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chapter 12


    黎明将至, 群星隐没。


    ——摘抄自《那伦湖畔》,上世纪著名诗人克里斯汀的长篇抒情诗


    *


    伊西多离开后,约翰坐在位置上出了一会神。


    七年过去了。这七年,老师一直在研究所, 却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他们根本没有接触的机会。在约翰羽翼未丰时, 也不敢贸然打扰伊西多的生活。


    “翠鸟”不再是武器不离手的那副模样, 乍一走进办公室时堪称温和。


    约翰曾旁侧敲击打听过伊西多如今的生活, 他和项目α奇迹般地相处融洽,正是因为这样,研究所暂时中断了对他的后续处理;他待人处事温柔又从容,总是带着微笑, 同事们对他的印象不错,但很少有人和他有更深一步的往来;他拥有了普通人的名字, 融入了普通人的生活,成为了一个脆弱又无害的人类。


    最让约翰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似乎很喜欢这样。


    当伊西多走进约翰的办公室时, 他的视线越过自己,定格在瞄准他额头的枪口。就在这一刻, 做了无数遍心理建设的特殊武装队长还是感到冰冷的汗洇上了他的后背。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清晰地知道属于翠鸟的灵魂还没有离去。


    在那时, 伊西多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指,他手中没有武器。


    虽然老师对待他的态度让黑鹰想起了七年前的他,但实际上, 他现在的冷淡和七年前的压迫感相比,也能称得上一句温柔。或许还是冷淡点更好,他温和有礼地对自己道谢时,天知道约翰有多么惶恐, 被那双翠绿色的眼睛盯久了,会让他觉得自己也成了猎物。


    况且,老师用再恶劣的态度对待他,都是理所应当。


    约翰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七年以来,这仿佛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也是他永远不能挣脱的诅咒。他说了谎,做了坏事,但这还不足以概括。他记得在满地残损的肉块和可怖的气味中,翠鸟仿佛神明轻盈地穿行着,切断怪物的身体,将子弹射进属于人类的颅脑中。而他死死地闭着眼睛,拽着老师的手,闻到他身上传来的血腥味。


    再然后就是一场噩梦般的审判。伊西多安静地坐在被告的位置上,像是不会动弹的雕像,只剩下那双绿色的眼睛还有颜色。


    怎么会这样?约翰想,怎么会这样,他做了什么?直到所有人的目光忽然扎到他身上。七年前他十四岁,已经学习了杀戮,但人们看着他,都像是看着一个没有成熟的孩子,在这样的目光中他开始僵硬,觉得自己正在缩小。


    老师微微侧了侧头,看向他的方向。那双眼睛仍旧像是翠鸟的羽毛般鲜明。


    他知道应该怎么说,人们不厌其烦地告诉他,纠正他,教他说正确的话,但约翰还是忍不住全身发抖,被压制的“不应该这么做”的想法再一次产生,他张了张嘴,在想象中,他似乎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喊出真相,仿佛自己是个英雄。


    实际上,他的声音微不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身上。


    “……对,”


    他避开那道翠绿色的目光,“是他做的。我亲眼看见了。”


    *


    阿斯塔从海底缓缓向上浮的时候,研究员已经走到了潮水边。


    伊西多今天什么东西也没有带。理论上讲,昨天买的一大堆点心已经糖分超标了,人类并不知道怪物失手将点心弄没的意外,心里又想着事情,间隔一天是合情合理的决定。


    奇怪的是,海底的怪物没有立刻伸出腕足来找他。他睁大眼眸,海风轻轻地拂过瞳孔上,刺激出一层薄薄的水光,让他的眸色越发翠绿起来。而海水是深绿色,铜锈般的色彩中隐约有黑影蠕动其中。伊西多松了一口气。


    从希尔那件事发生以后,他越来越害怕失去。


    不能冒一丝一毫的风险,必须将自己的过去一丝不苟地埋葬。人类清楚怪物最讨厌的行为是欺骗,但如果不是欺骗,他怎么可能靠近它,怎么可能得到它的触碰和友情,又怎么可能让自己的温柔不渗透着血淋淋的痕迹?他清楚自己原先是什么样的存在,所以只能任凭谎言持续下去。


    他想过开口,但话语无法挣脱唇齿的束缚,像玻璃渣般在他的内部划开无数伤口。


    伊西多已经尝到过差点失去它的滋味了。


    属于人类的心脏痛的像是要破碎,属于人类的眼睛无法抑制地流出眼泪。他怔怔地陷在怪物道歉意味的拥抱里,心中想着自己怎么脆弱到了这种地步。他曾经并不需要被保护,很少有武器能真正让他流血受伤;他接受过对死亡的漠视化训练,其实并不畏惧它。


    翠鸟。


    在那个时候是他唯一的名字。


    阿斯塔在水下消耗了太多时间,它悄无声息地将一只触手试探性地延申到靠近伊西多的地方。


    触手和海水的颜色融为一体,长出眼睛,隔着海面窥探着伊西多的表情。人类似乎有点困惑于它的迟到,像是在思考什么般在原地站了一会。


    随后他眨了眨眼睛,半跪在沙滩上,将手掌浸没在水中,小声地说:


    “阿斯塔,你有在看我吗?”


    透过海面,触手上黑色的裂瞳和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有了短暂的相触。阿斯塔差点以为伊西多发现了它的伪装,但人类的视线却直接越过了触手,望向更辽远的海面。


    一个普通人当然无法看透怪物特殊的能力,也当然不会知道只要怪物稍微用力,长矛般的腕足尖端就能刺穿他脆弱的喉咙。


    既然如此,再观察一会他的反应,看他会不会慌张,流露出的表情是否能暴露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会向自己说出怎样的恳求……


    这些想法同时出现在怪物的脑海中,但是怪物的腕足还是轻柔缓慢地爬上岸,放弃伪装,缠住了人类因为不怎么见光显得格外白皙的脚踝。


    伊西多摸了摸触手,冰冷又潮湿,察觉到人类的触摸,它变得非常软。但就算是这样,阿斯塔也没有立刻出现,触手缠住他的脚踝,却并没有把他拉到哪里去的意思,只是缓慢地一圈圈绕着,力度越来越重,粗糙的表面摩挲着脆弱的皮肤,泛起轻微的红痕。


    研究员的表情认真起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阿斯塔操控着触手,无数的腕足响应着它的调动,人类难以想象拥有成千上万只手时该如何协调它们,但对于怪物来说,这就和抬一抬手指一样简单。


    它控制着力度安抚想要见他的人类,却仍旧没能下定决心,所以略有点焦虑地一圈圈将伊西多缠绕起来,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直到伊西多询问,才如梦初醒般松开了腕足。


    海水像是有感应那样从中间分开,耽误了一点时间,阿斯塔想了想,没有用腕足把伊西多带去小屋,而是直接从海水中变换成人形,走到了岸上。他伸手把伊西多拉起来,研究员对自己半跪在沙滩上伸手的姿势不以为意,他的膝盖上沾上了海沙,被怪物拍掉了。


    每次只要见到它,伊西多都眼眸中都带着笑意。


    “没什么,只是昨天……”话差点就到了嘴边,怪物的表情不变,它抬起眼睛看向伊西多,黑沉沉的瞳孔只有细看才能发现那是无数种诡谲的颜色混合着流淌在一起。


    它应该把一切都和盘托出,还是应该瞒着伊西多呢?


    “……昨天我们买的点心被我不小心掉进海水里了,”


    阿斯塔很自然地转变了话题,想到那些被泡湿的点心,它的情绪真实地低落下去。在面对亲近的人时,简直有点像湿漉漉地寻求安慰的小动物,“都没法再吃了。”


    “花”的胡言乱语完全算不上什么凭据,自己察觉到的一点异样更是如此。怪物还是决定不把这一切告诉伊西多。要是他因为这些怀疑感到伤心呢?


    阿斯塔当然不是什么可怜的小动物,就在说话的时候,无数致命的触手仍旧静静地盘踞在背后的海水中。不过这并不妨碍这句话起到相当的效果,让怪物没能成功吃到甜点简直十恶不赦,伊西多的表情在愧疚和“它好可爱”中来回跳动了几下。


    “我今天没带点心……”


    想了想,人类还是决定先弥补,“如果你想吃,我现在可以出去买。你想要什么口味的?”


    “不用专门出去一趟,”阿斯塔说,“我也没那么想要。只不过觉得很可惜,昨天买的点心是我第一次和你一起在西点店挑的,感觉有点特别的意义。”


    有哪里不一样呢?是因为第一次离开这里,还是因为走进了人类的西点店看到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又或者重心落在轻轻的一个“你”字?其实甜食味道都一样,种类也没有太特殊,从伊西多开始给它隔三岔五带点心后,它也已经把大部分甜点都尝试了一遍。它对这片人造的海域暂时没有太大的恶感,对离开也没有执念,那么,果然还是——


    “我们之后可以再一起出去,”


    伊西多把话说出口,才觉得自己听起来有点太大胆了。


    阿斯塔无声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被怪物用极具压迫力的眼睛看着是一件并不好受的事情,如果是普通人,恐怕已经因为恐惧而跑开了。但伊西多早就习惯了,甚至能够从怪物的沉默中读取它的意思,他有点不可思议地偏了偏头,按耐住上扬的嘴角。


    人类伸出手臂,凑上前去给了怪物一个拥抱。


    被怪物拥抱是一种独特的体验。阿斯塔在其他时候都能很好地掌控它的触手,唯独拥抱的时候,大概是因为情绪的变化,触手总是不请自来地和它的手一起一圈一圈地缠绕住人类,就像是野兽在捕食它的猎物,总是咬住了就不放开。


    伊西多能察觉到阿斯塔的情绪今天一直不太好,它的表情简直隐晦地写着“抱我一下”。原因是打湿的甜点,或许还有其他的东西,他来不及想,就被悄无声息往上绕的触手弄得有点喘不上气来。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悄然地将手摊开,覆盖在了怪物的背上。


    最开始,阿斯塔不太会模仿人类。人类和怪物都有心脏,但变成人类的时候,阿斯塔总把心脏到处乱放。伊西多感受到手掌底下,隔着一层人类的表象,它的心脏清晰地跳动着。


    而作为怪物,心脏的位置是一个秘密。因为心脏是致命的地方。


    怪物闻到人类身上那些普通又琐碎的气味,咖啡和带着油墨的文件,他安静地拥抱着自己的朋友,或者说朝夕相处的最重要的人,终于有了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安心感,仿佛其他的一切都不用再想。伊西多没有说话,周围只有海风轻飘飘地吹拂着。


    它听见人类的心跳声,人类一分钟的心跳应该有几拍来着?上次它没有数清楚自己的,这次它数着伊西多的心跳,发现数量比它记住的还要多。大概是它对人类的知识理解还不够深。


    “你会骗我吗?”


    怪物这样问,伊西多好像没有听清,又好像完全听懂了,很快地回答了一个“不会”。


    这是个蠢问题。阿斯塔忽然想起一个已经宣之于口的秘密。怪物心脏的位置是最致命的,因此必须要小心谨慎地对待。就像是断肢巢穴的心脏其实在它那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壳上一样。阿斯塔有着遍布海域的实体,寻找它的弱点更是难上加难。


    但是,它确实告诉过伊西多。


    第92章 chapter 13


    邪恶的巨人、魔鬼或者是恶龙总是把它们的灵魂和□□剥离, 存放在一个难以找到的地方,直到它们钟爱的某个人类套出这个秘密。无论是海底的鹦鹉还是鸭蛋中的黑刺李,脆弱的东西一旦被摧毁,强大也就随之灰飞烟灭。


    ——摘自罗兰博士的专著《关于民俗的种种考察·故事卷》, 并附有多段故事原文


    *


    希尔重新站在项目α的门前。钛白色的金属门闪烁着人类科技的光泽, 但被重重锁住的, 恰好是一个科技无法解释的怪物。他深吸一口气, 至少这一次,他是有备而来。


    研究所向他提供了大量与怪物有关的资料,计算出怪物并非出于恶意的情况下对他能够暴露出的最可怕的状态,并且提前给希尔打好预防针。他同样领到了研究所提供给特殊武装的抑制剂, 这能够压抑他的神经反应,让他不再那么容易受到影响。


    约翰向他解释:“药剂会预留出充足的时间, 尽量不要露出破绽让怪物察觉。”


    希尔眨了眨眼睛,那双清澈的浅蓝色眼睛仿佛带有一点羞涩,轻轻地擦过特殊武装队长的脸。果然, 黑鹰的眼神柔和下来,无言地盯着他看了几秒, “注意安全。”


    这就意味着他在将约翰变成恋人之一的道路上又近了一步。


    希尔藏起眼中一闪而过的阴影,他的身份ID有着特殊的编号, 让人一看就清楚他在研究所中的地位不凡。大门在感应磁卡后缓缓滑开,眼前出现的是仿佛不属于研究所的奇异景象。这片人造的海域确实令人着迷,他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去。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怪物。


    希尔咬了一下嘴唇,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觉得唇齿间有点发涩。项目α的意义和这个世界其他的怪物不同,是系统给他布置的必须完成的任务。何况,最近的几场失败就算事出有因, 也影响了他在研究所眼中的价值,他必须尽快证明他作为“人类之星”的价值。


    因此,他此时不由得在内心暗暗期盼它快点出现。


    年轻貌美的少年迟疑了一下,他闭上眼睛,稍微仰起头,金色的阳光被斑斓的海水折射,仿佛在他的金发上镀上了闪闪发亮的冠冕。他的声音痛苦而恳切:


    “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希尔对着空荡荡的海面孤注一掷地表演,“上次是我不好,明明不舒服却还想着来到你身边,结果因为身体受不了只能在你面前表现得很狼狈。你……你不愿意来见我了吗?”


    *


    透过水面,阿斯塔的眼睛观察着少年的表情,而他的本体则化为人类的形态,冰凉的手指缓慢地拂过黑书,黑色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书页看。这种专注的视线让黑书顿时觉得有点发毛。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接触,世界意识没有那么害怕阿斯塔了,这主要得益于怪物在伊西多面前都乖乖地像个正常人,连触手也变得柔软。但是,怪物仍旧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间冷不丁地刺激它的神经。


    “他的情绪看起来挺真实,”阿斯塔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该怎么说呢?虽然万人迷光环在的时候,他比现在更漂亮,但对我来说人类的容貌其实没什么差别。”


    “希尔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曾经当过演员……等等——”


    世界意识瞬间鸣起了警笛,它紧张不已地绷直了书脊,检查着自己是否把万人迷光环的影响完全卸除。阿斯塔有着敏锐的观察能力,它的手指仿佛触手般紧紧黏附着黑书,甚至察觉到了它的变化:


    “请放心,”怪物理解般地说,“我知道那个系统影响的不只是外表,更多的是神智。现在那种无法挣脱的吸引确实消失了。对我来说,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背后的用意,或许人类彼此之间看不明白,但我清楚地知道。”


    “……”黑书一时间语塞,随后忍不住在书页上写出,“你能看出什么?”


    “欺骗。”


    阿斯塔合上书,站起身来。他知道吊胃口的时间已经够久了,现在是时候出现在希尔面前,否则说不定会打草惊蛇,适得其反。


    不过,在离开之前,他还是向黑书解释了一下,“我最讨厌的就是人类的欺骗。欺骗的举动是有气味的,就像是一团黑云般笼罩着话语,里面充满了恶意和虚伪。而我能读出这样的情绪。”


    世界意识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被刺了一箭。


    的确,它对未来将要灭世的怪物有那么一些时候怀有轻微的恶意。怪物的眼睛锐利地穿透了它,就像是把它的隐瞒看的一清二楚。假如它真的那么敏锐,那么为什么——


    它知道这两天怪物的一举一动,也知道它燃起又被压抑住的怀疑。


    黑书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它被阖上了,所以无法再去找阿斯塔问个究竟。不过,至少它此时此刻可以去寻找小队的另外一个成员。而且,这一次,伊西多有着绝对无法把它视若无睹的理由。


    *


    伊西多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黑书,叹了口气,


    “我之前没有想到你当通讯工具能这么兴奋……”


    现在的情况与其说希尔重新取代了伊西多的职位,不如说伊西多只不过是在希尔请假时暂时填补了项目α的管理员职位。研究所当然希望借助希尔的力量探索怪物的信息,这是第一个原因;就算隔了这么多年,确认了伊西多的无害,研究所仍旧对他抱有忌惮,这是第二个原因。


    毕竟在他担任管理员的时期,怪物只信任他,允许他进入房间。高层曾多次试图让伊西多带出更多资料或者实行新的计划,但都被伊西多拒绝了。


    再一次被扫地出门,研究员伊西多彻底在研究所眼中失去了价值。不过他本人暂时不怎么在乎,伊西多走进员工宿舍,关上房间的门,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书架上的那本黑书。


    他眼中翠绿的光明亮地跳动了一下。


    阿斯塔和他商量好了,他这一段时间没有办法进入怪物的房间,但是他们仍旧需要保持联系。这让人类和怪物都想到了黑书。至少这一次世界意识有了点用处,它无法传递实体,但是,递话总是能做到的。


    虽然被当作传话工具,黑书有点儿不情不愿。但当它意识到伊西多这样就不能装作对它视若无睹时,它又兴奋起来。果然,翠绿色眼眸的人类很快地把它从书架中抽出来,书页摊开在桌面上,接触着空气,墨痕简直就像新写上去一样。


    阿斯塔的字不怎么好看,毕竟它不是人类。字迹和它的触手居然有点相像,不正常地过长,而且连绵的笔画总是莫名其妙出现些微的弯折和拧在一起的疙瘩:


    “我这里一切顺利,请不要担心,”


    这是分离的第一个早晨,其实什么也还没来得及发生,不过阿斯塔还是觉得自己必须给人类留言,它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希望你早点回来。”


    伊西多的英文则写的非常好看,和他本人的气质没有那么相符,他的字并不会让人想到娟秀之类的形容词,而是明快利落,横和竖都像是锋利的刀锋。他微微勾起嘴角,专注地看着纸上的那行字,随后给钢笔沾好墨,写上:


    “我很想你。”


    稍微等了一会,雪白的纸上浮现出新的墨迹:


    “我也是。”


    伊西多知道这个时候,怪物大概在和气运之子周旋。不过它还是分出一些时间给自己回了一句话。所以看起来比认真写的消息还要乱七八糟,就像是它缠绕在一起的触手一样。事实上,阿斯塔确实在用触手卷起笔回复消息。


    人类温柔地勾起嘴角,连瞳孔中也缀满晶亮的笑意,


    “下一次见面给你带奶油面包,”他写道,“新鲜出炉的脆皮款,我会把少掉的都补上。之后就不用回复我啦,你忙你自己的事情就好。”


    虽然这么说了,但伊西多还是耐心地等了一会,以防阿斯塔还是有什么想要和他说的话。黑书的本体从这里传送到那里,又从那里传送回来,忙忙碌碌地两头跑,居然罕见地生出了一点成就感。阿斯塔充满期待地等着他,连伊西多也迫不及待地翻开看消息。


    它忽然觉得自己很有用处,之前每一次被嫌弃时的委屈完全被填满了。


    这个世界还是很不错的,黑书美滋滋地给自己洗脑,不仅进度根本不需要催,反派还很有礼貌,现在自己也参与进来了。虽然之前每一次都是由它收尾,但是,那毕竟不算严格意义的合作……


    耐心地等了一会,知道阿斯塔大概不会再回消息,伊西多的表情才冷淡下来,再次用漠然的视线看着黑书,伸出手打算阖上书页。世界意识才刚刚开心了一小会,忽然觉得不对劲,它悚然一惊,连忙擦掉阿斯塔和人类的通讯,排开两个大字:


    “等等!”


    伊西多停住了动作,不过大概并不是因为那两个字。


    他垂下眼眸看着书页上还没有完全被抹干净的墨痕,翠绿色的眼眸几乎就要结冰了。黑书下意识感到了危机感,它灵机一动,擦掉了那两个“等等”,重新恢复了通讯的记录。


    果然,人类的表情缓和下来。他这次没有急着阖上书页,而是问它:


    “能不能让我把这页纸撕下来?”


