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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绿香球只觉得眼前一花, 还没感觉怎么样,就惊奇地发现周围的景色变了,他们竟然在瞬息间回到了大荔山。


    傍晚时分, 茂盛的草丛中传来动听的虫鸣,神祠幽寂清净,萦绕着淡淡的香雾,庄严肃穆的神像垂落眼眸,怜悯慈悲地注视着万物。


    时光如若静止,一切都和绮雪离开的时候别无二致,没有任何改变。


    绿香球赶紧从玄阳的肩头跳了下来, 玄阳微微一笑,怀抱着兔团,抬头望向自己的神像, 更准确地说,那是“山阴娘娘”的神像,而他这具化身的形象几乎无人知晓。


    玄阳一手抱着兔团, 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挥动,神像的外观立刻发生了改变, 从柔美的女子化作高挑的男子,正是玄阳自己。


    玄阳温和地对绿香球说:“日后,你们须以‘玄阳’的名号祭拜我,阿雪是我的神妻、未来的‘圣后’。在我们完婚前, 你们应当雕出阿雪的神像,与我的神像并排而立,他将和我一同接受天下妖族的香火供奉。”


    莫非圣君的意思是……阿雪也要成神了吗?


    绿香球内心震动,暗暗地为绮雪狂喜起来,大声应道:“是, 圣君,弟子这就去办!”


    说罢,她就拍着翅膀“嗖”地飞了出去。


    她离开后,玄阳指尖轻点,带着兔团来到虚无的幽冥之中。


    随着他意念的转动,一座座庞大华丽的宫殿自虚无中拔地而起,如绵延不绝的黑暗山脉。


    他步入主殿,将兔团轻轻地放在柔软的床榻上。


    这里寂静,幽暗,无声无息,很适合休憩,以及……藏起他的珍宝。


    “睡吧。”


    玄阳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兔团柔软的皮毛,眸中含着浅浅的笑意。


    “在我身边,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害怕……”


    “做个好梦,阿雪。”-


    地火持续燃烧了整整一昼夜,直到翌日,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才终于止息。


    大火将行宫焚烧殆尽,贺兰寂被云月观的弟子紧急送往苍山救治。


    他伤得很重,陷入了昏迷中,几乎丢了大半条命,全靠丹药吊着不死。


    谢殊在压制住地气后,第一时间便是为贺兰寂施救,经他出手,贺兰寂的命是保住了,但他的双手也彻底废了。


    他的手掌与小臂化作了灰烬,只剩下两截光秃秃的大臂,脚掌没了皮肉,露出森森白骨,身上到处是血洞,失血极多,流干了全身大半的血液。


    在施救的过程中,谢殊不得不又斩掉贺兰寂的半截大臂,如此一来,贺兰寂日后服下灵药,双手还能重新长出来,否则断口被地气持续侵蚀,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不过这种断肢再生的灵药必须以贺兰寂自身的血肉作为药材,以他现在的身体,根本不能剜去更多的血肉,否则他就真没命了,必须静养至少两个月才能炼药。


    贺兰寂的伤势稳定后,谢殊重新回到了行宫。


    他要为绮雪殓尸。


    遗留的废墟变成了一片漆黑的焦土,残存的地气不时窜动,燃起点点火星,又迅速熄灭。


    谢殊踏上焦土,洁白的道袍沾染着斑斑血迹和黑色的灰烬,黑发凌乱,面孔也沾着血。


    可他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狼狈的外表,麻木的大脑只装着一件事:绮雪还在废墟里等着他,他必须带他回去。


    他不能留绮雪在这里,让他曝尸荒野。


    他重新回到废墟上,法术的光芒缓缓流转,封存了这片土地,否则有风拂过时,就会带走绮雪,吹走这捧很轻很轻的灰。


    谢殊垂下眼眸,视线落在干枯的焦尸上,眼珠仿佛被骤然刺痛,传来尖锐的痛楚,令他迅速闭上了双眼。


    只是看一眼,就这么一眼,他就几乎情绪崩溃,胸腔如同遭到重击,痛到无以复加,呼吸都带着浓郁的血腥气。


    他伫立良久,却难以弯下自己脊梁与双腿,跪下来为绮雪收尸。


    直到装殓遗骨的这一刻,他才惶然地发现自己无法接受绮雪的死亡,哪怕事实就摆在他的面前。


    他被自己的错觉蛊惑了:似乎只要他不睁开眼睛、不弯腰触碰那些灰烬,他就可以从噩梦中醒来,看到绮雪鲜活可爱地站在他的面前。


    两种矛盾的念头交织在他的心间,缠绕着他的心脏,令谢殊心如滴血。


    一面,他知道自己应该尽快为绮雪殓尸,为他办丧事,让他入土为安。


    另一面,他又拒绝承认绮雪的死亡,似乎只要他什么都不做,这一切就都是一场梦,他就不用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谢殊在废墟上伫立了整整一日,从天色将亮到夕阳西下,他只是沉默安静地注视着废墟,如同一尊僵硬的石像,静静地没有任何动作。


    有弟子上前询问他是否需要代为殓骨,却全都被谢殊轰了下去。


    他自己不殓骨,却也不让别人殓骨,他甚至不允许他们接近遗骨,只要有任何人想要靠近,他就会用森冷的、刺骨的目光望向他们,直到逼退他们为止。


    入夜后。


    谢殊盘腿趺坐下来,守着遗骨旁边。


    仿佛他接受了这是绮雪的尸骨,终于肯正眼看向它了。


    又仿佛他觉得尸骨还活着,俯身轻轻地描摹焦尸的眉眼,指尖始终隔着一点距离。


    忽然,银发散落满地。


    谢殊就这么躺了下来,躺在焦黑的尸骨旁,仰望着天上的星星。


    夜很晴。


    星星很多,很宁静。


    他像是疲倦到了极点,慢慢地闭上了双眼,如若陷入沉睡。


    直到一阵混乱的嘈杂声打破了这份寂静,谢殊坐了起来,看到废墟下方一片混乱。


    弟子们和宫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一大群宫人和持刀侍卫想要登上废墟,带头的是个年轻内侍,他身份不低,这群宫人都听他的号令,就是他想要攀上废墟,迎接绮雪的遗骨回宫。


    年轻内侍心狠手辣,仗着弟子们不便与凡人动手,竟要出手伤人,抄起侍卫的佩刀便要挥刀砍向弟子,谢殊出手如电,打落了年轻内侍手中的刀,又将他重重打飞出去。


    “董掌事!”


    几个内侍慌忙将年轻内侍扶了起来,年轻内侍咳出一口血,朝他们摆摆手,对着上面的谢殊露出一抹阴狠而扭曲的微笑:“国师大人,您终于露面了,真是叫咱家好找啊。”


    “咱家是承露宫的掌事总管、贵妃娘娘的贴身内侍董原,今夜奉太子殿下令旨,迎贵妃娘娘回宫,还望国师大人高抬贵手,行个方便,准许咱家接娘娘回去。”


    “……”


    谢殊闭了闭眼睛,将痛色隐藏,再睁开时,神情古井无波:“你看到了,行宫已为地火焚毁,绮雪他……”


    “是的,国师大人,咱家知道,太子殿下也知道……只是太子殿下伤心过度,反复昏厥不醒,无法成行,咱家这才代为前来,迎接娘娘回宫。”


    董原解开内侍的袍服,露出内里服丧的白麻衣,他轻声细语地接上谢殊未尽的话,通红的双眼盯着谢殊的眼神阴狠至极,充满了怨毒的恨意。


    “咱家还知道,这一切全拜国师大人所赐……着火的那一夜,国师大人明明就在附近镇守,却未能尽到保护陛下与娘娘的职责,让娘娘葬身火海之中……”


    “娘娘还是那样年轻,却早早地香消玉殒了,国师大人不痛心吗?难道您还要强占娘娘的遗骨,叫娘娘不得入土为安,死无葬身之地吗?”


    “娘娘可真是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就连死后都不得安宁……”


    他的语速不急不缓,声音平静得阴冷,字字句句却皆是让人发狂的诛心之语,震碎了谢殊平静的面具,让他瞳孔骤缩,露出了鲜血淋漓的内里。


    接着,他遭到了刽子手的凌迟,血肉被一刀刀地剥落,可剜到心脏时,这股疼痛反而渐渐变得轻微麻木了。


    原来他的心早就死了。


    随着绮雪一起死去。


    “我……”


    谢殊开口,目光和声音都变得空洞:“我没有不准绮雪回宫。”


    “我会为他殓骨。”


    “我亲自来……”


    ……


    弟子奉上了晶莹剔透的玉皿,以及扫香灰用的香扫,用于收敛绮雪的骨灰。


    谢殊跪在焦尸旁边,将香扫轻轻地拂过焦尸的头顶,一点点地扫入灰烬。


    他的手颤得厉害,总是控制不好力道,或是太轻了,或是太重了,不慎碰下了一大块骨灰。


    谢殊立刻停住动作,握住自己的手腕,直到颤抖停止,他才重新拿起香扫,小心翼翼地将碰落的骨灰扫入玉皿。


    从头顶开始,接着是绮雪的脸……


    他被烧得面目全非了,就连五官也无从分辨,绝艳的容貌在死后不过是一捧黑灰,和其他烧焦的尸首没有任何不同。


    有那么一瞬间,谢殊晃神得厉害,总觉得这一切都极不真实,躺在这里的人不是绮雪,而是其他人的,绮雪还在宫中等着他。


    只要他回去,就能见到绮雪。


    但是很可惜,这只是他的幻想。


    绮雪就在这里,就在他的面前……


    他正在亲手为绮雪装殓尸骨。


    这个念头有如千钧重负,瞬间击垮了谢殊的意志,令他从恍惚变成极度的清醒,而这种清醒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绮雪死了,他失去了他,他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啪!”


    玉皿的盖子砸落在地上,摔碎四分五裂。


    每一块晶莹的碎片都映出了谢殊惨白的、痛苦到扭曲的面孔。


    也映出了他眼底的泪。


    摔碎的其实是他。


    他被绮雪的死彻底撕裂了。


    第112章


    大荔山。


    “阿雪回来啦!”


    “阿雪回来啦!”


    绿香球叽叽喳喳地飞出神祠, 将这个好消息带给了自己的同族们。


    不出片刻功夫,小鹦鹉们漫天飞舞起来,如同下起了五彩斑斓的花瓣雨, 将绮雪回山的消息传遍了每个角落,山间的空气都变得快活和躁动起来了。


    作为全山最可爱、最漂亮、最聪明的兔,绮雪向来极受追捧,是所有小动物的梦中情兔,已经整整一年没见了,它们当然十分思念绮雪。


    虽然春天早就过去了,现在是秋天, 但……也不影响它们求偶吧?


    更妙的是,桑迟少主如今不在山中,再也不会有人阻挠它们亲近阿雪了, 以前少主总是跟在阿雪的身后,明里暗里地给情敌使绊子,才会导致阿雪那么多年都没有伴侣。


    事实上, 几乎整座山的妖族都知道桑迟喜欢绮雪,除了绮雪本人。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 绮雪就是不开窍,对桑迟一点想法都没有,导致桑迟总是被朋友嘲笑,而大多数妖族也并不忌惮桑迟的少主身份, 肆无忌惮地追求绮雪,反正阿雪又不一定是未来的少夫人,他不喜欢少主,难道少主还能强娶不成吗?


    妖族们听说绮雪人在神祠,纷纷蠢蠢欲动地涌向山顶, 还没见到一根兔毛,就有不少实力强大的妖魔大打出手,抢夺优先求偶权。


    而这一切混乱都在桑迟出现后戛然而止。


    清俊的狐族少年踏上神祠的台阶,站到最上方的位置,背着双手,睥睨着下方的妖魔们:“我看谁敢进去。”


    “少……少主?”一个小妖怪结结巴巴地问,“你不是不在山里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哼。”桑迟冷哼一声,傲慢地说,“我的行踪还需要向你们交待?”


    群妖悻悻地散场了,倒不是畏惧桑迟的地位,而是他们真的打不过他,桑迟身为灵狐族的少主,天赋异禀,妖力强悍,除了山主,山中早就没人是他的对手了。


    至于他以前天天变成红毛狐狸追绮雪,明眼人自然能看出来他就是为了逗绮雪玩,那时绮雪还没修出人形,兔形是很小的一只,桑迟只有变成狐狸才方便和他亲近,否则化作人形捕捉绮雪,那就欺兔太甚了。


    妖族们离去之前,有个大妖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桑迟:“你不需要跟我们交待行踪,反正你就是阿雪的狐狸尾巴,阿雪在哪儿你在哪儿,你一定是追随阿雪回山的。”


    “少废话,快滚!”


    桑迟恼羞成怒地赶走了对方,又在神祠门口站了片刻,整理好衣服和发冠,这才走了进去。


    他转了一圈,没发现绮雪的身影,反倒发现神像变了样貌。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正当桑迟惊疑不定地检查神像时,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你是来找阿雪的吗?”


    桑迟回头,和玄阳对上了视线,此时玄阳已经换下了道袍,换上了一身玄色袍服,冲着桑迟笑了笑。


    “你是什么人?”桑迟皱起眉,“阿雪在哪儿?”


    “阿雪还在休息,如果你想见他,就等他睡醒吧,相信他见到朋友也会感到高兴。”


    玄阳莞尔道:“至于我,我是阿雪的夫君、这座神祠的主人,你可以叫我‘玄阳’,也可以叫我‘山阴’。”-


    兔团蜷缩在柔软如云朵的被子里,睡了足足两天,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梦。


    他梦见卫淮和姬玉衡到处找他,因为找不到他,他们大打出手,最后两败俱伤,统统变成了不会说话的蘑菇。


    谢殊变回银龙,给自己龙鳞刷漆,全身刷成绿色,他说他这是老黄瓜刷绿漆,刷得越嫩兔团越喜欢,还给兔团展示了两根巨大的黄瓜。


    而贺兰寂……贺兰寂只是静静地坐在水边,眺望着月亮的倒影,目光空洞,心如槁木。


    忽然浪潮来了,将贺兰寂卷入水底,兔团着急地跳进水里救他,一直向水底游动,却离贺兰寂越来越远。


    他就这么醒了过来,醒来的时候,四只小爪爪还在拨动着被子,兔毛蹭得凌乱,比他躺下来的最初位置前进了一大截。


    兔团发了会呆,慢吞吞地理好了兔毛,从床上跳了下来。


    玄阳在离开之前,给兔团留下了一抹意念,兔团便知道这里是洞渊的极深处,一片无光无声的混沌之地。


    当然,玄阳作为洞渊神灵,可以凭意念随心所欲地改变这里,他将日光和月光移入洞渊,这里便有了日月更替,和外界的时辰是一致的,现在刚好是清晨。


    意念中留下了离开的口诀,兔团默念口诀,下一刻他就回到了神祠。


    他落在神祠的地面上,只觉得脚下软软的,兔团诧异地低头一看,一团火红的皮毛映入了他的视线。


    红毛狐狸将蓬松的尾巴当成枕头,蜷在蒲团上静静地熟睡着,哪怕被兔团踩着都没醒过来。


    哪怕这只狐狸化成灰,绮雪都能认出来他就是桑迟,讨厌的狐狸就在眼皮下睡大觉,那他当然是……


    “起来!”


    兔团高高地蹦起来,踩在赤狐的肚皮上,一下子将赤狐蹦醒了:“……?!”


    趁着桑迟还没反应过来,兔团又兴高采烈地连蹦了数下,直到被毛茸茸的大尾巴卷了起来:“别跳了,想杀了我啊,内脏都快被你跳出来了!”


    “呀,你醒啦。”


    兔团被狐狸尾巴卷着,立刻变得乖巧无比,前爪搭在尾巴上,清澈的黑眼睛流露出无辜的神色:“别生气,我就是想看看你死了没有,看到你还好端端地活着,我可真遗憾。”


    桑迟冷笑一声,正要用尾巴尖狂抽兔团的兔屁,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瞬间停下了动作,目光黯淡下来,轻轻地放开了兔团。


    “行了。”他低声说,“我就是……就是来找你要令牌的,拿到令牌我就走,不碍你的眼。”


    “?”


    兔团从玉牌中拖出桑迟的少主令牌,将它推给桑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不对劲,桑迟居然没找他的茬?这一点也不像他啊。


    对了……一定是死狐狸正在悄悄酝酿着什么阴谋,跟他玩欲擒故纵,先骗他放松警惕,再用更加狡诈的手段报复回来,他可不能上当。


    于是兔团故意说:“行呀,那你走吧,我就不送了。”


    赤狐垂下眼睛点点头,叼起令牌转身就走,兔团站在原地,看着那抹火红色的影子只剩下一个小点,犹豫很久,最终还是飞快地跑了出去,追上了桑迟。


    似乎不是死狐狸的阴谋诡计,他是真的不太对劲……算了,看在他给他帮了不少忙的份上,还是问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吧。


    兔团飞扑过去,骑在赤狐背上,像一团香甜可口的奶糕从天而降,整个身子软乎乎颤巍巍地弹了弹。


    赤狐回过头,发现居然是兔团,受宠若惊地问:“你怎么追过来了?”


    兔团犹豫一下:“山主和夫人……他们都还好吗?”


    “我爹我娘都挺好的。”桑迟更疑惑了,“你想拜见他们吗?”


    兔团:“那倒不是,我就是……嗯……”


    桑迟:“?”


    兔团吞吞吐吐:“我看你……好像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所以是不是……”


    他有点说不出口,向桑迟表示关心好奇怪啊,真是既肉麻又恶心的。


    不过话说到这个份上,桑迟也明白他的意思了,难免有点发懵:“……你关心我?真难得,我还是第一次——”


    兔团恼怒地踩住他的脑袋:“行了,有屁快放!你到底怎么了?”


    “……”


    赤狐任他作威作福地骑在自己头上,尾巴先是高高地竖了起来,又倏地垂落下去,声音也变低了很多:“我听说你又要成婚了……”


    兔团心想,“又”这个字用得可真是刻薄,不过仔细想想,桑迟说得一点没错,他一婚是和卫淮,二婚是和陛下,圣君已经是他的三婚夫君了,用一个“又”字都不够,应该用两个才对。


    “是的。”他回答桑迟,“你听谁说的?绿香球吗?”


    “不是她,是……是圣君本尊。”


    回想起自己和玄阳相遇的那一幕,桑迟的反应就跟从前的兔团和绿香球一样,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日日祭拜的神灵竟然显圣了,这完全就是像是做梦一样。


    只不过对于桑迟来说,这同时是一场噩梦。


    当初他得知绮雪嫁给了贺兰寂,他还可以说服自己,凡人寿元短暂,等到这个短命鬼皇帝死了,自己不是没有机会,可玄阳是什么人?他是洞渊神灵,如果绮雪嫁给他,那……


    桑迟猛地翻身,变成人形,将兔团捧到掌心上,紧盯着他的双眼,忍不住问他:“绮雪,我问你,你真的想好了吗?你知不知道嫁给神灵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是比起自己的心痛和酸楚,桑迟更关心的是绮雪本人,他想知道,和洞渊神灵成婚真的是绮雪自愿的吗,这只笨兔子为了报恩,就可以嫁给凡人、为他牺牲自己,那嫁给神灵呢?他是不是又一次牺牲了他自己?


    兔团眨了眨眼睛,慢慢地说:“我当然知道,嫁给圣君之后,我就不能离开大荔山了。不过没关系的,反正我也不是很喜欢出去玩,山里又这么大,足够我度过一辈子了。”


    “不是一辈子,是永远!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尽头!”


    桑迟的语气变得异常激动,他太了解绮雪了,所以听到他的回答,他瞬间就明白了:绮雪不是因为深爱玄阳才嫁给他的,否则他一定会反驳他,而不是只字不提爱,绮雪只是出于某个理由,选择用自己作为交换,将自己永远献给了洞渊神灵。


    “就算你死了,你的神魂也要被永远地禁锢在这座山中,而终有一日,这座山会变得冷清死寂,万物都将灭绝踪迹。”


    “到了那时,你喜爱的朋友、熟悉的邻居、讨厌的仇敌都不在了,环绕你的只有永恒的孤独和寂寞,你痛苦到想要魂飞魄散,却连毁灭自己的神魂都做不到,即使这样……你还要和神灵成婚吗?你真的要把自己永生永世地禁锢在这个囚笼里吗?”


    “绮雪,这值得吗,你问问自己值得吗?”


    他紧紧盯着兔团的眼睛,眼眶泛红,隐约有泪光闪动,兔团不知道他伤心的缘由,但还是呆住了,他没有想过桑迟竟然会为了他而流泪。


    “你……”


    兔团斟酌片刻,同样认真地回答了他:“你说得没错,这些问题我确实没有完全考虑清楚,也许有那么一天,我真的会被折磨得发疯,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并不后悔我的选择,况且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难道又是为了贺兰寂?”


    桑迟红着眼睛,死死盯着他:“你告诉我,你嫁给圣君是不是为了贺兰寂?”


    被如此强烈的视线盯着,兔团抖了抖身子,不知所措地将爪爪揣进怀里,小声嘟囔道:“是又怎么样,陛下是我的恩人,我就是这么爱他,可以为他付出一切……”


    “你——你!”


    桑迟气得手抖,胸膛剧烈起伏着,不管绮雪会不会疯,他是快要气疯了:“你真是……真是……天下怎么会有你这么痴这么蠢这么笨的呆兔子……”


    被死对头骂自己蠢,兔团立刻不乐意了,一兔脚蹬在他的脸上:“你也是我见过最坏最烦最恶心的死狐狸!!”


    桑迟一把抓住兔团的后颈肉,将他重新按在怀里:“告诉我,你当初和圣君立了什么誓言?是用哪种法术束缚的?毁掉誓言会遭到什么反噬?”


    兔团凶巴巴地啃他的手指,啃得桑迟很痛,可他到底嘴下留情了,连层油皮都没啃破:“你少管,不关你的事!”


    桑迟拢住他的兔耳朵:“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话!”


    兔团勃然大怒:“呸,我跟你无话可说,快放手!”


    “别咬了……别咬了!!”桑迟按住兔团的三瓣嘴,他都快把他的手指啃秃了,“你听我说,阿雪,你不能嫁给圣君,你不会幸福的。”


    “你懂什么,陛下幸福我就幸福,你这种没老婆孩子的光棍狐狸是不会明白的。”兔团含含糊糊地说。


    “算了,我就不该跟你这种一根筋的笨兔子争……”


    桑迟深吸口气,直截了当地问他:“我问你,阿雪,你想不想逃?”


    “?”兔团迷糊,“逃什么?”


    “逃婚,不要嫁给圣君。”


    桑迟缓缓放开他的三瓣嘴,轻轻地抚摸柔软的兔毛:“你应该是自由的、不被束缚的,所以只要你告诉我,你不想嫁给他,我就帮你逃。”


    “帮你逃到天涯海角,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阿雪,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我说到做到。”


    第113章


    桑迟的掌心很温暖, 陷入雪白的绒毛间,很久没有移开。


    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放得很低, 语气从怅然迷惘逐渐变得坚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你呢,阿雪,你是怎么想的?你不必有任何顾虑,一切问题有我解决,我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你说你想逃, 我就一定带你逃出去。”


    桑迟的目光中带着令人读不懂的情绪,太过复杂,也太过炽盛, 蕴含着强烈的力量,即便他说完之后,只是沉默地望着兔团, 兔团的心也被他的眼神震动了。


    “你……你说逃走?往哪里逃?”


