好的办法。”
“我知道,”
看到伊西多的名字,阿斯塔停顿了一下,察觉到面前人类的僵硬,于是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你们想要解决的问题有三个。”
“首先是研究所的黎明计划。伊西多的目的是扭转计划,抵御特殊武装对我的攻击,同时顺势让我陷入休眠状态,待在在无法被轻易打开的安全屋里,直到计划的下一步。他则自愿暴露在研究所的目光下,作为有价值的对象活下来,遭受折磨。”
人类的棕褐色头发柔软,虽然不如他的瞳色来的独特,但怪物很喜欢这样的手感。
伊西多在亲昵的触碰下渐渐卸下了不安,不过他还是像犯错的小动物一样坐的更端正了。
“其次就是我的‘逃脱’。两周以后……不,现在更短。研究所会爆发一起有预谋的怪物大规模暴动。组织人就是伊西多和将我视为神明的外部组织。说实在的,我并不意外过去的传说会发展到现在的这一步,人类对力量的崇拜和憎恶,我很早就有过体会。”
伊西多是外部组织在研究所最重要的线人,同时也是遭受猜忌的可能背叛者。他和“神明”过于亲密无间,因此,外面的人们这样认定,对他的偏信会蒙蔽阿斯塔的眼睛。
“虽然联系不上研究所的内部人员,但他们却和‘花’取得了联络,”
阿斯塔勾了勾嘴角,笑意却不及眼底,“它非常想要逃脱。当然会积极配合。它的任务是让我怀疑伊西多,这点做的很成功。”
这是只有怪物知道的情节,连伊西多都没有预料到这一步。
黑书悄悄做着笔记。
“最后,当然是关于气运之子的问题。”
阿斯塔伸手碰了碰黑书,“你们打算在最后的时刻一并解决,对不对?我没有对你生气,只是,这是不是太勉强了。”
世界意识在这个位面的能量本该都用于追捕系统,提前设下完备的陷阱,让它无法逃脱。但因为担忧这个世界未来的命运,它消耗了太多能量在其他的事情上。
而之前,它和伊西多甚至决定在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迎敌。
怪物接着说下去:
“在那一天,外部势力将利用研究所防线崩溃的契机,将休眠状态的我救出去;伊西多将从囚禁室中逃离,他留了手,你也保存着他一部分力量,这样他就能变回那个‘翠鸟’。我交给你过‘花’总结的名单,你们打算照着名单来处理。”
在名单记载的和希尔接触过的怪物中,有极度危险的肉食派,以杀戮人类为乐;也有相对温和的草食派,只是想要逃脱被桎梏的命运。
前者交给伊西多,连同其他高等级的怪物一并杀死。后者可以放走,它们大概率会在研究所中寻找希尔,当它们彼此相聚,势必会意识到人类对它们毫不在意,有无数替代品可以选择。
黑书没有乐观到认为心智不健全的怪物都会放弃对气运之子的迷恋。
但只要有所动摇,系统的力量就会减弱。
该杀的杀,能劝的劝,尽伊西多和黑书的全力,将系统的力量削弱到最低点。在最后的时刻,世界意识便会截住逃跑的系统,开始和它正面对战。
“抱歉,”黑书慢慢地写下这行字,“因为时间太仓促了,所以我的准备还不充分。但是,或多或少有成功的可能,这是我的职责,我必须做到。”
“你们两个,”怪物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那对黑色的瞳孔仿佛闪过淡金色的流光,它的话语像是轻柔的叹气,
“到底有哪里对不起我,都这么喜欢道歉。虽然我必须承认,这些计划内部的逻辑是自洽的,也有顺利进行的可能性,但是那无论如何都是糟糕透顶的计划。”
察觉到阿斯塔的情绪,伊西多悄悄抽出手,试探性地将手碰过去。手指缠绕的那一瞬间就像是长出了无数细小的枝脉,怪物毫不犹豫地将人类的手抓住,它果然有点失控,在复盘了他们“糟糕透顶”的计划后。
它抓得很紧,脸上表情却没有变一变。伊西多觉得仿佛有湿漉漉的触手顺着他们交握的地方缠上来,将他牢牢地守住。
“你们的计划糟透了,”
怪物说,“因为把我忘掉了。我是你们计划中的一部分,甚至是最珍贵,最被保护的一部分,绝对不会受到伤害。但不是你们中的一个。”
它就这样挺直了脊梁坐着,皮肤过分苍白,并没有做太多伪装。在它的影子里,不详的触手蠕动着,而它的眼瞳中倒映着非人的明亮光芒。但阿斯塔说的话却比大部分人类都要坚定,都要温柔。
“还记得吗?我们是彼此的队友。”
时隔许久,黑书再次听到这个词汇。最开始的陌生很快过去,它想起在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它、人类和怪物在同一间小屋里像模像样地组成了“拯救世界小队”的联盟。那时候气氛很好,他们都在笑着,而自己迷迷糊糊就被写进了名单里。
……不过,这句话大概是怪物对伊西多说的吧。作为天道,它并不期待自己也能够被作为某个组织的一份子,它始终游离于各个世界之外。
“你也是,”
黑书的思绪被猝然打断,阿斯塔用关节轻柔地叩了叩书页:
“最开始我并不信任你,但你真的很在乎这个世界,发挥了远远超过职责的作用。这就是世界意识吧,有着守护一切的决心,也有着付诸实践的勇气。我们当然是同一边的,而且你对我们来说也非常重要。”
连黑书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它觉得自己要是能发出声音,一定也结结巴巴,不知所谓。伊西多弯了弯眼睛,也微笑着看向黑书。
“谢谢,”他简单地说。
联系一度被仓促地截断,他们几乎永远无法信任彼此,那些糟糕的谎言,对立的身份,偏执的保护欲,带来了被掩盖的温柔和真正的爱意,以及因试图弥补同伴嫌隙而产生的疲惫。
无论如何,现在是重新开始的最好时机。
*
在初步的商讨后,黑书充满动力地去完成属于自己的工作了。
对于怪物和人类来说,现在反而不是最合适的行动时机。他们至少能拥有一个晚上的空闲时间。世界意识走后,室内的响动逐渐平息下来,刚刚才转变身份的爱人在静谧的房间里,仿佛什么也不必说,待在一起就隐秘地充满意义。
伊西多看着阿斯塔,并不说话,嘴角却忍不住勾起,翠绿色的眼眸像是微微晃动的湖水,碎星般的光芒点缀其中。
“晚上就睡在这里吗?”阿斯塔自然而然地问,“本来也是为你准备的。”
人类想了想,先问:“你呢?”
怪物并不需要睡眠,它只是习惯了在没有人说话的时候待在深海中消磨时间。不过现在伊西多在这里,而且,虽然还没来得及习惯,但它已经将对方的身份标签从朋友调换成爱人。面对爱人应该主动一点,亲近一点,这是粉色网站上的情感咨询大师所说。
“我当然留下来陪你,”阿斯塔说,然后补充,“而且你的伤还没好。”
前半句话不假思索,人类藏不住欣悦的情绪,小拇指微微弯曲,勾了勾阿斯塔的掌心。不过听到后半句话时,他一下子坐直了,竟然显得有点紧张。
他明显想说自己没事,不过没有办法说这么直接的谎。
那可怎么办?身上被触手磨出的痕迹还没有散去,伊西多终于开始后悔自己冒险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不害怕疼痛,但是若有若无的痒意顺着红痕连成滚烫的一大片,又被触碰彻底激发。假如再被缠上一个晚上,他不确定自己会窘迫成什么样子。
更何况,现在他和怪物互通了心意,更受不了被这么对待。
他担心自己失态。
阿斯塔敏锐地察觉了人类身体的僵硬,它弯曲指节,不让伊西多捣乱的小指乱动。人类对疗伤这个话题这么如临大敌,不能不说是它的错误,它忽然想到自己的触手一圈圈缠绕上人类时传导在它指尖的触感。
伊西多是个乖顺的猎物,不过他偶尔因为不舒服而挣动时,禁锢住他的腕足牢牢地将他固定住,那是一种捕获了重要之物的满足感。在海底,有些生物会收集沉船中亮闪闪的金币,把它们拖回自己的巢穴,大概就是这样。
它还……挺喜欢的?
不过肯定不能那么粗暴,而且也没有必要在伊西多受伤的时候进一步为难他。阿斯塔笑了笑,没有松开手,它黑色的眼眸将人类纳入其中,其他的一切都没有留下倒影:
“可以吗?”怪物的声音低低,却让人忍不住想要信任。
它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伊西多从第一个音节就知道自己绝对拒绝不了。他盯着阿斯塔看了两秒钟,自暴自弃地转移了重心,轻轻地撞进它的怀抱里。怪物松开和他交握的手,任由人类摩挲着它的后背,找到一个合适的支点:
“可以,”伊西多凑到阿斯塔耳边说话,“但是你要先亲我一下。”
暧昧而潮湿的呼吸随着他的话语声一点点下移,人类闭着眼睛,从它的耳边慢慢寻觅到它的唇齿,怪物身上带着湿漉漉的海水气息,但摸起来却很温暖。世界上是没有捕猎者自甘闭上眼睛,凑近危险的猎物的。
所以被亲吻到呼吸急促,眼尾勾勒出一点潮湿红晕的也是人类。他的手把阿斯塔的衣物撞到发皱,觉得自己像是被深色的海洋拥抱住了,而且愈来愈沉沦其中。
阿斯塔猝不及防松开他时,他懵然地盯着怪物。
“你的心跳太快了,呼吸也不平稳,”
然而怪物有理有据地说,“你的伤还没好,所以不能太激动。”
伊西多受的伤从外部开始愈合,那些在内部的乱七八糟的伤口则需要阿斯塔用自己的力量一点点抚平。子弹可是差点穿透他的心脏,虽然他说自己不痛,但阿斯塔觉得他这种人大概就不懂得什么样的痛能到说出来的程度,他那么不珍惜自己。
伊西多坐在原地,伸手摸了摸嘴唇,只挽留住一点稍纵即逝的微妙的触感。
他确实不觉得现在还没治愈的伤口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对他来说,这样的疼痛不足以让他微微皱一下眉,当年他经历的训练里包括痛觉忍耐和死亡漠视化两门课程,而他是最优秀的毕业生。
“你该去休息了,”阿斯塔很快又说。
人类决定再做争取:“我没事了,再亲我一下好不好?”
亲吻本来就是他讨价还价争取到的优惠,接下来就是疗伤。只需要想一想,伊西多就觉得战栗起来,连身上的衣物轻轻贴着皮肤,也不知为何顺着神经将微妙的触感直直地传到大脑。
“不行——”
阿斯塔不假思索地说,接着才觉得自己拒绝的过于僵硬。它假装若无其事地牵过人类的手,心中却回忆起方才的亲吻。在第一次学会亲吻以前,它从来不知道那是一个如此不可思议的动作,和最开始的浅尝辄止不同,甜味背后还有其他的东西。
仿佛有什么更加偏执的冲动和占有欲顺着唇齿蔓延,就连它也差一点失去了控制。
他们明明只是第一天更新了关系,阿斯塔却觉得过往的七年都像是一首关于爱的漫长的诗,以至于两个人对彼此的爱意都很快地满溢了出来,拦也拦不住。
心里的念头古怪起来,但却并不令人抵触。
伊西多坐在床沿,闪烁着那双翠绿色的眼眸,他换了一身睡衣,看起来毫无防备,
“不是不想要你给我疗伤,”人类忽然认真地说,“就是我不太习惯这种方式,你不用在意我的反应。”
都到这一步了。阿斯塔听着听着勾起嘴角。
它走到伊西多身边,自然而然地坐下,虽然不需要睡眠,但柔软的床榻还是给人舒服而安逸的感觉。伊西多似乎有点惊讶,不过还是迅速地侧了侧身,给它让了一个位置。怪物得到了便宜,却并不轻易放过他,伸手压住了他的手背:
“你在担心什么?”
它终于展露了属于怪物的有点恶劣的一面,直到这时候才说出实话:
“伊西多,这次只需要被我抱着就可以,我不会把触手叫出来。这样可以吗?”
第105章 chapter 26
他们是失败的研究品, 但我们不得不隐瞒这一点。总要有人承担事故的责任,否则接下来的实验就会缺少最关键的支持,这是为了全人类的安危。
——七年前的高层会议,对研究所第一批特殊武装的重大事故做出了决议
*
约翰意识到他在项目α那扇钛白色的大门前停留太多时间了。
倒下的人和地面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 但他看向光洁的地面时, 恍惚间还能看见那双沾着鲜血的眼睛。
事已至此, 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高层大发雷霆,伊西多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重新被提上风口浪尖,而他绝不能免责。
约翰的脚尖微微转动,他在想当时老师手中持西洋剑, 向他的胸口刺去时,有没有更好的闪避方式, 这场战斗的每一帧都在他的眼前闪现。
到了最后,他感受到自己的手渐渐发冷。
如果不是敌寡我众的悬殊,翠鸟绝不至于折断羽翼倒在血泊之中。
计划的挫败感一时间冲昏了他的头脑。在高层派人来宣布结论时, 他才开始思考该怎么说才能保住老师的性命。
然后就是猝不及防硬生生撬开大门的触手,只留下原地的血迹。
连使者也愣了好一会, 约翰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却只能面色阴沉地重重捶打了两下大门, 随后才走到他面前。
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又是铁一样沉着的颜色, 透露出和那些办公室成员不同的,久经杀戮的气质,不容犹豫地问:
“高层的意见是什么?”
“呃……约翰先生,”
男人下意识转了转手中的雨伞, 黑伞在光滑的地面上扭动出吱呀的响声,
“我们认为,在‘翠鸟’伤势仍旧有回旋余地的情况下,保留他的性命更有价值。”
那就是要拷问了,约翰想。
七年时间足够研究所开发出远超翠鸟那个时代的刑罚。
但是,哪一种更好,他一时说不上来。在攻击α时,他终于亲眼见证了这个研究所藏匿着的最危险的怪物,就算是经受过训练拥有强大的心理素质,也不由得在怪物涌动的腕足和闪亮如长矛的淬毒触手面前感到脊背发凉。
那是扭曲的、丝毫没有道理可言、也绝对不会令人想到温情的恐怖。
就连希尔也——约翰想到因为被触手击中而持续昏迷着的少年,忍不住感到心悸。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焦心于对方的安危。
但同时,他也忍不住想,如果混乱状态下的怪物对有着认知干扰力量的“神之子”手段都如此冷酷,那么已经被取代的老师呢?
