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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以牙还牙 灵堂杀人


    灵堂前惊闻不断, 宾客们看热闹的心被吊得高高的,哪还有吊唁的心思, 就连悲痛的情绪都装不出来。


    施继之为顾全面子,他强行把各路人马先稳住,甚至以照顾孩子为由不让陈氏露面,顺便把丹穗也塞到陈氏身边。


    “这位义士怎么称呼?是你在大火中救出我妻儿?”施继之站在石园里问。


    “韩乙,甲乙丙丁的乙。我是一个月前进的施园,你爹雇我在他发病时打晕他。”韩乙介绍自己, “你爹在参加商会当天听闻你在海上遭了海寇,船毁人亡,他当场吐血, 回来之后就起不了了。那天过后没几天, 我就被朱氏赶出去了, 当着你们几十号族人的面,她污蔑丹穗姑娘偷男人逃跑了,我反驳她,她又污蔑我是宋老爷派来要害你爹的,就把我赶走了。之后我潜进来施园,发现丹穗姑娘是被朱氏关起来了, 施老爷那边也被她控制住了,你妻儿也被关起来了。我不放心离开,就在停在埠口的楼船上歇两晚。你猜怎么着?目睹你四弟杀人抛尸,我前脚救了李大夫,后脚救了你妻儿和丹穗姑娘。”


    韩乙一次性把事情交代清楚,他盯着施继之的表情,见他除了皱眉似乎没多余的情绪,他在心里摇摇头, 他猜不透这类人的心思。


    “噢,对了,李大夫曾被朱氏收买,朱氏让他加重你爹的病情,这也是他被灭口的一个原因。”韩乙补充一句,“至于你儿子,他是被施顺之掐着脖子威胁你爹吓傻的,你儿子被吓傻了,你爹也被吓死了。今天你回来之前,施顺之跑了,你想抓人就派人去找,再晚一天,他说不定逃出城了。”


    施继之这才破功,他闭了闭眼,心里想杀人的冲动快要压不住了,他一脚踹到石雕上,钻心的痛意席卷全身,他这才好受一点。


    “韩义士,感谢的话择日再说,我现在要招待宾客,能不能托你在这儿守着大奶奶和丹穗姑娘?我担心朱氏不死心,还会朝她们下手。”


    “你手上没人可用?”韩乙不愿意,他还想去找施顺之,让施顺之溜走了,他再找可就难了。


    “我的人要派出去找施顺之。”


    闻言,韩乙暂时放弃亲自去寻找的打算,在平江城,施继之的人更熟悉地盘。


    “行。”韩乙答应下来。


    有韩乙在石园坐镇,朱氏派来的人压根接近不了丹穗她们。


    ……


    日暮,和尚们的诵经声响起,施继之送走最后一个宾客。


    前后门一关,最后一缕霞光也消失了。


    夜风起,施园里白缦飞舞,白灯笼里透出来的光透着寒气,整座施园如一座新坟。


    穿堂风呼啸而过,灵堂的木门砰的一声关上,走进灵堂的男人惊都不惊,他推开阖上的棺材,认真端详穿着寿衣的老头,老头瘦脱了相,眼睛半阖,一脸的狰狞,死前的痛苦清晰地展示在脸上。


    “爹,儿子回来了,您安息吧。害您的,我会通通送他们去陪您,您留给我的东西,我也会一一讨回来。”施继之说,他伸手探进棺材,亲手帮他爹阖上眼。


    “请太太、二爷、四爷、五爷和诸位姨娘来灵堂。”施继之吩咐。


    “告诉他我身体不便,已经睡下了,有事明天说。”朱氏不肯过去。


    施守之也不想去,他甚至想效仿他三哥逃出去避避风头,可前门后门都被施继之的人把持着,他跑不了。


    施继之等了一柱香的功夫,他亲自去阁楼上请朱氏,他站门外放话说:“太太要是起不来身,我派人过来连床带人给抬过去。”


    朱氏只得穿衣起床。


    人都到齐了,施继之一脚把李大夫踹在棺材前,“叛主的狗东西,讲一讲,你是听谁的令暗害我爹。”


    “是太太,太太发现我和九姨娘偷情,她要挟我替她做事,否则就把事捅到老爷面前。”李大夫从踏进施园的那一刻,他就放弃挣扎了,他已经死过一次,这次死得把仇人也拉下去才值。


    “你放屁,少诬陷我。”朱氏不承认,她甚至倒打一耙:“继之,你我非亲母子,你再不喜我也不能……”


    “你先闭嘴。”施继之懒得听她废话,他又踢李大夫一脚,说:“她是如何吩咐你的?”


    “太太让我加重老爷的病情,她计划赶在你回来之前要老爷死。对了,她还曾吩咐我让我勾搭丹穗姑娘,从她口中得知老爷的私印藏在哪儿。”李大夫交代,“不过我跟听雪真心相爱,我做不出对不住她的事,自然不曾对丹穗姑娘做出不轨的举动。”


    朱氏哼一声,“那你说说你是如何加重老爷病情的?”


    李大夫沉默了。


    “说啊,怎么不说?”朱氏看向韩乙,就他最该死,她所有的计谋都被他毁了。


    李大夫心想这是韩乙自找的,他一再求他不要送他回施园,他非要当个匡扶正义的大侠。他不肯饶他一命,那就别怪他不替他隐瞒。


    “雇个武师傅来打晕老爷的主意是我提的,他的病堵不如疏,发泄出来虽痛苦,但挺过去身体不受损;晕过去就好比一匹疯马在他身体里撞,时日久了,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丹穗深吸一口气,她看向韩大侠,其他人也看向他。


    韩乙神色复杂,但也没惊惶失措,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做这档子事常有被牵连的时候。好在他对自己不苛刻,只要不是他主动害人,他就不接受道德和律法审判。


    “是我倒霉,一进平江城就被王管家盯上了,无意当了你们手上的一把刀。”韩乙平静地说,“日后要是有机会,我再钻研一下医术,争取下次不吃这方面的亏。”


    ……好有道理,全场移开目光,继而一致忍不住又看向他。


    “这个人不是韩义士也会是另一个倒霉蛋,我分得清是非,不会怪韩义士。”施继之出声表态。


    朱氏一噎,她嘲讽道:“你真会替你爹大方。”


    “但不会在你面前大方。”施继之直直看向她,他质问道:“你害我爹图的是什么?他给你的还不够多?要不是他,你到死都是个织布的,你儿子更别提读书,能攒到一艘船当个卖鱼的都是造化。”


    这话戳到朱氏的痛处,她不装了,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墨迹半干的纸扔过去,“捡起来看看,施继之,你爹咽气前把这个家交给我打理,家产也留给我和你三个弟弟。对了,你儿子也有份。你不要给我叽叽歪歪,把我惹毛了,我让你进不了这个门。”


    施继之没去捡。


    “上面盖的有你爹的私印,你不检查一下?”朱氏嘴上挑衅,心里却满怀忐忑,她下午派人去查过,施继之是跟着贾家的船回来的,三娘跟她说施继之带出去的货船真遇到海寇了,但他不知道怎么流落到上海镇,回来时只带了十个心腹。


    “我这儿也有一封老爷的遗书。”丹穗出声,她从怀里拿出一封厚厚的信交给施继之,看向朱氏说:“太太,你不会以为我在胡说八道吧?遗书真有,也盖有印章。”


    “那又如何,虎头印在我这儿,你看各个庄头各个掌柜是认印章还是认施继之这个人。肯认他这个人的,我把契纸交给他。就像你,你只听他的话,我就把你分给他。”朱氏吐露她的目的,这也是她的让步。


    施继之不吭声,一味看他爹留下的遗言。遗言交代若是他能回来,家产都归他;若是他命丧大海,施园、两座丝行、五座绸缎庄、位于江宁府的五座茶山、宅子、铺子、以及位于临安府和上海镇的宅子、铺子归瑞哥儿,并注明在瑞哥儿成年前,生意上的事由丹穗拿主意。余下的田产房产才分给其他儿子。


    “继之,你的意见呢?”朱氏忍不住问,她怕他下黑手,趁机说:“你也别想杀了我夺走虎头印,我已经把虎头印交给三娘了,你要是杀了我,施家的家产全归贾家。”


    施继之不语,他朝角落里看一眼,下一瞬,陆承被一个护院掐住脖子拎到棺材前。


    “你干什么!你放开他!”朱氏大喊。


    “我干什么?我以牙还牙!”施继之从怀里抽出一把刀,利刃印着惨白的火光挥下去,一刀削掉陆承四根手指。


    “啊!!”


    “啊啊啊啊——”


    陆承痛叫,回过神的姨娘们和下人吓得尖叫。


    滴答滴答的血掉落,香灰味中迅速掺上浓郁的血味,丹穗看一眼散落在地上的手指头,她捂住胸口呕一声。


    陈氏觉得痛快极了,她捂住瑞哥儿的眼睛,她睁大眼睛盯着陆承的断指,在朱氏承受不住晕过去后,她放声大笑,眼泪从下巴滑落,砸在瑞哥儿的头顶。


    施继之踢李大夫一脚,“去把她给我弄醒。”


    李大夫爬过去,下人们想拦又不敢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拔下朱氏的金簪刺向人中,当即见血,朱氏也醒了。


    “大哥,太太做的事我们都不知道啊,你削陆承四根手指也算出气了,就饶过他吧。”二奶奶抱着孩子喊,她跟陈氏一样,紧紧捂着两个孩子的眼睛。


    “我儿子又何其无辜,她对我儿子下手的时候可没饶过他。”施继之踩着断指狠狠一碾,他拽着陆承的头发迫使其低下头,手上的刀一动,他切下一只耳朵扔给朱氏。


    朱氏崩溃地大叫,“我的儿啊!我的儿啊!施继之你这个畜牲,你不得好死!啊——我的儿啊!”


    “虎头印拿出来。”施继之举起刀威胁,“不想尝尝你儿子舌头的味道,就痛快点。”


    “我拿!我拿!你别动他!”朱氏连滚带爬离开灵堂,不一会儿拿来一个沾满土的印章。


    “施继之,你不是人,你妹夫不顾自己性命出海去找你,你就是这么对待我们的?你爹得罪宋家,你等着得罪贾家,他死不瞑目,你也不得好死。”朱氏就是仗着她大女儿是贾家的儿媳妇,琢磨着施继之只要不想跟贾氏船行为敌就得忌惮她,所以才敢暗害施老爷夺家产。她本想拿到家产送贾氏一半,进而保住自己手上的一半,可惜施继之回来太快,打得她措手不及。


    施继之擦去虎头印上的土,他举起来喊:“爹,儿拿回来了,您安息吧。”


    “娘,救我。”陆承哭着喊,“大哥,你放了我吧,我没得罪你啊。”


    朱氏跑过来抱住陆承,护卫松手,下一瞬,在刺耳的尖叫声中,施继之手上带血的刀刺向陆承的后颈,韩乙想阻止被护卫挡住了,慢了一瞬,只能看着朱氏被她儿子的血浇一脸。


    “啊!啊啊——”朱氏受不住了,她哑声大叫,迸溅到脸上的血淌进嘴巴里,她尝到了血的味道。下一瞬,她吐出一口血,抱着儿子一起倒在地上。


    在场的人吓得瑟瑟发抖,纷纷扭过头不去看,太惨了,太惨了。


    施六娘扑出来大哭,一声又一声喊娘。


    摆了两天的灵堂,终于在这个黑夜响起悲切的哭声。


    “砰”的一声闷响,李大夫一头撞在棺材上,他受不了,与其被折磨致死,还不如自己一头撞死。


    大概被陆承的死法震住了,在场的人见李大夫躺在地上,头上的窟窿汩汩冒血也没吓得大叫。


    李大夫死死盯着韩乙,他气若游丝地说:“让我淹死多好。”


    被绳索勒脖子时,李大夫使诈闭气假死,他曾想逃过一劫,哪想到还有一劫等着他。


    灵堂上血气弥漫,地上的血团越扩越大,甚至因为冰鉴的温度太低,李大夫头上的血窟窿还在冒烟。


    全场寂静,施六娘也不敢哭了,只有朱氏呼哧呼哧的粗喘声在灵堂上回荡。


    “大哥,别杀我,我没对爹下手,也没对瑞哥儿和大嫂下过毒手,都是朱氏跟三哥搞的鬼。”施守之生怕下一个就轮到他,他吓得浑身发抖,求饶的话都变调了。


    “对对对,大爷,你饶过他,以后你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七姨娘站出来求情,“他就是个狗脑子,没人指使什么想法都没有,顶多乱叫几句。”


    “是吗?”施继之看向陈氏。


    陈氏看向丹穗。


    “他杀了九姨娘。”韩乙出声。


    “该杀。”施继之平心静气地说,他看向其他姨娘,不等他开口,她们齐齐摆手表明她们没有偷男人。


    安翠儿、古越和秦梦三人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来气,生怕韩乙来一句她们勾搭过他。


    万幸他没吭声。


    施守之觉得他似乎逃过一劫,他暗吁一口气,心里忍不住在琢磨施继之疯了不成?他杀了陆承能收尾?陆承还是在册的童生,一旦有人报官,今晚在场的都是证人,他死定了。


    陈氏也担心,她眼睛盯着二奶奶,生怕她带着孩子偷偷溜了。


    “把二奶奶和两个孩子请到阁楼上,太太和六娘也请过去,没我的命令,不许她们下楼,更不准放人去探望。”施继之发话,他踢朱氏一下,威胁道:“太太,不想你两个孙子丧命,你就安分点。你安分点,我赏你儿子一口薄棺,否则我剁了他扔河里喂鱼。”


    朱氏的眼睛动了动,有人来扶她,她抱着陆承的尸体不肯放手。


    “剁下来给她带走。”


    朱氏立马丢开手。


    “都散了。”施继之放姨娘们离开。


    “继之,你杀了陆承,官府不会找你麻烦吧?”陈氏忧心地说,“今晚这么多人看着,瞒得了今天瞒不过明天。”


    韩乙则盯着施继之的脖子,这也是个不拿人命当回事的,心狠手辣远胜朱氏。朱氏有很多机会拿瑞哥儿威胁施老爷,一直到他要咽气了才动手,或有可能犹豫过。而施继之刺死一个同他一起长大的继兄弟没一点手软,挥刀的动作熟练又精准,可见他手上沾的人命不少。


    “没事,官府很快就不中用了。”施继之含糊地说一句,他摸一把脖子,问:“我脖子上有血吗?韩义士怎么这么看着我?”


