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飓风 “现在你连孩子也不想要了吗?”……
她能感受到, 她的身体在流血,完全不敢动,每一下挪动, 血都会跟着蔓延出来,弄脏了她的睡裙,腿.间一片湿润泥泞, 是被血色点染过的痕迹。
她害怕极了,去医院的路上,一直拽着殷媛瑷的手,始终不肯松开。
出血不算太多, 丛一是完全前置妊娠,本来的就要格外小心,出血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
孩子暂时是保住了, 但是的状况仍然不容乐观, 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尽管回家也要卧床保胎,至少要到妊娠三个月以后,情况稳定一些,才能正常生活。
不然在此之间, 可能只是打一个喷嚏, 只是走得快一点, 都有可能流产。
住院观察这几天,丛一还是拒绝和家里任何人说具体情况,躺在病床上,每天的日常就是按时吃饭,吃药,输液, 用尽一切手段地保胎。
哪怕吃了就会吐个不停,吐掉了还是会继续吃,她生怕孩子的营养跟不上。原本白皙的小腹因为注射针剂也被弄得青一块紫一块,有时候针碰到毛细血管,还会出血,殷媛瑷都不敢去看,看一次哭一次。
丛一不说,丛敏兴去查了个底朝天。
当然,他只能查到丛一做的事,但仅仅查到这些事就已经足够了,文时以的做法他不用查也能推测出来。
因为如果换作是他,也是一样的考量,只不过殷媛瑷从不会为他做到这个份上。
他们之间,互不相欠,互不依靠,从来只谈利益交换,这么多年,也过来了,现在又何必计较什么情深与否。
知晓这些事,殷媛瑷当即冷笑了下,抬眼时与丛敏兴撞上目光的那一刻,嘲讽着开口,意味不明。
“你们这些有钱男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心狠。”
丛敏兴听闻愣了一瞬,继而平静下来开口回敬道:“是吗?论起心狠,阿媛也不遑多让。”
夫妻俩谁也不让谁,就连对视里都交杂着莫名的恨意和较劲儿。
“打电话叫他滚来港岛,凭什么我女儿在这受苦说累地拼命保胎,他连面儿都不露,孩子是她一个人的吗?”殷媛瑷躲开了丛敏兴尖锐的目光,根本也懒得和眼前的男人争论。
“再不滚过来,以后孩子出生,他也不用来认了!”
嫁来港岛这些年,在公众面前在孩子面前做好好太太温柔妈咪做得她已经是厌烦至极。对文家相当客气,无非就是希望他们能够好好照顾和对待丛一,现在不仅没照顾好,反而这么伤害她,这脸当然是说翻就翻。
丛一在医院的这几天里,文时以先后打来了很多电话,发了很多消息。
但都石沉大海,意料之中的事。
他不敢贸然飞去港岛,怕骤然出现在她眼前,只会让她想起更多痛苦,她根本也不想看见他。
但其实,他不知道,他的每一条消息她都会反复看好久,每一个电话直至铃声挂断的前一秒,她都在纠结。
想听到他的声音,又怕听到他的声音。
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她就能想起那个暴雪天里,他是如何残忍地说出那些的话的。
真相是扎在人心头的一根刺。
他已经在她心里扎了太多刺了。
她就这样逃避着,无法面对,把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呵护肚子的这个孩子。
说到底,她还是抱着对他无法克制的爱意的,回想起来,她似乎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很爱他。
以至于在那一天他谈及相互算计时,他竟然告诉她,他活到这个年岁,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太多的爱,所以他不需要爱,她也可以不爱他。
每天都带着这样压抑低落的情绪睡得昏天暗地,因为卧床保胎,所以港岛这个即将到来的热闹的春天与她毫无关系。
反复的心理问题,但这次已经不能再吃药了,一方面是已经停药有一段时间了,另一方面她怀孕了,这一类药物碰都碰不得。
在又一个昏睡醒来的黄昏,她睁眼时,丛蓉正坐在她床边。
“姐,你醒来了。”
“把晚饭送到我房间就好了。”丛一没什么力气,“记得去帮我看下jasmine有没有好好吃东西,带着它玩两圈,它闲不住的。”
“知道了,你就别操心这些了。”丛蓉赶紧提正事,“姐夫来了。”
丛一握着水杯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完全没做好这样的准备,好久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但是妈咪没让他进门,已经在大门外站了一整天了。”丛蓉也跟着生气,“就不要他进来,他欺负你,他送我的小马驹我也不要了!”
“你不是最宝贝你的飘儿嘛?”丛一无奈地笑了笑。
“那也那也不要了!”丛蓉心疼地看着丛一手上的吊针针孔。
黄昏时分,但没有橘黄色的橙光,飘着雨,不太大,但是湿冷得厉害。
丛一的目光顺着露台飘出去,只能看到雾朦朦一片的蓝。
“雨下了多久了?”
“一天了,从早下到现在了。”
丛一微微皱了下眉,刚刚不想让他进来的决心动摇,但也就是一瞬间,她现在并没有做好再见到他的准备。
“蓉蓉,我还是有点困,我想再睡会,你下楼去和妈咪说一声,晚饭我先不吃了。”
“好吧。”
丛蓉离开后,整个卧室又安静空荡。
丛一重新躺下,却怎么也再睡不着。
窗外的雨下得她心慌意乱,想着他就站在丛公馆外,她就一点困意都没有。
辗转反侧,她摸索着去拿手机,翻出来与他的聊天框,想了又想,点进去又退出来,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找到了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点了过去。
漫长的盲音后,透过冰冷的话筒,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当即,心脏猛地颤了下。
是他先开的口,可也只是一个简短的单字音节。
她捏着手机的手指忍不住用力泛白,缓和了好一会儿,对面却除了简短的问候语外再无声音。
她委屈极了,本来是想要张口说两句难听的,可是到了嘴边却听着更像是埋怨撒娇。
“这么多天,你才过来!”
她也不知怎么,说出来的时候,后面还隐隐带着哭腔,眼泪一下子从眼角涌出来,划过鼻梁,打湿了枕头,氤氲开一小片水痕。
“不在乎我,伤害我,现在连孩子你也不要了,是吗?”
“你说话呀!你回答我呀!”
一旦开了口,那些情绪根本就无法做到收放自如。
一想起流血被送到医院的那个晚上,她就后怕得不行。宝宝是他们两个人的,她这么在乎,可他却都不在身边,她还流了那么多血,简直难过委屈到了极点。
背景音里沙沙的雨声印证着他确实此刻正身处港岛。
他听到了她委屈的话语和质问。
与其说是质问责怪,不如说是在嗔怪撒娇。
她没用一点过激的语言,甚至话里更多的是一种想念。
他情愿她说点过激的话,甚至情愿她能骂他一顿,打他两下。
可是,都没有。
她无助又难过,最生气最重的一种话,也不过就是一句。
——我们的孩子,你也不要了吗?
她越这样,他觉得自己简直太糟糕。
她那么纯粹美好,又完整真诚的爱,他这么一个冷漠凉薄的人,凭什么得到?
“对不起”
好苍白,苍白到好像毫无作用。
“不是的,我想要,很想要我们的孩子”
从没词穷到如此地步,面对她,面对这一切,语言太单薄了。
他意识到,自己总是把最残忍的,最不可理喻的一面留给她。
电话无故在她哭声中中断。
再然后,她哭着哭着睡了过去,再一次睁开眼时,他已经坐在了她床边。
大概是丛敏兴和殷媛瑷才让他进来,整身的西装都被沾湿,眼睛都是湿漉漉的,像是薄雾之下涌动着灰蓝色的海洋。
她望着他的眼睛,好久好久。
他也一样,目光始终不肯从她身上挪开,虽然现在,他已经快要看不清她的面容。
可他还是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因为每一眼都有可能是最后一眼。
这样,往后的人生,就算永远生活在黑暗里,想起她这双涌动着爱意的眼睛,也总是能生活下去的。
可惜,唯一遗憾的就是,他还没有看看他们的孩子长什么模样。
他盯着她还平坦如初的小腹,手轻微地颤抖。
末了,她抬起手,一如往常一般覆盖在他的眉心,帮他抚平,迟迟不肯挪开手指。
直到他用滚烫温柔的手握住她,又低声叫了一下她的名字。
“烧成这样还淋雨?”
她矫情别扭,看着他就有千万种情绪涌动。
“你不要命,我还不想让我的孩子没有爸爸呢!”
她仍然忍不住关心他。
她说,她不想让宝宝没有爸爸。
听到了她这句话,他在雨里构建了一整天的心理防线顷刻间崩溃,热泪一下子从灰蓝色的眸光里闪过,滑落高挺的鼻梁,滑进了她掌心。
他的体温很高,很烫,和这滴泪一样。
不知道是淋了雨又把根本没有完全好起来的肺炎给勾出来了,还是又着凉感冒了,她被他握住,心疼不止,却依然生气,不愿意把关心给他,但却纵容了他摸着她小腹的动作,还是愿意给他贴近宝宝的机会。
“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你解释给我听。”她克制住情绪,鼓足了勇气,用特别真诚又惹人怜惜的目光看着他,包含了好多期待。
摸着她小腹的手停滞,他看着她那双眼,对上那份期待时,难捱到了极点。
都到了这个份上,他怎么能编制什么谎言,或者找出什么借口来欺骗她呢。
“对不起”
他又在道歉。
可是道歉就意味着他承认了自己做过的那些伤害她的事。
“对不起一一,我知道比起我做的这些伤害你的事,那些身不由己和苦衷都不值一提,都是借口。是我做错了,我不”
“好了,别说了。”丛一扭过头,不愿意再听下去,“我不想听了”
她真的无法保证自己可以再承受一次这样的伤害了。
她垂下眼眸,感受着他捧在掌心的烧灼和滚热,心如同被煮在沸水中又一落千丈。
他连编一个谎话给她都不愿意的。
到底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这么对她
可其实,有了这样的谎话又有什么用呢。
是她想得太天真了。
人生比想象的要短,也比想象的要更长。
谎言是支撑不了这些漫长的岁月的,就算缓解的了一时,也如同饮鸩止渴无异,更无法彻底消弭两人之间存在过的伤害,猜忌。
再这样下去,彼此关系存续下去,只会成为一种互相伤害。
早晚有一天,这种伤害会到把对彼此的爱意,和那些美好过的缱绻时光都给消磨殆尽的。
她不愿意,他也不愿意。
命运好像又一次教会了她一次,什么叫做情深缘浅。
她无力还击,只能承受。
“我们先先分开一段时间吧。”她极为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话音落下心痛不能自已。
话这样说着,可她总还盼望着有那么一丝一毫的转机。
但,没有。
“好。”
他竟然答应了,再多的话没有了。
因为她不知道。
很快,他就有可能病情恶化,最严重,说不定就会失明,再也看不见了。
他也曾问过她,如果他不再是文家话事人,他只是文时以,她还会不会留在他身边。
她说过,不可以的。
他也觉得不可以。
到那时,他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残疾,并且,失去现在所有。
可如果治好了眼睛,继续把这个集团继承人做下去,那么像现在这样的事还会有,他还是无法权衡。
不如,就这样吧。
他放弃,也受到惩罚。
她这么好,值得一个更好的爱人。
而不是他,这个卑劣,又曾伤害过她的人。
他的回答,成为压垮了她心中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忍不住哭泣起来,却只是泪水滚落,不肯再看他一眼。
明明就,明明爱,冥冥中分开不应该。
到底,到底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
文时以离开公馆的时候,雨大到让人心慌。
电闪雷鸣中,整个夜空被击碎,萧瑟的风席卷了整个光鲜繁华的岛屿。
他走后,她没有再哭了。
她开始思考,思考有关于他一切,以及肚子里的宝宝的未来。
她一定要这个孩子,因为不管与他感情怎么样,那是她的孩子。
就算受再多苦,她也要这个孩子。
带着这样的念头,她不肯让自己低落太久,更不能像从前少女时一样,为了爱要死要活。
与他在一起,这场婚姻,他教会她最大的道理,就是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都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他曾在去年跨年的时候,为她亲自求来了一枚平安符,里面除了经文,还夹了一张小小的字条,他放进去前,她看过。
上面清晰地写着。
爱人如养花,爱己如育树。
他一直在养育她的灵魂,养得花朵千娇百媚,与此同时,他又陪着她把生命这棵大树种得根深叶茂,亭亭如盖。
带着这种信念和坚持,她一直努力养着身体。
小腹上已经青紫一片没有再可以下针的地方,她还是咬着牙一次都不肯落下,每一顿饭都认认真真地吃,哪怕再没胃口。
在父母和弟弟妹妹们的悉心照料下,情况稳定了很多,她也可以下床走路,逐渐正常生活了。
她虽然很瘦,可小腹上是有一点点肉的,随着月份见长,可以发现她的肚子也变大了一点点。
就一点点,但这印证着宝宝在她怀里正在好好长大。
这也是她唯一,欣慰的点。
有关于他们的婚姻,她始终没有想出一个答案。
也根本不敢想,一想起来,就会心痛到失眠,心痛到无法正常生活。
从港岛离开后,京北的项目收了尾。
然后,文家所有人都知道了文时以的病情,或激烈,或温柔地劝他治疗。
但是,他都不愿意,他就任由病情恶化。
视网膜缺血接连出现过两次,勉强送医缓解,可他还是越来越看不清东西。
就这样吧,他也不想治了。
因为他知道,就算现在爷爷和爸爸说病好起来可以不再让他继续承担这么大的责任和压力,可是他知道,一旦他恢复如常,就又会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这样就好了,一劳永逸。
他能感受到,自己好像没有任何期待了,心气散掉了之后,他变得麻木又游荡飘离,唯一的希冀就是她能顺顺利利地生下孩子。
这个世界上,还会多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
是他的孩子,他会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但只希望达他能够健康幸福地长大。
带着这样的念头,他又一次飞往伦敦。
他的资产一部分在美国,一部分在世界各地各行各业投资,但绝大部分都在伦敦。
可以不做文家继承人,但他依然要把这些年来所累积的财富,财产,都留给丛一和孩子,趁着他还能看得见的时候。
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停止对海外资产的打理,包括大宗保险,海外基金,各种固定资产,从他开始发现自己病情恶化开始,他就委托律师和保险公司做了很多准备。
他现在,要去收好最后的尾。
病情疗养中心他也敲定好了。
很快,很快这些都结束了。
“老板,行程表的事都办完了,是送您回去休息,还是回国?”乔湛一直陪着他。
文时以沉默良久,看着自己手腕上的减压绷带,模糊一片。
“去妈妈的庄园。”
他还是想在彻底看不见之前,再看看Sephora。
在他记忆里,有关于母亲的碎片,本来就为数不多。
可这些年过去了,他还是无法舍弃对Sehpora的爱。
或许对母亲的爱,和渴望母亲的关怀是人的本能吧,无论对方怎么忽视过,怎么伤害过。
尤其是,他有那么一双,和母亲一样的,漂亮的灰蓝色眼眸。
他是最像她的孩子。
偌大的一个庄园,车子行驶了很久。
他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了。
她想着,就看一眼,哪怕吃一顿饭,然后他就回去了。
他想安稳地睡一夜。
可还没等驶入庄园,他在车里,看见了迎面驶来的另外一辆老牌汽车。
下车的几人欢声笑语,哪怕看不太清楚,但是他依然能分辨清楚,那是妈妈和她的两个孩子。
妈妈和她的两孩子。
但这并不包括他。
他忽然就不想下去了。
怔楞地坐在原处,眼见着那些身影消失,走进庄园的大门。
没有意义。
没有任何意义。
就算见到了,也没有作用。
不过是梦里昙花,到底还是六亲缘浅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失落了几秒。
“不进去了,回去吧。”
说完这句话,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最后一点点灵魂也四散在了伦敦初春寒冷的风里。
人到底为什么要奢求那么多呢?
知道自己在乎的人过得很好很幸福,不是已经很足够了吗?
他闭上眼,在黑暗的世界里故步自封。
直到手边的手机不停震动,他看了一眼屏幕,意料之外。
这个时候,丛一忽然打电话过来,他预感相当不好,第一念头是她和孩子出事了。
电话被接通。
那一头她火急火燎。
“你在哪?你快回来,外公出事了。”
第82章 飓风 “你想和我离婚吗?”