缠住他的触手毫不留情地硬生生把他拖了进去。
原地留下的血迹鲜明而刺眼,他失血过多,没能接受治疗。
站在已经被清理过后的走廊里,黑鹰在旁人眼里只不过对着空无一物的大门沉默着。
他觉得难以言喻的挫败感一点点缠绕在他的心头,就像是七年前的他在审判翠鸟的法庭上不能证明任何事情那样,现在的他依旧无法赎清他的罪过。
他的血管中也流着属于实验品的血,第一批特殊武装正是死在自己的力量之下,他们是研究所避而不谈的失败品,注定要走向失去平衡的境地。
当然,伊西多作为他们中最杰出的那个,坚持了最久的时间,甚至奇迹般地将损失缩减到了最小的范围内。
他亲手杀死了朝夕相处的队友,他们完全失控了,比怪物还要可怕,手中有属于人类的武器。
那本来只是一个稍微有点难度的清理任务,有些特殊武装成员选择带上他们的弟子,当时才十四岁的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大部分年幼的孩子最终都被自己尊重的师长亲手拧断了脖子。
谁也没有预料到,首批实验品的“微小瑕疵”会落得如此惨烈的收场。
但是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翠鸟在濒临失控的边缘飞舞,他翠绿色的瞳孔有一种不同于普通人类的冰冷,倒映着身边一片狼藉的尸山血海。
这一幕在黑鹰年幼的眼眸中定格,以至于在未来的七年间,他一次次用笔写下诗句,试图将其复述。
在一切结束后,约翰恐惧地看着他,担心他也会像是其他人那样变成没有理智的怪物,但是他只是将西洋剑向自己的心脏刺去,随即从空中坠落。
自愿牺牲所有力量,在变成疯子的大门前止住了最后一步。
——然而最后所有的罪责也由他一人承担。
约翰忽然像是触电般把放在大门上的手撤下来,仿佛那是一具沉默的棺桲
停留在这里的只有他,α的大门紧闭,研究所找来的科研人员判断暴力开启房间的方法,至少要小半个月才能完成。而打开房间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不得而知。
所有人都对黎明计划的失败心知肚明,约翰不得不焦头烂额地对高层解释发生的一切,直到现在才找到时间来安静地独处。
他无法辩驳,研究所找到了他和伊西多私下会面的记录。
而且,老师恐怕真的利用了他,是他透露出了关于黎明计划的重要线索。
内心翻涌的情绪令约翰攥紧了拳头,他想起在事情发生前,至少他对伊西多道过歉。那时候,是路上遇到的黑色瞳孔的男人开导了他。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工作牌上好像写着C区的阿斯塔·布莱克。
虽然想到了这个,但约翰也没有要去找人的意思,他沉沉地呼了一口气,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在长达两天的交接工作后,他暂时被卸下了关于接触这一事件的权力,毕竟他是泄露秘密的第一嫌疑人。
“不要又一次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现在,他或许需要放松一下心情,像那个下午一样想清楚一些事情。
*
伊西多睡不着。
在小屋一片暧昧的昏暗中,阿斯塔稍稍停顿目光,就能看见人类僵硬闭上的眼睛。他整个人就像一块浮木,仿佛舒展不开,在它的怀里束手束脚,且温度也在逐步升高。
人类显然不想暴露不安的事实,他大概在心中念了一万遍“快睡着”,却最终无济于事。就算不管不再隐瞒的诺言,让他伪装出熟睡的样子,他现在也做不到。
他察觉到星星在看着他,那距离几乎要把他点燃,只要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深沉的黑眸。
触手还是拥抱?这不是一个困难的选择。后者听起来比前者温和,而伊西多不会错过任何一个靠近星星的机会。
拥抱在他们还是朋友时虽然已经很常见,但是作为新晋的爱人,黏糊糊的拥抱就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而人类贪婪地把机会捉到指尖。
然而——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取代触手的是阿斯塔的身体,它的手指、胸膛和弯起的腿部,就这样贴着他裸露出来的皮肤,还有他满身的痕迹。
这张为单人准备的床对两个人来说实在太小了,伊西多清晰地感受到它环绕住他身体的手臂,在悄无声息之处听见它细微的呼吸声,属于怪物均匀的心跳。
阿斯塔不需要睡眠,它只是专注地将力量注入他的身体,一点点弥补着残缺之处。
然后,怪物就发现了人类逐渐急促的呼吸声,他摸起来比平时还要烫,心跳声如雨点一样绵密,连眼睑也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着,却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或许还是弄痛他了,阿斯塔想,但它觉得自己已经很轻了。
它试探性地将手顺着布料的间隙探进伊西多的后背,柔软的绒质睡衣发出微不可闻的沙沙声,手指像羽毛一样轻地碰到那一道还没有好全的粗糙,人类的呼吸猛地一滞,唇齿间终于泄露出一声哑哑的呜咽。
阿斯塔如临大敌。
……他原来在哭。
它伸手摸了摸伊西多的眼睛,指尖探到一小片晕染的水痕,尝起来是咸的。与此同时,伊西多睁开眼睛,翠绿色的眼眸像是融化了的湖水。
他尽可能维持着体面地与怪物对视着,不过被抱在怪物怀中使得他失尽了优势。
“这样还是会不舒服吗?”
阿斯塔想要松开他起身,却忘记了这是张小的过分的床。随着它的动作,人类反而更多地落在它的怀里,大部分皮肤都因此遭到摩擦,明明是绒布,怪物却发现即使是这样细微的动作,伊西多身上本来已经淡化的红痕仿佛一下子殷红了起来。
伊西多睁着眼睛,他的理智摇摇欲坠,下意识拽住了要离开的怪物。
“怎么了?”
阿斯塔温柔又耐心,它听起来很清醒,和迷乱的他完全不同,“有什么想说的或者想要的,直接告诉我,你已经答应了不会对我有任何隐瞒。”
“……碰碰我。”
在一片昏暗中,外部的人造天空已经被摧毁,不再升起月亮。但海水仍旧闪动着波光,晶莹的玻璃脆片冰一般漂浮在海面上。
伊西多觉得自己也变成了随着潮水漂浮的玻璃,是坚硬的剔透的,但当他想要留住它,玻璃也会在光下融化。
“什么?”
阿斯塔没有听清,它的手放到了人类的额头上,“你看起来很难受。”
“不是难受,”
伊西多就着拽住的那双手向下用力,让它的指尖顺着毫无防备的那截脖颈往下滑,另一只手则解开睡衣的扣子,在夜色中闭了太久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清。黑暗安慰了人类,至少他看不见自己羞耻的模样。
阿斯塔不懂人类,他可以教它;阿斯塔不懂朋友,他可以教它;阿斯塔不懂爱意,他那时候却避而不谈。
阿斯塔不懂情.欲,没关系,他将加倍偿还。
怪物的手被伊西多引导到他散开的胸口,人类松开手,用双臂环住它的脖子,靠在它的耳边说话,声音变成滚烫的水雾,模模糊糊:
“不是难受,别担心,是因为舒服才会哭……阿斯塔,你多碰碰我,让我多哭一点好不好?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都喜欢。”
那双翠绿色的眼眸虽然满是水雾,但传达出的情绪确实不是哀伤。
阿斯塔是怪物,它能在黑暗中清晰地看见猎物的每一个表情。伊西多那一声沙哑的呜咽忽然又响起在它的耳边,其中夹杂着的情绪像是饱涨又充盈的水果,稍微一掐,就满到溢出来。不知为何,它觉得自己的情绪也随之浮动起来。
眼泪是咸的,但好像有一点儿甜味。
“你太激动了,”
阿斯塔逼迫自己用平静的语调说话,“现在的你不太清醒。所以不行,你不能经受太大的刺激,除非你想要你的伤更糟糕。”
治疗已经中途被打断了。
就算人类自己开始胡来,它也不可能真的对人类做什么,现在他的身体在外部虽然看起来完好,但内部简直是布满了玻璃渣,稍微大一点的动作就会硬生生将自己扎出血来。
伊西多迷茫地抬起眼睛,并不明白现在的情况。
他像只猫一样轻轻蹭着怪物,棕褐色的头发柔软,脸颊也是绯红的。他仿佛根本没听懂为什么阿斯塔不碰他,也可能根本没在听。
真是糟糕的病人,怪物想。
放任他这样下去也不是不行的,但至少要说清楚,要约法三章。
伊西多是个骗子,他总是不说实话,就连现在的情况,话语也模模糊糊,像是隔着一层雾气。但是,它并不是一无所知。研究员或许清楚它缺乏人类的普遍知识,然而它待在海水之中时,身边亦有鱼群和冰山上的动物为伴。
怪物俯下身,避开那些伤痕,轻柔却彻底地接住了他。
“伊西多,”它不容置疑地下定了判断,“你处在人类的发.情期里,是这样吧?”
*
直到第二天清晨,伊西多才找回了理智。
他睁开眼睛,发现阿斯塔的手仍旧放在他的额头上。见他醒来,怪物深色的眼眸转向他,对他笑了笑。他下意识回以微笑,依恋般地凑过去,成功争取到了一枚在额头上的亲吻。
然后,关于昨晚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伊西多的手情不自禁攥紧了衣摆。
他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不,关键是阿斯塔也跟着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但是当时的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反应的余地。他只知道不断凑近它,落下繁复濡湿的亲吻,模糊不清地索求着,不顾自己身上有伤的地方确实隐约传来疼痛。
若有若无的痒意才让人发狂。
阿斯塔像是无奈地叹着气,它最终还是呼唤出触手,把人类严严实实地按在了原地。
手脚被束缚后,身体的狼狈更加清晰地呈现出来,不过这样至少不会让他的伤势更糟糕。
虽然触手用的力很轻柔,但人类的挣扎依旧让皮肤上的痕迹更多了。
伊西多当时被烧坏的脑袋完全接受不了怪物有放着这样的他不管的迹象,惶恐地盯着它,又觉得在衣冠仍旧整齐的怪物面前,自己的行动简直像是对星星的玷污。
“别动,”
阿斯塔一边说一边凑近吻掉他的眼泪,低低的声音伴随着指尖碰到他身上的触感,“没有不管你,只是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只能先这样。”
星星掉了下来,和他浸泡在同一片海水中。
接下来的记忆就大段大段地空白起来,只记得自己的全身都随着游走的手指而战栗,想要蜷缩起来却被迫舒展着,在得到最终纾解的同时也被腕足松开,再一次落进了阿斯塔的怀抱。
伊西多的眼睛被怪物长到比例不恰当的手指盖住。
“睡吧。”它说。
疲惫顺着这句话席卷而来,只觉得身体甚至连指尖也抬不起来,就这样陷入了梦境之中。
阿斯塔好整以暇地看着人类的表情,他从刚刚醒来模模糊糊的依赖,再到一点点漫上耳朵尖的绯红和窘迫。
伊西多似乎想要避开它的视线,却没能真正下定决心。他张了张嘴,犹豫了半天,这才终于发问:
“阿斯塔,是谁告诉你人类有发.情期的?”
“没有吗?”怪物惊讶地问。
它只是按照自己的常识推断,比如鸥鸟,比如鱼群,比如冰川上的海豹和北极熊。把伊西多按住一点点摸索,也完全是出于自己敏锐的观察力,但他当时看上去像是足够满足,也没有提出异议。
当然没有。
人类非常想这么说,但这样就没法解释昨天的自己了,总不能实话实说,是因为你的亲亲抱抱才让我那副样子,那或许太狼狈了一点。
他盯着阿斯塔看,怪物深色的眼眸含着一点笑意,就这样把他倒映进去。
它似乎没有什么觉得奇怪的,也并不对昨晚发生的事情感到很在意。
于是伊西多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阿斯塔,你确定你要单独出去吗?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我的伤也差不多好全了……”
“不行。”
阿斯塔非常坚定,“在没有彻底治愈前不许出去,我会让黑书看着你的。”
现在这个房间的大门也就只有怪物用尽全力能够打开,研究所一直以来都低估了它的力量,那是因为它并不认为自己有突破收容的必要。
但是现在,没有必要再小心翼翼。
“我这次离开会直接使用本体,”
阿斯塔低头看向伊西多,“相应的,留在这里的躯壳就会比较虚弱,你负责看好它们就好。如果觉得无聊,我也可以让触手陪你玩。”
它说的非常坦荡,人类任何旖旎的念头都被掐灭在了萌芽里。
伊西多想,它说的不会是像海豹抛接球之类的游戏吧。
“那倒不用,”
他停顿了一下,"嗯……你这次出去,除了去拿我藏起来的资料,还要和气运之子见面,顺便打听情报,和已知参与暴动计划的怪物交流。顺便一提,我曾经有个学生,也就是参与黎明计划的那个黑衣服——"
阿斯塔知道,它见过他。
在那时候看见约翰让它也感到意外,不过,约翰却并没有看到它的人形。
“你身上的伤,”
阿斯塔说,“就是他开枪射中的。需要我出去报复他吗?”