    韩乙被他的话转移了注意力,问:“什么叫官府很快就不中用了?你莫非在外面听到了什么消息?胡虏要打来了?”


    施继之诧异他的敏锐,他没否认,说:“早晚的事,胡虏的军队已经打过长江,临安府几乎被包围住了,我们靠近临安府,能逃得了?”


    “我们要不要逃?”陈氏慌张地问。


    “逃?逃哪儿去?国都要亡了,逃去哪儿都不行,安稳待着吧,这事有我操心。”施继之不慌不忙地说,亡国在他口中还没死个爹沉重。


    “对了,韩义士,你行走江湖,对胡虏怎么看?”施继之不经意地问。


    丹穗担心韩乙说出他在襄阳战场杀过胡虏的事,她忙开口打岔:“老爷也曾问过韩大侠,我记得韩大侠说江湖人不插手朝堂事。我们能出去说话吗?我觉得我一开口一呼吸就在吞血。”


    “行。”施继之随了她的意,他跟韩乙说:“韩义士,最近不要离开平江城。”


    韩乙揣着疑惑应下。


    “跨院烧了,重建之前我们住在石园,你跟丹穗姑娘住,我住在议事堂。”施继之跟陈氏交代,他看一眼瑞哥儿,嘱咐说:“这些日子别让他出来,等爹下葬后,我带他去寻医。”


    “行。”陈氏应下,“你今晚要守灵是吗?你去忙,我安排下人去打扫一下。石园东西两排屋被翻得乱糟糟的,丹穗姑娘屋里的地砖都被挖起来了。”


    “你去安排,丹穗留下,我问她点事。”施继之说。


    “我得先回屋换身衣裳。”丹穗抬臂嗅一下袖子,被血味熏得呕一声。


    施继之放她离开。


    韩乙跟着她们一起走进石园,他冲丹穗比一下手势,走到甬道停下步子靠墙等着。他觉得奇怪,以丹穗的记性,怎么也不可能记错话,施老爷是说过江湖人不插手朝堂事,可也不是她话里的意思。


    一柱香后,丹穗开门出来,她跟陈氏说她去李大夫屋里抓些药草来驱驱潮气。


    “嘘。”丹穗见人先“嘘”一声,她攥条纸塞他手里,错身时嘱咐说:“小心点,他带回来的护卫不是吃素的。我先走,你多等一会儿。”


    面对施继之,丹穗比面对施老爷还恐惧,施老爷没读过书,喜爱读书人,向往当一个儒商,不免还会装一装,好比是个狼,偶尔会装出狗的憨厚。而施继之就是条毒蛇,一击就冲着夺人命去的。


    丹穗走进护卫院但没进李大夫的屋,想起他的死状,她不寒而栗,当时被吓傻了,这会儿反应过来,通体发凉。


    甬道里,韩乙借着火折子的光看清纸条上的字,他顿时遍体生戾气,他要杀了施继之。


    “丹穗姑娘,怎么不进去?”他追上去问。


    “……太黑了,算了,我不进去了,大爷还在等我。”丹穗察觉到他的意思,迅速编出一个借口。


    “我离开的时候带你走。”韩乙跟她嘀咕一句,“你别留在这儿了。”


    丹穗压根就没打算留下,她宁愿去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陪一对丧女的夫妻,也不会再留在施家,这是座鬼窟。


    “大爷,我来了。”丹穗穿过石园去灵堂,见施继之跪在灵前,她落他后方也跪下磕头。


    “老爷,大爷回来了,您的遗言他都知道了,虎头印他也抢回来了,瑞哥儿也会好的,您安息吧。”她装模作样念叨一通。


    “我听说瑞哥儿能活下来多亏了你?”施继之出声。


    “是大奶奶,我哪能护住瑞哥儿,我连自己都保不住。”丹穗叹气,她谨慎地反省,说:“要不是我闹一通,他们估计也生不出纵火烧死大奶奶的心思,是我牵连了她。”


    施继之轻蔑地嗤一声,“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她死了不冤。蠢东西,我跟爹都给她撑腰,她的腰杆都硬不起来,但凡她顶点事,也不至于被朱氏耍得团团转,让我爹死了还放心不下瑞哥儿。她但凡像你半分,施园都不会整成这个样子。”


    丹穗听着他话里的意思有些不对劲,她忙说:“我们是下人,操的就是这份心,大奶奶是主子,跟了爷就是来享福的。”


    “你怕什么?”施继之转过身盯着她,跟施老爷如出一辙的眼睛隐隐含笑:“你在怕什么?我说你是下人了?还是说要让你当主子了?你在撇清什么?”


    丹穗板起脸,“大爷,你去看看老爷是不是气得睁开眼了。”


    施继之张狂地大笑。


    “主子,人找到了。”去寻施顺之的护卫回来了。


    “在哪儿找到的?”


    “一个暗娼家里,差点就让他跑了。”


    “他倒是聪明,不怪我看走眼。几个兄弟中,看样子他跟我最像,可惜了,走错道。”施继之点评,他漫不经心地交代:“把人养起来,看好了,别让他跑了。等我腾出手,我带你小主子去手刃仇人。”


    叫什么魂,看什么病,自己给自己报仇才是治心病的良药。


    第22章 “给爷生个儿子” 不忠不义不孝……


    护卫下去后, 灵堂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大爷,前些天有传闻您遇到海寇了, 是真是假?”丹穗试着打探消息,“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船上的客商都说亲眼看见施家的货船沉海里了,要不是当时进城的船是宋家的,老爷就信了。 ”


    “传闻不假,就是我不在那艘船上。”施继之淡淡地说, “你把我亡故之后发生的事细细讲一遍。”


    丹穗记性好,她从召开商会那天开始讲起,把内宅、生意、产业上的变动一一复述清楚。


    *


    护卫院, 韩乙躺在床上听到隔壁两间空房有了动静, 他想起丹穗姑娘交代的话, 等走动声消失,人似乎睡下了,他掀被下床,悄无声息地打开门,身影闪了出去。


    韩乙走出护卫院,在离开甬道进入石园后, 脚步声消失了,人也消失了。


    片刻后,月亮门门外出现一道身影,他驻足观望片刻,跟着走进石园。


    韩乙在石洞里屏住呼吸,丹穗姑娘没说错,施继之带回来的人手不是吃素的,他出门时已经尽可能放缓动作了, 还是让人察觉了。不过也可能是他被盯梢了,他对自己的功夫有信心,在掩藏行动方面,采花大盗都不敌他。


    护卫在石园里走一圈,没能发现韩乙的踪影,他又驻足片刻,甬道里突然响起一道声音:“谁站在那儿?”


    护卫心中一惊,他反身看去,可不就是他正在寻找的人。


    “韩义士,你去哪儿了?”他快步过去问。


    “去大厨房找点水喝,你在找我?”韩乙问,“找我做什么?你叫什么?”


    “王虎,我叫王虎。我也是渴了,想去你房里找你借碗茶水,敲门没人应,进去一看发现没人,这才出来找找。韩大哥别怪我小心眼,我们是给大爷办事的,要保证施园的安危。”王虎诚恳地说。


    韩乙假装信了,“能理解,这是你们的职责。我没提水壶来,渴了你自己去大厨房找水,我先回屋了。”


    石园另一边出现脚步声,韩乙离开的步子一顿,他看过去,丹穗的身影出现在石雕的缝隙里。


    确定她无事,他走了。


    陈氏还没睡,丹穗开门进来,她坐了起来。


    “大奶奶,您还没睡啊?瑞哥儿睡着了吗?”


    “他睡了,我本来也要睡了,模糊听到外面有男人的说话声又惊醒了。你回来的时候可碰到人?”陈氏有些害怕,毕竟施老爷死在对面的议事堂,而且今晚又死了两个人,灵堂里还摆着棺材,她躺在这儿压根不敢闭眼。


    “没有。”丹穗端着烛台进来,她笑着问:“大奶奶害怕是不是?你睡吧,我陪着你。”


    陈氏面露窘迫,她讪讪道:“真羡慕你胆子大,我的胆子太小,大爷还骂过我是老鼠胆。对了,大爷跟你说了什么?”


    “就是这段时间家里家外发生的事,这本该是王管家的活儿,他死了,大爷只能问我。可我也只在施园行走,生意上的事我说不清。”丹穗脱下棉袄叠放在椅子上,问:“大奶奶,我是睡在您脚头还是打地铺?”


    “睡床上来。”陈氏往里挪一下,说:“这本来就是你的床,哪能让你打地铺。再说你还救了我跟瑞哥儿,你在我眼里可不是下人,你跟我睡一头,我们姐妹俩说说话。”


    丹穗忙推辞:“使不得,我哪配得上当您的妹妹。”


    陈氏按着她躺下,说:“别讲究这些虚礼,以后你跟着大爷做事,我求你替我说话的时候还多。”


    朱氏倒台了,陈氏担心她会成为下一个朱氏,成为一个在丈夫面前说不上话的人,她思来想去,决定提前拉拢丹穗。


    丹穗困得要死,她还得强绷着眼皮听陈氏说话,一直到陈氏困了,她才能闭眼睡过去。


    一墙之隔,韩乙吁口气,可算安静下来了,他也能睡了。


    *


    天蒙蒙亮时,丹穗在睡梦中模糊听到男人的声音,说话声似乎就在床边,她猛地睁眼,一眼看见床尾站了个人。


    “你快出去,丹穗姑娘还在睡觉。”陈氏压着声音催促。


    “这有什么。醒了?醒了就起来。”施继之看向装死的女人,说:“从今日起,你是施园的管家,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你安排,不要贪睡。”


    陈氏几不可闻地松口气,看来继之没那个意思。


    “大爷先出去吧,我要穿衣裳。”丹穗说。


    施继之瞥她两眼,转身走了。


    丹穗看着他的背影,嘀咕说:“我就该去老爷的后院当姨娘,看大爷还敢不敢闯我的卧房。”


    门外传来一声“呵”,继而催促说:“快点爬出来。”


    丹穗只得快速穿衣绾发,她收拾妥当出去,发现韩大侠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跟大爷站在一起说话。


    丹穗的身影一出现,两个男人同时看过去,韩乙比施继之高半个头,长腿窄腰宽肩,身姿修长,还长了张俊脸,看上去风光霁月。施继之跟他站一起,衬得他越发阴毒晦暗,像石头缝里爬出来的毒蝎子。


    “大爷,我出来了。”丹穗的目光扫过韩大侠没敢做停留,她直直看向施继之,疑惑地问:“李管家呢?”


    “赶走了。家里的下人我赶走了一半,你今早把工钱给他们结了,再买一批人进来。”施继之吩咐,“再雇一批工匠,趁早把烧毁的跨院收拾出来,烧毁的痕迹要先遮掩掉。”


    丹穗发愁,真拿她当驴子使啊?


    “有问题?”施继之问。


    “没有。”丹穗心想也好,她可以趁这个机会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之前她被关起来,她屋里被翻个底朝天,首饰和好衣好鞋都被偷走了。


    施继之点一下头,说:“去忙吧。”


    说罢他看向韩乙,说:“既然韩义士有意,那就留在我身边做事。”


    丹穗朝韩乙看去一眼,忙自己的去了。


    ……


    太阳刚露头,施家的族人来了,他们前脚刚到,施三娘后脚跟着进来。她进门发现施园里清冷了许多,而且下人们对上她的脸会下意识回避,跟之前讨好的态度全然不同。


    “大哥,我娘呢?”她直截了当地问。


    “在阁楼上休息,她胳膊折了,大夫说她需要卧床休息,好好静养。”施继之慢条斯理地回答,“三妹,来给爹上柱香,你娘那里你就别去打扰了。”


    “你什么意思?”施三娘心里一咯噔,她无视他的话,立即提裙往后院去。


    施继之没阻拦,不一会儿,施三娘又气冲冲跑回来,她尖声问:“施继之,你把我娘怎么了?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上楼看她?”


    “太太需要静养。”施继之还是那句话,他引燃三炷香递过去,说:“三娘,你去看看棺材里躺着谁?你再在灵堂给我闹,你信不信我让你连施园的门都敲不开。”


    施三娘相信他能做出这事,所以她更担心她娘,她强忍着不安祭拜她爹,祭拜过后她马不停蹄地离开。


    施继之对她的离开熟视无睹,对族人们揣测的目光置之不理,他把灵堂上的事交给施守之盯着,他去招待各个铺子、庄子上的主事人,这些人昨日得知他活着回来了,今天纷纷上门吊唁。


    临近晌午,贾老爷来了,他昨天得到消息就来过,今日是可来可不来,可施三娘回去领着两个孩子跪求他,他只得硬着头皮上门过问施家的家务事。


    “贤侄,我来的目的你清楚,我就不拐弯抹角地打听了,你三妹回去说你把她娘关起来了,有这事吧?”贾老爷往内室瞥一眼,他心说施继之不讲究,施寅才在这间屋里咽气,他也不避讳一下,直接就在议事堂待客,就连那张罗汉床也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实在是膈应人。


    “有这事。”施继之承认,“贾叔,我知道你的目的,想保下朱氏。我也给你一句准话,我不会要她的命,只是在我爹的灵前不想看见她。你放心,我会好好给她养老。”


    贾老爷得到这个保证就放心了,两家是姻亲,朱氏是他孙子的亲外祖母,施继之要是要了朱氏的命,他的孙子不免会记恨这个舅舅。到了下一代,两家保不准闹成仇人。


    “昨天人多,我没顾上问,返航的时候可是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带人去了上海镇?”贾老爷问起他关心的事。


    “我家的一个铺子出了岔子,我过去处理一下。幸好中途改道了,我要是在货船上,这下可真没命了。”


    “福大命大。”贾老爷说一句,“就是这一趟你家损失不小。”


    “大爷,贾老爷的随从急着找他,我给带来了。”丹穗快步过来,她朝施继之脸上看一眼,说:“又来客人了,您得过去迎接一下。”


    施继之道声失陪,他走出去问:“谁来了?”