殷正均的意外出得十分突然, 年岁大了,手脚总是有不听使唤的时候,昨晚在上楼的时候一个没注意踩空摔了下来, 足足跌了半层楼。
人老了,各项机能都极大的退化,这一摔勾出许多隐形潜藏的危机来, 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哪怕发现和送医都很及时,医院还是当晚就下了病危通知书。
医生表示,心脏因为这摔直接超负荷, 用再好的药,上再多的机器,也只能短暂维持, 而维持代表着痛苦, 代表着生不如死。
Vip病房里里外外站了丛殷两家好多人,丛一和文时以暂时分开的事还没对外说,殷正均重病的场合,当然还是要一起出现。
又是将近一个月不见,她的气色好像好了一点, 穿着不那么修身的连衣裙, 倒是看不太出小腹的变化。
“我没有把我们的事告诉外公, 你不许说出去。”进病房前,丛一小声叮嘱。
文时以点头无声地答应。
四处弥漫着消毒水的气息,殷正钧躺在床上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叱咤风光一生的男人垂垂老矣,被一片白色包围着,枕旁是波动着的,各种维持生命体征的仪器。
殷媛瑷站在最前面, 身边是陪同前来的丛敏兴,和他们的孩子们。
她是殷正均这一辈子唯一的女儿。
人到了弥留之际,总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醒一会,睡一会儿。
大概是快到中午的时候,殷正均睁开眼,意识尚且清醒,只是呼吸的频率变得很慢,看着相当费力。
丛一就在他身边,看着他睁开眼赶紧凑过去,立刻接住了老人颤抖的手。
她垂眼看着熟悉威严的面孔,还开不了口,鼻腔酸楚得厉害。
“一一来了。”
殷正均努力撑着,又扭过头往外看了看,屋外乌泱泱的一片人。
“抬起头,让外公再好好看看你。”
听到了殷正均的话,丛一照做,可抬起头刚对视上,眼泪就猛地涌了出来,她开口,叫了声外公后,再也讲不出话来。
“别哭,哭什么”
“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
活到这个岁数,这一生又经历了太多。
到这个份儿上,对于遗憾,对于圆满,对于所有所有的事,甚至是即将到来的死亡,已经没有太多感触和恐惧了,更多的是平静,是坦荡。
生命面前,人人平等。
纵使有再多的财富,再高的地位,寿数降至,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再看看你,看看你”
说完这句话,殷正均很久都没开口,只是看着丛一,便能想起她小时候在洋楼的花园里一蹦一跳满院子追蝴蝶的模样。
她是最像殷媛瑷的孩子,同时眉眼又能兼具丛敏兴的影子。
她的存在,是殷媛瑷和丛敏兴或许相爱过的痕迹,唯一幸福过的印证,也是对他当年作此决定,少有的慰藉。
偏心一点来说,丛莱和丛蓉都做不到,都不行的那一种。
他越这样看着她,她越难过,甚至有点坐不住,是文时以在背后抱着她,撑着她。
末了,殷正均无奈地叹了口气。
目光移动到文时以身上,像是有点不放心,又带着嘱咐的意味。
但真的落下来,也不过就是握着他手,轻轻拍了两下他的手背。
他这一生见过太多人,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错,文时以是靠得住的。
只是,他们都还年轻,好多事还看不明白。
他希望,他们可以早一些,再早一些珍惜彼此。
该说的,去年在洋楼里都已经说过了。
再多说,也无益。
“好好过吧,在一起不容易的,好好过吧”
说完这句话,殷正均重新合上眼,呼吸越来越重。
他必须再休息一会儿,保持体力,因为还有话没说完,人间事还未彻底了却。
看着他又闭上眼,连再多交代两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丛一的泪水就像是断了线一样往下滴,她多叫了两声外公可没了回应,最后是被文时以扶着离开病房的。
外面的殷家人吵吵闹闹,说什么的都有,财产分割,殷家产业未来该当如何,总之就是没人关心殷正均的状况,就像是默认人已经死了一样。
殷媛瑷站在病房门口,顺着门窗看着屋内躺在病床上的殷正均,神色沉重复杂,没人能明白她此时此刻复杂的心情。
身后吵吵嚷嚷,烦乱不休。
殷媛瑷听得头疼,忍无可忍,猛地回过身,大吼道:“吵什么吵!有完没完,能在这等就等,不能等都给我滚出去!”
这一声后,整个走廊安静下来。
殷媛瑷凶狠的目光扫视过每一个人,全部扫视一圈后,朝着走廊尽头的休息室头也不回地走去。
她人前脚才走,后脚就有不服但又怂包的亲戚叽歪,眼看着又要掀起波浪。
“这阿媛平常连回来看一眼都不愿意,现在又出来摆什么架子。”
话音才落下,说这句话的人,即刻被丛敏兴目光警示。
男人迟迟不开口,但周身那种强大压迫的气场,任谁被盯着看,都会有点胆寒。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敢乱说,各位开口之前,最好是想想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丛敏兴言语警告了一番,待到所有人都不敢再说一个字,才同样去了休息室,去找殷媛瑷。
丛一不肯走,一直等在病房门口,时时刻刻地盯着里面的的动向。
中间丛蓉过来喊她休息一下,她也不答应不离开。
文时以就一直陪着她,怕她怀着孕体力上吃不消,伸手把她怀抱在怀里,偶尔帮她揉一揉酸痛的腰。
过了前三个月,快四个月了,她孕吐的症状有所缓解,只是偶尔还是会干呕和恶心。
呕过之后,她又躲回了他怀里。
是一种本能。
在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总是极力想要寻找一份安全感。
他是她最大的安全感。
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哪怕他们的矛盾也没解决掉,伤害还在,痛苦还在。
但眼下,谁也没有提起这些。
在巨大的意外和悲伤下,她回身可以依赖的,只有他。
他知道她很害怕,很慌,也很需要他。
他会一直陪着她。
熟悉的怀抱,他们分开有一段日子了,再躲进来还是那么舒适。
快到下午的时候吐了一次,她脸色不太好,他拧开了瓶水递给她,陪着她缓了好一会儿。
“好一点没?”他帮她理好轻微凌乱的长发。
她没回答他,紧紧抱住他的腰,仰头皱眉看着他,眼里写满了恐惧和担忧。
“别怕,我在。”
他能明白她的心,将她往怀里搂得更紧。
她不挣扎,埋头贴近。
大概是夜里快要零点的样子,殷正均又醒过来一次,这一次精神状态很好,见过到场的所有人后,病房里正留下了殷媛瑷和丛敏兴。
他拽着殷媛瑷的手,一直一直都不肯松开,哪怕偶尔闭上眼休息,也不愿意放手。
“阿媛”
“阿媛”
他一再叫着她的名字,像是放不下的执念一般。
直到最后,他才终于又开口。
“别怪爸爸,别这么恨爸爸”
这句话后,殷媛瑷忍了一整天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她对殷正均这些年来的复杂情感。
她只能沉默着,无声地,但克制不了地掉眼泪,怎么也讲不出一句不怪了,不恨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殷正均这个父亲,爱恨交织,到如今,两者已经再分散不开。
她不回应,殷正均又拽住了丛敏兴的手,把他拉近,微微挣扎着,用了很大力气。
“外面那些人,殷家这些事,我来不及处理了”
“但是你要护着阿媛,一定要护着她你答应过我的一辈子都护着她。”
安静的病房里,断断续续响起的话语声。
丛敏兴攥着殷正均枯槁的手,再三承诺,无论如何,永远护着殷媛瑷后,殷正均终于肯松开力气,仰头看了看天花板,又努力侧过头最后看了一眼床头双眼通红但却仍然一声都不吭的殷媛瑷。
好久,好久,直到没有能量,眼皮也抬不起来。
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最后的牵挂。
“阿媛,再会了。”
“再会了。”
来世再会了。
吴侬软语,讲了好几遍,又跟着反复叫了几次殷媛瑷的小名。
说完,殷正均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闭上眼,安静地等待着的到来。
尽管闭着眼,他还是看到了好多人。
父母,逝去的亲人,还有梁婉言。
相伴了大半生的人,就在生命的尽头等着他,等着接他去另外一个世界,那里还有他们的家。
这一辈子的荣光也好,坎坷也好,如同走马灯般掠过,灿若云烟,恍如隔世。
人生,不过一场幻觉。
殷媛瑷看着越来越床头仪器上显示着的越来越慢的心率,她才真正意义上的感知到,殷正均快要离开她了。
彻彻底底地离开她。
这一瞬间,恨和爱疯狂又激烈地迸发出来,她晃过神,伏在床前,眼泪侵袭而来的同时,她半跪在床边,一直在重复。
“我不原谅你,我恨你,我恨你,凭什么你说走就走?”
“你起来啊的!你听到了没有,我恨你!我不原谅你!”
这些话,近乎是从她口中吼出来的。
她伏在殷正均一遍又一遍,像是失去了理智,可任凭她怎么哭喊,床上的人都再没有回应,反而是心率和血氧都掉得越来越快。
都说,人濒死的时候,最后消失的是听觉。
她就这样发疯地喊着,她一定要把她喊醒。
直到丛敏兴把她扯开,
“阿媛!阿媛!”
她被丛敏兴强势地抱到怀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哭到快要失去所有力气,无助得如同个孩子,嘴里仍然不肯放弃。
“你醒来啊,不然你让我去哪里和你再会,去哪再会”
在丛敏兴地怀里挣扎,捶打,漂亮俏丽的女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丛敏兴贴着她耳边,同她讲了句话。
“爸要走了,你真的没有其他话和他说吗?”
“他还听得见。”
热泪蔓延彻底沾湿了脸颊,殷媛瑷终于挣扎累了,合上眼,眼泪掉进了嘴角。
委屈地沉默了小半分钟后,擦干泪眼,她又重新回到殷正均枕边。
这一次,她轻轻地摸了摸床上之人的头,又多看了好几眼那张苍老的面容,使劲儿含住眼眶里的泪水。
最后,像是极大了的决心,先是开口颤抖着叫了两声爸爸。
叫到第三声的时候,彻底崩溃了。
“你走吧,我原不怪你了,爸爸”
“爸爸辛苦了,记得帮我告诉妈妈,我也很想她”
这些话说完后,床头的心电图越来越平缓,直至最后完全地拉成了一条直线,发出了尖锐的报警声。
凌晨时分,殷正均失去了最后的生命体征。
殷媛瑷当场直接哭晕在了丛敏兴的怀里。
丛一从头到尾都站在病房里,看着殷正均做生前最后的交代,眼见着他咽气,又眼见着白色的床单盖在他的脸上。
周围是哭天抢地的声音,她站在原地,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她无法想象,半年前还挽着隔壁说她调皮的老人,此时此刻,已经彻底离开了她。
死到底是一个什么概念,离开到底意味着什么,她都知道,可她还没接受过来。
丛敏兴三个孩子,丛莱丛蓉是爷爷奶奶带大,自然是和港岛那边的亲戚更亲。
而丛一是殷媛瑷亲自带大的,她童年有一半的时光都是在沪城,在殷家花园过的,她和殷正均最亲。
庭院里深深扎根的百年玉兰树,翠绿成茵,遮天蔽日的梧桐道,漂亮的花园洋房里还挂着殷正均和梁婉言的婚纱照。
好像一切如故,春天往复不息,但最爱她的长辈永远留在了这个春天里。
她还记得,当时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丛莱和丛蓉哭得跟天塌下来一样,可她感触并不深,只有些淡淡的哀伤。
直到殷正均被送去火化,她眼见着火花炸起来的那一瞬间。
那种延缓,迟钝的痛才在心里蔓延开,她终于对这种至亲离开的悲伤有了具象化的感受。
殷媛瑷受到了极大的打击,重病了一场,没有再在公共媒体前露面。
沪上殷家老爷子去世是大事,各种媒体,报道,层出不穷。葬礼和后续一切事宜都是丛敏兴在主持和处理,当然也包括处理殷家内部的一些纷争。
男人又各种铁血手腕强势地解决着一切,也在完成老人对他最后的嘱托。
丛一在洋房住了几天,这中间,她一次都没哭过,只是觉得心上破了一个洞,所有的精神和心力都从这个洞口流出去了。
然后,每一个夜里,她都能重复梦到殷正均拽着她的手,又看着文时以,对他们说,好好过吧。
在一起不容易,那么重的缘分,可惜他们都没能抓住。
她忽然没有任何力气再去想下去了。
听说人死之后,灵魂还会在常住的地方飘荡一段时间。
所以她也不敢哭,她怕殷正均还在,会看到。
每次特别特别想的时候,她就会摸摸小腹,她一直想,一直想,说不定外公舍不得走,会在重新投胎的时候选择做她的孩子。
这样,他们还可以失忆着相聚。
这半个月来,文时以一直守着她,没有离开过。
日子平静得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来没发生碎裂过一般。
他们又做回了夫妻。
她选择性地忘记了一些事,让敏感破碎的自己便得钝感一点,再钝感一点,变得可以不那么轻易地感知痛苦,才能有力气去接受至亲的离开。
她真的太需要他。
她还是喜欢躲在他怀里睡。
睡前,他会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肚子,撩起她的睡裙,他能看见因为打了太多的保胎针,留下的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原本白皙吹弹可破的皮肤变得又青又紫,新伤叠旧伤。
他看着,心疼着,连抚摸的时候稍微用一点力气都不敢。
好像用一点点力气,都会碰疼她,妊娠油都没办法涂。
别家小夫妻总是会在每一晚温馨时光里,对着肚子里的宝宝说点什么。
可文时以总是沉默着注视,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却没始终不开口。
他该说点什么呢?
说他很爱很爱宝宝,也很爱她,却还是做了伤害她的事,
说他疲惫至极,对这个世界上的功名利禄,责任束缚已经厌倦,如今连光明也不想要了。
他看着她微微隆起来的小腹,认真怜爱到了极点。
他只有一个希望,希望他们的孩子可以是需要爱,并且被爱包围的小孩。
和他不一样的小孩。
每次这样想,他就忍不住皱眉。
每次皱眉,她依旧习惯性地帮他抚平。
“不用担心,他/她在我肚子里好好长大呢。”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把手里的那支保胎针递到了他手上。
“今天你来吧。”
文时以愣住,看着递到眼前的针剂,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我不会”
“没关系,我教你。”
她扶住了他颤抖的手,帮他把拆掉了针剂的包装,看着那根又细又长的针,其实她已经没有任何的感觉了。
“要在肚脐周围,上下左右,隔着一拳的距离才行。”
她还记得第一次打的时候,她看也不敢看,躲在殷媛瑷怀里,疼得掉眼泪。
再到现在,她已经可以自己注射,不敢间断。
以前,她还是娇气又任性的,现在挨了这么多针却一句怨言都没有。
她想要留住这个宝宝,殷正均去世后,她更想了。
她好在乎这个小生命。
她知道,他也很在乎。
不然怎么会每次触碰他小腹时,神色都那么凝重,爱意都快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一样。
她也想给他这个机会,共同保护他们的孩子。
针剂拿在手里,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一点。
她调整好坐姿,面朝着他,他凑近,低着头。
他见过太多大场面,纳斯达克的钟他敲过,上亿的谈判桌他坐过,联合国会议他开过,可都不及这一秒。
不及,他要亲手给她打保胎针这件事。
他很想做好,可无从下手。
“这里,右边吧,好久没有打右边了。”丛一盯着自己的小腹,指了指那一块还算干净没有淤痕的皮肤。
他拿着蘸了碘伏的棉签,在她指的位置涂抹开,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你要把皮肉捏起来一点点,才能扎进去。”她提醒他。
“这样,会弄疼你吗?”
她摇摇头。
他按照她说的做,但是又不敢用力,她的皮肤又光滑,完全捏不起来。
“用力一点,然后对准,下针就好了。”
她这样说,他更不敢用力,可针总是要打,在她的催促下,他还是捏起了她小腹上的皮肉。
落针的时候,他肉眼可见的紧张,一时间呼吸都给忘了,他眼见着长细的针戳进了她的皮肉,他不敢抖,生怕抖了,或者推得太狠了,会弄疼他,会弄失败。
整个小腹,没几处没被打过的了,他今天落针的皮肤还没怎么碰过,对疼痛和药物更敏感。
他戳进去开始推药的瞬间,她忍不住哼唧了一声。
他闻声抬眼看去,撞上了她疼痛泛着水雾的眼睛,眉目扭做一团,疼得抓紧了身下柔软的丝绸,手指关节都泛起白。
他立刻不敢动了,紧张地停住。
“没关系,你把药推进去。”她抽身宽慰了他一句。
药物被推进身体的过程,比落针更痛。
这样的痛苦,她自怀孕以来承受了好多好多次。
“慢慢一点推。”她疼得皱眉,忍不住多嘱咐。
这一支肝素退完,用了好久好久。
最后拔出针的时候,针孔处冒出了很大一颗血滴子,和她白皙的皮肤反差感极强。
整个注射的结束后,他的手心里已经全都是汗。
心里的愧疚几何倍数般增长。
为了孕育这个小生命她已经承受了很多痛苦,做了很多付出。
他还要怀疑她,提防她,在她心上扎刀子。
他到底都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他活该不配得到爱。
“痛不痛?”