    这是伊西多第一句和世界意识单独交流的话。黑书犹豫了一下,它催动力量,纸张就轻飘飘地从书上断开,断口整齐,上面的文字更是没有一点变化。伊西多很珍惜般地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墨迹,随后认真而慎重地将它收进了抽屉,用不透明的文件夹保护住了脆弱的纸张。


    就算世界意识想过拿这张聊天记录胁迫伊西多听它说话,和它合作,它也知道伊西多是吃软不吃硬的那种人。还是老老实实听话比较好。


    收起纸张,人类的视线这才真正转向黑书,他的目光就像是直到现在才把它当成活物。伊西多轻轻用指节扣了扣书页,


    “我猜得到你要和我说什么,”他说,“但你也应该知道,我的立场永远和它在一起。无论它要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


    这句话是真的。当伊西多以为阿斯塔真的喜欢上希尔时,他也没有阻止。


    “但是,”黑书精确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你还是不敢告诉它你的真实身份,只是选择继续欺骗它。“翠鸟”伊西多,如果有什么人能够阻止人类陷入灾难,那就只有你了——”


    “啊,”伊西多轻柔地叹了一口气,“你察觉了。”


    “任何一个小世界的气运都是平衡的,不会出现只有一方强大,另一方就始终弱小的情况。假如这个世界有着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怪物,那么为了补偿,人类中就一定会出现有着相应力量的存在。”


    “……如果它是反派,我就是为它而生的正派。”


    伊西多的眼睛异样地明亮,那团翠色几乎要燃烧起来,“研究所还没有找到伤害它的方法,约翰的能力太过稚嫩,这就是你找到我的原因。”


    “是的,而且正因如此,”


    黑书顿了一下,墨水晕开,它最后在纸上写下,


    “你的力量在不断恢复。”


    第93章 chapter 14


    拘囿于牢笼的黑色神明, 我悄声向您祈祷。沙弗来带来了您的消息,您的音讯呀我们何时才能谛听?


    ——意义不明的祷文,据说某些在手腕上纹有黑色星星的人会背诵它


    *


    阿斯塔这才意识到,分离原来是一件很难捱的事情。


    伊西多被调离管理员岗位的第五天, 它沮丧地抬起眼睛, 看着金发碧眼的希尔走进来。


    气运之子最近颇下一番功夫, 费尽心思地要把怪物拿下。他想要知道项目α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 但询问相关的研究员后,人们只是告诉他,怪物的喜好仍旧是无数未知中的冰山一角。


    不过希尔还是打听到了前任研究员经常会带些甜点上班。


    这个线索最开始给了他希望,不过他尝试后才发现海底的怪物并没有展露出特别的兴趣。希尔只好放弃了这个听起来就不靠谱的尝试。大概那个人自己喜欢吃点心吧。


    阿斯塔藏在水里, 烘培的香味甜滋滋地在海风中转动着,被敏锐的它闻得清清楚楚。


    但是, 这股气味似乎失去了从前的吸引力。


    它触手上的眼睛转了转,看着拎在少年手中的牛皮纸袋,从手指开始就不一样。希尔的手指柔嫩, 像是轻轻一掐就会伤到他,而伊西多的手修长白皙, 他的头发是棕褐色,眼睛是海域中见不到的翠绿色。


    希尔蓝色的眼睛被海水冲淡了, 蓝绿色的海水和天空相接,那片天空般的蔚蓝在人造的奇观中显得不值一提。


    怪物清楚在黑书布好局之前,自己不能表现得异样。


    对于气运之子带来的礼物, 它还是伸出触手晃晃悠悠地卷走了一个,触手转瞬即逝,落在希尔的眼里,就是阿斯塔因为上次吓到他而感到不安, 所以才尽可能克制腕足在他面前出现的频率。


    那可是危险等级SSS的怪物!


    它表现得对面包兴致缺缺,但却因为那是少年的礼物所以还是收下了一个——这是希尔眼中的场景,他的笑容不由得更甚。


    他讨厌丑陋的恶心的东西,但是,当这些怪物在他身边争相讨好,抢着他的爱时,他不吝啬将自己的宽容恩赐给它们。


    阿斯塔用腕足将面包卷到深海中,随后放开,脆弱柔软的胚体一瞬间被海水浸透,分解成一团烂糊,成为海洋生物的珍馐美味。


    这一切都发生在没有人看见的深海之下,只有它一个人知道,但这让阿斯塔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虽然很对不起奶油面包,但……


    它不想要吃希尔带来的东西,它很想伊西多。他们每天都在用黑书通讯,已经聊了不知道多少页纸。


    有一次阿斯塔忽然想到应该把这些对话记录下来,它向黑书提出这个要求,对方古怪地沉默了一会,然后破罐破摔地掉下了一大叠纸张,差点泡进海水里。


    “为什么这么着急?”


    阿斯塔把它们收起来,打算时不时拿出来看看。


    世界意识的书页翻来翻去,最后歪歪扭扭地写下“因为这是复制的!”


    它最开始觉得当一个通讯工具是一件不错的差事,后来它发现自己错的很彻底。


    人类和怪物就好像有聊不完的话。伊西多能从“今天的天气怎么样”开始,一直聊到“西点店做的糖果魔杖上少放了一个纽扣”。最后他们还会绕回正事,并且黏黏糊糊地表达一下对彼此的思念之情。


    这些有或者没有营养的聊天伊西多都要收起来保存。黑书都是世界意识幻化出的实体,虽然失去一页纸和掉一根头发是差不多级别的损耗,但是它早早地预见到了自己要被伊西多薅秃的惨状。


    ……现在好了,连阿斯塔也觊觎它的“头发”!


    世界意识有点激动地自顾自想了一会,但它还是没敢违背和伊西多的约定说出这些事情。毕竟是它有求于人。


    倒是怪物若有所思地盯着它写的那行字看了一会,忽然勾了勾嘴唇,海水随着触手的移动轻柔地摇晃着,用不轻不重的力度拍打着沙滩。它感到高兴。


    *


    希尔也感到高兴。


    这两天他见到的大部分是碧海晴天的美景,偶尔有触手略过,也是回应着他的话语。这副和熙的景色怎么看都是怪物愉悦的表现。


    “我真想见你呀,”


    他轻声细语,“要是你是人类就好了,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地相见。要是你是人类,你一定非常漂亮。”


    这句话他不止说给一个怪物听。之前他一直以为系统只是骗他说这些怪物有变成人形的状态,直到研究所终于放任他接触更高级的、有更高智能的收容物。


    在他的请求下,那些可怖的、恶心的怪物有一些居然真的展露出了人类的形态。


    虽然并不都是完整的人,甚至迷茫地眨着眼睛,婴儿般的灰霾从眼睑上一片片碎落,艰难地咬着字念出他的名字。但希尔确实被近乎妖异的美迷住了。


    他不受控制地向前,接近展露出人形的SS级怪物“食皮者”。它曾经以丑陋著称,成千上万只有着斑斓翅膀的飞蛾遮盖住它没有皮肤的躯体,那些虫子身上也有着饱和度极高的花纹,和翅膀混在一起,令人头皮发麻。


    现在它更像是一个懵懂的雏鸟,情不自禁地靠近美丽的少年。


    希尔开始微笑。


    “乖孩子,”


    他喃喃道,用手抬起了人形的怪物完美的脸颊。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用的力道过大了,指甲硬生生地在怪物脸上拉出一条血痕。


    血痕不自然地蠕动了一下,像是里面有什么沸腾的生物要破茧而出,但就算这样,变成人形的SS级怪物还是忍不住靠近希尔。


    它的思绪被控制,觉得眼前的存在是最美好的,而自己相比起来就应该惨不忍睹,像是阴沟中的尘埃。


    压抑本能的一幕落在少年眼中是理所应当的。怪物的脸上有了一道划痕,毁掉了非人的瑰丽的面貌,希尔这才真正满意地靠近它,伸出手让它亲吻,


    “你这样很美,”


    少年的声音就像从天堂传下的神之籁,“比起我来差一点,但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我真喜欢这样的你,请你以后都这样出现在我面前,好吗?”


    怪物匍匐在地上,它还不清楚人形如何行走,希尔也没有要拉他起来的意思。


    但它的喉管嘶嘶地淌过一些气体,才开始学习人类的说话方式:“希……好。”


    不是所有怪物都能够在他的请求下变化出人形,也不是所有怪物都像是“食皮者”一样第一次适应人类的躯壳。


    再早一点,希尔也遇到过等级低一点但是有人类形态特点的怪物。坦白来说,越好看,他就越喜欢。


    而按照系统的消息,项目α凌驾在所有收容物之上,已经有一副人类的躯壳。


    有着不可思议美貌的少年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他太期待看见怪物的人形了,那一定是超越所有其他怪物的美丽。


    当然,对他来说,怪物就是怪物,和人类没有可比之处,就算能虚拟出人类认可的美丽,他也会不断想起对方丑陋的原型。


    但他不能否认自己内心有期待,还有某种奇异而可怕的念头。


    “它是不是太难攻略了,”


    稍微等待了一小会,希尔在心里和系统说,“不应该吧,明明现在没有任何阻碍了,α从各方面看都喜爱并且不愿意伤害我。怎么还是这么……”


    思绪忽然戛然而止。


    系统还来不及因为希尔的话语感到紧张,异变就忽然发生。


    深色的海水在人造的阳光下凌凌地闪烁着,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撕裂,海水因为这股力量而鼓胀,不断被挤压,推出几米高的雪白浪花。


    “这是什么?”


    希尔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甚至有了扭头就跑的冲动。上一次海水出现异动,还是无数触手给了他精神上强烈打击的时候。他慢慢地后退了两步,感到冷汗浸湿了后背。


    系统刚要宽慰它的宿主,就见他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眼前的海水断成两截,共同拱卫出一条从深海通往沙滩的道路,在道路的尽头,有一个人踩着无尽的深海走来。


    他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也是丝毫透不出光亮的全黑。随着他逐渐走近,他的样貌清晰地呈现在希尔面前。


    那是非人的一张脸,也是完美的一张脸。


    那就是被归为SSS级别,藏在研究所里编号为α的怪物。


    *


    “我再不出面的话,你所说的那个系统该起疑心了,”


    阿斯塔在早些时候这样告诉黑书,“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我倾向于早一点,比较稳妥。”


    这确实是计划的一部分。怪物不可能每一天都靠着露出的一点触手和不明显的友好来稳住气运之子,但假如它展露出自己的人类形态就不一样了,这是它给希尔的一剂强心剂。


    只要有了这样一个巨大的进展,希尔绝对难以抗拒即将成功的诱惑。


    但是……


    阿斯塔像是看透它在想什么般眨了眨眼睛,它指了指自己的脸,


    “我不会傻到不做伪装,伊西多说我现在越来越像一个人类了,但那显然不是这位气运之子想要的——他想要一张属于怪物的脸,像现在这样。”


    如果说黑书最开始见到阿斯塔时,它身上那股非人的气质能占到八分,那么在拥有名字之后它逐渐能将诡谲的气质伪装到只剩下三四分。


    可是现在,它看起来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诡异和美丽,那是和人类完全不同的冰冷的容貌,也是符合所有人类想象的一张脸。


    阿斯塔轻轻把手指凑到唇前,无声地向黑书比划了一个“噤声”,随后把一时间僵硬住的黑书随意地塞进上衣的口袋里。


    口袋很小,不过缠绕着的触手从里面蔓延出来,将黑书抓进去,严严实实地盖住。


    希尔目瞪口呆地看着阿斯塔向他走来。


    直到怪物站到他面前,露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他伸手碰了一下希尔的肩膀,隔着一层布料,属于深海的湿漉漉的压迫感几乎要渗透进他的皮肤。


    气运之子屏住呼吸,他那双蔚蓝色的眼中流淌着的,不知为何,除了惊艳,还有一种刻入骨髓的恐惧。


    不管怎么说,希尔一瞬间明白阿斯塔的用意了。


    这个——在他肩膀的位置,研究所安装了最新的防止信号屏蔽的监控摄像头。之前的每一个摄像头在进入怪物的领域时都报废了,这个新款式被研究所报以了很大的期待。现在它绝对已经成为了一小团失去作用的金属。


    但这本来就无伤大雅,研究员佩戴摄像头,这是研究所写进安全规范的条约。


    希尔倒是不担心这个,但他还是僵硬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甚至舌头也冻住了,直到系统催促才终于解冻,开始赞叹又喜爱地说话。


    希尔的演技确实不错。


    但就是这点让阿斯塔都觉得有些困惑。既然气运之子想要漂亮的对象,那么为什么他此时流畅的表情和动作中无一不透露出一种虚假的味道?


    他甚至比前几天看起来更加口不对心。


    这种虚假甚至不是针对爱恋所说的谎言。气运之子寻找各种形容词来赞美出现在他面前的怪物的容貌,就是这一点在说谎。


    他似乎并不真的因为自己展现出人类的形态而喜悦。


    阿斯塔并没有要在此时此刻深究少年的真正心理的意思,也不想在这一次就和希尔进行交流。就算希尔再怎么说话,它也只是紧闭着嘴,伸出手指在唇齿间比划出交叉的图案。


    很快,希尔就明白,阿斯塔并不打算对他说话。


    怪物计算着时间,刚刚看到希尔带着失望的脸,就迅速地后退了一步。气运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汹涌的浪潮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深沉的海水淹没了站在沙滩上的非人,只留下细碎的海沙。


    希尔向前冲了一步,但就算他是天使一般的少年,也没法真正让由怪物所操控的海水心回意转。


    系统有点责怪地说:


    “宿主,你不该表现出急功近利的情绪。α能在你面前展露人类形态,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它和之前的攻略对象不一样,就算有光环的影响,你也应该做的更好些。”


    希尔胡乱地应着。他稍微走了一下神,接下来就表现得很正常。


    就算阿斯塔回到了海中,他也仍旧扮演好了一个真诚又善解人意的人类,又对着海水表演了一小段。


    但是,他一直没有说些什么来回应系统的评论,这有点反常。在离开怪物的房间以后,他直接走向了盥洗室,依旧是空旷的没有旁人的盥洗室。


    明晃晃的镜子映照出他的脸,连他自己也在光环的影响下,连他自己也无数次迷恋地透过镜子欣赏着完美无瑕的自己。


    直到这时,他才开口对系统说:


    “我的这张脸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这是你承诺过的,万人迷光环会永远保证这一点。”


    这下就连系统都感到不明所以。


    的确是这样,这点享受了优待的宿主该最清楚才对。


    “那么为什么……”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希尔发现镜子中的自己脸色还是过分地苍白。但苍白在这张脸上也被美化成了恰到好处的柔弱。


    他拼命地盯着自己看,试图找到一丝一毫不完美的地方。但是没有,完全没有。


    “为什么我看到α的脸的那一刻,”


    他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就认为它比我还要完美呢?”


    *


    阿斯塔心满意足地潜入了海底。黑书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在它的腕足之中挣扎着。


    他无辜地眨眨眼睛,也没有打算困住世界意识,放它出来说话。


    “你刚才是不是——”


    黑书在口袋里看得清清楚楚,容不得怪物抵赖,“你把什么东西留在希尔身上了!”


    怪物优雅地颔首,它看起来心情很愉快,嘴角勾起,轻轻地敲打着黑书。然而世界意识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窒息了,它试图很有气势地说,“不行”,不过惨遭失败。


    “你会帮我的,”


    阿斯塔的声音低低的,那种奇怪的蛊惑人心的腔调又一次复现,像是从狭小缝隙中吹过的海风,擦出撕厉的尖音,“你刚刚就帮了我,对不对?”


    世界意识倒抽一口凉气,刚才阿斯塔把它收起来就向着系统走去,它根本就不想和自己的老对头这么早会面,当然费尽全力遮掩住自己的气息。


    不得不说,怪物还是做了点好事,它的触手上也凝聚了大部分力量,这是这个世界最强烈的气运之一,足以帮助它较为轻松地躲过系统的眼睛。


    怪物这样做,是为了借助了黑书的掩饰避开系统,在希尔的身上放一样东西。


    ——小到几乎看不见的,一条透明的触手。


    “抱歉,”


    阿斯塔停顿了一下,还是收起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精神干扰,它现在听起来像是有在认真反省,态度很好地道歉,


    “我只是忽然想到这个机会。如果我能出去一小段时间,我或许能做更多事情。而且这样做,我就可以见到他了。”


    一小枚触手对于怪物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个用人类的形态在外面的世界晃荡的机会。


    阿斯塔再一次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轻轻对黑书说,


    “我会伪装好自己,我心里有数——但不要提前告诉伊西多好吗,我不想让他担心我。我会找到他的。”


    黑书刚刚因为怪物态度良好的道歉稍微缓和了一点,又被阿斯塔所说的“不要告诉伊西多”炸了一下。


    怎么可能!


    它现在简直焦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但是却被怪物死死地盯着,不可能分身到伊西多那里去提醒他怪物的突然行动。


    触手在希尔踏出封锁区的那一刻就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地上。


    在没有人的角落,男人手持一本黑书,戴着实验区域研究员的口罩走了出来。


    阿斯塔的大半部分脸被遮住,在研究所行走时也不会显得特别突兀。它的胸口仍旧挂着伊西多上一次帮它造假的那个挂牌。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它反而显得从容而自然。


    怪物先是靠近了咖啡机,前一个人接完咖啡走开,它于是接上去,伸手按下按钮,褐色的液体冒着热气倾倒进底下的纸杯中。


    和伊西多所说的一样简单轻松。


    没有人会认为一个手拿红色驯鹿纸杯品尝拿铁的员工是狰狞可怕的怪物变化成的,阿斯塔成功得到新的伪装。


    它开始一边从口罩下啜咖啡、牛奶和糖的混合物一边前进,靠着墙,混入人群之中,无声地观察着身边的人类,假装自己是和他们一模一样的生物。


    在路上行色匆匆看实验笔记的研究员也很常见。于是阿斯塔用左手抽出黑书并且摊开。


    黑书……黑书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怪物果然有着超高的学习天赋,上一次深入人类之中的经历让他开始飞速地理解怎样才能最有效地假装成一个人类。


    不得不说,它的一系列行动都无可指摘。


    阿斯塔用只有它能听见的声音问它:“去找伊西多的话,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左边。”


    黑书上过了一小会才浮现出这样的字迹。这不是实话。


    往左走是C区,往右走才是伊西多常在的F区。但它还是含泪撒了一个谎,并且祈祷怪物不会那么快识破它的谎言。


    趁着怪物还没有起疑心,世界意识简直想要立刻飞到伊西多面前通风报信。但是它做不到,阿斯塔正盯着它,并且还需要它充当地图。黑书的功能倒是在这个世界达到了充分的拓展,但没有一个像是它自己想要的那回事。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好不容易和伊西多私下取得了联系,就遇到这种麻烦。


    黑书清楚地知道,现在伊西多在做的事情,对于他来说——


    是绝对不想,也绝对不能被怪物看到的。


    第94章 chapter 15


    在敌人没有断气之前, 绝对不要认为结局已定。


    ——约翰七年前的课堂笔记,标明了这句话的人引用自他的老师“翠鸟”


    *


    “你确定你说的方向是正确的吗?”


    如果说被黑书指引了快半个小时后阿斯塔还没有察觉出不对劲,那他未免太不敏锐了。在研究所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研究员应该没有那么难找才对。怪物随手把喝完的咖啡扔进了走廊尽头的垃圾桶, 用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书页。


    世界意识只能装死。阿斯塔若有所思地盯着空白的纸张看了一眼, 最后问了一句:


    “接下来我该往哪边走?”