    “有五个妇人带着您的孩子找上门,说是要给老爷守灵。大奶奶得到消息已经过去了,您快去看看吧。”


    话落,议事堂响起茶盏碎掉的声音,紧跟着,贾老爷脸色铁青地出来,“继之,出事了,知府跑了,看样子胡虏的军队要打过来了。你收拾收拾,赶紧逃吧,胡虏打下的城池逃不过被屠城的结果,知府都跑了,我们也快走。”


    说罢,贾老爷快步离开石园,走出月亮门,他跑了起来。


    丹穗看向施继之,他一脸的平静,完全没有在贾老爷面前一脸沉重的样子。


    “大爷,我们不逃吗?”她问。


    “这儿没外人,你还装什么?”施继之抬手拍拍她的脸,说:“等爷当上伯爷了,你给爷生个儿子,儿子要是随了你的本事,爷把爵位留给他。”


    丹穗气息一乱,她慌张别开脸,“别胡说,我跟过老爷的。”


    “这样才有意思,你不知道胡虏人的传统吧?父死子继,我爹死后,他的小老婆都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施继之笑着说,“真是个好传统。”


    丹穗暗呸一声,不讲伦理的畜牲。


    “施继之,你给我出来!这些都是什么人?”陈氏赤红着脸闯进来,她气得双眼冒火,一看见施继之,眼里的火变成了眼泪,她哭着喊:“你答应过我爹不能欺负我的,外面那么多野种是谁的?最大的只比瑞哥儿小一岁,啊?施继之,你骗得我好惨。”


    施继之不说话。


    “我要回去,我不跟你过了,我要带瑞哥儿回去,你把我爹给你的东西还给我。”陈氏见他毫无愧疚毫无心虚,她气得威胁他。


    施继之眼神一冷,“行,你收拾东西,我安排船送你回江宁府。”


    陈氏僵住了,这不是她想象中的走向,她无助地质问:“施继之,你是人吗?你对得起我爹吗?你答应过他什么?你当着大伙儿的面说说!”


    丹穗暗暗着急,她看一眼堵在石园外面看热闹的人,盼着陈氏一冲动把私盐的事说出来。


    当年施继之削尖脑袋娶陈氏就是为了从她爹手上搞到私盐,丹穗这些年替施家打理的私账就是私盐生意上的收支。施继之接触到这一行后拿钱在官场上砸出一条路,拿到的私盐越来越多,随着战事扩大,朝廷退避一隅,私盐成了他接触胡虏的桥梁,大发不忠不义之财。


    第23章 守城 黎明前夜


    在施家, 除了施寅和施继之父子俩,就只有丹穗清楚近几年施继之走私的私盐销往胡虏的军队, 陈氏一概不知,施继之压根不担心她说出什么要命的话。


    “你嫁给我七年,过了七年的好日子,我在外面养女人生孩子没领回来影响到你,日后你照旧可以当不知道,在施家当个阔太太。你好好考虑考虑, 还想继续过下去,你马上回屋,不要再像泼妇一样胡搅蛮缠。不想过下去, 你这就收拾行李, 我明天安排船送你回江宁府。瑞哥儿你能带走, 不想要留给我也行,至于烧毁的嫁妆,让丹穗帮你盘算盘算,我折现给你。”施继之冷静地给她提供两条可选择的路。


    陈氏看着他,眼里的火苗彻底被眼泪浇灭了,花了七年都没看透的人, 她在这一刻看清了。施继之是个天生的戏子,婊子无义戏子无情,他从没有爱过她,他为了娶她花费的心思都是演的。


    “继之,好好说话,你在外面养一窝女人生一窝孩子,还不许你媳妇委屈一下?她当年不嫌弃你是个商户,肯离开江宁府嫁到平江府, 还给你生个儿子,你可不能对不起她。”族里的族婶担心陈氏挂不住脸真要和离回娘家,她走出来说几句软和话,算是给陈氏递个台阶。


    “侄媳妇,你别听继之说胡话,他们这种男人好面子,你在这儿一闹他就恼得慌,说话也难听。走,我陪你回屋坐坐。”族婶拽着陈氏离开,她劝攘道:“男人都有沾花惹草的毛病,你看你公公,养一走马楼的女人,继之是他儿子,哪会没有好色的毛病。不过他知道轻重,把人养外面不碍你的眼,你就别管,一心养你自己的儿子。等瑞哥儿长大了,只要他机灵,这施家的家业不都是他的。”


    陈氏稍稍回过神,她放弃了回娘家的想法,她要是走了,施家的家财岂不是拱手让人。


    “你过去陪大奶奶,别让族里的人从她口中打听到家里的事。”施继之低头跟丹穗说。


    丹穗“噢”一声,又问:“外面来的姨娘们如何安顿?施园里只有大门北边的倒座院还空着,就是院落进步浅,院小屋窄光线差。”


    “谁说我要把她们养在施园里?给她们一笔钱,打发她们哪来的回哪儿去,以后没我的吩咐不准再过来。”施继之冷心冷肠,说出的话像是打发叫花子一样。


    丹穗张了下嘴又闭上,她想提醒他胡虏快打来了,城门若是被攻破,没他罩着,他养在外面的女人和孩子还有命活?


    “还有什么事?”他冷眼看她。


    丹穗听出他话里的不耐烦,她摇摇头走了,她都能想到的,他心里怎么会不清楚?她再次为他的冷心冷情心惊,虎毒尚不食子,畜牲也有舐犊之情,施继之枉为一个人。


    这样的一个人,她怎么可能给他生个儿子,他看重的是她过目不忘的本事,若是孩子没遗传到,一样会被弃之如履。


    丹穗去陪陈氏,她正要把作陪的几个族婶打发走,门被敲响了。


    “娘,我爹叫我来喊你,我们要回去了,你快点出来。”一个小媳妇满脸急色地喊。


    “怎么这会儿要回去?马上都要开席了。”


    “我继之大哥说胡虏的军队要打来了,知府已经跑了,他让我们想逃的赶紧逃。”


    一听这话,屋里的几个婶子顿时慌了,这下也没心思打听朱氏是死是活,她们急匆匆跑出去。


    “丹穗,胡虏真要打来了?”陈氏害怕地问。


    丹穗点头,“应该不假。”


    “我们要逃吗?”


    “听大爷的安排。”


    陈氏点点头,她呆坐一会儿,说:“只要平江府不顽固抵抗,早早开城门投降,胡虏就不会屠城。像江宁府,如今在胡虏的统治下也挺稳当。”


    这不是丹穗能操心的,她惦记着什么时候能逃,也不知道韩大侠有什么打算。其实她心里隐隐有种预感,要是平江府驻军守城不降,他九成九会上战场杀敌。


    可施继之又是胡虏那一派的,丹穗暗暗琢磨得提醒韩大侠一下,他得防一下施继之,小心遭他的毒手。


    万一韩大侠死了怎么办?这个想法浮现心头,丹穗心里一沉,他要是死了,她的后路也就绝了。


    “丹穗,丹穗?你在想什么?”陈氏推她一下,“我喊你好几声你都没反应,你有什么烦心事?”


    “大奶奶,你在屋里陪瑞哥儿吧,大爷还吩咐我一个事,我得去处理一下。”丹穗匆匆离开。


    施家的族人都走了,吊唁的宾客也离开了,轿厅里只有姨娘们和四爷五爷跪在灵前如木偶一样往炭盆里丢黄纸。


    “大爷呢?”丹穗问。


    “出门了。”安翠儿回答,她瞥丹穗一眼,说:“韩大侠也陪大爷一起出门了。”


    丹穗看她一眼,不清楚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丹穗姑娘,胡虏要打来了,我们不逃吗?我大哥是什么意思?”施守之打听。


    丹穗摇头,“我不清楚。”


    说罢,丹穗离开,她去账上支一笔钱 ,又让人张罗一桌好席面,陪携子上门的五个妇人吃完一顿饭,钱发下去安排船送她们离开。


    接下来的半天,施继之一直没见回来,施家的族人倒是一波波上门,都想找施继之拿个主意,逃不逃,往哪儿逃。


    至于关在阁楼上的朱氏婆媳几个,没人再想起他们。


    一直到晚上,施继之才裹着一身酒气回来,丹穗也见到了韩大侠,但她没寻到私下跟他说话的机会。


    知府逃跑的消息传开,平江城也乱了起来,有家底有门路的人家纷纷张罗着离城逃难,走亲访友的活动彻底消失了,施家也不例外,丧布还搭着,灵堂上却门可罗雀,从早到晚除了自家人,没有上门吊唁的。


    施老爷头七这天,胡虏大军出现在平江城十里外,平江府的城门落下,整座城池进入守城备战状态。


    城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锁,街道上没有人,河道上没有船,在这萧条清冷的早上,施继之披麻戴孝打着幡送他爹下葬。


    没有宾客,送葬的人都是自家的,在送葬的队伍离开后,施园空了下来。


    施三娘这个时候上门了,施园里留守的下人没人敢拦她,她这次走上阁楼见到了朱氏。


    朱氏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她快死了,她这个时候才体会到施老爷的绝望,但两人的心态不同,施老爷吊着一口气是盼着能听到施继之活着回来的消息,她吊着一口气是想为儿报仇。


    “娘,我接你去贾家住,趁施继之还没回来,我把你带走。”施三娘说。


    朱氏不肯去,她清楚施继之不会放过她,她不想再给两个女儿和孙子孙女添麻烦,她只提一个要求,让施三娘给她请个大夫,再让大夫给她准备几支最烈的催情香。


    “过了今天你别再来了,也别得罪施继之,等我死了,你多照顾一下六娘和你哥的两个孩子。”朱氏已经从下人口中得知胡虏要打来的消息,反常的是施继之的态度,他还有心思大摇大摆地给他爹送葬,如果不是活腻了,就是已经有退路了。按照这种情况推测,贾家无论如何都不会跟施家对上,她只能嘱咐女儿老实点,老老实实当施家的外嫁女。


    施三娘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在她公公的话里发现不寻常之处,贾老爷前两天明确地提醒过她,不要得罪娘家人。很明显,就连贾老爷都在讨好施继之,她能做什么?她还有两个孩子,丈夫又还没回来,她只能听话。


    施三娘离开了。


    在施继之回来之前,给朱氏看病的大夫也离开了。


    留守的下人担心没拦住施三娘上楼会受罚,他们一致瞒下施三娘带大夫来过的消息。


    “胡虏打来了,我要去守城。”送葬队伍快抵达施园时,韩乙跟施继之请辞。


    施继之盯他一瞬,似笑非笑地说:“这可不是一条明路,我以为韩义士是个明眼人,明眼人都能看清朝廷必亡的定局,胡虏不日将统一中原,你这时候去守城不是自寻死路?还是没意义的牺牲。”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我是汉民,看着外族屠杀我的同胞,我做不到担着一身的功夫却躲在暗处偷生。”韩乙纠结了好几天,最终还是不能说服自己袖手旁观,他心里也清楚亡国是定局,他杀十个百个胡虏也改写不了定局,但他多杀一个就是赚到。


    外族是贼,他日登上皇位也还是贼。


    施继之闻言顿时对他失去了兴趣,又一个盲目救国的蠢货。


    “不要再回施园。”他说。


    韩乙瞅丹穗一眼,立即离开。


    丹穗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银簪,这是韩大侠交给她的银包铁簪子,簪头锋利坚固,可刺穿人的脖子,他让她拿来防身。


    送葬的路上,丹穗去如厕时,韩乙找到她,说:“如果平江府开城门投降,在胡虏还没接管城门的时候,我带你出城。如果平江府的驻军死守到底,你就安安分分待在施园,等我来找你。”


    回到施园,丹穗伺候施继之更衣时,她打听消息:“大爷,你觉得守城官会不会开城门投降?”


    “会,但要守个几天做做样子,免得被骂成亡国贼。”施继之揽上她的肩膀,一手捏住她的下巴,目光在她脸上游移不定。


    丹穗挣开他的手。


    “真不识趣。”施继之也没恼,他又盯她几眼,说:“算了,留给我自己吧。去把后院的姨娘都喊过来,老得快死的就算了。”


    丹穗暗觉不妙,但只能听从吩咐。


    一盏茶后,十三个姨娘出现在议事堂门前,施继之吩咐她们一字排开。


    “都抬起头。”


    一张张面含忐忑的脸抬了起来。


    施继之看一圈,说:“老爷死了,你们还年轻,留在施园守寡糟蹋了,我给你们寻个好去处。过些日子,胡虏大军进城,我送你们去当官太太。这些日子别闲着,勾人的手段都拿出来晒晒太阳,到时候别生疏了。”


    第24章 杀人之计 密谋


    “施继之, 你什么意思?”人群中,秦梦双目含刀。


    施继之盯她片刻, 模糊想起她的出身,他微微皱眉。


    “胡虏还没打进来,你已经考虑起酬军的事了?你投敌叛国?”秦梦瞬间想通了,难怪在整座城池风声鹤唳的时候,他毫无忧心,还敢大摇大摆地送他爹下葬。


    其他人听到这话, 纷纷看向他,眼神各异。


    施继之不慌不怵,也不反驳, 他略过秦梦的质问, 草草一拱手, 说:“这是两相得利之法,继之送诸位姨娘去过好日子,日后姨娘们在各位将领军士耳边可要为继之多多美言。”


    “呸,走狗!”秦梦啐他一口飞沫,她气得浑身颤抖,厉声大骂:“施继之你这个卖国求荣的亡国贼, 我要报官!你这个软骨头,我朝军士在卖命抵御外敌,你却为蝇头小利卑躬屈膝,拿你爹的姨娘去慰敌宼,你不忠不孝不义,不得好死,断子绝孙,死后必被后人挖坟鞭尸呜呜呜放开我——”


    秦梦被护卫捂着嘴拽下去了, 石园里又安静下来。


    施继之阴着张脸,他扫一圈,问:“还有谁不情愿?”