他极力克制。
“痛”
她委屈地看着他,先是承认了,而后又否定。
“一点点。”
他恍然想起,当初和她初相识,他在伦敦给退了烧的她拔针,那种吊针的疼远远及不上保胎针的注射。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会叫疼,却又比从前变得坚强百倍。
漫长的对视里,他再也无法获得平静。
肝素注射完后,要缓和好长一段时间。
她抱着小腹,微微蜷缩着,躺在原处缓了好一会儿。
花园洋房静谧安逸。
沪上多雨,尤其是春天,连绵不休地下个没完没了。
至亲离开的悲伤如同这些雨,一直潮湿,一直不会离开。
在沪城的这些日子,丛一没事就喜欢坐在殷正均和梁婉言的那张婚纱照前,蜷缩在塌上,一日一日地出神。
那些痛一再被放大,又一再被承接,好像总是找不到一个出口,蕴藏在身体里。
直到雨越下越大,有一日下到生烟,打落下摧毁了院内所有的白玉兰。
她还是安静地抱着肚子,盯着黑白照片上的人,大脑里的诸多思绪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他怕她一个人坐在那着凉,过来给她送毯子。
把毯子盖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她忽然抬眼看向他。
“我想外公了。”
思绪被太大的悲伤击碎散乱不堪,她的躯体化状态又开始浮现,脑海里如同大雾弥漫,想到什么都带着随机性。
她略微顿了顿,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看着他的目光,也更悲伤。
“文时以,你想和我离婚吗?”
第83章 飓风 保胎针
整个花园洋房安安静静, 自从殷正均去世后,丛一遣散了不少园子里的佣人,只留了几个老人来打理园子。
毕竟她也不会在沪城久待, 这栋洋房以后就是空着的了。
只有墙垣上的壁灯是开着的,上下楼上漆黑一片,她身上裹着他刚刚递过来的毯子, 红着眼睛看着文时以,既想要听到他的回答,又不敢面对他有可能说出来的,不尽人意的答案。
她自己也没有一个稳定的状态, 没有抗拒他握住她的手,只是目光执拗又悲伤,不舍的目光始终看着他。
见他不说话, 她也一度沉默。
这个话题被放在原处, 谁也接不下去。
又到了打针的时间。
自从前几天的尝试后,现在都是文时以来给她打保胎针。
操作几次后,他也逐渐变得熟练,只是每一次,还是难免心疼, 难免在意。
又长又冰的针剂冒着水光, 丛一盯着那针看了几秒, 呼吸明显重了一些。
她感觉自己是有点退步了,明明之前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落针,虽然确实很痛,但也可以不声不响地勉强忍下来。
但现在,他重又回到她身边, 有他在,好像一点点疼痛都变得很难忍受一样。
“我轻一点。”
他看得出她的紧张。
窗外的雨入注地下,台风来袭,沪上少有这么□□的雷雨台风天气。
此情此景,那支保胎针,她更不想打了,那种疼痛感烙印在心里,不免叫她畏惧。
肚脐周围一圈的距离已经都来回来去打了好几遍了,但尽管没恢复好,还是要继续扎。
碘伏的味道在他们之间弥漫开,皮肉被他小心地捏起来,冰冷的针剂随即戳进去。
他尽可能又快又准地下针,这样可以减轻一些疼痛感,但推药过程中的疼总是无法避免的。
今天尤其厉害。
她太委屈了,她太想念逝去的亲人,刚刚那句又没有得到回答,她的状态从头到脚,从身体到心理都脆弱到了极点。
如果不是为了还有这个宝宝,她真的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药物一点点推进来,疼痛不断被放大。
她眼见着那些药物注射进自己的身体,疼得狠狠皱眉,眼里的泪水也越积越多,可就是不肯掉下来。
“嗯”
听到她呻.吟的声音,他的动作立刻停止下来,仰头紧张地看着她。
“疼好疼”
“马上,马上就好。”
他秉着呼吸,推完了剩下的半支药。
帮她擦干净血滴,他已经是满头的汗,攥着沾着血的纸巾,他看着她痛苦的神色,放下她的睡裙,扔掉了针剂头,又将她重新抱在怀里。
每次打过针之后,还是会疼好一会儿。
她躲在他怀里,亲近依偎到仿佛未有过争吵和离分。
好大的台风天,暴雨侵袭着整座繁华的城市。
又一个惊雷后,院内有沉重的巨响。
丛一在他怀里明显地瑟缩了两下,吓了一跳。
他摸了摸她的脊背,任由她抱得更紧。
“没事,打雷而已,别怕。”
没一会儿,有花园剩下来的佣人上楼来。
“小姐,雨太大了,刚才的雷把院子那棵玉兰树劈倒了。”
院落里那几棵玉兰是梁婉言的心爱之物,她离开后,殷正均一直派人养护着,年年春天都是一树蝴蝶飞舞般的玉兰花。
现在,就连这玉兰树也逃不过天灾人祸,留不住。
雨声敲得人心好乱,昏暗的灯光下,看不见的诸多情绪肆意地蔓延。
她忽然想起,这么多年,从殷媛瑷嫁去港岛之后,这偌大的一整栋洋楼,殷正均都是这样一个人,日日夜夜。
她终于能明白,为什么外公总是坐在这张婚纱照下,因为好像除了照片里,已经离开的外婆,再没人能陪他度过余下的,生命里的时光。
那是怎么样的孤独,她无法想象,心疼也后悔。
如注的思念将她吞噬,她浑身都在发抖,又冷又害怕。
越这样害怕,她越紧紧拽着文时以的手臂。
这一辈子,如果都被他这样抱着好了。
这种念头挥之不去。
“我不想和你离婚。”
话音一落下,她狠狠地了下眉,单单是提及离婚两个字她都觉得心痛的程度,鼻子很酸,泪水随着这句话一起滚了出来。
她努力抬眼看着他,眼里全都是不舍。
撞上那片灰蓝时,又顿觉心痛。
听到她说不想离婚的这一刻,文时以的心被狠狠触动,她眼里的那种依恋,让他快要忘却所有。
紧接着,她读懂了他所有的不舍。
“你也不想和我离婚的,对不对?”
“你爱我的,对不对?”
她固执地求问,那双澄澈又漂亮的双眼,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
他情不自禁地点头,不敢再否认。
“不想,不想离婚。”
“不想失去你爱爱你。”
今时今日,他再说爱她,没有一点底气。
听到她的回答,她的眼泪又跟着滑落了几滴,情绪尚且可以克制。
她拼命地在思索,思索往后的日子。
还没等到她思索出一个结果,她恍然间感受到了小腹中有宛如鱼儿滑过的轻微触感。
开始她还错愕,几秒后,这种轻盈的小鱼游般的翻腾又来了一次。
她才猛然回味过来。
是胎动。
是他们的宝宝,第一次胎动。
说着说着话,她骤然神色紧张,久久不开口不回神。
他担心她是又不舒服,刚想开口问。
“他/她动了。”
“什么?”
“文时以,他/她动了,他/她已经会动了!”她紧张地拽住他的手臂,一脸惊喜和激动。
只有这两下,轻微到甚至不注意都可能捕捉不到。
可就是这两下,让她清楚地感受到,他们的宝宝在健康地慢慢地长大,她切切实实地在孕育着一个小小的,同时也很脆弱的生命。
这比此前无论是验孕棒还是那些数据报告,如何如何证明她在妊娠周期,都来得更真实,更让她百分百确信,她对这个可能手脚还没有长全的孩子,到底有多期待和珍视。
“我们的宝宝,他/她会动了!”
她和他重复,然后拉着他的手覆盖在柔软的小腹上。
只可惜,就这么两下,再没有了。并且妊娠才十六周半,这种胎动除了她自己,其他人也感受不太到。
前一秒,她还在开心。
后一秒,她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她就是这样,敏感到能感受到一切情感的流淌,又会猝不及防被这些蕴藏在身体里,和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情感给击中,逃无可逃。
她固执地认为这个孩子会是殷正均选择投胎轮回的对象,哪怕毫无科学依据,时间也不是那么准确,对不太上。
可她太想外公了。
她很爱肚子里的宝宝,也很爱文时以。
她憧憬的幸福的生活,明明只差一步之遥,却因为无法遗忘那些来过的伤害,和已经崩塌的信任给彻底毁坏。
思念,激动,又牵扯着被算计和伤害的痛凌迟在心上。
她无力抵挡,再也无法隐忍下去,放肆地大哭。
“他/她会动了,他/她会动了”
她一遍遍重复,思绪杂做一团,已经开始无法自控,言语系统崩溃,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也不想离婚,我好爱你,可是为什么做伤害我的事,为什么你说话呀,为什么!为什么!”
她快要崩溃了,他也是。
人太复杂了,感情也是。
情绪崩塌的突然,她无奈又悲伤地捶打着他,肉眼可见的痛苦挣扎。
她想要给孩子一个美好的家的,她想做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咪。
这是她很久很久的愿望。
可她做不到了。
就算不离婚又能怎样呢,他们要像殷媛瑷和丛敏兴一样,相互猜忌来相互算计来算计去的一辈子吗?
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为什么告诉我”
如果能选择,她宁愿删除文时以告诉她那些话时的记忆。这样她就可以毫无芥蒂地,全心全意地爱他着,一辈子。
她哭得惨烈,他全无办法。
比惊恐发作,比看着她自伤,比从前种种都令他彷徨无措。
因为之前那些伤害是别人带给她的,他是完整她治愈她的至亲至爱的人。
而现在这些痛苦,又是他作为至亲至爱之人,加注在她身上的。
他反复重复着对不起。
和她说,也对未出世的宝宝说。
只是声音很小很小。
说着说着,眼前光亮越来越少,直至陡然陷入黑暗,伴随着强烈的眩晕和神经刺痛。
耳畔是哭天抢地责怪,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漆黑。
他别无依仗,反复从口中说出的抱歉成为了延缓焦虑的机械话语,他无法说出更多。
刚刚想要坦白的心破碎在她一声一声责怪里。
不要留在她身边,留下就是一种继续的伤害。
那一晚,没谁好过。
她哭到抽搐,他忍耐神经痛忍到抠破了手心,血印儿遍布。
此后没几天,她回了港岛,一个人。
走前,提出了离婚。
他没拒绝。
分道扬镳的那天,天气大好,洋楼前的梧桐树绿得漂亮,到处生机勃勃。
一如他们去年一起看过烟火归来时,满园春色。
那时她说不想他们和父母一样。
却没想到一语成谶,还是难逃豪门夫妻的恩怨离合。
很快,文丛两家姻亲大有崩坏之意的消息,传遍了京港两地。
再之后,不到半个月,文时以辞去ABV集团所有职务的消息犹如平地一声雷,在整个京圈火速传开。
自然,丛家也听到了消息。
“姐夫好好地为什么要辞掉所有职务?”
深水湾丛公馆内,丛蓉正陪着丛一。
“他快不是我们姐夫了,你管人家!”丛莱从外面回来,听到丛蓉的话,不满地跟了句。
“又抽烟了是不是?”丛一心里乱得很,不想听到这个话题,抬眼瞪了一眼丛莱。
“就一根而已,忍不住了嘛。”丛莱撇撇嘴,“再说,姐你以前不是也吸烟嘛。”
被他这么一提醒,丛一才惊觉,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碰过香烟烈酒了。
这些伤身的习惯,在他的陪伴下,不知不知觉消失在她的生活里,没有痕迹,没有特殊的一个节点,就是消失了。
他们这场爱,来去都留下了痕迹。
这不禁让她想起,自己为了Vinay跳楼割腕的事。
她低下头看去,顺着又拢起来一些的小腹,裙摆之下,仍然清晰可见膝盖上那条深深的手术疤痕。
所以人和人之间相遇相爱的意义是什么呢?
除了这些身体上痕迹,还有改变了的,已经回不去的好大一部分自己。
胎动比之前更强了一些,似乎是有心灵感应一般,肚子里的孩子大概是知道她在想他,所以不安分地滚了滚,小鱼打挺一样。
她伸手盖在肚子上,摸了摸。
她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她还是记挂和他有关的一切事。
回港岛这半个多月,她还是没走出这座有关于他的迷宫。
“我困了,想睡一会儿。”丛一找了个借口,“晚上的时候记得去给妈咪打个电话。”
从殷正均去世后,殷媛瑷病了一场,回了澳洲后再也没回港岛。
“知道了。”
丛蓉本来还想再多说几句文时以的事,被丛莱拉着走了。
等到周围再次安静下来的时候,心里的很多想法才能被掏出来好好解读和分析。
她几次打开手机,却又熄灭屏幕。
离婚手续已经在走办了,财产交割比较麻烦,所以才拖到了今天。
很快,他们就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陌生人了,他做不做文家继承人,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只是她很不解,也很奇怪。
为了家族责任重担,他甚至不惜伤害她,怎么眼下全盘撒手,就不管了呢。
想来想去,直到太阳落山,她也想不通。
到底,她还是拨通了文紫嘉的电话。
很快便被接通。
“大嫂!你在港岛还好吗?”
文紫嘉刚陪着月嫂哄睡了孩子,见是丛一的电话,赶紧接了起来。
“挺好的。算算日子,你的宝宝应该已经都已经满月了吧,听你大哥说,是个男孩。”
“已经快快两个月了。”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文紫嘉不免提起了他们的婚姻感情状况。
“大嫂,你们真的,要离婚吗?”
这个问题知道文时以辞掉所有职务前,她可以很肯定地回答,但现在,她又答不出来了。
“那你先告诉我,他为什么这么突然地辞职?”
电话对面长久没有回应,看样子是十分为难。
“是涉及集团内部状况和人事调动不方便说,是吗?”
她试探,也能理解,毕竟她马上就不是文时以的妻子了,那于文家而言就更是外人了,她无权知道文家内部的真实状况。
“不不不,不是”文紫嘉赶紧否定。
“那是因为什么?”
“大嫂我不能说。”
“为什么?”
“大哥那天在家里说过的,说谁要是偷偷告诉你,就和谁断绝关系。”
断绝关系?!
这种话能从他嘴里说出口,可想而知是天大的事。
丛一当时就懵了几秒。
“反正,大嫂,我觉得大哥是真的爱你的,他很不容易,他现在好可怜的,能不能,你能不能不要离开他”
可怜?
这两个字说得让丛一心惊,肚子里的宝宝也跟着乱动了一下。
什么叫做可怜,就因为要离婚了,失去在集团职务所以就可怜?
总不至于吧。
后面,文紫嘉又说了好多,可是丛一已经听不太清了。
她现在只想立刻知道原因和真相。
挂了文紫嘉的电弧,又纠结了有一会。
到底,还是在快要傍晚的时候,她又打通了舒吟的电话。
“奶奶,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
“一一啊,没关系没关系,你在港岛,最近好不好哇?”
“我很好。”她违心胡说,其实她日日夜梦,梦到外公,也梦到他。
她不想寒暄了,也顾不得礼貌客气了。
“奶奶,奶奶你告诉我,他好不好?”
“到底为什么忽然辞掉所有职务。”
其实,刚刚看到是丛一的电话,舒吟就有想到来意。
她也纠结过几番要不要主动告诉她,可最后还是没能践行下去。
一来是文时以的眼睛未必可以完全治好,万一手术失败,真的看不见了,那确实会拖累丛一,文时以不说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她不愿意去破坏这份苦心。二来就是,他们之间到底是豪门联姻,没什么感情基础,拢共认识也不过一年半不到,她也真的没把握,丛一到底在不在乎,到底愿不愿意。
以责任做道德绑架的事他们已经对文时以做了太多,不想再继续绑架他爱的人了。
可现在,她打电话过来亲口询问。
舒吟怎么也舍不得再瞒下去。
他们都不是丛一,也没有理由去替她做决定,哪怕是出于为她好。
“奶奶,你告诉我,我想知道。”
迟迟没回音,这种沉默让丛一更急了,也更担忧及确信另有隐情,更迫切地想要知道,加重语气重复。
大概又过去了几秒钟,她开口。
“一一啊,时以病了。”
第84章 飓风 离婚协议书
挂了舒吟的电话, 丛一立刻找到和文时以的聊天对话框,疯狂地打了一大堆话,却在要发送时, 忽然意识到,他们已经快要离婚了。
已经是要分开的陌生人了。
他如何如何,其实和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一想到这一点, 丛一是那么难受。
可是,舒吟说他会看不见的,会看不见的
光明对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他到底是什么心情, 到底有多厌弃他的世界,才会连眼睛都不想治了。
太阳落山,此时此刻海风席卷着淡淡的凉意迎面吹来, 吹起了她蜿蜒垂落的轻纱裙摆, 也吹起了她今日没有挽起来的柔软的发丝。
她茫然无措,毫无起伏地坐在那,心里默默地对应着刚刚舒吟说的那些情况的时间点。
去年港岛婚礼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出现问题了吗?