    兔团愣了一会,期期艾艾地说:“圣君神通广大, 无所不能,哪怕我们逃到天涯海角,他也一定会找到我们的。”


    “这可未必。”桑迟说,“就我所知, 有个地方他就未必能去,但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给我几天时间,我会做好逃跑的准备。”


    兔团见他那么严肃认真,心里有点慌了, “哧溜”一下从他掌心下钻了出来,蹦到地上化成了人形:“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我没想过逃走,我是自愿和圣君成婚的。”


    他承认,在刚才的那个瞬间,他真的被桑迟动摇了决心。


    因为在内心的最深处,他非常恐惧失去余生的自由,可只要一想到贺兰寂,他就立刻冷静下来了,并为自己的动摇感到后怕和不齿。


    桑迟却不信绮雪说的:“别骗我了,我知道你根本就不爱圣君,你怎么会想和他成婚呢,你就是被逼无奈,为了贺兰寂向他妥协。”


    绮雪摇摇头:“喜不喜欢和愿不愿意成婚是两回事,我的确对圣君没有男女之情,但圣君对我有恩,为了报答他的恩情,我愿意成为他的神妻。”


    桑迟的眉头拧得很紧:“圣君对你有恩?当初你不是为了完成他的使命才下山的吗,他对你有什么恩?”


    绮雪曾对绿香球透露过自己和玄阳相识的原因,那便是为了完成山阴娘娘的使命,桑迟后来听绿香球说起一些,也算是知情的。


    绮雪轻轻地说:“陛下性命垂危,圣君答应我为陛下治好身体,这就是圣君对我的恩情。”


    “倘若我私自逃走,圣君在盛怒之下,会不会收回他的神力?我不敢赌。所以为了陛下,我不能逃走,何况我走了,圣君该多么伤心,我不想伤害他。”


    桑迟脸色变了:“所以你牺牲自己,就是为了给贺兰寂换来健康的身体?”


    绮雪点头:“对。”


    “你是不是疯了?!”


    桑迟猛地握住绮雪的肩,他太着急了,没注意力道,十指掐得绮雪双肩发疼:“用你无尽的生命换贺兰寂的几十年?你是怎么想的,这种蠢事你都做得出来?!”


    “你什么都不明白。”绮雪试着摆脱桑迟的桎梏,却没挣脱出来,“不是这么算的……”


    桑迟气急败坏地怒骂:“什么‘不是这么算’,你还想怎么算?难道你觉得你跟贺兰寂是等价交换?他值吗,他配吗!”


    听到他贬低贺兰寂,绮雪一下子火了:“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的?”


    “就凭我从小跟你认识,我见不得你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桑迟气到胸腔发疼,仿佛里面有一股尖锐的气正在乱窜:“你想没想过,等到贺兰寂死了,他的魂魄轮回转世,他就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你们的山盟海誓、花前月下,都会变成虚幻的泡影,只有你自己记得这一切,但这些记忆会让你陷入更深的绝望。”


    “不……或许根本用不着等他死,凡人都是薄情的,用不了三五年,贺兰寂就会另寻新欢替代你的位子,那些人会占了你睡过的床、穿你穿过的衣服,还——”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狠狠地落在了桑迟脸上,将他的脸扇歪了。


    绮雪气得手都在哆嗦,眼尾泛红地瞪着桑迟,眼神锋利得像是要把他凌迟一样。


    “不许你污蔑陛下,你根本就不懂我们之间的感情!因为我爱他,所以我为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我的心就不会获得解脱,我将永远地活在他死亡的阴影之下,这一生都不会再快乐。”


    “而现在,至少我的心还是自由的,我还能感受到快乐。至于你,桑迟,我是很感谢你愿意帮我逃走,但你没资格教训我。你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你怎么能明白我的感受?”


    “既然你什么都不明白,就不要干涉我的决定。你的人情我会还给你,还给你之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要往来——”


    “闭嘴!!”


    桑迟用一种难堪的、受伤的眼神凶戾地瞪着绮雪:“你说我不懂什么是喜欢和爱?绮雪,你可真是个天大的蠢材,我真是受够你了……”


    “绮雪,你听好,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我比你还要懂得多,因为这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喜欢你,当年我们初遇,我还是只一岁的小狐狸,那时我就对你一见钟情了。”


    “我几乎活了多久,就喜欢你多久,可你竟然……你竟然说我不懂喜欢和爱,还说以后再也不跟我来往了?绮雪,你真是太会羞辱我、太让我伤心了……”


    什……什么?


    绮雪睁大双眸,心中的怒火像是水球般“啪”地爆了,整个人都快被桑迟吓傻了:“你说你……喜欢我?你喜欢我?”


    他满脸的惊恐更如火上浇油,彻底激怒了桑迟,他面红耳赤地怒吼道:“我喜欢你!我就是喜欢你!怎么了,我连喜欢都不能喜欢吗!!”


    “不信你去问问全山的人,他们哪个不知道我喜欢你,可你对我讨厌得要死,所有人天天笑话我,我喜欢你二十年,就被他们笑话了二十年,你经历过吗?你懂我的感受吗?你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人!”


    “可是……”绮雪的舌头都在打结,“你哪里像是喜欢我的样子,天天欺负我……”


    桑迟一脸的暴躁:“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绮雪:“你带着你的朋友追我,舔我的毛,弄得我满身都是你的口水。”


    桑迟更狂躁了:“喜欢你才舔你的毛,难道你见过我舔别人?”


    绮雪:“的确没见过……不不,这不算数,舔毛对我来说又没好处……如果你喜欢我,就该做一些对我有好处的事,可是在我下山之前,你为我做过什么?”


    “我为你做过的事情多的是!”


    桑迟满腔怒火:“你以为那些好吃的都是你的邻居送给你的?错了,那是我拜托他们转送给你的!”


    “你以为你重伤回山之后,那些补品和灵药是哪里来的?也是我拜托绿香球送给你的!”


    “还有上次……”


    “上上次……”


    过去的往事一件件地被数了出来,都是桑迟假借别人的名义做的,绮雪都听呆了:“……借给你少主令牌的代价就是我被我爹打断了腿,为了让我长教训,他不准我吃灵药,我是自己慢慢好的,躺在床上养了足足两个月……”


    越说下去,桑迟就越委屈,以前他都耻于承认这些事,因为他认为绮雪没必要知道,这都是他自愿做的,绮雪不欠他什么,可他受不了绮雪羞辱他,难道他对绮雪的喜欢是什么很见不得光的东西吗?


    绮雪愣住很久,回过神来,用怯怯的语气很小声地问:“既然你这么喜欢我,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说呀……”


    “我怎么和你说?”


    桑迟嗓音哽咽,气恼地扭过头去:“你那么讨厌我,我还这么喜欢你,本来就是贱骨头了,如果还用热脸贴你的冷屁股,就太下贱了,我不能一点脸都不要吧?”


    “你这是狡辩。”绮雪鼓起勇气,抬高了一点点声音,“要是你不舔我的毛、不对我恶语相向,我怎么会讨厌你?”


    桑迟梗着脖子:“要是你不讨厌我,我又怎么会那么嘴硬?”


    绮雪:“是你先惹我讨厌的。”


    桑迟:“不对,是你先讨厌我的!”


    算了算了……


    绮雪深吸口气,不想跟桑迟拌嘴,他现在心虚得厉害,这么一看,他亏欠桑迟的真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他让着他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起桑迟还要拼尽一切带他逃婚,绮雪的心就更软了:“所以你才要带我逃走吗?你想和我私奔?”


    “不是……”


    听到“私奔”两个字,桑迟一愣,红着脸嘟囔道:“谁要带你私奔,我救你才不是为了让你以身相许,否则我和圣君有什么区别?我就是……就是为了让你自由,希望你开心。”


    “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后,我还会回来的,就像你不能抛下贺兰寂不管,我同样不能抛下我的爹娘和族人。”


    “私自将你送走一定是重罪,如果我不回来认罪,圣君一定会降罪于灵狐一族,我不能连累他们,所以只能拿我自己的命抵罪。”


    “我可以为了你去死,我已经做好了送死的准备,你能为贺兰寂做的,我也能为你做,所以你不能说我不懂喜欢和爱,这是对我的侮辱,我喜欢你的时间可比你跟贺兰寂相识的时间还要长、还要久。”


    桑迟说着,抬手抚上绮雪的脸颊,先是很轻柔地摸了一会,然后捏了几下,又继续摸。


    绮雪百感交集,握住桑迟的手,心里酸涩得厉害:“骂我是蠢材,其实你更蠢,还说什么可以为我死……”


    桑迟自嘲道:“我就是蠢材,上辈子到底犯了什么天打雷劈的罪,这辈子才喜欢你……我都已经这么蠢了,我才不希望你跟我一样蠢。我想救你出去。”


    绮雪伤感地望着他:“可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桑迟,你明白吗?但是你不必像我一样可悲。”


    “就像你说的,你有你的爹娘族人,你还是大荔山的少主,山中所有妖族的未来都会落在你的肩上,你怎么可以轻易放弃你的性命,把他们全部抛下呢?”


    “还有……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有一种更糟糕的可能:即便你成功地将我送走,如果圣君以你爹娘的性命要挟你交出我的下落,你该怎么办?难道你要为了我牺牲你的至亲吗?”


    如果可以,绮雪真的不愿意这样怀疑玄阳,在过去的百年光阴里,他日日信奉和祭拜着洞渊神灵,对祂的敬爱干净纯粹,毫无杂质,可如今绮雪再扪心自问,他真的做不到这么一心一意地敬仰玄阳了。


    他已经看清楚乃至亲身经历过玄阳的黑暗面,玄阳的嫉妒心很强,甚至不择手段,用假孕来欺骗他、操控他,当谎言被拆穿的那一刻,他如坠冰窟,同时心里升起了巨大的恐惧。


    他固然还敬爱着玄阳,也知道玄阳是真的爱他,但正因如此,他才会对玄阳产生某些阴暗的猜忌,他相信玄阳会用这种手段来惩罚和威胁桑迟。


    也正是这个缘由,他才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就离开了洞渊的最深处,他是为了出来寻找玄阳,向他确定贺兰寂他们是否平安。


    只是没想到他最先遇到的是桑迟。


    绮雪冷静地说完,果然在桑迟脸上看到了痛苦之色,他并不会为了桑迟的犹豫而失落,事实上,如果桑迟会为了他毫不犹豫地抛弃爹娘和族人,他才会感到心寒。


    “我……我没有想过。”桑迟怔怔地抬起眼睛,“圣君真的会这么做吗?他是这样的人吗?”


    绮雪轻柔地说:“我不知道。”


    他也希望只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他不能保证,所以他不可能任由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不能接受别人为了自己而牺牲性命。


    “你回去吧,桑迟,别担心我了,我没事的,这都是我自愿的。”


    绮雪摸了摸桑迟的头发,出乎意料地很软,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摸桑迟:“我现在知道你喜欢我了,以后我不会凶巴巴地对你了。不过,我们也就到此为止了,你知道我不能回应你的感情,我是圣君的未婚妻。”


    “你才二十几岁,和我一样,有无尽的生命,就算你喜欢我二十年,也只是生命中很短暂的一段时光,不值得你牺牲一切。”


    “既然我已经被困住了,那我希望你能获得自由,不要被我困住。”


    “虽然我不能离开大荔山,但是你、绿香球,还有我许许多多的朋友,你们是自由的,我希望以后你们做我的双腿和眼睛,替我游历那些我不曾见过的风光,再回来给我讲讲。”


    “这就足够了。”


    “好啦……先跟你说这些,我该去找圣君了。我走了,你自己要好好的,没什么看不开的,不要胡思乱想。”


    绮雪轻轻地抱了抱桑迟,转身离开了。


    “等等,阿雪……”


    桑迟心中慌乱,匆匆地拉住绮雪的衣袖,绮雪却只是轻柔地、坚定地拂落了他的手,朝他露出一抹很美的微笑,身影消失在了树林之后。


    桑迟久久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眼眶渐渐泛红,失落地低下了头。


    但很快,他的脸上便露出了更坚定、更执拗的表情,变成矫健的赤狐,飞快地跑向下山的道路。


    阿雪说得没错,是他考虑得太不周全了,但错的只是他的手段,而不是他的想法,他一定可以找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保证所有人的安全,也能带着阿雪逃出去。


    他一定、一定要把阿雪救出来。


    哪怕他粉身碎骨。


    第114章


    半个月后。


    上京。


    天子伤重、贵妃薨逝的噩耗不仅震动朝野, 也在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民间传开了无数流言,许多百姓都觉得天子和贵妃遭逢这一次的厄难,一定是因为天子杀兄弑父、逼宫夺位, 犯下种种恶行,才会引得上苍震怒,降下天谴。


    还有传闻说绮贵妃是妖星临世,自从他被封妃之后,宫中就接二连三地发生祸事,天子不久前才大病一场,如今又在火灾中重伤, 就与绮贵妃脱不了关系。


    他们甚至还把近半年来发生的天灾人祸都归结于绮雪的头上,认定是妖妃兴风作浪,在宫中布下妖术, 汲取大雍和天子的气运,以壮大自身的法力。


    除此之外,另一种散播得比较广的流言则是将矛头指向了云月观。


    某些僧人和道士声称, 真正的祸世妖孽就在苍山之巅、古观之中,真正的谢国师早就死了, 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巨大的银白妖魔。


    一时间,京中谣言四起,人心惶惶,直到朝廷颁布太子姬玉衡的数道令旨, 逐一澄清这些流言,又四处搜捕造谣生事之人,对其剥皮揎草、处以极刑,以儆效尤,京中的局势才渐渐稳定下来。


    ……


    皇宫, 书房。


    姬玉衡一身缟素,俊美的面容苍白消瘦,眉眼间的神色疲倦而淡薄,整个人散发着死气沉沉的气息。


    他坐在书案里侧,将手中的奏疏交给身旁的掌事,再由掌事将奏疏交还给丞相李默等人。


    他甚至没有打开这本奏疏,将它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而一模一样的情形在这半个月中已经发生过三次了。


    见姬玉衡对奏疏连看都不看一眼,李丞相坐不住了,连忙起身说道:“殿下、殿下……还望殿下开恩,准许老臣将奏疏呈给陛下。”


    姬玉衡淡淡地说:“李老,本宫说过,父皇如今只是刚刚醒来,还需卧床静养,在父皇圣体康复之前,不适合批阅任何政事。”


    “可是贵妃娘娘薨逝已经半月有余了,娘娘的丧礼真的不能再拖了!”


    李丞相咬了咬牙,直言不讳道:“若是陛下无力处置娘娘的丧礼,那就请殿下代为发下一道令旨,六官自然会将娘娘的丧礼安排妥当。”


    “臣斗胆进言,贵妃娘娘生前秉性柔嘉、持躬淑慎,堪为后妃典范,还请殿下准许六官以皇贵妃的规格下葬贵妃娘娘,待日后陛下圣体康复,再为娘娘追封皇贵妃的封号……”


    李丞相见姬玉衡完全不看奏疏,索性将奏疏中提到的大小事宜都说了个遍,包括贵妃娘娘的谥号、邀请哪些亲眷参加丧礼、皇陵塌陷后该如何安置贵妃的棺椁等,都需要贺兰寂或姬玉衡来定夺。


    姬玉衡垂下眼眸,只是静静地听着,既不打断,也不插话。


    李丞相讲了小半个时辰,讲到口干舌燥,才发现太子殿下居然连半点反应都没有,他暗道不妙,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姬玉衡这才抬起没有焦点的视线,“对于母妃的丧礼,本宫做不了主,李老就不必再问本宫了。”


    “这……”李丞相差点没背过气去,合着他讲了这么半天,都是白讲了,太子殿下一点都没听进去!


    “殿下!”


    李丞相加重了语气:“老臣知道殿下与贵妃娘娘母子情深,对娘娘素来敬重恭顺,将他视作您的亲母妃,既然如此,殿下就更应该为娘娘打理好后事,而不是将娘娘的灵柩强留在承露宫中,让娘娘不得入土为安!”


    “半个月了,殿下,整整半个月了……娘娘已经错过了他的头七和二七,若是再不下葬,您让娘娘如何安息,魂魄如何轮回转世?”


    “难道您就忍心看着娘娘的魂魄无处可去,只得孤苦无依地在世间游荡,直到彻底消散为止吗?”


    听到“消散”两个字,姬玉衡脸色骤变,霍然从书案后起身:“够了!”


    “李默,是不是本宫太给你颜面,你才敢这么大放厥词,当着本宫的面诅咒本宫的母妃魂飞魄散?”


    “殿下息怒,老臣万万不敢!”


    李丞相和他身后的一干官员纷纷跪了下去,惶恐地低垂头颅,姬玉衡却不再理会他们,径直拂袖而去:“就跪到你们悔过为止。”-


    夜凉如水,明月高悬。


    姬玉衡没有乘坐轿辇,也没有让任何宫人跟随在身后,只是自己提着白纸灯笼,在幽静的皇宫中穿行。


    宫中处处挂满了惨白的箱布和?丧幡,不时传来幽咽的哭声,一把把纸钱被洒向上空,又缓缓飘零,如霜雪般地堆积了满地。


    整座皇宫仿若凄冷的鬼城,姬玉衡便是这鬼城中的一抹幽魂,雪白的丧服衣摆飘荡,就连白纸灯笼里的火光也微微发青,好似一团鬼火。


    他走得很快,不多时就已经距离承露宫很近了,只是离得越近,他的脚步就放得越慢,来到近前时,几乎不得前进寸步,步伐完完全全地凝滞了。


    承露宫的宫殿中传出了诵读经文的声音,是云月观的道士们正在诵经。


    但他们诵读的不是超度亡魂的经文,甚至恰恰相反,是用来招魂的经文,因为无论是贺兰寂还是谢殊,亦或是姬玉衡自己,都太想再见绮雪一面了。


    见他最后一面。


    驻足半晌,姬玉衡放下了白纸灯笼,缓缓步入庭院。


    长廊下摆放着数盆枯萎的花草,都是他原本想要送给绮雪的。


    在绮雪前往行宫之后,姬玉衡寻来了这些珍贵的花草,它们都是从气候湿润的南方运来的,在京中很难养活,他担心宫人照顾得不够尽心,便自己亲手照拂,将它们养得茂盛葱茏。


    这都是小兔子很爱吃的花草,等到母妃回来,看到它们一定会很高兴吧……


    可收到绮雪葬身火海的噩耗之后,姬玉衡陷入了极度的悲痛之中,甚至到了无法说话和行走的地步,也就顾不上这些花草了。


    失去了他的照料,花草迅速衰败凋零,等到姬玉衡能勉强下地行走,再来看望它们,花草早已枯萎,正如绮雪的命运一般。


    姬玉衡穿过长廊,来到了兔园。


    兔园没什么变化,一草一木都是姬玉衡熟悉的,也没有挂上白绢。


    从前姬玉衡初入皇宫,被绮雪视为眼中钉,对他非常仇恨,直到绮雪收养了一窝灰兔,母兔难产,姬玉衡帮忙接生,救了母兔一命,他们的关系便是由此发生改变的。


    后来灰兔的族群日益壮大,渐渐到了兔园容不下的地步,绮雪便按照它们的意愿,将绝大多数送到了山间,让它们回归自由,少数几只送到东宫,由姬玉衡饲养,还有几只自愿留在了兔园。


    姬玉衡常常来兔园,几只灰兔都认识他,开心地围了上来,向他讨食。


    它们挤在一起,如一碗灰溜溜的汤圆,姬玉衡曾经见过相似的情形,那时它们中间还有一只最可爱的白汤圆,就是变成原形的绮雪,可现在白兔没有了,只剩下了这几只灰兔。


    “……”


    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姬玉衡张了张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怪异的音节。


    他的心像是破了一个空洞,呼呼地刮着风,又吹到他的耳边,让他的耳边总是回荡着古怪的风声,并且掺杂着心里淌血的汩汩血声。


    他喂了灰兔一些草料,又亲手收拾兔园,铺上了洁净的干草。


    灰兔们吃饱喝足,团在一起睡了,但它们在中心的位置留出了一小块空地,是它们给绮雪留的,绮雪偶尔会变成兔团来兔园小睡,它们习惯了,总会给绮雪留个位置。


    它们并不知道绮雪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姬玉衡逃离了兔园。


    他没有办法再多看一眼,因为真的太残忍了。


    现在他还不能完全接受绮雪的死,有时他会忘记绮雪已经不在了,甚至跪在灵柩前的时候也是,他会恍惚地觉得棺椁里的人不是绮雪,而是某位陌生苍老的、垂垂老矣的长辈。


    他的母妃那么年轻、那么富有生机和朝气,怎么可能会躺在棺椁里?


    可就是那些最微不足道的细节,却残酷至极地剥离了他的幻想,让他清楚地意识到:绮雪真的不在了。


    灰兔中的空缺不会被填满。


    因为他死了。


    ……


    姬玉衡循着诵经的声音,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灵堂。


    烟笼雾绕。


    香烛的味道极重。


    乌黑的灵柩停在灵堂中央,道士们趺坐在棺椁四周,念诵着招魂的经文。


    道士们一刻不停、不分昼夜地念诵,念累了就换一批人,但绝不会停下。


    如此一来,绮雪的魂魄就不会找不到回来的路,他们怎么可能舍得让他四处游荡、让他魂飞魄散呢?他们比任何人都珍视他,希望他回来和他们见面。


    姬玉衡恍惚地站在了灵柩前。


    持续不断的诵经声念得他梦魂颠倒、神志不清,漆黑的棺木和惨白的丧幡映入他的眼底,也如若被扭曲了形状,变化成杂乱无序的线条。


    漆黑的棺木像兔子乌黑的眼睛。


    白色的灵堂像是只巨大的白兔。


    很大的一只白兔……


    难道他是在母妃的怀里吗?


    姬玉衡颤动着眼珠,麻木的神色渐渐发生了变化,露出了一丝疑惑的神情,而后倏然放松了下来。


    没错,是母妃在拥抱他……母妃回来了,母妃拥抱着他,他本来就是母妃的孩子,母妃是可以拥抱他的。


    瞬间的放松后,姬玉衡昏倒在了灵柩前,唇边带着一抹很淡的微笑。


    他很久没有休息了,很累,也很困,现在终于能睡着了。


    睡在他母妃的怀里。


    只是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睡到足够清醒,清明的神智又会再一次让他认识到那个残忍的现实——


    他的母妃早就死去半个月了。


    第115章


    姬玉衡昏倒在灵柩之前, 把守在灵堂里的宫人吓得不轻,他们慌忙将他抬到了偏殿,并请来太医问诊。


    幸好姬玉衡只是劳累和忧思过度才会突然昏厥, 本身没什么大碍,太医开了几副安神方子,交给东宫掌事,叫他们按照方子抓药,不过喝药仅能起到缓解之效,最重要的还是姬玉衡必须好好休息。


    姬玉衡睡了很久,直到他从噩梦中惊醒。


    醒来的时候, 他全身大汗淋漓,冷汗浸透了中衣,面色苍白如纸, 不断地喘着粗气。


    噩梦自然是和绮雪有关的。


    在梦中,他回到了噩耗传来的那一刻,那时, 四周都是凄凉的哭声,他的眼前天旋地转, 所有的事物蒙上一层狰狞的血色,继而陷入长久的黑暗和空虚,他甚至不能感受到自身的存在了。


    ……


    手臂上的伤疤在发痒。


    姬玉衡知道这种瘙痒只是他的幻觉,这些由他亲手割开的创口早就痊愈了, 只是因为他心中的阴翳,它们才像迟迟未愈一样,如附骨之疽,变成长久折磨他的病痛。


    他没有理会这股痒意,重新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回到了灵堂。


    念诵声不曾停息,不过已经换了一批人,姬玉衡表情恍惚,安静地听了一会,突然轻声问道:“你们说,母妃的魂魄究竟能不能听到你们念诵的经文?这些经文真的能招回他的魂魄吗?”