    不情愿就能不去?不情愿的后果是什么?姨娘们直直盯着他,一时半会儿没人开口。


    “看来剩下的都愿意……”


    “我不愿意。”安翠儿低声开口,“我爹娘是被胡虏杀死的,胡虏是我的杀父杀母仇人,我死都不会去仇人身边卖笑陪睡。”


    有人开口了,陆陆续续也有七八个说不愿意。


    “丹穗,把不愿意的人记下来,你盘算一下,当年老爷纳她们进来花了多少银钱,原价再卖出去。卖不到这个价就送去娼妓馆赚钱。”施继之吩咐。


    这些姨娘中年纪最小的也有二十八九岁了,容貌身段早不能跟二八芳华时相提并论,身价更不用说。在场的人都明白,她们如果不肯听施继之的安排,他就把她们卖去娼妓馆接客赚钱。


    暮色降临,晦暗沉重的夜色落在每个人的肩头,后院的阁楼上传出秦梦凄厉的骂声,天井上空有寒鸦飞过,粗哑难听的叫声如闷雷轰炸。


    前路黑暗,有人哭出声。


    施继之脸色温和下来,他温声安抚,许重利加以画大饼,试图收买人心。


    “诸位姨娘别忧心,我会给你们找个好人家。你们从施家嫁出去,施家就是你们的娘家,我就是你们的娘家人,以后有委屈由我给你们撑腰。”施继之目光殷殷地望着面前一个个风韵犹存的妇人,他笑眯眯说:“别瞪我,也别埋怨我,我比谁都盼着你们过得好,你们好我才好,我不会害你们。”


    没人再吭声。


    “送姨娘们回去。”施继之发话。


    *


    阁楼里。


    朱氏听着风里传来的嘤嘤哭声听了半夜。


    次日早上,婆子来送早饭时,朱氏塞一个青玉戒面的金戒指给她,打探问:“昨晚发生什么事了?隔壁走马楼的姨娘们哭什么?”


    婆子喜滋滋地把戒指塞怀里,这才把昨晚石园里发生的事交代清楚。


    朱氏听罢沉默许久,她还是小瞧了施继之,她以为他打着胡虏攻进城后献财献宝的主意,没想到他早就跟胡虏有勾结。她总算明白丹穗为什么挨打挨骂拼着冒死的风险也不肯投靠她,看样子她必定清楚施家父子俩暗地里的勾当。在没确定施继之死亡之前,她必须站在施老爷一方,否则施继之回来,头一个死的就是她。


    “趁大爷不在家的时候,让秦姨娘来一趟。”朱氏在婆子来送午饭时,她拿出一个金镯子递过去,并许诺只要秦姨娘肯来,她会再给一个金镯子。


    ……


    城外烽火最盛的时候,施园里响起丝竹管弦声。


    施老爷下葬的第二天,施继之带着护卫领瑞哥儿出门了,趁他不在家,后院的下人相互打掩护,引着秦梦前往关朱氏的阁楼。


    朱氏捋下手上最后一支金镯子给婆子,把人打发下去后,她盯着眼带血色的秦姨娘,问:“施继之没把你关起来?”


    “关我做什么?我又影响不了他,我跑又跑不了,还值得关起来?”秦梦望向远处,她无精打采地问:“你找我做什么?没要紧事我回去练琴了。”


    “你想不想施继之死?”朱氏压低声问。


    秦梦转过脸看她,这两天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瘦了不少,英气的面容越发立体,看上去颇有锋芒。


    “谁不盼着他死?你有什么办法?”秦梦想了想,说:“下毒?你有毒药?”


    朱氏手上还真有砒霜,可惜用不上,她打听过,她们接触不到厨房的饭食,尤其是送往前院的。再一个,毒药味大,想要让拌在汤食里让施继之吃下去很难,可能性不大。


    “我手上有几支烈性催情香,你只要在施继之款待胡虏军士时想法子让他和丹穗闻到就行。”朱氏怕再耽误下去施继之回来了,她不再犹豫,将她的计划全盘托出。


    “我们伤不到施继之的汗毛,但那个刀客可以,他跟丹穗有私情,你想法子让施继之把丹穗占了,到时候丹穗要是出点事,你说他会不会杀了施继之?”


    秦梦沉默几瞬,她听安翠儿和古越提起过韩大侠行侠仗义的事,他曾杀过戕害丫鬟的少爷,如果丹穗因施继之死了疯了,他必杀他。


    “丹穗……她又何辜。”秦梦不忍心。


    “你猜她知不知道施继之勾结胡虏的事?不信你且看,你们在席上伺候胡虏军士的时候,看看丹穗在做什么。”朱氏又添一把火,她暗戳戳提醒:“秦梦,你爹是抗敌英雄,你可别让你爹脸上蒙羞。”


    秦梦脸色一沉,说:“不用你操心。”


    她本来就没打算苟活于世,若是能在席上刺死一两个胡虏,不枉她偷生的这几年。


    “不过韩大侠不在施园,他早在老爷下葬后就去守城了。”秦梦想起这个事。


    朱氏皱眉沉思一会儿,她倒是没料到还有这个岔子。


    “你确定他跟丹穗有私情?”秦梦问。


    “丹穗之前被我关起来的时候,他夜夜想法子潜进来探望她。要不是因为她,陈氏母子俩会被救走?”朱氏说,“要是换成你被我关起来了,他会来救你吗?”


    不会,秦梦心里有答案。


    她想起韩乙打发她们的厌烦样儿,又思及安翠儿问丹穗对韩乙是否有意时她一口否决,她心里升起一股恨,贱男贱女,当了婊子还立牌坊,耍她们好玩是吧?


    “我会想法子把消息透露给他。”秦梦再无犹豫,她伸出手,说:“催情香给我。”


    催情香交出去,朱氏把砒霜也分一半交给秦梦,听着脚步声下楼,她满意地笑了。这次哪怕让韩乙逃过一劫,她也知足了。


    丹穗跟了老子又陪儿子,她就是毫无羞耻心苟活人世,余下的半辈子她也见不得光,苟且偷生罢了。她的孩子也会因她蒙羞,一辈子抬不起头。她落到这个境地,恨不恨施继之?她的孩子又会不会恨这个似兄似父的父亲?


    朱氏突然大笑出声,她就是杀不了他们,她也要让他们子孙后代无法安宁。


    *


    前院,陈氏坐在角亭里看着丹穗,已经过两天了,她还是无法接受丈夫的真实面目,太可怕了,他竟然通敌,还做出把亡父的姨娘献给胡虏拉关系的丑事,真是毫无廉耻心,人皮下竟是个豺狼。


    “你早就知道他跟胡虏有勾结?”她问。


    “是。”丹穗点头,她盯陈氏一眼,问:“您要去质问大爷吗?”


    “他会听我的?”陈氏惨笑一声,说:“现在没人可以阻拦他,谁又能拦得了他。”


    远处传来战鼓声,风里的硝烟味和血腥味越来越重,丹穗心里飘忽一下,她起身看向远处,然而什么也看不见。


    天上阴云聚集,天色暗了下来,看着要下雨了。


    过了晌,雨落下来了,雨声风声盖住两军交战的鼓雷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停战了。


    “不知道瑞哥儿怎么样了。”陈氏对施继之不放心,一心惦记着儿子。


    “回来了。”丹穗看见五六个护卫簇拥着施继之走进来。


    陈氏快步出去,她站在檐下激动地问:“瑞哥儿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


    话落,她闻到熟悉的血腥味,跟那晚灵堂里一样,血腥气浓重,沾了水雾越发浓郁,腥味熏得她作呕。


    “哪来的血?谁受伤了?”她急慌慌问,她看见孩子趴在护卫肩上没动静,她害怕地问:“瑞哥儿怎么了?睡着了?”


    “晕过去了。”施继之掸一下衣裳上的雨雾,他不满地说:“带孩子回屋去,我怎么有个如此胆小的儿子。”


    “怎么晕过去了?大夫扎的?大夫怎么说?他指缝里怎么有血?”陈氏慌了,她接过孩子发现血腥气来自孩子身上,不只是指缝,袖子上、前襟都溅有血点子。


    施继之看一眼护卫,护卫代答:“没去看大夫,大爷带小少爷去报仇了,三爷前些日子被我们逮住,今儿去要了他的命。”


    陈氏一听,险些晕过去,她吓得腿软,磕磕绊绊地问:“谁动的手?”


    护卫朝瑞哥儿看一眼,结果看见孩子睁开眼。


    瑞哥儿眼中异样的光一闪,他举起手往陈氏脖子上打,嘴里亢奋地喊杀杀杀。


    陈氏倒地,丹穗忙去扶,施继之提起宛如疯癫异样亢奋的孩子,他皱眉盯了几瞬,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彻底废了,他被吓疯了。


    陈氏大哭,她抢过挣扎着喊打喊杀的儿子护在怀里,一声声喊着瑞哥儿,“瑞哥儿,是娘啊,是娘,你看看娘,你回回魂,娘求你看看我——瑞哥儿啊,娘又错信人,娘又害了你啊……”


    施继之有些不自在,他开口说:“你带他回屋吧,等雨停了,我请高僧过来看看。”


    陈氏似是没听见,她匍匐在地箍着挣扎不断的儿子,嘴里不住念叨着。


    丹穗别过眼,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不敢再看。


    忽的,陈氏站起来,她夺过护卫腰上的刀,奋身朝施继之扑过去。


    “大爷小心!”护卫惊呼。


    施继之后退,但离得太近,还是被陈氏刺了一刀,下一瞬,她飞了出去摔倒在地。


    “你疯了?”施继之大怒,他捂着冒血的胳膊一脸的狰狞。


    “我早该疯了哈哈哈。”陈氏起手扇自己一巴掌,一巴掌又接一巴掌,她边打边骂:“我眼瞎,我不听爹娘的话,嫁给一个畜牲,毁了我的孩子。施继之,你不得好死,瑞哥儿才六岁大,你强迫他手刃亲叔啊啊啊啊啊!我该死,你也该死。老天呐,你睁睁眼,收了我们吧。”


    陈氏拖着瑞哥儿走进雨里,她站在雨里奋力大喊:“施继之,你不得好死——”


    施继之踹飞圈椅,他气得呼哧呼哧喘粗气。


    丹穗站在角落里冷眼看着,她摸一下头上的簪子,心里的念头逐渐清晰,她要在离开前杀了这个畜牲。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除了雨声风声似乎再无旁的声音。


    这场冬雨持续了五天,城外护城河河水暴涨,胡虏大军的水师来了,在雨水的遮掩下,战船入水攻打水门。


    “将军,挡不住了,雨太大,射出去的箭准头偏得太过,射不中敌军。”


    “将军,石头和横木要用完了。”


    “将军……”


    战事僵持一夜,天亮雨势减小时,平江府开城门受降,迎胡虏大军入城。


    丹穗得到消息时,她一边忙碌着准备宴席,一边提着心等韩大侠上门。


    “曲管家,埠口来了艘卖鱼的船,船夫说是你要的货?今天的鱼不是已经买了?”门房来喊。


    丹穗心说她没吩咐过这事,话没出口,她随即想到八成是韩大侠来了,她忙快步过去。


    韩乙戴着斗笠扮作渔夫窝在船上,黑袄的领子挡住半张脸,他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迅速抬一下头。


    丹穗确定是他,她小跑过去站在石阶上高兴地说:“太好了,韩大侠你还活着。”


    “上船,我送你出城。”韩乙闷声说。


    丹穗犹豫了会儿,她低声说:“明天晌午施继之要置席宴请胡虏军士来吃饭,都是他以往结识的。我们要不要多留一天,把这些人宰了?”


    “好。”韩乙激动地一口答应,“我先送你出城,我再连夜返回来杀人。”


    他本来就打算先把她安置好,再折返回来杀了施继之,如今能多杀几个胡虏是赚了。


    “不,我留在施园更方便。你去给我买两包砒霜,我能接触到厨房的饭食,我来下毒。”丹穗早就考虑好了。


    两人商定好,韩乙撑船离开,丹穗按捺着激动回到施园。


    “曲管家,怎么没买鱼?”门房问。


    “今天的鱼够吃了,我让他明早再运一船新鲜的来。”丹穗说。


    路过走马楼,丹穗被秦梦叫住,“丹穗,城门破了,韩大侠回来了吗?”


    丹穗摇头,“没有,大爷明确说过不让他再来施园,他哪会再来。”


    “你也没他的消息?”秦梦追问。


    丹穗觉得她神色不对劲,她谨慎地回答:“没有。你有事找他?那可不好找,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秦梦笑一声,她捋起垂落的发丝,说:“是啊,还指望着他能救救我们这些苦命人,哪料到他的侠肝义胆是假的,也可能是我们这些人不值得救。罢罢罢。”


    丹穗忍着反驳的冲动,她离开了。


    *


    次日一早,施园天不亮就开始忙碌,朱氏早早醒来,她站在阁楼上推开窗往外看,像是不知道冷一样。


    “卖鱼的来了,来两个人抬鱼。”丹穗吩咐。


    “胡虏不是爱吃牛羊肉?今天怎么准备这么多的鱼?”仆役嘀咕。


    “天寒,肉食易冷,暖汤最佳,今天用鱼汤炖两釜羊肉,让蛮子们开开眼,尝一下我们平江府的鲜羊汤。”丹穗盯着鱼腥味浓重的鱼筐,她亲自跟去大厨房,跟厨娘交代:“胡虏口味重,今天炖羊汤多放胡椒粉。”


    厨娘嘀咕放胡椒粉就没鲜味了,丹穗说是大爷吩咐的,她只得照办。


    羊汤快起锅时,丹穗特意来一趟,她尝口羊汤说胡椒味不够,又往羊汤里倒一瓶胡椒粉,之后盯着仆役把羊汤抬进轿厅里。


    胡虏的军士们已经到了,一共二十七人,他们怀里抱着施继之请来的歌姬,姨娘们或坐或站在轿厅里拨琴弹筝。


    “丹穗,你去大爷身边伺候。”秦梦推着丹穗过去。


    丹穗不情愿,但秦梦手劲忒大,她挣扎两下被施继之凉凉地扫一眼,她安分下来,坐在一旁给他斟酒。


    轿厅里脂粉香腻人,混着酒味越发污浊,丹穗看一眼满脸红晕恨不得当场剥开歌姬衣裳的胡虏,说:“大爷,天寒地冻的,先给各位军士上两碗羊肉羹如何?”