那时她只顾着以自己的方式去帮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已经开始看不见了。
她突然想到她带着camellia回到港岛时, 某一天晚上的通话, 他忽然没来由的, 没有预兆的说想她。
当时觉得奇怪,他这么突然这么黏人,现在才回味过来,那时候,他可能就已经有间歇性失明的症状了。
再到后来,在京郊的别墅, 甚至前一段时间在殷家花园,他都有做着做着事,说着说着话,就忽然停下来的时候。
他抱着她,很多次,都僵硬在原处,她却权当他是依恋,又或者疲惫,从来也没想过,是他的身体出了问题,甚至一度到了失明的地步。
那些他抱着她的时候,脑海里都在想什么呢?
她不敢去深入探索,只觉得难过。
他也会害怕,也会焦虑吧,这半年来,家里给了他那么大压力,他的身体几近透支,却还是要既顾好集团还要顾好她。
他反复的高烧低烧她有印象,床头的止疼药换了一瓶又一瓶,她也只以为他是手腕旧伤安发作,又来压制疼痛而已。
她大概能明白了。
明白为什么每次给她擦妊娠油,打保胎针,盯着她的小腹时,他总是那么惆怅,总是像是有好多话要说,却从来不开口。
或许每一次凝视,都是他在筹划着离开,希望永远不会打扰她和孩子的生活。
所有的一切闭环在此时此刻,丛一很难去讲述她现在的心情。
埋怨夹杂着一点点恨意,可更多的还有心疼,还有思念。
照着舒吟说的,他的病情恶化,现在是不是有可能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再不做手术,是不是将永远再无法复明。
此时此刻,他身在何地,身处何方。
一个人又看不见,该有多难熬。
想到这,她捂住心口,觉得好疼好疼。
直到今日,她还是会因为他的一切事而牵动情绪。
他们只是要离婚了,不是不爱了。
不是不爱了
可是为什么却还要分开。
她死死地捏住心口前的布料,难过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肚子里的宝宝也跟着动了两下,似乎也在不满。
好像,一切都来不及了。
总是事与愿违,总是在阴差阳错,他们终归还是要在彼此的生命里逐渐退场。
她拼命了病想帮他,却被误会成为算计,他隐忍不发着病情,却也同样被她视为一种不信任。
在彼此的心上累计了太多的伤害,反复包裹还是不行。
他们都只顾着用自己认为对的方式拼命地对对方好,爱对方,到最后却发现,不过徒劳无功一场,也自我感动自我伤害一场。
他们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呀,是彼此的枕边人,至亲至爱的人,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到底是哪一步开始,偏离了幸福的轨道,就这样不回头地朝着毁灭驶去。
捏着手机,丛一一条消息,一个电话也打不出去。
他既然都不曾告诉她,甚至还警告家里人不允许告诉她,她还犯什么贱,上赶着呢!
丢下手机,她企图想要做点别的事转移注意力,可是今天肚子里的宝宝总是不安分地来回动,他/她一动,丛一也睡不着,只能无奈地商量。
“你做什么?是在替你爹地说话吗?”
花了好一会儿时间,丛一才勉强安抚好,躺下来强迫自己想要休息会儿,可满脑子都是有关于他的一切。
每一帧都溢满了爱意。
她越想下去,越舍不得,越非常非常想见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她只想陪在他身边。
这念头一旦出现,便无法克制。
只是,她还没有下定这个决心。
直到,他的律师找来港岛,登上了丛公馆的大门。
一份又一份需要她签字的文件,全部都是他处理好的资产。
股票,保险,各类基金,投资分红,扑克牌一样的房产证,大部分都是商铺,集中在京城和沪城,还有一些在美国和伦敦的住宅,两栋别墅,全部都已经草拟协议,预备全部划归到丛一的名下。
她坐在桌前,看着眼前看不到尽头的各种证件合同,只觉得眩晕一片。
这么多东西,七七八八算下来起码上百亿。
“他这是什么意思?”丛一扫了一圈,内心没什么波澜。
“这是文先生给您和孩子的保障,所有的材料准备,还有后续的手续,文先生已经全权委托给我们的团队,您也不用再费心费神,直接在这些文件上签字就好。”律师专业得紧,随后又打开了电脑,将早就准备好的文件打开,“另外,丛女士,这是按照文先生的要求,我拟定的离婚协商合同,上面的条款您可以仔细看下,都是对您极其有利的,有什么问题您现在就可以讲出来,我们立刻就能修改,文先生提前说过了,无论您提什么条件,都答应您。”
丛一听了对面的话,直接冷笑出声。
他动作倒是快,还真是大度,这么多钱,一场婚姻,全给了她和孩子。
文家的律师团队是以文兆锡的律师为核心,基本业务覆盖整个集团各类纠纷。文时以这次越过文家,直接找了外面的律师团队,为的就是所做的决定不受任何干扰,他们的财产分割状况不会被知道。
看来,分开的这些日子,他倒是一心一意想着离婚。
丛一拢了拢身上歇盖在身上的披肩,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抬手将柔顺的长发掖在耳后,平静地对律师讲道。
“叫他自己过来和我谈。”
“文先生现在不方便来港岛。”
“怎么不方便?”
“身体原因。”
“他身体怎么样了?他在哪?”
“抱歉,丛女士,这是文先生的隐私,不方便透露。”
这句隐私不方便透露,击碎了她最后一点希冀。
现在,见一面,都不肯了吗?
坐在原处,丛一努力深呼吸了两下,然后推开了眼前的电脑,挪动起身。
“你告诉他,我不签。”撂下这句话,丛一摸着自己小腹,转身上楼,“阿姨,送客。”
回到卧室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马上找文时以。
凭什么他这么霸道,好事坏事都叫他给做了,她只有接受的份儿。
他不会觉得自己这样很伟大吧,把所有的东西都了给她和孩子,他自己呢,就打算这么一辈子又看不见,又孤身一个人,永远不再出现了吗?
她狂打了好多字,大多是情绪上头的埋怨的话,有点难听,却实在失控。
可在发出去的前一秒,她犹犹豫了,她突然想起来,她就是打再多的文字,他也没办法看见了。
曾经那个雪夜里抓住她,强势又威严的男人,日日夜夜相伴缠绵,她好爱好爱的男人。
他不见了。
看不见了,看不见
她无法想象,他这样强势稳重,什么都运筹帷幄的人,失去光明,一夜间失去所有骄傲。
她忽然很崩溃,直接蹲在原地,眼泪一颗一颗地掉出来,她在替他难过。
她不要他这样。
她不要他往后的人生都生活在黑暗里。
她要他好好的,哪怕他们还是没办法有一个美好的结尾。
她不想,有人把她的消息读给他时,念的是这些埋怨又伤人的字句。
于是,她哭着删掉了那些字,泪水顺着她漂亮的脸颊滑落在收屏幕上,一颗又一颗,晶莹如琥珀。
她努力冷静,凑在话筒边上,很轻很温柔地对他了好多话。
“我知道你生病了,为什么瞒着我呢?”
“你在哪,你现在好不好?”
“你还能看到吗,有没有人照顾你?”
她一口气说了好多话,说完,又忍不住掩面不注地流泪。
同一时间,遥远的伦敦下着雨,康养中心伫立在远郊一片绿化极好的空间。
夏令时下的清晨,只是阴雨缠绵,天亮不起来。
文时以一个人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面对着落地窗。
其实现在天亮不亮,对他来说都一样。
辞去职务收尾的那几天,他的视力一度坏到看路都困难的地步,几乎是间隔三两天,就会失明一次,发作的时间越来越长。
离开京城到伦敦这边没几天,担心的病变还是出现了,英国这边的主治医多次催促入院治疗,可他宁愿一天中有好多时间是看不见的,完全没有光亮的,也不愿意接受治疗。
这次,是实打实的病理性的失明,再恶化下去,就会永久失明。
为这一天,他一直在准备,甚至中心属于他的这间公寓,连家具和桌椅都包裹上了防撞棉。
但真的在失去光明的边缘,以后都有可能长久生活在黑暗中时,他还是感知到了无法预知的恐惧和孤独。
怀里抱着已经开始打着盹的camellia,来到新环境,它终于也是适应了。
此刻,淡金色的小猫咪睡得香甜,手边桌子上的手机在反复播放着她发过来的语音。
一遍又一遍。
雨一直在下,他那样坐着,一天又一天。
得不到回复,她不知道他在哪里,问律师,律师不告诉她,问文家人,文家人也不知情,问乔湛,乔湛不接电话。
他好像铁了心,抹去了所有痕迹,就是不想让人找到他一样。
他只想一个人躲起来,在离Sephora很近的地方,就这么过下去,过完这一生。
心气彻底被碰碎,他一度觉得活着是如此飘荡,如同风中浮萍。
他的失意全然不同于她的悲悯痛苦,是一种延缓的,迟钝的悲伤。
如同伦敦连年不绝,一场又一场潮湿的雨。
“你为什么不回我?为什么?”
“你说句话呀,为什么也不接我电话,你还好不好?”
“文时以,你好狠心啊,你连我们的宝宝都不要了吗?”
那天之后,她又给他发了好多好多语音给他,可无一例外都石沉大海。
她还是会每晚都给他发,然后再哭着睡去。
她去求丛敏兴和殷媛瑷帮她找他。
她知道,以丛家殷家的实力迟早可以找到他,但是,她怕来不及。
晚一天,他的眼睛就可能治不好了。
就像她现在已经根本无法去计较他给予过她的伤害该如何消化,如何妥协。
她现在,只想去到他身边。
这中间,梁霄有很准时的做心理咨询回访。
从丛一迈进竹心居起,就从未间断过。
现在她又怀着孕,不能吃药,不能情绪太过激动,心理咨询的交流更是重要到不能缺位,一次都不行。
梁霄每次都会提前和丛一各种沟通,最近尤甚,时不时会发来消息问询情况。
这是他作为医者的本分,也是文时以去伦敦前对他的请求。
“丛小姐最近觉得状态怎么样?”
电脑视频里,望着熟悉的面孔,丛一却第一次没有了倾诉的念头。
她缓缓张口,吐露出第一个字开始,话音就开始颤抖。
“你知道他去哪了,对不对?”
她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答应过不能说出去的。
梁霄片刻的失神被丛一捕捉到。
她知道,他一定知道文时以在哪。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呀!”
她有点激动,话音诚恳,甚至像是在祈求一样。
“你能不能告诉我?”
“丛小姐”
“你告诉我吧,算我算我求你了,好吗?”
话说到最后两个字,两颗清晰的泪珠猛地砸了下来。
她这么骄傲的人,也为了能够找到他,甘愿这般委屈地请求。
梁霄的心动摇了两下,话已经到了嘴边,却还是没有讲出来。
他也很想告诉她,可那是文时以的决定,他没办法破坏和干涉。
见他不开口,丛一就知道他不会说了。
“那你告诉我,他现在好不好?”
“不好。”
“那有没有人陪着他,还是还是他自己一个人?”
“他离开前,只带走了camellia。”
所有的问题,多事预期内最坏的。
丛一快要疯了。
“丛小姐,我觉得他未必不想见你,现在,他最想见的人,应该就是你了,只是,他说服不了自己,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心理咨询是做不下去了。
听完梁霄的话,丛一绝望地合上了电脑,一个人在露台上坐了好久。
脑海里的话语聚了又散,对他的思念和担忧已经快要把她折磨疯。
最后,大脑里什么也没留存下来。
她整个人像是飘浮了起来。
好久后,她重又拿起了手机。
下了决心,接近于最后一次尝试。
“你在纽约吗?在京城吗?还是在伦敦,在港岛?”
想到接下来说的话,她难免哽咽,却还是坚定地说出口。
“我想你了。”
“无论你在这个世界上什么地方,无论你在哪,告诉我,我去见你。”
语音条发过去后。
好久,好久。
久到白昼变黑夜,久到她坐在那里,怀着宝宝腰酸背痛。
久到恍如隔世一般
久到她快要濒临绝望。
在夜幕降临的时刻。
——叮的一声,手机响了。
第85章 飓风 “一一,是你吗?”
这一声响将丛一从茫然中拉扯出来。
她愣了几秒钟, 回过神来,赶紧抓起手机来看。
是他的消息。
一条几秒钟的语音而已。
这是他这段时间来,第一次回她的消息。
明明做梦都在想他的回信儿, 现在看到这条语音,她竟然不敢点开。
手指颤抖着滑过屏幕,触及语音条时, 她咬住下唇,隐隐皱着眉,目光哀伤地看向某处。
语音条开始播放,是她最熟悉, 也最惦念的声音。
“一一。”
他还是最喜欢叫他的名字。
他觉得,丛敏兴和殷媛瑷当真是给她取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名字。
第一的一,唯一的一。
“我很好, 不用担心我。”
略微迟钝了下, 语音条空白了一个瞬间,紧接着。
“我也,很想你。”
听到那句我也很想你之后,丛一的眼里鼻腔里的酸楚再也忍耐不住,她激动地颤抖。
可还没等到她的情绪完全地涌上来, 几秒的语音已经播放结束。
耳边的世界又回归一片寂静。
她捏着手机, 心里如同火烧般, 根本按耐不住,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拨通了他的电话。
第一次,无果。
第二次,还是无果。
漫长的盲音如同凌晨的刀刃,一下又一下切割着她本来就脆弱敏感的神经。
她快要哭出来一样,可是再失望仍然固执着不肯放弃。
直到又接连打了两次。
第四次的时候, 电话终于在快要结束挂断的前一秒被接通。
太过意外,以至于接通后,她恍神半天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到底,竟然是他先开的口。
“一一,我在。”
温柔的话语声透过话筒传过来,他一如既往。
她急忙着想要开口回应,却不知因何,声音卡在喉咙,哽住了一般,怎样都讲不出话。
“我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等”
他本来是想说等一个时间节点,他一定会回去看她和宝宝的,可是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这个时间节点,在哪里,是什么。
病情再度恶化后,他的生活接近于不能自理,需要在各个方面照顾。
乔湛每天会过来一趟,帮他处理一下邮件和消息,会说一下外面还没彻底收尾的一些事情的情况。会说一点文家,说一点集团,但大部分的时候,还是在说和她有关的。
港岛的天气好不好,她和宝宝好不好,最近产检的结果正不正常,心理咨询有没有按时去做。
听着她的日常琐事,听到她和宝宝还好好地生活,是他余下来黑暗的生命里,最好的事。
一直拒绝接她的电话,不告诉她行踪,除了不想拖累她,毕竟他们已经走到了快要离婚这一步,还有一点,很重要的一点。
就是,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随时失明的模样。
如果注定都要分开,为什么不把最好最风采的一面留下呢。
伤害无法逆转,已然不能回头,他只贪心地祈祷,祈祷以后她回想他的时候,可以多一点温柔,多一点爱意。
而不是,他们疾言厉色的争吵,算计,猜疑。
更不是,他跌跌撞撞,什么都看不见,惶然的落魄。
他知道,迟早有一天几家人会找到他。
但,起码不是现在。
他还没有完全适应没有光明的日子,甚至于,有点狼狈。
他不想让这种狼狈被别人看见,尤其是她。
等到他被找到的时候,孩子说不定已经出世了,他还妄想着,是不是可以摸摸那个他们两人一起创造出来的小生命,抱抱他/她,亲亲他/她,然后告诉他/她,他真的很爱他/她和他/她的妈妈。
话筒就贴在耳边,她恨不能就顺着手机穿梭过去,去到他身边。
可这并不现实,她只能在电话的这一头干着急。
“你在哪?”
费了好大力气,她终于讲出话来,可才一开口,眼泪就往外掉了出来。
她委屈得要命,也担心想念得要命。
“你告诉我呀,你到底在哪!”
得不到回应,她急疯了。
“文时以,你是想急死我吗?你说话呀,你怎么能这么一走了之,什么都不管了呢?”
“你不要家人,不要朋友,不要我们的宝宝,现在连我也不要了吗?”
明明已经走到快要离婚的地步,她却还是情不自禁地问出这种问题。
他这么决绝,逃避,难道心底里对她,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舍和留恋吗?
她这句话说得诚恳,直白到不再需要任何修饰语。
他在电话那头,听到心快要碎了。
“一一”
“你别叫我,你是不是觉得你这样做特别伟大,我告诉你,不是,才不是,你这样做好自私,你这样做我恨你一辈子!”