    “……”


    道士们相互对视几眼,其中一人暂停念经,回答姬玉衡:“请殿下放心,贫道与众位师兄弟定当尽力而为。”


    他没有说“能”,也没有说“不能”,事实上,就连他们也无法确定绮雪的魂魄能否回来,他们也只是听从谢殊的命令,轮流念诵这些招魂经文而已。


    姬玉衡收回视线,难掩伤痛之色:“……本宫知晓了。”


    为了明日有足够的精力处理朝中事务,姬玉衡不得不强迫自己回到东宫休息。


    又一日过去。


    他下了朝,便回到东宫誊抄招魂经文,招魂的经文篇幅不长,他日日去听,不自觉地在心里背熟了,他想着,如果母妃听不到念经,那他就多烧些经文,这样说不定还能让母妃看到。


    姬玉衡在宣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起初他的字迹工整端秀,每个字都写得极为精心,唯恐自己写错了哪一笔,致使绮雪的魂魄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越是写到后面,他的字就变得越凌乱、癫狂,每落下一笔,就是在他的心口凌迟一刀,反复提醒着他绮雪已经死了,而他们甚至找不回他的魂魄,也不清楚魂魄是不是正在某个地方受苦。


    母妃会怨他们吗?他会不会痛恨他们的无能,竟然没能保护好他,害得他葬身火海之中?


    姬玉衡心如刀绞,写到后来,眼中已有泪光闪烁,悲痛之下,他落在纸面上的每一笔都下笔极重,墨迹渗透纸背,在书案上留下浓黑的墨痕。


    他誊抄了十数遍经文,写完的时候手抖得不像样子,不慎将毛笔摔了下去,在绒毯上溅了一串墨汁,如干涸的乌黑血迹。


    姬玉衡发了会呆,整理好经文,来到了承露宫,他进去时,贺兰寂已经在灵堂待了多时。


    他的伤势未愈,依然无法站立,白发素衣,坐在轮车上,垂落的袖口空荡荡的。他的眸中毫无光彩,明明面容依旧年轻俊美,却犹如行将就木的老者,散发着淡淡的死气。


    “父皇。”


    姬玉衡来到贺兰寂身边,向他轻轻行礼,来到轮车后,把他推到了灵柩前。


    接着,姬玉衡点燃丧盆,一张张地烧掉手抄的经文,橙红的火光映在他们的眼底,却冷寂得没有丝毫温度,良久,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火焰吞噬着纸张,细密的灰烬在丧盆上方打着旋地浮动,蹦出些许火星,像极了那一天的火光。


    贺兰寂闭上双眼。


    “云期。”


    他的声音很哑,浓烟熏坏了他的嗓子,他变得比以前更不爱说话了。


    姬玉衡回应道:“儿臣在。”


    “替朕摸一摸圆圆吧。”贺兰寂说。


    他没有手,也站不起来,甚至无法抚摸棺木,姬玉衡满心悲苦,应声去了,将手掌覆盖在漆黑的棺木上。


    掌下的触感冰冷而艰涩,这是最外层的椁,看似只是一口黑色大棺,实则表面刻着细密的花纹,揭开椁盖,里面又是一层棺木,这样重重叠叠足有七层,最里面摆放的是绮雪的衣冠和骨灰坛。


    棺椁厚重,可是在生死面前,又显得那样轻薄,只是一方小小的棺木,就要承载着那样沉重的死亡和思念,彻底将他们分别隔绝,棺外是生者的世界,而棺中是死者的世界。


    姬玉衡沿着花纹抚摸下去,棺木沾染了他的体温,又转瞬消散,依旧那么冰冷。


    贺兰寂注视着他将棺椁完完整整地抚摸过一遍,开口说道:“朕醒来之后,看过你批阅的奏疏和呈文,你做得很好,看来朕的这个位子,也到了应该交给你的时候了。”


    沉浸在悲伤中的姬玉衡错愕抬头:“父皇?”


    “圆圆不在人世,我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贺兰寂换了自称,语气平静:“我不想活下去,可我不能死,我这条命是圆圆救下来的,他一定希望我活下去,所以我会替圆圆好好活着。”


    “既然圆圆热爱自由,我便趁着自己还能动的时候,带着他的遗骨游历天下,直到我再也走不动了,我会写一封信让你接我和圆圆回宫,等到我死后,再将我们葬在一起。”


    他顿了顿,望向姬玉衡的眼睛:“如果你想和圆圆合葬,也可以,无论怎样,别叫圆圆孤零零的,他很怕寂寞。”


    姬玉衡原本是想说些什么的,可是在对视的瞬间,他被贺兰寂复杂至极的眼神震撼了,最终他什么话也没有劝说,只是应道:“儿臣记下了。”


    贺兰寂颔首:“回去吧,好好歇息,今晚我来守着圆圆。”


    ……


    月明如水。


    贺兰寂轻轻地依靠着棺木睡着了,道士们压低了诵经声,灵堂的气氛清净安谧。


    对于贺兰寂而言,灵堂并不是一个恐怖的地方,他怎么可能会觉得可怕呢,灵柩里躺着的是他最爱的人,他只想多陪一陪圆圆,再和他多说几句话。


    突然,灵堂外传来了喧闹的动静。


    虎啸如轰雷贯耳,响彻皇宫,守在外面的宫人仓皇地四散避开,硕大凶悍的白虎突兀地闯入了灵堂,雪白的皮毛结满红褐色的血斑,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只是当它的目光触及到棺椁,原本凶恶的眼眸瞬间涌出了泪花,咆哮也变成了可怜的呜咽。


    卫淮同样浑身浴血,从虎背上翻身而下,铠甲碰撞发出叮当的金石之声。


    他的面孔被血污覆盖着,下巴长出胡茬,眼底布满了血丝,垂落的乱发被血污凝成了一缕一缕的,而他全身的血污都来自食人妖魔,散发着腥臭难闻的气息。


    才下战场,他就得知了绮雪死去的噩耗,甚至连脸都来不及擦拭,就从千里之外不眠不休地赶回了上京。


    这一路上,他遇到了两次食人妖魔的魔潮,但时间不允许他绕路,他竟然硬生生地凭借一己之力杀穿了魔潮,从血肉横飞的尸山血海中行经而过,而且还因为来不及补充食水,他就生啖妖魔的血肉充饥解渴。


    卫淮闯入灵堂,没有说只言片语,大步流星地走向灵柩,抬手便要推开棺盖。


    “嘎……吱嘎……”


    尽管棺盖还没有上钉,却也无比沉重,通常需要四个壮年男子合力搬动,但卫淮现在竟以单手推动了,而且推开的速度很快,等到其他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第一层棺盖推下去了。


    “轰隆!”


    棺盖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将地砖砸出了裂痕。


    “大将军,快住手,您不能这么干啊!”


    宫人们反应过来,连忙上前阻拦卫淮,但卫淮连头都没回,只是随手将他们推开,这些宫人就摔了一片,凭他们的力量根本制不住已经在疯狂边缘的卫淮。


    道士们见此情形,只留下两个人继续念经,其他人一起上前制止卫淮,他们奉谢殊之命,守护着绮雪的遗骨,说什么也不能让卫淮毁坏这具棺椁。


    虽然谢殊迟迟没有为自己的妖身给出任何解释,以致云月观如今人心不稳,但谢殊在观中向来威望极高,即便暴露妖身,他的地位在短时间内也难以被撼动,绝大多数弟子依旧是信服他的,也一直遵从着他的命令。


    他们阻拦卫淮毁棺,白虎就冲过来阻拦他们,它凶猛地张开虎口,与道士们缠斗在一起,道士们不愿伤它,尽量躲避它,但白虎没有那么多顾忌,一口咬住其中一人的大腿,把他的皮肉咬穿了。


    “啊!”


    这道士疼得惨叫出声,白虎一甩脑袋将他丢到一边,嘴里全都是血,又要扑过去咬人,而被丢出去的道士正好砸到供桌上,瓜果点心顿时散了满地,尖叫四起,灵堂里乱成了一团。


    “够了!”


    贺兰寂早就醒了,在混乱中已经被薛总管推到了一旁。


    他的语气冰冷森然,警告着在场的所有人:“都停手,别再搅扰圆圆的清净了。卫淮,既然你想看,那朕就让你看个明白,但你动作轻些,别伤到圆圆。”


    道士们面面相觑,犹豫着退了下去,其中两个将伤者抬走了,剩下的继续打坐诵经。


    卫淮对所有的混乱充耳不闻,一层层地掀翻棺盖,足足掀了六层,而当他掀到最后一层时,他的动作骤然变得慢了下来,手掌搭在棺木上,迟迟没有动作。


    明明他不顾一切地赶回上京就是为了见绮雪,他不信绮雪死了,所以他一定要看到绮雪的尸首。


    可是当真相即将揭露时,他竟迟疑了,恐惧了,因为他害怕自己会在棺中看到某些他无法接受的东西,更无法直面绮雪的死。


    怦怦。怦怦。


    他心脏从未如此剧烈地跳动过,几乎到了让他痛苦的程度,只是短短一瞬间,他的手掌里就遍布冷汗了。


    “嗷呜……”


    白虎用虎爪扒拉他的腿,催促他打开棺盖,它自己又围着棺盖绕了一圈,依恋地用脑袋蹭着棺木,如同在蹭棺材里的绮雪,眼里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全然不见方才的凶暴。


    “阿雪……”


    卫淮深吸口气,轻而缓慢地推开了最后一层棺盖。


    每推开一丝缝隙,他就停顿片刻,往里面看一眼,没有见到尸骨,便再次推开一点。


    直到推开了小半,他还是什么都没看见,里面也没有他闻惯了的尸体气味,这时他的心底突然燃起了希望:也许这个棺材是空的,贺兰寂骗了他,阿雪其实根本就没死,他们只是联手演了一出戏骗他。


    没关系,就算他们欺骗他也不要紧,他不在乎被他们当成狗戏弄,只要阿雪还活着就好,他别无所求,他只要阿雪还活着……


    卫淮满怀激动,猛地推开了剩下的棺盖,露出了棺中盛放的东西:一套贵妃衣冠和一个小小的瓷坛。


    阿雪不在里面。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阿雪没死!他从来没信过阿雪死了!!


    卫淮倏地瘫软下来,滑下去坐在了棺材边,脸上露出了放松的表情,轻盈而巨大的喜悦充盈着他的内心。


    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赶紧扯下一块白绢,将脸上的血污擦净了,露出英俊的五官。


    他身上实在太脏太臭了,这可不行,他得好好沐浴一番才能去见阿雪。


    他面露一抹笑意,靠着棺材环视灵堂一圈,才终于注意到贺兰寂也在,便欣喜地问道:“阿雪人呢,他为了戏弄我藏起来了?还是在睡觉?”


    但出乎卫淮的意料,他话音一落,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望了过来,目光怪异而沉重。


    这反应不对劲,卫淮瞬间没了笑意,嗓音发紧地问贺兰寂:“什么意思?阿雪呢?”


    “……”贺兰寂张了张嘴,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原因就在里面。”


    “……你说什么?”


    “那个坛子,”贺兰寂闭上眼睛,“就是圆圆。”


    “他没能留下完整的身体,坛中所盛的骨灰……就是他的全部了。”


    卫淮的脑子“嗡”的一下炸开了。


    他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来,趴着棺边,充血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棺中白色的瓷坛。


    就是这个小坛子?它的坛口那么细,阿雪就算变成原形都挤不进去,这么一个东西怎么可能装得下阿雪?


    送往边陲的急报中并没有说明绮雪的死因,即便是在卫淮最可怕的想象中,绮雪也至少能拥有一具完整的尸身,他从来没有想过,绮雪不但死了,甚至还是惨死,惨到死无全尸。


    “我不信,你骗我!!”


    卫淮失控地大吼着,翻身跃进棺材里,紧紧地抓起瓷坛:“你说它就是阿雪?它怎么可能是阿雪?!它怎么能装得下阿雪!!”


    “你别伤到圆圆!”


    贺兰寂慌张地从轮车站了起来,可他没了脚掌,又怎么能撑住身体,很快他就感受到了脚下传来钻心之痛,鲜血将纱布浸染得鲜红,逼得他不得不坐了回去。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哀求之色:“把它放下,卫淮,别伤害圆圆。”


    看到贺兰寂惊慌失措的反应,卫淮的心瞬间凉了,他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心弦碎裂,心脏里的血全都要流干了:“不可能,你说它是阿雪,它怎么会……”


    心中传来阵阵剧痛,痛得他整个人似乎都要破碎了,他抬高的手缓缓放了下去,任由薛总管小心翼翼地接过瓷坛,妥善地安置好了。


    卫淮失魂丧魄地瘫坐在了棺材里。


    最里层的棺材很窄,长度也较短,招架不开高大的卫淮,可他就硬是坐在里面,仿佛感受不到木板挤压着他的身躯。


    不……


    他不相信阿雪就这么不在人世了……


    他的阿雪,那么聪明灵动、漂亮可爱的阿雪,明明在分别之前都还是好好的,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这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


    卫淮望着屋顶悬挂的白绢,渐渐红了眼圈,他扯开胸甲,死死地揪住胸前的衣襟,按住剧痛的胸膛,似乎只有这么做,他的心脏才不会彻底破碎。


    过了许久,他哽咽地问:“贺兰寂,你告诉我,阿雪他到底……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连他的身体都没能留下来?”


    他直呼天子的名字,本是大忌,但这会已经没人有心思追究了,甚至贺兰寂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卫淮犯了忌讳。


    贺兰寂望着瓷坛,很轻地说:“火灾。”


    “火灾?你说阿雪是烧死的?”


    卫淮红着眼眶,“嘭”地重捶棺木,低声吼道:“放你爷爷的狗屁!阿雪那么机灵,又懂得那么多妖术,逃出火海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就连你都活得好好的,他怎么可能会被火烧死?!”


    除非……


    他想到了什么,猛地坐起来,恶狠狠地瞪着贺兰寂,目光凶戾得像是要吃人一般。


    除非阿雪,是为了救贺兰寂,才有可能会——


    贺兰寂目光空洞:“是地火。”


    “皇陵地脉崩塌,散逸出大量的地气,圆圆那时还在睡觉,他在睡梦中吸入了太多地气,毁坏了身体,甚至失明了,最后……”


    “他为了救我而死。”


    为了救贺兰寂而死。


    阿雪果然是为了救他才死的。


    卫淮本就在情绪失控的边缘,这个结果更是瞬间刺激到了他脆弱的神经,让他彻底崩溃了。


    就连仅存的理智也绷断了弦,卫淮暴怒地从棺椁中跳了下来,冲上去猛拽住贺兰寂的衣领,重重地往他脸上挥拳:“你怎么还有脸活着?!贺兰寂,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他完全疯了,无论是谁拦不住他,雨点似的拳头一记记地落在贺兰寂身上,每一拳都带着碾碎骨头的力量,转眼间,贺兰寂就遍体鳞伤了。


    “你是怎么照顾阿雪的?你是怎么保护阿雪的?!阿雪那么爱你,愿意豁出他的性命救你,那你呢,你为阿雪付出了什么,你现在又凭什么还好好的!!”


    “你连你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凭你也配做天子?凭你也配做阿雪的丈夫?你凭什么那样被阿雪爱着?!”


    “说话啊,贺兰寂,反驳我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告诉我,你究竟哪里配得上阿雪对你的爱!你有什么值得是他付出生命保护你的!”


    见贺兰寂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坐在他面前,卫淮暴跳如雷地踹翻了他的轮车,待贺兰寂倒地后,又狠狠地踹了他心窝一脚。


    “咳……咳咳……”


    贺兰寂趴在地上,狼狈地吐出了一口血,还是没有说话,卫淮盛怒之下,还要再补几脚,却意外地看到了他空荡荡的衣袖。


    他瞳孔收缩,俯身掀开贺兰寂的衣袖,却只看到了两截断肢:“……你的手呢?”


    贺兰寂不语,薛总管老泪纵横地说:“大将军,别打了,陛下的身体受不住的……发生大火的那一天,是陛下先冲入火场救娘娘的,后来宫殿倒塌了,陛下为了救出娘娘,徒手大火之中挖掘废墟,陛下的双手就是被大火烧没的啊……”


    卫淮愣住了。


    ……


    灵堂被宫人们收拾干净,棺椁也重新盖上了。


    贺兰寂上了药,卫淮沐浴更衣、换上丧服,两人重新坐在了灵柩前,由卫淮往丧盆里填经文和纸钱。


    卫淮神色憔悴,为了赶路,他很多天没睡过觉了,困极了也只是在白虎背上趴一会,但现在叫他躺下来休息,他也根本睡不着,一闭上眼睛,那个白瓷坛就会在他的眼前晃动,不断地折磨着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一片诵经声中,卫淮揉了揉眉心,哑声问贺兰寂:“这场地火来得太突然了,你不觉得很蹊跷吗?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仔仔细细地跟我讲一遍,任何能想到的细节都别落下,我一定要知道全部的事情。”


    “那天……”


    贺兰寂缓缓开口,身体轻轻地颤抖起来。对于他来说,回忆那天的情形实在太痛苦了,更何况卫淮还强逼着他回忆所有的细节,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残忍至极的事。


    “在我看来,那只是个很平常的清晨,明日我和圆圆就要回宫了。”


    “天气不是很好,下着细雨,气温很凉。圆圆还在睡觉,我起床穿衣,或许是穿衣的动作大了些,不慎惊醒了圆圆,圆圆便向我撒娇,要我抱抱他……”


    卫淮听着,心中同样痛楚难当,他也知道绮雪喜欢睡懒觉,以前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如此,他晨起练武,而绮雪一般睡到日上三竿才会起,他几乎不会打搅绮雪,看到那么漂亮可爱的睡颜,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舍不得吵醒他。


    贺兰寂继续陈述:“我去书房和朝臣们商量政事,突然,整座宫殿地动山摇起来,书架倒塌了,堵住了出路,我担心圆圆出事,便心急如焚地搬动书架……”


    “后来,行宫燃起了地火,明明下着雨,雨水却无法浇灭地火的火焰……”


    “……”


    贺兰寂讲得很慢,讲到后来他闯入着火的寝宫寻找绮雪,已是冷汗淋漓。


    他几乎每说一段话,都要停下来大口地喘息一会,仿佛那股浓重的黑烟依然飘荡在空气中,扼住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当他讲到绮雪因为吸了太多地气而流出血泪、双眼不能视物的时候,卫淮将自己的指骨捏得“咯咯”作响,对绮雪的心疼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了。


    此时此刻,卫淮多么希望他能代替绮雪承受这份痛苦,倘若说他方才怨恨死去的人为什么不是贺兰寂,那他现在怨恨的就是他自己了。


    为什么受苦的不是他?为什么死在火中的不是他?阿雪那么娇气,那么怕疼,为什么偏偏就是由阿雪来承受这份苦痛,难道他不能为阿雪承担吗?


    假如这世上有什么一命换一命的法术,卫淮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命来换回绮雪。


    死的人如果是他就好了,他区区贱命,死不足惜,可这世上爱着阿雪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上天就这么残忍,一定要将最珍贵的阿雪从他们的身边夺走?


    “哈哈……哈哈哈……”


    卫淮忽然笑了起来,在悲凉的笑声中,他的眼中涌出了热泪。


    他笑的是他自己,因为他觉得他这辈子过得都是那么地可笑。


    第一件可笑的事情是,在八岁那年,他曾经死过一回。


    从前的他出身名门、地位高贵,享尽家中宠爱,又与九皇子贺兰寂是少时好友,因此被宠得性情顽劣、无法无天,是堪称混世魔王般的孩子。


    有一次,他因为不肯好好念书,被父亲责罚,为了逃避管教,他偷偷地骑马出府,却被家仆们发现了,他们越是着急地在后面追他,他就挥鞭越狠,一直跑到了荒郊野岭。


    说来也巧,当时正好有一批豢养的妖魔出逃在外,其中一部分就正好潜伏在这片荒山中,它们中的一头突然从树林中窜了出来,惊了他的马,他不慎摔落悬崖的潭水中,又被水中的妖魔一口吞入腹中,就这样被妖魔带入了潭底。


    而这片水下,还藏着更可怕的东西。


    吞吃他的食人妖魔又被那东西吞了,他和食人妖魔一起被嚼得血肉狼藉,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腿骨碎了、肠子撕裂了,只有他的头颅还是完好的。


    偏偏就是因为还有一颗完整的脑袋,他虽然死了,但是没彻底死,就这么奇异地在这东西的肚腹中活着,直到他的头颅可以自己动了,他忽然惊恐地意识到,他大概已经不是人了。


    他慢慢地把那东西吃掉了。


    一口一口,从它的肚子开始吃,将它吃没了。


    而他也彻底变了样子,他重新长出了身体,却也长出了它的绿眼睛和丑陋的鳞片,他可以在水下呼吸了,破开它肚子的那日,他从潭底游了上去。


    距离他摔下悬崖已经过去了很多时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唯独他的娘亲没有,她率领了一群家仆,夜以继日地在潭边寻找他、呼唤着他的名字。


    可是当家仆们终于看到他的身影时,他们都恐惧地叫出了声,但凡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得出爬上来的东西不可能是人。


    他们拿起兵器驱逐他、恫吓他,甚至要砍杀他,依然只有娘亲相信他还是他,拉着他的手,将他领回了侯府。


    可他确实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变得残忍、暴戾,甚至产生了吃人的欲。望,娘亲被逼无奈,将他关在地窖之中,锁了整整一年,一点点地教好他,才放他出来了。


    锁住他的法器是一条脚镣,由谢殊所赐,也就是他后来用来锁住和囚禁阿雪的那条。


    他说不清自己变成了哪种妖魔,因为那东西吃得太多太杂,未经消化的血肉黏在腹腔中,他后来也把它们全都吃了,融合了十数头妖魔的血肉,像个不伦不类的杂种。


    从这天开始,他的父亲打从心底厌恶和畏惧他,不过成为妖魔也不是全无好处,他学会了妖术,并且能号令妖魔,率领着妖兽铁骑战无不胜,而全天下也唯有他才能率领这支铁骑。


    这些年来,他在战场上杀生无数,也救人无数,立下了不世之功。


    大雍的子民们深深地爱戴着他,为他立下生祠,赞美他是将星转世、武神下凡,而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变得忘乎所以、骄矜自满,狂妄地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直到他遇到了阿雪,才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什么是无力和挫败。


    这就是第二件可笑的事情。


    他自命不凡,拯救过那么多条性命,却救不了自己最心爱的人,这算不算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和讽刺?他偏偏救不了自己最该救、也是最想救的那个人。


    卫淮笑着笑着,笑声渐渐变成哭声,而后是长久的、无声的泪。


    他捂着脸哭了很久,宣泄着自己的情绪,直到他突然产生了某个念头,霍然抬起头,眼珠蒙着一层光,锋锐凌厉得吓人。


    他厉声质问云月观的弟子们:“我问你们,谢殊明明就守在皇陵,他日日卜算、检查地脉,难道他就没有提前算出地脉会暴动?没有发现任何不吉的凶兆吗?!”