怪物就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出了报复的话语,伊西多愣了愣,一方面是因为阿斯塔当时在茧里,居然仍旧能分辨出外部的基本情况,另一方面是即使温柔的怪物,也会因为他受到伤害而冷冰冰地说出“报复”的话语。
星星的光辉明亮地洒落,但并不是不辨黑白地照耀在所有人身上。
他同样杀过很多人,曾经认为这样肮脏的自己绝对不能得到温柔的垂怜,然而怪物却从来没有提起这件事,仿佛完全把信任加诸在他的身上。
这份信任,让伊西多垂下眼眸,他也如此想要保护它的光辉,所以和黑书选择了最危险的计划。
要是在怪物暴动的那一天不管不顾,就能最简单直接地带着阿斯塔离开。
但那是不行的,研究所的大部分人类何其无辜,外面的世界也是怪物所爱的世界。所以伊西多必须承担将一切扳回正轨的使命,仅仅是为了它也好。
阿斯塔笑了笑,看懂了他的表情,决定不对约翰做什么。
它伸手在走神的人类眼前晃了晃。
伊西多懵了一下,“抱歉,我刚才没有听清——”
“没事,我知道分寸,”
怪物说,“你有没有想要的点心?现在轮到我出发去西点店了,怎么样,喜欢奶油牛角面包吗,我也可以带一点回来给你。”
就像是最家常的对话,阿斯塔耐心地说,等待着人类回答。
伊西多张了张嘴,却喟叹般笑了起来,他翠绿色的眼眸重新闪闪发亮:
“你这样说,就好像出门的人问等在家里的爱人那样,我忽然觉得很开心。”
“这里早就是你的家了。”
阿斯塔理所当然地说,又觉得不对,他们马上就要离开了。
“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宿,”
伊西多帮忙纠正着,微微偏过头,他棕褐色的发丝朝下垂落,
“我们之前说过的……等等,我是不是不该提。不过我确实已经准备好我们的家了,在外面,在很好的地方。”
不该提是因为他在遗书里写到过这个地方。
阿斯塔无奈地看着他,还是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凑过去抱了他一下。在没有什么旖旎味道,只是单纯拥抱的氛围里,它轻声说,
“那就换一下,之前都是我在这里等你,现在也该让你等等我了。”
第106章 chapter 27
就算是面对自然界中的野兽, 同样的机关也很难生效两次。
——研究所紧急召开的危机事件研讨会中,黑鹰在下场前的最后警告
*
“事情走到这个地步,是时候谈判议和了,”
伊西多微笑着, 他的眼中有着异样的神采:“但黎明计划能有无疾而终的第一次, 失败的第二次, 就必然将在未来迎来第三次重启。人类永远会走上这样一条路。”
严丝合缝的钛白色金属门掩盖了一切龌龊, 阿斯塔站在门前,用属于野兽的耳朵仔细地聆听外面的动静。不出所料,外面的情况和伊西多说的一模一样。
有人,但那只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类。急促的呼吸声暴露了他们的紧张。
他们只能死死地盯着面前决定命运的门, 冷汗将身体僵硬地冻了起来。他们的手中有着研究所特别派发的对讲装置,跟随着头顶昼夜闪动着红光的监控摄像头一起, 记录着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任何一点响动都能让他们神经紧绷。
他们是研究所派来的谈判专家,同时也是高层孤注一掷的筹码,赌项目α仍旧有可能宽宥他们的行动, 赌SSS级怪物从未主动伤害没有抵抗能力之人的记录。
阿斯塔伸出手,在它的身后, 腕足从海水中涌动而出,闪闪发亮的长矛顺着它的意志瞄准了金属门, 忽然如雷霆般飞速地向前刺去。
打开这扇门所需要耗费的力量确实可怕到惊人,这点研究所没有算错。
但它的速度更快。
外面的人只来得及瞪大双眼,唇齿间嗬嗬地响了一个开头, 疯狂从门中涌出的触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效率捂住了他们将要发出声音的嘴巴。阿斯塔干脆利落地将他们全部放倒了,击打的是后颈。
这点它很有经验,手法和在海水里捞落难挣扎的船员时一模一样。
整个过程除了一点似有若无的风声,甚至没有发出其他的声音。
对讲器在掉落在地上前被腕足轻柔地托住, 又被轻轻放下。黑色眼眸的怪物这时候才缓缓地从门中走出,它的踏步也无声无息,微微抬起头看向监控摄像头倒映着自己面容的玻璃。
在同一时间,触手仿佛茂盛生长的植物,在它的身后绞动着,裂开了数千双纯黑色的眼睛。
监控的红点疯狂地闪烁着。
钛白色的金属门在它的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阿斯塔微笑了一下,它掐灭了腕足的眼睛,所有非人的部分重新被它藏在了影子里。此时此刻,它甚至整理了一下衣领,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衣冠整洁,彬彬有礼。
身上的研究袍遮住了全部的异常。
它向前走去,不紧不慢,毫无躲藏之意。
然而,就是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机械能够记录下它的行踪。直到下一批员工换班,或是直到昏昏欲睡的观察员终于意识到监控只是在不断地重播以前,研究所都不会察觉到异常,和它已经离开房间的事实。
冒牌研究员阿斯塔·布莱克就这样藏着袖子里的触手,混进了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潮之中。
*
研究所近来弥漫着某种莫名的紧张气氛。
这种气氛自上而下,最普通的研究员虽然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能从上级那里继承到压抑的心情。心事重重的研究员低着头在走廊中飞快地穿行,不时低声喃喃一句“借过”。
当然,他们不会注意到一个瘦削的男人,除非和那双仿佛倒映不出任何东西的黑沉沉的眼睛亲自对视。阿斯塔安静地向前行走,它胸口的身份牌和别人一无二致,现在甚至能够充当真正的ID卡使用,这也是伊西多的杰作。
“不做白不做,”人类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反正都找到了网络系统的漏洞。”
于是冒牌员工阿斯塔有了一张几乎能刷开所有区域的卡片,这确实省了很多事,也让怪物能够最快地在迷宫般庞大的研究所不被人注意地穿行,直到来到今天的第一站,一个能够取回伊西多留下来的重要之物的地方。
藏木于林,它们静静地躺在研究所D区的普通资料室。
这是一个研究员们不得不经常出入,却留不下任何印象的乏味之处。阿斯塔站在书架前,书架上排列着满满当当的黑色文件夹,文件夹上标着日期,记录着每一个工作周期员工的出勤记录。在记录者记下它们之后,这些纸张很难再见天日。
阿斯塔伸手抽下角落里的那本资料册。
它没有打开文件夹,而是就着空出的缝隙摸索。指节摩挲着靠墙的木板,然而却没有沾染上灰尘,因为这个地方并非无人探访。怪物摸到了粗糙的突起,一个暗层。
轻轻用力,隔板就松动开来。
幽暗的书架深处多出了一个黑色瞳孔的不速之客,这里一向无人访问。足够阿斯塔将藏匿之物取出,放在手中细细端详。
一本不大却很厚的日记,看起来曾被主人精心保存。
熟悉的那条手链,两枚金属星星在空中相撞,发出细微的响声;硕大的绿宝石原本黯淡,被拿起时却莹莹地闪动着光芒。
怪物松开手,笔记本飞快地滑落,在和地面接触的那一秒钟被它翻涌的影子所吞噬。但看向手链时,它却停顿了一下,眼眸中的漠然像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将它放在神坛之上顶礼膜拜的人们。
为了伪作的故事宁愿造成牺牲,认为它带来的末日才是真正的救赎。
被称为“沙弗莱”的宝石中心镂空,是伊西多和外部组织交流的通讯工具。它能通过感应怪物手心的温度,自动激活讯号。他们的神明垂下眼眸,看着绿宝石闪烁的荧光,清楚地知道这就是请求通信的标志。
是接受,还是拒绝?
它轻轻抚摸了一下翠色的石头。
*
“黑色群星”的总部之中,形形色色的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宣道台上的演讲者。
他激情澎湃地说到一半,背后的屏幕还放着佐证神祗不可思议力量的资料片,几乎已经在恐怖又美丽的神秘中倾倒。手链上的宝石却忽然转动起来,闪烁着光芒。
演讲者话锋一顿:
“那人或许误入歧途,他已久不与我们联络。好在纯黑的星辰洞察一切,已经看破了他的伪装。即使看似忠诚,不敬仰的人也不能够被信任。不过,若是他诚心悔过……”
一边这样说着,他一边伸手拨出通讯。台下的人神情中带着异常的兴奋,这里看起来甚至不像为信徒主持的祷告,更像是一场暗中弥漫着血腥与动物膻气的祭祀,并不掩饰的恶意犹如尖刺,赤.裸裸地被演讲者鼓动。
他们最开始很需要伊西多,但现在所有的准备已经完成,研究员反而成了易被拿捏的异类。
“让我们把通讯投影在屏幕上,”
台上的人抬起因为嗅到恶意而变得兴奋的眼睛,“听听沙弗莱的话——”
声音戛然而止,在他的视线触及到屏幕的那一刻,他的鼻翼轻轻翕动着,似乎完全不明白出现在通讯那一头的情况是怎么回事。并不是那张熟悉的冷冰冰的研究员的脸,一个黑色眼睛的年轻男人就这样突兀地站在投影的中央。
场上一瞬间响起无数窃窃私语,无数窥探的目光针一般刺向屏幕。
那是失去理智的,仿佛流淌着毒汁的眼睛,是过于兴奋,为了伟大的计划不惜牺牲一切的眼睛。任何一个普通人都绝对受不了如此荒诞的一幕。
如果对方一个误入者,这些带着锯齿的眼睛能将他撕得血肉模糊。
然而,屏幕上的人面对这些目光,却只是平静地看着。
他有一双黑色的眼睛。
……如此深沉,仿佛一点光芒也没有的星星。
演讲者的瞳孔忽然仿佛被针刺一样急剧地缩小,他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与此同时,会场被寂静席卷。沉默像是致命的病毒,在男男女女之间飞速地蔓延。那些在手腕上佩戴着黑色星星的信徒都像是被巨大的震惊钉在原地。
在意识到屏幕那头是谁的同时,他们听见了它冰冷的笑声。
刹那间,没于深潭之下般的寒意浸透了每个人的骨髓,那是面对着绝对恐怖的力量时下意识的臣服,是任何文献和图画绝对无法传达到的怪诞和震撼。演讲者自认为是世界上最了解它的人类,此时此刻只觉得腿部被蛀空,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
“伟大的,”他连眼睛也不敢抬,视域中却晃动着幻觉般的触手的重影,“伟大的主啊,我是您忠诚而卑微的仆从,正在为您的力量而战栗不已。”
阿斯塔从资料室出来,随便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接通通讯。
随着为首者的匍匐,对面会场上的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如同失去了魂魄,恶意一瞬间转变成了极端的战栗和狂热的崇拜。
他们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奇异而有韵律,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对它的绝对信仰与忠诚,要求它领导他们,支配这个世界,带来奖赏与毁灭。
阿斯塔听着只觉得头疼,被人敬拜畏惧的感觉果然很糟糕。它并不擅长扮演神明,不过仔细想了想,这群人所需要的或许并不是神,而它至少对吓人这件事来的很有经验。
“停。”音节古怪地颤动着,像是带有不详的杂音。
屏幕的那一头,随着怪物的声音响起,场上所有的声音被吞噬进了黑洞。有一小部分人大胆地抬起头,便看到他们的神祗不虞地抬起眼睛,轻柔地开口,
“无知的信徒,是什么让你们敢对我随意诉求?”
阴影仿佛从投影中活生生地来到了他们身边,锋利而淬满毒液的触手在会场的阴影中徘徊,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对扭曲的恐惧。
演讲者仍旧匍匐着,他的内心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但是恐怖还是压制住了他的思想:
“伟大的主,我们都是为了相同的事业聚集在这里,也就是打破束缚您的桎梏。能否冒昧地询问全知的您,将宝石给您的那个人类……是否已经对您有所诉说?”
果然到这个问题了。
阿斯塔咬碎了口中的薄荷糖,舌尖席卷辛辣的凉意,这是一个古怪的途径,不过确实能够让它看起来更加像是一个冷漠的“非人”,眼眸里也隐约闪烁残酷的冷意。
“他?”高高在上的主宰者毫不在意地说,“他死了。”
“怎么会……”
演讲者下意识脱口而出,随后才意识到自己的逾越,惶恐地在神的面前将额头贴至地面。
“我意识到他在对我说谎,所以杀了他。”
怪物如此自然地阐述着,仿佛它只是在地面上按死了一只蝼蚁。然而在场的人虽然对伊西多怀有猜忌,却都对那个人类绝对的武力值有清晰的认知,这些年,他在研究所像是一柄藏起来的刀刃,隐秘地清除了所有妨碍计划进行的因素。
他们的神,果然如他们所想那般强大而残酷,喜怒无常而无所顾忌。
阿斯塔站在研究所的阴影中,它的背后是雪白的墙壁,薄荷糖的香气渐渐散去。
这样就差不多了——
它淡淡开口道,“我憎恶行欺骗之事的人类,你们必将所有的一切吐露,不得有任何隐瞒,否则噩运必将降临在他的身上。”
“伟大的主啊,”
在他面前跪地的人们声音颤抖,“当然,我们将献出一切。”
*
阿斯塔随手将手链塞进袖子里,触手蠕动着将它卷走。
和一群狂信徒打交道的感觉真是糟糕透顶,以至于截断通讯后,怪物的情绪依旧不高。何况无论接下来去找“花”还是气运之子希尔,显然都不是什么好差事。
它咬碎了最后一粒薄荷糖,后悔当时没有洗劫整个休息室的糖果。
研究所仍旧是那个紧绷的模样,真正的警笛还没有奏响。阿斯塔推测那群在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人仍旧安然地昏迷着,一切比想象中还要顺利一点。
所以,现在的时间应该不那么紧迫——
怪物抬起眼睛,西点店金灿灿的花体英文店名就这样倒映在它的眼眸中,它闻到了香草和奶油的甜味,透过透明的橱柜,烘焙完成的面包上是油润的蜂蜜色脆皮。切片蛋糕则精致地放在镂空花纹的烘焙纸上,满满的草莓碎和芒果丁混合着香甜的果酱抹了一层又一层。
因为研究所内部的店铺都是刷卡付费,冒牌员工阿斯塔的ID卡里也被伊西多贴心地预备了足够的钱。
怪物下定了决心。
这个时间段,西点店里的访客并不多,预留出的几张红白拼色的休闲桌也都有空余,不过甜点却是刚刚出炉最新鲜的。阿斯塔的白色塑料托盘上放着几个别着小票的牛皮纸袋。
它走向座位区,在心里倒数了三个数字。
随后便听见身边传来惊讶且略带一点犹豫的声音:“布莱克先生?”
约翰只是想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散散心,他最开始打算和以往一样去咖啡店,但最终还是决定彻底转换口味,反正西点店也一样提供饮料和座位。而且,浸没在甜点浓重的香味里,确实能够带走人的一部分烦恼。
让他意外的是,仿佛听见了他内心的迷茫,上一次和他相谈甚欢的那个陌生员工恰巧也在这个时候来到了西点店。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喊住了对方。
在这个时间点不在岗位上,阿斯塔的工作大概很闲。想到这里,约翰的负罪感也少上许多。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还有什么比这个熟悉的陌生人更加合适的呢,和自己的职位毫无关联,并且已经对情况有过了解,他甚至不用从头说起——
“啊,”对方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这才彬彬有礼地笑起来,“你叫约翰……对吗,我记得我们上次在咖啡馆聊过。在这里遇见你真巧,或许你需要帮助?”
“这么明显吗?”约翰自嘲般笑笑。
“挺明显的。”阿斯塔坐在他对面,把餐盘也放下了。
在这家店里,怪物一次性买的甜点绝对是最多的。而且它看上去并不打算打包,而是就这样堂食。约翰欲言又止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最后还是不打算在意这些细节,毕竟阿斯塔非常慷慨地拆开了其中的一个包装袋,
“黄油味的面包脆,”它推到桌子中央,“保证很好吃。”
酥脆的外壳只在中间柔软地凹陷下去,黄油夹杂着奶香弥漫在整个口腔。分享吃食是一个友好的举动,更何况阿斯塔说的没错,它确实很美味。
约翰只觉得自己倾诉的欲望也跟着一点点漫到了舌尖。
“说起来,”他决定从旧的话题引入,“上次离开的时候,你说你打算按照我说的方法检验一下。所以你和那位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我们在一起了。”
阿斯塔直截了当地说,“你那边呢?你的老师原谅你了吗?”
约翰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这也算是回答了:
“那真是恭喜。要是我也像你那样顺利就好,我道过歉,但是,事情变得更加糟糕。我再一次做了绝不会被原谅的事情,这次可能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
“怎么回事?”
阿斯塔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故意问,“是他不愿意再见你,还是他已经离开了这里?我记得研究所里的人事调动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或许你还有机会。”
约翰的神色再次低落下去。
“我能和老师说什么呢?我做了所有我能做的,只是,他太过于固执,以至于我们不得不站在对立的立场上。我……算了,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面前有着黑色瞳孔的男人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同情般地投来担忧的眼神。约翰觉得阿斯塔的眼睛就像有神奇的魔力,让人看到了就潜意识想要依赖和信任。他看起来也非常靠谱,而且还喜欢吃甜食。
反正黑鹰没有见过往桌面上摆糖和点心的高层。
那意味着阿斯塔和他们根本不是同一类人。
“为什么?”阿斯塔轻声询问,“是你做错了,还是你仍旧坚信你的老师是错的?”