“你不是告诉过我的嘛,无论是什么时候都不能伤害自己的嘛,那你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
没有矛盾却激动异常的争执,其实,也只能算是她单方面的强输出。
这些天的担忧集中在听到他声音时找寻一个出口,她对着他,因为太过忧虑而肆无忌惮地发泄着,追问着。
以至于到最后,她快要没有力气,扶着桌边身体一寸寸靠着墙壁滑落下来。
“文时以,文时以,你在哪你到底在哪”
她绝望地问着,从沉默着流泪变成了泣不成声,最后演变成了喃喃自语,她知道,她得不到答案了。
“一一,你冷静一点,你听我说。”
“我现在很好,你不要为我担心,这里有专业的人员照顾我,你在港岛要好好的的”
“你这样消失,我怎么好好的”
这句话之后,两人沉底了陷入了沉默。
不知该说什么了,说什么都像是彼此伤害一样。
他知道她的担心,知道她的在乎,但更知道的是,他此时此刻的狼狈与无力。
他不愿意再做以前的文时以,可不做以前的文时以唯一的办法,是以彻底失明为代价。
明明都没有给他很多的爱,到头来还要他以光明和婚姻为交换才能换得到自由,没人能明白,他到底有多煎熬,多挣扎。
他不愿意让她介入进他的痛苦,只想离开,只想封闭自己。
同时,他也觉得这是对他伤害她应有惩罚。
因为他是自己最讨厌的那一类人。
冷漠,严肃,没趣,利益为先,凉薄至极。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上天不必再管他,先让她幸福吧。
电话无疾而终,那一夜,港岛骤然降温。
丛一跌坐在地上,窗子没关,灯也没开,就这样生生地在地上做了一整夜。
这是她自知道自己怀孕以来,第一次这么不爱惜自己。
她为他担心,难过到已经顾不上肚子里的宝宝了。
她想不到任何办法了。
于是,她开始假设,假设文时以以后都看不到了,是个瞎子了,也没有显赫地位,也不再功成名就了。
她也可以陪着他,甚至她想,就算这个孩子保不住了,没关系,以后他们还会有孩子的。
反正,总归会找到他。
他们一定又会重陪在彼此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没办法再纠结以前的那些事了。
虽然回忆起来还是痛,却敌不过知道他一个人面对黑暗的痛。
她对他的爱,到底是什么时候深刻到如此地步的,她也不知道。
就像是她总是可以闻到没喷任何香水的他身上有特殊和令她眷恋的体香,就像他在说无比想念她时,他总可以轻而易举地抵达她的梦境。
这种像是身体里的基因选择对方的爱,这种略显有点荒唐的爱,切切实实存在着。
一整夜下来,她的脸色惨白,嘴唇也发灰,晨曦的光落在她的发丝上,一闪一闪。手机在旁边,快要耗尽电量。
快要关机前的最后一分钟,手机又轻微地振动起来,摩擦着地板发出了微鸣声。
丛一恍惚了几秒,惊醒过来,以为是他,赶紧去接。
可看到屏幕上是丛敏兴的号码,她又瞬间失望,泄气地垂下手臂,连滑开屏幕都觉得没力气。
“喂。”
“一一啊,时以这边有消息了。”
听到这句话,丛一又像是忽然活过来般,脊背猛地绷直。
“他在哪?”
下一秒就要听到他的消息了,结果不争气的手机这个时候没电关机了。
她急切得要命,跌跌撞撞站起来去给手机充电,又因为太着急,不小心碰到一边的矮茶几,膝盖狠狠地装了下,疼得她当即忍不住哼出声,却半点也顾不上。
手机续上电源的那一刻,她赶紧回拨回去。
隔了这些天,她终于知道了他身在何处。
一夜没休息,她也不想歇一歇,去见他这条路上,稍微迟一分一秒都是浪费,她大概是中午起飞的,长途飞行接近十五六个小时,落地伦敦的时候,大概是当地的三四点钟,还可以看到难得的太阳。
下飞机的时候,因为休息不好,又历经长途飞行,迈步楼梯的时候,她差点滑了一跤,原地踉跄了下,坐上车的时候,小腹隐隐地痛。
她轻轻摸了摸,在心里一遍遍的安抚孩子,就要见到他了。
康养中心要比想象得更远,几乎是快要驶出伦敦城区,一路上太阳朝着西方坠着,如同丛一那颗煎熬的心,她已经等了这一路飞行,这剩下的几十分钟的车程,她却好像再也等不了一样。
就这样焦灼着,可当车真的停在康养中心的门口,当她准备迈步进去时,她却又怎么也迈不开脚。
迈过这道门,她就要见到他。
一个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他,失明的他,脆弱的他
“大小姐?”
身边跟着的人喊了一声,她回过神,做好了准备,点头致意。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走进来,走到他的房间,亲眼所见他时,那些做好的准备还是顷刻间便土崩瓦解。
她站在房间门口,安静地望着。
他站在屋内全然没有察觉,大概是想要做什么,尝试着站起来,借用手里的拐杖,摸索着前行,速度很慢,看着就极度费力。
血管痉挛病变到了一定程度,虽然是慢性的低灌注,但合并了巨细胞炎症,他几乎快看不到任何东西。
康养中心的工作人员告诉她,他很固执,拒绝医护人员过分介入他的生活,他还是很努力地像健康的人一样正常生活,洗澡,换衣服,他都要自己来,不许别人贴身照顾,哪怕这样很困难,经常性地会受伤。
只听到这样的描述,丛一便觉得鼻子和眼睛都酸得厉害。
她无法把眼前这个连正常行动都费力的男人和从前那个雷厉风行,哪怕左手有伤还总是可以单手把她抱起来的文时以联系在一起。
太阳快要落山了,最后一片光芒渲染着天空尽头,浓重的橘黄色打翻在云朵上,也顺着四面开阔的落地窗照进屋子里,将他高大瘦削的身影勾勒出来。
他背对着那些光,像是背后快要开出花来,可却分外孤独。
整个屋子静悄悄,工作人员,交代清楚后离开。
她独自站在门口,遥望着他的身影,眼泪直线掉落。
没关系的,不愿意别人贴身照顾,她可以贴身照顾他。
夕阳余晖遍布整间空旷的屋子,亮到连空气里最细小的尘埃都可以看清。
这一刻,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她只恨自己没有再快一点找到他,只觉得还算幸运,至少还在他眼睛彻底没有希望前,找到了他。
camellia本来是趴在桌上翻滚着肚皮晒太阳,打滚的时候看到了丛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紧盯了好久,确信后从桌上跳下来,直奔着丛一迈着小碎步磨蹭着过来,一边走还一边发出了谄媚娇嗲的叫声。
“喵~喵~”
文时以听到了它的声音,大概判断它越来越远。
“camellia,别跑出去,一会我找不到你。”
这话传进丛一的耳朵,眼看着camellia朝她靠近,她的眼泪止不住,越来越凶。
尽管文时以在叫它,可camellia还是头也不回地喵喵叫着,最后跑向丛一脚边,一下一下蹭着。
这时,他察觉到门口大概是有人。
“Hello, may I ask what is it?”他开口问道。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没人回应,只有camellia一直在喵喵叫。
camellia向来高冷,撒娇除了对他,就只会对着丛一。
他的心猛地沉了一下,继而空白了几秒,唇边颤抖,鼓起勇气试探着询问。
“一一,是你吗?”
第86章 飓风 “宝宝需要你,我更需要你。”……
文时以站停在原地, 完全僵硬了几秒钟,不敢确信自己的判断。
话音落地没有回应,他无奈地低下头, 有些失落,只当是错觉,又多喊了两声camellia想将它叫回来。
丛一暂时没应, 弯腰将躺在她脚边打滚的camellia抱起来,习惯性地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在迈步前,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
好久不见她, camellia撒娇得厉害,叫得柔柔弱弱,跟初见时, 当着她面和文时以委屈一模一样。
只听到猫咪的叫声, 却没始终没有人回应,文时以有点担心,往前快走了两步,没太留神脚下。
“camellia,camellia。”
因为看不见, 还不小心碰到了周围的陈设, 有点失去重心, 在快要跌倒的边缘时,被人扶起。
温热的指尖触碰到他皮肤,他刚想开口说句谢谢,下一秒恍然间又觉得不太对。
大概是人和人之间存在的磁场吧,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她靠近他的这一刻, 他的心跳莫名加速,在她触及他的这一刻,他几乎是瞬间将她认出,哪怕他看不见。
“一一,是你对吗?”他反过手掌,拽住了她的胳膊。
“要是我不过来,你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再见我了吗?”她没有挣脱,只是固执地含着眼泪,看向他那双蓝色的眼睛。
可是当她企图与他对视,却发现无论如何他都无法与之对焦的时候,含着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一瞬间从眼眶滑落,沾湿了脸颊。
那双灰蓝色晶莹透亮的眼睛因为无法捕捉到任何光线,目光变得飘荡茫然,甚至无法做到与她对视,就这样无助地看向某处,只能寻声试图与她靠得更近。
他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她只看见他,就心痛到不能自已。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呢
他看不见此时此刻她的泪水多到快要淹没视线,长久到令人心慌的沉默,他始终没有松开握住她小臂的手,直到开口的前一秒,才逐渐送了力气。
“你怎么不听话,这么远,还要跑过来”他的口气很弱,像是没有一点力气了一般,无奈又失落。
现在他这样,见了面又能如何呢。
每见多一面,难舍难分的情绪就多一点,这婚怕是就离不成了
丛一听到了他的话,抿了下唇,垂眼的瞬间,将眼眶内的泪水涤荡干净,微微弯下腰,将怀里的camellia放下,然后顺势握住他温热的手掌,小心地覆盖在她已经拢起来的小腹上。
如今,那里已经不再平坦,那里面孕育着的小生命在他离开的这日子还是有在按时长大。
她带着他的手,上下抚摸轻轻扫过,是起伏的弧度。
她在用这个动作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明知道他在世界的角落孤独着,她怎么能做到听话,视而不见,她和宝宝怎么会不来见他。
“我没办法听话。”
“因为宝宝需要你,我更需要你。”
她的语气又轻又柔软,说了一句,她最想说的话。
宝宝需要他,她更需要他。
她后悔了,不应该那么不清不楚提了离婚。
因为与他分开的这些日子,分开不但不能终结他带来的伤害,反而加重了她的思念,纠结。
她想,这一辈子,可能就是他了吧。
当年与Vinay分开她尚且能做到如此疯狂,如今为了他,她依然可以做到极致。
因为她总觉得,他们之间不应该就如此草草收尾。
相爱的过程太美好了,美好到回想起任何一帧都会恨不得可以逆着时光穿梭回去,将那些瞬间永久定格。
她二十几岁,原本碎裂过的人生,因为有了这些瞬间而又一次变得风采,变得闪耀昂扬。
就像是白昼赤焰光影交织间做了一场浮华绮丽的美梦。
他们在这场昼日相遇里,相互温暖,相互救赎,相互完整彼此的生命。
“别推开我文时以,别推开我。”
她放下手,试图蜷缩进他的怀抱,在贴上他胸膛时,更多的眼泪掉了出来,情绪失控,有点混乱,有好多话想说。
“如果你爱我的话,就一直爱我,深爱我,用你所有,全部爱我,别放弃我,别放过我,永远永远不要离开我。”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讲出了这许多话。
像是把那时受到的委屈也给讲出来了一样,她期待的,珍视的,他们宿命般的爱恋。
她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落在他心上。
毫无防备,却令他无法拒绝。
这个世界上,还有人需要他吗?
需要一个看不见,丧失了全部能力,已经没有任何价值的文时以吗?
伦敦的雨下不完,置身于潮湿阴冷中,他越发孤独,越来越怕冷。
也是在这里,他逐渐发觉,自己可能也不如想象中那么强大。
她贴着他,滚烫的泪珠沾湿胸膛。
感受到她体温时,他忽然变得自私,变得贪婪,他希望她可以陪着他,一直,一直。
他抬起双臂,将她圈在怀里,用力将她抱紧
他从未预设过她会在此时此刻出现。
既然出现了,那就不要再离开。
或许,他们命中注定就该重相见。
夕阳落尽,残影晦暗不明,他们一同坠落在温暖的橘黄色中。
爱人相拥,含杂着越来越微弱的哭泣声和脚边camellia时而传来的孱弱的喵喵声。
再也不会有比失而复得更值得庆幸的事了。
他看不到她,却寻着感觉精准地帮她擦掉了眼泪。
她低头时,瞥见了他漂亮的双手有红肿烫伤的痕迹。
“怎么弄的?”她抽了下鼻息,心疼地拉来看。
“倒水的时候,没注意。”他摇摇头,“不是很严重。”
“你又骗我。”
他越这样,她越难过得厉害。
他连倒水也要自己来,更别说刚刚医护人员说的洗澡,换衣服。
她知道对于一个曾经强大到运筹帷幄,可以在商业帝国里呼风唤雨里的人来说,现在连衣食住行都要人操心帮忙,是多么大的心理折磨。
这不亚于任何一场凌迟。
她微微抿着有些干裂的嘴唇,捧着他的手,心疼地吹了吹,反复重复,给他信心,也是在鼓励自己。
“没关系,现在我来了,我可以贴身照顾你,你不会一个人了。”
他没回答,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沉默地低着头,眼睛并不知看向何处。
烧烫过的手被她轻柔地吹着,有微凉的气流拂过,然后,她又给他上了药,动作好轻好轻。
等把这一切都收拾好,她扶着他坐下来,情绪平稳好,又把camellia抱在怀里,一头栽进他的怀抱。
“为什么不做手术?”
“做了手术看见了,就要回到家里,做该做的事,不想了。”
他终于肯坦白一点。
“就因为这个,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就是失明了,永远看不见了?”她着急得很。
“知道,所以我不想拖累你,如果看不见了,不做文家继承人了,更配不上你。可如果治好了,重回到原本的生活里,以后的日子,我还是有可能会伤害到你,我也不想”
好像是无解的题。
丛一愣了下,仰头想去看他,描摹着他脸庞时,手指都忍不住颤抖。
她知道,他是惦念着她的,对于那次的伤害,他的痛苦并不比她少。
就算是无解的题,凭什么要以牺牲他视力为代价。
难道就因为生来是文家的第一个孩子?
这不公平。
她看得出,这样的话题让他痛苦,所以她情愿暂时不要一个答案。
她得想想办法,必须想想办法,她决不能让他就这样看不见了。
她攥紧他的手,在他手掌心勾画,惹得他心痒,跟camellia舔掌心一样。
“为什么选伦敦?”
他没回答,她替他说了。
“是因为妈妈在这,对吗?”
刚来的路上,她路过了Sephora的庄园。
她明白他的心。
人在最脆弱最痛苦的时候,对母亲都有一种本能的渴望。
尤其对他来说,这些年的人生,也就只有Sepora在的那几年,还算是轻松。
听见她的话,他的手微微抖动了下,没承认,也没否认。
“那为什么不叫妈妈过来看看?”
“不用了,她有她的生活,我不想打扰她的生活。”
这句话之后,丛一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他到底是有多失望,在这么无助的时刻,连至亲的面都没想过见一次。
“嗯,那我陪着你。”她用力攥紧他的手,又一次眼睛酸楚。
在心里一次又一次下决心。
她陪着他,她会一直陪着他。
她一定会想到办法让他治好眼睛。
来到伦敦的第一晚,那张柔软的大床上,终于不再冰冷,日思夜想的人重新睡在身边,失落已久的安全感又重新回来。
甚至睡前,澡也是她陪着他洗,泡沫大朵大朵地覆盖在他身上,她用手指揉搓,用帮他洗净。
氤氲正浓的热气里,她甚至还忍不住吻了他一下。
是不夹杂情欲,倍加珍视的一个吻。
馥郁的山茶花香留存在他们的身体和发梢,他也习惯了用她喜欢的味道。
夜半,他从身后环抱住她,将她搂抱在怀里,舍不得松开手臂。
然后,他贴在她耳畔,一遍又一遍重复。
“对不起,一一。”
“辛苦你了。”
她每听一次,都心如刀割。
“不是你的错,不要和我道歉。”
“不辛苦,我愿意的。”
她句句回应着,心贴心到底有多近,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这一晚,其实她并不舒服,熬夜加长途飞行后她小腹一直隐隐作痛,宝宝一直在她肚子里动来动去,腰也像是快要断了一样,酸得她怎么躺都不舒服。
但这些生理上的不适远远要好过找不到他,没有他任何消息时的彷徨失落要来得好。
在他怀里,她那么安静,那么踏实。
来伦敦没两天,她和主治医聊过,经过这些日子的评估,以文时以现在的情况,还是需要尽快手术,不然随时都有可能从分支慢性低漫注继续恶化到视神经,颈神经栓塞。
如果是这种情况,就会更麻烦,一个不注意,就是视神经永久不可逆损伤,真的真的再拖不起了。
丛一真的要急疯了,没别的办法了,最终她下定了决心,叫来了Sephora和文兆锡,文兆锡过来的时候,是和沈映蓉一起。
她想了又想,她总觉得他是想见到父母的。
或许只有这样,他还会愿意再接受治疗。
陪伴着他的日子里,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无望,就像是心死掉了一样,哪怕再主动做一点点自我救赎的事,都快要榨干最后一丝力气。
她提前等待房间外,见到匆匆赶来的Sephora和文兆锡,简单交代了下,嘱咐了最后一句话。
“爸爸妈妈,他现在情况真的不好,所以我请求你们,一会儿无论如何,都不要说刺激他的话。”
这是两人离婚多年后,鲜少的见面。
上一次已经记不清多少年前,彼此对视时,已然发觉对方身上好像连当年相爱时模样的样子都找不到了。
沈映蓉自觉留在房间外,并不多说什么。
待到两人进去,丛一也跟着,先一步走到文时以身边,挨着他坐下。
自从失去视力后,他的听觉格外敏感。
大概是听到了响动,多问了句。
“是到午饭时间了吗?”