    卫淮的眸中泛起幽幽绿芒,白虎也从地上一跃而起,虎视眈眈着弟子们,弟子们被他们残暴的目光吓住了,期期艾艾地说:“我等不曾听过观主提起……”


    卫淮寒声道:“那你们觉得,谢殊什么都没提前察觉到,这正常吗?”


    “这……”弟子们吞吞吐吐,但迫于卫淮可怖的威压,他们还是摇着头说了实话,“不正常,观主理应能提前卜算出来的。”


    “谢、殊……我饶不了他!”


    极度的悲痛瞬间转变成极度的憎恨和暴怒,卫淮几乎咬碎了牙关,妖纹和鳞片突破皮肤,扭曲着生长出来,令他看起来甚是可怖:“他在哪儿?”


    弟子缩了缩脖子:“就、就在观中。”


    贺兰寂出言道:“不要找谢殊的麻烦,他正在为圆圆炼制临时的身体,若是圆圆的魂魄真的回来了,还需要这具临时的身体托身。”


    卫淮憎恶道:“我可以等,等谢殊炼制出新的身体为止,在此之前我不会打扰他,但这笔血债我一定要找他算个明白!”


    他招来白虎,翻身上去,用风驰电掣的速度离开了皇宫,如一颗流星般奔向苍山。


    其实在众目睽睽之下,卫淮没有吐露实情,他并不完全是为了寻仇才上山找谢殊,这件事的确大有蹊跷,谢殊竟然没有卜算出地脉暴动,这分明极其不正常。


    他了解谢殊这个人,尽管这老东西一身毛病、一无是处、迂腐腾腾、令人生厌,但他不会在关系到大雍和天子安危的大事上玩忽职守,更何况行宫里还住着阿雪,老东西绝不可能连阿雪的性命都不顾了。


    所以一定是有什么外部的原因,导致谢殊的卜算失败了,而这个原因也许就和阿雪的死有所关联。


    自然,也有极小的可能就是谢殊掉以轻心,才没有卜算出地脉暴动,如果真是这样,卫淮发誓,他一定要剥下谢殊的龙皮、敲碎他的龙骨,一寸寸地生吃了他的血肉。


    他一定要查出这里面隐藏的真相。


    阿雪离世已经有半个多月了,他们日夜招魂,却始终没有招到阿雪的魂魄,虽然招不到魂魄也是很正常的情况,但如果这件事的背后真的存在着什么幕后黑手,也许就是对方收起了阿雪的魂魄,才导致魂魄一直没有出现。


    就是这个念头支撑起了几近崩溃的卫淮,他太需要一个让他坚持下去的理由了,否则他真的会彻底发疯,陷入比当年被妖魔吞入腹中还要更深的绝望之中。


    白虎穷尽妖力,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苍山,山上布有阵法,不适合妖魔上山,卫淮便留它在山下休息。


    这段时日白虎陪他不眠不休地赶路,比他还要辛苦,是该让它歇一歇了。


    “嗷呜……”


    他离开前,白虎用爪子勾住他的衣摆,大大的虎眼睛里充满了央求之色。


    卫淮拍了拍它的虎头,出言安慰道:“我会让你见到阿雪的,哪怕只是他的魂魄。”


    他戴上黑色帷帽,遮住了自己这张人人认识的脸,独自登上了苍山。


    谢殊的道场与云月观相连通路,卫淮想要前往道场,就必须先经过云月观。


    他一路穿行上山的山路,发现前来上香祭拜的百姓比以往少了许多,从前云月观香火鼎盛,上香的百姓可以从山顶一路排到山脚,而这般冷清的景象还是他第一次见到。


    从百姓的交谈中,卫淮得知了香客稀少的原因:那日的大火中,谢殊显出了龙形,被没有见过龙族的弟子们误认成了巨大的白色妖魔。


    而后,这件事不知被何人泄露出去,京中传开了风言风语:真正的谢国师早就死了,如今取而代之的就是这头白色妖魔,它一头极度危险的食人妖魔,潜伏在道观之中,就是为了寻找机会吃掉整座京城的百姓。


    不少香客都信了这些谣传,不敢来云月观上香了,剩下的香客中也有不少信了大半,他们心里也害怕,但因为有极其紧要的理由,才不得不来,通常是家中有重病的患者,必须为了家人上山求药。


    听完他们的议论,如果不是因为心情过于沉重,卫淮一定会发出嗤笑。


    虽然他厌恶谢殊,却也佩服谢殊的本事,如果说有什么妖魔能取代谢殊,那大概只有山阴娘娘了。


    山阴娘娘作为洞渊的神灵,是天下妖魔的共主,应该是有取代谢殊的本事的。


    除了她之外,卫淮不信还有谁还能打得过谢殊,倘若山阴娘娘想吞吃上京的百姓,她又何必假扮成谢殊,直接进城开吃就是了。


    就这样,伴随着百姓们的议论和叹息声,卫淮走进了云月观。


    云月观里的人倒是比山路上的要多出许多,甚至比平日更加拥挤和混乱。


    卫淮妖魔之躯,一进云月观就开始浑身不适,他皱起眉头,忍耐着疼痛和烦躁穿过人潮,却被人潮挤向了相反的方向。


    这些人就是普通百姓,卫淮不便动手推搡,否则他会放倒一大片,就这样被迫随波逐流地来到了香客们的目的地。


    紧接着卫淮听到了一道熟悉却令人生厌的声音。


    “还请诸位善士稍安勿躁,近来本观灵药充足,贫道和师弟们今日也会按照顺序为善士们施药,人人有份,不必争抢,搅扰秩序之人将会被逐出本观。”


    这道声音平静温和,令人如沐春风,在他的安抚和威慑下,香客们自觉地排起了队伍,转眼间只剩下卫淮站在原地,孤零零的身影显得尤为突兀。


    而人群散开后,卫淮隔着帷帽的黑纱,看到了站在台阶上的玄阳。


    玄阳被几位师弟簇拥在中间,手持拂尘,道袍素净,神情悲悯柔和。


    他虽然不是弟子之中外貌最出众的,却是气质最出尘的,也是最引人注目的。


    玄阳安抚好香客,便命师弟们搬来长案,在长案上分门别类地置放开各色药包和丹药葫芦,其中不乏很珍贵的灵药,引来香客们的一片惊呼与感激之声。


    玄阳淡淡一笑,抬起眼眸,正好看到了卫淮。


    他似是没有认出戴着帷帽的卫淮,出声问道:“这位善士可是为了求药而来?”


    卫淮一言不发,转身离去了。


    他对玄阳极其厌恶,甚至要超出对谢殊的厌恶,因为就在绮雪跌入古镜失踪的那段时日,他本想索要古镜寻找绮雪的下落,等到找回绮雪就归还古镜,玄阳却拒绝将古镜交出来。


    卫淮在盛怒之下,率领大军围困了云月观,意欲逼迫玄阳就范,玄阳却宁愿观中弟子被擒负伤,也要守着古镜不放。


    后来绮雪虽然平安归来,卫淮对玄阳的厌恶却变得根深蒂固,他一直想找个机会教训玄阳一顿,只是后来总是没有时间,就慢慢放下了,而现在他也没心情教训玄阳。


    卫淮穿过云月观,来到后山,在道场附近停了下来。


    道场受法力保护,通常不会显露出来,卫淮按照记忆中的位置,运转妖力,将声音变得格外洪亮,大声喊道:“出来!谢老贼!”


    一时间,林中惊起飞鸟无数,“吱呀”一声,道场大门敞开,门缝后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前来给卫淮开门的是银龙童子。


    他似乎哭惨了,除了脸色是白的,眼睛和鼻尖都哭红了,尤其是眼睛,被他揉得肿得像两粒扁桃。


    银龙童子素来好面子,可现在的他就连见到卫淮这种外人都忍不住哭腔,打着哭嗝说:“你进来吧,但是观主正在给贵妃娘娘炼制身体,你不要打搅他。”


    “我知道。”卫淮问,“他什么时候能炼好?”


    “不知道。”


    银龙童子胡乱抹着眼泪:“能放置魂魄的身体很难炼,观主失败很多次了,而且因为没有贵妃娘娘的血肉作为原料,观主不得不掺入龙血替代,他快把自己的血放干了,现在只能用其他龙的血了,可是我们的血都不如观主纯正,效果就更差了……”


    他说着,突然放开嗓门哇哇大哭起来,卫淮本以为他是心疼自己的同族,却没有想到他竟然哭嚎着对他说:“贵妃娘娘的魂魄真的能找回来吗?他真的能活过来吗?要是他死了该怎么办啊,我不想他死,我想要他回来……”


    银龙童子擦眼泪的时候,衣袖顺着他短短的手臂滑落下去,他的人形看起来也就六七岁的模样,卫淮却在他的手臂上看到了数条割痕,原来他也为绮雪的身体放过数次血了。


    卫淮眼眶一热,心中既酸楚又骄傲,既悲苦又怨恨。


    看啊,他的阿雪就是这么惹人喜爱,无论是谁,只要见过他就都会喜欢他,他们关心着他、惦记着他,可偏偏就是这样的阿雪,他竟然、竟然会……


    不……不对劲。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卫淮的身形突然停住了,一种古怪的、强烈的违和感弥漫上他的心头,他意识到有什么地方是非常古怪的、绝对有问题的,但究竟是哪里?


    他盯着银龙童子哭得惨兮兮的脸,脑海中思绪急转,沿着他回来之后的所见所闻一路推进,皇宫、灵柩、贺兰寂、苍山、谢殊、云月观、玄阳——


    对了,就是玄阳!


    玄阳的反应不对!


    明明阿雪不在人世了,可是玄阳竟然没有流露出任何悲伤的情绪,就那么平静地为香客们分发丹药,甚至有闲情逸致注意到他这种不为求药的散客,说明他的心情很放松悠闲,这肯定不正常!


    卫淮知道玄阳和绮雪是老相识,以前玄阳常常入宫送药,每次都会主动为绮雪诊平安脉,卫淮偶尔碰到过一回,发现玄阳待绮雪还要更加温和宽容,显然和绮雪还算相熟。


    后来玄阳拒绝交出古镜,卫淮没有深思过他拒交古镜的理由,从前他下意识地认为玄阳只是不想借出云月观的镇观之宝,以免有所损伤,才断然回绝了他,可现在想想,会不会是有别的原因?


    一种可能,玄阳想害死阿雪,所以拒交古镜,以免阿雪真的获救。


    另一种可能,玄阳太想救阿雪了,又不信任其他人的手段,想要亲自救出绮雪,这才拒绝交出古镜。


    前一种情况几乎不可能,玄阳常常为宫中送药,多的是和阿雪接触的机会,如果他想害死阿雪,一定有千百种隐秘的手段,而不是用截留古镜这种愚蠢的办法。


    如果是后面的这种可能,那就说明玄阳和阿雪的关系之深要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偏偏他对阿雪的离世没有流露出丝毫悲伤的情绪。


    这条小龙和阿雪关系算不上相熟,都能哭得这么伤心,甚至愿意献出自己宝贵的龙血为阿雪制作身体,可玄阳对阿雪的离世无动于衷,这可能吗?


    卫淮脸色骤变,立刻离开了道场,以这辈子最快、最急的速度疯狂地向云月观折返。


    这并非是不可能的,而情况有两种。


    一种就是玄阳是凶手,就是他害死了阿雪,但这种情况不会成立,理由和古镜一样,玄阳有千百种害死阿雪的办法,没必要舍近求远地利用地火这种危险而复杂的手段,那太蠢了,他不可能是这种蠢人。


    所以只剩下了一种情况了,那就是玄阳知道阿雪的魂魄在什么地方,又或者,又或者是……


    一想到那种可能性,卫淮就激动得头皮发麻,连牙关都在打着哆嗦,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跑得更快、为什么不能像这些道士一样施展遁法,瞬息间挪到玄阳的面前。


    又或者是……


    玄阳知道阿雪没死。


    这是一场精心布局的假死,而幕后的操纵者就是玄阳,他筹划了一切,安排阿雪假死,而他没有离开,就是为了高高在上地俯瞰他们的丑态,尽情地嘲笑他们的悲痛和凄楚。


    即便玄阳不是元凶,也一定是其中的参与者,只要抓住玄阳,就等同于他抓住了这条线索,而这极有可能关系到阿雪的生死和下落。


    阿雪可能没死!


    他可能还活着!


    卫淮横冲直撞地闯入云月观,不顾一切地推开正在排队拿药的香客们,朝前挤了过去:“让开!”


    “哎,你什么人啊!仙师都说过了,搅扰秩序的人是要被逐出宝观的!李仙师、王仙师,你们快来呀,这里有人扰乱秩序!”


    两个小道士闻言赶了过来,准备擒拿卫淮,却被卫淮一脚踹飞几丈,都给他们踹懵了,而香客们看到卫淮的身手竟如此了得,立刻哄然散开,畏惧地躲到了一旁。


    只是当人群散开时,台阶上赫然不见了玄阳的身影。


    他早就离开了。


    第116章


    大荔山。


    浮岚暖翠, 水软山温。


    葱蔚洇润的幽绿林木间,满是潺潺的悦耳溪水声,几条小鱼调皮地摆动着尾巴从溪中一跃而出, 再“噗通”落入水面,激起点点水花。


    溪水从山巅流淌,向宽阔低陷的山谷汇集,汇入宽阔的湖泊。


    湖面平滑如镜,似翡翠雕琢而成,岸边聚集了许许多多的小动物,个个忙得热火朝天, 正在为不久后的婚礼做准备。


    自从玄阳以圣君的身份在妖族面前显灵后,他和绮雪的婚讯便不胫而走,如今天下皆知。


    婚礼由灵狐一族负责筹办, 整座大荔山就是神婚的场地,山中所有的妖族都在为婚礼而忙碌奔走,不惜倾尽全山之力, 也要为这场婚礼举办最隆重、最神圣的仪典。


    无数的灵花灵草被运到湖边,被一双双灵巧的小爪爪编织成漂亮的花带, 由法术封存花草的娇艳和鲜活,成串地绑在树桠上,垂落而下,随风飘摇, 散发出清新的馨香。


    密林中,身强力壮的虎妖和熊妖伐倒一棵棵高大的古木,由灵巧的狐族工匠制成木板、刷上红漆,运到湖边搭建高台,并绘上金粉勾勒的线条、装饰艳丽斑斓的鲜花和宝石。


    山谷的最深处, 不时传出石头滚落的沉闷声响和喧闹的呼喝声。


    数十位最顶级的妖族工匠聚集于此处,经由他们精心的雕琢,一座数丈高的人形塑像正在逐渐成型,依稀可见塑像秀美绝艳的面容。


    这正是绮雪的神像,在大婚的那一日,他的神像将与玄阳的神像并立在一起,接受天下妖族的顶礼膜拜。


    对于这桩天大的喜事,大荔山的妖族们都与有荣焉,更是不敢怠慢分给自己的差事,每天铆足了十二分的力气干活,山中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像现在这么热闹过了。


    山顶。


    山主与他的夫人站在视野开阔的高处,向下眺望着,视察所有人是不是正在尽心地为婚礼做准备。


    与其他满脸喜色的妖族不同,山主夫人虽然也微微笑着,但她的目光中始终暗含着担忧,因为自从玄阳圣君降下大婚的神旨后,她的儿子桑迟就不知所踪了。


    她想他大概是太过心碎和难过了,喜欢那么多年的人就要和别人成亲了,甚至他的爹娘还要为他们布置婚礼,他当然没法继续留在这个伤心之地,可她这个做娘亲的又如何不能心疼自己的孩子,她实在担心他会在冲动之下做出什么傻事。


    这样想着,山主夫人柔声向自己的丈夫开口:“夫君,我知道族中最近事务繁多,正是用人之际,可我还是想派几个人下山找找阿迟,若是筹办婚礼的人手实在不够,我也可以叫我的贴身婢女们帮忙……”


    见妻子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山主立刻揽住她的肩头,安抚地将她抱在怀里。


    他温声说道:“卿卿别难过,我知道你担心阿迟,前几日我便下了命令,叫分散在各地的族人留心他的行踪,听说他们已经找到他了,他就快到上京了。”


    “上京?阿迟为什么要去上京?”


    夫人吃惊地问:“如今阿雪又不在上京,他没有理由去那么远的地方呀。”


    山主冷哼一声:“我看这臭小子满脑子没有别的东西,肯定又是为了阿雪,我叫他们把他看紧点,不能让他接近皇宫,免得他又生出什么事端,惹得圣君不悦。”


    “可是阿迟做错了什么呢?他只是喜欢阿雪而已。”


    夫人喃喃道:“我一直将阿雪当做自己的儿媳看待,觉得他将来一定会嫁给阿迟,可终究是天意弄人,他要成为圣君的神妻了,我的儿子又该怎么办呢?我知道他这一生都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她声音哽咽,几欲落泪,山主低头亲吻着她,温柔地安慰许久,才叫她渐渐止住了泪意。


    然而他抱着妻子,心底是同样的怅然。


    是啊,该怎么办……他们的儿子以后该怎么办?


    ……


    灵狐族宅邸。


    绮雪变成又小又软的兔团,趴在垫子上,任由灵狐族的绣娘们恭敬地托起他的前爪,为他量体裁衣。


    他偷偷地挪动着兔屁,身下的软垫绣了金线,虽然华美,却磨得他的尾巴根有点不舒服,只不过他不想被她们看出来他的不适。


    因为一旦他开口,灵狐族的长老一定会狠狠训斥绣娘们,再大费周章地为他缝制新的垫子,类似的情形已经发生过两三回了,他不想又因为一点小事将所有人搅得鸡犬不宁。


    其实兔团很不喜欢长老们对他毕恭毕敬的样子,他还是怀念过去,长老们会在修行上很严格地要求他,甚至还骂哭过他,却又会在下课后将委屈的他抱进怀里,往他嘴里塞一块甜甜的点心,一直哄到他露出笑容为止。


    可是现在,因为他即将和圣君成婚,一切都变了。


    包括长老在内,所有人都以近乎谦卑的态度侍奉着他,和他的距离变得生疏而遥远,除了绿香球,他就再没有其他亲近的人了,每个人跟他说话时都会流露出小心翼翼的神色,生怕惹他不悦。


    他很孤单,却又不愿意让他们为难,所以只能藏起内心的寂寞,在众人面前强作笑颜。


    兔团的耳朵低迷地垂落下来,配合绣娘转过半边身子,让她们测量他尾巴的长度。


    绿香球可能是全山最愿意看到他能嫁给圣君的人,所以她总是忙于筹备婚礼,几乎没有时间陪他玩,他寂寞到甚至开始想念桑迟了,不为别的,就算能和死狐狸斗斗嘴也是好的呀……


    一想到桑迟,兔团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自从那天桑迟对他坦露心迹后,就消失不见了,听别人说桑迟应该是下山了,但他们都不清楚他到底去了哪里。


    该不会是因为自己拒绝了他,他太过伤心,就负气出走了吧?


    兔团难免有点担心,其实他已经不讨厌桑迟了,甚至也有点把桑迟当做自己的朋友,不过要说他多喜欢桑迟,那肯定是没有的。


    他们做了二十几年的死对头,桑迟却突然说他喜欢他,还是在他第三次成婚之前,对他来说当然还是惊吓更多,短时间内也很难改变自己对桑迟的看法。


    兔团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去打听一下桑迟的下落,绿香球就欢欢喜喜地飞进了屋子,她好不容易才忙完手头的事情,就立刻来找兔团了。


    等兔团量完尺寸,就蹦蹦跳跳地和绿香球出门玩了,只不过兔团下不了山,他们也只能在山间逛一逛。


    兔团期待地问:“最近你有没有听说过宫中的消息?”


    前两日圣君曾经和他提起,在他假死离开后,贺兰寂难免又病了一场,姬玉衡悲痛至极地为他主持了葬礼,谢殊和卫淮闭门不出,同样心碎而难过,但几人总体都还是安好的。


    得知他们都为他的死而哀痛欲绝,兔团心中酸楚不已,却还有着一丝丝欣慰,他很高兴他们心里都有他,但他更希望他们能渐渐放下他,而不是长久地沉浸在失去他的痛苦之中。


    绿香球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知道的和兔团差不多,没有听到什么新消息。


    “因为大伙不是在准备你和圣君的婚礼,就是要从千里迢迢的地方赶来参加这场婚礼,都没空打听上京的消息啦。”


    小鹦鹉骄傲地摇晃着脑袋,很是为兔团感到自豪。


    “很快你就会成为圣君的神妻、高贵圣洁的绮雪娘娘,接受妖界万族的朝拜,一想到那样的场面我就特别激动,看到你成为神灵,比我自己当上神灵都更让我高兴……”


    兔团知道绿香球是一心为了他好,这可是成神啊,成为不死不灭、无所不能的神灵,如果换作是绿香球得到了成神的机会,他只会比她更狂热、更痴醉、更盼望这一天的到来。


    他希望自己的好朋友能登临至高的神位,而绿香球何尝不是如此。


    所以他开不了口,他没办法告诉绿香球,其实自己根本没那么开心,他只想做一只自由快乐的小兔子,而不是被束缚在神祠中的笼雀,只能在圣君的掌心上跃动。


    兔团轻轻地叹了口气,再次压抑着自己对贺兰寂浓浓的思念,蹭了蹭绿香球的脑袋:“你好不容易才得到休息的机会,我们还是不要聊婚礼的事情了,去河边玩水吧!”


    绿香球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停止了絮叨,欢快地应道:“好呀好呀,去玩水,我们好久没玩水了!”-


    云月观。


    卫淮看到玄阳没有站在殿前发药,骤然瞳孔收缩,三两步奔到台阶上,凶狠地扼住发药小道士的喉咙,沉声逼问道:“玄阳在哪儿?为什么他不见了!”


    他动作太急,帷帽掉了下来,露出了他的真容,昔日英俊风流的面容此刻满含煞气,双目阴沉而通红,凶戾得像是要噬人血肉一般。


    小道士这才看清对方是大将军卫淮,被他掐着脖子,人都快吓傻了,抖若筛糠地应答:“大、大师兄下山送药去了,大概要半天才能回来……”


    “他去哪里送药了?”


    “我、我不知道……呃唔——大将军别动手、别动手,我是真的不知道啊!咳咳咳……”


    小道士被卫淮掐得脸色发紫,已经翻白眼了,却还是坚称自己不清楚玄阳的下落,卫淮料想他不敢骗自己,面沉如水地松了手,又拽起方才被他踹翻的道士:“说!玄阳去哪了?”


    如此逼问一圈,却没人知晓玄阳的下落,卫淮心急如焚,事关绮雪的生死,他就连半日也等不下去,他必须马上找到玄阳。


    直觉告诉卫淮,玄阳这个人大有问题,他一定知道绮雪的下落,而且他刚才可能已经隔着帷帽认出他了,就是故意下山对他避而不见的。


    卫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稍一思忖,想到自己可以找谢殊占算玄阳的方位。


    他本来就是来找谢殊算账的,这时更是有了见谢殊的理由,便去而复返,再次闯进了谢殊的道场。


    银龙童子吸着湿漉漉的鼻尖,困惑地为他引路,眼见卫淮要闯入谢殊的精舍,忽地脸色一变:“不行,你不能进去,观主正在为贵妃娘娘炼制身体,你不可以打扰他……”


    卫淮将他推到一边,咬着牙说道:“炼什么身体,阿雪根本没死,他用不着这些劳什子的玩意!闪开,我要见谢殊!”