    “……右边。”黑书只能写道, “大概是右边。”


    阿斯塔毫不犹疑地合上了书页, 往左边走去。他仍然把世界意识牢牢地限制在手上,这样它就算起不到作用也不能前去通风报信。怪物记得伊西多曾经在每日的闲聊中告诉他的那些生活细节,他的工位,他的办公室所在的地方, 他上班时走过的西点店。


    世界意识不知为何在说谎。那么它自己也能找到他。


    黑书有点绝望地躺在阿斯塔的手中,眼睁睁地看着它熟练地穿梭在刚刚所走的一条条错误的方向上, 最终回到了一切错误的起点。在这一次它往右走去,并且再次从咖啡机中打了一杯免费的摩卡,反正怪物的胃不会被两杯饮料填满。


    向右走。它记得伊西多提到过的一棵开白花的观赏盆栽, 吐槽过的办公室墙上意义不明的装饰油画,它熟练地在研究所穿行, 有些区域它不能直接过去,就找到一个地方化成透明的触手, 在监管下轻而易举地溜过去。


    直到阿斯塔站在伊西多的办公室区域,已经能够看见他的桌面。


    怪物没有着急于走进去,现在是工作时间, 一办公室的人类都在伏案办公,手指敲击键盘发出清脆协调的鸣声。所有人——除了伊西多,他根本不在办公室里。阿斯塔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座位,桌面上摆着一个圆滚滚的章鱼玩偶,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这很不正常。


    阿斯塔想了想,它没有进去,而是继续向前走,转了一个弯。它记得伊西多曾经告诉过它办公室离图书室很近。如果这不是一个偶然,那么它决定解决一些它持续很久的困惑。


    假如伊西多只是短暂地离开办公室,它也可以在他回来的时候很快察觉到。


    *


    伊西多坐在黑暗的房间中。他抬起眼睛,望着眼前空空荡荡的座椅,手指轻轻抚摸着腕上系着的一条手绳。手绳上挂着两枚黑色的星星,还有一枚翠绿的宝石。


    宝石在他指尖微微发烫,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个通讯器。只有在伊西多的角度,能清晰地看见映照在他眼前的投影。那些人同样借助这种方式联系上他。他和研究所外部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秘密交流。


    “明白了,”他说,“你们打算和其他的怪物合作。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吗?能够配合着撬动研究所防御的都是怎样残暴的家伙,你们应该提前做过调查。”


    对方似乎反驳了些什么。


    伊西多把手指收紧,感受星星锐利的边角,他慢慢地笑了。


    “我当然没有异议,这点你们可以放心。需要杀人随时告诉我。”


    研究员的声音温和,说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毕竟,我是最希望‘它’逃脱牢笼的人。”


    在他的视角下,对面的人无声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才放松了视线。那些人——不止一个,仿佛是一个组织,男男女女手腕上都烙印着相同的痕迹:两枚黑色的星星。他们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和理智截然不同的情绪,就像是有什么狂热的意志催动着他们不断向前。


    “为了即将降临的神。”他们这样说。


    伊西多重复了一遍,这次冗长的谈判才暂时告一段落。


    他一时间没有起身,只是靠在椅子上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所有的思绪到最后总会绕到它身上。要保护阿斯塔,要带它离开,要完成它的愿望,这些简单的目的就好像无数条丝线束缚住他,牵一发而动全身。


    阿斯塔无意成为任何人的神像,他是知道的。


    阿斯塔不愿意伤害任何一个存在,他也清清楚楚。


    阿斯塔……阿斯塔怎么还没有给他发消息?按往常来说,气运之子离开后,阿斯塔一定会在黑书上给他留各种各样的感想,只需要想到它,伊西多有点疲惫的眼睛就重新明亮起来。他站起来,环视了一圈,没有在附近看到那本黑色封皮的书。


    伊西多迟疑了一下,或许是他忧虑太多,以至于短暂地没有收到消息就感到不安。


    是不是要回去一趟?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转了一圈,很快平息下来。他的手指触碰到了桌面上的金属,那是一枚尖锐且小巧的匕首,有点类似西洋剑的造型。匕首沉甸甸的,散发着不详和死亡的味道,对他来说却因为熟悉而感到亲切。


    他此时还有其他应做的事情。


    *


    图书室除了堆叠得满满当当的书册文件,还有配备了检索系统的电脑。这完全是人类文明的造物了,幸好伊西多和它介绍过电脑的用法,在它系统学习人类知识的时候。阿斯塔觉得很新奇,它把腕足凑到键盘上,试探性地按下去,屏幕上就浮现了和键位一模一样的字符。


    ……人类有十个手指,不过键盘上的按键远远比这更多。阿斯塔莫名其妙地想,如果是它的话,可以在每个键位上都布置一条触手,这样按起键来要快的多。


    它摇了摇头,把注意力放回屏幕。


    “请输入用户ID和密码。”


    它的ID完全就是伊西多编造出来的,肯定不能用。阿斯塔尝试着输入了伊西多的ID,系统显示认证成功,然而密码栏的光标还是时有时无地闪烁着,等待着账号的主人输入。


    是生日吗?


    它试了试,红色的感叹号跳出来,提示这个猜测的错误。还没有来得及继续想,黑书就在它手中挣扎了一下,书页打开,恰到好处地提醒:“为什么不去问问他呢?你可以在我这里写下问题,我帮你去传讯,这样做你就能迅速地知道准确的密码。”


    世界意识的态度很奇怪,伊西多又不在。阿斯塔不动声色地阖上黑书。


    大概因为本来就是触手变成的,它的手指灵活地跳跃在键盘上,让人觉得很熟练。阿斯塔把脑中关于伊西多的所有数字梳理了一遍,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它输入了一串密码,按下回车键。


    登入成功。


    它猜的没错,伊西多的密码就是七年前他遇见它的那一天。


    阿斯塔想要查的东西基本上在这个系统里都没有什么痕迹,这并不奇怪。“花”要不然在说谎,要不然它所说的东西,一定涉及到一些难以轻易找到的秘辛。怪物有意识地挡住了天道窥探的眼睛,以它的实力,做到这点不算困难。


    问题是连怪物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这样做。


    “翠鸟”的词条很干净。不过阿斯塔终于看到了这种鸟的样子,它有着蓝绿或者翠绿的羽毛,灵活地在水面上飞动。关于翠鸟,搜索引擎还提供了从故事书中摘录的一些片段。阿斯塔仔仔细细地浏览了一遍,仍旧没有找到和伊西多产生关系的内容。


    “伊西多”的搜索结果也很清晰。系统里有大部分普通员工的基本资料,无论怎么看,翠绿色眼睛的人类都只是很正常地在研究所从事文职工作,直到七年前被调任为阿斯塔的管理员,文职反而变成了可有可无的副业。


    阿斯塔想了想,到这个程度其实已经足够了,至少说明在普通员工资料室里,是没有办法得到更进一步的信息的。但在关闭搜索引擎前他犹豫了一下,不知为何,光标重新移动到输入栏:


    “七年前的事件”


    这样输入应该没问题,毕竟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词。阿斯塔选择了限定时间搜索,网页上的图标转动着,一瞬间,无数条相关的资料犹如爆炸般出现在阿斯塔的眼前:


    “七年前的怪物暴动事件”“希万博士谈七年前事件的安保漏洞”“永远铭记”“澄清十条事实:关于事件发生时的安全工作”……


    这些资料乱七八糟,但都指向七年以前,研究所曾经发生过的一次怪物集体暴动事件。阿斯塔却对这起事件一点印象也没有,它思索了一下,七年前伊西多还没有来的那段时间,研究所曾多次用各种方式试图研究它的弱点,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它活在应激之中,根本无暇考虑外界发生的任何事情。


    就在那个时候,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吗?阿斯塔想,如果“花”指的是这个时候,那和伊西多又有什么关系?


    它大概浏览了一遍首页的网页,随后清除记录。仿佛有什么思绪在它的头脑中灵光一闪,阿斯塔换了一种方式,它试着将“暴动事件”和“翠鸟”放在一起,作为关联词项进行搜索。


    按道理来说,单独搜索“翠鸟”都没有结果,复杂的搜索方式必然不会取得新的进展。但这一次,网页加载得格外缓慢,直到最后,搜索引擎不情不愿地吐出了一个新的网址。


    果然有结果啊。


    阿斯塔毫不犹豫地点击网址,然而,并没有打开新的网页。取而代之的是一行黑色的大字:


    出于安全的目的,无论您的保密等级如何,只有在机密资料室的内部电脑才能查阅相关信息。


    如果没有结果也就算了,但真的有相应的结果。一方面,这证明了“花”的话中有可信的地方,至少它不是完全在信口胡诌;一方面,它必须到网址所说的“机密资料室”去一趟,才能真正找到这两个词条的联系。在此之前也可以再到“花”那里去一趟。


    对了,还有伊西多。


    当阿斯塔经过伊西多的办公室时,那个座位仍旧空空荡荡,连椅子推进去的位置也一无二致,昭示着座位的主人根本不曾抵达。怪物黑色的瞳孔专注地凝视了一会,随即转过视线。


    既然如此,那就先做其他的事情。


    *


    机密资料室比其他地方都难找。但阿斯塔跟着一个穿着熨得没有一丝褶皱西装的人来到了职位较高人员的工作区域,随后又彬彬有礼地随便拉住一个行色匆匆的员工询问了一下方向。所以它最终还是站到了资料室门前。


    穿着对怪物来说是非常容易变化的,它照着这里的人把研究服改换成了一套黑色的西装,而没有人会检查在这里穿西装的人的ID卡。


    不过资料室不一样。


    它稍微查了一下就知道资料室有着严密的安保系统,进入这里需要经过严格的身份审核和特勤人员的确认。阿斯塔本来打算随机应变,以它的实力,它总能想到一些办法的。但是当怪物走到资料室前,它意识到这些担忧都轻飘飘地消散了。


    黑发黑眸的怪物隔着玻璃仔细地打量着坐在里面的武装人员。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两臂朝前放在桌子上,脸则俯下去,看不清表情。不过他究竟是昏倒还是被杀死,这点暂时没法判断出来。


    在他的身边,监控屏幕上只有一片转动的雪花点。


    四周很静,资料室平时很少有人造访,这是个所有人都有工位电脑的地方,大多数信息只要在工位上动动手指就能轻易得到。阿斯塔想了想,它从隐蔽的拐角处走出来,于是完全暴露在了监控范围中。监控遇见它会失效,不过这次好像不用这么麻烦。


    资料室张开了平时紧紧环抱住的手臂,似乎在邀请所有人直接通过洞开的大门走进去。


    于是阿斯塔接着向前走。它闻到了血的味道,带着腥味的鲜血似乎在图书室的某个角落无声地流淌着,宣告着一起已经成为完成时的命案。阿斯塔并不在乎这个,它是来查资料的,不清楚研究所内部乱七八糟的纷争。何况血的味道浓重到几乎要凝固,显然已经离事件发生时过去了一会。


    资料室的内部构造和图书室差不多,或许研究所的人类缺乏一点创意。有堆着的高高的文件,大部分都是研究所各个收容物的资料和每隔一段时间的综合报告。前往多媒体区域要绕过一片林立的书架。


    书架和其他地方不同,是实心的。从一端就看不到另外一端。


    阿斯塔蓦然停住了脚步。


    它黑沉沉的眸子轻微地收缩了一下,转过身去。除了眼前巨大的书柜,它什么也看不到,但它的视线仿佛穿过了层层叠叠的文件,穿过了组成书架的实木木板,直直地看向了几个书架以外。在那里,刚刚响起了细微的声响,像是悄无声息移动脚步时无法避免的摩擦声。


    不对,它刚刚的判断是错误的——闯进这里来的人还没有走。


    阿斯塔没有费心去掩饰它的脚步声。此时此刻,脚步声戛然而止,远处的人类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静默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就像是要互相试探般,连空气也似乎凝固了。


    现在的站位是这样,阿斯塔站在离门近一点的地方,而人类则站在靠近电脑的那一端。因此,当在这间资料室里的人类试图出去时,他就必须经过阿斯塔所在的这块区域。这大概是他此时踟蹰不前的原因。


    他不知道阿斯塔是怪物,这样的事情大概研究所一百年都不会发生一件。所以,他或许会认为阿斯塔是前来查看情况的其他人。基于这里的空气中流淌着的沉甸甸的血腥味,以及必须要冒着被看到脸的风险逃走的判断,这个人类要做出的选择或许很难称得上友好。


    他们的相对距离并不远,但书架阻隔了一切,阻挡着视线,也妨碍着人类和怪物的行动。


    阿斯塔在想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他其实不是很在乎在这里犯下罪行的人是谁,有什么样的目的。但现在的场面有点麻烦。随着沉默的时间越久,他们对彼此存在的感知也就越清晰。阿斯塔精确地数出了人类藏在哪一个书架背后,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浓重的血腥味,夹杂着金属冰冷的气味。那么说,他带着一柄匕首。


    阿斯塔想了想自己身上有什么气味,他变成人类后仍旧不可避免地带着一点海水的潮湿,不过以人的嗅觉大概察觉不到。现在他身上的味道非但不危险,而且很好闻。那是暖烘烘的拿铁咖啡的气味,还有它从员工休息室塞进口袋里的一把薄荷糖。


    停顿了一会,怪物还是决定首先释放出友好的信号。


    这样的邂逅,谁也不要见到谁的脸最好,它并没有多管闲事的打算,时间也很有限。毕竟它现在只是庞大本体的一个分身,而且还要分出一部分力量来压制试图跑掉的黑书。虽然仍旧存在着对方想要灭口的可能,但至少应该做个尝试。


    阿斯塔向后转身,走了两步,背对着人类所在的方向。


    这是一个信号,人类的脚步声几乎同时响起。这个神秘的陌生人行动起来极为敏捷,他飞快地朝着门的方向移动。脚步几乎不沾到地面。阿斯塔慢慢地向后走,随着人类的靠近,他能察觉到更多东西。


    ……等等。


    怪物忽然转过身去,它平稳的脚步一滞。阿斯塔顾不上思考,向左快速移动了几步,直到自己能够将门尽收之于目光之中。它的心脏怪异地跳动着,而它察觉到了这一点,伸手覆盖住了胸口的位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不眨眼这点只有怪物能够做到。


    对方的脚步声也停下来。他们现在离得更近。


    他显然对它的出尔反尔感到疑虑,厚重的书架挡住了所有窥探的视线,阿斯塔的手指隔着皮肤触碰着人类的心脏,有一种更加深重的困惑。就好像内心深处忽然生发出一种失落感,假如就这样让房间里的人类离开,某片拼图将会从此丢失,它所寻觅的东西将很难找到。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它变成人形的心脏忽然跳动得很快。


    伊西多说过,人类的心很多时候反应得比头脑还要快,或许就是指现在这种时候。


    怪物的目光专注,它聆听着人类的呼吸声,隔着两三个书架。他们就差一点能够相安无事地擦肩而过。距离是一个谜题,而它试着一点点解开这个谜。它的下一个动作是以人类无法想象的速度向着他所在的地方移动。


    在它动作的那一刻,房间里的人类也随之动了起来。


    大概过了一秒不到,阿斯塔就开始感到心惊。它通过脚步移动的声音判断对方所在的方位,同时始终保持着对唯一一个出口的监视。但是,这个房间里的那个人,如果他还能称得上人的话,竟然有着它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人类身上见到过的速度。


    难道那是一个怪物?但是它清楚地感知到了人类的气息。


    阿斯塔掠过一个个书架,书架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视线,他们的脚步声在资料室中响起。最开始的和平局面消失殆尽,有很多时候,怪物觉得自己几乎已经要看到他了。但他就像是一只抓不到的鸟儿般从猎人设下的陷阱中轻轻一挣,逃脱出去。


    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句交流。阿斯塔没有说话,对方也缄默不语。


    在追逐的过程中,阿斯塔还看见了尸体。死者是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他的衣着整齐,胸口则留下了一道狰狞的伤口。正是伤口源源不断地流淌出鲜血,浸染了这一间资料室的空气。怪物飞快地越过他,没有浪费时间。


    这不是重点。但是,重要的是什么?


    有很多次人类避开了怪物,也有很多次怪物阻挡了人类逃离的方向,致使他不得不向后回避,几乎每一个书架都被他们绕过,他们的位置不断地变化,最后,又仿佛默契般停住。


    阿斯塔盯着眼前的书架,他站在最靠近出口的地方,不再移动。隔着那层薄薄的木板,人类在对面屏住呼吸,伫立脚步。


    就差一点了。


    它想要看见对方的脸,但它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一次的沉默带上了颤抖,颤抖是无声无息的,但仿佛空气都在嗡鸣,替他们发出声音。就在书架的两侧,它看着他,他看着它。没有人看到彼此。阿斯塔知道自己将要赢了,他们所处的位置证明了一切。


    无论人类往哪个方向逃离,都会落入它的眼睛。


    它应该感到放松或者欣喜,但这两种情绪没有一种进入怪物的脑海之中。阿斯塔等待着对面的人类做出最后的决定,不知为何,它忽然感到更强烈的心悸。人类的心真是完全无法弄清的存在。怪物抬起手,然后——


    面前的书架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那是锋利的刀刃扎进木板的声音。随即,阿斯塔看见了刀尖。如果再多一点就好了,人类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木板上的缝隙逐渐透出光来。


    只要缝隙再大一点,就能看见他的眼睛。


    愿望成真的如释重负夹杂着恐惧汹涌而来。阿斯塔猛地转身,它察觉到了不对,用自己最快的速度伸出手去。这一刻,它调动了分身所有的力量,连世界意识都忽略了。而人类想必做了相同的决定,他从它身后擦身而过。


    阿斯塔碰到了他的手,在目光还没有调转过来之前,它试图抓到任何能够留下他的东西。然而人类和怪物的手指只是轻轻地一碰。他的手指是冰凉的,比怪物还冰。


    “……伊西多?”


    它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态喃喃自语,在这样一个场合,面对一个绝对不可能是他的人类说出这个名字。在名字脱口而出的时候它觉得被烫了一下。它忽然明白了自己究竟为什么在最后一刻慢了一点,它究竟害怕看到什么。


    当阿斯塔彻底地转过身时,已经完全见不到人类的踪影。


    不是他。也不会是他。


    它张开手掌,就在刚刚的那一刻,它无论如何都试着抓住些什么,并且成功了。那个人类的手腕下有一条手链,而它从手链上扯下了些什么:


    一枚金属做成的黑色星星。


    第95章 chapter 16


    ……我认为, 担忧的论调完全是无稽之谈,在稳定性上出现的问题已经被处理。何不再次坚定信心呢?人类现在拥有一只超越怪物力量的军队,这是我们自己的奇迹,而“翠鸟”是所有奇迹中最明亮的一个, 他将作为最锋利的刀刃, 将黎明计划彻底完成。


    ——黎明计划(旧)第23次讨论会议, 会议聚焦于当时的特殊武装身上表现出的不稳定倾向


    *


    伊西多靠在墙上, 抬起手仔细地打量着手腕。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黯淡下来。


    手指像冰块那样凉,手链上的星星少了一个。他知道阿斯塔之前没有见过这条手链,但黑色的星星就像是一个最讽刺的暗喻,他不知道它能够想到哪一步。


    从怪物走进资料室的那一刻起, 伊西多按住胸口,发现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心跳声像是一场不能停息的暴雨将他包围起来。


    他试着悄无声息地溜掉, 但阿斯塔是他的对手。


    能捕获翠鸟的只有怪物。


    他不知道阿斯塔为什么开始追逐,绕着书架的逃亡就像是两人合力跳的一支舞,不停地旋转, 隔着书架彼此窥探。他们总是很默契,连停下的时机都一模一样, 像熟谙的舞伴永远不会踩到对方的脚。


    它会猜到吗?


    靠的太近了,手指擦过时, 他觉得整个灵魂都在战栗,世界仿佛颠倒过来。但他还是尝试着逃离,或许它没有来得及看见自己的眼睛, 或许身上的血腥味掩盖住了它敏锐的注意力。


    怪物拽住了他的手链,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冰冷而沉重地坠下去,就像一块铁。随即手链断开, 他又找回了呼吸的能力。


    无论如何,这副模样都不能被阿斯塔看到。伊西多想,就算有坦白的那一天,也不能这样狼狈,这样丑陋,手中的匕首还在向下淌血,浑身上下都是杀戮的铁锈味。这甚至不是他杀人的风格,翠鸟的杀戮一向干脆漂亮,而他特意为了掩人耳目把现场弄得乱七八糟。


    如果早点离开就好了,如果不是还有必须要确认的资料……


    伊西多的思路又猛地停住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在听见脚步声的那一刻,他记得自己下意识退出了账户,同时飞快地点击了关机,但他或许因为仓促而没有确认指令,也没有亲眼看见电脑屏幕熄灭,有的时候它不会熄灭。这犯了大忌。


    一本黑色的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伸出手,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控制不了手臂的颤抖。伊西多试着微笑了一下,那种温柔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笑。但他没有观众,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好不好。


    他打开了黑书。


    至少他必须弄清怪物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


    阿斯塔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黑色星星。这是它抓住的唯一一样东西。从那个骤然逃脱的神秘人类身上,找到了这样的标记。


    伊西多从来没有戴过这样的手链,这让它稍微松了一口气,然而疑虑却冷冰冰地纹丝不动,情况似乎只会不断地坏下去。


    ……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怪物从来没有从一个人类身上感受过这样不可思议的力量。


    它向前走了一步。透过书架的缝隙,刃尖像寒星般闪烁着光芒,这是人类留下的另外一件东西,一把更像是剑的匕首。


    将它留下并不是那个人类的本意,作为一件特殊的凶器,为了稳妥起见理应带走,现在却为了吸引它的注意力孤零零地留在了木板上。


    阿斯塔拔下匕首,把它收了起来。


    资料室此时重新归于平静,只有一具尸体仍旧和它共处一室。怪物对尸体没什么兴趣,它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于是绕过书架,走向了深处的电子浏览区域。


    这里显得更加静谧,秘密全部都安静地作为数据保存起来,全然不被血腥味的波折惊扰。


    在熄灭的屏幕之间,有一台电脑的显示屏此时仍旧微微闪动着光芒。


    是那个人类……?阿斯塔停顿了一下,接着朝那个方向走去。它联想到入口处坏掉的监控,昏迷的看守,还有重重书架掩盖下的那具尸体,又想到血液将要凝固的味道。人类来到这里是要杀掉某个人,但他或许正是为了资料才在这里继续停留。


    资料——“黎明计划”这四个字出现在它的眼前。


    阿斯塔若有所思,它滑动滚轮,文字在它漆黑的眼睛中闪烁着。黎明计划,几乎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研究所针对它的方案。


    就算是在机密资料室,关于它的内容仍旧有许多语焉不详的空白,怪物看着这份为它而定制的计划,觉得某种复杂的思绪一点点缠绕着自己。


    是关于这份围绕着“神之子”希尔和所谓的特殊武装试图杀死他的计划,还是关于那个逃走的人类在资料室浏览这份文件的缘由?