“phelan!”Sephora叫出来他的名字。
这一声,文时以一下子就分辨出来,随即愣住,完全不敢相信。
Sephora握住了他的手,一下说了好多话,是无比关切的,也是有爱的。
他完全回不过神,模糊着听完,才不确定地开口叫了一声妈妈,再然后他听到了文兆锡的声音。
只是,他的第一念头是,他还是拒绝手术,就算文兆锡飞来伦敦也没用,于是他先开口,甚至来不及再多感受一下Sephora的温暖。
也因为这个由头,Sephora和文兆锡吵了起来。
一个埋怨着对方心太狠,把文时以折磨成这幅模样,一个指责对方有不负责任,这么多年再没回来陪伴文时以。中英文混杂,当真是激烈。
他们好像完全忘记他们此行的目的,也忘了此时此刻,他们的孩子,唯一的孩子,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却还是充斥着他们的争吵。
爱到最后怨偶一对,何必呢?
文时以听着,一个字也再不肯说了。
他好累,他不想再解释,也不想再追问了。
这些琐碎的争吵把刚刚那些关心和爱护给抵消了。
丛一握着他的手,感受着他的颤抖和隐忍,也眼见着Sephora越吵越凶,终于是忍无可忍。
“好了!”
“吵够了没有!”
她没有礼貌了。
她后悔了,她不应该把他们找过来。
这些年,文时以努力配合他们生活着已经很累很累
明明刚刚都答应好她的,不要再说刺激他的话。
她真的很难相信,文时以是他们最相爱时生下来的孩子。
是因为他的存在,时刻提醒着他们失败的婚姻吗?
这一声之后,房间内陷入了长久的安静沉默。
最后,只能请Sephora和文兆锡先出去。
等到他们暂时离开房间。
丛一愧疚歉意地重又握住他的手。
“对不起,我不应该叫他们过来。”
他摇头,微微垂着眼,目光游离又失落,早已习惯了。
“没关系,其实我本来也不是很需要很多爱,他们也可以不那么爱我,把更多爱给我的弟弟妹妹们也好。”
“不是的,你需要爱。”
她打断了他的话,拼命地摇头。
“你需要很多很多爱,我爱你,我和宝宝,都会给你很多很多爱。”
第87章 飓风 “我在爱一个人很好很好的人。”……
丛一说这话时, 口气有些急,又认真。
明知道他看不见,可还是一直望着他的眼睛, 生怕他不相信一样。
她能明白他。
如果从来没得到太多爱却还是备受伤害盘剥,如果一直在失望一直在孤独一个人抵抗,大概就会萌生这样不需要爱的念头吧。
可她不想让他这样。
他从前的人生过往已然不能回头, 那么往后的日子里,就像她刚才说的那般,她和宝宝,都会给他很多爱, 很多很多的爱,多到足以可以弥补他过去有关于爱的空白。
黑暗无望的世界里,文时以安静地坐着。
其实对于文兆锡和Sephora刚刚的争吵, 他并没有太多感触了。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们重又组建家庭也这么久了,孩子都生了一个又一个了,再炽热脆弱的心也该变得失去温度,坚不可摧了。
可就算从没得到过太多爱,他还是尽心尽力地完整他们赋予他的各种角色, 长子长孙长兄, 文家继承人, ABV未来的掌舵手。
尤其是对他下面文家的这几个孩子,长兄如父这几个字,他贯彻落实到底。
文时安想科研,他就帮着联系了该领域最好的学校和导师,文紫嘉喜欢玩乐自由,他在欧洲以个人名义为她买了数不尽的珠宝房产, 他默默地为弟弟妹妹们托底,让他们做想做的一一切,却也不免严厉督促。以至于除了文时笙稍微年长一点可以理解他外,文时安和文紫嘉心底里都有点怕他。
他其实知道,也不求什么回报,只是在做一个很好很好的大哥。
说到底,他是没有真正的,同父同母的手足的。
他的存在,好像只是文兆锡和Sephora年轻时激情相爱又极速分开留下的唯一证明,如同伦敦的一场夜雨,也像是京城的乍起又很快平息的风,总之,所有的激情,爱意,所有一切都褪去后,了无痕迹。
只有他。
只有他还毫无依傍地存在这个世界上,后退不了,消失不了,只能一个人,摸索着,往前走。
所以,他自愿接受了文家赋予他的身份,他被规训,被限制,被安排并且做好一切。
这样,才显得有价值。
如此日子,他一过就是三十年几年。
但到今天,他终于失去了所有价值。
也是到今天,竟然仍然有一个人留在他身边。
她接纳他的冷漠凉薄,接纳他的固执卑劣,接纳他的所有。
她说,那是因为,就像他们刚在一起时,他用最包容最强大的心脏,接纳她濒临破碎的人生。保护她,爱护她,教会了她生命宝贵,把自己养好是多么重要。
她攥着他的手,温热顺着皮肤蔓延。
他依旧安静地坐在原处,可是心却激荡起千层浪。
就在这时,她又重复了一次。
“文时以,我爱你,很爱你。”
“我们都答应对方,永远不离开。”
在此时此刻,她又捡起了他们曾经的承诺,就差一点,被他们都遗忘的承诺。
现在,她陪在他身边,只想把这个承诺给完成。
文兆锡和Sephora她都单独见过,分开来,在各自的家庭里,他们是那么儒雅和温柔的人,但刚刚她亲眼所见,他们是多么激烈的争吵,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很难想象他们年轻时不顾双方父母反对,跨国相恋的样子。
她看着尚且难以理解和失落,何况是文时以。
他的父母,当着他的面吵到不可开交,明明都给过他伤害,却依然谁都不愿意承认。
就好像,多恨他似的
他会怎么想?
这一路成长过来的人生,他是不是宁愿自己不是他们的孩子。
她好像终于能明白,明白他这个继承人身份背后所承受的东西,明白了他已经遗忘或者失去了爱人的能力,所以他没办法一下子给予她那么多高需求的爱。
她触及了他继承人这个身份的利益,他就会本能反应地强加阻止。
她破坏了他的平衡,也一样给了他无尽的拉扯和挣扎。
好多事在闭环,好多情绪积压在心里。
她也还埋怨他,并不能忘记那些伤害,但也更心疼他。
那么多神经疼到如刀割般的夜晚,他是怎么过来的,宁愿陷入黑暗孤独着一个人,他到底是有多失望多愧疚。
她不敢想
现在,争吵也好,猜忌也好,她真的暂时都不想计较了。
她只想陪着他,只想他好起来。
只想爱他。
她郑重其事地说爱他的时候。
那双海蓝宝一样的眼睛里逐渐蒙上一层水雾,最后化作眼泪,眼看着要落下。
可感知到自己快要失控掉泪的时候,他微微别开头,极力忍耐,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
她尊重他的想法,不去看,也不为难,只是把他的手盖在了已经拢起来的小腹上。
“他/她已经快五个月大了。”她在心里默默地算着日子,“你感受到了吗?他/她在动呢。”
孩子第一次有胎动的时候,她还懵着,只记得当即自己哭了一场。
因为胎动得太微弱,他也没感受得到。
很难想象,又一个多月过去,他/她既然长得这么快,动作都变得更有力了些。
隔着她的肚皮,他能感受到轻微的起伏,要很用心才可以感受到的那一种。
感受到这条小生命正欢腾着的时候,眼泪再也无法忍耐,顺着眼眶掉落。
哪怕什么也看不见,哪怕黑暗令他焦虑令他孤独恐惧。
他还是由衷的激动,由衷的喜悦。
他们两个人,从完全不相识,再到跳脱出各自的成长轨迹,遇见彼此,结合成新的家庭,又爱上彼此,完整彼此生命的同时,又创造和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
这是如此奇妙又令人心动的事。
他的手掌盖在她小腹上,轻微的起伏,如小鱼回溯,如蝴蝶振翅。
他一直明白地知道自己很爱这个孩子,但就在感知到他的存在时,他只想说更爱,更爱更爱,无尽的爱,无法表达的爱。
更爱他/她,更爱承载着他/她的母体。
他们也一样,会给他很多很多爱。
“你做不做继承人,会不会再接管文家,这些事可能很重要,但对我来说,这些现在都重要不过你的眼睛,你能不能再看见。”
“我想不了其他的,其他的都可以等你好起来,我们再一起去解决,但是,你的眼睛不行,如果错过了,以后我们是解决不了的。”
她说得很认真,等他稍微平静下来,她将他转过来,尽管知道他看不见,她还是希望能看着他的眼睛讲话。
那片蓝,明显有泪水洗劫过的痕迹。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他流泪,心疼不已。
“别人对你有什么期待和要求我不管,但我是你的妻子,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我的丈夫,我未来孩子的父亲,我只希望你能够平安健康。”
“和你一起,不管经历什么,不管是好是坏,从年轻到衰老,就是我现在最想度过的一生。”
这是她当初写进婚礼誓词的话,当初取消了这个环节,她想着总有机会亲口告诉他,挺矫情的,所以每每她都无法开口。
没想到,竟然拖到了现在。
现在也好,告诉他,都告诉他。
“一一”
他听得真切,只是略微有些无措,不知怎么回应。
她说得太真诚,说到他心里,温柔一枪。
从没有人这样爱过他,原来爱是这样一件事,这么纯粹,这么宝贵,这么源源不断,不需要回报也不需要嘉奖。
就只是爱。
他不由得想起,他给他讲的故事。
——《夜莺与玫瑰》
“‘爱’果然是非常奇妙的东西,比翡翠还珍重,比玛瑙更宝贵。珍珠,宝石都买不到它,因为它不是在市场出售的,也不是商人贩售的东西。”
他感知到的爱,以及他曾说过的爱她。
原来那不过爱本身的十分之一而已。
“我不值得你这样,我是个”
他有点惶然无措,微微低着头,手臂自然垂落,受过伤的手被她接住,另外一只放在床边,碰到了过来磨蹭他手心的camellia,还被它暖乎乎地给舔了一下。
“不,我说你值得你就值得。”
她强势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不是说,我是很会爱人嘛,那是因为,你是个很好的人。”
“文时以,我在爱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在爱你。”
她温柔地鼓励,已经快要不能再说出更多,再甚好像要把心都给掏出来才能明志。
他明显被打动,可却仍然没有开口。
她急得快要哭出来,心跳快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缺氧。
“所以,所以你也要很爱我。”
“你只有好起来,才可以全心全意地爱我,才可以弥补我,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不许,不许拒绝我。”
还是没忍住,她哽咽道,嘴上说着不许拒绝,可却实在害怕他张口又是退拒。
勇气快要被榨干了。
她觉得自己人生里不会有比现在更勇敢的时刻了。
以前只身去汪家滞留的时候,也没这么勇敢过。
她的眼泪,掉在他半摊开的掌心,好烫好烫。
原来这就是被爱着感觉。
“一一。”
他叫着她的名字,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去回报她的这么多好。
难言的万般情绪卡在心里,卡在各种感官里,酸楚,挣扎,最后他攥着她的手,呼吸好重,下了很大决心,却只是很轻很轻地说了谢谢两个字。
被爱的时候只想说谢谢。
谢谢你带我来玩。
被爱的世界,好漂亮。
他收起来的泪水又一次涌现。
他也好爱她。
这一次,他百分百确信。
“好我答应你,我尽快做手术。”
亲耳听到他说愿意接受治疗的这一刻,她再也没办法冷静了,猛地抱住他,将他埋在他肩膀,大哭了一场,泪水甚至沾湿了他的衣服。
因伤害崩溃分开,拼命地保住他们的孩子,又突逢外公离世,沪城暴雨连台风,再到知道他生病失明,满世界寻找却得不到一点音讯
直至见到他,他终于愿意答应治疗。
她扑在他怀里,心有余悸,委屈激动,却终于可以没有任何心理压力,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每一件事,都足以压垮她的程度。
可亲身经历一番,她发现她仍然鲜活着,还在坚强地孕育着的肚子里在这个一样顽强的小生命。
她也从前不一样了。
她知道,他也知道。
原来,他们的爱,他们本身,都比想象的更脆弱一点,也比想象得更强大一点。
生命这棵树,扎根在时而疼痛的土壤里,风霜雨雪,依然屹立着,延续着,等待着能够重新沐浴阳光。
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文兆锡和Sephora都还在。
丛一并没说什么。
他们是文时以的亲生父母,他都没有责怪过他们,她更不会。
她只说了文时以愿意接受治疗和手术,但是手术之后,他们分开来,再来看看他,其余的事,都等到文时以好起来再说。
一天中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转眼夕阳西下。
问了很多专家,又细致地商量了一下手术方案,情况还是有点棘手。
因为拖得时间有点久了,漫注得状况更严重,视网膜缺血,视力急转直下到现在这种几乎失明看不见的状态,不排除已经有小栓子脱落的情况,一旦出现栓塞,风险就会直线飙升。
一旦风险情况发生,那就是一辈子失明。
而且颈神经牵动着脑部神经的供血,任何一点意外和失误都会带来非常严重的后果。
丛一无法接受这样的可能发生,到处打电话,问国内外的医生。
她要文时以好起来,和以前一样。
琐碎的电话交谈声传进来,文时以安静地坐在窗前,怀里抱着camellia。
也不知道这家伙在伦敦这边吃什么了,抱着又沉了点。
再能看见的话,真的想看看这小家伙胖墩墩的可爱模样。
还有jasmine,好久没见到它了,应该也长大了不少了。
那天,她抱着他哭完,又急促地吻了他好久。
他能感受到心脏上某些干涸之地好像是落入如酥的小雨,雨停之后,有了些潦草的生机。
他正想着,丛一打过电话进到卧室,自然地挨着他坐下。
“别忙了,手术嘛,都会有风险的,没关系。”他主动开口安慰。
她没说话,抱起camellia在怀里,然后坐在他腿上,紧紧地贴着他。
“如果手术不顺利”
“不会不顺利。”
她摇头,用手指封住他的唇。
他攥住。
“嗯,不会不顺利。”
他笑了笑,从未有过的平静。
“会再看见的,想再看看一一,想要看看我们的孩子。”
就算看不见,他也想永远在他们身边了。
她说得对,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需要,需要他们,需要爱。
丛一听了他的话,心又跟着酸楚一阵。
然后,他们的手一起改在她的腹部。
“那你可要快点好起来,他/她还有不到五个月就要出生了。”
手术的日子很快就定了下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已经是五月了,春天过半,到处都是生机一片的好模样。
按照文时以的想法,这场手术没有叫任何人来,只有丛一陪着他。
陪着他做了一系列术前检查,陪他换了手术服,眼看着他进了手术室。
临迈过那道门前,他停下脚步,她追随而来,仰头看着他,以为他是紧张害怕了,所以很快抬手承接。
没想到碰到他掌心时,摸到了一圈冰冷的金属。
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银亮钻石镶嵌的戒指。
那是他们的婚戒,自去年婚礼后,他几乎从未离手。
现在要进手术室了,所有金属类的东西都不能带进去。
他只想交给她保管。
“你帮我收好。”
“好,等你出来,我亲手给你戴上。”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将他们的婚戒紧紧纳入掌心,棱角硌得她生疼,她反而抓得更紧。
“老公,我和宝宝等着你。”
他听到了她的话,笑了笑,摸索到她的鬓角,一如既往爱帮她理一理碎发。
然后,他贴着她的额头轻吻了一下。
“好,等着我。”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简单的交谈后,文时以转身走向了手术室。
她停留在原地,因为肚子里宝宝飞长肚子被撑起来,她不免要用手扶着腰,目光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
直至那扇自动门合上,她依然不能收回目光。
他们都太平静了,甚至谁都没表现出任何一点负面情绪。
其实,都只是太怕对方会担心,生怕增添对方肩上重量。
柔软的长发没有扎起来,丛一跟着低头时,乌黑的卷发滑落下来。
她看着那枚戒指,将他的套在自己空空的无名指上。
她来得伦敦实在匆忙,说起离婚时她便摘掉的婚戒还没来得及再戴上。
就先戴着他的吧,好像这件闪亮的死物上还残存着他的体温。
戒指留在她这,他的心也是。
第88章 浮华 bliss city/重又可……
/极乐之城
手术做了整整一上午, 比预计得要长很多。
丛一等在手术室外,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指间套着他那枚男戒, 她盯着上面小颗闪亮的钻石出神,脑子里不断飞舞过很多很多碎片,无一不是他。
她从没有一个人坐在手术室外过。
印象里, 只有前几年丛敏兴身体出了点小问题,她和丛蓉丛莱一起等过一次,殷媛瑷赌气,也不晓得具体因为什么原因放任不管, 并没有过来,所以压力在她的身上。