约翰张了张嘴,想要进一步解释,却觉得语言如此无力。他想刨析自己的无能为力,又想指责命运不公,致使他不得不坚守立场上的指责。他试图说明伊西多所做的事情才是错的,但此时此刻再说这些显得无济于事。
这句话在他的嘴边打转:“我仍旧认为他做错了”,却不知为何开不了口。
察觉到他异样的沉默,阿斯塔安抚般地抬了抬眼睛:
“你说你已经道过歉了,方便的话,请把当时的情况对我说明吧。就算你说已经太晚了,深受困扰的正是现在的你自己,这点仍旧可以挽回。”
约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主动拿了一块面包脆,随后含糊地应了一声。
“好。”
一刻钟以后,怪物打断了再次陷入自我指责的人类:
“我不认为你的老师还因为过去的事情恨你,”
它一边说,一边看着约翰的眼睛亮了起来,“因为你过去太年轻了。但是我想这就是问题所在,因为你直到现在还在犯一样的错。”
阿斯塔是一个很好的听众,而且它看问题总是一语中的,除了关于它自己的情感问题。对于现在的黑鹰来说,任何意见都像是他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第一次在话语中如此深刻地刨析自己所做过的一切。
“是的,”他喃喃道,“我似乎一直在犯错。”
眼前的男人抬起那双深色的眼眸,所有的情绪仿佛被吞没进去,约翰感到平静的同时忽然感到心脏被刺痛般莫名的恐惧。但明亮的室内和面包的芬芳让他得到了安慰:
“不,你错在从来没有真正站在他的立场上思考过。直到现在你仍旧认为你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而你的老师只是被情感冲昏了头脑。但这和你一直以来告诉我的他的形象不一样,对不对?他才是那个更聪明,也更坚定的人。”
“……真的。”
迷惘再一次让约翰扳动自己的指尖。
“你一直很被动,所谓正确的道路其实是你不得不走的道路。相反,掌握了主动权的是他,真正做下决定的也是他,难道这不说明什么吗?”
这句话说的重了一点,不过阿斯塔很快就将语调放松,
“当然,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就是随便说说,希望我没有大言不惭些什么——为什么不尝一尝草莓切片蛋糕呢?”
“噢,谢谢,”约翰下意识挖了一勺,“你的意见很好。我忽然觉得……或许我确实应该重新考虑。”
阿斯塔笑了笑。
特殊武装的黑鹰队长就坐在它的面前,怪物反而充当了心理医生。他张开嘴,仿佛还想再说些什么,身上的通讯却忽然疯狂地响起,尖锐的鸣笛声让约翰抿住嘴唇,眼神重新变得警惕而锐利,无声地对阿斯塔说了一声抱歉。
他接起了通讯,随后蓦然站起,连告别也来不及。
怪物仍旧坐在原地,它目送着透明橱窗外约翰匆匆离去的背影,全副武装的特勤人员似乎正在有序地前往各个区域。尽管研究所的技术让通讯那头的话难以听清,它也清楚地明白是什么让约翰瞬间陷入了一级战备状态。
算算时间,和伊西多所预测的没有差异。
研究所知道了α可能已经突破收容的消息,特殊武装必须肩负起寻找它的任务。罪魁祸首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大口奶油泡芙,解决了袋子里的最后一样东西。
它离开甜品店时,门前的风铃被门开合的风带动,发出了一连串清脆而悦耳的鸣声。
仿佛欢迎,也仿佛目送。
第107章 chapter 28
希尔·兰伯特, 曾因为《水晶羽毛》中扮演的容貌绝美的男主角而被寓为“天使吻过的少年”。然而近几年他的热度急剧低迷,这固然是因为他已经不复年轻时的美丽,也由于同一个公司的竞争对象完全取代了他的地位。据称,希尔的性格越来越暴躁, 常被拍摄到在片场歇斯底里, 这位过气的电影明星究竟该何去何从?
——摘自某世界娱乐杂志《Starburst》, 并附有该明星画着浓妆仍旧不掩气色糟糕的照片
*
眼前的事实过于荒谬, 即使是心理素质强大的黑鹰也近乎失语。
他的手用力撑在桌上,力度让手背的皮肤隐约能看出血管的走向,深灰色的眼睛则死死地盯着监控记录。在他的身边,失职的研究员战战兢兢地站着, 抬起眼睛悄悄地看向屏幕,却不明白是什么让这个高层人物如此失态。
那不是任何特殊区域, 只是研究所内部的西点店而已。
西点店的用餐区没有另设监控,屏幕上的图像经过放大,模糊不清。
然而约翰仍旧能认出监控中的自己, 他背对着监控摄像,对面的座位则空空荡荡。但他就像是在面对什么人那样, 一直说着什么,甚至伴有和人对话时的肢体语言。这一幕从屏幕上看简直像是疯子在自言自语。
怎么可能?黑鹰从不怀疑自己的认知能力, 那么就是监控的问题。
他皱着眉头,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个指令。虽然无比荒谬,但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沿途的监控要不是直接报废,就是只会反复地放同一时段的录播,根本没能记录下一分一毫的影响。指令让视频的速度放慢了百倍,约翰拧着眉毛抬起眼睛。
在这一瞬间, 他身后的监控室员工失声尖叫了起来。
暂停键在同一秒钟被按下。
屏幕中,本该空无一物的地方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男人。不,不该这么说,这个人的模样约翰已经非常熟悉,它本来就该在那里。那双黑色的眼眸在监控的模糊下不知为何显得更加幽深,只需要盯着看,就觉得自己的思绪一点点沉沦在目光之中。
约翰猛地反应过来,他咬着牙记录下了这一毫秒的图像,随后再次点击了播放。
奇怪的是,影像并没有像是他们所预料般地消失,记录里的男人分明是坐在对面听自己说话,目光却轻轻绕过了约翰,仿佛在那时就注视着监控摄像头,直接和此时的他们对视。
它的嘴唇轻微地动着,无声地说着话。
这只是在他们交谈中发生在甚至百分之一秒里的动作,人类是不可能在没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注意到的,约翰当时显然就毫无所觉,这就更使得深入骨髓的寒意一点点窜上脊背。
眼中的不敢置信已经压抑不住,交谈过程中察觉到的怪诞终于汹涌地吞没了他。
怪物知道他最终会发现。
它也知道他会看到这一段视频。
“约翰,”它微笑着直直地看向了屏幕的这一头,“试着找到我吧。”
敲门声乍一响起,就像是炸响的惊雷。
黑鹰猛地转过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神,研究员几乎要被吓哭,他强撑着说完了交给他的使命:
“高层调用了最高权限进行查找,研究所里没有名叫阿斯塔·布莱克的员工。但、但这个名字在防护网络注册有一个安全备案,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说明他的ID卡是可以用的,而我们不可能立刻取缔掉权限——”
约翰没来得及听完,脸上的阴云几乎就要变成雷霆,他飞快地推了一下研究员的肩头,随后从他身边风一般冲了出去,最后留下一句:
“实时把异常状态的监控位置同步到我的通讯器上。”
*
阿斯塔在和“花”对话,它对怎么应付这个碎嘴的怪物已经驾轻就熟,于是一开场就彻底释放了SSS级怪物强大到恐怖的控场力量。
“他们应该告诉你了,我清楚你们的计划,”
怪物之王漠然地抬起眼睛,那双眼眸中闪动的是不属于人类的残酷和美丽。即使不主动压制,“花”的气味也愈发稀薄起来,像是不敢与之争辉。何况,它手腕上的又是什么?——两枚金属的星星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是翠鸟苦苦保守的秘密。
和人类思维迥异的怪物没有“赠予”的概念,何况阿斯塔的身上有人类血的味道。
“啊,那么那是真的了,”
“花”充满敬畏地说,“当然,只有您有这样的力量,对欺骗者就该这么做。我尊敬的王啊,您想要我做些什么,我将任凭差遣,毕竟自由的日子已迫在眉睫。”
阿斯塔漫不经心地笑笑,仿佛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它的殷勤。
“名单,当然。我会亲自去见其中的一部分,不过我不介意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仅仅是近距离感受到α本体的力量,就足够让“花”感到心潮澎湃。集体暴动若是能成功打破研究所对怪物的桎梏,外面的世界又怎么还会被冠以人类的名字?这个世界自然交给它们这些力量和手段要远远胜过普通人类的存在。
α的力量如此强大。
若是以这样的怪物为主宰,就能轻而易举地带给人类末日。而自己作为直接为怪物之王提供帮助的那一个,再也不会有存在胆敢对它的消息将信将疑。
阿斯塔从空气中鼓噪不已的画像察觉到了“花”的心绪,正合他意:
“我要你以我的名义命令将要参与暴动的所有怪物……”
*
在庞大如迷宫的研究所找到一个人有多困难?
何况并不能真正称阿斯塔为人。
怪物对着墙角的监控摄像头笑了笑,继续慢条斯理地往前走。监控室中,可怜的研究员目瞪口呆地盯着屏幕,结结巴巴地飞快拨通了约翰的通讯。黑鹰在研究所的走廊上奔跑着,完全是竭尽全力,生怕差一刻就错过怪物的踪影。
但他们又总是在差一点的时机错过。
每一次,约翰赶到了监控记录的现场,就会收到下一个地址的通讯。阿斯塔仿佛把这当作了一盘游戏,在恰当的时机透露一点希望,并且计算好了抽身而去的时机。
特殊武装的队长想到曾在书上看到过训鹰的手段,始终用一块肉在鹰的眼前诱惑它,鹰却没有任何可能将它吞入腹中。
不是没有立刻把阿斯塔的样貌特征通过研究所的通知系统发放给所有人,也并非只有他一个人苦苦地追寻着α的蛛丝马迹。
但约翰心里清楚:
α给他留下了讯息,这只是他们两个人的对局。
他这样认为的时候,怪物却没有那么复杂的心路历程。
阿斯塔靠在墙角,如果这时有眼尖的员工经过,会看到墙角的阴影浓重到像是活物,仿佛随时随刻就能伸出狰狞的触手将人拖进去。
不过触手对吃人并没有兴趣,而是卷着一本黑色的书。
伊西多写道:“白天的时候沿着海岸逛了逛,你留下来的触手很可爱,会把我托在海面上晃悠,但我总觉得它们一个激动会把我抛上天空再接住。”
怪物勾起嘴角。
“我想你了,”伊西多做足了铺垫,终于悄悄把内心的目的写了出来,“剩下的时间决定读书,读《罗朱》的时候觉得很想见你,所以忍不住就说了。不过我知道你在外面有很多事要做,我会好好等你的,随时联系。”
明明没有吃糖,阿斯塔却尝到了甜味。
黑书嘟嘟囔囔地在书页上印出小字:“怎么什么小事都要我跑一趟,我也是很忙的——”
不过这只是半真半假的抱怨,他们三个在制定计划的时候就约好了中途互通消息的时间,不管伊西多带些什么话,世界意识总要来这里一趟的。阿斯塔安抚般地摸了摸黑书光滑的书脊,并且迅速地将它这一边发生的所有事情概况起来写在了纸张上。
这次,伊西多稍微花了一点时间理清情况:
“约翰?”
他显然有点意外,“他在研究所到处找你吗?虽然我之前提到过他,但只是想告诉你可以注意一下研究所的特殊武装。不过你想做什么都没有问题,我相信你。”
虽然伊西多并不在意作为学生的黑鹰的背叛,但他毕竟确实因为对方的缘故受了那么重的伤。怪物的黑眸深处飞快闪烁一点锋芒。
它已经在人类的心中埋下了种子,但还需要一点推动才能生根发芽。
“我会尽量早点回来,”
阿斯塔用在这里停留的最后的时间写下,“伊西多,我也很想你,和外面的人类和怪物打交道确实糟糕,但对我来说也没有那么难,多相信我一点是对的。对了,你说你在读《罗朱》,那是在书架最外面拿的吧——”
墙角处的阴影隐约勾勒出人形,怪物合上书,从黑暗中走出。
它听见了匆忙而仓促的脚步声。
与此同时,伊西多在深绿色的海水边珍惜地抚摸着书上的字迹,他想了想,拿起别着书签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忍不住弯了弯眼眸。
阿斯塔对爱情的认知显然是从这本名著上学的,所以才会在最开始说出“像太阳一样”的话语。
不过,他最喜欢的反而是另外的句子。
虽然星星现在看不到留言,但伊西多还是蘸好墨水,他认真地一笔一划将书中的内容誊抄出来,字迹锋利如刀刃,平白给这句话添上了凌厉而坚定的一面:
“——在命运之书里,我们同在一行字之间。”
*
研究所的医疗单位中心病房,希尔睁开眼睛,第一时间呼唤着系统的名字。
病房拉着帘子,周围的氛围静谧无声,在病床边,放着一大束白玫瑰,上面附有约翰留下的字条。面容憔悴的少年强撑着坐起来,他仍旧感到眩晕,却迫不及待地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冲向了病房的盥洗室。
直到听见熟悉的机械音响起,看见镜子中的自己,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宿主,你不必如此担忧。”系统提醒,“万人迷光环会改他人的认知,就算身上残损也没关系。何况你受的是撞击伤,以这个世界的医疗水平看,不至于有什么妨碍。”
希尔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被病号服套着的自己。
瓷白色的皮肤,金色的头发凌乱,刚好略微挡住了那双天蓝色的眼睛,虽然气色很不好,但反而更有一种无可挑剔的脆弱美。
理智终于回笼,他紧张地询问系统:
“该死,那都是研究所——在我昏迷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α现在什么情况?我最后说的话有没有起作用?”
这一次,机械音沉默了很久。
“在宿主昏迷的情况下,我的信息勘测能力也被局限在这附近。不过,好在宿主最后的反应速度很快,α应该已经听见了你的话。黑鹰探病时说过的话我记录下来了,杀死α的计划最终失败,现在它将自己锁在收容房间里。”
“那现在怎么办?”