    施继之点点头,他抓住她的手细细摩挲,说:“吩咐下人去做,你在我身边伺候。”


    第25章 出逃 施家大火


    羊肉羹一碗接一碗送到案席上, 丹穗紧张地盯着,见坐在席尾的一个胖子撂开酒碗去端羊肉羹, 她乍然站起身,引得一部分人朝她看过来。


    “坐下。”施继之冷声开口,“老实点。”


    “我去给大爷盛碗羊肉羹。”丹穗抬手撩一下后颈,她走出席案,低垂着颈子,含着笑说:“今日烹饪的羊肉羹是我们江南的做法, 以银鱼汤为汤底炖的鲜羊肉,滋味最鲜,是我们大爷特意为诸位好汉准备的, 军爷们尝尝味, 要是不合胃口, 奴再雇个北方的厨子,保证让各位吃得痛快。”


    她的话还没说完,胡虏军士们已经端起碗品尝起羊肉羹,丹穗悬着的心落下些许,她端着羊肉羹走到施继之身边,说:“爷, 您也喝碗汤暖暖胃,我担心您吃不惯羊膻味,特意交代厨房用鱼汤煨的汤,味挺鲜。”


    “你尝过?”施继之朝席上看一眼,他攥着丹穗的胳膊,一把给拽到怀里来。他搂着她的腰低头看她,见她翕张着唇一脸的紧张,两扇长睫不住扇动, 他心底的燥意越发旺盛,手上一用力,揉着她的腰往怀里按。


    “啊!军爷——”一名歌姬被撕破罗裙,她惊叫出声。


    施继之抬头看一眼,眼里跟着冒起燥火,他见丹穗挣扎着要起身,箍着她的腰说:“喂我喝。”


    丹穗闻言不动了,她红着脸仰起脖子,端着碗凑到施继之嘴边,用她一贯的口吻,带着些气汹汹的劲说:“喝吧!多喝点。”


    施继之感觉到他掌下的身子在颤抖,他轻笑两声,低头含住碗沿,大喝一口汤。


    丹穗咬住唇,她激动地发抖,还坚持劝说:“多喝两口,羊肉滋补。”


    施继之推开碗拒绝了,他吃不惯汤里的胡椒粉,鲜味里掺着胡椒味,古怪得让人想吐,也就茹毛饮血的胡虏不讲究这些。


    “不喝了,太滋补你受不了。”他重重揉一下她的腰,说:“天黑了去议事堂等我,嗯?”


    “再喝一口。”丹穗趴他身上,端碗又递到他嘴边,人也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多喝点,再滋补我也不怕,我就怕你跟你爹一样没劲。”


    真骚,施继之一把夺过碗,闻着她身上的香味一口气闷完半碗汤。


    “我肚子好疼……呕!有毒!”席尾的军士吐血倒地。


    “汤里有毒!快跑!”其他人也发作了。


    “快!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跑了。”安翠儿抡起古筝砸向一个要往外跑的胡虏,她边砸边喊:“拦住人!杀了他们!他们死了我们才有活路。”


    其他的姨娘闻言纷纷动起手。


    施继之一惊,他砸了碗大声喊:“来人,快来人。”


    目光扫过倒地吐黑血的胡虏,他意识到什么,脸色陡然大变,他伸手插进自己的喉咙催吐。


    趁着这个机会,丹穗抽出簪子猛地朝他脖子扎去。


    “你找死!”施继之忍痛拧着她的手腕,一推一攘把她甩开,“贱妇!是你下的毒?”


    说着,他抡起椅子朝她砸过去。


    丹穗迅速爬起来,她跟着吓得仓惶逃窜的歌姬们往外跑,外面已经打起来了,韩乙一个人对上施园的护卫和军士们带来的小卒,天井下倒了一堆死人。


    “回屋里去。”韩乙大喊一声。


    丹穗见一个护卫抡起歌姬朝他砸过去,她反应过来,忙喊:“不想死的都往屋里跑,回屋里来,从后门跑。”


    歌姬们忙逃回轿厅,惊叫声、脚步声、混着瓷器踩碎的声音乱了好一阵。


    待前院只剩下厮杀声,轿厅里已经空了,姨娘们跑没影了,下人们也不见了,只有施继之扑倒在席案上,血滴答滴答淌一地,不知死活。


    “施园的护卫听着,大爷死了!大爷已经死了!胡虏的军士也死绝了,你们不想被牵连,立马离开施园。”丹穗大声喊,“都逃命去吧,赶紧逃命,施园的钱财随你们拿。”


    话音一落,王虎蹿进轿厅,紧跟着他跑出去说:“大爷真死了,快跑吧。”


    十个护卫一撤,韩乙那边压力骤减,他抡着大刀利落地跃起、翻身、后蹬,刀起刀落,血花飞溅,一个又一个小卒尸首分家倒在地上。


    “收拾东西,我马上回来。”韩乙撂下一句话,他去追逃往前门的小卒。


    丹穗的包袱已经准备好了,就藏在石园的一窟石洞里,她跑去拿,一头撞上陈氏,她站在月亮门后面。


    丹穗吓得后退一步,韩大侠送她的簪子还刺在施继之脖子上,她拔下另一根金簪,一脸戒备地盯着她。


    “施继之死了?”陈氏沙哑出声。


    丹穗没吭声。


    “哈哈哈哈哈——”陈氏仰天大笑。


    丹穗急着要走,她绕过她,从月亮门另一边蹿过去,在石洞里找到她的包袱。


    “丹穗?”韩乙跑回来,他大喊一声。


    “在这儿。”丹穗拎着包袱跑过去,她飞速蹿过月亮门,兴高采烈地朝韩大侠跑去。


    “我们快走,官府很快会来人。”韩乙接过她的包袱,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跑向甬道,他计划从后门走水路离开,船夫已经等着了。


    “大奶奶,你也快跑吧。施继之死了,你回娘家吧。”丹穗回头喊一声。


    陈氏没回答,她径直走进轿厅,一地的死人,在一群身形壮硕的胡虏中,施继之的尸体很显眼。


    施继之扑在席案上,脸埋在桌子上,脖子上插着三根簪子,一柄素簪、两柄金簪,分别出自三个人的手,刺他的人生怕他没死透。


    “看,报应这么快就来了。”陈氏轻笑一声,她也拔下一根发簪,握在手里狠狠刺向他的发顶,她要他死了也不能投胎转世,当个孤魂野鬼。


    金簪质地不够坚硬,无法刺穿头骨,陈氏扔下手上的簪子,拔下他脖子上的素银簪,循着血洞刺进去,使出吃奶的劲刺破头骨,将一根簪子全部埋进头颅里。


    “杀杀杀……”门外响起稚嫩的童声,不多一会儿,瑞哥儿的身影出现在轿厅门外。


    陈氏回过头,她唤一声。


    瑞哥儿没反应,他满眼兴奋地盯着地上黑红的血,嘴里念着杀杀杀。


    陈氏拿起烛台,火苗落在施继之的尸体上,又落在一地的死人身上,最后落在厚重的门帘上。


    轿厅飙起大火,陈氏拽着疯癫不知事的儿子走进大火里。


    “瑞哥儿别怕啊,娘陪你一起死,不怕不怕,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起火了!前院起火了!”


    “快跑,待会儿官府的人来了。”


    “嘿嘿,没想到我涂老头老了老了还有发财的一天。”仆役抱着他搜来的好东西从议事堂跑出去。


    火越烧越大,大火从轿厅蹿向后院,走马楼也被烧起来了。


    阁楼上,翻箱倒柜偷东西的下人们如蛇出洞一样连滚带爬跑出去,二奶奶牵着两个孩子匆匆下楼逃命。


    “二嫂,你看见娘了吗?”施六娘大喊。


    二奶奶没听见。


    “娘?娘,你在哪儿?”施六娘大声喊,她跑去主屋,看床上躺着个人,她忙喊:“娘,失火了,快起来。”


    床上没动静。


    施六娘跑到床边去拉人,触手冰凉,她惊惶不定地翻过背对着她的人,朱氏嘴角含血双目紧闭,脸色青灰。


    施六娘吓得摔倒在地,床边凳子被踢翻,瓷白的水碗摔在地上,混浊的水渍泼洒出来,散发出难闻的味。


    朱氏不知道施继之死了,她自知催情香一旦点燃,她在施继之手里不会有活路,担心自己殃及孙儿,也怕自己会像儿子一样死前遭受折磨,在前院开席时,她自己服用了砒霜。


    施六娘醒过神,踉跄着跑出门往楼下逃。


    官府来人了,但施园已经进不去人,浓烟翻滚,火势灼人,人站在埠口挨着河都被烤得站不住脚。


    “施家的主事人呢?有人逃出来吗?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官府的人问。


    二奶奶捂住两个孩子的嘴,她看了一圈,没看见一个熟面孔,她带着孩子悄悄溜走。


    七姨娘和八姨娘得知胡虏军士死在家里的消息,她们二人连忙出逃去找自己的儿子。至于其他的姨娘,在韩乙带着丹穗逃命的时候,她们上了他的船。


    “你们自己逃命去吧,不要再跟着我们。”路过一个埠口,韩乙让船夫停船,他赶十几个姨娘下船。


    “韩大侠,求您带我们一起走。”安翠儿央求,“我们留在平江府还有什么活路?您施舍我们一条活路吧。”


    “我帮不了你们,赶紧下船。”韩乙拒绝,“施继之死了,施家只剩四爷五爷两个正经主子,他们哪顾得上你们。平江府很大,镇上乡下,会有你们的容身之处。”


    跟韩乙不熟的姨娘没磨蹭,她们抓紧时间下船,下船后各走各的道,不打算再跟旧人联系。她们有亲戚有旧友,手上还有银钱,总能活下去。


    “快下船。”韩乙再次催促。


    安翠儿跺一下脚,她气冲冲下船,走到半道她又拐回来,“丹穗,你跟不跟我走?我有落脚的地方。你跟着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跑了,你的下场可能不会比在施家好。”


    丹穗摇头拒绝:“我赌一次,下场不好我也认了。”


    “那行吧,祝你好运。”安翠儿不再劝,她匆匆朝丹穗和韩乙行个礼,说:“今天的事多谢你们二位,有缘再会。”


    古越也行个礼,她追着安翠儿的脚步下船。


    韩乙看向坐在船舱里,秦梦端坐着不动。


    “你怎么回事?聋了?下船啊。”他催促。


    “我亲人死绝,无家可归,跟丹穗一样,天底下没有我的容身之所,韩大侠你也收留我吧。”秦梦盯着丹穗,见她面色潮红格外勾人,她恨得咬碎牙。


    “不可能,快滚下去。”韩乙不耐烦了,他虎着脸说:“你再不下去我动手了。”


    “你敢动手我就敢喊人。”秦梦瞪着他,她指着丹穗问:“我哪点比她差?你为什么肯带她走不肯带上我?”


    韩乙一个头两个大,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思说不相干的话。他思索两瞬,一个手刀下去把人劈晕,他把人拖出来交给埠口的渔翁,丢一把钱托人送她去医馆。


    “走。”他上船说。


    船离开埠口,直直朝娄门去,胡虏大军驻扎在闾门、盘门和封门,跟娄门隔得远。


    夕阳西下时,施家的楼船出现在娄门,城门有胡虏的兵卒守门,韩乙拿出他从胡虏军士身上搜的石牌,说:“我是城里施家的护卫,主家让我送一个姨娘回家探望家人。这是安图录都尉给的令牌,他在我们主家用餐,借令牌方便我们出船。”


    兵卒接过令牌看一眼,又上船检查一圈,确定船上除了一个船夫只有两个人,他让人开水门放行。


    楼舫穿过水门,外面是宽阔的护城河,船向东行,循着一条支流迅速离开。


    霞光快要消散时,船夫靠岸停船,他催促说:“侠士,你们快下船吧。按照之前说的,我带你们出城,这艘船归我,不假吧?”


    “不假。”韩乙挎着包袱领丹穗走出船舱,这个船夫是他雇的,约定时,他把施家的楼舫抵了出去。


    “这艘楼舫尽快出手,不要再去平江城,免得惹祸上身。”离开时,韩乙交代一声。


    “哎,我晓得。”船夫高高兴兴地开船离开,走时说:“再往北四五里有一处村庄,村里已经没人了,大侠可带娘子去歇脚过夜。”


    楼舫离开,河面上平静下来,丹穗抖着腿走到河边撩起袖子洗脸洗脖子。


    韩乙挪开目光,他看向远处矗立在水雾中的城墙,来时他独身一人,离去时带走了一个人。


    “韩大侠…”


    “嗯,走吧。”韩乙沉沉地吁口气,说:“走吧,你没有回头路了。”


    “韩大侠……我感觉不舒服。”丹穗没想到沾了冷水,身体里燥热更盛。


    韩乙回身看她,她脸颊通红,目含水光,一对嫩藕似的玉臂还暴露在寒风中,立在水边如河里爬起来的女妖。


    他心里一紧,他慌忙避开目光,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生病了?”


    丹穗看着他口渴得厉害,她从登上船身上就有异样,浑身发热,最初她以为是太过亢奋之故,然而这一路忍耐过来,她已经明白了,她估计是中了招。


    “哪里不舒服?”韩乙捱不住她的目光,有些紧张地问。


    “韩大侠,我病了,你能背我赶路吗?我走不动路了。”丹穗直直盯着他,她琢磨着这或许是赖上他的一个契机。


    第26章 混乱的一夜 两个人捆绑在一起


    韩乙在船上就留意到丹穗不对劲, 他问过她两次,她两次都笑着说是紧张的, 他当时盘算着出城的事,就没放在心上。这会儿再看她,他察觉出这可能不是普通的“病”。


    “你吃错什么东西了?”他问,“你不像是病了。”


    丹穗摇头,她今天除了早饭没再吃旁的,就是去厨房下毒前尝了两口羊肉汤, 她思来想去,断定问题出在熏香上。她记得轿厅的供案上燃着香,供案离施继之不远, 而她又被秦姨娘强硬地按在他身边。


    现在想来, 秦姨娘突来的强硬就很古怪。


    “我可能是闻到催情香之类的东西了, 我很热。”丹穗老实交代,她直勾勾看着他,可怜巴巴地问:“怎么办?韩大侠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还是我跳河里泡着?”