    银龙童子却不相信卫淮所言,他觉得卫淮是疯了,才会这么胡言乱语,当即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抱住卫淮的大腿:“你不准进!!”


    他大声呼喊来了其他银龙,一起缠住卫淮,将他往外拖。


    卫淮见这些长麟的畜生竟然都要阻止他寻找他的阿雪,理智的弦瞬间崩断,双手化为利爪,洞穿了一条银龙的腹部,猩红的龙血喷洒而出,溅在了精舍的门前。


    “要么滚,要么死。”


    他半边脸孔溅满鲜血,狰狞如地狱深处爬出的恶鬼:“谁也别想阻拦我找到阿雪。”


    他浑身散逸出的妖气太过可怖,受伤的银龙畏惧地蜷缩起来,而它的同族们仰天发出长啸,凶猛地朝着卫淮冲了过去,澎湃的妖力激烈地碰撞,雷鸣电闪,引发了巨大的震荡。


    地面震动,道场上方璀璨的星辰都被震得黯淡了下来,半边穹顶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崩塌。


    大战一触即发,幸好就在此时,精舍的门扉“吱呀”一声,敞开了一条缝隙。


    “进来。”


    门内传来了谢殊低沉而疲惫的声音。


    银龙们沉默地为卫淮让开道路,卫淮跨过满地的血迹,只身跨入精舍,门扉悄然合上了。


    精舍内一片狼藉。


    满地都是琉璃般的碎片,它们呈现出半透明的淡粉,如剔透的水晶,层层叠叠堆成小山,仔细看去,有些碎片呈现出人手人脚的形状,原来是谢殊烧制失败的残躯。


    之所以是淡粉的颜色,是因为里面掺杂着大量的龙血,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的气味和烧焦的糊味,一只只断手从地面和碎片之中伸出而挺立,仿佛粉色的泥淖地狱。


    谢殊倚在碎片的中央,双眸紧闭,似是睡着了。


    他大概很久没有休息过了,面容疲倦,眼下有浓重的青影,素来整洁的纯白道袍凌乱不堪,染着灰尘和铁锈色的血污。


    在他的身边,一只雪白的毛绒兔正摇头晃脑地围着他转,奶声奶气地说道:“泥鳅叔叔,别太辛苦,来陪我玩嘛……”


    “你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每天去晒晒太阳,要是你的龙鳞变得灰扑扑的,你就太丑了,我就不要你啦……”


    卫淮听得出来,这是绮雪的声音。


    几乎刹那间,他的眼眶就红了,相同的毛绒兔他也有一只,那里面属于绮雪的声音他早就在边疆驻守的时候听过一遍又一遍,陪伴着他度过每个清冷寂寥的夜晚。


    他真的,真的好想阿雪……


    卫淮的目光变得支离破碎,痴痴地追随着地上的小兔子。


    毛绒兔又转了几圈,里面的妖力耗尽了,停在了谢殊的腿边,原本一动不动的谢殊忽然伸出了手,轻柔地将毛绒兔拢入袖中。


    他方才还叫卫淮进屋,当然不可能真的睡着了。


    可是他太累了,累到疲于睁眼,也不愿睁眼面对这个没有绮雪的世间。


    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做个有绮雪出现的美梦。


    可惜这只是他的痴想。


    他没能保护好绮雪,绮雪怎么会入他的梦。


    谢殊依旧闭着眼睛,声音沙哑地问卫淮:“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知道卫淮一定对他恨到了极点,甚至恨不得他去死,这不奇怪,就连他自己也时常对自己恨意入骨,以至于生出一些可怕的想法,譬如说,他觉得自己不该活着。


    但他不能死,他还要为绮雪招魂,让他在新的身体中还魂,重新活过来。


    他平静地对卫淮说:“我任你处置,但不要伤害我的同族,也不要动那座丹炉,我在炼制新的身体。”


    听到谢殊的声音,卫淮从悲痛和思念中回过神来,抓住他的衣领:“我没空和你算账,替我算出玄阳的位置,我有话问他!”


    谢殊意外地蹙起眉:“你找他?”


    “你这个徒弟有鬼,他一定知道阿雪的下落!”卫淮拔高声调,恶狠狠地盯着谢殊,“阿雪可能还活着,玄阳就是知情者,我必须马上找到他!”


    谢殊目光一震,神色发生变化,匆匆地扣住卫淮的手臂:“你有什么凭证?”


    卫淮本不想浪费口舌和谢殊多言,可他有求于对方,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玄阳和阿雪相识已久,平时对阿雪照拂颇多,关系非常亲近,但这次阿雪遭难,玄阳竟然完全不难过,方才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甚至冲我笑了,你觉得这正常吗?他肯定是知道什么!”


    谢殊沉默,眸色渐渐黯然下去,失望地说道:“只凭这一点,你就认为绮雪还活着?你不觉得你太荒谬了?”


    他又何尝不希望绮雪还活着,可是……比起他亲眼目睹到绮雪的死,和那具由他亲手收敛的残破遗骨,卫淮的证据实在太过轻飘飘了,怎能承受得起一个人生死的重量。


    “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我不需要你帮我抓住玄阳,我只要你替我算出他的下落。”


    卫淮冷笑一声,完全不在乎谢殊是否相信他,其实他同样不信任谢殊,谢殊既没有提前算出地脉震动的浩劫,也没能看出阿雪其实还活着,他甚至怀疑谢殊是不是被什么东西蒙蔽了心神,才会这么昏聩。


    卜算玄阳的下落非常简单,谢殊很快算了出来,将写有位置的字条交给卫淮。


    卫淮捏着字条,精神为之一振,立刻转身离开了精舍。


    在即将跨出门槛的一刻,他回过头去,对谢殊最后说了一句话:“你好好想一想,你为什么没能卜算出那场地动,难道你还是觉得这一点也不古怪吗?”


    说罢,他飞奔下山,骑上白虎,按照字条指引的方向一路疾驰,来到上京的近郊,在一片金色的麦田之中,看到了玄阳那抹洁白的背影。


    “玄阳!!”


    卫淮高喝的同时,已然从白虎背上飞跃而起,出手快若闪电,凶猛地扼住玄阳的咽喉,将他按倒在地。


    他死死掐住玄阳的脖颈,眸中泛起可怖的幽绿暗芒,半边脸孔染满血迹,神色扭曲到近乎疯狂。


    “告诉我,阿雪在哪儿?!”


    “我知道他还活着,而你一定知道阿雪在哪儿,把他还给我……把我的阿雪还给我!!”


    第117章


    卫淮的手背青筋暴起, 五指深陷于玄阳的脖颈,将薄薄的皮肉掐得乌黑变形。


    他胸中充斥着暴烈的焦灼与恨意,只要再稍一用力, 玄阳就会被他拧断脖子,可即便如此,玄阳的面孔却没有任何畏惧之色,他的目光平静得毫无波澜。


    玄阳瞳底漆黑,似密不透风的浓夜,不见平日的怜悯和慈悲:“我听不懂卫将军的意思。”


    “阿雪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的遗骨就停放在承露宫中, 你不去宫中讨要阿雪,为何反倒找上我来?”


    “废话少说,告诉我阿雪的下落!”


    卫淮双目充血, 如野兽般盯着玄阳:“阿雪一定还活着,而你知道他的下落,否则提到阿雪的死, 你不可能这么平静。”


    “玄阳,我不知道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制造阿雪死去的假象, 可你的演技太拙劣了,又或者说你根本不屑掩饰,甚至依旧留在云月观,就这么近距离地欣赏我们的懊悔和痛苦。你如此傲慢, 难道就没有想过你早晚会有被人揭穿的一天?!”


    “我奉劝你,别在我面前演戏了。军中的酷刑足有一百三十道,过去没有一个细作能挺过十道,我有的是手段叫你吐露出阿雪的下落,你是打算现在就说, 还是我逼你说出来?”


    卫淮说着,腾出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捏碎了玄阳的小指骨。


    断骨之痛令玄阳轻微地蹙眉,可也只是蹙眉而已,片刻后,他甚至淡淡地笑了出来。


    “告诉你,又能如何?你能把阿雪从我身边带走吗?”


    玄阳的语气很轻缓,伸手拂开卫淮的手臂,他没如何用上力气,却轻而易举地拨开了卫淮铁钳似的臂膀,甚至将他打翻在地。


    “嗡——”


    卫淮只觉得耳边震荡起钟鸣般的宏声,震得他头疼欲裂,他半跪在地上,眼前阵阵发黑,恍惚间,他看到玄阳站了起来,拂去沾染道袍的尘土,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玄、阳。”卫淮满脸冷汗,强忍着剧痛抬眸看向他,“你你果然知道阿雪的下落……”


    “我的确知道,而且就是我带走了阿雪。”


    玄阳唇边勾起微微的弧度,眸光却分外冰冷:“我之所以留在上京,正像你猜测的那般,是为了欣赏你们肝肠寸断的可悲模样。”


    “可你又能待我如何?”


    “你这个妖道!呃……”


    卫淮发出痛苦的低吟,扯着自己的头发,耳朵里流出了汩汩鲜血。


    他不知道玄阳用了怎样歹毒的妖术,饶是他驰骋疆场、身经百战,所受的伤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却还是无法抵挡这股猛烈的剧痛。


    但不可以……他必须坚持住,不能让玄阳逃走,他得把阿雪找回来……


    他的脊背弓起痛苦的形状,艰难地抬起手臂,抓住玄阳的道袍:“把阿雪……还给我!”


    “还给你?难道你觉得阿雪是你的吗?”


    玄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笑得不能自已,但紧接着,他的笑声戛然而止,骤然面无表情。


    “阿雪从来不属于你,也不可能属于你。”


    他对卫淮道:“阿雪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属于我,是我最忠诚、最可爱的信徒。也是我发现了他,命令他下山,这才有了你们的相遇。”


    “阿雪很乖,为了完成我交给他的任务,不惜委身于你,你们的情投意合都是假象,事实便是,阿雪并不爱你,从未对你动过真情。”


    卫淮身体一震,从玄阳的言辞中,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


    难怪谢殊的卜算竟然失灵了,原来玄阳是洞渊神灵的化身,一切都是祂的阴谋,是祂制造假象带走了阿雪!


    他的对手是位神灵……


    可即便是神灵,又怎么样?


    “哈……”


    卫淮咳出黑血,身体如刀割斧削般疼痛无比,他却反倒笑出声来,心底燃起了炽烈的火焰。


    “就算你是神,也别想带走阿雪。”


    在玄阳略显讶异的注视下,卫淮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来身来,浑身血污与尘土交织,狼狈到了极点,可他的双眼依然明亮。


    “我不清楚你为什么要离间我和阿雪,但我根本不相信你说的那些鬼话,阿雪爱我,因为我深爱他,所以我能感觉得到,他对我有相同的感情。”


    “你诚然是高高在上的神灵,可你根本不懂爱,才会用漏洞百出的谎言欺骗我,我不会上当的,你休想阻止我,我会找到阿雪,把他带回上京,又或是陪在他身边,去他想去的地方,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听完他说的,玄阳双手交叠,平淡言道:“你倒是一如既往地狂妄自大。”


    卫淮因为强行对抗玄阳的法术,七窍尽数流出鲜血,他抹去脸上的斑斑血迹,咧嘴一笑。


    “我这个人没什么长处,唯有一样,就是不服输。我这辈子都要对阿雪死缠烂打,谁都别想拦着我,你也一样,洞渊神。”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始终静静蛰伏在麦田间的白虎猛地扑向玄阳,将他按倒在地,凶猛地撕咬他的血肉,卫淮浑身妖力暴涨,天幕骤然黯淡下去,变成了一片殷红的、燃烧的血夜。


    “正好我最近也学会了结界这玩意,本来是想把阿雪藏起来,叫谁也找不到我们两个,我和他好好快活几天,却没想到先用在了你这个妖魔头子的身上。”


    卫淮眯起眼睛,慢悠悠地说着,因为使用了大量的妖力,他已经维持不住人形了。


    英俊的皮囊被古怪的血肉撑开,彻底地暴露出了他畸形扭曲的妖魔形态,似诸多妖魔残肢断臂拼凑而成的尸堆,散发着腐朽的死气,是以他从不轻易以这幅面貌示人。


    当年他从妖魔的腹中得以逃出生天,却算不上活着,也算不上彻底死了。


    他的身体变成了妖魔尸块的缝合体,除了吞噬他的巨大妖魔外,还有它腹中的那些肉块,才造就成了他今日的模样。


    “以后死也不能叫阿雪瞧见我这样子……”


    卫淮厌恶地甩掉粘稠淋漓的尸液,苍白肿胀的皮肉之下,几只血红的眼珠若隐若现,怨毒地盯着被白虎撕咬的玄阳。


    “别咬祂的头,也别把祂咬死了,我得活剥祂的脑子。”他叮嘱白虎,“要是祂死了,我可抓不住祂的真身……起码现在不行。”


    白虎畏惧地“呜呜”一声,表示自己听懂了,它很害怕卫淮的真身,哪怕嘴上还在凶狠地撕扯着玄阳的血肉,两条腿也已经瑟瑟发抖地夹着尾巴了,耳朵也软软地向后趴了下去。


    为了抓住玄阳这具化身,卫淮拼尽全力,甚至解放了多年未现的真身。


    但他知道自己能够得手,也不过是得益于猝然发难,偷袭了玄阳而已,别说洞渊神本尊,就连玄阳这具化身他其实也不是对手,利用结界形成的压制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他必须抓紧时间才是。


    玄阳的身下形成了大片的血泊,四肢被白虎啃噬得几乎只剩骨头,可他的表情波澜不惊,甚至露出一丝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他问:“你要吃了我?”


    卫淮一言不发地划开玄阳的头皮,撬开头骨,将他的脑子挖出一块,一口吞了下去。


    他没时间严刑逼供玄阳,只能通过这种办法,吃掉玄阳的大脑后得到玄阳的记忆,找出绮雪的下落。


    这不是什么法术,而是他死而复生后,因为融合了那些妖魔的尸块,自然而然得到的本事。


    他不愿意吃活人的脑子,以前只对妖魔用过这种手段,好在玄阳不是人类,他不会有任何负罪感,可以毫无顾忌地吃掉祂的脑子。


    玄阳死了。


    死前的那一刻,他没有血色的面容保持着微微笑意,随后,他残破不堪的尸首化为一缕青烟消失了。


    地上的血泊还在,尸体却不见了,白虎吓了一跳,疑惑地嗅来嗅去,却忽然听到卫淮发出了痛极的、深入神魂的惨叫声。


    卫淮确实得到了玄阳的记忆,但那深广似海、横跨三百余年的光阴对他的精神造成了极其强烈的冲击,几近将他撕裂。


    他看到了无数冗杂、沉重、血腥、暴虐的记忆,是从洞渊诞生的那一日开始的。


    三百多年前,神山崩塌,洞渊现世。


    那一天,世间出现了奇异恐怖的异景,犹如末日降临:电闪雷鸣间,天空开裂了,黑暗的天裂之中掉下了一具仙人的遗骸,随着下坠,遗骸四分五裂,它的左手掉入了开裂的神山里。


    神山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巨洞,也就是洞渊。


    仙人的左手坠入洞渊,洞渊将它吞噬,获得了神力,就此凝聚出神灵,也就是如今的洞渊神。


    洞渊神获取神力后,得知了上界的存在,也就是天裂之上的世界,祂所吞噬的仙人就来自于上界。


    而祂的世界,只不过是亿万小界中的一个,像这样的世界多如银汉,浩渺不知凡几,全都仰赖于上界倾泻的些微灵气而存在。


    他们的小界脱胎于一本小说,讲的是三百年后,太子姬玉衡诛杀暴君贺兰寂、成为一代明君的故事,而卫淮看到,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出现在书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遗骸的其余部分不知所踪,无法窥探它们的踪迹,但洞渊神知道,它们在三百年后一定会出现,并化为书中最重要的几个角色:贺兰寂、姬玉衡、谢殊、卫淮。


    这是必然的结果:仙人的遗骸蕴含着极为强大的力量,会无限于趋近于世界的核心,所以它必然会与书中最重要的人物相融合,以姬玉衡等人的身份出现。


    仙人的遗骸还剩下四个部分,分别是:头颅及躯干、右手、左腿、右腿。正好对应书中的四个主要角色。


    原本书中并不存在“洞渊”和“洞渊神”,甚至不存在除了龙族之外的妖族,可因为仙人遗骸的坠落,洞渊诞生了,世间这才有了妖魔。


    可洞渊神并不满足于做一方小界的神灵,更不甘心自己被困在书册中,祂想掌控仙人全部的力量,冲破这方小界,为此,祂必须吞噬剩下的四部分遗骸。


    为此,祂布局了三百余年,扩大妖魔一族对世界的侵染和蚕食。


    祂的存在本身是混沌的,邪恶的食人妖魔凝聚了祂最纯粹的恶念,而“山阴娘娘”这具化身代表了祂的善念,她总会以悲悯的、善良的形象出现,庇佑着天下妖魔,是妖魔的保护神。


    至于玄阳,他更贴近于洞渊神本真的面目,是一具充满混沌的化身。


    他对所有人都充满恶念,对于谢殊等人更甚,不过他也不是没有善念,只不过他所有的爱和温柔都只留给了绮雪。


    绮雪是天下最漂亮、最可爱、最有灵气的小兔子,谁见谁都喜欢,就连洞渊神也不例外。


    祂虽为神灵,却不是修炼无情道的神,自身也有七情六欲,看到世间最漂亮可爱的生灵,祂当然也很喜欢。


    只是那时祂对绮雪的喜欢更像是纯粹的欣赏,祂没有想过当祂派出玄阳这具化身后,玄阳竟会对绮雪日久生情,会那么地深爱他,甚至会因爱而不得而生妒生怨。


    但洞渊神一直在欺骗着绮雪,其实在这本小说真实的故事中,既不存在洞渊伸,也不存在妖魔,姬玉衡和谢殊并不相爱,他们只是朋友,谢殊更无从谈起屠戮绮雪的家乡。


    唯有姬玉衡杀死贺兰寂是真实存在的,可书中的贺兰寂完全不同于绮雪深爱的贺兰寂,他是一位真正的暴君。


    倘若书中的暴君贺兰寂是真实存在的,绮雪当年根本就不可能被他拯救,在暴君的心中,唯有永恒的征战和杀戮。


    洞渊神赐给绮雪的新书半真半假,整个故事的脉络大致是真的,但新书中的情爱是假的,谢殊的杀戮也是假的,为的就是激起绮雪的仇恨,欺骗绮雪帮助祂完成对四人的杀戮。


    可是现在,洞渊神爱上了绮雪,吸收遗骸对祂来说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祂可以为了绮雪放弃祂三百年来精心的布局,祂只要绮雪爱祂、成为祂的妻子。


    同样是考虑到绮雪的心情,洞渊神并没有刻意将绮雪藏起来,绮雪就在大荔山,不日他就要和洞渊神成婚。


    而绮雪假死离开,为的是和洞渊神完成交易,他用他余生的自由换取了贺兰寂的健康。


    可是洞渊神再次欺骗了绮雪,祂告诉绮雪,在绮雪离开以后,贺兰寂他们过得很好,绮雪信以为真,放下心来,却根本不知道他们几个其实过得生不如死。


    “阿雪……”


    卫淮瘫软倒地,神智被三百多年的记忆和有关这个世界的真相冲击得支离破碎,血泪源源不断地从他的眼眶中涌现出来,将这张妖魔的面庞映衬得越发狰狞。


    他的灵魂仿佛跌入了无底的深渊,痛苦,迷茫,怀疑着一切,甚至怀疑自身的存在。


    他究竟是一个书中的人物,还是那位自天陨落的仙人?


    他和陛下、和姬玉衡、和谢殊,甚至是和洞渊,难道他们是同一个人吗?


    卫淮猜不透,想不通,看不开。


    这个问题如若阴翳,也曾如影随形地纠缠了洞渊神三百余年,只是对于从前的洞渊神来说,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因为祂早晚会吞噬剩下的残肢,到时候无论是贺兰寂他们几个,还是那个死去的仙人,他们统统都会变成“洞渊”。


    可直到爱上绮雪后,洞渊神却反而对自身的存在产生了质疑。


    祂究竟哪里不如贺兰寂四人,为什么绮雪可以爱他们,却不能爱上祂?难道就因为他们几个是仙人残躯的化身?


    的确,祂是洞渊,而非仙人残躯的化身,祂与他们不能算作同类,可祂同样身具仙人之力,如果正是这份力量吸引了绮雪,那绮雪为何独独不爱祂?


    “咔啦……”


    卫淮的结界如若琉璃般破碎了,他渐渐变回人形,七窍血流不止,躺在地上无法起身,白虎焦急地用脑袋拱他,却无济于事,根本唤不回他崩溃的神智。


    白虎急得团团转,忽然它想到了什么,从卫淮的衣襟中叼出了染血的毛绒兔,用爪子轻轻扒拉一下,注入一丝妖力,小兔子立刻蹦跳起来,发出了稚嫩的声音。


    “七郎、七郎,告诉我,谁是我的乖小狗呀?七郎是我的乖小狗吗?”


    毛茸茸的小兔子围绕着卫淮打转,它的声音在空旷的麦田中显得那么细弱、缥缈,却如烟如雾般轻缓地飘入卫淮的耳畔,似光明乍现,驱散了那些黑暗的、恐怖的阴影。


    七郎……七郎是他?


    对,没错,就是他,他是阿雪的七郎……


    或许阿雪不属于他,但他一定属于阿雪。


    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都不要紧。他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叫任何名字,他只需要记住,他永远是阿雪的七郎,也永远是阿雪最乖的狗。


    作为阿雪的七郎,他的使命就是把阿雪带回来,他……他要让阿雪回来、让阿雪自由。


    就是这股强烈的、唯一的执念,穿越了三百年漫长的光阴,也穿越了两个世界,令卫淮缓缓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很轻地呢喃道:“阿雪……”


    “阿……”


    “雪……”


    他的声音微不可闻,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绮雪的名字。


    这两个字在他心底是那么地珍贵,每念一遍,都会给予他更强大的力量。


    因为想见阿雪,他从地狱的边缘爬回来了。


    还好他回来了。


    卫淮扯起嘴角笑了笑,却由于太过虚弱,以至于这不像是一个笑容,反而像是面部的抽动。


    他的自愈能力极强,躺了一会,渐渐恢复了些许精力,便叫来白虎,断断续续地说:“照影,你把小阿雪放到我嘴边,我跟……跟它说几句话。”


    白虎高兴又担心地看着他,抬爪将毛绒兔推到卫淮唇边,卫淮偏过头,低声对毛绒兔说了一些话,便叫白虎把它叼上:“去,把它送给……送给陛下。”


    其实更好的选择是直接送到谢殊手中,可白虎年幼,妖力尚且不足,根本无法靠近云月观,卫淮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将它送到贺兰寂手上。


    希望陛下能立刻理解他的意思……


    但白虎这回没听卫淮的话,而是在卫淮身边徘徊不去,担心它离开的时候,卫淮有可能会遭遇危险。


    “去吧。”


    卫淮轻声道:“快去,是为了阿雪。”


    听到这是为了绮雪,白虎不再犹豫,一跃而起,风驰电掣地朝着上京奔去。


    卫淮静静地躺在血泊中,仰头看着上方。


    成片的麦子遮挡了大半的天空,映入他眼中的除了麦子的金色,还有橙红的天空,落日的余晖将天际染得殷红,色泽美极了,不知道阿雪是不是在看这么美的夕阳呢?