希尔拿起约翰留在病床边的玫瑰,稍微放下一点心,抬起下巴打量着便签上饱含愧疚的话语,
“我现在一定得找个机会和它见面,剧本里都是这么写的,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系统听了忍不住叹气,觉得宿主太过于天真:
“现在整个研究所的精力都集中在如何把那扇门打开上……”
“正是这样才好,”
希尔却并不为此动摇,少年在意识到自己的美丽后,简直就像重新被浸泡在水中的干涸花朵,一瞬间容光焕发起来。他对自己的信心建立在自己的容貌上:
“我的万人迷光环仍旧在发挥作用,研究所一定会请我尝试和它接触。不如说,α一定在试着和我接触,它可是已经喜欢上我的怪物,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研究所从中作梗,反而应该加深我们的感情。”
玫瑰花瓣随着他的动作而掉落,又被他一点点碾碎。
但漂亮的人做这样的动作,甚至不会让人感到一点不对,只会觉得更加让人怜惜。一位医生匆匆忙忙地走进,一抬眼看见对着他微笑的希尔,不由得脸红起来,说他要去通知其他人的这句话就接连结巴了三次。
系统刚想反驳少年的看法,忽然又觉得对方说的很对。
的确,无论α是否认为计划的背后有宿主的意愿,以它先前表现出的对希尔的独一无二的纵容和宠爱,怪物都应该已经动心了,只有希尔获得接近他的权力,比起之前的世界,怪物并没有和其他任何人交际。
既然如此,它就一定不会抗拒希尔的接近和解释,甚至会主动来找他。
假如不这样才有问题。
前两个世界的惨痛教训在系统的数据库里重新复现了一遍,它不由自主想得更深。当时甩掉天道时,它费了很大的劲,谨慎地找到了这里,但这也不能排除最坏的情况可能发生。
“宿主,你说的对,”系统的机械音再一次带上了一点急切,“就在这里等着,要是α不来找你,情况才可能是最糟糕的一种,我得考虑尽快——”
人类的声音来源于声带的颤抖,所以很难真正做到戛然而止。但系统的机械音却完全能够被硬生生地掐断。就在这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那扇已经关闭的门忽然滑开了一小道缝隙。
眼前的一幕太过于超乎常理,希尔的心跳漏了一拍,硬生生地折断了玫瑰的花茎。
从里往外看,本该看到长长的走廊。然而,展露出的缝隙却只有黑色,那是极深的没有一点亮光的颜色,所有的光一碰到它就立刻被吞噬。可是,那毕竟不是没有生命的黑色,在那其中,像是有无数活物在盘旋扭动,几乎就要挣脱而出。
茎秆的汁液染在希尔的手上,泛起苦味。
系统低声提醒:“宿主,α来找你了。”
从深渊中走出的怪物有着独一无二的人形,在迥异于人类的完美中,“非人”也是属于赞美的形容词。阿斯塔的脚步轻轻地响起,黑暗仿佛随着它一起涌进了这间屋子,直到它看着自己,沉默着,希尔才终于从震撼中醒来。
“我……”他转念一想,做出苦涩的模样,“都是我的错,你要是怪我也行。”
怪物沉默着,希尔手中的玫瑰掉落在洁白的床单上,他看起来很虚弱,就像是不小心又扯到伤口,而这伤口是怪物造成的。希尔如释重负地看着对方的眼神缓和了很多。
他的演技一向出色。
随着少年急切的诉说,从容貌绝美的气运之子口中说出的话,足以让木头和石块都为之心动。阿斯塔看着他,用怪物的目光,直到希尔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相信和怜悯。
“我知道我很难再得到你的信任。”
希尔趁势说,然后终于看见阿斯塔的指尖动了动。
这是一个好兆头。
但是,随着它的动作,无数腕足从它背后的黑影中涌出,那些触手绝非造物主的恩宠,大部分都狰狞可怖,边缘突出锋利的獠牙,在黑色中隐约流转过斑斓而怪异的色彩,给人以毒药的直觉判断。
这是气运之子最讨厌的东西,丑陋的、让他想起怪物的部分。
希尔泪光闪闪的笑容中忽然带上了一点勉强。阿斯塔不动声色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它微动指尖,触手就以飞快的速度刺向希尔,即使没有感受到恶意,少年也忍不住惊恐地朝后一躲。
于是腕足就在距离他几公分的位置停下。
阿斯塔微微侧了侧头,装作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反应的情态,神色里隐约还带上了一点被拒绝的受伤。俨然是一个不懂得人类喜恶,好意被排斥的怪物。
不就是表演吗?
——它也会。
拒绝阿斯塔的接近就等于打破之前的假面,此时此刻,少年躺在床上,眼眶中的眼泪终于有一两滴真心实意,接受触手的靠近,对他来说简直要命,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在疯狂地表达抗拒,密密麻麻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只能咬着牙露出微笑,假装自己只是由于被触手抽昏产生了后遗症,其实并非抵触。
腕足终于碰到了希尔的手臂,随即传来的是粘腻冰冷,让他只想要立刻将手抽回去的触感,希尔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管理保持正常,怪物却猛地收回了触手。
“什……”
希尔愣愣地,却看见阿斯塔对他微笑了一下。很难形容那是一个怎样的笑容,他的眼睛里就像藏着黑色的深渊,只需要看一眼,就会沉湎在怪物所需要观测者陷入的万千情绪之中。就在那一个眼神之中,气运之子忽然晕乎乎地想:
“真美……它对我很好,也很喜欢我,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像是要为这个念头添上一把火,房间里忽然响起了某种声音,就像是某种干燥的东西相互摩擦,发出优雅和谐的弦声:
“不能待在这里……有人来了……会对希尔有影响。”
希尔渐渐瞪大了眼睛,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怪物说话。但它的声音却无比契合他的想象。在看到阿斯塔人形的那一刹那,他脑中响起的声音,就和这一模一样。
“希尔,”它有些生涩地念出这个名字,“你的伤被我治好了,你开心吗?”
阿斯塔用触手搭上少年的手臂时,一瞬间有点失笑,就这样几乎好的不留痕迹的伤,他居然在表演中参杂了几分真心实意的难受。治愈这样的伤势不费吹灰之力,和伊西多完全算是两码事。
不过,这样大概就可以了。
只需要让希尔定下心来,好好安静两个星期,其余的一切准备就能全部到位。
阿斯塔微微颔首,动作有种说不上来的流利。
接着,腕足犹如潮水退去般被它收到了自己的影子里,它并没有转身,只是一步步向后退,就好像后背上也长有眼睛。那足以蛊惑人心的眼眸也未曾移开。当房门扣上,听见重新落锁的声音时,希尔仍旧停留在不可置信中,差点没反应过来。
他颤抖地用手抚摸着自己受伤的地方。
果然,连一点疼痛也没有,完好无损,昭示着一切并非梦境。
“系统!”他近乎狂喜地在脑中喊道,“我说的没错,它会主动来找我。这意味着什么?我想我马上就能把α攻略成功了,等着瞧吧,就在两个星期以内。”
*
阿斯塔走到了病房长长走廊的尽头。
它面前的电梯楼层一个个数字往下滑落,离这里越来越接近,与此同时,它听见楼梯上传来如雨点般急切的脚步声。在电梯的金属门悄无声息地向两边滑开的那一刻,一身黑衣的约翰从楼梯间冲了出来。
阿斯塔对他点点头,像是根本就在预料之中。
“你……”特殊武装的成员超越了人类,身体素质当然非同一般,但对于约翰来说,经历了一个下午猫捉老鼠般的追逐后,即使是他,呼吸也变得不再平稳。
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对方胸口别着的牌子上还写着“C区,阿斯塔·布莱克”,这完全是胡扯一通。然而,他是那个研究所最忌惮的恐怖的项目α,这点他也无法立刻接受。
“你果然来了这里,”黑鹰最后喃喃道。
电梯的门耐心地为他们停留了一小会,终于行将关闭。在金属门即将闭合的那一刻,怪物才像是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触手如黑色的闪电一般刺出,硬生生将电梯门重新拉开。
黑鹰紧紧地抿着嘴,他随时能够拔出手枪。
阿斯塔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它看起来仍旧很温和,除了身后的触手突兀地横亘着,狰狞地破坏了仿佛普通同事等电梯的一幕。怪物走上了电梯,缄默地等待着。
约翰觉得自己的手指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他无法忍耐地闭了一下眼睛,也跟着进入了电梯,尽管这意味着巨大的风险。
“你好,约翰。”
怪物向他打招呼。电梯的门终于没有阻碍地关上了,随后,又被腕足死死地堵着,构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它终于转过身,那双在监控上看到的眼睛,终于再一次地近在咫尺。
“为什么,”约翰艰难开口,他警惕地靠在墙面上,至少能保护自己的背面,“为什么要假装成普通人,又为什么要和我谈话?”
“最开始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恰好遇见你了。”
在逼仄的空间中,尽管怪物的语气听起来平缓,被威胁的感觉却依旧疯狂攀升。而且,阿斯塔显然不打算继续装作人畜无害的普通研究员了,言语之间是对人类的漠然,不再带上任何感情,
“至于今天,”它的笑意仿佛只浮在表面,却能逼得人发狂,“不觉得很有趣吗?”
怪物说的一切都可以是假的,而他一无所知。
约翰再一次感到了早就被窥探的寒意。
阿斯塔只需要观察着人类的表情,就知道他基本相信了它的说辞。它随意地站在电梯中央,而对方如临大敌,电梯斜上方,一台监控正在运作着,监控室的员工正飞快地点击着保存键,却发现系统仿佛不听使唤般不停地跳错。
随后,占据了大半墙壁的屏幕上,人类和怪物对峙的场面忽然消失,一只巨大的黑色眼睛出现在投屏上,甚至还在微微转动着。
怪物简直像是宽容地看着眼前的人类,
“研究所派你来做什么,约翰,是谈判吗?还是处决?我想应该不至于是后者。”
“你,”黑鹰觉得自己喉咙发干,他举起手枪,“我必须先问你一个问题。”
“这里可没有镜子中的太阳。”
从怪物的神情就能看出,武器对它的威胁微乎其微。
“他还活着吗?”
但对于此时的约翰来说,最迫切最想要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一个问题,以至于先于他的职责,先于研究所的任务,先于他的所有使命,他脱口而出的竟是这个问题。
直到问出来了他才感到不可思议。
“他……”约翰尽可能保持平静,“伊西多,七年以来负责α项目的管理员,同时,因为你糟糕地知道了一切,他也是我一直提起的老师。他还活着吗?”
“啊,你指的是这个。”
阿斯塔算是感到了一点欣慰,这是它想要听见的问题,也是它在约翰心里埋下暗示后想要看见的结果。面前人类的内心始终在愧疚和使命之间痛苦地挣扎着,始终缺少一个推动。
怪物看似漫不经心地笑着。
“他当然死了,你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吗?”
它的声音轻如暗昧的烟雾,又像是被撕裂的丝绸,“从被拉进来那一刻就注定不可能活下来,何况最后还是我亲手杀了他。”
子弹从枪膛中迸射而出,还没有碰到阿斯塔,就被触手挡住。
没有一点犹豫,如同泄愤一般连着好几发。
阿斯塔看着约翰脸上呈现出的毫不作伪的痛苦,在内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你真正为此感到后悔了吗?”
第108章 chapter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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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狭窄逼仄的电梯间里, 狰狞危险的触手在地面和墙上缓慢地爬行着,闪闪发光的尖端仿佛随时随刻能够像长矛般穿透所有敌人。人类和怪物以近在咫尺的距离对峙着。
约翰举起枪,听见自己的喉中传来痛苦又嘶哑的声音。
哀痛的怒火席卷全身,火焰从指尖开始将他吞噬, 他的手指颤抖,而对方则平静地站在原地, 任由他泄愤般连开数枪,被弹开的子弹掉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余音。
很糟糕的攻击。
黑鹰毕竟是特殊武装第二代的顶尖人物, 同时也是翠鸟在没有出事前带的唯一一个学生。研究所派他来挽回所发生的一切,而他也有着相应的实力。至少, 黑鹰全力以赴地发动攻击,能够拖住阿斯塔不短的一段时间。
——如果他不连续像现在这样接连不断地失误。
子弹和地面撞击时发出的响声似乎稍微挽回了约翰的理智, 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眸仿佛被融化了的钢铁,痛楚而不敢置信地倒映着怪物的模样。一个温和的男人,在几个小时前所展现的完全是另一幅模样, 甚至教会过他应该如何挽回所发生的一切。
“为什么要杀他,”
约翰知道这是得不到回答的问题,“老师一直毫无保留地选择你,即使和整个人类的命运对比, 他也仍旧执迷不悟地信任着你。这就是你前几个小时告诉过我的,他可能是对的吗?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话?”
就在那时,挽回一切的愿望还曾短暂地在他的心中燃起。
几小时后残酷的现实却将一切击落成灰烬。
残忍的怪物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像是淹没在海水中的礁石。崩溃的人类在它的眼中根本留不下一点倒影,只是偶尔闪过一点微微的光芒。
“即使不是我,他也会被你们杀死。这是他的选择。”
“……不。”
约翰抑制住向后移动的冲动,下意识反驳,随后却无话可说。
阿斯塔面无表情地说,它可没有忘记自己用腕足把伊西多拖进来时,对方是个什么破破烂烂的样子。
他身上的子弹和流下的血,并不是任何怪物造成的,血甚至染红了一小片沙滩。那时候约翰的手中造成一切的凶器,和他此时举着瞄准自己的一模一样。
虽然伊西多并不在意,但阿斯塔觉得他还是应该付出一点代价。
“你的老师……伊西多,”
怪物微微俯下身,又向前了一步。它身上恐怖的威慑感一瞬间达到了高峰,越来越多的触手从黑影中蔓延而出:
“不过是个愚蠢又轻信的人类,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是错误的,选择信任对象的眼光也傻得可笑,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失败的存在。”
它在心里默默对伊西多说了一声对不起。
“你没有权力这么说,”
黑鹰果然因为这些话攥紧了拳心,他的指尖颤抖着,再次瞄准了阿斯塔的头颅。
“我不是很了解人类,所以并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愤怒,”
阿斯塔反而勾起嘴角,
“我只是把你的想法说出来了,这样就受不了吗?喂,约翰,不要急着反驳,他既不被我所信任,也不被你所信任,他的所有决定在我这样一个怪物眼里毫无意义,但对你来说也是一样吧,现在的结果只不过佐证了你的判断,这难道不好吗?”
因为信任着怪物,所以站到了所有人对立面的人类。
怪物是残暴的、变化无常的,必然会危害到人类的生存,即使表面温和无害,最终也会展露出自己狰狞的面目。这就是约翰所经受的来自研究所的理念。
约翰张了张嘴,却发现在短暂的冷静过后,反驳的话语梗塞在喉中。
他是如此迫切、如此痛苦地想要争论,心脏在胸膛中怦怦直跳,仿佛要穿透皮肉把自己刨析在人前,但言语就像是浸泡在毒液中的利刃,在说出去的同时也朝自己扎去。
这样的感觉,并不仅仅发生过一次。在七年前的审判现场,他的声音也曾被如此封缄。
说出来,即使他已经死了。
就当为了你自己,试着去相信。
“他不是这样的人。”
约翰惊讶地发现,在自己脑海中回荡的居然是怪物在西点店里对他说的那些话,但他很快来不及想明白这一点,因为言语像是洪流般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
“老师是个强大的人,即使在重伤状态下仍旧能以惊人的状态反击;他的判断从来就没有失误过;只要能达成相应的目的,他都能狠得下心,在崩溃的本能下还能控制住自己,硬生生剥离了所有力量;他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越说越顺畅,阿斯塔觉得有点好笑,眼前的人不再是被立场桎梏的特殊武装队长,研究所创造出的第二批人形武器,而变成了一个喋喋不休自己偶像优点的小男孩,愤怒地反驳着别人往他身上泼的脏水。
“即使是这一次?”