    韩乙听罢,他面露难色。


    丹穗没等到他的回答,她转过身又蹲下去,像是不知道冷一样, 捧起寒冷刺骨的河水往手臂上浇,拧干帕子敷在脖子上。她冻得嘶嘶抽气,燥热的身子却渴望更多的寒意来缓解皮下的痒意。


    韩乙丢下包袱,他上前几步拎起她,蹲下身说:“趴上来,我背你去村里再想办法。不能再用凉水,天寒,你会生病。”


    丹穗迅速扑上去, 两只挂着水珠的小臂攀在他肩头,她难为情道:“又给韩大侠添麻烦了。”


    韩乙没搭理,他捡起包袱,一手拎着大刀,疾步快走起来。


    这是丹穗头一次伏在一个男人背上,她手脚无措,不知怎么使力才是对的,整个人僵着的。慢慢的,脖颈上麻木的冷意被身体深处的灼热驱散,她感受到男人身上烘出来的热浪,僵硬的四肢不自觉地柔顺下来,胳膊如藤蔓一样缠在男人的脖子上,裙下的腿紧紧挂在男人的腰上。


    韩乙脚步微顿,他掰开缠在腰上摩挲的腿,冷声斥道:“老实点。”


    “韩大侠,我好难受。”


    丹穗是真难受,她的头是晕的,身子是燥的,骨头里像是住了一窝蚂蚁,它们啃食着骨渣,吸食血肉,试图咬破肉皮钻出来。


    而吸引蚂蚁钻出来的引子就是身前的男人。


    韩乙察觉到她在他背上蹭,两条细伶伶的胳膊也在他脖子上摩挲,他斥她一声,然而她安静不到片刻,又磨蹭起来,蹭得他脑门冒汗。


    “啊!”


    一个天旋地转,丹穗倒在地上,她看向冲她怒目而视的男人,脑子清醒了一点。


    韩乙蹲下掐住她的下巴,他抬高她的脸细细打量,手下肌肤滚烫,触之湿滑,她不是装出来的。


    他丢开手,恼火地问:“你不能忍忍?”


    “我难受。”丹穗哽咽出声,眼泪一出就再也收不回去了,她垂下头小声哭,哭声变了调,委屈又难耐。


    韩乙长吐一口气,他捡起包袱挂在脖子上,蹲下去说:“爬上来。”


    “我不走了,你杀了我吧,太难受了。”丹穗爬向他手上的刀。


    韩乙制止她,他瞪着她问:“我费老大的功夫救你出来就是为了亲手宰了你?”


    他胸前挂着箩筐大的包袱,明显是为防她的,狼狈极了,丹穗含着泪笑出声来。


    “你好丑。”她嘲笑他。


    “……你好看?”韩乙差点气死,他上前两步,憋屈地说:“快爬上来。”


    丹穗听话地扑上去,两只胳膊绕在他脖子上抓住包袱的带子。


    长刀横立,韩乙背过手用刀托住她的臀,他嘱咐说:“不会掉下去,不用缠着我,再忍一会儿。”


    说罢,他大步跑起来。


    丹穗被颠起来,颠起来又落下去,无处安放的心也随着颠簸起起落落,眩晕从心底迅速蹿起,如火苗一样席卷全身。


    天边悬挂的弯月变得模糊,无边的夜色混沌起来,两道急促的呼吸声彼此交缠,一触即分,又避无可避地缠在一起。


    “手拿开!”


    背上的人已然听不清他的话,如散了魂一样,勾在包袱上的手从衣领探进去缠上他的脖子,柔若无骨的手指捻着他的皮肉,所到之处留下一抹灼热的湿痕,烫得他骨头发软。


    猛地,耳侧贴上两瓣柔软的唇,韩乙手上一抖,差点又把人扔出去。


    “丹穗!你别逼我把你丢在这儿。”他气急败坏地喊。


    脖子上的手收回去了,哼哼唧唧的哭声在耳边炸开,韩乙腿一软,额角滚落大滴大滴的汗,他躬着腰大口大口呼气。


    “不准哭,再哭我把你丢了。”他哑声怒斥。


    回应他的是缠在腰上的两条腿。


    没办法,韩乙只能敲晕她,他背着她大步跑起来。


    小半个时辰后,韩乙带着丹穗走进无人的村落,村里不见灯光,不闻狗声,没有鸡鸣,只有巢里的鸟雀受到惊扰叫了两声。


    村落里箩筐、扁担、水桶、衣物、菜叶四处散落,所见之处俱是村民慌张逃离的痕迹,好在没有血迹没有尸体,看样子这个村的村民是在胡虏大军到来之前离开的。


    韩乙寻一处整洁一点的房子,他闯进门,将背上扭成一团的女人撕下来放在床上,他坐在床边深喘几声,躬着身等待体内的燥意平息下去。


    丹穗醒了,她呼吸急促地坐起来,屋里不见人,她顾不上寻找,手忙脚乱地解开棉袄蹬下罗裙,太热了太热了,她要爆炸了,太难受了。


    “啊!!!”丹穗撞墙,她大哭出声。


    韩乙从门外跑进来,丹穗踉跄跑下床,她哭着扑向他,抱着他缠着他。


    “我太难受了,好难受了,你摸摸我,你摸摸我好不好?”丹穗抓住他的手摁在胸前,她仰头咬住他的脖子。


    韩乙扒下她,她又缠上去。


    “给我吧,给我好吗?你有感觉的!给我吧——你看着我这个样子很享受吗?你是不是个男人?”


    “杀了我吧,求求你了。”


    “忍忍……我再打晕你……”


    湿润的唇舌咬上滚动的喉结,男人瞬间失去冷静,他被折磨了半夜,没比她轻松多少,心里坚守的底线早就摇摇欲坠,这下彻底崩塌。


    “你会后悔的。”他跟她说。


    丹穗摇头,她勾着他的脖子,两人一起踉跄着倒在床上,她抬手抚摸他的脸,气息奄奄地说:“韩大侠,你疼疼我。”


    ***


    远处传来鸡鸣声,曦光从大开的房门铺洒进来,天亮了,响了半夜的卧房安静下来。


    韩乙捡起裤子穿上,他赤裸着上半身坐在床边,半明半暗的光落在他身上,一滴汗从颈侧滑落,砸在一抹咬痕上,顺着紧绷的胸腹滑落下去。


    背后的喘息声渐渐平稳了,他扭头看一眼,拎起被角盖住光裸的脊背,也盖住腰上青紫的指印。


    “不想盖,脏的。”丹穗闷闷出声,声音嘶哑得厉害。


    韩乙起身,他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一圈,在一个樟木箱里找到一床旧棉被,干净的,就是很薄,应该是夏天盖的。他过去掀开被子,看到她满身的痕迹,他暗骂一声畜牲,中药的难不成是他?


    丹穗觑他一眼,又飞速垂下眼,她低声问:“我想睡一会儿,等我醒了,你还在吗?”


    “嗯。”韩乙给她换上干净的被子,脏被子压在外面,他拍拍她,说:“睡吧,你不赶我我就不走。”


    丹穗咬唇,实在没忍住,她翘起嘴角露齿一笑。


    韩乙心里一松,还能笑出来,看样子是不后悔的,不后悔就行。


    “你要睡吗?”她掀开被子问。


    “不了,我去村里转转,看村里还有没有人,再找点吃的。”韩乙赶忙压住被子,他捡起地上的衣裳套身上,大步离开。


    木门关上,屋里的光线暗淡下来,丹穗闭上眼,她转过身子平躺,酸胀的腰腹有了支撑,她长吁一口气。


    原来这才是当女人的滋味,丹穗窃窃笑一声,她心想跟着韩乙逃离施家会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选择。


    哪怕半路死在外面,我也不后悔,她暗暗对自己说。


    ……


    “醒醒,起来喝点粥。”韩乙拍蜷缩在被窝里酣睡的人,见她脸颊绯红,他伸手探她额头,发热了。


    “丹穗,醒醒,快醒醒。”


    丹穗艰难地睁开眼,眼前的男人带着一抹虚影,她迷糊地说:“韩大侠,我又难受了,难不成……”


    “你发热了。”韩乙打断她的话,他把夹袄递给她,说:“穿上,坐起来喝点粥垫垫肚子,灶上煮的还有姜汤,下午要是不发汗,我带你去镇上。”


    丹穗清醒过来,她拥被坐起来,等她穿上夹袄,一碗温热的粥递到手上。


    “就坐床上吃,我去看看火,有事你喊一声。”韩乙离开。


    丹穗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他消失在门外,她看向门外,目光的尽头是青灰色的院墙,墙头上有两只黑色布鞋,墙角堆着脏兮兮的渔网,渔网旁丢着一根捣衣的棒槌。


    门外响起脚步声,丹穗收回目光,看见男人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茶进来,他看到她,神色慌乱地垂下眼。


    丹穗恍惚觉得她跟他似乎是一对新婚夫妻,这个被他们闯入的院落是他们的家,他们会在这里生儿育女,忙碌又平顺地过完一辈子。


    “怎么不吃?”韩乙问。


    丹穗冲他笑一下,她舀一勺菜粥喂嘴里。


    想起睡前生起的念头,她连忙暗呸两声,她不会死在半路,她会活很久很久,她要生儿育女,如大多数女人一样有家有男人有孩子。她要把她在书上学得的学识都教给她的孩子,也可以当个夫子,教授更多的孩子。


    第27章 织网布局 盟约已成


    丹穗睡下了, 韩乙端碗出去,走出门, 他长舒一口气。


    锅碗洗干净,韩乙出来扫院子,扫到一半,他丢了扫帚坐在板凳上发呆。


    一群麻雀落在院墙外的柿子树上,喳喳几声,飞上屋顶, 一转眼又飞下屋顶落在院子里,在淋泔水的地方啄食米粒。


    韩乙的目光跟着鸟雀动,鸟雀吃饱飞走了, 他捡起扫帚继续扫地。


    院子里的浮灰枯叶扫干净, 他回屋看丹穗一眼, 她睡得昏沉沉的,丝毫没发觉屋里多个人。他伸手在她额头上碰一下,脸上没发汗,发丝里有微微的潮意,看样子在退热了。


    沉睡中的人动了一下,韩乙忙收回手, 见她只是翻一下身,没有转醒的样子,他吁口气,拎个椅子在床边坐下。


    这是一间窄小的屋,有门无窗,通风不畅,昨夜留下的腥味还没散,混着樟木的味道和脂粉的香气, 勾起韩乙刻意压下的记忆。


    韩乙的韩是他亲娘的姓氏,她是青楼里一名舞伎,生活在那种充斥着金钱和色欲的地方,见惯了各种男人丑陋的嘴脸,她却昏了头爱上一个混江湖的侠客。她寄希望于侠客能带她私奔,能带她离开,让她过上寻常又平淡的日子,她想脱下光鲜亮丽的舞衣为男人洗手作羹汤,却没料到男人过了新鲜劲留下一笔银钱就跑了。


    男人跑了,她发现她怀孕了。她为自己赎身,另辟小院生下孩子,还瞎了心地盼着男人会再回来。


    她空等三年,终于死了心,再不情愿也得承认她一腔真心错付,她活成了自己一直瞧不上的蠢样。可能是自暴自弃,也可能是耐不住寂寞,在韩乙三岁时,他的母亲成为一个暗娼。


    记忆里,他家里常年飘荡着欢好过后的腥味和腻人的脂粉香,一砖一瓦,一木一草都腌入味了。


    韩乙掐住发疼的额角,他七岁时被生父带离平江城,十七年后,他又从平江城带走一个女子,还睡了她。


    是造化弄人还是他有意放纵他自己心里清楚,若说是怜惜她的才华、忧心她的命运才带走她,经过昨夜,他再也没底气用这个说辞糊弄自己。他昨夜是清醒的,若不是动了色心,他大可以撂下她在村里游荡一夜,死了他就挖坑埋了,活着就带她上路送去潮州。


    男人啊男人,都是一个鬼德性,韩乙啐自己一口,他从小立誓决不能跟他生父一样,却走上跟他一样的路,当个流浪的刀客,拐走一个美貌的女子,若是她再怀了娃娃……


    韩乙气息大乱,他快速走出门,抬手扇自己一嘴巴。


    ……


    丹穗在日落黄昏时醒来,屋外没有动静,她掀被下床,拿起捋平褶皱的衣裙穿上。


    长着黑霉的木门从里面打开,院里落下的野雀簌簌起飞,村庄寂静,只有风呼啸而过,卷着白茫茫的炊烟吹向四野,留下满院的柴烟气。


    “醒了?还难受吗?”韩乙拎着一只拔了毛的鸡走进来。


    “不难受,就是浑身发软,没有力气。”丹穗扶着腰说。


    “……应该是饿的,你一天就吃了半碗菜粥。”韩乙垂下眼不看她,说:“外面风大,你去屋里坐着,我给你热一碗粥,鸡还要好一会儿才能炖好。”


    丹穗没听,她踩着他的步子走进灶房,问:“哪来的鸡?村里还有人?”