    哦……对了,大荔山在大雍的极西之地,落日比上京慢,现在还是白天,阿雪看不到落日。


    不过没关系,以后他还有很多和阿雪一起看落日的机会。


    每年他都要巡视大雍边疆,到时候他就邀请阿雪和他一道同去,就像他们初遇的样子。


    如果阿雪舍不得离开陛下,那他就退让一步,把陛下也带上。


    在他和陛下交谈的期间,陛下已经提到了自己的退位之心,等到阿雪回来,他应该就真的不当皇帝了。


    要是把陛下绑过来,他就不信阿雪不心动,到时他就可以借机向阿雪邀宠,还是那句话,只要他死缠烂打,他不信阿雪会一次也不理他……


    卫淮轻笑一声,明明身体还痛得不得了,他的内心却充满了轻盈的宁静和温暖,只要想起绮雪,他就总是如此,身心都被甜蜜的爱意填满,便感觉不到疼了。


    “哗啦……”


    一群偷吃麦子的小鸟忽地从麦田中惊得飞了起来,逃向天空,而躺在地上的卫淮也瞬间紧绷了神经,因为和那些小鸟一样,他嗅到了一股极其危险的、混沌的气息。


    可是他动不了,更逃不掉。


    一只素净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抓住卫淮散乱的头发,就这样硬生生地拎起了他。


    出现在卫淮视线中的是玄阳的脸。


    这不是死而复生的玄阳,而是另一个玄阳,他是洞渊神新的化身。


    他长着和死去的玄阳相同的脸,但气质判若两人。


    新的玄阳一身黑袍,染着大片血污,再没有那种悲天悯人的气质,眸中流露出的是病态的、纯粹的恶,似黏腻的蛆虫被捣烂在他的眼中,淌出的恶念浓郁稠密得令人作呕。


    他像是前来向卫淮索命的厉鬼,与从前的玄阳站在善与恶的两极。


    玄阳盯着卫淮,就像盯着一块炖得烂熟的肉,眼神直勾勾的。


    他开口,露出森白的牙齿:“你都看见了。”


    卫淮被他强大的力量镇压得动弹不得,在浑身剧痛下,他依然笑道:“是啊,我都知道了,洞渊神,又或者叫你,‘左手’?”


    他说话时,头皮被拽得渗血,鲜血缓缓从他的额头流了下来,而玄阳恶意涌动的目光便顺着血珠一起滑落,就仿佛……他想喝了这些血。


    很快,卫淮便知道这并非他的错觉。


    玄阳放手,将他重重砸向地面:“虽然时候未到,我不该杀你,不过……你确实留不得了。”


    下一瞬,血肉横飞。


    玄阳生生扯下卫淮的一条手臂,从断口处大口地撕咬下去,吞吃着新鲜的血肉。


    ……


    一只皮毛油光水亮的赤狐步履轻盈,甩着蓬松的大尾巴,穿梭在茂密的麦田中。


    桑迟的心情很欢快、很轻松,因为就在刚才,他成功地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也不枉他快偷光了他爹的宝库,再千里迢迢地赶来上京。


    有了这个东西,他应该就能带阿雪逃走了……


    赤狐抖了抖耳朵,眼眸亮晶晶的,这时群鸟忽地从麦田中飞了起来,翅膀扑棱棱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将身体低伏于地面,警惕地看着四周,打量着周遭的动静。


    他其实就是做贼心虚,看什么都草木皆兵,因为他需要的这个东西是他偷来的,虽然他自认为做了充足的准备,苦主一年半载都发现不了宝物失窃,但万一他们追上来就麻烦大了,他很有可能无法脱身,最后被他们吊起来做成狐狸肉干。


    桑迟观察了一会,不见有人追来,但比脚步声更可怕的是,他闻到了一丝很淡的血腥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似乎就是群鸟惊起的方向。


    那边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血腥气?


    赤狐停下脚步,本能地不想靠近血腥味传来的方向,因为血往往就意味着危险,况且他怀揣着重要的宝物,更不该多管闲事了。


    桑迟决定绕路避开,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他来时的方向出现了几条人影,他们大概是附近的农户,用柴火棒和草叉拨开麦田,四处翻找着:“你真的看到这附近又来了一只狐狸?”


    “千真万确,错不了,肯定是狐狸,这只还是红毛的,漂亮极了!”


    “哎哎,你捅轻点,别扎到狐狸毁了它的皮,那可是十两银子呢!”


    “你当它傻,看到有人来了,它不知道跑?不过嘛,嘿嘿……这畜生肯定想不到咱们在附近都围了网,它就是插上翅膀也逃不出咱的手掌心,就像那只棕的……哎哟!”


    几人说着,忽然齐齐摔了个狗吃。屎,草叉飞起又落下,贴着农户的大腿根擦了过去,差点扎中那玩意,把他生生吓晕了。


    听到他们得意洋洋的交谈,桑迟不禁火冒三丈,动用法术惩罚了他们。


    他又吹了一口妖气,把几人全身的衣服都吹飞了,叫他们只能光着屁股回去,遭受乡亲的嘲笑。


    这么说来,那股血腥味难道来自另一只被抓的狐狸?它已经被剥掉皮毛了?


    桑迟心里一紧,不忍听闻同类遇害的惨讯,他决定还是过去看看,至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类被剥皮吃肉。


    打定主意,赤狐向着血腥气的源头飞奔过去,一边跑,他一边往自己身上丢了一个隐身的妖术,免得被人看见。


    一路上,他遇到了农户口中所说的网子,但这种网子对灵智已开的妖族当然不算得什么,他只是吹了口气,所有的网便落了下来,腐朽得再也无法使用了。


    他跑了许久,越是靠近血腥的源头,就越觉得不对劲。


    这股血腥味太重了,浓郁得让他想吐,一只狐狸流不出这么多血,那到底是什么?是什么东西流了这么多血?


    接近源头,赤狐已然能看到麦田间浸染着大量的鲜血,他有些骇然地停住了脚步,但已经晚了,他透过麦子的缝隙看到了极其骇人的一幕。


    “嘎吱……嘎吱……”


    寂静的麦田中传来咀嚼血肉的轻微动静,玄阳吞下血肉,眼珠冰冷地转动,看向只剩上半身的卫淮。


    他的生命力向来强悍,此刻却反倒成了最可怕的梦魇,就算两条腿被吃得只剩白骨,他还是没有死,甚至他正在亲眼看着自己一点点消失。


    桑迟认出了玄阳和卫淮的脸,一股寒气直冲头顶,他骇得四肢发麻,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不是没见过食人妖魔吃人的场景,可眼前的两个却都是人的模样,而且都是他认识的人,一个吃掉了另外一个,被吃的人甚至还活着。


    这种极度惊悚的恐怖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桑迟听到自己的牙关打着冷颤,冷汗随之流入了他的眼睛里。


    他很想逃,可他的四肢已经完全软了,他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圣君为什么要吃了卫淮?


    那自己呢,自己目睹到了这一幕,圣君会不会也吃了他?圣君以后也会吃掉阿雪吗,阿雪又该怎么办,要是他知道卫淮被圣君吃了,他还会嫁给圣君吗?


    玄阳凝视着地面,地上有卫淮的鲜血,也有他刚才死去的时候所流的血,而这里刚好有一块小小的凹地,大量的鲜血流入凹坑,汇聚成了血泊,就像一面镜子。


    他忽然笑了起来:“对了,你不是想见阿雪吗?可以,我成全你。”


    他提起卫淮的头,将他拎起来,扔到血泊边:“这些血水正好可以施展水镜术,你可以在镜中看到阿雪,而只要你发出声音,阿雪同样能看到你。”


    玄阳轻轻一点,血水变成透明的水镜,映出了远在大荔山的绮雪。


    兔团和绿香球玩水玩累了,一兔一鸟正趴在溪边的干草丛上,懒洋洋地晒干湿漉漉的绒毛,绒毛已经半干了,兔团仍然是蓬松的一团,两只前爪揣进怀里,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流动的溪水隐约映照出了水镜另一端惊悚的景象,但快要睡着的他们都没看见。


    阿雪……


    卫淮失血过多,已经奄奄一息了,他瞳孔涣散失焦,映照出毛茸茸的小兔子,却微微亮了起来,贪婪地汲取着心上人的模样。


    “要跟阿雪说句话吗?”


    玄阳剜下卫淮的左眼,卫淮死死咬紧牙关,忍住眼睛被取走的剧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他不能让阿雪看到他这副模样,会吓坏阿雪的……


    他能不能跟阿雪说话并不要紧,只要知道阿雪平安就够了,至于他自己……无所谓,陛下他们一定能找到阿雪的,因为他已经让照影去……


    卫淮眼中的光消失了。


    玄阳取下了他的另一只眼睛,他的脸上只剩两个漆黑的血洞。


    “还不跟阿雪说说话吗?”玄阳微笑,“再不说话就来不及了,你永远见不到阿雪了。”


    可卫淮依旧一声不吭。


    一直到气息断绝,他都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甚至没有移动过自己的身体,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水镜另一端的兔团睡得香甜。


    玄阳隔着水镜,抬手描摹着兔团的形状,眼神温柔似水。


    他吃了很久,直到夜色朦胧,才撤去水镜,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双唇。


    雪白的骨架间,有一颗染血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玄阳拿起这颗心脏,借着月光打量:“这就是你对阿雪的真心?”


    “真是不值一文。”


    他随手扔了心脏,心脏在地上滚了几滚,沾满了血水和泥。


    玄阳弹指甩出一团火,将血、骨架和脏器烧成了灰,至于那颗心脏,他没有管,不值一文的东西就应该在人世间慢慢地腐烂。


    处理好一切,玄阳的目光落在了一边的麦田,莞尔道:“还不出来见我吗?”


    “……”


    片刻后,麦田的缝隙间出现了一只火红的狐狸。


    他穿过麦穗,皮毛染上了浓重的血腥气,令他浑身一颤。他不敢抬头望向玄阳,全程都是低着头靠近,匍匐于地,向玄阳行礼:“弟子参见圣君。”


    “起来吧。”


    玄阳温和地说着:“别害怕,我吃掉卫淮只是修行所需,不会这么对你,更不会这么对阿雪。”


    “多、多谢圣君开恩。”


    赤狐起身,四爪微不可察地发着抖,玄阳俯身,手掌落于赤狐的头顶:“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吃了卫淮的事告诉阿雪,桑迟,你能做到吗?”


    赤狐颤抖得更厉害了:“弟子、弟子……”


    玄阳语气舒缓:“我知道你喜欢阿雪,怎么,难道你和卫淮一样,也对阿雪有一颗真心吗?那么你这颗真心又分量几何?”


    赤狐深深地埋下头:“弟子不敢,弟子不会将这件事告诉阿雪……”


    “好,我信你。”


    玄阳道:“放心,我不杀你,待你继承大荔山的山主之位,想必经常和阿雪见面,倘若你死了,阿雪会为你伤心难过,我不希望他将他的精力分给除我之外的人。”


    一股冷意顺着他的手掌缠绕上桑迟的心脏。


    这是一道死誓。


    一旦桑迟说出今天的真相,他的心脏会立刻因死誓而碎裂,他同样会因为他的“真心”而万劫不复。


    ……


    玄阳飘然而去。


    赤狐浑浑噩噩地在原地趴了一夜,直到天色大亮,他才慢慢站了起来,变成了人形。


    短短一夜过去,桑迟就仿佛消瘦了不少,一向笔挺的背脊微微塌陷下去,眼神空洞死寂。


    他的呼吸之间仿佛还萦绕着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走了几步,他猛地弯腰呕吐,但因为没有进食,只吐出了一些酸水。


    吐完之后,他更加虚弱了,不得不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把长弓当拐杖,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桑迟拄着长弓,缓缓蹲了下去,徒手挖掘出一个小坑,准备就地掩埋卫淮的心脏。


    他手指颤抖地捡起心脏,放入小坑,往上撒土。


    可撒着撒着,他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滞缓,片刻的沉默后,他突然重新挖出了心脏,拍拍上面的土,将它收进了储物袋中。


    这一次,他的动作却没有丝毫颤抖了-


    云月观。


    卫淮离开谢殊的道场后,谢殊却没有继续休憩,也没有继续为绮雪炼制身体。


    他垂眸看着毛绒兔,小兔子受妖力的操控,在他身边娇憨地打滚,露出软绵绵的肚皮,像极了绮雪撒娇的模样。


    谢殊轻按毛绒兔的肚皮,但玩偶终究只是玩偶,不会对他的动作产生任何反应,更不会像绮雪那样不满地抱住他的手指啃上几口,叫他不许再按了。


    他终于收起了毛绒兔。


    卫淮的怀疑自然是荒谬的,只凭玄阳的反应就认定绮雪还活着,这过于轻慢和草率,是对绮雪的不敬,他不该再想下去了,但是……他静不下心来。


    因为卫淮所言的确不是毫无道理。


    他知晓玄阳对绮雪的看重,当初他们从古镜中平安归来的时候,玄阳对绮雪的关心和担忧压倒了一切,他们两人的关系绝对非同一般。


    绮雪死后,他无心理会外物,也没有关注过玄阳,假若真如卫淮所言,玄阳确实可疑,很有可能知晓某些内情。


    还有,就如卫淮所言,为什么他没有算出那日的浩劫,甚至就在地动发生之后,他竟从未深思过卦象为何会失灵,他为什么会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如若死寂的湖泊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打破了怪异的平静,泛起层层涟漪。


    头脑中的迷雾渐渐散开,谢殊顿感灵台清明,他的目光瞬间凝固,这种感觉是……


    原来他的灵识在不知不觉中遭到了蒙蔽,以至他无法看清那些真相,甚至还在不断加深“绮雪已死”的意识,令他不要再追究绮雪的死,而是相信绮雪已经不在人世。


    是谁对他做了手脚?玄阳?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能够蒙蔽他的认知,甚至是遮蔽天机卦象?


    谢殊霍然起身,扫开满地炼制失败的身体,清理出道路,大步出门而去。


    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招什么魂、炼什么体。


    倘若绮雪真的活着……


    就是上天入地,他也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第118章 (一更) “圆圆,等着我。”……


    在下山之前, 谢殊为前去追捕玄阳的卫淮算了一卦。


    结果,卦象绝凶,几乎是死卦, 只有一线飘渺的生机,卫淮……怕是凶多吉少了。


    谢殊紧紧拧起眉头。他是知道卫淮的本事的,能够在短时间内杀了卫淮,并遮掩天机、对他种下迷障的人,来历绝对非同小可。


    如此看来,玄阳极有可能与洞渊神脱不了干系,他要么是神灵的化身, 要么是神灵的使者,直接受到祂的庇佑。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证明卫淮先前所说的绝非虚言, 绮雪还活着,而带走绮雪的人就是洞渊神。


    谢殊按照卦象所示,来到卫淮找到玄阳的地方, 不过他来迟一步,这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就连满地的鲜血也已经被玄阳烧成了灰烬,剩下的心脏则是被桑迟带走了。


    唯有空气中残留的妖力,彰显着这里曾经爆发过激烈的冲突。


    谢殊辨认着这些细微的妖力,除去卫淮暴虐的妖力, 还有一股阴冷、黑暗、混沌的力量,大约出自洞渊的手笔。


    他沉思片刻,又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皇陵,潜入了地动后形成的天坑。


    天坑的深处,地气的乱流仍然在飞速涌动着, 只是为宏大的阵法所镇压,才没有再次爆发。


    乱流深处极度危险,而谢殊以身犯险,终于在这些乱流之中捕捉到了某种诡异的力量,就是这股力量引发了地脉的震荡。


    唯有洞渊神的力量可以破坏地脉,而这股力量与杀死卫淮的力量出自同源,可以证明就是洞渊神破坏地脉、制造了绮雪的假死,并在卫淮发现真相后,为了灭口,又杀死了卫淮。


    谢殊离开地脉深处,站在深不见底的天坑边缘,神色冷峻凝重。


    从前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将会与洞渊神灵为敌。


    龙族与洞渊是天生的死敌,数百年来,洞渊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污染着这个世界,无数龙族遭到侵蚀,衰败而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谢殊很清楚自己未来必定会直面洞渊神。


    这一天的到来比他预想中的还要快。


    但他决不可能将绮雪拱手让人,无论洞渊神带走绮雪的理由是什么,都和他无关,他只知道绮雪是他的妻子,他一定要把绮雪夺回来。


    谢殊静静地凝视着黝黑的坑洞。


    据他判断,洞渊神有可能会把绮雪藏匿在洞渊的最深处。


    那是一个比眼前的天坑更黑暗、更深邃、更无边无际的无尽深渊,没有人知道洞渊的尽头在何处,是唯有洞渊神灵才能踏足的禁忌之地。


    如果他必须深入其中才能找到绮雪……


    谢殊沉思着,就在此时,一道流光忽然停在他的面前,是弟子从宫中给他发来的传音。


    “禀观主,陛下有请观主入宫,有要事相商!”


    “大将军的坐骑照影带回了将军的传音:贵妃娘娘还活着,他此刻就在大荔山!”


    ……


    谢殊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皇宫。


    他大步流星走进承露宫,弟子的诵经声已经停了,灵堂中寂静得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同一个方向,而处于目光中心的人是贺兰寂。


    时隔数日,他双足的烧伤已经痊愈了,只是衣袖之下仍旧空荡荡的,面色也还是有些苍白。


    他坐在棺椁边,注视着双膝上染血的毛绒兔,绮雪送给他们每个人的毛绒兔都有差别,而贺兰寂膝上的这只抱着明珠,是属于卫淮的。


    谢殊注视着毛茸茸的小兔子,突然意识到绮雪的假死是早有预谋的,而且绮雪本人也是参与者,他早就知道他会假死离开,才送给他们临别礼物,留作纪念聊以慰藉。


    认清楚这一点,谢殊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怒火。


    在日夜煎熬、极度绝望之后,他得知自己的痛苦竟源于一场冰冷的欺骗,这个刹那,他的愤怒甚至超过了得知绮雪还活着的喜悦。


    绮雪,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么做?


    他竟然敢用假死作为欺骗他们的把戏,自己轻飘飘地抽身离去?难道他以为只要他离开了他们,他欠下的情债就能一笔勾销,和他们再无干系了?


    天下断不会有这样的便宜。


    他休想摆脱他们!


    谢殊面沉如水,快步走近贺兰寂,拿起他膝上的毛绒兔,注入妖力,聆听卫淮留在兔子中的声音。


    卫淮留下的话只有寥寥数语。


    “阿雪还活着,已经回到了大荔山。”


    “玄阳是洞渊神的化身,我杀了他,但洞渊神随时可以派遣新的化身,你们务必小心。”


    柔软的兔毛沾染着血迹,已经干涸了。


    贺兰寂的身体轻微颤抖着,抬头望向谢殊,凤眸的眼尾已然泛起薄红,嗓音也沙哑得厉害,低声问道:“谢国师,这是真的吗……圆圆真的还活着?”


    他在绝望之中沉沦了太久,骤然出现一丝希望,却不敢轻易生出任何期待。


    原因无他,如果这份留音是假的,他却贸然相信,待谎言揭破后,希望破灭,他必然会沉入更绝望的深渊,从此万劫不复。


    姬玉衡面色苍白,同样不敢抱以太多的期待,只是沉默地望向谢殊,等他给出一个答案。


    见此情景,谢殊怒火更深,冷冷颔首:“是真的。”


    “绮雪的确还活着。”


    他将自己找到的线索说给两人听,最后得出结论:“洞渊神是主谋,为绮雪制造假死,并带走了他,可绮雪也是自愿跟随洞渊神离开的,他骗了我们所有人。”


    与此同时,谢殊运转法力,抹除玄阳施加于贺兰寂与姬玉衡的迷障,使他们灵台清明,得以看清真相。


    和谢殊的反应不同,贺兰寂和姬玉衡都没有表现出被欺骗的愤怒,而是显得有些恍惚,如若刚刚从噩梦中苏醒。


    姬玉衡在精神紧绷到极致后,又瞬间放松下来,竟有些脱力了,不得不扶住棺木,大口地呼吸着,惊悸褪去,他的心底渐渐涌出狂喜,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眸中有泪水涌现:“母妃真的还活着……”


    贺兰寂将面容垂得很低,使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他的肩膀轻轻地、缓缓地塌了下去,僵硬的脊背亦微微弯折,终于从那种极度的煎熬与痛苦之中释放了自己。


    “陛下,这真是、真是太好了……贵妃娘娘还活着……”


    薛总管激动得老泪纵横,又哭又笑地上前过去,将贺兰寂的身体小心地扶正。


    “奴婢相信贵妃娘娘是不可能抛弃陛下的,他那么爱陛下,之所以离开,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陛下,您千万不要生娘娘的气,还是快些派人接娘娘回宫吧。”


    姬玉衡闻言,立刻跪在贺兰寂面前:“儿臣愿为父皇分忧,前去大荔山迎母妃回宫。”


    贺兰寂一言不发,许久,他才从沉默中抬起头,眼眶依稀泛红,神情是平静的。


    但这种平静不同于之前的死寂和绝望,是平和的、温柔的宁静,如冰川消融、枯木逢春,腐朽的灵魂重新焕发出了生机。


    他的眼中泛着光华,对薛总管说:“我知道圆圆不会抛弃我。”


    “我想圆圆离开的原因或许与我有关,也许是为了保护我,也许是为了治好我的身体……他离开我不是因为不爱我,而恰恰是太爱我,才会与我不辞而别。”


    贺兰寂没有责怪绮雪的欺瞒,甚至没有产生任何负面的情绪,即便他为了救出绮雪而失去了自己的双手,他也坚信绮雪对他的爱,知道绮雪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弃他而去。


    谢殊只觉得他的话异常刺耳,因嫉妒而越发怒火中烧,冰冷地驳斥道:“这可未必。”


    他还记得绮雪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他和洞渊神对立,绮雪一定会站在洞渊神的一边。


    他知道绮雪很爱他们,但他的爱很可能依旧比不上对洞渊神的信仰,毕竟他从出生起就信仰洞渊神了。


    谢殊只要稍作想象,也许绮雪假死的时候没有任何迟疑,就那样心甘情愿地跟随洞渊神离开了,他心中的愤怒就几乎化成实质,假如玄阳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这股愤怒早就把玄阳撕成碎片了。


    贺兰寂微微摇头,没有回答谢殊的冷言冷语,转而对姬玉衡说道:“你留在京中,处置朝中事务,我会亲自接圆圆回来。”


    姬玉衡一怔,失落地垂下睫毛,心里难受极了:“儿臣……”


    他习惯于事事听从贺兰寂的命令,也清楚他和贺兰寂不能同时离开上京,至少要留下一个主持大局,可是他也想去大荔山接绮雪回来。


    他是那么地思念绮雪,一刻也不愿独自守着冷冰冰的皇宫。


    当初绮雪前往行宫的时候,他就留在了宫里,出事后,他后悔至极,为什么自己没能去见绮雪最后一面,而这一回,他一定要亲自把接回接回来,他不想让自己再后悔一次了。


    姬玉衡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坚定地对贺兰寂说:“儿臣愿与父皇同往青州,迎接母妃回宫。”


    他顿了顿,将声音放得很轻:“……我真的很想他。很想。”


    最后这半句话,是他以平等的身份对贺兰寂说的,不是君臣,也不是名义上的父子,而是他们同为绮雪的情郎,对心上人的思念和爱意是同等的,贺兰寂不该阻止他。


    贺兰寂沉默片刻,正要开口,谢殊打断了他们二人。


    “不必商量了,你们两个都留在京中,我会把绮雪带回来。”谢殊道,“大荔山是座妖山,且洞渊神本尊很有可能正在山中,对凡人而言太过危险,你们不必送死。”


    说着,他又举起染血的毛绒兔:“卫淮没有回宫,只送来这份留音,想来他遭遇洞渊神的化身,已经凶多吉少,难道你们也要步他的后尘?”