“就算是这一次,我也必须相信他,他用死亡换来的选择一定有意义。”
“够了,”
阿斯塔说,“我知道。”
就仿佛话语重新给了他力量,黑鹰的双手不再颤抖,他感受到自己的愤怒和不甘逐渐平息,悲怆却随之席卷,让他只管不顾不休地反驳对面的怪物所说的话。
就像是重新得到了那场审判的发言机会一样,他想要改变。尽管这绝对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怪物也不可能被他说服——
等等,它刚刚是不是说了“我知道”?
黑色眼眸的怪物又对他笑了一下,在它的身后,触手无声地蠕动着,约翰立刻警觉起来。但是,事情并没有往糟糕的方向发展,那些狰狞的触手缓慢地被怪物向下压的手势引导,重新爬回了阴影之中。
电梯间看起来不再那么险象丛生。
阿斯塔好像也变回了普通研究员阿斯塔先生,对他彬彬有礼地微笑着,在它的手背上,最后一根触手的尾端又圆又软,而且倏忽就被它收进了袖子。
“什么——”
约翰困惑而无力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发现自己一点也理解不了。
他犹豫了一下,这看起来是一个开枪的良好时机。但是,怪物此时诡异的态度让他无法下定决心。从十年前“翠鸟”传授他狩猎技巧时开始,他就知道绝不能被怪异的表象迷惑。
“我知道伊西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类,”
阿斯塔现在的态度真的很像在闲聊,那双像是深得照不进任何东西的眼睛也隐约倒映出明亮的颜色,黑鹰必须警告自己一千遍不要被蛊惑,
“我当然知道他有多好,对选择的事物有多坚定,在最艰难的条件下能做出最好的计划。而且他是对的,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他对我也有超越一切的意义。请明白,我比任何人都不愿意看到他受到伤害。”
伊西多是对的。
他的信任没有错,他用死亡所换来的结果有意义,而意义现在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伊西多直到最后做的决定是保护α,如果要相信这个人类,就意味着……
——他应该像信任伊西多那样信任他所选择的怪物。
约翰的瞳孔微微收紧。
“你选择相信他的决定吗,哪怕这是最后一次?”
怪物向前走了一步,近到约翰能清晰地感知到它卸下了所有的防御。它没有一点迷茫地看着迷茫的他,就像是茫茫大海中屹立着的黑色灯塔,指引着正确的方向,绝不会倒下。
重新把触手调动出来需要时间。
这是攻击它的最好时机。
然而,在奇异的氛围和阿斯塔闪烁的黑色眼眸前,他仿佛魔怔了一般缓慢地放下了枪。
“很好,约翰,”
阿斯塔的声音中透着难以形容的满意与温和,它朝人类伸出手。这是一个残酷的、可怕的、足以凌驾于所有人类和怪物之上的存在,寒意飞快地漫上黑鹰的后背,他几乎在那一瞬间预见了自己的心脏被触手刺穿的画面。
怪物摊开手,手心里躺着的是绿色的包装纸。
“你看起来有点紧张,想来一粒薄荷糖吗?”
*
阿斯塔走出电梯的前一秒,可怜的特殊武装队长还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它。
——虽然它确实是。
电梯开门的一刹那,他们就暴露在了无数目光之下。无数武器指着最中央的怪物,而约翰抿了抿嘴唇,强行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仍旧冷肃,虽然这个动作让他的嘴里重新泛起薄荷糖冰冰凉凉的甜味。
他手中拿着武器,毫发无伤,枪支始终谨慎地对准了怪物的脑袋。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情况看起来就像是黑鹰队长说的那样可控,SSS级怪物并没有展露出强烈的恶意和攻击性,反而在谈判之后自愿重新回到收容房间中。
除了几个需要去看心理医生的监控观察员外,没有造成其他的伤亡。
约翰飞快地比了几个手势,示意在场的人进展良好,并且要求他们暂时先撤离。而特殊武装的队员展现了他们对队长指令一丝不苟的执行力量,在场的人有序退场,前方的道路被清空,怪物向前迈动脚步,手上虚虚地缠绕着一副手铐。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镣铐无法锁住怪物,不过黑鹰还是脸色复杂地给它戴了一副。
“……至少能说明态度。”
阿斯塔用触手缠住镣铐时就不小心把它掰断了,仔细观察会发现,铐住它的关键部位仅仅是被一截细细的腕足连接在了一起。
没有人能够观察到这个地步,场上的人小心翼翼地看向怪物,会意识到那双深色的眼眸仿佛将自己拽向意识的深渊,最后只好仓促地移开目光。
约翰最开始还担心阿斯塔认不认得路,后来他发现怪物对这里的构造简直比他还熟悉。
“你怎么……”
他颇有些挫败,叹了一口气,“你一定自己出来了很多次。天哪,我们竟然一次也没有发现。”
阿斯塔宽容地对他笑了笑。
在特殊武装队长的押送下,他们很快就来到了那扇熟悉的钛白色大门前。约翰停顿了一下,在这里发生的事显然不算美好的回忆,而面前坚固到不可思议的门也只有凭借怪物的力量才能够破开。
当然,在他们刚刚的“谈判”之后,它不会阻止研究所进行换一扇门的尝试。
反正要做到这一点,至少需要小半个月。
没有再逗留下去的必要了,阿斯塔准备回到它的房间,而约翰在他面前垂着头,像是害怕着打开门的那一刻,就会见到伊西多的尸体。
他仍旧为此感到痛苦,但这样的结局由他一手造成。
阿斯塔看着眼前的黑鹰,觉得他像是被雨完全淋湿了,正将湿漉漉的羽毛蜷缩成一团。就连怪物都觉得有点怜悯,它召唤出腕足,紧紧地吸附住金属门,缓慢地将它拉出一条能够通过的缝隙。
透过缝隙,年轻的特勤队长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里面的情景。
海面一片平静,还漂浮着玻璃碎片;沙滩上仍旧乱七八糟,遍布着脚印和爆炸留下的痕迹。他谨慎地眨了一下眼,眼前的一切仍旧清晰。
没有……暂时没有看到人类的尸体。
触手在阿斯塔向里走时体贴地把缝隙拉的更大,怪物站在门边,清楚伊西多此时此刻大概在海中的小屋读《罗朱》,总之不会贸然露面。
约翰现在非常相信人类的死讯,毕竟伊西多当时受了重伤,不经过救治很快就会停止心跳。
这点并不能怪罪于阿斯塔。
黑鹰的脸上是挥之不去的悲伤,他看起来简直像是面对一个墓碑。这样想着,怪物就是在他面前冠冕堂皇走进伊西多的坟墓,还得以见他最后一面的存在。不知为何,这个念头莫名其妙有点喜剧效果。
阿斯塔想了想,觉得让他这样下去也不好,但也不希望让他这么快就知道真相。
毕竟伊西多说过“不要相信人类”。
即使约翰因为老师的死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决定改变阵营,现在告诉他的也只是在伊西多审核下能说的一小部分事情,而且他立下了必须守口如瓶的承诺。
“对了,”怪物彻底迈进了房间,腕足也随之松开,大门即将重重地关闭。
约翰在听到声音的那一瞬间飞快地抬起头,怪物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一瞬间和他相撞。
阿斯塔侧了侧头:
“还没有感谢你,推荐我读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确实很有用。”
黑鹰留在原地,露出一个迷茫的表情,似乎在艰难地思考着怪物在最后留下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是为了什么。
不过,金属门已经应声关闭,就算要询问也找不到对象。
*
在腕足从窗户外越狱进来,缠住伊西多翻页的手腕时,人类翠绿色的眼眸就染上了明亮的笑意。他抬眼看向仿佛没有边际的海水,即使还没有见面也自言自语了一句:
“欢迎回家。”
夹上书签,伊西多拍了拍不知从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的黑书,准备一起去迎接出差的队友。不过,阿斯塔留下来的一部分感应到本体链接的触手显然更加兴奋,在深色的海水中起起伏伏,并且在人类出现在岸边的第一秒钟就彻底扑到了他身上。
伊西多差点被带倒,但是在他身后,一部分腕足也欢快地登上了陆地,很快稳住了人类的重心——方法是更多地往他身上缠。
这些触手都很软,看起来没什么伤害力,但实际上根本挣脱不开。
伊西多甚至觉得自己的衣领好像在这个欢天喜地的氛围中自己动了一下。大概是幻觉吧,衣服怎么会动呢。这样想着,人类伸手拨了拨缠在身上的触手,就像是安抚自家的小动物一样。
但小动物不一定很听话。
触手反过来把他的手腕也绕住了,随后是脚踝。它们高高兴兴地把伊西多打包带走,越过翻涌着的雪白的海浪,顺着隐约感应到的本体想要见到人类的期待,极大地缩短了见面的进度。
金属门刚刚关上,阿斯塔就看见了出现在它身后的伊西多。
……还有在海水中邀功一般群魔乱舞的一大群触手。
伊西多的衣服被弄得有点乱糟糟的,不过这都无关紧要。这次和之前都不一样,他看起来很乖,就待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地等它回来,微笑就像是对“家”的诠释,在他出现在视线里的那一刻,阿斯塔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被妥善地藏进了小小的匣子。
它转过身,本体彻底回归,触手全部被它收了起来。
“虽然不能说好久不见,”
人类的声音也很温柔,“但是我确实想你了,阿斯塔,如果要求一个拥抱,应该是可以得到允许的吧?”
当然。
黑色的眼眸认真地倒映出了一片翠绿,他们几乎在同一时刻向对方奔跑,就算只有短短的几步路,伊西多张开手臂,微微侧了侧头,随后被怪物结结实实地抱住。
他的吐息轻而暧昧地贴着阿斯塔的脖颈,主动往前蹭了蹭,柔软的头发摸起来毛茸茸的。
对任何一个怪物来说,抱住一个人类绝对是非同一般的体验。
首先,怪物一般没有体温,虽然不至于冰凉,但假如不刻意伪装,就和无机质的物件差不多。因为怪物总是把心脏藏在人类找不到的地方,就导致他们无法拥有自内而外的温度。
其次,人类总是很脆弱,怪物能有一千种不同的办法杀死毫无防备的人类,它们的本能中就写有对弱小生物的敌意,小心翼翼的拥抱从来就不是它们的风格。
最后,假如怪物能克服一切拥抱住它的人类——
那就说明它同时尝到了迷恋和爱欲的味道。阿斯塔轻声在大胆抱住自己的人类耳边说话,他的动作毫无保留,就像是献祭一般将一切奉送在自己面前,却悄悄红了耳尖。
“我爱你,”阿斯塔说,“我要吻你了。”
伊西多的眼睑颤动了一下,他试图满足阿斯塔的意愿,微微挣脱开拥抱,调整一个适合接吻的角度,然而顺着阿斯塔指尖蔓延的触手却轻轻地制止了他的动作。随即,就着被彻底拥抱住的姿势,伊西多感到自己的耳垂像是被不知何处飞来的鸟儿轻轻啄了一下。
先亲了耳垂,随后顺着棕褐色的头发向上交织,吻过脖颈、脸颊和额头。
伊西多微微仰起头,眼眸中被刺激出一点晶莹的水雾。
他发现自己仍旧被拥抱着,但是怎么数也不对劲——怪物一定是做了弊,它有那么多触手。直到他们分开时,人类还看见来不及褪去的腕足就地藏进了阿斯塔的影子里,它站在原地无辜地抬起眼睛,假装自己并没有做任何手脚。
不过——
“你身上的伤又好转了很多,”阿斯塔说,“我刚刚,嗯,抱住你的时候稍微感知了一下,这点好极了。然后我还给你带了奶油牛角面包,算是好好休息的奖励。”
“嗯。”
伊西多慢吞吞地拽着它的手不放,心里想着伤彻底好了是不是可以讨一些其他的礼物。
怪物背后的影子阴沉地翻涌起来,就像是恐怖片里会看到的场景,一大堆触手挣扎着从阴影中蔓延出来,下一步却并不是毁灭世界,而只是托着一个牛皮纸袋、一条手链和一本日记。阿斯塔随手接过递给人类。
手链上的宝石是和伊西多眼睛一样的翠绿色。
伊西多把这几样东西抱在怀里的时候小小感慨了一下,“阿斯塔,你真的很厉害,出去的这段时间完成了许多我料想不到的事情。”
如果怪物想要成为一个领导者,它完全可以做到。现在外部的组织视它为直接传达指引的神明,以约翰为首的特殊武装莫名其妙被它忽悠到了一个阵营,大多数怪物都在它的力量下臣服,“花”将那些消息忠实地传递给了它们。
但是阿斯塔并不愿意成为救世主或者灭世的灾厄。
而且它还非常谦虚,“大部分都是你的功劳,”它说,与此同时微垂眼眸将手链重新系回人类的手上,和他其实很搭配,特别是两枚黑色的金属星星。
“假如没有你之前做的一切,我就不可能调动这么多力量。其实这只是简单的继承关系,毕竟我告诉所有见到的对象你死了,而我站在那里,比他们强大,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手腕上的小星星带来细微而冰凉的触感,伊西多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已经弯起:
“命运之书里……”
“什么?”