    “它的弱点”这部分内容被屏蔽,只剩下黑色的方格。


    阿斯塔把所有页面上的内容都记住,随后伸手打算关闭页面。但就在这个时候,它忽然发现“黎明计划”四个字的右上角标识了一个查询历史的记号。


    ……过去的黎明计划吗?阿斯塔本该没什么兴趣,事实证明,他们没能杀死它。但鬼使神差般,它轻轻地点了一下鼠标。


    于是页面重新开始加载。


    在冒出来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中,记载了无数对项目α的观察记录和试图杀死它的实验。有些实验阿斯塔还有过印象,比如“把海水置换成岩浆”这类很难想象是什么人签下同意书的方案。它飞快地掠过一行行相关的文字,直到双眸一瞬不眨地定格在某个词汇上。


    翠鸟。这一次,这个词汇和它的名字挨得很近。


    阿斯塔忽然感知到了什么,它迅速地关闭眼前的页面,随后,那本熟悉的黑色封皮的书凭空出现。世界意识趁着它全力以赴时偷偷溜掉,现在又悄无声息跑了回来。


    它显然也觉得心虚,不过还是尽职尽责地把身上的字给阿斯塔看:


    “黑书告诉我你在找我,”


    是伊西多的笔迹,“太糟糕了,我今天早晨觉得不是很舒服,所以一直待在员工宿舍里。我没想到你会自己出来,你还会过来吗?”


    剩下的一行字像是匆匆忙忙补上的,显然写字的人犹豫了好久该不该说,最后还是在黑书出发的前一刻抓起笔留言:


    “……我现在非常非常想见你。”


    阿斯塔能察觉到世界意识小心翼翼的窥探目光,它像是想要搞清楚怪物现在的态度,但这让情况变得更复杂了。


    怪物从西装的口袋里抽出一只签字笔,它盯着纸上的字看,每一个字都好像在它的目光中被火焰融化,它们歪歪扭扭地舞蹈着,充满了犹豫和不确定。


    那不会是你。


    但我该怀疑你吗?


    唯一的朋友,唯一的人类。阿斯塔稍微闭了一下眼睛,看见伊西多在一片黑暗中继续朝他温柔地微笑,那双翠绿的眼睛明亮地燃烧,颜色就像是翠鸟的羽毛。在它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笔锋已经倾斜着压在了洁白的纸张上。


    在墨水洇开,暴露出它的怀疑以前,阿斯塔写下:


    “稍等,我一会就过去。”


    它装作很放松的样子搁下笔,还和世界意识随意地说了几句话,就像是并没有把刚才的事件放在心上。阿斯塔觉得自己很糟糕,它从不说谎,但现在不得不说谎。


    有些时候谎言是为了揭穿另外一个谎言,它比真实还要明亮。


    世界意识消失在它的身边,它去替怪物传话,稍微放下了一点心。而在黑书离开后,阿斯塔重新点开了面前的浏览器,它还有需要收集的信息,原本它所缺失的信息虽然围绕着它展开,但却从未让它有太多触动。但现在它甚至连自己的心也看不明白。


    ……或许人类的情感过于复杂,而它一直和伊西多待在一起,也染上了这样的坏风气。


    这样的念头持续地困扰着它,所以怪物现在需要无数新的谜题去解决,这样就不需要不断地考虑人类的欺骗。


    阿斯塔把此前堆积的所有未知都输入了面前的机器,等待着它给出更加复杂的解答。它掌握的资料越多,谜题就越是像灰色的云那样沉沉地压着它。


    许多信息是缺失的,许多拼图还需要拼上。


    “翠鸟”是研究所为了杀死他而创造出来的武器。


    “翠鸟”同样是七年前研究所重大事故的罪魁祸首。


    资料上写着,他的错误判断导致了当时特殊武装的全军覆没,而所有的责任都由他一人承担。


    在那以后,阿斯塔再也找不到关于他的记载。


    阿斯塔退出了信息搜索系统,想了想,又打开浏览器的基础搜索页面。这个问题无关秘密,只是它的私心。这是它现在最大的困惑:


    “觉得一个人一直在骗我,但既没有证据,又不知为何不想去质疑他。为什么?”


    怪物不清楚这样的搜索是不是符合格式,它尽可能还原了自己的情感,按下了回车键。


    它这样做时想到的还是伊西多。伊西多说人类的网络能够连接起无数不同的人,世界上大部分问题都能从他人的经历中找到答案。


    阿斯塔此时的脸色说不上好看,在有点昏暗的档案室更是苍白的惊人。假如说是触手形态,它现在一定已经低落到缠着人类不放了,不过现在伊西多也是不可以信任的。


    这让它的心情糟糕透了,像是被打湿后湿漉漉的动物,还找不到家可回。


    它没什么精神地点开了跳出来的第一个页面,随后稍微被吓了一跳。


    页面是夸张的粉红色,到处都是糖果、气球和玫瑰花,亮闪闪的装饰物遍布这个网页所有能点缀的地方,而文字则是稍微深一点的红色,被做成夸张的花体。怪物必须努力从一大堆图案中困难地辨认出文字。


    ——这是一个论坛。


    这还是一个情感论坛。阿斯塔不知道,它点进的是人类世界最大型的情感论坛之一,名字是“给你的情书”。


    在这里常年分布着各种自以为是的情感大师和因为爱情辗转反侧的青年男女,连对方今天的短信晚了十秒钟都要当作天大的事故发帖求助。


    伊西多当然不会告诉怪物这样的事情。


    阿斯塔回过神来,它第一次看到这么夸张的网页,不过看久了还挺有意思,而且上面还画着有各种各样的甜点,和研究所冷冰冰的风格截然不同。


    怪物继续读页面上的文字,搜索引擎将它输入的内容完美地和论坛上的帖子对应起来,发帖人的烦恼和它达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重合度。


    “我总觉得他一直在骗我,”帖主的原话是这样,“但是我不愿意去找证据,甚至想到就抵触。我这是怎么了?”


    最赞回答则以一副导师的姿态淳淳善诱:


    “你太爱他了。爱情是需要两个人一起经营的,我不知道他对你的态度怎么样,但你这样就是标准的患得患失。要不然你就放下他,把爱情磨灭成喜欢,然后消失;要不然你就勇敢地直面他,相信我,爱你的人一定不会愿意让你默默付出。”


    阿斯塔盯着这几行字看了又看。不过,那不是问题得到解决的目光,而是又一个新的困惑,困惑在怪物黑色的眼睛中漫开,它的疑问天真又残忍:


    “爱”,阿斯塔想,又是这个字眼。


    伊西多从来不和它解释“爱”是什么,人类的论坛却轻而易举把它的行为定义为了“爱”。这些描述和它似乎并不适配,或许它作为怪物,根本就无法理解这种人类复杂的感情。


    这根本不算一个答案。


    *


    伊西多再一次确认自己看起来和过去每一次一模一样。他身上已经没有血腥味,手链被褪下来藏在了衣柜的最深处,他身上的气质温柔下来,翠绿色的眼眸使人联想到柔软的东西,略微带一点愧疚,更多的是浓重的想念和见面的惊喜。


    但是阿斯塔还没有来。


    距离它说会过来已经过了半小时,伊西多在这之前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他看到消息时感到几乎能触及灵魂的狂喜。至少它还有回应,它没有认出自己,一切或许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现在什么其他的事情也做不成,干脆坐在原地,一遍一遍地排演着自己应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见面应该微笑,应该若无其事地应付它可能的怀疑,情绪可以激动,因为你好几天没有见到它了。但是不能太过于激动,他按住自己的胸口,等着心跳声平息下去。过于强烈的情感让伊西多觉得自己身上发热,连额头也有点烫。


    但是他张开手指,发现自己的手仍旧冰凉。


    他朝着手心呵气,同时下定决心一定要表现得一如往常。阿斯塔能知道多少东西,它现在对自己到底有多怀疑,这些问题一个也不去想。他是伊西多,一个普普通通的文员,用了七年时间将自己的生命和怪物缠绕在一起,就是这样。


    接着所有的准备都在见面的那一刻溃不成军。


    伊西多踮起脚尖,不顾一切地在看到阿斯塔的第一刻抱住了它。这个拥抱显然在潜意识里已经蓄谋已久,而且很深,人类将所有的表情藏在了怪物看不到的地方,那双翠绿色的眼睛用力地睁开,像是非要把什么牢牢地刻在虹膜上,永远刻在记忆里一样。


    他眨了眨眼睛避免眼泪掉出来,心想要是阿斯塔现在推开他,他恐怕当场就会疯掉。


    然而阿斯塔并没有任何抗拒的举动,相反,它迟疑着,最后还是将手覆盖在了伊西多的背上,一点一点安抚着他的情绪。人类的头发和他一样柔软,是深褐色的,这是一种只会让人联想到普通的颜色,不过确实温柔又暖和。


    太好了。伊西多想。


    就像是绷紧的弦一下子松掉一样,他忽然间觉得头晕目眩,好像所有的幸运都同时砸在了他的身上。他失去了表演的动力,真心的,惶恐的,什么多余的事情也不想的把自己进一步塞进星星的怀抱里。


    任性地仗着它的温柔为所欲为一回吧。


    “怎么了?”大概这样过了两三分钟,阿斯塔才开口问。


    “没什么,”人类稍微挺直了一点脊背,于是他的吐息就凑在阿斯塔的耳边,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又下定决心不改,还要一鼓作气继续赖皮下去:


    “我想你了,阿斯塔,”他翠绿的眼睛微微闪烁着,“真的,我好害怕你不要我了。”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们分开好几天了,而且我已经不是你的管理员了,”伊西多一条条梳理着,几乎是坦白,“因为我真的很想你,对于想念的人,总是会患得患失的。还因为今天我生病了,在人类的世界里,病人更脆弱,也更加需要温暖。”


    他没有说关于欺骗的事。阿斯塔想。


    第96章 chapter 17


    与其说是怪物, 它投向我们的目光更接近于神的哀悯。在它的注视中,我看见了人类身上的罪。


    ——俄国近海出土的牛皮纸残页,用炭笔写下,上面有被抹过的痕迹


    *


    阿斯塔讨厌欺骗, 这点有迹可循。


    它潜在深海下孤独地过了数千年, 直到人类有条件使用工具漂流到深海, 来到它的领域。对它来说, 他们是漫长岁月中唯一能够交流的物种。


    他们很脆弱,稍微一点外力就能造成巨大的伤害。但他们却能驾驶着木头和铁皮做成的船只来到海域的深处,船上载着那些它看不懂的货物。


    它所在的海域并不总是风平浪静,这里时常有巨大的暴风雨。每到那时候, 整个天空都染上阴郁的铁黑色,银白的雨条直直地砸着远航者的脑袋。海水被自然的力量拧成十几米高的浪花, 轻而易举地碾碎甲板。


    人落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最开始还在挣扎,到后来就直直地沉下去。


    最开始看到这一幕时, 阿斯塔下意识用触手缠绕住他们,将他们托在水面上呼吸。那些人类从溺水中挣扎着喘息, 却在看清它和周身的腕足的那一刻表露出无与伦比的惊恐和抗拒,不顾一切地试图挣脱, 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存在。


    遍布深海的,绮丽而怪诞的触手啊,看上去能轻而易举地毁灭一切。


    阿斯塔不得不把他们打昏, 然后悄无声息地在深夜将他们送到离岸很近的岛礁上,这样第二天晨起的渔民就能把他们带走。最开始它救下的人多多少少出现了疯癫的倾向,最久的那个足足做了十几年噩梦。


    这导致海中有怪物的传说愈演愈烈,也让阿斯塔觉得有点愧疚。


    不过后来它有了经验, 就尽量在他们刚刚落水的时候把他们打晕,同时尽可能少暴露自己的躯体。这样一来,人类不需要看见它也能够安全地回家。


    那段时间它就这样在深海中徘徊,救下过很多人。


    于是,它的风评开始变得摇摆不定。有些人说,海中有巨大的凶兽,触手尖端闪闪发亮,正是它刺穿了船只,引来了暴风雨的袭击,让人看见就要发疯;也有人认为,海域深处有着一位强大的保护神,它庇护着人们不受死亡阴影的侵扰,保佑着出海的人安然无恙地回归。


    阿斯塔对这些评价一无所知,但它很高兴能从沉船中发现些什么。


    它找到过葡萄酒和被泡湿的面包,找到过烟草,辛辣的味道让它绝对不愿意再尝试;最重要的发现是书籍。从那些书籍中,它艰难地开始学习人类的文字。起初很困难,直到它发现某个船员给自己女儿准备的启蒙课本。文字不再是问题。


    但它还是没有交流的能力。直到某次,它打捞起一个长着大胡子的风尘仆仆的旅者,出于巧合,对方并没有被打晕,阿斯塔也谨慎地没有暴露出足以吓疯人类的部分。于是,阿斯塔第一次得以和被救下的人类进行交流。


    那个人类有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


    “我是个罪人,”他发现阿斯塔能够看懂文字,就大胆地从上衣兜中掏出钢笔和纸张,“这只船原本打算把我送到国王身边绞死。我会永远感谢你的帮助。”


    阿斯塔很开心能这样和人类交流,它小心翼翼不展露出自己遍布海域的触手,以防自己吓到人类。它从他那里学会了简单的发音,但人类迫不及待要离开,他承诺还会回来。


    他确实回来了,带着国王派遣的船舰。


    二十艘捕鲸的船只撑着桅杆,杀气腾腾地挥舞着锋利的鱼叉。所谓的罪人将功赎过,将深海中怪物的消息告诉了国王,打算将奇异怪诞的它的尸体呈现在国王面前。他仍旧自顾自地以为阿斯塔的全身只不过比鲸鱼大上一些。


    他们对怪物当然无法造成伤害。


    阿斯塔将真正的自己展露在舰队面前,舰队立刻溃不成军。剩下的事情和往常一样。怪物没有杀死他们的意愿,只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类欺骗的味道。


    这样的欺骗在后来又发生过几次,直到阿斯塔决定再也不和落水的人交流。


    后来,阿斯塔留意到有人带着年轻的女孩来到深海,并且把她们推入海中。阿斯塔把她们捞了起来,送回了岸边,但她们过了一两天还是被强行带了回来。这次动手的人显然决定做的决绝一些,他们强迫女孩在桅杆上吊死,然后再送进海水中。


    直到看见浮出海面的巨型触手,他们才表现出张皇失措的模样。但是他们竭力让自己克制,口中念诵着什么,并且想要继续杀死女孩的工作。


    阿斯塔勉强听懂了一些:神……祭品……阴影……星星……


    它不想看着人类当着它的面死去,所以拍打触手,海面上出现风浪,将船上的人全部刮倒。


    两个女孩扭动着手腕试图挣脱束缚,阿斯塔轻轻将她们托起,没有伤害到她们一分一毫。


    它从她们口中得知了事情经过。陆地上的人类缺乏粮食,所以开始审判带来灾难的邪恶,而这些女孩就是被选出的“女巫”,她们出生的日期恰好是灾难日,或者生来就少一根小指。海神对此感到不满,所以她们必须被献祭给神明平息祂的愤怒。


    阿斯塔用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海神指的应该就是它。


    它之前将女孩们送回岸边的行为被理解为对祭品的处理不够满意,所以人们决定在丢进海水溺死之前,把她们先杀死。


    怪物第一次觉得有点茫然,它根本没有这么想过。


    “这些都是谎话。”


    聪明的女孩们告诉它,“这只是审判我们的骗局。”


    这是阿斯塔第二次和欺骗扯上关系,它认定了欺骗是非常糟糕的、绝对不能原谅的行为,但下一次欺骗来的更快。


    年轻的女孩不可能在海上生活太久,而且她们开始想念在人类社会中的生活,想念她们的亲人,虽然她们大多被亲人放弃,但也有一些亲人并不那么支持献祭。


    或许她们回去也能找到容身之处,就算不能,也比永远待在深海之中要好。


    阿斯塔比她们悲观,人类能够想出那种骗局,绝对不足以信任。但女孩们无论如何也都要离开,她们十分聪明,但仍旧畏惧怪物。


    她们对怪物保证自己不会有事,在深海中待了那么久却安然无恙,足以对别人说她们得到了神的庇护。


    从她们的眼神中,阿斯塔知道连她们自己也对这些话将信将疑。但她们没有别的去处了,正是这一点念头支撑着她们活着。


    ——或许这也算是谎话。


    在最后,怪物还是应她们的要求将她们送到了海岸,那些恐怖的腕足在近海的地方隐约地露出海面,隐约有威慑的意味。这让陆地上的人大为惊愕。


    女孩们指着触手讲述着她们的故事,直到她们的父母上来拥抱她们,亲吻她们。而德高望重的老人则因为恐惧对着海水拜下,保证不会伤害海神的眷顾者。她们骄傲地笑着,而祭司则退入阴影之中。一切看起来都在向好的一方面发展。


    ……是这样吗?


    阿斯塔那时第一次尝试着化成人类的形态,不怎么成功,但至少它上了岸。


    在阴影中它闻到了火焰的味道,火吞噬着生命,在火刑架上是那些女孩已经失去本来容貌的焦黑的身体。


    怪物听见祭司的话,他说:


    “这些女孩都受到了污染,她们遇到的不是海神,而是海底最污秽的怪物。它无法上岸,所以派来它的使者,我们必须尽快净化她们。”


    人类又在说谎了,阿斯塔想。


    但这一次它只感到疲惫,疲惫驱使它离开陆地,回到深海,到极深的海底,那里没有关于人类的任何一点东西。欺骗,这是人类生来就有的一种本领,在他们的口中它可以是邪恶危险的怪物,也可以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它想要救他们,但他们却只想要伤害。


    在此后的那些岁月,它很少浮上海面,因此只是零星地救下一些人。


    它不想和人类牵扯在一起,但人类逐渐开发了一片又一片的海域,在深海中来来往往的船只越来越多,它的存在逐渐被暴露在人类的视野之下,而它的安宁也被打扰。


    阿斯塔那时没有融入人类社会的意愿,也缺乏相应的能力,所以它默许了研究所对它的收容,并且和他们达成了协议。


    不出所料,这些协议同样也是欺骗。


    不过它不再对此感到意外。


    它也不再对人类心怀期待。直到七年前的某一天,一个有着翠绿色眼睛的研究员像鸟一样从空中坠落向海面,又被它接住。


    在那之后,他们的生命以一种谁也无法插足的方式缠绕在了一起。


    *


    计算着时间,直到自己把拥抱拖了实在太久,伊西多这才小心翼翼地放开了抱着阿斯塔的手臂。他非常快地擦了一下眼睛,那双翠绿的眼眸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明亮。


    “我有点……”伊西多忍不住再次伸出手掌,这次是指尖轻轻地触碰着对方。他没有说后半句话,专注地看着手指,像是在解决一个谜题。


    阿斯塔也忍不住看向他的手。一双苍白纤细的手,显然属于一个不怎么在室外活动的研究所员工。只在握笔的位置起了茧子。他的手腕同样削瘦且白净,上面空空荡荡,并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被手链勒出的痕迹。


    “你平时会戴手链吗?”