    贺兰寂神色一暗,吩咐薛总管:“派出朱厌卫和诸怀卫,搜寻大将军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找到他。”


    除此之外,他又吩咐了几桩朝中的要事,薛总管领旨下去了,接着,他在姬玉衡的搀扶下缓缓从轮车上起身,对谢殊开口。


    “卫淮可能不在人世了,所以我会亲自领兵前往大荔山,接圆圆回宫。”


    贺兰寂道:“倘若圆圆真的是为了我才假死离开,那么也只有我才能说服他回来。”


    “即便圆圆不愿回京也不要紧,我可以留在山中,陪在他的身边,至于这个皇位,”他的目光落在姬玉衡身上,“便交给你了,云期。”


    姬玉衡没有立刻应下,只是说道:“我不惧危险,我会随军同往大荔山。”


    “……也罢。”


    谢殊不再劝说他们,尽管不愿,但他必须承认贺兰寂说的是对的,也只有贺兰寂才最有可能将绮雪劝回来,绮雪对贺兰寂永远有着一份旁人没有的偏爱。


    最终,三人商议好细节,便各自前去准备了。


    鉴于此行极有可能会遭遇洞渊神的化身乃至本尊、迎来一场恶战,他们带上了几乎全部的战力:大雍数十万精兵,卫淮的妖兽铁骑,云月观的道士,以及所有的成年银龙。


    并且在他们前往大荔山的途中,也会抽调各州的精兵和修道方士,待到他们到达大荔山的时候,这将会是一股极为庞大的力量,即便是强大如神灵,也不得不忌惮他们的力量。


    数日后,一切准备就绪。


    出发的前夜,贺兰寂命薛总管代笔写下两份遗诏,并妥善收藏起来。


    一份遗诏是如果他驾崩于青州,他将传位于姬玉衡;另一份遗诏是,如果他和姬玉衡皆身死青州,则由丞相和几位重臣在宗亲子嗣中挑选新的继位之人。


    收起遗诏,薛总管已经湿了眼眶,这一次的出行太过危险,贺兰寂没有带上他,他将留在京城,辅佐几位太妃处理宫中事务。


    他跪拜在贺兰寂面前,深深地叩首:“老奴……恭祝陛下平安顺遂,与娘娘早日归来。”


    贺兰寂微微颔首,示意薛总管起身,难得流露出些许温情:“我会的,你放心。”


    他望向天边的明月,低声呢喃。


    “圆圆,等着我……我很快就会找到你了。”-


    深夜。


    绮雪做了一个噩梦,梦到卫淮出事了。


    灰沉沉的天空下,是一片金色的麦田,乌雀惊飞,饱满的麦穗溅满了血迹,卫淮倒在麦田之中,身下形成猩红的血泊,翻卷的血肉露出皑皑白骨,死不瞑目。


    这个梦太过逼真,绮雪瞬间涌出眼泪,就这么哭醒了,甚至清醒之后,他的情绪依然受到梦境的影响,那种绝望感挥之不去,他就这样默默地蜷在床头流泪。


    “阿雪……?你怎么了?”


    几乎是在绮雪坐起来的同时,睡在他身边的玄阳也睁开了眼睛。


    看到绮雪脸上的泪痕,他坐了起来,将绮雪搂入怀中,温声问道:“为什么哭了,做了噩梦吗?”


    “元青……”


    绮雪吸了吸鼻尖,将脸埋进玄阳的胸膛:“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玄阳握住他微凉的手,心中既怜惜,又有些恶劣地感到害怕的绮雪很可爱。


    他的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和我说说,究竟是什么样的噩梦,才会将你吓成这么可怜的模样?”


    绮雪小声道:“我有点记不清了。”


    他没有告诉玄阳自己梦到的人是卫淮,他知道玄阳不喜欢自己提起陛下他们:“醒来就忘光了,只是记得那个梦很可怕,还有些悲伤。”


    玄阳擦去他的泪,落下一吻:“别害怕,有我在你身边,那些噩梦就只会是虚幻的梦,永远不会成真。”


    他落下一道安神的法术,驱散了绮雪悲伤的情绪,还能让他睡个好觉,不再有噩梦出现。


    玄阳又哄了绮雪好一会,轻轻按住他的胸口,让他重新躺下来:“睡吧。”


    “好……”


    绮雪乖乖应声,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玄阳也躺了下来,手掌搭在他的腰间,一下下地轻拍着,像哄小孩一般哄着他入睡。


    圣君对他还是这么温柔耐心……


    绮雪想着,又往玄阳身边贴近了一点,轻轻地依偎着对方。


    他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他最近总是觉得圣君似乎变了不少。


    最明显的就是气息的变化。


    从前的圣君满身都是清淡温暖的焚香味,可最近他的气息虽然还是很好闻,却变得阴冷许多,似乎掺杂了一丝血的味道。


    绮雪还记得这个变化是从前几天开始的。


    那天玄阳回来的时候,衣摆染着大片的血迹,而且他穿的不是往日的白色道袍,而是从未见过的黑裳,面色非常苍白。


    自从那天开始,玄阳身上的血气就再也没有消失过了。


    他担心玄阳是不是受伤了,但几经询问,玄阳只是笑着否认,他也确实没看出玄阳有伤,这才放心了一点。


    当晚,玄阳第一次和他共寝,从此他们夜夜同床共枕。


    绮雪没有拒绝,一来他们快要成婚了,于身份而言是合适的,二来玄阳其实什么都没做,只是抱着他睡觉而已,他还挺喜欢被人抱着睡觉的。


    黑暗中,被玄阳安抚着,绮雪慢慢放松了下来。


    他心想,无论圣君怎么变,对待他都是一如既往,那他就应该相信圣君,专心准备婚礼,不要生出没必要的忧虑。


    绮雪睡意渐浓,忽然听到玄阳声音很轻地问他:“阿雪,我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外面的世界?”


    绮雪微微睁开眼睛,思考了一会,甜甜地说:“我不想出去,我喜欢陪在你身边,我有你就够了。”


    他以为玄阳是在试探他想不想念山外的世界,所以没说实话,他不能承认自己很思念贺兰寂他们,免得惹玄阳不悦。


    玄阳很受用绮雪的乖顺,莞尔说道:“我们当然要在一起,不过我说的不是山下的世界,而是天外天,那个不属于我们的书外世界。”


    有些困倦的绮雪蓦地惊醒了,圆睁双眸道:“我们可以去吗?”


    他们的世界只是一本小说,绮雪是知道的,但他从不苦恼于自己只是书中人物,照样活得开心快乐,也就从来没想过自己还可以跳出书外看一看。


    玄阳应道:“虽然很难,但不是不可能,我已经找到办法了。”


    绮雪的眼眸亮晶晶的:“要是可以,我当然想出去看看,不过我不想你为难。”


    出去玩总比一辈子待在山上要好,当然了,他只是想出去透口气而已,终归还是要回来的,大荔山才是他的家乡,外面的世界再好也不如自己的家。


    玄阳道:“我没什么为难之处,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会带你离开这个世界。”


    他微笑着,垂下睫毛,掩住眸中淋漓尽致的恶意。


    离开的办法当然是有的,那就是吃掉剩下的仙人残肢,现在他吃了其中一个,还剩三个,也就是贺兰寂、姬玉衡和谢殊三人。


    到了那时,他拥有完整的仙人之力,再血祭整个书中世界、灭绝所有的生命,他和阿雪就能离开了。


    虽然他向阿雪承诺过自己会庇佑贺兰寂,但他现在不打算履行承诺了。


    他已经吃了卫淮,就和吃了四个人没有区别,一旦被阿雪知晓,他定会恨他入骨,与其如此,倒不如集齐仙人之力,带着阿雪破碎虚空,前往上界。


    而他拥有仙人之力,便可以创造出别无二致的小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同样有大荔山,有绿香球和桑迟,有阿雪认识的所有朋友。


    甚至只要阿雪想要,他可以创造出贺兰寂几人,给予阿雪完整的幸福。


    他不会给阿雪发现真相的机会。


    他们会活在幸福的谎言里。


    直到永远。


    第119章 (二更) 我是你最虔诚的信徒,……


    玄阳曝光身份后, 索性没有再回到云月观,而是留在洞渊深处休养,消化从卫淮身上夺得的仙人之力。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瞒不过谢殊几人, 不过到了现在,已经没有隐藏的必要了。


    随着他和绮雪大婚的婚讯传遍天下,谢殊他们迟早会知道绮雪还活着的消息,不过不要紧,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他不会给他们和绮雪见面的机会。


    时间飞速流逝,天气愈发清凉, 逐渐步入深秋时节。


    全天下的妖魔都已经收到了玄阳圣君与绮雪娘娘大婚的喜讯,一时间,群魔轰动, 无数妖魔倾巢出动,向着大荔山进发,只为亲眼观摩这场盛大绝伦的婚礼。


    大雍境内, 因为有谢殊的庇佑,这百年来少有妖魔存在, 然而除却这片广袤而宁静的疆域,其他国家早已沦陷为妖魔的黑暗乐土,人族基本绝迹,前来观礼的妖魔便是从这些妖魔之国而来的。


    大荔山位于大雍的极西之地, 处于边境地带,仅凭人族的力量,根本无法抵御数以万计的妖魔。


    为了避免青州的百姓惨遭妖魔的残害屠戮,在大量妖魔涌入边境之前,灵狐一族就已联合了徐太守, 迁走了边境的百姓,只留下几座空城。


    接着,山主以强大的结界封锁了整座大荔山,只留出一条上山的道路。


    蜂拥而至的群魔中不乏灵智低下、凶残暴戾的低等妖魔,灵狐一族当然不会放任它们在山中滥杀无辜,何况事关玄阳圣君的婚礼,他们更不敢掉以轻心。


    首批得到放行的都是具有智慧、实力强大的一方妖王。


    按照流程,他们首先来到了山顶,进入神祠祭拜玄阳圣君和绮雪娘娘的神像。


    神祠光线昏暗,淡淡的香雾萦绕浮动,轻透的纱帘垂落,两尊恢宏的神像立于帘后,面庞隐没在朦胧的光影间。


    只是一眼,就足以震慑几位妖王的心。


    妖王们都是第一次见到圣君和绮雪新造的神像,而初见绮雪真容的人,都会沉醉于他绝艳倾世的美貌之中,久久无法自拔。


    那是何等的绝色……似日明耀,如月皎皎,清丽空濛,极艳极纯……


    难怪连神灵也会倾心于他,他的美本就不属于世间,也唯有神灵才可与其相配。


    甚至有妖王暗暗觉得,玄阳圣君的容貌相较之下逊色太多,虽然也是好看的,但他就是再好看十倍,也照样配不上绮雪娘娘。


    而且,该说不说……这两尊神像并排放在一起,反倒是绮雪娘娘更像妖族的正神。


    他们的心声通过神像传入了玄阳耳中,玄阳不仅没生气,反倒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


    兔团窝在玄阳身边,正抱着一块糕点慢慢地啃,忽地支棱起了一只兔耳朵,疑惑地问:“元青,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


    这里是洞渊的最深处,这座黑暗的宫殿中,只有他们两人,再没有其他生灵,他怎么会听到陌生人说话的声音呢?


    玄阳笑道:“你听到的是心声,来自祭拜你的人。神像修好后,你能听到信徒的心愿、收取他们的愿力,转化为你的神力。”


    “相应地,你要实现他们的愿望,实现得越多,就会有越多的人认为你灵验,你才会有更多的信徒,获取更庞大的力量。”


    他摸了摸兔团柔软的绒毛:“这就是我最重要的力量源泉。如何,你有没有感受到来自他们的愿力?”


    兔团仔细地感受了一会,确实感觉到了一股力量正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身体,很温暖,很舒服,原来这就是愿力吗?


    “这就是属于神灵的力量。”


    玄阳将他抱了起来,眉眼弯弯地说:“我来传授你如何将它们转化为神力。”


    将愿力转化为神力的功法并不复杂,兔团很快掌握了,成功地吸收了这些愿力。


    他雪白的绒毛浮现出了一抹很淡的金色,充满了神圣的气息。


    玄阳道:“在从前,世间只有我掌握着生灵的愿力,但现在我愿意将这份力量与你共享,因为我爱你,阿雪,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献给你。”


    他捧起兔团,在他的粉鼻尖落下很轻的一吻,姿态虔诚地说:“我是你最虔诚的信徒,也请你爱我,阿雪,爱我好不好?”


    “元青……”


    兔团深受感动,抬起前爪捧住玄阳的脸,也亲了亲他的鼻尖,又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他高挺的鼻梁,亲昵地回应:“我会的……我会爱你的。”


    “好。”


    玄阳温柔地应道:“我会一直等你,等到你爱上我的那一天到来为止。”-


    越来越多的妖魔奔赴到大荔山,距离玄阳和绮雪的大婚之日也越来越近了。


    绮雪近日来一直留在洞渊深处,向玄阳学习收集和使用愿力,前来神祠祭拜他的妖魔大多没有特别的心愿,就是想在大婚之日看一看绮雪的真容,这是非常容易满足的愿望,等到成婚之日就可以回应了。


    他学得非常用心,整日足不出户,刻苦到玄阳都心疼他了。


    于是某日,玄阳说什么也不让绮雪学了,将他从洞渊深处领了出去:“我带你出去转转,想下山吗?”


    绮雪学得都有点恍惚了,闻言怔了怔:“我可以下山吗?”


    作为神灵的神妻,他的身心都独属于神,其实不该轻易外出,和外界进行接触。


    “当然可以。”玄阳宠爱地刮了刮他的鼻尖,“有我陪着你,为什么不行,谁能指责我们?”


    绮雪能不能下山,其实全都取决于玄阳的意思。


    从前因为心怀妒忌,他将绮雪束缚得很紧,但现在他的掌控欲没那么强了。


    很快,他就会杀光所有人,难道死人还能和他争夺阿雪吗?当然就没有束缚阿雪的必要了。


    绮雪闻言雀跃起来:“我想去镇子上玩,可以吗?那里有我喜欢的点心,还有绿香球最喜欢的瓜子。”


    “好。”玄阳颔首,“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绮雪抱住他的手臂,甜甜地说:“去镇子上逛一逛就够了,我想请你尝尝我喜欢的点心。”


    虽然玄阳是那么说了,但绮雪很知趣,不会提过分的要求,比如回上京看望贺兰寂他们……那简直是自讨苦吃。


    “好。”玄阳享受着他的撒娇,笑着问道,“我们这算是幽会吗?”


    “当然算……”


    绮雪眨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如羽毛扇,扫过玄阳的心尖,引发悸动的瘙痒。


    他说出了玄阳最想听的话:“夫妻出门玩乐,不是幽会还能是什么呢?”


    “阿雪,你真会讨我欢心。”玄阳餍足地低叹,握住绮雪的手指,满心爱怜地落下轻吻。


    他们一道下山,没有用法力,就像是普通的凡人夫妻,沿着山路一步步地走下去。


    不过为了不受打扰,玄阳还是为自己和绮雪施加了隐身决,使妖魔们无法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一路上,绮雪非常惊讶,他许久没有走出过神祠了,不知道山中已经聚集了这么多妖魔,甚至在山脚下,妖魔的队伍绵延到数十里之外,如若层叠的黑云,妖气冲天,极为壮观。


    “难道它们都是为了婚礼而来的吗?”他吃惊地问。


    “是。”


    玄阳莞尔:“你我的婚讯天下尽知,它们身为妖族,又岂会不想亲身参与两位妖族神灵的婚礼。”


    他在“两位神灵”上加了些许重音,以示自己对绮雪的尊重,将他放在与自己同等的位置。


    绮雪冲他露出甜美的笑容,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口。


    可他心里所想的却跟他表现出来的截然不同,紧张得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直跳:陛下他们也会听说这场婚礼吗?要是他们知道他其实没有死,他们会不会直接找上门来?


    他不敢深思自己的假死被识破后可能会引发的灾难,只能抱着几分侥幸的心思,祈祷自己的忧虑不要成真。


    两人来到山下,去了绮雪以前常去的沽水镇。


    到了镇中,绮雪遗憾地发现镇民们全都搬走了,镇子里只剩下空荡荡的房屋,不时有妖魔出入,将其占据为临时的巢穴。


    想想也是,要是他们看到这样群魔乱舞的景象,就算没被妖魔所伤,半条命也要吓没了。


    不过转念一想,绮雪又庆幸起来,还好这些镇民搬走得及时,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他买不到喜欢的点心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不会有人受到伤害。


    玄阳摸摸他的头发:“我们再去远处看一看,总会有人烟的。”


    他们沿着官道走,发现灵狐族一路上布置了不少阵法,阻止着妖魔继续深入青州城,所以越往里走,妖魔就稀少,偶尔也能在农田间看到零星的人影。


    绮雪看到人就开心,眸光亮亮的,高兴地望着那些在田间收割庄稼的农人,只是忽然间,一声凄厉的尖叫打破了宁静,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出什么事了?


    绮雪脸色一变,循着血腥气飞快地跑了过去,玄阳紧随他身后。


    他们同时看见在血泊中,一只食人妖魔将老农扑倒在地,尖利的爪子剖开他的肚腹,正要吞吃他的脏腑。


    凄厉的尖叫就是旁边的农妇发出来的,此刻吓得面无人色,腿软地跌坐在地,甚至忘记了逃跑。


    绮雪救人心切,直接现出身形,打出一道泛着黑气的法决,斩落了食人妖魔的头颅,救下了命悬一线的老农。


    虽然绮雪心地善良、害怕杀生,但对于杀死食人妖魔,他是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见到这种极恶之物,寻常的妖族也是人人得而诛之,他从不觉得自己和食人妖魔是同类。


    他取出灵丹,喂给老农,治好了重创的老农,这对老夫妇看清绮雪的真容,都不禁呆住了,还以为是仙子下凡,激动地对着绮雪连磕几个响头,拜谢他的救命之恩。


    “啊……老人家,你们快起身吧,这都是我该做的,我不能见死不救呀。”


    绮雪将他们搀扶起来,还给了他们一些碎银,叮嘱他们最好还是快些搬走,最近这里不是很太平。


    老夫妇千恩万谢地离去了,绮雪望着他们的背影,依稀能听到“仙子”“仙术”一类的字眼,面上露出甜甜的笑意,心里满足极了,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玄阳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见到绮雪的笑容,他很轻地叹息一声,没有说什么。


    绮雪却耳朵很灵地捕捉到了他的叹息,立刻回头问道:“怎么了,元青,你为什么叹气?我有哪里做得不对吗?”


    他有点不安,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轻咬下唇地望着玄阳,神色有点可怜。


    玄阳心里一软,上前搂住他的腰,温声言道:“没有,阿雪,你做得很好,方才那手法术用得很漂亮,你的法力愈发精进了。”


    可绮雪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叹气,便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你就告诉我吧,没事的,我都听你的。”


    玄阳默然,良久,才低声道:“我只是怕你受到伤害。”


    他顿了顿:“我不是担心你斗不过那只食人妖魔,而是担心你心肠太软,不懂人心叵测,你迟早会受到人心的伤害。”


    类似的话绮雪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了,从很久以前,桑迟就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说他是只笨兔子,只懂修炼,却不懂得人心的险恶。


    谢殊也说过差不多的话,甚至连情形也是差不多的。


    他们跌入古镜后,谢殊救下了遭到食人妖魔袭击的商队,不过在救人前,谢殊刻意隐藏了自己妖族的形态,变成道士的模样,这才赶了过去。


    当时他不懂谢殊为什么要这样做,谢殊给了他类似的答案:人心叵测,如果他以妖族的面貌示人,被救下的人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举动,或许他们不仅不会感谢他,甚至会恐惧他、伤害他,将他当成食人妖魔的同类对待。


    其实绮雪不是不明白他们说的道理,但他不喜欢用恶意揣度陌生人,他愿意相信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


    绮雪没有反驳玄阳的话,只是望着老夫妇即将消失的背影,犹豫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觉得……他们不像是坏人吧?”


    玄阳问:“要试试他们吗?”


    绮雪一怔:“怎么试?”


    玄阳淡淡一笑,抬手送出一道法术,为这对老夫妇制造了一场幻境。


    在幻境中,他们看到“绮雪”在杀死妖魔后,因为法力耗尽,晕倒在地,变回了原形。


    不过幻境中“绮雪”的原形不是兔团的模样,而是一头模样怪异的妖魔,看起来甚是可怖。


    老夫妇这才知道救下他们的“仙子”其实也是一头妖魔,片刻的犹豫后,他的神色忽然变得狰狞起来,高高地抡起锄头,将妖魔的脑袋砸得稀巴烂,确认它死透了,立刻拽着妻子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即便是救命之恩,也无法抹去他们对妖魔和死亡的恐惧。


    “……”


    绮雪说不出话,只是默默地看着。


    玄阳淡声道:“你瞧,阿雪,这就是人类,这就是他们的本性。”


    “你爱他们,他们却恨着你;你对他们好,他们却对你恩将仇报。所有的杀意和恶意,都只有一个理由:你是妖魔,你不是他们的同类。”


    他俯身捧住绮雪的面颊,注视着他的双眸:“别对人类心软,阿雪,你对他们的友爱和同情毫无意义。”


    “如果今日遭遇杀身之祸的是一只孱弱的小妖,你觉得会有几个人类同情妖族?他们不会同情它的,如果它死了,这些人只会拍手称快。”


    绮雪心里闷闷的,很想反驳玄阳,不是这样的,人族也分好人和坏人,就像当年陛下救下了重伤的他,陛下就是很善良的人类。


    可他不得不承认,看到那对老夫妇在幻境中的选择,他心里其实挺难受的。


    虽然哪怕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救人,可他会忍不住去假想,倘若他是以兔团的模样救下他们,他们会是什么反应呢?是害怕,是厌恶,还是像幻境里那样准备打死他?


    玄阳看穿他心中所想,说道:“你该承认,像贺兰寂那样的人是少数,他们不足以代表芸芸众生,更不足以代表人性的恶。”


    “阿雪,你应当记住,你是妖族的神灵,你的责任是庇佑妖族,而非人类。我希望你不要将你的善念留给人类,而是应该多留给你的同族,你说好不好?”