尽管只是个小手术,并不会有生命危险, 她还是紧张得不行。
她以为, 这就是担心紧张得极限了。
现在,她一个人坐在这,伦敦难得的大晴天,明媚的阳光吻落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圈在一片光影里, 明明是春日暖阳, 可她围着披肩, 护着自己的小腹,一动不动地坐着,却止不住地发冷。
她想起照顾他的这些日子,一天二十四小时里,他几乎有二十几个小时都是看不到的,哪怕时而闪现出一点点光明, 也是模糊的,他也无法真的看清什么。
他还是不太喜欢麻烦别人,所以好多事,他能自己做的都会自己做。
比如穿衣服,就算是一排纽扣他也会自己一个一个花时间系好,比如吃饭洗澡,他习惯了路线和流程也都尽可能一个人完成,不会让她帮忙。
她能做的,尽管她很愿意照顾他,但能做的也很有限。
她只能把他的浴巾每次放好在固定位置,饭菜在他动筷前都会交代医护人员分装好。
这样的日子,他们倒是可以相安无事,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地过下去。
可她不想,不想他以后都这样生活。
所以,她真的很希望手术能成功,他可以好起来。
想到这,她伸手握住那枚戒指,手克制不住地颤抖,捂在心口。
她本来是想许愿,许愿以自己五年寿命去换他可以重新看见的,可她又曾答应他,要陪着他到生命最后一刻。
过去这几年,她反复糟蹋过自己的身体太多次,她实在对自己能活多久没有太大把握,所以不敢轻易许下这个愿望。
万一,她本来就活不太久,再损失五年,就真的要留他一个人在世上了。
戒指在她被焐热,在手心里升温。
她想了又想,最后决定。
如果上天能让他的眼睛好起来,她愿意承担一部分病痛,哪怕以后让她大病一场,也愿意。
只要他能再看见。
许这个愿望的时候,肚子里的宝宝刚好在调皮地动,五个月的小家伙,力气也大了些,好像是知道她在许愿一样。
整整一上午的时光,过得好慢好慢。
坐在原处,腰和小腿都酸疼得厉害,可她已经快失去感知的能力,只是讷讷地坐在那。
直到,头顶的手术灯熄灭,没过多会儿,主治医出来,说了一下手术情况。
丛一听完,一直皱着眉。
手术其实并不算顺利。
虽然是微创,不算真的动刀子,但是开进去看到的灌注情况比之前术前造影的情况更差,处理的过程中并且不可避免地触及到了一些血管,有一定程度的出血,又花了好久止血。
手术是做完了,可惜拖得有点久了,加上手术开始前,到底还是突发了急性栓塞,虽然立刻进行了紧急溶栓,但预后效果谁也不能保证,要看后续的恢复情况。
安静的病房,阳光还正好。
麻药还没过,他还安静地睡着。
丛一坐在床边,还沉浸在上午那种紧张焦虑的情绪里暂时没缓过来,好久好久,才松了口气的感觉。
至少现在手术做完了,栓塞溶掉了,不会再有潜在的风险了。
最差最差,也不过就是视力受到影响,至少不会并发其他病症。
光从她身侧穿梭而过,落在他沉静的脸上,将他起伏的轮廓勾画出模糊的边缘线。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满眼的怜爱和心疼。
她就这样守着他,一直到傍晚,他醒过来。
预后并不会立竿见影的恢复视力,但已经很快便能感知到光线的存在和晃动了。
他着急恢复,她其实都知道,可总是要慢慢来。
在伦敦修养恢复的这些日子,他们始终在一起,近乎是形影不离。
jasmine也被丛一从港岛接了过来,他们一家四口,还有肚子里还未出世的宝宝一起。
他们在这个春天里休养生息,逐渐疗愈起过去那些看似不可逆的伤害。
视线逐渐越来明亮,术后一周,文时以的视力大概恢复到了一半,可以大致分辨清楚眼前人事物的轮廓,也没再出现过过性黑曚的情况,只是看文字,看一些很精细的东西还是不行,还是糊作一团。
又一次辨认文字失败后,他稍微有点着急,盯得时间久了些,眼睛还是很酸。
“休息会吧,急不来的。”
丛一见他在窗边一直没有挪动,抱着camellia过去,挨着他耐心地安慰。
“好。”
文时以调整了下心态,并没纠结太久。
这些日子过去,有她的陪伴,他渐渐缓和过来,损耗掉的心气在慢慢恢复。至少他现在非常非常庆幸,自己接受了手术,而不是选择放弃了。
术后这段时间,文兆锡和Sephora都来看过他,不过是分开来的。只要分开来,其实他们都还算温和,可以维持住面上对他的爱。
他也不想去深究,他们给予关心,他就会收下,如果没有更多的爱,他也接受
因为视力恢复需要一段时间的预后,他还没彻底好起来,所以关于好起来要不要回去重新接手文家,暂时没个定数。
丛一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去,但她十分清楚,这种消磨时光,没什么大事的日子不会太久,过一天少一天罢了。
她只希望,这段日子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他放下手里的书,将挨着他坐过来的丛一抱在怀里,camellia识趣地跳下来,和jasmine一起趴在两人脚下。如今jasmine半岁多了,个头长得太大,丛一可是抱不动它了。
他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她拢起得更明显的小腹,侧过头努力捕捉她的脸庞。
丛一是完全前置胎盘,所以显怀得更明显一些。不过医生也是一再提醒,完全前置胎盘,要非常小心,等到分娩的时候也要格外警惕些,稍微不注意就会有大出血的可能。
“今天宝宝闹你没?”
“没,最近他/她乖得很,过了这两天,针也不用打了。”
听到他问宝宝,她总是一脸骄傲,仰头看向他的时候,眼睛里满是笑意。
现在,她不仅把自己养得很好,还真的把肚子里这条小生命也养得越来越好。
从他/她几乎快要离开她的身体,脆弱得不行,到现在顽强发育,生命力旺盛。
这是一个很奇妙也很漫长的过程,要付出很多努力那一种,好在,结果是向好的。
“辛苦你了。”
他低头搜寻,吻了吻她额头。
“我们两个人的孩子,苦都让你一个人受了。”
他是情不自禁,讲出这句话的。
回想起过去的近半年时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以至于现在事态都逐渐平息再去回想,好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里苦苦挣扎失去所有后一直朝着黑暗坠落,坠落到好像再也不得轮回往生。可有一天,猛然苏醒过来时,发现梦里失去的那些竟都还在,除却这些,还有最爱留在身边。
只是这中间,她受了好多苦,也肯定流了好多眼泪。
再苦再难,她都没有就这样放弃掉他。
“你还知道!”
她娇嗔了句,在他怀里转了转身体,抱住他的脖子,捧着他的脸,往他身上蹭了蹭。
“我告诉你,我可还没忘记你做的那些好事,你以后要好好表现才可以!”
“一定。”
他点头,很认真地承诺。
大概是术后半个多月,他的视力基本恢复到原来的八九十,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想要复原到原本百分百的好视力,是不现实的。
但百分之八九十已经足以了,基本不影响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术后没什么太大问题,他们也没搬回康养中心,一起住进了他在伦敦的郊区别墅。
休息的这些日子,他们的生活节奏完全慢了下来。
他们一起看了一些书,也经常在晚霞漫天的时候一起去散步。
丛一最喜欢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走在夕阳里。
天气好的时候,影子总是好长好长,落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交织在一起,他们漫步着,每一天都在用心滋养着对方。
视力恢复后,他终于又能重新看清她。
她还是如以往一般漂亮,只是眼角眉梢之间多了些难言的温柔,和因为休息不好,眼下有尚未褪去的淡淡乌青。
孕中期,她其实已经很少呕吐,胃口也跟着好起来。她虽然怀这个孩子怀得辛苦,但好在身体并不水肿,四肢依然纤细如初,只是肚子跟着涨起来,她太瘦,难免浑身酸痛,不太适应。
每晚睡前,他都会非常仔细地帮她擦好妊娠油,然后帮她捏一捏酸疼的腰肢和小腿脚踝,稍微可以缓解一下她的痛苦。
夜里她总是不愿意轻易睡去,躲在他怀里,要缠着他讲故事,要聊天。
他都耐心地陪着,现在讲故事也不用特意去找了,她爱听的就那么几个,以他记忆力讲过几次便能基本复述下来。
他们经常会聊起有关于孩子的一切。
她又变回了娇娇的模样,格外依恋他。
从前只觉得她骄纵得可爱,现在历经这半年,他更觉得她坚强,勇敢,都远胜于他。
她又像以前一样,老公长老公短,有时候还是喜欢连名带姓地叫他,一遍一遍的,可能也没什么事,就是喜欢喊一喊。
他会一次次应答,从不觉得烦,甚至她撒娇耍赖,各种难缠,他会觉得格外开心。
日子好像恢复到原来的模样,甚至比以前更好。
可就太好了,好到其实彼此都要格外的小心翼翼,生怕哪一点做的不好,这来之不易的美好又被碰得洗髓。
至此,丛一真的切实体会到什么叫做幸福,如履薄冰。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们重又聊起有关于未来是不是要回到文家的话题。
他几次的沉默,她便能明白,他到底是舍不得的。
当初他那么狠心地放弃自己,也是怕真的好起来,会忍不住回头。
他暂时没考虑好,她也不想逼问他什么。
无论他做什么决定,她都支持。
反正他们已经坐拥无数的金钱,资产,去哪里都可以生活得更好,无论是否留在文家,她随时都可以陪着他东山再起。
只是,她应该再没有勇气,去做以成人礼交割为代价,只为了帮他的事了。
他的不信任也成为了她心里的一根刺,所有的一切平息后,这根刺还是会时不时地刺伤她。
即便她不说,他也知道。
只是他们谁也不想提起。
既然说好了要继续过一辈子,要生儿育女,要相伴到老,有些解决不了的问题就丢在那吧。
她也偶尔会神伤,偶尔会失望,但仍然满意现在状态和结果。
如果可以,永远留在伦敦,也很好很好。
原来她发誓不会再踏足,令她一触及就无比疼痛的城市,现在又重新成为她最向往的地方。
那些遍布悲伤痕迹的角落,又缔造出了新的,幸福的种种。
不久的将来,他们的孩子会降生,又将有一个新的开始。
就这样自我安慰着,他们一起等到了六月。
一个多月的修养和恢复,文时以的状态基本复原,只是偶尔的眩晕头疼,以及不是很稳定的眼压还是时常侵扰。
他的工作邮箱里又开始时不时涌现一些邮件,开始他还能忍住不去处理,后来逐渐回归他原本的角色后,他还是习惯性地打开。
做了这么多年的事,哪怕停了几个月,处理起来依旧是驾轻就熟。
他知道这些邮件是一种试探,试探他的态度。
他默许了这种试探。
现在,无论是打开邮箱还是开会,他会邀请丛一一起,可她总是拒绝。
不为别的,是因为她心底里觉得,他们的爱情和婚姻真的再冒不起一点风险了。
有些东西,比如彼此最终极的信任,错过了某个时间节点,再给多少都弥补不回来了。
每每想到这些,她都会有点难过。
可低下头,看着自己显怀得明显的小腹,还是会忍住,努力忽略。
可惜有时候,也总有过于悲观的念头。
要是有一天,她没办法再忽略了,孩子也出生了,他们之间该怎么办?
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反正她只知道,现在她不想离开他。
这种状况又维持了一段时间,直到某天,某个下着雨的下午。
她在客厅陪着camellia和jasmine在玩,文时以在对面处理一些日常工作,放下电脑时,他忽然提了嘴。
“集团最近可能遇到点麻烦。”
听到他这话,丛一的心一沉。
她抬眼看着他,状似无意地问了句:“什么麻烦,棘手吗?”
不知为何,这句话问完,文时以很久没开口,只是看着她。
不是不想告诉她,心里在纠结,到底应该怎么和她说。
这一次,他不想再有什么隐瞒。
“目前看还好,是新能源外贸这边的事情,对方公司实力不差,胃口也不小,最关键的是,对方应该是在伦敦政界有后台。”
“后台?”
“嗯。”
他顿了顿,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生怕后面会解释不清。
“具体什么情况暂时不是很清楚,但可以确定,对方应该是和你你初恋的父亲,有关系。”
第89章 浮华 “以前的内衣都穿不了了。”……
丛一愣了下, 以为自己听错了。
Vinay的父亲?
很久不想起,今日文时以猛然提及,她还有些陌生, 不知该如何开口。
“Vinay的父亲”
她都不用努力回想,有关于这个词语下面的所有信息就会一股脑涌上来。
Vinay父亲她见过几次,是个很严肃的男人。其实她并不是很喜欢, 但因为他是Vinay的父亲,所以她一直都很尊敬礼貌,好在总共也没见过几面。
说起Vinay的家族身份,她记得不要太清楚。当初, 就是因为两家异国两地又分属政商两界,才会被两家人强制拆散,不然, 说不定现在幸福生活在伦敦的就是她和Vinay了。
准备联姻那会儿, 他把她查了个底朝天,自然应该也知道Vinay的家世背景。
现在和她讲这些,她其实对他的用意也并不那么确定。
到底是在提醒她,还是在和她提前背书。
“我不太熟。”
她将camellia往怀里又抱紧了一点,也没仔细说什么, 只想尽快逃掉这个话题。
有关于集团的事情, 她不想再插手也不想再多问, 她状态恢复好之后,陆续在接管一些宣瑞内部的生意。孕中期她的精神好了许多,除了陪着文时以,大部分时间都一样花在工作上,单纯地做一些有意义紧凑的事,会让她更踏实。
见她避而不谈, 文时以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再多解释一下。
气氛稍微有点尴尬,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久。
最后,是丛一先又开的口。
“你不用顾及我,集团的事你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也说了,他是我初恋,是前任了,我多问也不合适。”
说完这句话,丛一像是有一点逃避心理一样,放下怀里的小猫咪,转身上了楼,jasmine刚好睡醒,蹦蹦跳跳地跟在她身后一起上去了。
刚刚camellia都已经在她怀里睡着了,猛然被放下来,迷糊得很,醒过神的时候她已经上楼去了。
被她“抛弃”的小猫咪哼唧了两声又自觉跑到了文时以腿上,懒洋洋地重新躺好
“好像又惹妈妈不高兴了。”
文时以叹了口气低头思索了好一会儿,却没想到什么很好的解决办法。
他知道,京北项目的事在他们心里,谁也没过去,如同旧伤逆鳞,一碰就疼,一碰就炸。
肚子跟着长,身体会变重,精神虽然好了些,但体力跟不上,总忍不住犯困,尤其是久坐不了。
加上谈了她不是很想继续的话题,趁着困意她只想逃避着睡一会儿,结果再睁开眼的时候,天都已经快黑了。
她不敢转身,窝在被子里。
她也不是睡醒的,是被肚子里的宝宝折腾醒的,傍晚时分,他/她总是动得最欢快。
将暗未暗的天空,她最怕在这个时候醒来。
她躺在床上,双手覆盖在小腹上,感受着胎动,脑子空白一片,只顾着平缓呼吸,希望可以压抑中心里的本能的不安和各种负面情绪的起伏。
裹着被子,她虚浮地睁开眼,一个人对抗,耳边有闪过的白燥音,她还是怕的,怕到惊恐到满头的汗。
直到,迷糊中有人把她从被子里拉出来,将她圈在怀里。
她知道这个人只可能是他。
困意惊惧交织中。她钻进他怀里,来回难受地辗转了两下,始终没有抬起头,只朝着说不舒服。
现在也不能再吃药了,只能慢慢平缓。
他紧紧地抱着她,一遍一遍帮她擦去额头的汗,和此前的很多次一样。
直到她能正常平稳呼吸,才慢慢松开拽着他的手,茫然无措了一会儿。
“好一点没?”他低头询问。
她点头应了一下,还是有点迷糊,又大概过了十几秒的模样,她能继续正常交流,她才开口。
“没事了,不用担心我。”
一般她不撒娇,也不哭不闹的时候,就是明摆着心情一般般。
他知道,她还在因为下午提及的事而介意。
“下午我说那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前和你说一下。”
“我知道。”她很快应下,并打断了他的话,她就打算逃避到底,不想面对,“我也没有多想,就是就是有点怕了,所以有关于你们家生意的事,我以后都不会问,也不会插手了。”
房间内安静得可怕,只能听见窗外沙沙的雨声。
他进来的时候以为她还睡着,所以并没开主灯,坐下来的时候顺手开了一下床头灯。
此时此刻,光线模糊的偌大空间内,她一个人兀自说完,又低下头,消化缓和了好久,才又有勇气看向他,只是这一次的目光难免悲伤执拗。
“文时以,你知道的,我记仇我还记性好,该忘的忘不掉,就是挺小气的一个人,所以,我可能会一辈子记着的”
“不是,不是你小气”
说到这,他低头轻叹了口气。
怎么会是她小气记仇呢?