“我是说,我们被写在同一行字之中,包括现在所发生的一切。”
真正的命运之书,也就是代表世界意识的黑书早就受不了他们俩黏黏糊糊而暂时跑路了,反正不缺这一个晚上。黑书翻开自己的书页,看着做下了记录发了一小会呆,第三个世界的旁边被它标注了合作对象,也就是反派α的名字。
这只是它自己做的记录,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它划掉了α,把阿斯塔这个真正属于怪物的称呼写了上去。
接着又在同一行停顿了一下,干脆利落地添上了伊西多的名字。
另一头,伊西多看着阿斯塔,翠绿的眼眸倒映着细碎而明亮的暖光:
“解决完所有的一切,我们就像书里那样私奔到天涯海角吧。”
第109章 chapter 30
即使是怪物也只有唯一的一颗心脏, 和人类一样。
——源于久远的调查报告,写在人类最早期认识怪物的科普书扉页
*
阿斯塔觉得人类的状态有一点儿不对劲。
这是他们正式开始谈恋爱所度过的第一个星期,在忙碌的布局和闲暇时间的亲吻拥抱中,时间过的比想象中还快许多, 日常也比过去尝起来要甜, 黑书都差点受不了和他俩待在一起。
“你们, ”它扇了扇书页, 在空中气呼呼地飞着,“没必要每时每刻都甜甜蜜蜜地牵着手吧,尤其是你伊西多,别因为我的话又笑了——”
阿斯塔察觉到伊西多故意凑了过来, 于是不动声色地把人往怀里带了带。人类主动而且光明正大地抱了它一下,那双翠绿色的眼眸差点按捺不住笑意, 但还是飞快地结束了这个工作时间的拥抱。随后故作严肃地盯着黑书,
“我们刚确定恋爱关系没多久,有点克制不住。真不好意思, 还请谅解一下。”
“我觉得你在胡说八道,”世界意识带着一点忧郁写道, “说实在的,你们一直都这样。之前我还可以容忍, 我以为谈完恋爱你们会收敛一点,毕竟每天都在一起过夜,那些亲密的事情该做都做了……”
读这句话时, 阿斯塔伸手把在空中装成一只海鸟的黑书拽下来,重新放到面前的桌子上,随后用指节敲了敲写满字的书页。就像是被惊醒一样,那些字迹忽然像是潮水一样从雪白的纸页褪去。空空荡荡的纸张上, 世界意识尴尬且迅速地解释:
“我都回避了!这甚至不用猜,每次你们回小屋的时候我就离开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阿斯塔温和地笑了笑。
怪物的眼睛是一片森然的黑色,在它的背后,阴影中的触手仿佛蠢蠢欲动。这让黑书悲惨地意识到即使对面是好脾气的阿斯塔,也不应该随随便便胡说八道,它可不想被泡进水里。
这种时候,扮演好好先生的反而是伊西多。
人类自然而然地从阿斯塔手中接过了黑书,安抚般地摸了摸它的书脊,他确实是个天生的骗子,温柔纤细的外表适宜打动人心。但黑书忍不住不寒而栗地想到当时和伊西多单独相处时,对方仿佛结着一层冰的翠色眼眸。
“好了,”他手边也乱七八糟地放着记满各种怪物特性的资料,接着刚才被中断的话题说下去,“我们刚刚说到R区17号的‘乌鸦老人’,我个人觉得她是素食派的,她的弱点……”
阿斯塔迅速地进入了倾听状态。
世界意识最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但随着时间的推进,却越来越觉得古怪。
是为什么来着——
刚刚的那一瞬间,伊西多脸上的神情,下意识让它觉得是伪装。
*
阿斯塔在接通讯的时候不得不和伊西多分开,毕竟,在通讯那边的认知中,伊西多是一个死人。人类独自一人待在小屋里,因为手脚总是热不起来,他提前被阿斯塔塞进了被子里,叮嘱只需要稍稍等待。
伊西多靠着墙壁,打量着自己的手腕。
手腕上曾被缠绕留下的红痕已经完全褪去,除了第一次的疗伤略显粗暴,剩下的几次都被紧紧拥抱着,偶尔有腕足严严实实地绕上来,力度也不足以留下伤痕。伊西多的皮肤比一般人白一点,他唯一见到阳光的机会是“黎明计划”之中,不过也并没有达到苍白的程度。
相反,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健康了。
伤口确实没有完全愈合,但即使是内部也已经结痂。伤势曾一度严重到肋骨折断,心脏周围大出血,越到后期恢复的也就越慢,但说实话已经无伤大雅。七年前作为研究所的武器,他时常受伤,但每一次都是迅速地采用措施促使实力恢复,随后快速地投入新的战斗。
养伤对翠鸟而言是个陌生的词汇。
对伊西多来说也一样,尤其是现在的伊西多,被星星爱着的如愿以偿的喜悦就像一场盛大的梦境,但一次次将自己置身于风雪中的人类在冷静下来之后,最先产生的想法却是对所在现实的不敢置信。
惶恐,被拒绝的恐惧,被放弃的恐惧。
每一次阿斯塔都无奈地将他的胡闹照单全收,然后告诉他伤势还没有好全,现在不能对他做任何事情。但他的伤明明已经没有大碍了,在他动情的时候,怪物似乎总是很冷静。和黑书所说的不一样,他们已经非常亲密,但还没有足够亲密。
人类是不是总是不能满足?
伊西多知道自己不够理智,但他就像是在穹顶之下仰望星空的人,对星星落在手中的事实而感到渺小。要是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呢?即使是朋友也可以拥抱,亲吻要再近一点,但是还不够。“朋友”的定义是他教给阿斯塔的,但“爱人”不是。
或许它误解了“爱情”的意思,或许它对自己并没有爱欲。
或许自己只是以爱人的名义占据着朋友的位置?
这些念头最开始只是阴暗而悄无声息地在伊西多的心中生长着,他设法说服自己并不是这样,阿斯塔对他的爱当然是恋人之间的爱,只是因为他的伤势而举止温柔。比如亲吻的时候,他确信对方也有情动,阿斯塔的眼眸中幽深地倒映出一片翠绿。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夜晚变得越来越难熬,无论他呜咽还是狼狈不堪地渴求,所得到的仍旧是温和但不容怀疑的拒绝。
伊西多没有让阿斯塔察觉到自己的恐惧。
那是出于最自然而然的恐惧本身,随着这些念头像细细密密的尖刺啮咬着他的过程,他担心这是事实,而事实一定是说出口就生效的言灵。
但是事到如今,卑鄙而贪婪的人类已经绝不愿意放手了。
伊西多微微垂下眼睫,狭长的阴影遮住了瞳孔鲜明的颜色,融化成一片深沉的墨绿。
人类的脸上渐渐漫开不正常的浅红,尤其是眼角,他轻轻地咬着嘴唇,伸手解开睡袍上的扣子。一颗、两颗、三颗,直到它们尽数在无声中彼此分离。脚踝已经因为被褥而不再冰凉,轻微的刺激让伊西多忍不住不停地眨眼。
扣子是一二三颗。
三二一,他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阿斯塔的脚步声轻缓地响起,似乎在担心他已经睡着,所以不打算将他吵醒。三二一,脚步声停顿下来,不用抬起眼睛就知道阿斯塔已经站在了身边,怪物身上熟悉的气息让他感到安心,带有一点点海水的微咸。
不用再数下去,阿斯塔已经看到了他现在的模样。
*
伊西多最近就像是在为某些事情而感到不安。
但是,当它致以询问般的目光时,人类又一次次露出明亮的笑意,就像是那些细碎的一闪而过的突兀之处并不存在。每到这时候,糟糕的是阿斯塔总是会提前一步开始心软,它不动声色地假装事情就这样轻飘飘地揭过,只是不想要步步紧逼。
当然,那些瞬间一闪而过。
大部分时候,对恋爱的摸索时刻充斥着惊喜,阿斯塔觉得自己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做“爱情像太阳”一样,当它伸出手,而伊西多下意识凑过来十指交握时,人类身上明明称不上温暖,但某种妥帖的烫意还是顺着动作一直触及了心脏。
还有亲吻。阿斯塔不想让自己显得对甜味的吻太过于着迷。
但是伊西多靠近的时候,就算是人类颤动的眼睫也像是从心脏上轻轻拂过,带来一阵又软又酥的痒意,怪物有点后悔在第一次吻他时仅仅用奶油牛角面包来类比,无论多少喜欢的点心都完全比不上那样的感觉。
比朋友更进一步,要是再早点发现就好了。
它充满愧疚地制止住因为亲吻而蠢蠢欲动想要缠住对方的触手,心里默念了一百遍他身上还受着伤,不能随便乱动。这就是连吻都常常浅尝辄止的原因,怪物担心自己心脏不受控制怦怦乱跳的时候,会出于冲动对伊西多糟糕的事。
阿斯塔不是人类。
怪物和野兽一样,有着种种自然界塑造出的本能。几千年来阿斯塔待在对大部分生物称得上刺骨的海水中,所观察到的也只是一部分样本。它并不清楚自己想要做的对不对,所想的也只是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旨在做一个优秀的爱人。
它微微垂下眼眸看向黑书。
“我为什么要听你们讲这么多恋爱细节——”
黑书飞快地擦掉了上面的小字,不过阿斯塔还是看到了,“不过,听你这么说,你们之间完全不存在问题——你看,你这么爱他,只要长眼睛就看得出他也爱你,一切都非常顺利。”
怪物慢慢地“嗯”了一下,若有所思:
“但是你告诉我,就连你今天也察觉到他的异样了。”
世界意识来不及思考自己在这个世界怎么成了恋爱顾问,就被怪物抓过来凑数。反正不在外面,不然它就直接在互联网上登情感论坛开始咨询了,死马当活马医。
完全没有感情经历的黑书连字也看起来皱巴巴的:
“你说他之前就有点不安,我没看出来,说不定是你的错觉。但今天伊西多的状态确实有点不对。你要不回忆一下昨天发生过什么?”
昨天是很平常的一天,至少白天是这样。他们三个在一起对最后一天的计划进行梳理,一直到破了一个大洞的天空倾斜下模糊而黯淡的暮色,黑书如它所说安分守己地离开,去完成属于它自己的工作,接下来的时间留给了它和伊西多。
“不行,”
阿斯塔想起它曾这样说。
怪物黑色的眼眸微微闪过一点无奈,人类当时无意识般在它的怀里蹭来蹭去。
伊西多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裸露出大片皮肤,现在那些被磨出来的痕迹只剩下一点浅浅的红痕,颜色就像蛋糕里奶油和草莓酱交织在一起的部分。
他故意的。怪物想,手指微微动了动,差点命令人类的衣服自发活动起来,重新把他裹好。
不过那听起来不是一个好主意。
所以它还是亲自伸手把伊西多的衣服掖好,夜已经深了,被褥里很暖和,碰到人类皮肤时,怪物惊讶于怎么会这样烫,又觉得那种灼热的烫意顺着指尖一点点滑落到自己的心脏,像红彤彤的火星那样在意识里乱跳。
伊西多抓住了阿斯塔伸过来的手,他抬起眼睛:
那是一片哀求般的翠绿。
阿斯塔闭上眼睛安静了两秒钟,然后抽出手,给了他一个温柔却意义纯粹的拥抱,人类在它的怀里僵硬下来,被它一点点顺着背脊向下摸,下颌抵着棕褐色毛茸茸的头发,透过皮肉勾勒出骨头的轮廓。
只是它之前一直没有往那方面想,亲近时能够察觉到伊西多的身体的弧线其实很适合快速移动和爆发式的攻击,能够像翠鸟一样在敌人来不及反应时将刀刃捅进对方的心脏。
“那才没有关系。”
伊西多小声进行着有失力道的反驳。
“不行。你的伤还没有好全,就算表面上看不到也不行,”
阿斯塔停顿了一下,在黑暗中看着他紧绷的后背,就像是等待被打开的花朵:“如果实在受不了,我可以像上次一样帮你。但是你说过人类其实没有……”
“没事,”伊西多快速地打断他,怪物一如既往看见他泛红的耳垂。
他清了清嗓子,情绪听起来毫无异样:
“我……没问题的,我们休息吧。”
那之后就像此前的每一个晚上那样,阿斯塔借助拥抱继续温柔而耐心地加速他所有伤势的恢复。这就是昨天晚上发生的全部事情。
“?”黑书写了一个小小的问号。阿斯塔沉默了太久。
“不,”怪物并不想把世界意识不该知道的东西告诉它,“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过它与此同时在好好反思。或许是自己的确太过于冷淡了,态度不应该那样公事公办,虽然伊西多当时的情绪听起来一点问题也没有,但它应该再看看他的眼睛。
问题在于它那时候其实也在极力克制,每次伊西多流露出那副模样,它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触手。仿佛有一千个声音交叠在一起,让它的手指发痒:
将他缠绕起来,让他动弹不得。
温热的吐息伴随着迷惘的吻一点点落下来,怪物伸手稳定住怀里的人类,觉得自己也和他差不了多少,只是能维持表面的冷静。从心底涌动着的冲动这样喃喃自语——
“吃掉他。”
“他很乐意被你享用。”
怪物不需要进食,至少绝对没有吃人的诉求。它清楚野兽本能驱使的“吃”并不是普遍意味上的那种。
但是不行。每到这时候,阿斯塔就把人类彻彻底底地抱住。它飞快地用调动力量将人类身体内部的伤势彻底地重新检查一遍,在这个步骤结束之后,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就会全部熄灭。方法有效到出奇,甚至容易让它生气。
人类似乎从头到尾对自己受了多重的伤缺乏概念。
他简直从能动弹那一刻开始就把自己当成无所不能的翠鸟看待,但就算断裂的骨头已经成功接上,触手只要稍微用力就能将它们重新折断;淤血虽然已经化开,但稍不注意刚刚结痂的伤口就会再度渗出鲜血。
而他还在拼命试图引诱它用失控的腕足做些什么。
强大的身体素质也不是被他用来这么折腾的,虽然阿斯塔知道自己的保护倾向有一点过激,但它必须把人类的观念掰回来——毕竟研究所从来没有教会翠鸟好好爱惜自己。以前没有,在那个名字宣告报废后更没有。
所有它不允许伊西多过早地将寄存在黑书那里的力量收回。破破烂烂的身体接受力量的冲击,自然能强行压制所有的不适,但他真正需要的是缓慢地恢复,而不是留下一大堆后患。
就算不会发生太过于出格的事情,阿斯塔也认为能够控制好自己,但怪物决定要人类彻彻底底地意识到自己身体的重要性。
他必须先爱惜自己。
*
“我是说,”黑书小心翼翼地写道,“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阿斯塔从关于昨晚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或许确实是因为这个,让伊西多的表现有点异样。如果是这样,它决心好好地和人类讲清楚。
不过,世界意识看起来又有了新的主意。
“你有没有和他说过关于时间的问题,你想想,你是活了那么久的怪物,而伊西多只是人类,就算他不是一般人类,在没有干涉的情况下或许也会对自己的未来感到不安。”
这听起来也很有道理。
“所以……呃,你有没有想过应该做些什么?”