    在绮雪迷茫的注视中,玄阳抱住他,面露清浅的微笑,却丝毫不掩饰从眼眸中流出的恶意,似蛇的毒汁,阴冷,粘稠,滑腻。


    自从被卫淮杀死过一次,他就越来越控制不住膨胀的恶念,每时每刻,心中所想,都是杀光全天下的人,甚至是全天下的妖族。


    他们死不足惜,全都该死、全都要死。


    ……除了阿雪。


    只有他的阿雪是不一样的。


    他的低语和拥抱似飘渺的雾气,萦绕着绮雪,又似蟒蛇缠身,无法挣脱,令他一点点地窒息和沉沦。


    “我想你说得对,元青……”


    绮雪有点动摇了,良久,他轻轻地回应玄阳:“我会试着照做的。”


    “乖。”


    玄阳亲了亲他的脸颊,姿态亲昵地与他额头相贴,眸中柔情似水:“我都是为了你好,我可以掌控妖族,但我掌控不了人类,我不希望你受到来自他们的伤害。”


    他又道:“我再教你一道控制食人妖魔的口诀,很简单却很有用,即便这些低等妖魔没有灵智,你也可以让它们听你的话。”


    言罢,玄阳将口诀传授给了绮雪,的确非常简单,而且不需要使用多少妖力,就可以控制大群的食人妖魔。


    学会这道口诀后,绮雪总算开心了不少,因为他觉得这是个很实用的口诀,而且法力弱小的小妖怪也能用,想要将这道口诀教给山中的小妖怪们。


    食人妖魔不仅吃人,也吃弱小的妖怪,但只要有了这个口诀,以后小妖怪们就可以随便下山玩了,而不必担心附近有可能会有食人妖魔出没。


    但玄阳阻止了他,嘱咐他不要对任何人透露口诀。


    绮雪微怔,小心翼翼地问:“如果需要保密的话,我能不能教给绿香球?只教她一个就行。”


    玄阳还是摇头:“只有你我知道就够了。”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你以为妖族为何要祭拜我们?如果天下太平,人人幸福,世间不存在任何苦难,你觉得他们还会有信仰可言吗?”


    绮雪忽地浑身一冷。


    圣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面对他错愕的目光,玄阳只是笑了笑,又摸摸他的头发:“你我既然是夫妻,有些事我不打算瞒你。”


    “食人妖魔来自洞渊的恶念,我不是不能控制它们,但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你觉得是为什么?”


    ……


    是夜。


    绮雪又做了噩梦。


    还是之前那个噩梦,他梦到卫淮死了,尸首残破不堪,有遭到啃噬的痕迹,而吃掉他的人就是玄阳,他站在血泊中,露出了冷冰冰的笑意。


    他从玄阳怀中惊醒,过速的心跳久久不能平息,玄阳起身温柔地安抚他,但不管用,他还是一直发抖。


    因为他恐惧的根源就是玄阳,他无法接受玄阳的所作所为。


    只要想到玄阳为了获取神力,竟放纵食人妖魔残害人族和妖族的性命,持续了三百多年,他就害怕得全身颤抖,只想从玄阳身边逃离。


    玄阳将绮雪的反应看在眼里,沉默片刻,说道:“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害怕,可我真的不会伤害你,阿雪,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我……”


    绮雪脸色苍白,没有回应他,只是轻声问:“我胸口有点闷,想出去透透气,去我从前的家看一看,我可以出去吗?”


    “……好。”玄阳垂下眼眸,“我送你出去。”


    他伸出手,温柔地托住绮雪的小臂,绮雪的手指蓦然瑟缩一下,有点颤抖,但没有躲开他。


    因为就算知道了玄阳的所作所为,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他必须嫁给玄阳。


    甚至在了解到玄阳的狠辣与残暴后,他就更不能逃走了,否则他不敢想象,贺兰寂几人乃至他的朋友们会遭到怎样的对待。


    玄阳将绮雪送到神祠后就离开了。


    夜色朦胧,雪白的兔团在草丛间飞快地窜动着,如一道银白闪电。


    直到跑得精疲力尽,累到他什么都不愿意思考了,兔团才放缓速度,白绒毛沾满了草叶上的露水,湿漉漉地来到了自己从前的兔窝。


    他拨开遮挡的草丛,发现自己的兔窝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铺床的干草没香味了,但意外地没什么灰尘,似乎就在不久前,还曾经有人替他打扫过。


    是绿香球打扫的吗?


    兔团不清楚,但他情绪低落,不想思考这些事情了。


    他正要趴到干草上,一只毛茸茸的狐狸嘴却忽然挤进了洞口,鼻头一动一动的,嗅着窝里的味道。


    “阿雪……?”狐狸艰难地张开嘴,发出很小的声音,“你回来了?”


    狐狸嘴缩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狐狸脸。


    火红的赤狐往里看着,看到毛茸茸的兔团,顿时松了口气:“你终于回来了!我守在附近等你好几天了,还……”打扫了落满灰尘的兔窝……


    是桑迟。


    兔团有点发愣,呆呆地望着他,桑迟迅速收敛起见到他的喜悦,很严肃地对他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跟你说!你跟我出来一下,我——”


    他话没说完,忽然睁大眼睛愣住了。


    雪白的毛团“嗖”地冲了过来,扑进了他的怀里,哇哇大哭着流出了眼泪,打湿了厚厚的狐狸毛。


    赤狐被他的泪水吓得六神无主,两只前爪都是麻的,慌得有点不知道怎么哄了:“你哭什么?怎么了?好了好了,别哭了,天又塌不下来,有什么好哭的……”


    兔团泪眼汪汪地抬起小脑袋:“和天塌下来也差不多了……”


    桑迟哪里见过他这么失魂落魄的模样,简直心疼得要死,立刻变成人形,将兔团托在了掌心上。


    由于没有手帕,他便撕下一块中衣的布料,用柔软的布料给兔团擦掉眼泪和露水。


    “慌什么,天塌下来也有个子高的顶着,还轮不到你这只小兔子发愁。”


    桑迟轻捏他的粉鼻尖,怜惜又无奈地说:“哪怕头顶的天现在就要塌了,我这个个高的也来了,你还怕什么?说说吧,你到底发什么愁,还让你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出来到处乱跑。”


    第120章


    桑迟和兔团说着话, 忽然想起什么,单手抱着软乎乎的毛团,另一只手从储物袋里取出一盒糕点, 掰开半块喂到兔团的三瓣嘴边。


    “吃吧,先吃饱了再说。”


    他从上京赶回大荔山,尽管一路上心情沉重,但还是改不了旧有的习惯,身体很诚实地买下了不少兔团会喜欢的东西。


    以前他和绮雪关系很差,这些东西他从来没自己送出去过,都是假借别人的名义, 用各种理由辗转送给绮雪。


    久而久之,几乎尽人皆知他喜欢绮雪,除了绮雪本人。


    他知道自己在绮雪眼里是只很差劲的狐狸, 没有谁会比他更讨厌了,而他仗着自己年少,以为自己和绮雪还有数不尽的时间, 足够他挥霍,便一直没有考虑过向绮雪坦露心迹。


    直到绮雪另嫁他人, 他才知道后悔。


    不过他坚信绮雪最后还是会回到大荔山,贺兰寂就是个凡人,寿元相当有限,等他死了, 绮雪只能回来,区区几十年而已,他还等得起。


    “呼……”


    月光清冷,凉风吹过浓密柔软的草丛,散发出青草的芳香。


    桑迟垂下眼眸, 静静地看着兔团蜷在他怀里啃点心。


    回想起来,当初的自己真是幸福,不知道什么是忧、什么是愁,最大的烦恼也就是“阿雪今天又不理我”这样的小事。


    他多想回到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只可惜已经不可能了。


    桑迟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替兔团拭去眼尾的泪珠,问道:“你为什么要哭,圣君怎么没陪在你身边,你们吵架了?”


    兔团咬着香甜的枣泥,闻言吸了吸湿漉漉的鼻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在得知玄阳黑暗的那一面后,他的情绪就已经接近崩溃了,他无法接受这就是自己信仰了百年的神灵,这让他觉得自己特别不堪和愚蠢。


    更残酷的是,他竟然还要嫁给如此冷血残暴的神灵,与祂一同践踏着无数生灵的尸骨,共享染满鲜血的力量和永生。


    他真的做不到,也真的好想逃。


    可是不行。为了陛下,为了大荔山千千万万的妖族,他不能逃,而且必须隐瞒这个真相。


    他一直强撑着,不敢在圣君面前哭出来,可不知怎么,在见到桑迟的一刹那,他忽然就撑不住了,只想躲进对方怀里好好哭一场。


    面对桑迟关切的目光,兔团乌黑的眼珠如若水洗,泛着清澈的水光,满含恐惧和哀伤,却说不出只言片语。


    最终他低下头,沉默地啃光点心,舔了舔桑迟掌心中的点心渣,闷声说道:“没什么,别问了,就像你说的,天塌不下来,我也死不了。”


    他不会告诉桑迟的。


    这只狐狸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情,遇事非黑即白,要是他知晓玄阳竟然是这样的人,一定会去找玄阳问个分明,哪怕明知是送死。


    他不想连累桑迟送死,他希望桑迟能好好的,做只快乐自由的狐狸,再也不要回到大荔山来。


    兔团越是不说,桑迟就越笃定心中的猜测:“是圣君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有那么一瞬间,桑迟的心沉到了谷底,以为兔团已经知晓了卫淮的死讯。


    不过很快地,桑迟就感觉出兔团对卫淮的死并不知情,至少他不知道是玄阳杀了卫淮,否则他不会只是躲在兔窝里偷偷哭,而是一定会找玄阳拼命。


    可既然跟卫淮无关,圣君还能对阿雪做什么?


    毫无疑问,圣君是爱阿雪的,否则他不会迎娶阿雪,可他既然决定与阿雪共度一生,为什么还要这么伤阿雪的心,难道他的爱就是要让人感到窒息和痛苦吗?


    兔团不回答,蜷成更小的一团,轻微地颤抖着:“你别问了……”


    桑迟听出他声音中的痛苦,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隐隐抽痛着,他深吸口气,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好,既然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他说道:“我只是想对你说,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会信守我的承诺,替你结束所有的痛苦。”


    兔团怔了怔,想起了桑迟所说的承诺:帮他逃婚,逃到天涯海角,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你不要冲动!”


    他知道桑迟是认真的,甚至比当初许诺的时候更认真、更坚决,连忙抱住他的手指,着急地说:“千万别做傻事!”


    “放心,我心里有数。”


    桑迟摸摸他的小脑袋,将他放在草丛上,轻轻地说:“我知道你担心谁,但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让他们出事,你等我的消息就行了。”


    他转身欲走,忽地被拉住衣袖,回身一看,是变成人形的兔团拉住了他。


    “那你呢?”


    绮雪眼睛红红的,纤细的手指收得更紧:“你会怎么样?”


    桑迟一愣,下意识地错开目光:“……我当然也不会有事。”


    “你说谎!”绮雪瞪着他,“你从小就这样,一心虚就不敢看人,要是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就看着我啊!桑迟,看着我!”


    “……”


    桑迟吞了吞嗓子,艰难地看向绮雪。


    他看到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盛着他的影子,泪光如柔柔的水波,而他就在这晃动的波光中变得支离破碎。


    他的心颤抖着,扯出一抹若无其事的笑容:“真少见,你居然关心起我来了?这可一点也不像你。”


    “你还说我……”绮雪却不像他这样爱逞强,又是要哭出来的表情,“你明明也变得不像你自己了,为我牺牲那么多,值得吗?”


    桑迟抬手,微凉的掌心遮住他泫然的双眸:“我从来没变过,是你不了解我。”


    他一直都可以为了绮雪付出一切。


    当绮雪睁开双眼的时候,桑迟已经不见了踪迹。


    夜色宁静如水,似乎不曾有人到访,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变回兔团钻进了兔窝,蜷在柔软的干草中睡了过去。


    一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兔团。


    他已经看了许久,又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只是兔团以为他走了而已,其实他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兔团和桑迟的谈话。


    玄阳从黑暗中缓缓浮现了身影。


    但他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只是俯身拨开草丛,为兔团施加了保暖和安神的法术,又悄然离去了。


    至少今夜,阿雪还能做个好梦。


    ……


    翌日。


    绮雪专程去找了山主一趟,拜托他把桑迟关了起来,并派人严加看守,直到大婚结束再把桑迟放出来。


    山主并没有询问绮雪这样做的原因,倒是山主夫人几度欲言又止,神色有些难过。


    最后他们两个什么都没说,只是向绮雪保证他们不会让桑迟打扰到绮雪的婚礼。


    绮雪知道他们误会了他囚禁桑迟的原因,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他就是希望桑迟别做傻事,他们是斗不过神灵的,无论逃到哪里,玄阳都会找到他们。


    他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回到了玄阳身边,对玄阳的态度一如从前,亲昵又依赖。


    既然逃不了,那就不要对圣君摆出抗拒疏离的姿态,他承担不起惹恼圣君的后果,所以他该做的就是讨圣君欢心,倾尽所能地保护身边的所有人。


    ……


    大婚前夕。


    再过两天就是绮雪和玄阳圣君的婚礼了,绿香球飞在空中,尽职尽责地视察着奢华盛大的婚礼布置,以及山上山下的群魔,心中满是自豪和骄傲,由衷地为绮雪感到喜悦。


    越是临近婚礼,绿香球就越不敢放松警惕,因为她知道天下近来很不太平。


    自从绮雪和玄阳圣君的婚讯不胫而走,“绮雪娘娘”的圣号也迅速广为人知,无数妖魔成为了绮雪的信徒,而他还活着的消息便也不再是秘密,已经彻底在皇宫那边暴露了。


    对此,绿香球并不意外,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绮雪昔日的情郎们为了接回绮雪,竟然做了那么多疯狂的举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在婚礼前赶到大荔山。


    最初,他们从上京出发,成百上千的银龙自苍山的山巅腾空而起,背负着数万头妖兽和少部分人族将士,不分昼夜地前行赶路,是第一批急行军。


    同时,还有数十万人的大雍军队也从京郊出发了,同行的还有云月观的道士,一路上,他们将集结各州的军队和修道者,共同奔赴大荔山。


    银龙大军负责清扫最危险的障碍,也比较难以掌控,便由谢殊带领;人类大军则由贺兰寂御驾亲征,姬玉衡为副将,主要的责任是稳定后方和集结有生力量。


    绿香球的小鸟朋友遍布天下,消息向来灵通,很早就知道了上京的动静,但她一直没告诉绮雪。


    不管怎么想,她都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


    一方面,她不希望绮雪的婚礼受到干扰,另一方面,她认为就算是谢殊出山,也不是玄阳圣君的对手,要是他们出个什么三长两短,绮雪会是什么反应,她想都不敢想。


    她最希望的还是贺兰寂他们别来大荔山,就这样放弃绮雪。


    但话又说回来,倘若他们真的不来,绿香球又会超级生气:阿雪这么好,你们凭什么放弃阿雪?难道你们的爱就这么不堪一击吗?


    总而言之,非常矛盾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不过就绿香球所知,玄阳圣君并不是什么都没做,甚至恰恰相反,他催动了庞大的神力,号令天下群魔阻拦这两支大军。


    混沌的、黑暗的洞渊散逸出了恐怖的妖力,渗透大雍的每一寸土地,开裂的地缝中爬出了无数妖魔,疯狂地攻击人类的城池。


    各州都遭遇到了大量的妖魔袭人事件,为了保护百姓,地方的军队和修道者奋起反抗,这样贺兰寂的大军便无法再集结这些力量。


    不仅如此,他们每到一处,都要分派数千到上万的兵马留在当地,只有这样,当地才能有足够的兵力抵御妖魔的入侵。


    这些当然都是玄阳圣君精心设计的结果,为的就是损耗他们的力量,延缓他们的行程。


    天下形势大乱,绿香球后来就不清楚贺兰寂几人的行踪了,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绮雪的婚礼受到打扰,现在看来很有希望,她目前还没听说附近有什么骚乱的迹象。


    更何况大荔山外还有最坚固的一重保障。


    绿香球仰望着晴朗的天空,虽然她什么都看不出来,但据说玄阳圣君已经布置了结界,笼罩住了整座大荔山,没有通行令的人休想进山。


    小鹦鹉满意地点点头,准备下山飞到很远的城镇,给绮雪买一些他爱吃的点心。


    她轻盈地扇着翅膀,走到一半,迎面飞来了几只小鸟,围在了她的身边。


    它们叽叽喳喳地对她说:“香香,原来你在这里呀,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怎么了?”


    绿香球停了下来,疑惑地说:“出了什么事吗?”


    几只小鸟七嘴八舌地说:“有个人类找你。”


    “他希望能见你一面。”


    “好像和绮雪娘娘有关!”


    听到“人类”两个字,绿香球脖子一圈的绒毛微微炸了起来,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该不会是贺兰寂他们……?


    她忙问:“是什么样子的人类?”


    小鸟:“是只公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用脚走路!”


    它们说了等于没说,这些都是人类最普遍的特征。


    的确,让它们描述人类的不同也是有点难为它们了,毕竟在它们看来,人类长得都是差不多的样子,也就是绮雪这种绝世的容貌才能让它们明显区分出不同。


    幸好另一只小鸟想起了这个人类与众不同的特征:“他的气质很特别,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就是对他生不出戒心,总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类。”


    “所以我们才愿意给他帮忙的!”


    一定是姬玉衡!


    听到这个鲜明的特征,绿香球一下子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因为只有姬玉衡才有这么独特的气质,能够备受小动物的喜爱。


    她整只鸟瞬间蓬成了鸟球:“他怎么都到大荔山了!”


    不行,她要向圣君告发姬玉衡的踪迹,绝不可以让他打扰到阿雪的婚礼!


    绿香球如临大敌,准备回山通风报信,偏偏几只小鸟不让她走,轻轻叼住了她的翅膀:“拜托了香香,你就跟我们去一趟嘛,他和他的同伴看起来真的很着急……”


    绿香球摆脱不了它们几个,只得放弃了回山的想法。


    也罢,她就跟过去看看,弄清他们的具体位置,这样也好叫人来把他们一网打尽。


    绿香球跟随着几只小鸟,来到了青州城内的一座空宅院里。


    四周已经由道士们布下了严密的阵法,外界的妖魔不会注意到这里居住着人类,绿香球暗暗记住地址,飞进了屋子,见到了姬玉衡和贺兰寂二人。


    才和他们打了照面,绿香球就愣住了。


    她想过绮雪走后,他们一定过得不会很好,可她完全没有想到他们的状态竟然会这么糟糕。


    两人气色苍白,身形清减不少,这些不必再提,最让她震惊的是,贺兰寂竟然失去了双手,长袖下空空荡荡的。


    这怎么可能?他是尊贵的一国之主,谁能让他失去他的双手?


    “你们……”


    绿香球瞠目结舌,想要告密的心思瞬间没了大半,因为她隐隐感觉到,为了找到绮雪,他们一定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这让她不禁心生不忍,心中很是同情。


    “好久不见了。”


    面对绿香球,贺兰寂的语气相当平静,脊背却绷得很紧,展露了内心真实的情绪:“我想知道……圆圆在山上过得还好吗?”


    绿香球踌躇片刻,决定说实话:“他挺好的,你们应该也听说过,他就快和圣君成婚了,最近在忙着准备婚礼的事宜。”


    听完她的话,姬玉衡眸光颤动,似乎有些怅然和心酸,贺兰寂却只是沉默片刻,流露出些许欣然之色:“听说圆圆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其实他挺想你们的……”


    绿香球更不忍心了,一边唾弃自己为什么这么容易心软,一边身体诚实地说着大实话:“他经常提起你们,希望你们能好好的。陛下,你的手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


    “没什么,不值一提。”


    贺兰寂没有谈论自己的手:“我们邀请你前来,是有一桩要事拜托于你:你可否将圆圆带到这里,和我们见一面?”


    “绝对不行!”


    绿香球想都没想,断然拒绝,随后反应过来,有点惭愧地说:“就算我愿意,我也没法带阿雪下山的,没有圣君的准许,阿雪就只能待在山上。”


    她顿了顿,又道:“而且我不希望他见到你们。你们是想带他离开吧?这可不行,你们不能带阿雪离开。”


    “阿雪就快成婚了,他未来的夫君是我们妖族的神灵,只要嫁给玄阳圣君,阿雪就能永享长生、受到天下妖族的祭拜、拥有无上的法力,这可比嫁给你们好过千倍万倍。”


    “如果你们真心为了阿雪好,就快点离开吧,趁着你们被圣君发现之前。”


    “阿雪很爱你们,如果你们出了事,他绝对会憎恨圣君的,可他注定要和圣君永生永世在一起,难道你们希望他永远被恨意缠绕,一辈子都过得不幸福吗?”


    贺兰寂和姬玉衡都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道声音忽然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你这只呆鸡,都这么久了,难道还没看出来吗?阿雪现在就过得很不幸福,他一直想逃,只是为了我们不敢而已!你要是真的为了他好,就该帮他逃走!”


    绿香球蓦地睁大眼睛,望向那抹火红的身影:“怎么是你?你不是被关起来了吗,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赤狐化作清俊的少年人,轻哼一声,轻慢地说道:“就凭他们那点手段,也想关住我?我只是假装逃不出去而已,现在时机到了,我当然要出来了。”


    绿香球不可思议地瞪着桑迟,但她来不及思考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了:“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阿雪想逃?他怎么会想逃呢?”


    “他根本不喜欢圣君,甚至很怕圣君,你没看出来吗?”桑迟反问她。


    绿香球犹豫一会:“我只知道阿雪对圣君没有男女之情,但他也不是讨厌圣君,他很喜欢圣君的,只不过不是爱情罢了。”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桑迟嗤之以鼻:“你真是被永生和神权蒙蔽了双眼,居然连阿雪对圣君的恐惧都没看出来,他怕到深夜躲起来偷偷地哭,是我亲眼看见的,但我感觉你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


    绿香球大惊失色:“阿雪因为圣君哭了?”


    她最近一直忙着布置婚礼,真的一点也不知情!


    不仅是她,贺兰寂和姬玉衡也都面色一变。


    对他们而言,仅有的一丝安慰便是绮雪在山上过得很好,可现在看来,情况完全相反,绮雪过得并不好,他很难过,也很害怕,不知藏着多少沉重的心事,却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只能自己承受着全部的压力。


    桑迟对绿香球道:“具体的情况一会再说,你先跟我回山,把阿雪骗出来,我有办法帮他逃走。”


    绿香球头脑混乱地跟着桑迟返回大荔山,一直以来最坚定的信念正在逐渐崩塌。


    难道……难道阿雪真的不愿意和圣君成婚吗?可是为什么呢,那是永生和无上的神力,阿雪不想拥有这些吗?


    他真的情愿和凡人共度一生,也不愿意嫁给一位神灵吗?


    她想不通,茫然地望向桑迟:“你真的没骗我?”


    “没有。”桑迟说,“不信你问阿雪,就算他对你说谎,凭你对他的了解,你也一定能看出来。”


    绿香球迟疑得厉害:“你是打算帮阿雪逃婚吗?可是圣君那么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不管逃到哪里他都能找到阿雪的,要是逃不走,我们这么做反倒会害了阿雪,你怎么能保证圣君找不到我们?”


    “我自有办法。”桑迟说,“你只需要帮我把阿雪骗出来。”


    “你先把你的计划告诉我。”绿香球说,“我必须先确定是不是可行,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放心把阿雪拜托给你?”


    “见到阿雪再说。”桑迟道,“你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我还能害他吗?”


    “好吧,就算你的计划可行,那你又怎么说服阿雪跟你逃走呢?”


    绿香球忧心忡忡,觉得桑迟充满了不靠谱:“你刚才也说过,阿雪为了我们是不会逃走的,难道你想打晕他再把他带走吗?要是阿雪出了意外,圣君第一时间就能察觉到的,我们连山门都别想踏出半步!”


    “不打晕他,我有办法说服他。”桑迟道。


    “什么办法?”


    “见到他再说。”


    “你提前透点口风会死啊!”绿香球终于炸毛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这也不说那也不说,你再这样我就不帮你叫阿雪出来了!”


    桑迟目光微沉:“就是会死。”


    “……什么?”绿香球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就快死了。”


    桑迟语气平淡,仿佛事不关己:“就用我这条命说服阿雪,你觉得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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