“是我,是我之前,伤了你的心。”
提及这些,他总是会逃避她的目光,是真的没有底气,也是真的愧疚到了极点。
他的生命好像就是没法只有爱情,又或者把爱情这件事放在第一位,所以做出了伤害她的事。
她怨他也好,恨他也好,都是应该的。
唯独他没想过,她还是在他最脆弱的时候,不顾一切地来到他身边,陪着他,并且给了他很多很多爱。
可是,可是
时光是条单行线,很多事无法回头,就算这个世界上有逆转时空的超能力,所有的一切都能重新来过一次,当时的他们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
她还是会尽心竭力地帮他,他也还是对她想方设法地提防。
这到底是爱的不对等,还是性格,成长环境,思维逻辑种种差异造成的。
可能都有吧。
这些日子,她一直都这样劝解自己。
劝着劝着就会觉得疲惫,就会觉得想算了。
她能理解他,只是不能再容忍和接受第二次。
“不想说这个话题了,我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好?”
她听了他那句伤了她的心,难过委屈到简直要哭出来,可身体却还是克制不住地发抖,直往他怀里钻。
不知道为何,她的脑海里又莫名出现了殷媛瑷和丛敏兴这些年来的种种,他们彼此算计又互相伤害了那多年,可最终,也没有离婚,到现在,仍然维持着两家的豪门风光,生了他们三个,可能这中间也有没法用爱或者不爱来解释的情感吧。
越想越心寒害怕,她一遍一遍求证。
“文时以,你爱不爱我?”
“爱,爱你。”
他答应得很快,很清楚自己的想法。
“多说几次。”
“爱你,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文时以爱丛一。”
他反复,变着花样地又多说了几次,直到她急促的吻落下来,她稍微扭了扭身体,正对着他,怎么动都觉得不太合适,后来干脆从床上下来,又跨坐在他腿上。
只不过现在没办法和从前一样贴得太近,她的肚子长起来,要留给宝宝一个空间。
她吻着他,小心地雕琢又逐渐投入地闭上眼。
他回应着她,缓慢地朝身后靠了靠,不忘身后护着她的腰。
“慢一点。”
间歇时,他提醒。
她呼吸离乱得厉害,盯着自己的肚子,有点不甘心。
“本来孕中期是可以做的,我在上面就好了,但是他/她比较脆弱的,不敢折腾。”
她说得很认真,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他有点哭笑不得。
就算肚子里的孩子不脆弱,他也不敢瞎搞,太上头的时候难免克制不住,他们总是没轻没重的,万一一个不小心惹出意外,她这几个月的辛苦都白挨了。
说回来,他们真的好久好久没有欢愉缠绵了。
受孕激素的影响,她又想得很,那种渴望会从她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她看着他,把本来就有点受不了的他勾得更心痒。
他低下头,瞥见她胸口,抬手丈量了一下。
“感觉怀孕之后,一一这里是不是也跟着变大了一点。”
“嗯,以前的内衣都穿不了了。”她认真想了想,“医生说,这是正常的,可能到孕晚期,还会长。”
“那我给你买新的。”
“你帮我挑吗?”
“嗯,反正除了你自己,也只有我能看得到。”
他们聊了一下让彼此都脸红心跳的话题,可就是只是聊聊,顶多就是今晚洗澡的时候,他们一起,顺便互相帮个忙。
也就到这了。
再忍不下去,也就只有四五个月的功夫了。
他们都太珍视这个孩子了。
这样聊到了别的话题,他们也就又一次忽略了心间的那根刺。
他尽可能地好好呵护她,她也努力释怀努力忘记。
那一晚,临睡前,文时以忽然贴在她耳边,问了一个很幼稚的问题。
“我和你的初恋,你更爱谁?”
丛一迷糊着,也没正经回答他,握着他的手,磨蹭了一会儿微微发胀的胸口。
“这是什么问题,我回答不了,又不是一起出现的人,怎么能对比”
他像是不太满意这个答案,稍微用了一点力气,她立刻脆弱地喊疼。
“一定要你选一个呢?”
她实在太困了,有点没续上他的问题。
兀自闭上眼,好像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了。
“一一,选我,一定选我,好不好?”
“嗯,选你,选你”
在没有太多意识的情况下,她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回答了。
第90章 浮华 white sock gart……
/纯白色袜带
在伦敦修养生息的这段日子, 从春天逐渐过渡到夏天。
前面小一个月的时间文时以还是有在好好休息,越到后面,从他频繁地处理邮件开始, 他便逐渐又把精力给放回了工作上。
他默许了文家对他的试探,就像是天生他就是为家族而生的一样,尽职尽责。
丛一有察觉到他的逐渐忙碌, 却还是装作不知道,也不闻不问,照常生活,照常日夜陪在他身边。
其实无论他做什么决定她都会支持他, 她只是担心他的身体,眼睛刚刚恢复好,就这么劳心劳神, 会不会不太好。
私下里问了好几次医生, 她掌握了大概休息的时间,总是会提醒他按时收起电脑。
当然,这段时间她也没闲着。肚子里这个小家伙终于消停后,她开始加大了学习和工作的强度,处理宣瑞的事慢慢驾轻就熟, 同时也在为申请海外名校额的MBA做一些准备, 看一些专业书, 捡起来一些英文的专业名词。
只不过下半年孩子就要出生了,学是暂时没法去上了,只能推迟到后一年再申请。
夏天的伦敦总是四处弥漫着说不上来的迷人风情,泰晤士河上波光粼粼,大本钟的钟声回荡在这座古老城市的上空,再去看这片充斥着英伦情的土地, 其实到处都是漂亮的风景。
日子这样相安无事一直到六月快结束。
直到那天晚上的时候,他提出需要回国一趟,她沉默不语了好久。
“回去要参加个会议,也很久没见爷爷奶奶了,所以”
“嗯,你有需要当然要回去。”
她打断了他的话,但并没有阻止他的行程。
又隔了一会儿,他想要开口,但话到嘴边,又不知道具体该如何表达。
他望着她,那一刻其实有点动摇。
不然算了,他就狠心不去管就好了,只要她不会多想,他以后都不去管了。
“一一,不是你想的那样”
“没有,我没想什么,我明白,我理解。”她微微咬了下唇,放下手里的叉子,“家里的事,生意上的事对你来说很重要,是要放在第一位的。”
她这前半句话说得还算是中肯,后半句说出来其实是可以明显听得出情绪的。
她认定了,在文时以心里,她永远无法成为第一位。
好像也,不情不愿地,接受了。
虽然她也觉得把家族事业放在第一位没什么不对和不妥。
可就是心里微微发酸。
她已经确定的东西,他想要解释起来好像很难,怎么说都如同狡辩一样。
握着水杯的长指倏然松开。
手术后,哪怕恢复得已经算很好了,他的视力还是不如以前,尤其是头疼发作的很熟,会更模糊。
他看着她,努力想要看清,却朦胧着,做不太到。
“不是,这不是一回事。”
“我知道。”
她承接住他的话。
其实,真的不想说出来,可现实总是催促着他们,连一个自欺欺人的机会都不留给她。
“我知道你的生命里,爱情和婚姻是没有办法占全部的,也没办法排在首位,你也一直在做你认为对的,应该做的事。你放心,我不会试图去改变什么,我会尊重你的想法,会支持你的一切决定。”
“因为我爱你。”
话音落下,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已经拢起的非常明显的小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短暂沉寂后,她重又看向他。
“没人规定夫妻两人必须有一样的思维,我也不会用爱去绑架你违背你的意愿,或者放弃你认为对的事。只要,你也学会理解我,也继续好好爱我,我们就都做自己就好。”
“的那你要记得,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没有第二次了。”
“你听明白了吗?”
说这些的时候,她好像格外平静。
时间过得久了,太多激动的情绪被抚平,也被这日子的波折给消耗殆尽。她可以冷静去思索他们之间的问题,也做好了答案。
她深刻明白和了解了他,可却依然爱他。
爱这个冷漠,凉薄,古板,甚至当初宁死也不愿意嫁的男人。
人总是不能什么都要,也总是图不到一个圆满的。
她接受了,坦然地接受了。
明明都是理解安慰的话,但却比当初剧烈争吵还让他心慌。
原来,平静无望的退让远远比据理力争更让人觉得无端恐惧,心里空落落。
这一刻,心脏闷痛,一下又一下。
无法回头一般,错失后,极度遗憾,极度失落。
明明她就坐在他眼前,怀着他们的孩子,他们一起共进晚餐,也约定好饭后去散步,又在夜半相拥而眠。
可好像,他们的心已经有了距离。
看不到,触摸不到,也没办法消弭。
隔着这段距离,再也贴不近了。
他注意到她抚摸着小腹的动作,忽然担忧几个月之后,他们的孩子降生,这样的环境下成长,不知道心理会不会不健康。
他应了她的话,点头,目光最终从她身上游移开。
窗外温暖的夕阳投影进来,落在胡桃木的餐桌上,煎得火候刚好的牛排油脂透亮,是全熟的。
她怀着孕,没办法吃生的的。
桌角的白色山茶花娇俏艳丽,花瓣上还沾着水珠,今早刚采摘下来,看着生命力十足,实际上撑不了几天就会凋谢败落了。
她喜欢山茶花,最喜欢。
camellia也喜欢,所以经常绕着花瓶打转,被花粉搞得直打喷嚏,还是挥舞着爪子不肯离开,偶尔还会碰碎瓷瓶,碰到后就逃之夭夭。
她又安静了一会儿,放弃了这个话题,起身缓步走过来,习惯性地的跨坐在他腿上。
长裙不太方便,他帮着她撩起了裙摆,手习惯性地抚住她的腰。
“什么时候回去,我陪你。”
刚好,她回宣瑞也有些工作要处理,她实在是不想文时以一个人,也不想跟他分开。怀孕的时间越久,她越有点黏人,一刻都不想和他分开。
“长途飞行,怕你身体吃不消,不然在伦敦等我回来,很快。”
“不要。”她拒绝。
“那就带你一起回去,不分开。”他任性地答应。
他也不想再错过她孕育生命的任何一天了,离开他的视线,他也不放心。
听到他这么说,她很满意,贴着他的唇吻了下。
他低头时刚好看到她白皙的腿根,一瞬间脑子闪过些想法。
“换条短裙吧,或者,开衩裙?”
“干嘛?”
“换上吧,有礼物给你。”他保留些神秘,“我抱着你上楼?”
“好。”
到了孕中期,她的体重跟着涨了些,但他还是可以安稳地把她单手抱起,这样一路回到卧室,为了求稳妥走得慢了些,费了点时间。
依着他的意思,她去找了一条的开衩长裙,纯白色的,胸口全部都是镂空蕾丝织就的,全身都是很轻薄很垂坠的轻纱面料。因为也不穿出去,为了不那么麻烦,就没用胸贴,也没穿内衣。
她换衣服的时候,他已经找出了那只暗蓝色的礼盒。
“你来拆?”
“到底是什么?”
拆开前,以她对他的了解,也就是珠宝首饰一类的东西吧,没想到打开盒子,她只看到了的一条大概五厘米左右宽的蕾丝,带着复杂的镂空花纹,边缘处还坠着一圈白色的小珍珠。
她将蕾丝捏在手里,琢磨了两秒。
“这是袜带?”
“嗯,那天出去散步,我看到就买了。”
“可这不是欧洲这边举办婚礼的时候才会佩戴的吗?”她看着那片蕾丝,凝视着他,不可思议的模样,“我们已经结了两次婚了。”
“没关系,要是真的在婚礼上的佩戴,依照欧洲这边习俗,还要摘下来丢给幸运宾客,我也舍不得,你的袜带,只能我一个人所有。”
他这一句话给丛一说得意外脸红,呼吸心跳不自觉跟着加快。
他们什么没做过,孩子都怀在肚子里了,现在竟然会因为一条纯白色蕾丝袜带而有点难为情。
“我帮你系上,好不好?”
他凑近,见她点头后,撩起了她裙摆的开衩。
白皙的腿暴露在空气里,他又跟着往上提了几寸裙摆,让开衩直接开到了腿根。
蕾丝的圆圈被打开,平展成一整条蕾丝。
他低着头,将这条蕾丝缠绕在她的大腿上,又替她扣好。
扣好之后,他也不急着起身离开,单膝跪在她身下,仰头看着她,如同仰望神明一般,虔诚又专注。
灰蓝色的眼睛携带着浓郁情绪爱意与她碰撞,因为凑得近,热热的呼吸滚落在她暴露的腿上皮肤,有些轻微的痒,她下意识地想要并拢双腿,却感受到淡淡的湿热,神经收紧紧张之下,不小心把他的手夹住。
他低下头,隔着蕾丝,轻吻一下,顺势而为,他还想继续吻的往上一点。
她慌乱地阻止,异样的感觉爬边全身,他实在是太熟悉她的身体,总可以找到那些隐藏的敏感点。
“哎,你别你别”她惶恐地低下头,“你这样我会站不稳,会摔倒,宝宝怎么办?”
没开窗子,涌入进来的风将她裙摆飘起来,一下子将她拢起来的小腹勾画出轮廓。
他抬手摸了摸她圆鼓鼓的腹部,也同样隔着裙子吻了下。
“那你扶着一点。”他不肯死心。
丛一拗不过头,只好扶着床头的一角,稍微往后靠了靠,确定自己不会失去重心后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然后,任由他把这条蕾丝玩了个够。
结束的时候,她一身的汗,脚底都有点发软,险些仰靠到床上,被起身的他眼疾手快地扶住。
“吓死我了!”她嗔怪了一句。
“我有轻重,别担心。”
他起身站到她身后。
他们的对面刚好一面落地镜,她绑着袜带的腿顺着开衩的裙摆展露无遗,以及她飘忽的整个人完整地映衬在镜子里。
他从身后环住她,双臂顺着她的胳膊穿梭过来,帮她稍微托着一点肚子,看着镜子里绑着白色袜带的她,满意地笑了笑,长久凝视。
“喜欢吗?”
她笑了笑,扭过头瞥了他一眼。
“文先生,你现在也跟上我们年轻人的潮流,玩起情.趣了?”
以往,都是她在这种花架子上玩得更开一些,什么把自己腕上丝绸绑在他那里,什么各种小道具,什么领带蒙眼。
他就只有应接不暇的份儿,也不拒绝,只陪着她玩够了,自己却保存体力在正事上。
没想到,他居然在她孕期搞这一套?
真是开窍的不太是时候。
“什么叫做你们年轻人,我很老吗?”
“不然呢,你也三十多了,有点数”
她是真的很喜欢用这句话提醒他。
尤其仗着他现在也不能怎么样,语气更挑逗。
正巧,这时候宝宝在她肚子里面翻动个没完。
他手掌盖在上面,也感觉到了。
“等他/她出生。”
“他/她出生你要怎样?”
“你觉得呢?”
最终,这条袜带在她腿上绑了一晚上,洗澡他都不肯放任她摘下来,直到回到床上,要求她帮忙解决的时候,才允许她拿下来。
就用这条蕾丝垫在手里。
就这般往复着,他们度过了在伦敦的最后几个曼妙的夜晚。
飞回国前,丛一陪着文时以去和之前他提及的那家英国公司做谈判,本来是不想跟着去的,但不知为什么他一再坚持,她也就没拒绝,想着她并不参会,在休息室等也好。
这次谈判也很重要,这直接关乎着之前所谓的麻烦是大是小。
她都不用问,谈判前,他连熬着两个晚上打跨国电话,就知道不简单。
出了电梯,直到快要进会议室的时候,她停下脚步推拒。
她还是不想过多地介入到他的工作中,跟不愿意轻易破坏他们之间现在很完美的平衡。
“你进去吧,我在外面休息室等你。”
“你也一起。”
“不要了吧,我”
丛一话还没说完,目光被远处迎面走来的男人吸引。
那张长久占据他记忆的脸重又出现在眼前,一度让她怀疑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记忆席卷而来,许多碎片连缀在一起,由于过于深刻,瞬间连缀成了线,呼唤起了她诸多模糊的意识。
随着男人越走越近,她看清,也确认了。
是Vin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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