    阿斯塔想了想还是打算直接问,同时留意着他的表情。假如伊西多什么也不知道,这个问题只不过是它对人类世界无数询问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研究员果然没有表现出异样,他微微抬起眼睛:“不。怎么了?”


    “没什么,”阿斯塔说,“我今天遇到了一个戴手链的人,手链上有一颗黑色的星星。我想知道你们人类是不是流行这个。”


    它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说出了这些话,表现得像是并不在意。伊西多却觉得心里像是有风吹过,他忍住攥紧手指的冲动,心里清楚这样的问题是因为怪物对他有怀疑。非常直截了当的,针对他的怀疑,否则它不会如此轻描淡写将方才的经历带过。


    “这样啊,我倒是没有听说过,”


    他的声音很轻,“说起来,现在的你已经能自己在研究所行动不引起怀疑了,很了不起呢。只是,为什么不让我过去陪你?”


    开始思考后,伊西多很快就能意识到阿斯塔对他的怀疑要追溯到更早的时候。它独自离开房间却没有告诉他,同时禁止黑书通风报信。黑书说它查询了资料,伊西多不知道它要找的是什么,潜意识里却觉得自己正踩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我怕你担心。”


    阿斯塔抬起眼睛对他笑了笑,它用着伪装过的人类皮囊,黑色西服和深灰色领带,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点庄重典雅的气质,深色的瞳孔就像是能把所有的念头都看透。


    伊西多差点被这个笑晃了神,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指尖,防止紧绷的指尖透露出太多情绪。


    这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理由。


    它被自己带坏了,也开始说谎。但人类无奈地发现,他还是会因为对方认认真真说出的谎言而心跳加速。


    算了,伊西多想,既然阿斯塔还没有认定他就是藏书室里的那个人类,一切都还处在朦胧不定的暧昧中。如果顺利的话,接下来只要他加倍小心,或许星星就会暂时忽略这些乱七八糟的忧虑。要不了很久了,逐渐拉开的弓弦已经迫不及待要射出箭矢,一切都即将发生。


    他一时间没有说话,怪物便继续下去,它忽然转变了话题。


    阿斯塔俯身挨近他,打量了他一会,随后问:


    “伊西多,我‘爱’你吗?”


    对于人类来说,这简直是一个不可理喻的问题。不可能会有人自己不清楚爱不爱,反而要向别人来寻求答案。爱是如此隐秘的只在内心中才能看清的火焰,尤其是在它刚刚萌发的时候。


    然而怪物这样问,却并没有什么另外的意思,反而只是单纯的困惑和好奇。


    “什么?”伊西多的心一下子乱了,他还想再重复一遍“什么”,又硬生生刹住了舌头,


    “我……你……我也不知道……不对,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他以为阿斯塔早就把这个字眼忘掉了,但此时怪物又在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候突然提起,而且用的是那样容易引人误会的话。人类刚才下定了决心,做好了防御,准备好如何面对它藏在话中的试探和怀疑,却没想到会听见它谈论“爱”。


    防御完全没有效果,面对喜欢的星星,这个话题永远能让他溃不成军。他差点抬起手指挡住脸。


    阿斯塔盯着他,觉得很奇妙,上一次聊到这里也一样。


    “只是忽然又想起来,我们之前没有好好讲清楚,上一次你只告诉我你不是因为‘爱’才想我的,爱就像太阳一样。那你知道我对你有没有‘爱’的情感吗?”


    人类忽然窘迫起来,耳朵尖微微发烫,避开它的视线又忍不住悄悄抬起眼睛看它一两眼,翠色眼眸边上薄薄的一层皮肤都稍稍流露出一点羞赧的红色。


    就算是这样,他还是要强行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话,语调比往常软一点点:


    “我没有,”他很快地说,不知道是回答哪个问题。


    伊西多说完后才开始懊悔,他试图转移话题,“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今天去了哪里呢,对了,我们可以出发去西点店——”


    “伊西多,”它念着人类的名字,声调稍微拉长,它的发音偶尔还是透露出一点不协调的迹象,“我发现你总是避开关于‘爱’的话题。你不想让我知道吗?”


    “怎么会?”


    伊西多说完才发现自己找不到解释的话,话语硬生生停在了这半截。


    “你承认的,爱像太阳一样,”


    阿斯塔盯着他慢慢说,“虽然我不喜欢阳光,但是每次想到你的时候,还有你靠近的时候,会觉得心脏变得比往常更热,像是被太阳晒的发烫。我不讨厌这样的感觉,所以这是‘爱’吗?”


    怪物的直率就像是毫不掩饰的刀刃一样,伊西多知道自己只能心甘情愿地走向刀尖,然后被刺穿。


    它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在人类世界中蕴含了怎样深刻的意义,仅仅只是对他陈述着自己的困惑,黑色的眼眸轻微地转动,倒映着手足无措的他。


    “不是,”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借口,“不完全是这样,这种情况是很特殊的。说不定不是‘爱’——”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也有这种感觉,”


    说出这句话,人类觉得他基本上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巨大的风险和自己心意马上就要被戳穿的惶恐推动着他继续说下去,


    “但是我们是朋友。人类说的爱是不针对朋友的,除非你不再愿意和我成为朋友,否则就不需要担心关于‘爱’的事情。”


    这句话总算是说服了阿斯塔。


    怪物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多读一些人类的书籍,这样才能对他们的感情有更深刻的了解,否则它怎么会忽然对“爱”这个字眼紧抓不放,甚至忽略了最本质的不同?当然,伊西多和他是朋友,而朋友和所谓的“爱人”显然是不一样的。


    朋友应该互相信任。


    想到这里,它稍微往回坐了一点,重新感受到低落的情绪弥漫在心。


    假如伊西多骗了它,那么这份友谊就忽然从头到尾都变成了骗局;但假如伊西多没有说谎,那它现在怀疑他,就无异于在朋友这个概念上划出深深的裂隙。


    阿斯塔第一次感到往前走和往后走都让事情逐渐变得不可弥补。但它无法放下它的怀疑,同时也开始隐瞒。这很糟糕。


    如果说……怪物下定决心,假如只是误会,那么它一定会找伊西多道歉。


    但某种念头让它这样想时觉得自己踩在摇摇欲坠的悬崖边缘。在它栖息的海域边缘有很多陡峭的崖岸,人类一旦从上面掉进海水中,就会被水面冲击得破破烂烂,甚至连救下他们都来不及。


    有一段时间,阿斯塔想找到他们为什么总是失足的原因。它在水下窥探,却看见人类总是独自一人,他们只是久久地站在悬崖边缘,在差点失足滑落时甚至会扶住周围的礁石稳住自己。


    但他们最后往往是自己主动向前迈出那一步。


    没有人在后面胁迫,也并不是意外,是他们自己为自己选好了结局,他们早就知道站上悬崖之后会发生什么。


    怪物从来不能理解,但它现在忽然觉得,这和它现在的内心有点相似。


    *


    阿斯塔走的有点仓促。不仅没有一起去逛西点店,连交谈也没有尽兴。但是怪物今天已经在外面待了太久,它分离出来作为分身的触手逐渐失去了力量。所以他们只能匆匆道别。


    伊西多翠绿色的眼眸带着落寞,但他还是弯起眼睛微笑着告别,并且约好了下一次出来时一定要早早见面。


    阿斯塔答应了,但它知道那不是真的。


    它离开后,伊西多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他一动不动,直到墙上的挂钟响起,提醒他晚上的来到。研究所是完全封闭的所在,员工宿舍里更不会有窗户,对外界时间的感知完全依靠钟表和网络。朝任何一个地方望都望不到天空。


    唯独星星在的地方,那里有一大片人造的天空,还会随着时间转换而变化。伊西多第一次走进那片海时,他被宣判失去所有意义的那颗心在看见像是没有边界的天空时悄无声息地一动。


    他从来没有真正见过天空,就算是假的也一样。他当时想,要是能死在这里,对他来说或许就是一种圆满。


    伊西多倚靠着桌子微微抬头,仿佛要从那堵雪白色的墙上看见什么。很快他就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尝试。他坐下来,打开电脑,打开了熟悉的网站。不出所料,他看见了研究所发出的字斟句酌的“袭击-死亡”报告,在这里人们死去实在是稀松平常。


    有时候是逃脱收容的怪物犯下的罪行,有时候是察觉彼此不能说秘密的人类隐秘地相互背叛。


    不过这次死的人有点不同,他的身份特殊,是研究所许多重大项目的发起人。他最卓越且投入最多心血的项目是被迫中断的“黎明计划”,而新的黎明计划也正是在他的提议下发起。


    还有一点,他是安全网络中关键的一环,他骤然的死亡虽然不至于对这个系统造成什么危害,但在有心人眼中,漏洞悄悄地腐蚀了不可撼动的研究所。


    尸体的死因明显,是腹部的撕裂伤。


    伊西多点开邮箱,发现了一封署名C区安保负责人约翰·克利夫的来信,他用这个身份发消息,研究员知道那是为了掩人耳目,他点开邮件:


    “……老师,是你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伊西多却看懂了。他独自一人坐在房间中,看着这条信息,微微勾起嘴角。约翰七年前就是一个敏锐的学生,到现在本来就不该毫无长进。但就算这样,他能做的也仅仅是怀疑,或者急切地发出一条消息来质问失去力量的老师。


    他也知道,这猜测实在是毫无道理。


    先不说伊西多已经被判断永远失去力量。翠鸟杀人的手法从来干脆利落,和血淋淋的现场毫无关系。在腹部留下撕裂伤费了他一些功夫,因为他习惯了用细长的刀刃一击毙命。


    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约翰也不会对任何一个人讲这件事。


    他没有回复,直接关掉邮件。随后又开始失神。


    想到资料室的凶杀案,就想到白日的那场追逐,他们当时靠的那样近,只差一层薄薄的木板,然而那一层薄膜却始终没有被揭下。就好像是仇敌一样,用尽全力地逃亡,听见心跳的声音。


    又在几十分钟后拥抱在一起,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大概是发现了他的走神,黑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了他面前的书桌上。它发出轻微的翻页声,伊西多回过神来,他看向白纸上的墨迹:


    “你打算怎么办?”


    世界意识问,“你还是不打算坦白。那么你决定瞒着它一辈子吗?”


    这不是质问的语气。伊西多一天下来面对两个非人生物,它们似乎从来就学不会委婉。黑书当然希望伊西多能独立于阿斯塔看待问题,但眼下的情况还是让它忍不住这样问。


    它继续写:“倒是确实。假如你的计划顺利,你就能成功地带着它离开。它永远也不会知道你的另外一面,你那么喜欢它,你们一定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伊西多将手覆盖在这些文字上,他垂着眼睛,轻轻摩挲着纸面:


    “……不,”然后他说,“到那个时候我不会骗它的。”


    “我只是……在我成功地带它离开之前,我不能冒任何风险。在我们都出去以后,我什么都告诉它。到那时我会让它做决定,假如它不再接受我,我会离开。你看,它现在在人类之中也能做好伪装,我知道它会过的很好,这就够了。”


    他会告诉它他所做过的那些事。在这七年里,他知道阿斯塔是什么样的怪物,但阿斯塔却从来没有看到他小心翼翼藏好的另外一面。


    因为他和怪物从前接触过的那些人类没有区别,甚至要更糟糕。他是个骗子,手上还沾满了鲜血,不管是人类的还是怪物的。


    而他还要这样继续下去。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他必须继续杀死一些人。


    他的星星讨厌血腥,讨厌杀戮和死亡,而这些东西从一开始就和他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伴随着阴影般挥之不去的欺骗。黑书告诉他这个世界原本走向的灭世的结局,他心里想的却是,在世界和星星之间,他总是会选择它。


    但假如阿斯塔不想要伤害这个世界,他也会像它一样做。


    “都那个时候了,不说不是更好吗?”


    黑书这样问,它完全不知道伊西多内心的那些念头。


    “喂,世界意识,”


    伊西多罕见地在它面前也表现得很温柔,连眼眸都亮起来。他喃喃道,


    “你知道我喜欢阿斯塔,或者说,我非常非常爱它。但是现在不行,就算它好像离我很近,只需要稍稍诱导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那也不行。在坦白之前谈论感情,和最恶劣的暴行有什么区别?我不会让它的爱建立在谎言之上,直到我有资格对它说出一切。”


    “……有时候我看不出你的性格是伪装的还是真实的。”


    “在它面前都是真的,”


    伊西多又笑了笑,他不愿意再多说这个话题。人类合上书,终于找回了平时的状态,开始在电脑上处理最新获得的各种信息。


    他思考着对什么势力应该说什么样的谎言,以及下一个目标是谁。


    第97章 chapter 18


    之所以需要你的帮助, 是因为你在无可挽回之时仍旧竭尽全力要阻止它,为此不惜自我毁灭。伊西多,你是和怪物战斗的最后一个人类。但是……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黑书第一次试图和伊西多交流时写下的话,解释了阿斯塔身上的“灭世”预言


    *


    接下来的日子过的很慢, 但站在时光的尽头往回望, 又觉得时间简直是匆匆而过。阿斯塔之前没有这方面的概念, 直到伊西多来之后才开始使用人类的日期。


    它在海底慢慢睁开眼睛, 知道新的一天已经来临。


    这些天与其说过的平平无奇,不如说味同嚼蜡。怪物没有找新的机会出去,大概源自于它内心的某种抗拒,但就算制止自己在思考的边缘摇摇欲坠, 也无法缓解它潜意识上的不安。它尽量不让自己显示出来,每天仍旧和伊西多通信, 有时候说很多话。


    但是,还是有什么不一样。这点他们都敏锐地察觉到了。好像任何隐晦的问句都变成试探,普通的对话被彼此用来反复咀嚼, 到最后,交谈居然流露出一丝生疏。


    为了掩饰这种糟糕的倾向, 阿斯塔会伪装得自己开心一点,伊西多也一样, 透过那些温柔的句子,几乎能够看见他在对面,眨着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冲它微笑。他总是会把生活中最愉悦的事情挑出来和它分享, 像是从碎石中拣出闪闪发亮的宝石。


    ……如果它没有看到那些碎石,它大概也会很高兴的吧。


    或许见面会好一些。这样想着,阿斯塔主动找到黑书,它仅仅只是想要治愈这段时间的自己, 纯粹是需要陪伴来缓解寂寞,所以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它在纸上留言,说它今天会再出来一趟。


    伊西多回复的速度很快,就像是等这句话了很久。


    “想吃奶油牛角面包,这次四个口味的都要,”


    阿斯塔继续写,“还有枫糖棒和糖霜蛋糕,对了,上次还看到有白色恋人口味的饼干,我喜欢白巧克力,它们更甜。”


    “那就都买给你,或许还可以加上草莓蛋挞?”


    “有那个的话我也想要,”


    怪物觉得有点惊喜,因为西点店好像很久没有发售这款点心了,其实它最开始被伊西多投喂时最喜欢草莓蛋挞,后面才逐渐改换了口味。但偶尔怀旧好像也不错。


    它想象到伊西多看着这些话勾起嘴角,忽然觉得心稍微不那么沉重了,就像是这些天的烦恼暂时地被驱散,值得期待的事情终于将阴霾照亮。这让阿斯塔甚至在面对希尔的时候显得心情愉快了很多。


    希尔有点惊喜,怪物看到它时的愉悦肉眼可见,甚至久违地用人形再次触碰了他,虽然还是隔着一层衣服。但他逐渐适应了阿斯塔那张挑不出毛病的脸,演起戏来显得非常情真意切。怪物仿佛有点不舍般在抽离手指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人类少年试图乘势抓住它的手,但阿斯塔轻轻一个动作就绕开了触碰。它用那双深色的眼睛望向他,那是非常专注的目光,就像是盯着某个让它满怀期待,又不舍得现在拆开的礼物那样。


    希尔轻轻垂下头,少年美丽的脸颊上飞起一片薄红。


    阿斯塔则看着已经别在他身上附带自己一部分力量的触手,由衷地觉得期待。因为太想要立刻出去和研究员见面。希尔觉得今天的怪物分外热情,总是用那种像是燃烧着暗火的眼神看着他。这让他心中暗暗窃喜。


    就算是SSS级怪物也没有那么难解决吧?只不过不和他触碰,也不爱说话。但他前两天接触的怪物不也是一样吗,最后证明只是担心触碰和非人的声音会吓到他而已。


    他对自己有信心,对自己现在的这张脸……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再次抬头看了看怪物,心里莫名其妙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攻略成功以后,怪物的容貌也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吧,这样一来,想要做什么应该都不会被阻止。


    一人一怪物在完全不了解对方内心所想的情况下,相对和谐地相处了一早上。


    当那扇钛白色的安全门飞快地滑动闭合时,阿斯塔已经感知到自己的一部分被隔绝在门外了。


    他正打算切换到分身,却忽然感知到了什么。


    不,不如说忽然闻到了什么。那是熟悉的浓烈的花香,夹杂着某种怪诞的气息忽然涌向了它的房间。“花”显然不是很懂得读气氛,阿斯塔犹豫了两秒钟是不是要现在查看花香中夹杂的气息,主要是,它几乎没有说过什么正事。但很快,怪物的眼神凝固下来,它摊开了手掌。


    破碎的香气凝聚成了完整的字眼。这是只发给它的信息。


    “——怪物的王啊,来这里找我吧,我有你想要知道的东西。”


    *


    伊西多在等待阿斯塔的过程中飞速地回顾了一下最近需要注意的事情。


    实话说,现在的情况非常麻烦。外面的“两颗星星”们试图立刻引发暴乱带走阿斯塔,但是研究所内部的准备工作没有彻底完成,内部的准备工作由伊西多一人包办,这点略微引起了他们的忌惮。就在上一次,对方因为手链上少掉一颗星星的事情发难,伊西多只能假托掉在不知道哪个角落。


    不能让对方起疑心,因为他确实需要在离开后再背叛他们。


    没有立刻带走阿斯塔的理由不仅有这个。


    黑书每天都在身边喋喋不休,还得花一部分时间让世界意识搭建好最终对敌的陷阱,再此之前必须妥善处理希尔以及他身边的怪物,在稳住他的情况下削弱他。前者怪物做的很好,后者伊西多必须想办法尽快达成。


    拯救世界的计划需要更多时间,将怪物带离研究所的计划则不断要求缩短准备时间,约翰已经注意到了他,而外部教派并不信任他,这就足以让伊西多竭尽全力取得平衡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墙壁,想的却不是上面的任意一件事。


    “黎明计划”。


    研究所最近人心浮动,当然,这不是一个底层员工该知道的事情,不过伊西多从某些人的嘴里翘出了情报。越是知道的深刻,就越让他感到心惊,这一次研究所针对项目α的行动似乎非常认真,做了极为周全的准备。就像是认定了一定能够把阿斯塔杀死一样。


    关键是用什么方法?以及,什么时候?