    “没人,有几户走得急,鸡鸭没来得及带走,我宰了一只。等走的时候,我留两贯钱给鸡的主人家。”韩乙抡起一柄豁口的菜刀,这也是他在村里找的。


    “我要剁鸡,你走远点。”他说。


    丹穗拎起裙摆坐在灶前,她拿两根木柴塞灶洞里,盯着火苗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只要屋主没回来,我们就多住些日子。”


    丹穗“噢”一声,她想问他还送不送她去潮州,思来想去觉得不对劲,她便没问,估计他也还在犹豫。


    两个人都揣着心事欲言又止,可话到嘴边又心怀忐忑,于是两人都不说话,灶房里只剩剁鸡的砰砰声和木柴烧断的噼啪声。


    “锅里热的有粥,你用抹布垫着端起来。”韩乙突然想起来这个事。


    铁锅里的水快被烧干了,篦子上的粥碗里凝半指高的水蒸气,丹穗用勺子搅开,她尝一口,米香没了,一股子锅气,难吃的很,但她眼不眨地给吃完了。


    她离开施园时就做好食不饱腹、衣不避寒的准备,眼下能过上饭来张口的日子已经挺不错了。


    鸡剁好,韩乙把丹穗赶走,他来炖鸡。


    “我去村里走走。”她征询他的意见。


    “行。”韩乙在村里绕好几圈了,不见第三个人,也就不担心她一个人出门遇到危险。


    这是由五十来户人家聚集的村落,凡是青砖房都能看见打鱼的痕迹,腌入味的鱼腥气、用破渔网围起来的菜园、用来种菜的废弃船只……黄土屋的主人应该是以耕种为生,来不及拿走的锄头、挂在墙上的镰刀、悬挂在檐下的老丝瓜瓤……


    丹穗走走停停,等她回到落脚的院落,暮色悬空,天要黑了。


    冒着炊烟的灶房里飘出诱人的香气,晦暗的民居里,灶洞里冒出的火光映红了男人的脸。


    “回来了?”


    “是啊。”


    “洗手,鸡肉炖好了。”


    两人一问一答,真把这儿当做自己的家了。


    灶房里暖和,晚饭就在灶房里吃,韩乙让她多吃肉多喝汤,“你太瘦了,身子太弱,多吃点,不养好身子,你受不了长途奔波的苦和累,容易生病。”


    “我不瘦,我是骨架小,看着瘦,身上不缺肉,你知道的。”


    灶房里猛地响起被呛住的咳嗽声,丹穗放下筷子,熟练地抬手给他拍背。


    韩乙推开她,他见她笑盈盈的,就知道她是故意的。


    他瞪她一眼,身上的不自在劲消了些。


    “吃吧。”丹穗把挟到她碗里的鸡腿分一个给他,“往后的路要韩大侠多多照顾,你要多吃点,你无病无灾才能顾上我。”


    “别喊我韩大侠。”他闷声道。


    “为什么不能喊?我一直都是这么喊的,已经习惯了。”


    “我算不上大侠。”一切失控了,韩乙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哪还敢应下“大侠”之称。


    “在我心里,对我来说,你就是大侠。”丹穗强调。


    韩乙不吭声了。


    “韩乙是你的真名吗?”丹穗趁机问,她一直觉得这是他随口取的假名字。


    “算是吧,我自己取的,已经用上十年了。”


    “那十年前你叫什么?”


    “鸡汤不烫了,快喝,一会儿要凉了。”韩乙避而不答。


    丹穗心里有数了,他对她没有交底的念头,目前也没有交心的打算。


    饭后韩乙提出他晚上睡在隔壁卧房,丹穗不意外,她不勉强。


    韩乙观她脸上没有失望失落的神色,他心里一松,他再次确定她非寻常女子。


    “有事你喊我,你出声我就过来。”他说。


    “好。”


    一夜激情,一室混乱,两人默契地不去刻意提,二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平静地度过一夜。


    *


    次日丹穗醒来,早饭又做好了,韩乙坐在檐下擦他的大刀。


    “饭在锅里,你自己端。”


    “你吃了吗?”


    “吃过了。”


    丹穗脚步一顿,片刻后,她端饭碗出来,说:“韩大侠,我六岁后没再接触过厨灶上的事,以后你做饭能喊上我吗?我跟你学一学。”


    “没事,我做就行。我做习惯了,没有你的时候我自己也要吃饭,多你一张嘴不是事。”韩乙认为她不是做饭的人,她不适合待在烟熏火燎的灶房。


    “要学的,总不能日后离了你,我吃不上一口可口的饭菜。”


    韩乙擦刀的动作停下来,他看向她,郑重地重复:“我说过,你不赶我我不会走。”


    丹穗莞尔一笑,“我记着呢。”


    “嗯,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


    听出他的不高兴,丹穗解释说:“我不赶你,但你也会有离开我的时候,如果你听闻哪里有山匪下山屠戮村庄,你不会去行侠义之事吗?”


    韩乙双目乍然迸发出惊人的光彩,他吞吐地问:“你的意思是……”


    “前夜的事虽说是意外,我虽中了催情香,但人没迷糊到不认人的地步,我知道背着我赶路的男人是你,认得出压在我身上的男人是你,我是愿意的。”


    韩乙红了耳根。


    “事发突然,这是意外,我没打算缠着你让你负责,但你若是愿意负责,是我命好,终于遇到一个好男人了。”丹穗哐哐给他戴高帽,见他垂着眼不敢直视她,她宛若无觉,继续说:“在前夜之前,你一直打算做个四海为家的江湖浪子,你已经坚持上十年,让你猛地留在一个地方落地生根,我觉得这比杀了你还难受。你于我有恩,我不能恩将仇报。昨晚我考虑了一夜,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我随你四海为家,你为我长久驻足。你在一个地方待厌了,我陪你搬家;我守着一个家,你走再远都要记得回来。”


    韩乙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脸上,他忍不住想他生父是否跟他娘许过这种诱人的承诺,但在新鲜劲过了,厌了腻了,一走了之,杳无音信,留下一个傻女人傻等,他却又在别的女人床上驻留。


    四海为家也可能是四海处处有家。


    “你不担心我背叛你?我能从施园带走丹穗姑娘,也能从齐园陈园李园带走安翠儿、秦梦一样的女人。”他忍不住问。


    “担心,不过担心无用。我们今天做个约定,来日不论你我谁变了心,我们不要隐瞒,直接相告。你不愿意再回来就走,我不愿意再等你你也别追。”丹穗放下筷子,她抬起右手,说:“击掌为誓。”


    韩乙抬起手碰上去,丹穗跟他娘是不一样的,他坚信。


    盟誓已成,丹穗去洗碗。


    “放着,我来洗。”韩乙放下杀人的大刀抢洗碗的活儿。


    “你做饭我洗碗,我做饭你就洗碗。”丹穗推他出去,“你去拖艘船,我们待会儿去捕鱼好不好?你还打算在这儿多住一些日子吗?”


    “对,住一个月我们再动身。”


    “那你去拖船吧,我想钓鱼。”丹穗雀跃地说。


    韩乙大步往外走。


    “对了,还有一个事,你愿意每顿等我一起吃饭吗?一个人吃饭没意思透了。”丹穗追出去大声问。


    “好。”


    目送男人健步走远,直到他的身影拐过弯不见了,丹穗才嘿嘿笑几声,她原地蹦几下。


    哼!臭男人,走着瞧,早晚要对她服服帖帖的。


    第28章 枯堰钓鱼 二人村庄


    村里有个堰塘, 塘里种着莲藕,枯败的荷叶斜斜地倚在水面上, 麻色野鸭穿梭在藕杆缝隙里,油亮的羽毛划过藕杆上坚硬的刺,发出悉悉索索的铮铮声。


    丹穗和韩乙的到来惊扰了这群野鸭,霎时间,堰塘里铮铮声四起,干枯的荷叶随之摇晃, 水面上泛起灿如夏花的涟漪。


    野鸭群唰的一下消失不见,丹穗弯下腰在枯荷丛中寻找,丝毫不见它们的影子, 也不见它们的窝。


    “钻水下去了, 野鸭擅水, 一受惊就往水里钻,你盯着它消失的地儿,它在水下已经游远了。”韩乙跟她说,“你想吃鸭肉?村头的两户人家养的有家鸭,我待会儿去逮一只?”


    “先试试能不能逮到野鸭子。”丹穗兴冲冲地说。


    韩乙看她一眼,说:“上船吧。”


    堰塘里本就有船, 这处堰塘应该是村里某户人家私有的,堰塘的出水口拦着三层网,防止跑鱼,停泊在青石板旁的两艘渔船上堆着水鞋、水桶和渔具。可以看出若不是因胡虏大军打来,村民仓惶出逃,堰塘的主人估计早就组织人手放水逮鱼、挖藕卖钱了。


    韩乙固定住船尾让丹穗先上船,接着把带来的鱼钩递给她,“你先下饵钓鱼, 我去放几个鱼篓。”


    这种鱼篓是竹编的锥形,比起逮鱼,它更适合用来逮鳝鱼和泥鳅,韩乙撑着另一艘渔船去水浅泥深水草多的地方,他把剁碎的鸡肠子洒进去,把鱼篓摁进淤泥里,篓口没入水面,他收手换下一个地方。


    五个鱼篓全放下去,韩乙撑着渔船回到丹穗身边,她正扯着钩遛鱼,脸上紧张和兴奋交织,半边身子探出船舷也恍若无知。


    “别掉下水了。”他提醒。


    “嘘。”丹穗不让他说话。


    韩乙抱臂看着,鱼钩勾着鱼嘴露出水面,鱼尾摆水的声音哗啦响,更响的是水面上的欢呼声。


    “是条大鱼!”丹穗惊呼,她举起鱼竿拖鱼出水,是条大鲫鱼,鱼肚饱满,看着喜人。


    “韩大侠你快看,我钓起来一条肥鲫鱼。”丹穗持着鱼竿高兴炫耀,满脸的得意。


    韩乙看得愣神,他头一次见自得和兴奋这两种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


    “看见了,快放桶里,别让鱼挣脱钩了。”他说。


    但丹穗不会取鱼,鱼尾摆动得太厉害,她一手握不住,韩乙握着船桨正要撑船过去帮忙,就见她一脚踩过去。她用脚踩着鱼,腾出手去取鱼钩,也不嫌脏,撸起袖子就去捧鱼。


    鱼丢桶里,丹穗舀两瓢水倒进去,她捏半截死蚯蚓挂在鱼钩上,继续甩钩钓鱼。


    这行云流水的动作让韩乙看得挪不开眼,眼前的女子跟施园里那个可怜柔弱的女子似乎不是一个人。


    可容貌依旧,做这种不讲究的脏活儿也不削减她的美貌,如荒芜的堰塘里唯一的一朵水莲。


    丹穗撩水清洗手指上的黏液,她的目光掠过水面飞向另一艘渔船,“韩大侠,你不钓鱼吗?”


    韩乙“唔”一声,他不慌不忙地甩鱼钩,嘴上问:“你有十八岁了吗?”


    “再有大半个月就二十二了。”丹穗笑。


    “看不出来。”


    丹穗听得高兴,“韩大侠呢?”


    “比你大两岁。”


    丹穗在他脸上刮一眼,韩乙心里突突跳,他经年累月在外闯荡,风吹日晒久了,可能有些皮糙肉厚。


    “你以为我多少岁?”他逞强问。


    “十八岁。”


    韩乙忍不住瞪她一眼,她笑弯了眼,他嘴角也忍不住上翘。


    “你十八岁那年在哪儿?”丹穗随口问。


    “在潮州,潮州临海,生活在潮州那一片的人多是渔民。那年我听说海上有倭寇袭击渔民,我就过去了。”韩乙这次没避而不答。


    “倭寇?我在书上看到过,据说倭寇个子矮小,长相猥琐,行事凶残,可真?”丹穗问,见他点头,她又问:“那你把他们打跑了吗?”


    “打跑了,不过不是只有我,主力是当地的渔民,而且前去帮忙击杀倭寇的还有旁的人,他们跟我一样,都是跑江湖的人。”韩乙解释,他跟她讲海边的情况:“倭寇和海盗杀不绝,近些年我朝国力衰微,朝廷镇压不住番邦小国,倭寇就经常来我朝沿海抢劫。海盗多是我们自己人,跟山匪一样,由流窜的杀人犯、性子凶恶的流民、寻不到生计的渔民组成,靠在海上杀人掠货为生。这些人杀不绝,杀了这一帮海寇,安生不到两年,会有新的海寇出现。”


    鱼上钩了,韩乙提醒她,丹穗匆匆提起鱼竿,说:“你继续说。”


    还说什么?韩乙想了想,说:“杀退倭寇后,我听闻北方的胡虏打过来了,我就跟其他义士一起北上,先鄂州后襄阳,两城先后都沦陷了,我就往东来了。”


    他的鱼钩也有动静了,韩乙提起钩,咬饵的是一条仔鱼,他取下鱼扔水里。


    “朝廷气焰已尽,救不活了。”他最后说一句。


    丹穗见他心情低落下去,她出言开解:“自古以来,没有长盛不衰的朝代,有朝代更迭才有本朝,本朝也是开国皇帝打天下打来的。就像人一样,都会死,就是命长命短的区别。”


    “还是不一样,以往都是汉民打汉民,朝代再更迭,皇位还是在汉人手上。这次是胡虏打跑了汉人,外族要统治汉人了。”他跟她强调。


    “汉人这么多,早晚会再把皇位抢回来的。”丹穗很乐观。


    这只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是皇位也可能在胡虏手上传承上千年。不过韩乙没说这话,他再忧心也无能为力,说出来白白扫兴。


    “你说得对。”他笑一下,指着水面说:“你的鱼钩又上鱼了,这些鱼你想怎么吃?”


    “你一个人的时候是怎么吃?烤着吃?”丹穗问。


    韩乙点头,“我露一手给你尝尝?”