黑书认认真真地思考并且给出了一大堆分析,随后充满期待地看向怪物。阿斯塔简直完全拿捏住了它的死穴,虽然总是看起来不情不愿,但是世界意识对自己能发挥作用这一点异常地执着。
何况还是这么重要的矛盾,到时候怪物和人类解决完都应该感谢它。
“嗯,我明白了。”
阿斯塔微微弯起嘴角,对它笑了笑。作为怪物,这称得上一个很有礼貌的笑容,而且其中确实有几分豁然开朗和真情实感。不过下一步,怪物就轻轻说了“再见”,随后干脆利落地将黑书阖上。
以接听通讯为借口暂时离开了一下,并不应该停留太久。
它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伊西多了。
此时此刻在回房之前,阿斯塔仔细回忆了一遍,决心不犯这样的错误,并且和伊西多彻头彻尾地好好交流一遍彼此的所有想法。恋人之间应该坦率,情感论坛上看见过的话语再一次浮现在它的心中,不应该有任何问题——
它还准备送给对方一件礼物。
走进房间时,它的脚步放得很轻,虽然它知道人类总是清醒着在等它。透过窗口,深色的海面上勾勒出一点雪白的浪花。它走到了伊西多的身边。
然后看到了他此时此刻的模样。
第110章 chapter 31
得知研究所的意外, 我方深感抱歉。不过,报告书中既然已经查明事故的发生只由于“翠鸟”一人的失职,和实验本身无关,领事会的诸位在商议后决定继续保留资金的供给。我们殷切希望研究所之后能拿出让双方满意的成果。
——七年前研究所对外界公示的《事故报告》所收到的相应回复, 一个所有人都满意的结局
*
阿斯塔思考了一秒钟和现在的伊西多讲道理的可能性。
结论是“不可能”, 不论对于人类还是怪物。
从哪个角度来说, 人类都算是做好了准备, 那件睡袍被随随便便地抛在了一边,被子也被七零八落地蹬掉。就算再怎么表现得蓄意许久,伊西多仍旧暴露出他的生涩,柔软却紧绷的弧度像是未完全伸展的弓弦, 辄待被握住,被真正地奏响。
但他的态度也不像之前那样模糊而暗昧。
伊西多抬起眼睛, 连眼睫都被咸漉漉的眼泪浸湿,那双翠绿色的眼眸却在迷乱的颤抖中保持着一点清明。听见阿斯塔停下的脚步,他更进一步地展示自己的“准备”, 撑在被褥上的手肘和脚踝进一步张开,柔韧性称得上非常出色。
就算展露出最脆弱的模样, 他也并不脆弱。
必须很能折腾,也很能忍耐, 才能维持住这个把自己摆盘上桌的姿势。
“抱歉,阿斯塔,”
伊西多的声音带着一点被压抑的呜咽, “我也知道这有点胡闹,但是我实在太想要你了。如果你不希望我这样,转身离开就好,我保证你下一次进来一切都会正常……”
这句话尚未结束, 人类就听见了脚步声。他停顿了一下,想要微笑着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连抬起眼睛看一看它的背影都不敢。仿佛从头到脚被刺骨的冰水浸没,只有不该存在的火焰无法被轻易熄灭。
没关系,一切都不会变。
在那一瞬间他想,不甘心又无可救药的念头一个个涌上来。他会扮演好一个朋友,在怪物眼中标准的恋人,不会再做这些无谓的尝试。到明天太阳升起时,阿斯塔会一如既往拥抱他,而他也会一样小心翼翼,就像拥抱一颗短暂停留在身边的星星。
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伊西多觉得自己霎那间被抽掉了所有力气。
他颤抖着放开抱住双腿的手,想要暂时蜷缩起来。
然而就在这一秒钟,人类的瞳孔微微收缩,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控制动作。被迫维持着窘迫而狼狈的姿势,伊西多张皇地抬起眼睛,这才听到了在脚步声掩盖下他没有注意到的声音。
触手在地上和墙壁上滑动的沙沙声。
还有它们干脆漂亮对猎物进行的攻击,就像是纯黑色的绳索,它们悄无声息地捆缚住了人类的脚踝和手腕,现在无论他用不用力,都不得不像是被钉死在床上的翠鸟标本那样动弹不得,维持着先前精心的“准备”。
“阿斯塔?”
伊西多听见自己的声音再次染上迷惘和期待,尽管这一幕对于普通人类来说冲击力未免有点过大。只有怪物能操控触手精确地做到这些事。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逐渐靠近。
直到黑发黑眸的怪物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
只不过一分钟不到,怪物看着眼前的人类,意识到伊西多真的以为它打算丢下他独自离开。那些腕足驯顺地服从着它的操控,而人类怔怔地看着它,一点也没有刚才一见面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气质,却越来越像是一个不自知的猎物。
它手上拿着一杯温水,在水中的倒影里,阿斯塔的眼睛倏忽间变成野兽般残忍的竖瞳,眨眼却恢复成本来的模样。
“喝掉它,”怪物停顿了一下,“喝一口也行。”
伊西多当然没有空出来的手接过杯子,他的双手都被腕足死死地捆住。阿斯塔现在身上的气质并不那么温柔,反而下意识让人觉得危险,这种危险很少在人类面前展露,和研究所对怪物的印象却恰恰相符,诡谲而森然,想要做什么都能做到。
杯子被凑到了伊西多的嘴边,人类没有一点怀疑地微微张开嘴唇,让杯中的液体流入。不过那只是温开水而已,这点他还是能尝出来。
阿斯塔笑了一下。
它的另一只手的手指间不知何时起拈着一枚墨黑色的宝石,虽然颜色深沉,但从每一个角度都能看到不可思议的熠熠流光,那绝对是史诗故事里足以引起国与国之间纷争的稀世奇珍,足以让人完全移不开目光。
伊西多的喉咙微微起伏,他挣扎着抬起眼睛注视着这枚宝石。
同时闻到了奇异而腥甜的血腥味。
人类似乎意识到什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却因为一时疏忽而被水呛到,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怪物俯下身抚摸他的后背帮助他顺气,与此同时用手指撬开伊西多的嘴唇,将宝石塞了进去。
伊西多下意识用舌尖抵住,手指微微濡湿,于是并不能进一步往里推。
“别担心,”怪物说,“只是给你其中的一半。”
它收回手,随后开始亲他。
宝石在唇齿间像是一枚硬邦邦的水果糖,带着不可思议的灼热和甜味,伊西多的气息急促,怪物这一次的亲吻可完成称不上彬彬有礼。就像是幻觉一样,人类似乎看见它的眼睛像野兽一样变成竖瞳,又微微闪过神明一样金色的光芒。
那枚宝石传递在人类和怪物之间,逐渐开始融化;随着一声清脆的鸣响,它被阿斯塔咬成两半。
怪物确保伊西多咽下去了其中的一份。
而伊西多觉得自己像是咽下了一枚小号的星星。
顺着咽喉,闪烁着的黑色宝石向下滑落,一瞬间化作了无数星辰的碎屑,仿佛融入了他的身体里,不再被感觉到,只留下明亮的感觉和微微发烫的温度。但是亲吻还没有结束,所以伊西多无法分出精力去感知自己的身体到底有那些变化。
直到他们意乱情迷地分开,阿斯塔黑色的瞳孔微微移动着,扫视着人类的全身,随后非常自然地伸出手,触碰到了他裸露出来的腰部。
一瞬间,那些糟糕的感受非但没有被亲吻压制住,反而卷土重来,越演越烈。
“我可以吗?”
怪物听起来很有礼貌,完全不顾他哀求的视线,非要再听一遍他的邀请。
伊西多胡乱地点着头,却看见怪物眼眸幽深地对他笑了笑。今天的阿斯塔看起来比平时要危险,但对于他来说,是星星做什么都无所谓。腕足在这一刻缠绕得更紧,而且越来越多地涌现出来,试探性地开始蠕动,他差点当场就失态。
但是阿斯塔不急不忙。
它说:“伊西多,你之前告诉我,人类是没有发.情期这个概念的。所以你现在只是想要我,因为是我才变成这副样子,对不对?”
伊西多迷惘地睁着眼睛,既想要将自己进一步打开,又被已经出现的刺激弄得战栗不已,不明白怪物究竟要对他说些什么。直到他对上阿斯塔的瞳孔。确凿无疑的,和自然界的猛兽一般无二的竖瞳,辄待将猎物吞吃殆尽。
“但是我是有的。”
阿斯塔说,它的声音带上了一点晦涩的杂音,“伊西多,像我这样的怪物,在找到唯一确定的伴侣之后,本能就会告诉我所有关于发.情期的事情,我会失控般地将伴侣拖进巢穴,紧紧地束缚住,不容许任何挣扎。就像现在这样。”
伊西多的瞳孔微微收缩,带出潋滟的水色。
“如果你求我,我会有回应。”
阿斯塔最后温和地亲了他一下,轻柔但不容置疑地宣布。
随后,触手汹涌地从阴影中爆发,遮住了除此之外的一切,人类的眼里只剩下怪物,所有的一切也都任由它支配,没有一点逃脱的机会。
*
伊西多彻底清醒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他眨了眨眼睛,意识到眼中倒映的再一次是熟悉小屋中的一切,而不是仿佛永远无法挣脱,即使短暂逃走也会被拽着脚踝重新拉回来的触手。
不过,阿斯塔还是待在他的身边,就在他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早上好。”它的眼眸微微发亮。
“早上好。”伊西多下意识回答,他身上的睡袍被重新穿好,而且安安分分地躺在被子里,这肯定是怪物的功劳,他记得昨天夜里到最后他全部的意识都是逃跑,为此还掉下了床,又被阿斯塔迅速地用蛰伏的触手围起来,甚至没来得及碰到地面。
和阿斯塔说的一模一样,唯一有效果的只有求饶。
他开始后悔是不是表现得太过于积极了一点,尤其是最开始被固定住的姿势恰巧就是自己精心的“准备”,最后落得乱七八糟的下场也是自作自受。而且,在意识还清晰的时候,阿斯塔一提出要求,人类就下意识什么都顺着它来。
怪物并不需要休息,只是耐心地等着它的伴侣醒来。
应该是折腾的有点过分,伊西多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时,像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他开始飞快地想起来昨晚的一切,才瞪大了眼睛,就像是刚刚接受亲吻的那一次一样,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最后干脆张开双臂,埋在怪物的脖颈里遮住了发烫的脸。
“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阿斯塔一边伸手揉了揉人类柔软的头发,一边轻声询问。处在发热期的怪物也必须很艰难才能控制住自己,更何况他们都是第一次摸索到了足以令灵魂战栗的滋味,它多少有点无暇顾及伊西多后来的感受,甚至有点恶劣地玩弄了猎物。
不过,这确实是人类自己导致的结果。
原本在他伤没有好全的情况下,是不应该承受太过于超出的刺激的。
不过现在——伊西多身上甚至没有留下多少痕迹,阿斯塔用力量试探了一遍他的旧伤,满意地发现所有的伤口都完全愈合了,甚至完全完全看不出曾被粗暴地破坏过。在人类的胸腔中,那枚心脏稳定有力地跳动着,隐隐约约能感受到围绕着它的奇异力量。
“我没事,”伊西多努力让自己降温,同时也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阿斯塔,你昨天给我吃掉的究竟是什么?”
“猜一猜?”
人类本应该知道的,怪物干脆把问题重新抛给他。
这个话题对于伊西多来说显然是值得非常严肃对待的那一种,他从怪物的怀里坐回来,伸出手覆盖住心脏的位置。从醒来开始做任何动作,人类都觉得自己比先前还要轻快,假如他手里有一柄匕首,他就能知道他究竟变得有多迅捷。
“只是所有的伤都好了,”阿斯塔一点也不居功,“没有提升你实力的效果。不过,伊西多,你现在应该对你身上那些旧伤疤有多麻烦重新有了概念。”
不只是上一次受的伤,连同七年前那一场将翠鸟杀死的沉疴。
将它们尽数恢复,称得上一场盛大的奇迹。
“你的心脏,”伊西多的声音很轻,但非常清晰,就像即使是字眼也必须小心翼翼地对待,“那不是宝石,是怪物的心脏。我……你之前给我看过,我看到就认出来了。”
“没错。”
怪物和人类一样,只有唯一的一颗心脏。但怪物又和人类不同,心脏是怪物的最大弱点,它们可以决定把它藏在任何地方,最没有创意的才是在胸膛中。有些怪物喜欢把心脏分离后藏起来,一旦那枚被它埋在不知道何处的匣子里的心脏被发现,它就几乎没有还手的力量。
阿斯塔藏自己心脏的位置,先前只有伊西多知道。现在干脆直接放在了伊西多身上。
怪物勾了勾嘴角,伸出手掌盖在伊西多的胸口。
微微起伏着的人类的心啊,假如被破坏,人类的生命就危在旦夕。对伊西多这样不爱惜自己的人类而言,子弹几次差点贯穿这块跳动着的血肉,不到百年的使用寿命最终也会让它过早地陷入永眠。
但现在它将自己的心交付给了对方。
“我的心脏治愈了你所有的旧伤,与此同时将我的生命与你共享,”
阿斯塔谈论起心脏就像是谈论一颗给伊西多吃下去的糖果,听起来很随意,全然不顾这些话给人类造成了多大的冲击,“别想着把它还回来,吃下去了就是你的。要记得好好保管。”
伊西多第一次惶恐地倾听着自己的心跳。
星星的心脏和他自己的融为一体,那些过去听起来轻飘飘的受伤和死亡终于让他感受到了重量。
“怪物的心脏是很脆弱的,”
阿斯塔就像是看透了他内心的想法,它的话语中有着强烈的说服力,仿佛蛊惑般牵引着人类的思绪,“不过也没关系,它待在你的心中,只要你保证自己不受重伤,它就不会有事。”
伊西多一直没能学会爱惜自己,没关系,怪物想。
那就让“保护它”这个人类始终秉持的准则,和保护自己密不可分地缠绕在一起。
留存在它身上的半颗心脏,此时嗡嗡地顺着它覆盖在伊西多胸口的手掌,与人类的心脏和谐而稳定地共鸣着。人类抬起眼睛,看起来又快要哭了,但他这次克制住了自己,只是小心翼翼地伸手抚摸上阿斯塔的胸口。
阿斯塔的心脏藏在它巨大本体的某个地方,此时并不在怪物人形化的胸口。
但他能感觉到它,正如它能感觉到那样。
“对不起,”伊西多说,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被巨大的情绪时不时袭击,“我很抱歉,我不该在伤还没有好的情况下自顾自地认为自己没事了,我……我应该像是你看待我那样看待我自己。我的星星,我只是害怕,因为一切都太好了,我担心我配不上——”
“你可以从不要再对我道歉这点开始改正。”
怪物略带严肃地说,随后忍不住笑了,“好了,其实你没必要改变任何东西,我都很喜欢。我爱你,想要吻你,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也足够证明这一切。”
“我非常,非常爱你。”
就像宣誓一样,伊西多缓慢而字斟句酌地说。阿斯塔的心脏带给了他弱点,同时也带给了他新生。所有人都认为武器的关键在于杀戮时出鞘的那一刻,而不是如何保护武器不受到伤害。
世界的齿轮开始逆转。
作为失落已久的救世主,他身上的力量终于开始增强,和七年来断断续续的恢复不同,和特殊武装他曾经的队友不同,而后为了稳定性而被削弱的新一代更加无法企及。他恢复了最锋利时候的样子,而世界意识还将给他一部分力量。
要是七年前来到阿斯塔面前的是这样的伊西多,或许真的有和怪物决战的实力。
要是现在的伊西多和世界的“灾厄”敌对,结论毫无疑问,翠鸟重新长出尖锐如箭矢的羽翼,何况怪物将自己的所有弱点已经和盘托出,伊西多拥有它一半的心脏,同时清楚剩余的心脏被藏在哪里。他当然能杀死它。
可惜救世主早就心甘情愿在反派面前臣服。
室内安静,但暧昧的氛围却一点点氤氲在两人的视线间。怪物的眼眸中闪烁着笑意,它将放在对方胸口的手掌移开,抓住人类的手,算是对这句宣言的认可。
伊西多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翠绿色的瞳孔忽然微微一动,看向了小屋的木门。
随着门滑开时发出的轻微响动和书页撞上门扉的闷响,一本黑色的书高速扇动着,跌跌撞撞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氛围。黑书翻动着书页,将上面的字展示给他们看:
“你们终于暂时闭嘴了,我都不好意思进来——两天后就是计划的关键时刻了,我是说,真没想到你俩在这时候还解决了一个关键情感问题。不过,我觉得,这件事情的功劳还应该……”
它的字越写越浅,就像用光了墨水。
黑书战战兢兢地想要在伊西多面前降低存在感,对方虽然微笑着,却给它一种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威胁感,他身上的力量也强大了很多:
“等等,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要不我出去你们再聊聊?”【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