    这些都是未知数,就算伊西多再怎么深入探究,这个秘密也被作为目前研究所最深的宝藏埋藏着。具体的行动计划就连黑鹰此时都不一定了解,何况约翰和七年前的那个敬仰又畏惧他的学生终究有所不同。


    他已经足够成熟了,伊西多不认为那点师生情分是什么切实的资源。


    那么,也就是在阿斯塔最开始和希尔接触的时候,它完全不设防的时候暴露过什么。而研究所从看似无意义的行为中找到了某些他们认定的规律。现在他们期待希尔带来更多的情报。


    被称为“神之子”的少年,伊西多知道他的目的,所以不认为他会在任务没有完成的情况下暴露阿斯塔。不过他似乎没有意识到,研究所早就开始利用他了。


    最重要的还是时间,假如一切顺利,阿斯塔会在黎明计划实施之前就被带离这里;


    但是,他不得不做好一切糟糕的时间提前发生的准备。


    所有沉重的心绪在看到阿斯塔的那一刻都忽然间消散了,伊西多抬起头,看着它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他靠在办公室门外的墙边,周围的一切都是平常普通的景象,可他就是按捺不住自己嘴角勾起的欲望。


    真奇怪,明明这段时间一直有点别扭。但是看到阿斯塔的那一刻,那种从灵魂深处的亲近感还是从头到脚席卷了他的全身,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值得忧虑的事。


    “阿斯塔,”


    伊西多的眼睛亮晶晶的,如同最明亮的绿宝石,“好久不见。”


    *


    “最近工作不要太累,”


    阿斯塔叮嘱,它把伊西多送回办公室。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了,只是纯粹地享受着对方的陪伴,怪物每一次悄悄转过眼睛看他,都会对上他含着笑意的双眸。


    伊西多说:“发现啦,你在看我。”


    怪物欲盖弥彰地收回视线,又觉得不太对,于是伸手揉了揉伊西多的头发。棕褐色的头发摸起来和他的人一样柔软,它发现伊西多在踮脚尖,颇有点幼稚地用头发蹭了蹭它的手心。他今天看起来很高兴,简直有点像是个因为游玩新鲜事物兴高采烈的孩子。


    他们一起吃了一袋草莓蛋挞,伊西多给它买了双份糖的奶茶,又给自己点了一杯红茶。餐吧冲泡的红茶质量不好,喝起来没什么味道,阿斯塔尝了尝就没什么兴趣。


    可惜它没办法把东西带回去,只能都在现场体验。


    阿斯塔越来越像一个标准的人类,所有掩饰也就显得不那么必要。他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在研究所安全的区域到处乱走,只是彼此聊天。奇怪的是,明明前两天在黑书上的交谈还因为显得生疏而绞尽脑汁想话题,现在却完全没有这种顾虑。


    它甚至开玩笑般地问了一句:“你不会瞒着我有另一个身份吧——比如永远能猜出我喜欢什么的预言家?”


    “啊,”伊西多笑得眼睛弯弯,“被你看出来了。”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次愉快的会面,以至于怪物和人类又花了很长时间说再见。阿斯塔陪伊西多走回办公室,研究员似乎决定保持情绪到分别的最后一刻,他轻轻向下拽了拽阿斯塔的衣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又亮起来。


    “下一次见面送你一件礼物。”


    “我一定会很喜欢,”阿斯塔提前评价道,他放开了伊西多的手,今天他的手一点也不冰凉,大概是被热乎乎的红茶捂出来的。


    “再见。”研究员非常不舍,“我的意思是,我想要早一点有下次。”


    他们互相道别,阿斯塔看着伊西多走回办公室,这才转身离开。但它没有按照人类所认为的那样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丢掉这个马上就要耗尽的分身,回到闭锁的房间里去。


    最近黑书像是也很忙,除了例行公事的传讯,它经常消失不见。阿斯塔今天出来的事情没有一点隐瞒,它待在人类和怪物身边被迫看了一会,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于是就离开了。


    阿斯塔强行挪用了属于本体的力量,延续了自己存在于门外的状态。留给它的时间并不是很多,但目的也很明确。


    它现在所需要的就是找到“花”,问清楚它想要说出来的秘密。


    越靠近“花”所在的房间,越觉得气味浓烈。它今天似乎格外兴奋,从花香中能读取出不少窃窃私语。作为被研究所囚禁的怪物,如此开心反而不像是好事,虽然它平日也疯疯癫癫,但情绪没有那样高昂。


    “您来了!”


    察觉到阿斯塔的靠近,如果它能出声,音调大概媲美男高音,“今天真是一个幸运的日子,我们唯一的救世主又来到了这里,喂,我要感谢您,真的,极其感谢。”


    阿斯塔没有理它,它直接在掌心捏了一小块黑色的碎片。这种带着海水的冷冽的气味压过了甜腻的花香,冰冷地划开“花”的领域:


    “我什么也没做。告诉我你打算说的。”


    “别这样,”它破碎的香味重新拼成一阵阵怪笑,“您的存在已经帮了大忙,啊,我几乎等不及……好了好了,我什么废话都不说。我只是又想起来了一些事。”


    “什么?”


    “您上次要的名单,我整理了一份。”


    这是上一次阿斯塔交待“花”办的事情,也就是收集和希尔接触过的怪物以及拒绝和希尔接触的怪物的情报。有很多怪物的处所是拒绝“花”的窥视的,所以它最终完成这个任务也并不容易。


    阿斯塔点点头,它知道对方故意先岔开话题,就是想要自己迫不及待。不过这份名单确实很有用。


    “然后,当然是关于‘翠鸟’的事情。”


    解读出这句话时,阿斯塔几乎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它又罕见地开始茫然,难道自己已经认定到这个地步了,以至于听见这个名字真的出现反而感到如释重负。它压抑住从人类的皮囊跳动的那颗心脏中传来的战栗,仿佛漫不经心地听着。


    这副态度让“花”都开始有点怀疑自己,得罪α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它不再卖关子,“我对‘翠鸟’的印象其实并不多,只是记得很久以前有人这样喊您身边的那个人类——当然啦,我知道我这样说您一定是不相信的。我只是又想起了一些细节。”


    ……


    花香被阿斯塔苍白的手指轻轻拢住,怪物的脸上看不出态度。


    “‘翠鸟’是一个残酷的、没有任何感情的人类,话又说回来,人类其实都是这种模样。但他那样的还是很罕见。那时候他杀了很多怪物,有着非同寻常的力量。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亲手杀死了其他人类,很多个。”


    最后的话语在花香中解读出来,就像是破碎的蛛网,像是故意强调,


    “他杀掉了他的同伴,所有的同伴。那双翠绿色眼眸是如何在鲜血中闪闪发亮的,这点我简直到现在还印象深刻……真是可惜,到最后他也没有表露出情绪。”


    阿斯塔碾碎了手中的碎片,它垂着眼睛:


    “就这样?”


    “花”似乎都愣了愣。α不该冷静成这样,按照它之前对那个人类的在意程度,听了这些话就算没有深深感受到一种被欺骗的失望,至少也应该有所怀疑,进行追问,而不是冷冰冰地这样质疑。


    “你认为我只是为了一个人类来找你吗?”


    “花”忽然觉得周围涌起一阵凉意,它试图重新用甜美馥郁的香气填满空间,然而那股气息却死死地压制着它,限制着它的力量。即使是阿斯塔分出来的一部分就能做到这种程度,极致的强者对弱者的压迫感席卷而来,它不得不垂下头颅,心里发凉:


    确实,α在怪物中是与生俱来的王,是开启未来的唯一指引。它有着足以摧毁整个世界的力量,和久到无法计算的过去。


    它怎么会认为这样的怪物真心实意在乎一个人类。


    “抱歉,”阿斯塔捕捉到了细细的一点花香,


    “是我弄错了。不过我们的王啊,我还有另外一个情报。我不能多说,但今天的E-12区将要有什么发生,用您的眼睛去看吧。”


    阿斯塔看不出来地稍微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它不希望像“花”这样的怪物认定伊西多和它的关系,这样,对它的力量有所觊觎的存在就会自然而然地把心思动到伊西多的身上。


    它把“花”所说的那些话记在心里,还有给出的那个新的区域。阿斯塔并不完全相信“花”说出的话,否则上一次会面它就应该认定伊西多的欺骗。但是越来越详细的情况只会让它觉得更加糟糕。而且它有一种猜想,在“花”的背后,还有些什么力量唆使它说出这些话。


    关于欺骗的事情被阿斯塔自欺欺人地放在后面考虑。


    这是原则性的一点,必须保证伊西多的安全。


    *


    E-12区发生了一起怪物逃脱事件。


    说来奇怪,研究所对突破收容的怪物的相关发现几乎到了尽善尽美的程度,收容的措施也牢不可破,已经这样实施了很多年。


    但就在这一天,谁也没有检查出收容措施的任何差错,怪物却莫名其妙到了外部。


    逃离的怪物是危险的S级别,普通的特勤人员无法处理S以上的怪物,所以负责处置它的是特别武装的“黄鹂”和“朱鹭”。一整片区域都暂时被清空,研究所应付这类突发事件也算是经验丰富,所以迅速地创造好了应急处置的所有准备。


    但是,“黄鹂”首先发现了和往常不一样的地方。


    “按照研究所给出的弱点说明,应该攻击它的下颌,”


    他看上去像是没有一点情绪的假人,只会机械地念着对接下来行动的说明,“S级怪物一般只需要两发子弹。”


    “朱鹭”说:“但它现在表现出和记载完全不同的攻击性,根本无法近身。它的下颌长出了骨刺。我怀疑它的等级出现偏差,我们需要增援。”


    他们的力量已经远超于人类,但依旧不会低估任何一个怪物的实力。可惜的是,即使发现情况不对,距离增援赶来也还需要一段时间。


    在这之前,他们只能尽可能地控制住怪物,吸引它的注意力,将它稳定下来。


    逃脱的怪物靠近了“黄鹂”,它白森森的唾沫流淌下来,落在地上滋滋地冒出腐蚀般的声音。“朱鹭”抬起枪对准它射击,一共三下,但什么也没有发生,枪就像打空了一样,不,是被它的表面弹开。她只能飞速地拉回“黄鹂”。


    很麻烦的情况。


    但他们的脸上也看不见恐慌,仿佛自己马上就要被怪物杀死并不是什么大事,专心致志地与怪物进行周旋。


    就像是自己认定自己是纯粹的武器那样,被“朱鹭”拉到身后的“黄鹂”很快又向前站定,他抬手连开几枪,都是对准怪物的下颌。


    ……还是无法穿透。大概是出现了麻烦的变异。


    阿斯塔按照“花”的提示转来转去,终于避开所有的封锁来到现场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它观战了一小会,除了看出两个人类正在勉力对抗一只突破收容的怪物以外,什么信息也没有得到。这种程度的强化变异还落不到它的眼里。


    只不过,再这样下去,人类大概会无法抵御怪物的猛烈进攻。


    怪物逐渐逼近,两个人类似乎应接不暇,他们站在两个方向分别对怪物发起猛烈的火力攻击。有一些终于深深地陷入了怪物的皮肉之中,但现在找到一个命门显然已经太晚了。


    阿斯塔放在身侧的手稍微动了动,它并不希望亲眼看着两条生命消失在面前,但也犹豫着是否要出手,毕竟这种情况,假如出手相助,一定会留下些什么痕迹。


    它站在隐蔽处,朝前迈了一步。


    就在这时,它听见一声枪响,就在那一瞬间,怪物被一击毙命,轰然倒地。一切像是才唱了一半的荒诞剧,忽然戛然而止。


    两个人类上前检查,阿斯塔在原地站定不动,它利用怪物非同寻常的视力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人类用刀割开伤口,找到了那枚贯穿怪物心脏的子弹。他们似乎彼此点了点头,确认了什么。


    伤口中的子弹,确实是他们所使用的手枪所配备的特殊品。弹痕也符合手中武器的特点,在特殊武装外,没有渠道能搞到这种枪和子弹。


    那么说,就是非比寻常的好运气让他们偶然间击中了怪物的弱点——


    阿斯塔猛地抬头,它看向某个方向。不对,人类或许听不出来区别,但这枚子弹射出时所激起的风声,和之前的所有枪响都不同。


    有第三个人和它一样,静静地看着一切的发生。


    是他射出了致命的子弹。


    第98章 chapter 19


    沙弗莱石, 微量的铬元素和钒元素让它呈现出鲜明的色泽,又被称为“翠绿的精灵”。


    ——摘自某科普读物中的矿石部分,这本书能在伊西多的书架上看到


    *


    伊西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他在高处俯瞰着攻击着特殊武装的怪物, 紧紧地锁定着它的动作。人类和怪物的距离挨得很近, 大部分被射出的子弹都没有打到实处, 被坚硬的外壳弹开。


    这说明实验是成功的。这样的事件在一定的规模下发展, 研究所就会疲于招架。


    这正是他们的目的,也是伊西多的目的。


    他微微眯起眼睛,瞳孔中弥漫着一股森然的冷意。此时不宜打草惊蛇,只是一次尝试, 如果怪物表现得太麻烦,研究所恐怕会提前有所警惕。他看着利用自己设下的漏洞逃出来, 肆无忌惮地发动攻击的怪物,它转动身体的速度很快,大部分躯体都被带毒的鳞甲覆盖, 那一小块脆弱的皮肤只是偶然闪动在他的面前,在一连串连续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之中。


    合适的时机比眨眼还要快得多, 伊西多扣动板机。


    这声枪响混杂在两名特殊武装队员如暴雨般射出的子弹中,悄无声息地伪装着。枪响之后, 伊西多迅速地将手中属于前特殊武装成员的手.枪塞进普通员工的公文包里。他从无人的走廊离开,脚步声微不可闻。


    他的手腕上带着那条被扯掉一颗星星的手链,另外一颗黑色的星星闪烁着, 就像是暗色的眼睛。在确保自己离开现场一段距离后,他轻轻地拂过那颗绿宝石,开始对着它说话:


    “药剂正常生效,我处决了狂暴化的怪物, 特殊武装没有发现我,无人伤亡。”


    这枚名为沙弗莱的宝石内部被掏空,装进了与外界连通的小型通讯器:


    “太早了,”对面的人只是这么说,“为了彻底验证效果,你应该再耐心一点。即便要稳住研究所,也只需要在他们死掉之前动手就好。”


    伊西多沉默不语,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透露出固执,对方的语气软下来,


    “我们并不是不信任你,你瞧,就算你不愿意告诉我们手链是为什么残缺,我们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只是,在研究所内,只有你一个可信赖的人类。你在我们的计划中是至关重要的,希望你记住最初的目的,为了将我们的神带离牢笼,一切牺牲都可被允许。”


    “一切牺牲……”伊西多轻而缓慢地重复了一遍,这才流露出一点冷冰冰的笑意,不过他没有打开投影,对面的人看不见他的模样,“我知道。”


    这样一句话后,挂断通讯是自然而恰当的。


    他没有打开投影,伊西多在下一刻最庆幸的居然是这件事。做这些事前,他早就做好了准备,无论怎样可怕的意外都不能撼动他的意志,就算是转过这个拐角后看见全部特殊武装的成员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或许他眼中的翠绿都不会颤抖一分。


    何况他们绝对来不及赶到。约翰在七年后找到他,想要发现他身上的异常,但伊西多能看见年轻的特勤队长身上露出的更多破绽,他知道他们今天有其他的任务在身,走的很远。


    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监控摄像头绝对无法记录任何一帧关于他的画面。


    伊西多做这些事的时候惊讶于自己关于这些手段的记忆仍旧清晰如昨,“翠鸟”的过去逐渐在他身上复现出来,手段冷酷,那些美好的东西在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隔得很远,像是从来没有被他拥有过。


    今天会好些,因为阿斯塔早晨出来找他,这同样增加了接下来行动的安全;但今天或许更糟糕,负罪感像蜘蛛般爬上他的脊梁,他猛然停住脚步。


    一瞬间,没有任何贴切的形容词能够形容伊西多的表情。


    他好像因为看见眼前的人而下意识地想要露出微笑,但是惶恐和极端的不安提前一步将他打碎了。所有的理智都在这一刻崩溃,思维还没有恢复允许,那双眼中的翠绿却开始颤抖,随后是他的整个人。


    “伊西多。”


    阿斯塔站在走廊的尽头,怪物的眼睛透过人类的皮囊看着他,静静地喊他的名字。


    在那种目光下伊西多恍惚着觉得自己烧了起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只觉得腿部已经失去知觉,一步也走不了。他垂下眼睛看向自己的手腕,这才一瞬间像是惊醒一样,想要伸手盖住自己的手链。一颗黑色的星星。


    远远比不上它的眼睛。但是……


    它怎么会在这里?早先的时候它已经离开了,为什么会再出来?现在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做?或许,或许他还有机会能够解释这一切,那么要说出什么样的谎言?


    伊西多仓卒地抬起头,他的视觉非常敏锐,能从高处将高速移动的怪物一击毙命。阿斯塔没有再说一句话,但他已经从它的眼睛中找到了答案,那双眼睛看向他时和以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它大概也在强迫自己镇定,但是强烈的被伤害的情绪同时刺痛了两个人。


    “我……”伊西多几乎脱口而出。


    “从你开枪开始我就看见了,接下来的话也听见了。”


    然而阿斯塔打断了他,神情复杂,它在走廊的尽头,没有向前迈进一步,“说谎很累的吧,所以不要再思考谎言来骗我了。”


    它停顿了一下,喊了那个名字:“翠鸟。”


    伊西多想说“不是这样的”,但是他提前一步意识到了这句话的苍白无力。人类无意识地咬着嘴唇,直到几乎尝到铁锈的味道。他身上的任何一寸皮肤都凉的吓人,但感官上却是滚烫的,像是下一秒钟断罪的岩浆就会将他的心整个烧尽。


    “对不起。”伊西多说。


    他听起来像是要哭了,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阿斯塔想,明明正收起枪的人类那双眼眸,就像没有任何感情的冰一样。好像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连自己也一样,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作为他们所谓的计划中“最开始的目的”,却没有人告诉它一切。


    为了带它出去成为所谓的“神”吗?


    不。这点它还是了解伊西多的。人类绝对不是因为这种理由想要带它离开。但话语间血淋淋的真相也没有丝毫改变,他们想带它走,为此宁愿伤害别人。


    “我不能原谅你,”


    阿斯塔说,它冷静到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大概是出于结果并不意外的缘故,“朋友之间应该互相信任。我以为你是唯一一个我可以相信的人类,但你其实一直在骗我。”


    “嗯。”伊西多没有反驳。他一直在看它,没有移开视线。


    怪物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颤抖着,像是琴弦在巨大的压力下呜咽着嗡鸣。它强迫自己对上伊西多的眼睛。那双翠绿色眼眸中的水色又一次让它差点忘记要说什么,那是马上要被抛弃的小动物才会有的眼神。


    “我不再是你的朋友了,”阿斯塔停顿了一下,它没有再对伊西多进行指责,只是这样说,“因为我做不到再像从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你了,伊西多?”


    “嗯。”伊西多还是没有一点犹豫地应下。他随即抬起脚步,像是要朝阿斯塔走过去。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走廊,阿斯塔忽然想起那时候他们在资料室互相追逐,那时候他离伊西多还要近,但现在没有任何阻碍,他的眼睛不再被挡住,而是完全地暴露在它的面前。


    “伊西多,”


    它一喊他的名字,他就停下,局促又迷惘地望着它,像是忽然被惊醒那样。人类站在原地,连做出什么表情都不敢确定。


    “你没有什么其他要对我说的吗?”


    这听起来是一个不详的征兆,猝不及防的相遇不再容许沉默的靠近,而是要匆匆画下句号。伊西多想,这听起来就像是宽容地给他最后一个为自己辩驳的机会。怪物对自己甚至没有流露出过多指责的情绪,在它眼里,或许就是最后的告别。


    “如果这是最后一次,”


    伊西多觉得自己喉咙发紧,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哑下去,“没有。”


    那些话是没办法在现在说出来的吧,被他封存在心里的像是藏在茧里的蝴蝶那样的话,那都是不能说出来的秘密。如果以前不能,那此时此刻就更不能,未来它们会像是封存在石板里的蝶翅,永远也没有在空气中扇动的机会。


    他看到了它眼中的被伤害,那种情绪让人类一瞬间觉得,阿斯塔就这样忘记他也可以,永远也不要为他牵动情绪也可以。那些曾经让他沾沾自喜的特殊对待,现在都变成极钝的刀子。


    要是再走近一点就好了。伊西多眨了眨眼睛,想要把它看的更清楚,眼泪却忽然落了下来。


    “再见。”阿斯塔说。


    “再见。”他哽咽着回答。随后无法忍耐地垂下头去,慢慢地蹲了下来,用手覆盖住自己的眼睛。


    阿斯塔透支了自己的力量,它坚持着用这具身体留到现在,此时终于到了不得不消失的时候。它向后退了一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留在原地的人类。没有哭泣的声音,他很安静地哭着。


    被称作翠鸟的“武器”。


    陪伴他七年的那个总是温柔地微笑着的研究员。


    阿斯塔知道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留下来的必要,但不知为何它还是停顿住了脚步。伊西多听见了停下的脚步声,但他从不心存侥幸,或许怪物就这样在他眼前消失了,再抬起头时看到的只是空空荡荡的走廊。他自欺欺人地遮住眼睛。


    直到感受到手腕上的手链被轻轻地拉开,一只不属于人类的手和他的手指碰在一起。


    阿斯塔摊开手,手心上是一枚黑色的星星。


    “我想我应该把这个还给你。”


    伊西多怔怔地看着它,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他脸上糟糕极了,乱七八糟都是潮湿的泪痕,眼眶周围红了一大圈,那双眼眸中的翠绿瑟缩地往后退了退,但眼中的渴望却在看见它的那一刻又无可奈何地亮了起来。


    “我……”他咳嗽了一下,终于听懂了它的意思。


    人类的表情重新黯淡下去,伸手拿走了星星。


    但那只手却没有抽离,顺着阿斯塔的指尖,柔软的一截触手轻轻碰了碰他湿漉漉的眼睛,擦拭掉他的眼泪。过度的惊讶让伊西多呆住了,他觉得他看起来一定很傻。


    “别哭了,”


    怪物叹了口气,它夹杂着怪异音节的声音甚至能用温柔来形容。它再度在他身边站定,看了他几秒钟。随后,触手被它收了起来。


    莫名其妙的心软。


    “这次是真的走了,”它说,“再见,伊西多。我还是不想叫你翠鸟。”


    阿斯塔离开的脚步没有任何停顿,倒映在他眼中的身影转过下一个拐角,随即消失不见,连脚步声也很快化为死一般的寂静。但伊西多仍旧看着这个方向,一动不动地看着,直到他明白他不能再在这里停留。


    *


    黑书完全没有想到,它只不过是为了正事离开了一天,人类和怪物就能闹成这样。


    它起先兴冲冲地来到伊西多身边,正想要向人类邀功,然而人类看见它时流露出的那一瞬间的眼神非常不对劲。不是它已经习惯的漠然和微微一点嫌弃,而是某种浓烈的,类似于悲伤但又有细微差别的表情。


    “我……我,”黑书刚写了一个单词就有点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在白纸上浮现墨迹。伊西多就坐在桌前安静地看着,


    “我之前不是只能隐约看清阿斯塔灭世的命运吗?”


    如果文字有声音,黑书越来越拘谨的写法一定很小声,


    “我消耗了一小部分我的力量,换来了更加清楚的命运轨迹。只需要与你和阿斯塔的意志联合起来,就能清楚地看见最后一幕的始末。我的意思是,你们必须合作一下,不过我可以给你编个借口,这样下次见面的时候它就不会察觉到。”


    其实不只是一小部分力量,就算是天道,要看到那么惨烈的未发生的结局也是需要花费很大力气的,这也就是它不得不在有些时候离开的原因。


    伊西多就像是没有看懂般盯着这行文字,过了一会,他才慢慢说:


    “可能不会有下次见面了。”


    “为什么?”黑书显然还完全没懂他的意思,“阿斯塔今天早晨不是还出来找你了吗?虽然你们不是天天见面啦,但是你们没有约好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吗?”


    “黑书,”伊西多伸手覆盖在书页上,他的脸色肯定差的要命,这次连世界意识都闭嘴了。伊西多的声音轻柔,他仿佛恳求一般对它说,


    “请你去它那里看看好吗,我……或许我也没资格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但我没办法停止这些想法。”


    这次黑书没有问“怎么了”,它小心翼翼地排开几个字:“它知道了?”


    伊西多沉默地点了点头。世界意识这才意识到人类不是坐在桌前发呆或者思考问题,它注意到自己身下压着一大堆纸张,那些都是伊西多保留的他和阿斯塔曾经闲聊的记录,全部被翠绿色眼睛的人类拿出来放在桌面上。他大概在一句句重新读过去。


    “你这样……”连黑书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虽然它对人类的感情毫无头绪,但它至少有前两个世界围观恋爱的经历,此时此刻竟觉得某种沉甸甸的责任落在它头上,


    “你这样不行。或许它不是真的不打算原谅你,只是一时间冲击太大了。我觉得你们还是有机会的,你要不要再试试在我这里给它留言,说不定它会回复你呢?”


    “不……”


    伊西多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着黑书说,“现在不要。但是我确实有想要写给它的东西,我先写,你以后再给它看好吗?”


    人类今天忽然变得很好说话,态度也非常良好。但看着他那双像是照不进光亮的绿色眼睛,世界意识不知为何一点也感受不到高兴。它让书页像鸟的翅膀那样上下翻动着表示同意,随后就消失在了伊西多的面前。


    阿斯塔沉在很深很深的水里,它的触手杂乱无章地在海水中漂浮着,也一动不动。黑书几乎在刚来到的那一刻就立刻被一条粗糙尖锐的触手缠紧,那力道简直恨不得把它撕碎。不过,这大概不是阿斯塔的意愿,而是它情绪的外化。


    察觉到黑书的到来后,阿斯塔放松了触手的桎梏。但它一点也没有从海水中浮出来的意思。


    这就是明晃晃的不想和它说话。


    连天道都有点束手无策,它在海水之上盘旋了两圈,人工养殖的海鸟从它身边飞过,它一时间觉得自己和这群呆头呆脑的鸟也没什么两样。伊西多并没有提出什么要求,只是拜托它来看看怪物的状态。按理来说这样离开也没有关系。


    黑书咬了咬牙,它收紧书籍,保护好自己的内页,一个猛子扎向海水。


    ……这和水鸟更像了。


    海水很快就泡湿了它的书页,世界意识迅速地抛去所寄托的这一个外壳,转而又变化到另一本书上,就这样接力一般一点点往深海中移动。


    这是个笨办法,但天道刚刚消耗了一部分力量,此时正在虚弱的时期,不愿意再过多地挪用力量来保护自己,反正它存了一大堆作为载体的书,笨点就笨点吧。


    阿斯塔很快看不下去了,它调动触手把黑书严严实实地盖住,一点水分也渗透不进去,随即把它从海里抓了出来,于此同时,它终于浮现在海面上,腕足轻柔地晃动着,翻开书页,睁开位于它们表面的眼睛。


    它看起来心情也很糟糕,只是维持着最基本的礼貌。


    “是伊西多让你过来的吗?”


    黑书刚想寒暄两句,阿斯塔就冷不丁单刀直入地问。这个问题让身经百战的世界意识下意识就想扯出个“不是”来,但想到人类刚刚的嘱托,它才不情不愿地说了实话:


    “我刚刚确实见过他,但是——”


    “啊,”阿斯塔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它的声音中有某种古怪的杂音,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所以你也知道,你一直都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才会求助于他。”


    在它的视线下,连黑书都察觉到了一丝不安。它开始和伊西多一样觉得愧疚,因为它也是一个面对怪物的欺骗者。如果说这么长一段时间,还没有让它看清阿斯塔的性格确实很好,更是非常认真地试着和它合作拯救世界,那它就不是天道了。


    黑书很快地在纸上写了个“对不起”。


    阿斯塔盯着这行字看了两秒钟,忽然笑了笑。世界意识被它笑得有点心惊胆战,负罪感一时上头,差点不管不顾地将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但不能这样,就算毁灭世界的事情并不是出于阿斯塔的主观意愿,这件事也必须先得到解决。


    “我只是在想,”阿斯塔说,“如果你在和他合作的话,那你最好确保他不做出太过分的事情。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黑书当然明白,它时常觉得伊西多做事太过于危险,与此同时又总是在一个糟糕的局面上发展,仿佛走在钢丝上的特技演员,稍有不慎就会有极其麻烦的后果。


    但它阻止不了伊西多,而且伊西多目前为止都维持住了微妙的平衡。


    “等等,”它忽然反应过来,“你是在叮嘱我关心他吗?”


    这个理解方式就连怪物也无言以对了一刹那。黑书委委屈屈地缩了回去,它只是想要帮上一点忙,何况就它之前世界围观恋爱的经验,阿斯塔和伊西多之前分明就是彻彻底底的明恋。可惜怪物不懂得人类的感情,伊西多又不好好教它。


    现在无论是人类还是怪物,显然都非常难受。


    “其实,”黑书还是忍不住多嘴,“或许你有什么误会呢,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伤害你……”


    “我知道。”


    阿斯塔说,这句话平淡到像是喝了一口水。


    这个反应显然把黑书噎住了,它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下话头。阿斯塔显然没有太为难它的意思,就算它和伊西多一起骗了它,更不可原谅的仿佛是伊西多,而它罪轻一等。


    ……其实只是它没那么重要吧。


    “不要在我面前提他的事情了,”怪物非常直白地这样说,随后转变了话题,“你来找我有什么自己的事情吗?我答应过帮忙,所以会继续提供帮助的。”


    “我……”黑书犹豫了一下,把事实美化了一下说出来,


    “关于之前看见的命运,还有一些模糊的地方,包括研究所方面的事情。如果要知道得更详细,需要你的意志帮助。本来是需要你和伊西多见面的,但是如果实在不方便,把你的意志和力量借给我,用我的能力尝试着保留下来或许也可以。”


    “可以。”阿斯塔说,它将自己的力量凝聚成了一颗黑色的珠子,腕足缠绕着这份属于怪物的意志来到了黑书面前。


    “够、够了。”


    世界意识刚刚碰到珠子就被吓了一跳,阿斯塔给了它远超要求的力量。


    怪物微微勾起嘴角,但刚刚触碰到有点欣悦的情绪,它又忽然想到了那个翠绿色眼睛的人类,想到他们本来或许会因为这件事约出去一趟,又想到那些美丽而温暖的东西,就像是一个个破碎的梦。这让它再次沉默下去:


    “你说你也会有消耗,”阿斯塔对黑书解释,“因为我们的私事要你特别耗费精力,我想把这份力量多给你一些也没关系。”


    怪物的态度和声音都很温柔,但却透露出某种疲惫来。世界意识几乎感动得眼泪汪汪,但它知道现在留下来,对阿斯塔没有一点帮助,甚至会让它的情绪更糟糕。所以它迅速地告别,并且道了一百个谢谢——用字迹浮现的方式其实挺简单的。


    它离开后,阿斯塔重新沉入水中。


    刚才是黑书没有潜到足够的深度,否则,它或许会看到,在黑到看不见光的海底,阿斯塔调动了微微一点光亮。它沉默地收拢了一个避开海水的空间,连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在由海底触手组成的狰狞而巨大的空壳中,人形的怪物沉默地坐着。


    在它的身边是一叠被妥善保留下来的纸页,和伊西多桌上一模一样。


    第99章 chapter 20


    太阳和阳光, 天呐,我们居然忽略了这么显而易见的东西!它最近的状态不是很好,我想“神之子”不会再给我们带来更好的消息了,我们对他也必须保持沉默。黎明计划应该尽快执行。


    ——关于黎明计划的最新决议, 高层领事和特殊武装队员都收到了这条激动的消息


    *


    生活的改变并不是猝然发生的, 而是慢慢腐蚀掉一切的阵痛。


    伊西多再次从像是梦境般的恍惚中清醒过来, 他盯着手里的牛皮纸袋看了好久, 直到香甜的气味逐渐变成冰冷的油腻。


    经过西点店的时候,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走进去要了阿斯塔最爱吃的几款点心,手中的纸袋沉甸甸的, 他想要伸手去取一块,却愣在了原地。


    不对, 他忽然这么觉得,这是要留给星星的。


    这些天他好像很难改掉这类毛病。明明不喜欢吃甜食,却还是尝试了它喜欢的薄荷糖和加糖拿铁, 明明没有任何机会进入房间,却还是忍不住走到最深处它所在的区域。


    明明根本送不出去, 却还是把准备好的礼物一直放在办公室的桌子里,好像担心它下一次来的时候来不及取。


    他强迫自己放弃这些念头, 但最多也只是做到把它们压抑住,不在他做其他事情的时候浮现出来。还有非常非常多问题辄待解决。比如手链对面的人,他尽量做到不情绪失控, 平静地问他们:


    “是你们动的手吗?因为不想让它过于信任我?”


    对方圆滑地笑了笑,\"神不应该被任何情感所裹挟,我们会告诉它真相。\"


    伊西多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深深的荒诞,他闭了闭眼:


    “它现在不信任我, 这样我们的计划都会以闹剧收场。”


    对方平静的面孔这才微微出现了一点裂隙,不过并不明显:


    “伊西多先生,”


    他说,“你一直用这种话蒙蔽我们,只是神怎么可能不想逃脱囚笼?我们能给它更多选择,而你,我相信你是最希望看到一切顺利进行的那一个。所以我们的合作仍旧是稳固的。”


    ——它当然不想进入另一个囚笼。


    伊西多这样想,但没有表现出来。


    无论发生什么,就算是现在的情况也好,已经定下的事情不会有任何改变。只是,他可能没有资格再陪在它身边了。原本计划好的部分稍稍调整,阿斯塔这么聪明,它会明白他提前设好的局,这样无论如何它都会获得自由。


    他在黑书上留下了很多话,都是克制情绪的对于计划的解释和行动的指南,没有让世界意识立刻告诉阿斯塔,只是叮嘱它等到某一天需要的时候,再对它说明。


    ……它现在大概也不想看到自己的字迹。


    可是伊西多想的要命。他觉得自己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仍旧能够平静如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处理遇到的各种事情,另一半已经因为思念疯掉了。在那种时候他就会找到纸和笔,不是黑书上的纸,只是普通的,它一辈子都不会看到的纸。


    伊西多在纸上写很多东西。


    他事无巨细地和平时一样把生活中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写下来,就像阿斯塔就在对面眼睛亮晶晶地听,它很喜欢人类生活的细节。但写到一半,人类意识到自己又习惯性地开始说谎,他放下笔,擦掉了那些段落。


    现在他的生活简直是一团糟,显得纸上那些漂亮话格外讽刺。


    那么,就放纵一次吧。伊西多重新就着旧的字迹的凹痕开始写,他开始分享那些真正属于他的细节,比如各种忽然摧毁他的思念的瞬间,把黑色星星穿回手链的心情,和黑书聊天时对它小心翼翼态度的哭笑不得,“就像把我当成易碎品一样”。


    他一边写一边想,要是让它看到了就太糟糕了。


    他还写过辞别信,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沉重的心情,伊西多忽然觉得,要是阿斯塔认为他已经离开研究所到了很远的地方去,或许对他们两个人都更好,但那同样意味着斩断所有交集。


    “我很抱歉。”他写下:“我被调动去了大陆的另一头,这是正式的告别了。希望你往后的生活一切都好……”


    人类写不下去了,他撕掉了这封信。


    他做不到。


    伊西多知道他还有那么多要写的,比如那些隐秘的亲昵举动,还有话语,被他放在心上咀嚼了无数次,满心的喜欢无处去诉说,这会给怪物带来困扰。他怔怔地放开笔,笔尖尖锐,无法立于纸面,失去手指的支撑后只能倒在纸上。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这支笔。


    不会有以后了。


    窃取的生活终究不是他的生活,伊西多是一个不存在的幽灵。怪物将仍旧像是星星一样照亮别人,但没有人知道它曾经是他的太阳。


    它将获得自由,并且将会知道不能相信一个看起来温柔的人类,因为他的内心是卑鄙的,拼命地去抓取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忽然有一种冲动。伊西多抓起笔,他闭着眼睛,笔尖弯曲转动,一点点勾勒出“我爱你”三个字。然后他睁开眼睛,面前纸上,最后一行空空如也。他甚至没有勇气真正把这句话写在本来就不会寄出去的信中,只敢写在空气里。


    ……我爱你。


    世界意识说它准备好了用以还原预言的幻境,但人类进去仍旧有一定的风险。他将作为幻境里的那个伊西多,经历在阿斯塔灭世前的一切,这或许会摧毁一个人的意志,让人深陷其中。翠色眼睛的人类伸手触碰幻境,一阵阵涟漪泛起,他感受到了最熟悉的气息。


    阿斯塔提供了构造幻境的关键因素。伊西多没有一点犹豫地走了进去。


    他实在太想见它了,无论怎样都可以。


    *


    阿斯塔开始做梦,梦见他们的七年。


    怪物觉得自己的状态不是很对劲,这些天格外地讨厌阳光,人工布置的蓝天背后像是有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无时不刻窥视着它,倒映出闪闪的金光。所以它花更多的时间沉在深海中。


    问题是,它大概几百年没有进入深度到足以做梦的休眠状态了,最近却频繁地如此。


    站在梦境的第三视角中,它一点一滴地捕捉到伊西多在过去所表露出的异常。


    比如最开始,伊西多不像现在这样总是微笑着。如果当时它足够敏锐,或许能察觉到他身上那股强烈的模仿痕迹,就像是从头开始学习人类的感情那样。他们刚刚认识时,这种模仿是很拙劣的,有时候,人类身上的外壳会忽然像冰一样融化,露出一双快要破碎的眼睛。


    但是,那时候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接近彼此,完全没有注意到微妙的细节。就算注意到了,当时对人类还缺乏了解的阿斯塔也不会当回事。


    比如,当怪物最开始和他开始交流时,他面对有些疑问会忽然怔愣住,随后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这大概是因为连他自己也没有弄清“普通的人类生活”是什么样的。


    他的性格也并不温柔,倒不如说处处透露出一种违和的冷漠。阿斯塔曾试着在水面下窥探人类,那时候他脸上的神情,就像是一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但是,看到怪物的那一刻,他仿佛一下子被拉回了人世,这才有了一点鲜明的模样。


    比如,怪物想起,当人类自我介绍时,在名字前莫名的停顿。和“翠鸟”比起来,伊西多这种像人类的名字才是一个假名。


    或许这就是他为了这个场合现场编造出来的。


    这些记忆非常暗昧,许多细节缺失了。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彼此,伊西多也就越来越像是现在的他,过去的那些矛盾的音节一点点湮没在时光的痕迹中,不会有人去在意。


    一个人的演技是能逐渐磨练出来的,阿斯塔想,大概就是这样。


    所以它忽略了所有的异常,捂住眼睛和这个善于欺骗的人类走下去,它有几次很接近真相,然而却选择了对将要掉落的幕布视而不见,直到赤裸裸的现实无可辩驳地呈现在它的眼前。


    梦醒时它恍惚间觉得那个翠绿色眼睛的温柔又善于撒谎的人类还是像往常一样走进房间,拎着糖果和甜点。它想要伸出腕足质问他,一瞬间,愤怒和委屈又达到顶点。


    阿斯塔后悔告别来的那样轻易和平静,因为它远远不像表面上那样冷静。


    它想要看着他的眼睛,抓住他的手腕,指责他是骗子,它想要听他解释,又不想听到一无二致的欺骗。


    然后它看着空荡荡的海岸才终于想起,一切已经结束了。


    *


    “……我没有想到,”黑书说,“原来一切的真相是这样的。”


    它最开始觉得窥探到的命运中,那个对任何人都很温柔的怪物在最后毁灭了世界非常无法理解;后来又觉得把怪物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伊西多居然在最后试图杀死它、保护人类这件事更加不可理解。


    一人一怪物都刷新了世界意识的三观,它想了非常非常多可能。


    但还是没想到这种情况。


    伊西多对它露出了一个黯淡的笑容,从世界意识窥探到的命运轨迹中抽身,他才是那个最难以走出来的人。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重新平静下来,然后说:


    “现在你明白你找错人了吧——说实话,毁灭世界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我真的这么想,在预言中我没有哪怕一秒钟想要阻止它,我疯到想要帮助它杀人。我想和它站在一起,对我来说,其他事情也不那么重要。”


    但是,拼尽全力在最后和陷入疯狂的阿斯塔战斗,即便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也依旧燃烧尽自己的生命挽救世界的人类,确实是眼前的伊西多。


    他在之前命运所呈现的模糊的一幕中不顾血肉模糊的手臂,将剑刃深深地刺进怪物的心脏,只差一点就能拯救一切。


    “至少你做了这一切,”黑书写道。


    “我不是那个英雄,”


    伊西多伸手碰了碰那条手链,现在两粒黑色的星星又重新穿了上去,


    “找到它时已经太晚了,你明白我那时候的心情吗?它被折磨到那个地步,我几乎都要认不出来。我想,人类是怎么对待我的星星的,如果它死了,全世界再怎么样都没有意义。”


    黑书牺牲力量所制造出来的预言幻境太过于真实了,何况阿斯塔还提供了自己的气息,伊西多完完全全地带入进去,他做了最完美的演绎。


    这同样意味着他很难走出来。世界意识有点担心他沉浸在痛苦与绝望中,他现在和阿斯塔属于决裂状态,甚至找不到一个安慰的对象。


    但和它想象的不同,现在的伊西多坚定到固执,那片翠绿几乎凝结成刀刃,鲜明到令人不能直视。


    “我闯进去,来到它面前,”


    他轻声说,“它像原来那样看着我,温柔又悲伤,我一瞬间明白了它一直在等我。我想要它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不必强行压抑住力量。我想世界毁灭了也没有关系,我会永远陪着它。那时候我哭的很厉害。”


    黑书的书页微微颤动了一下,但它没有打断伊西多的话。


    人类像是谈论爱人那样温和而自豪。


    “但是它说不行,”


    伊西多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交叠双手,“阿斯塔如此深爱这个世界,所以不愿意看到因为它诞生的灾祸。它要求我杀死它,阻止一切的发生。”


    “我很遗憾,”


    黑书犹豫了一下安慰道,“那个时候已经太晚了,希尔知道它所有的弱点,唯独不知道它一直压抑着的力量,研究所黎明计划的‘完美执行’彻底将事件导向了不可控制的局面。”


    “我不想伤害它,我非常非常……”


    伊西多停顿了一下,“但是它对我笑了,看到作为“翠鸟”的我却笑了,那时候它让我清楚地知道它究竟想要什么。”


    黑书吞下说了一半的“太晚了”。


    就和怪物所说的一模一样,伊西多拿起本是用来拯救它的武器,开始拼尽全力攻击它。人类最耀眼的刀刃夺取了所有的目光,在幻境中,他看起来锋利又明亮。


    伊西多习惯单手持枪,另一只手则是翠鸟的标配,一把冰锥般的西洋剑,剑身细长,能够轻而易举地刺进任何防护重重的部位。


    他在阿斯塔已经遍体鳞伤的身体上寻找破绽,制造伤口。同时他的皮肤也一寸寸被怪物失控的力量所割裂,血顺着指尖流下,和怪物淌在一起。


    他无比专注,非常认真,那是他最好的状态,也是他最糟糕的时候。


    就算真的能挽回一切,他也一定会因为过重的伤势而死去。


    “星星一直在看我,就算再痛也看着我,而且它看起来很开心,我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它了,”


    这句“好久”既是带入了幻境中的他,也是带入了现实中的他。


    伊西多说,“那一瞬间我什么都不恨,连心痛也不在乎,我想要守护它的意志到这种程度。你明白吗?我一点也没有手下留情,每一击都以杀死它为目的。那时候我甚至以为我们能改变一切,然后我还来得及抱它一下再死。是我太差劲了,连这都做不到——”


    “这不怪你。”


    黑书看着自己印上去的黑字,觉得这句安慰仍旧很苍白。


    能撑到伊西多赶来它身边,在原本预言中的阿斯塔已经拼尽全力压抑住自己暴走的力量了。然而损失的时间终究无法挽回,已经发生的一切在某个时间就像钟表走在深夜里那样,骤然回归零点。


    就差一点,他们——人类和怪物都在为了同样的目标而努力——就能扭转一切,拯救一切。


    不管伊西多怎么说,在世界意识看来,他们都应该是英雄。


    幻境和现实混淆在一起,伊西多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一幕一幕飞速地在他眼前闪过,但是那一切还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改变。这就是他一直在进行的尝试。


    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坚决。


    ……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脆弱。


    黑书看得出来,伊西多此时的状态在好与坏之间徘徊,他的精神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只不过又在幻境中重新找到了支撑自己走下去的支柱。但这样是不行的,虚假的幻境不可能为他们的现实提供过多的帮助。


    假如这时候阿斯塔在就好了,但是他们已经好久没有互相留过消息了。只有它能同时和他们两个说上话。


    太糟糕了,它没有处理矛盾的经验。


    在前两个世界,虽然与它合作的反派不知为什么都有了爱人,但大部分时候它都是妨碍他们谈恋爱的电灯泡。现在黑书真情实感地想要弥合他们之间的关系,却一时不知道从何下手。


    怎么办?


    世界意识想了想,决定开发一个复印的新功能。


    ——然后它要背着人类悄悄去找阿斯塔一趟。


    第100章 chapter 21


    明天就可以结束一切了, 起点和终点都在它的身上,这是我的要求。我并不觉得死亡可怕,只是遗憾自己并没有真的活过。


    ——伊西多藏在抽屉深处的日记本,日期是七年前被调动到项目α区域的前一天


    *


    约翰·克利夫在伊西多的办公室外见到的一个有点眼熟的男人。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 又觉得自己大概记错了, 毕竟那张脸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不过对方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投来了有点困惑的视线。


    那是一双像海洋一样深的眼眸, 纯黑中隐约有一点斑斓的弧光,所有者大概有混血血统。


    约翰罕见地觉得有点尴尬。主要是因为他已经在伊西多的办公室外面晃悠很久了。作为特殊武装的队长,他做事一向光明正大,现在却显得鬼鬼祟祟。


    他踟蹰着, 既觉得有必要劝告老师一些事情,又不知为何不敢面对伊西多。


    不过……那个人也像是有点为难地站在原地, 似乎在纠结下一步该做什么。约翰在这种犹豫中嗅到了和他接近的味道。


    他想了想,主动走上前攀谈:


    “你好,”约翰看了一眼对方拿在手里的咖啡, “我注意到你一直在这里,是想要等什么人吗?”


    对方像是对他的搭话有点讶异, 不过这并不显得特别突兀,他们并不在工作区, 这里随时随刻有研究员匆匆忙忙地穿行着,遇到认识的人搭上一两句话也情有可原。


    “不,没什么, ”


    他像是有点为难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杯,“只是偶然走到这里……对了,不知道能不能问问最近的盥洗室在哪里,我其实不是很能接受黑咖啡。”


    这是一个很为他人着想的人, 所以并不打算直接把喝不完的咖啡扔在目之所及的垃圾箱里,而是打算在盥洗室倒掉之后再丢弃纸杯。


    不管怎么样,约翰很高兴有一个人能帮他做出选择,这就是他来搭话的目的,他能够暂时光明正大地逃避必须做的事情了。


    这听起来很幼稚,但特殊武装的黑鹰在七年后,唯一害怕的人仍旧是当年的老师。就算翠鸟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改名为一个叫伊西多的普通研究员也没有任何改变。


    “这个方向,”


    约翰不仅指了指某个位置,还打算亲自带路。


    陌生人——也就是从房间里偷偷溜出来的阿斯塔,同样觉得有点头疼。


    这段时间它的心情一直很糟糕,昨天黑书来过以后,乱七八糟的思绪更加让它难以平静下来。所以它打算变成人形出来走一走。当然,它并不打算和伊西多见面。


    但是,难免走着走着,脚步就把它带到了人类的办公室附近。


    它想了想,只是站在不易被发现的阴影处,一点点啜着那杯又苦又酸的黑咖啡,伊西多经常喝这个,但直到现在它仍旧不能理解。


    它稍微分出一点注意力看着办公室的门,自然,很快就注意到某个同样在这块区域徘徊的人。


    这个人的气质和身边的职员有微妙的不同,阿斯塔能从他身上闻到血的味道。


    当他径直朝自己走来时,阿斯塔用手指搭住吸管,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对方。它不知道这个人想要做什么,但自认为自己此时的伪装不会有问题。


    更何况,它这些天都没有和人类交谈过——虽然以前也只有伊西多一个人——它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甚至有点渴望,情况应该不会太差。


    而且,它也需要一个不再傻兮兮站在伊西多办公室外面喝咖啡的理由。


    它不能待在这里了,否则苦涩不是唇舌品尝到的味道,而是它品味自己的心时尝到的滋味。阿斯塔抬起脚步向着“最近的盥洗室”走去,它听见对方和它并排走在一起时,好像同样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么你呢?”


    怪物忽然问,对面的陌生人好像吓了一跳。


    他抬起一双来不及卸掉警惕的铁灰色的眼睛,阿斯塔权当没有注意到,


    “我站在那里时看见你一直在反复走动,你是在找什么人吗?”


    “不是,我……”


    约翰犹豫了一下,面前黑眼睛的人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气质,令人莫名觉得可以信任。他的声音温和低沉,不过稍微有点奇怪的口音。外国混血,这再一次佐证了他已经做的判断。


    这段时间他简直在连轴转,研究所的事务多到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谋杀案件的调查还毫无头绪,怪物异常的暴动也必须加以考虑,虽然研究所方面并不把两个特殊武装成员能对付的怪物放在心上,但是约翰总觉得其中有古怪的地方;


    当然,还有黎明计划,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伊西多,但他发现自己开不了口。归根到底,曾经的老师现在是敌人也说不定。


    阿斯塔停住了脚步,约翰这才意识到已经来到了盥洗室门口。似乎对他的答案并没有很感兴趣,对方很快擦肩而过,在水池里冲掉了剩下的小半杯苦咖啡,随后将纸杯丢掉。


    随后,它走出盥洗室,对他带有感谢意味地笑了笑。


    彬彬有礼的陌生人,约翰这时候才看了一眼他的名牌,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


    这让他心里稍微有点松动:


    “实话说,”他决定用轻松一点的语气展开话题,“我确实打算找人,但事情比那麻烦得多。那个人大概不想见到我,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见到他。”


    那个叫阿斯塔的职员果然很有礼貌地放缓了脚步,听他像是发牢骚一样讲自己的事。


    约翰对自己真的把压在心上这么久的事情说出来感到有点意外,但一旦开了一个口,剩下的话就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而阿斯塔看起来是一个适合倾诉的对象。


    “怎么会这样?”


    阿斯塔本来没打算从这个潜在的危险人物身上得到回答,不过,听到约翰的这一番话,倒让它莫名有种同病相怜的错觉。它的回答听起来多了几分真诚。


    “我们曾经……认识,”约翰想了想,还是选择了最贴切的一个词,“但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有一些要紧的事情,我本来想要找他商量。但我很多有不能让他知道的事。”


    “你打算骗他吗?”


    约翰苦笑了一下,他想起老师对他的态度,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说:


    “相比起来,他不愿意对我说的事情大概多得多。”


    对面的人在听完这句话后也沉默了一下,它微微抬起眼睛,那双眼睛中闪烁着令人感到亲切的同情和理解,约翰不知为何愣了一下,在感受到信任前觉得脊髓蹿过一丝凉意,但是这点异常在平静而喧嚣的幻境中格格不入,他很快忽视了这一点。


    “听到这个我觉得很抱歉,”


    阿斯塔说,它确实这么觉得,眼前叫约翰的人所提到的烦恼让它再次想到伊西多,尤其是他提到欺骗时露出的勉强的笑意。


    或许他提到的就是伊西多。


    这个念头虽然很荒唐,但并非不可能,它还记得对方在伊西多办公室前徘徊的样子。证实了翠绿色眼睛的研究员就是翠鸟之后,他身上一下子多了许多谜团。


    或许他是个骗人的惯犯,或许他还隐瞒着更多的秘密。


    总之,这些都是让阿斯塔耐心听下去的原因,它觉得自己有必要给出鼓励约翰开口的回应:


    “我有一个朋友,”


    它说,“直到最近我才发现他一直在骗我。所以我大概能理解这种感受,不能彼此信任,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再相处下去。”


    “对,就是这样,”约翰点了点头。


    这就像是随机挑选一个陌生人出来攀谈,却发现对方居然和你有一模一样的体会和烦恼,阿斯塔的回答显然给了约翰更多倾诉的动力。


    他看了看周围,发现已经到了午间,许多办公室的门打开了,里面的研究员选择出来休息。


    阿斯塔之前看起来就没有什么工作,这样看来更构不成打扰了。


    约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决定暂时放下让他头疼的事情,转而邀请面前刚刚认识的这个员工一起去咖啡厅聊一聊,虽然对方好像不喜欢咖啡,但咖啡屋也卖奶茶和果汁。就花一点时间,他实在想要把内心的郁结倾吐出来。


    “当然。”


    都走到这一步了,阿斯塔也没有理由拒绝。


    *


    “我觉得我们情况不一样,”


    约翰开始觉得郁闷了,他用咖啡勺搅拌着喝到只剩一层底的卡布奇诺,对阿斯塔的迟钝感到非常痛心疾首。


    “按你这么说,她这样做分明是因为爱你。我是说,虽然欺骗是一件很可恶的行为,但是你说她也很伤心,而且……也不是完全出于自愿。如果你实在放不下——停,不要再和我说你不在意她了,我都能看出你心里还有她。要不你再去找她吵一架?”


    阿斯塔为了不暴露太多谨慎地用“朋友”和“那个人”作为代词,不过约翰自然而然地将它讲述的对象理解成了一位女性。怪物想了想,决定将错就错。


    “那你也应该拿出勇气来,”


    它说,“如果是因为感到愧疚的话,那就要去争取弥补自己的过失。总不能继续瞒着你那个熟人做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吧。”


    “情况很复杂,”约翰用手按了按额头,“现在他是错的,他才是固执己见的那一个。我想要说服他不要再做错误的事了,但是……”


    “你真的确定吗?”


    阿斯塔说。他们都盯着对方看了一小会。


    “和你聊天很愉快,阿斯塔先生。”


    约翰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知道自己就算再不情愿也必须从珍贵的忙里偷闲中抽身了。


    阿斯塔是一个不错的交流对象,有时候它看待问题很敏锐,但有时候它又缺乏常识到古怪的程度。


    随意结识所内的研究员,对他这个身份的人来说是危险的,


    不管怎么说,现在他感觉比之前好一点了。作为特殊武装的黑鹰,约翰决定忘掉这一场和陌生人短暂的邂逅,重新投入工作。


    “我也是。”阿斯塔仍旧坐在原地,他微微笑了一下,“记住找你的那位熟人道个歉。”


    这是他们刚才达成的少有的共识。


    面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约翰也勾了勾嘴角,


    “那位小姐仍旧在等待你,或许你也应该早做决定,不要错过爱你的人。”


    陷入恋爱困境的年轻人似乎很容易陷入对“爱”这个概念的定义困境中,正如刚才阿斯塔真心感到困惑一般向他询问“爱是什么”。约翰想起“神之子”希尔,现在他们已经进展到共同享用烛光玫瑰晚餐的一步了,每每看到漂亮懂事的少年,他都感到心跳加速。


    “爱就是……”约翰当时是这样回答的,“看到对方就会感到开心,和对方分开时会感到思念,做好了与对方共度余生的准备,想要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对方。”


    “就是这样?那和喜欢有什么区别?”


    “喜欢只是对某个特点的偏好,但是如果你爱你所说的人,即使她和你认为的那个人相差甚远,你也会忍不住想要接受她的所有。”


    他看到阿斯塔的表情,就知道这一切它都有过切身体会。


    约翰走后,阿斯塔仍旧留在咖啡馆坐了一小会,它还是无法理清自己的心。伊西多的欺骗和其他人的欺骗不一样,揭发它就像是揭露一个贯穿了它七年以来所有情感的巨大的疮疤。


    但是它又觉得,想起伊西多时,心脏仍旧变得很轻,像是没有重量。


    在外面停留的时间很快就要到达极限。


    就算它还没有想清楚,它也必须离开了。


    *


    “老师,”


    伊西多转过身,不出所料看见了穿着安保组长制服的黑鹰。对方显得有点拘谨,往日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特殊武装队长此时局促地就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伊西多没有说话,等他的下文。


    “我还是希望您不要做出冲动的事情,”


    他深吸一口气,这样说,“但是您的意志,或许并不是我能扭转的,或许我真的有不得不作为对立面将您击败的一天。”


    他用了“击败”这个词,伊西多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虽然他明面上不再劝说他不要与研究所为敌,但用词还是充满着对强弱力量清晰的认知。


    失去全部力量的翠鸟就算仍旧能拿起刀刃,也无法和已经发展到全盛状态的特殊武装匹敌,大概是这样想的。


    “不过,”约翰垂着头,“我今天是想来说另一件事。”


    “什么?”


    这次,伊西多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带任何情绪,让黑鹰忽然间像是重回了七年前被严苛地进行训练的那些往事,喉间重新漫上疼痛和铁锈的味道。


    他艰难地说,觉得自己的脸也烫了起来:


    “……对不起。”


    伊西多抬眼看向他,那片翠绿在他的眼前晃动着,让他又想起在审判会上看见的无机质的那对眼眸,尖锐地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约翰感到无处遁形,但他咬咬牙接着说: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当时做错的事,对不起,老师,虽然过了这么久才说显得很虚伪,但我真的感到无地自容,直到今天也依旧如此。我必须对您道歉,对不起。”


    伊西多静静地站在原地,约翰没敢抬头看他的表情。


    大概过了一会他才说:


    “你就是来说这句话的吗?那么早以前的事情,我早就忘记了。”


    这不是一个意外的回答,但约翰仍旧顿时感到手足无措,他知道这是他应得的,世界上没有道歉了就能取得完满原谅的道理,更何况这个道歉迟来了七年。


    他默默地后退了一步,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资格继续说下去,也知道如今的自己没有更多话能告诉伊西多。


    昔日的老师和昔日的学生,就这样彼此漠然地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走了,”


    约翰轻轻地说,转动脚尖。


    “你……”与此同时,伊西多忽然开口,他似乎叹了一口气,像是出于无奈,和很多年前纠正他持枪的角度,用刀的力度时发出的叹息声一模一样,约翰猛然抬头,对上伊西多的眼睛。


    仍旧是一片翠绿,但好像不再鲜明到锋利。


    “我没有责怪过任何人,”


    伊西多好像不是在对着他说话,但是却仍旧看着他,“包括你。你的证词改变不了任何结果,反而不那么说才会惹上麻烦。”


    翠鸟的堕落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结果,任何人都可以再在那黯淡的羽毛上添上血迹,不那样做的人才会被视为异类。


    但是黑鹰是翠鸟教导的最优秀的学生,也是他从尸骸中硬生生捡回来的一条命。或许当时,他也曾怀抱最后一点希望。


    约翰不相信伊西多所说的话,因为他亲眼见证了那双眼睛。


    “对不起。”


    他重复了一遍。


    伊西多再次叹了一口气:“你走吧。”


    他停顿了一下,就算是对过去学生的最后一点劝告:


    “不要又一次做让自己后悔的事,黑鹰。”


    已经破裂的过去没有再拼起来的必要,何况他现在已经伤痕累累,自顾不暇。他看得清楚约翰的道歉有几分真心,也对这个迟来的道歉感到意外。但是,这对于几天后就要刀剑相向的对象来说显然缺乏意义。


    过去的翠鸟已经死去了。


    伊西多是他给自己起的新名字,宛如一场新生。


    无数个日夜他怀揣着隐秘的、最秘而不宣的愿望陪伴在它的身边,无数个晚上他低头看着海水,想到最开始,一切的开始从他站在高台上朝下望去时算起。


    他当时垂下头看着水中摇曳的致命的腕足,每一只都足以尖利地穿透他的胸膛。那时候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他缓慢地眨着眼睛,内心涌上夹杂着毒液的甘美。


    他已经没有活着的意义,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只需要稍微往前倾斜,身体就失去重心。翠鸟直视着水底黑色的星星,思索着死亡会是什么滋味。他朝下坠落,海风擦过他的脸颊。


    他眼中只映照着它,那么残酷,那么恐怖,那么美丽。这让伊西多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否则为什么当他直视这个被称为SSS级怪物时,他已经不觉得恐惧,只觉得有一种托付般的快意,把一切摔碎的快意。


    “我是为你创造出来的。”


    他喃喃道,若不是嘴角因为急速降落而僵硬,他或许会露出一个微笑,“这样的错误也应该在你的手中毁灭。”


    翠鸟向下坠落,轻盈地,沉重地。他走向死亡,已经思考完全,没有一点不甘心。


    ……直到被接住。


    那一刻的惊诧无以言表。随即响起的是晦涩难懂的音节,生涩地撬动着他的耳膜,他努力辨认:


    “人类,”


    它的英语说的很糟糕,但隐约能察觉到责怪的意味,“你太不小心了。”


    那时候伊西多想,星星,接住他的是海底的星星。而它称呼他为人类,这个时常被旁人的议论从翠鸟身上摘除的定义,却在怪物的口中重新赋予于他。


    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看到了世界的另一种可能,鲜明的颜色终于在他的眼前浮现,他的心砰砰直跳。


    他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人”。


    这样的想法如此美丽。


    这样的想法隔了很久仍旧明亮如初,但伊西多垂下翠绿色的眼睛,盯着自己已经恢复了超越人类力量的那双苍白的手。他知道自己再一次失去了曾经找到的意义,失去了星星的光彩。


    他必须变回七年前那个不懂得感情的武器,不得不学会欺骗和背叛。


    他或许还会做它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不,现在它大概已经完全不在意他的所作所为了。


    但只要能保护它,伊西多想,什么都可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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