    “行!”丹穗又兴奋起来。


    堰塘四周种着桑树,桑树已经剪枝,堰埂上散落的桑枝随处可见,韩乙去捡一捆,捡柴的途中还挖了一撮茅草根。


    挖坑搭灶是韩乙擅长的,在丹穗钓起第五条鱼的时候,他已经利索地收拾好火灶。


    “我要回去拿油盐,你是留在这儿还是跟我一起回去?”韩乙站青石板上问。


    丹穗钓鱼已经上瘾了,她摆摆手,“你自个回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那你注意点,小心掉水里。”韩乙嘱咐一句,他麻溜地走了。


    等他再来,丹穗还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坐在船板上钓鱼。


    “装鱼的水桶给我。”他喊。


    丹穗把鱼竿压在船板上,她拎着水桶上去,说:“我也来帮忙刮鱼鳞。”


    韩乙不让她碰这个活儿,她在施园里穿得光鲜亮丽,头戴金手戴玉,吃的是精鱼精肉,品的是香茗,还有杂役供她使唤,虽受委屈但不吃苦。眼下她跟了他,一没名二没份,怎么会不委屈?他不能让她受了委屈还要吃苦。


    丹穗是真心想要学做这些活儿,但韩乙死活不让她碰,眼看他都要发恼了,她只能讪讪地蹲一边看着。


    “站远点,鱼腥水别溅你身上。”他还让她离远点。


    丹穗一退再退,末了,她站在青石板上看着。


    韩乙杀鱼动作利索,先敲晕后剁鱼头再剖鱼腹,掐去腮肠留鱼籽,过水后刮鱼腹上的黑膜。他这通动作做起来行云流水,丝毫没有难度,丹穗觉得她看会了,她的目光从他手上移开,缓慢地在他身上移动。


    已进冬月,寒气深重,湖边风大水汽重,丹穗的夹袄外面还裹着大袄,她在水边蹲半天还觉得冷。而他就穿了件单薄的棉袍,棉袍里面就是一件亵衣,他却像感知不到冷,一不缩脖二不塌肩,四肢舒展,看着真让人嫉妒。


    思绪回到前夜,丹穗还记得滚烫的汗珠从他胸前滴落在她胸口、腰腹上的感觉,他的身体的确强壮。


    丹穗感觉脸皮发烫,她搓一搓,不敢再看,她蹬蹬上船继续钓鱼。


    一柱香后,韩乙喊:“鱼烤好了,来吃。”


    烤焦的鱼鳞连着鱼皮撕下来,冒着白烟的鱼肉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金黄色,他掐掉鱼尾去掉鱼鳍,把串在桑枝上的鱼递给她。


    “尝尝咸淡。”他看着她。


    丹穗抿着嘴吹几口气,她咬一小口,惊讶地瞪圆眼:“好吃哎!有股甜味,怎么做到的?”


    “鱼腹里有茅草根,茅草根是甜的,你吃过吗?”


    “吃过,我小时候吃过,吃不饱肚子的时候,我两个兄长会带我去挖茅草根。韩大侠,你真厉害,武功高强,厨艺也非常棒,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丹穗甜滋滋地夸,她又咬口鱼肉,说:“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你了。”


    韩乙强压住上翘的嘴角,他谦虚道:“都是没技巧的活儿,我有很多不会的事,比如医术、比如念书、比如做生意、比如绣花做鞋。”


    他认真举例。


    “已经足够了,你说的那些对你来说无关紧要,而且你才二十四岁,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你肯定还会学到新本事。”丹穗认真吹捧。


    韩乙取下新烤好的鱼,照旧是撕下烧焦的鱼鳞和鱼皮,鱼尾鱼鳍掐掉,收拾干净了才递给她。


    “喜欢吃就多吃点。”


    “你也吃呀。”


    “我不饿。”


    韩乙烤,丹穗吃,一直到她吃饱了,他才收尾,剩下的他全给吃了。


    太阳西落,风里的寒气重了,丹穗冻得受不了,她收拾东西要回去。


    韩乙撑船把他放的鱼篓都收起来,五个鱼篓逮到七条鳝鱼十三条泥鳅和一盆底仔鱼,他都给带走。


    夕阳西下,丹穗和韩乙肩并肩往村里走,她瞅着地上拉长的影子,快步上前两步,她挪到他前面,一高一矮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


    她回头看他。


    “你踩到我了。”他说。


    第29章 喜美不喜贤 相互磨合


    回到落脚的小院, 暮色也追随着他们的脚步步入青砖瓦房。


    灶房里明火映亮半边墙,黛黑色的屋顶上冒出徐徐炊烟, 待锅里的水烧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端着盆弯下腰走进来。


    “你是北方人吧?南方人长不到你这么高。”丹穗拄着下巴问。


    “嗯,我生父祖上生活在太行山以东的地界,在身形上,我似祖。”韩乙回答。


    他揭开锅盖舀开水,滚烫的水泼洒在木盆里, 卷起的白烟携带着浓重的鱼腥和血腥味,担心会熏着她,他端着木盆大步迈出去。


    丹穗跟了出去, 她倚在门边看他搓洗鳝鱼和泥鳅。


    “为什么要用开水烫?”她问。


    “黏液用冷水洗不掉。你进屋里去, 这有什么好看的。”他端着盆走进院子里, 又离她远一点。


    丹穗偏偏要跟上去,美名其曰要学本事。


    韩乙无奈了,“这腥腥臭臭的有什么好看的,你是真不嫌弃?”


    丹穗见他脸上的无奈和烦闷不作假,她陡然意识到什么,回想这一天发生的事, 他是真不想让她接触厨灶上的事。她走回檐下,见他扭头看过来,她冲他笑一下,说:“附近有集市吗?我想扯些棉布做两身衣裳,我从施家穿出来的衣裳料子是好料子,绣样也精美,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惹眼, 恐怕不方便日后赶路。”


    韩乙打量她一圈,说:“你身上这是什么料子?绢布?想做衣裳还扯这种料子。以后的事不用你担心,又不是你独自上路,我能护着你。”


    “我就怕我打扮得太美,惹得登徒子想跟你抢我。”丹穗拎着裙摆转半圈,她笑着勾他一眼,嗔道:“你到时候可别怪我招花引蝶。”


    “没本事的男人才会有这个念头。”韩乙不屑地嗤一声,他放话说:“你怎么美怎么打扮。”


    丹穗轻哼一声,她这下确定了,这臭男人爱的是她的美色,在操劳家务方面,她对他没有吸引力。她原本还琢磨着他无亲无故,似是从小就没了娘,她要给他一个家让他舍不得离开,没想到人家压根不稀罕。


    “乡下集市上卖的不知道有没有好颜色的绢布,我们先过去看看。要是买不到绢布先给你扯一身棉布,我给你做身新棉袍,你身上这件太单薄了,也旧了。”丹穗说。


    韩乙朝自己身上瞅几眼,靛青色的棉袍磨损严重,袖口、胳膊肘、腰腹处棉布磨起毛了,颜色也泛白。


    丹穗又问:“你身上这件棉袍是谁给你做的?”


    “我买的。”


    “让我给你做一身好不好?我绣活儿挺不错。”


    “你明天还去钓鱼吗?不去钓鱼我就带你往远处去看看,看哪里有集市。”韩乙压根没有拒绝的想法。


    丹穗在他背后抿出个笑,说:“你拿主意。”


    接下来,她不再往灶房里钻,他做饭时,她躲在屋里清点她从施园带出来的东西,一顶缀着紫玉的貂帽,一件火狐皮裘,一套换洗的亵衣,剩下的便是金玉首饰和一沓合计二百贯的钱引。


    在施老爷病重前,丹穗不敢有私逃的念头,也就没有攒钱的打算,发下来的月银都被她挥霍了,不是买书就是为书上看到的香方、古方买香料和药材,一贯是有多少银钱就撒出去多少,偶尔银钱不趁手了,她还会想法子从施老爷手里掏点来。不缺银钱用,自然没有攒钱的念头。


    自今年四月份,她才着手攒钱,攒了半年攒下二百贯。至于金玉首饰和狐裘貂帽都是施老爷为讨她欢心送给她的。


    之后她被朱氏关起来,她的贵重衣物被下人偷走,后来她当上管事找回来一部分,走的时候她捡贵重的带走,袄裙什么的都没带。


    “饭好了。”韩乙走出灶房喊。


    “来了。”丹穗把摊开的包袱重新绑起来,她走出去说:“我们要找个大集市,我除了身上这身袄裙,没再带换洗的衣裳,我需要多做两套厚冬衣。”


    “这儿离平江城不远,村民赶集应该会进城,附近估计没有大集市。明天我去我们下船的河边等着,看有没有进城的船,你看要买什么,我托人买。如果遇不到人,我带你去上海镇买。”韩乙已经考虑好了。


    “去上海镇还回来吗?”丹穗问。


    韩乙盛碗汤递给她,他诧异地问:“还回来干嘛?真把这儿当自己的家了?”


    “不是你说要在这儿多住些日子。”丹穗有些不高兴,她有点舍不得走。


    韩乙多看她两眼。


    丹穗不看他,她垂眼看碗里的汤,晚饭是杂鱼泥鳅鳝鱼一锅炖,汤色奶白,还撒有一撮嫩葱花去腥。她喝一口,惊讶地挑起眉,用筷子一搅,果然在碗里发现茅草根。


    “你很喜欢用茅草根做菜哎。”她说。


    “平江府的人吃菜不是喜好甜口吗?”韩乙端碗落座。


    丹穗瞬间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是他喜欢用茅根做菜,甜茅根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我很喜欢,谢谢你。”丹穗心花怒放,她立马改口:“我的包袱已经收拾好了,随时能跟你走。”


    韩乙有些想笑,“吃饭吧。”


    丹穗吃几口,她放下碗跑出去,不一会儿,她攥着一沓钱引小跑进来,“这是二百贯钱引,只能在平江城钱庄里取钱。在我们离开前,你看能不能想法子把钱引换成银子或是铁钱。”


    韩乙伸手接过来,他手上也还有一百贯钱引没兑换,看样子他得想法子进城一趟。


    “我过几天去城门口探探情况。”他说。


    “那天死了二三十个胡虏人,官府肯定会追究,城里或许还有我俩的悬赏令,你露面的时候小心点。要是有危险就算了,这笔钱不兑也罢。”丹穗提醒他。


    “我晓得。”韩乙把钱引揣怀里,再一次说:“快吃饭,待会儿汤凉了会腥。”


    饭后,丹穗张罗着要洗碗,韩乙不让她碰,她不坚持,顺着他的力道出去了。


    天色已黑透,放眼看去,除了天上的星月,视野中再无他物。远不闻人声,近窥不到鸟鸣,夜风吹过,只有树叶哗啦啦响。


    这天地间,在这一瞬间,似乎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


    这一晚,两人依旧各睡各的。


    次日早饭后,韩乙带着丹穗离开这个村落,二人朝下船的河边走去。


    他们连去三天,才在河边遇到一艘进城卖藕的渔船,韩乙言明他是过路的江湖人士,户籍掉了进不了城,问船家能不能帮忙买十五尺棉布和三斤新棉花,并愿意付辛苦钱一百文。


    船家高兴地答应下来,一百文钱抵他卖二十斤藕了。


    到了约定时间,韩乙独自去河边等着,人站在河边,刀藏在一墩石头后面,好在船家没带官吏过来。


    丹穗在家紧张地等着,直到韩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她才快步跑去开门。


    “如何?”她急切地问。


    “被你说中了,城里的确在寻找叫韩乙和丹穗的逃犯。”韩乙提着棉花和布匹进来,说:“你放心,我没让船家察觉到不对劲,我们还能继续在这儿住下去。”


    “那钱引就不兑了吧。”丹穗说。


    韩乙让她别操心,这事交给他处理。


    卖藕的船家每隔两天就要进城卖次藕,韩乙掐着日子在河边等着,他每次都会托船家买几斤鸡蛋几斤羊肉,并给出丰厚的报酬。


    韩乙不在家的时候,丹穗就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缝棉袍,坐累了就出门走走。


    这日,她逛到村后发现一株野茶树,茶叶深绿,她兜起衣摆掐一大捧带回去。


    这户人家家里存的有干艾蒿,丹穗取一撮艾蒿掐叶取杆,她把艾蒿叶和茶树叶铺在一起,烧一堆火只取炭条,炭条装在破瓮里,燃烧时在破瓮上架上竹篮,篮子里铺上艾蒿叶和茶树叶。


    等她洗完头,头发擦得不滴水了,丹穗回屋横躺在床上用艾蒿和茶叶的香气熏头发。


    韩乙傍晚归家,推开门闻到一股浅淡的清苦味,不等他分辨其中的味道,一阵风从门外席卷进来,味道消失了。


    “回来了?”丹穗披着一头半干的黑发走出来,长发及腰,色比绸缎更有光彩,衬得她肤如玉脂。


    那股清苦味又回来了,韩乙有些眩晕,他眨两下眼,心情极好地回答:“我回来了,你猜我今天买到什么?”


    丹穗已经看到了,绢布就在他手上拎着。


    韩乙也反应过来,他窘迫地摸下鼻子,犯什么蠢。


    “我托船家买到六块绢布,你看看喜欢哪个色哪个花样,过两天我让他多买些回来,方便你做衣裳。”他关上大门,大步走进来,“你洗头发了?用什么洗的?”


    “晒干的皂荚。”丹穗接过绢布,她认真看两眼,撇去一个深绿色,其他五个色都要。


    离近了,那股醒脑的清苦味越发浓郁,韩乙确定是从她身上飘来的,他也十分确定这不是皂荚的味道。


    “你的棉袍快做好了,我拿出来你试一试,要是尺寸合适,我晚上收个边,你明天就能穿。”说罢,丹穗进屋,发尾荡个圈,在男人手上留下几抹湿痕。


    韩乙强忍住闻手的冲动,等棉袍拿出来,他发现棉袍上也沾染上浅淡的清苦味,还有太阳暴晒过的暖意,他没忍住,忍不住暗暗吸一口气。


    丹穗熟练地为他套上新棉袍,察觉手下的身子越来越僵,她暗暗发笑。


    “你动一下膀子……唔,肩膀这儿有点紧了。”丹穗凑到他身前,伸手在他胸前比一下,又绕到背后让他再动动膀子。


    韩乙无声地长吁一口气,他动动膀子,感觉新棉袍里藏了虫子,咬得他又痒又痛。


    “脱下来吧,肩膀这儿有点窄了,要再放一寸。”丹穗抬手在他肩胛骨的位置拍一下,她嘀咕说:“非不让我给你量尺寸,这下出岔子了吧?”


    韩乙哑然,他乖顺地脱下袍子递给她,说:“我去做饭。”


    棉袍拆袖子再缝费了些功夫,次日傍晚,丹穗才把新棉袍交给他。


    她的长发绾起来了,味道也清浅许多,韩乙莫名有些遗憾。但他展开新棉袍的时候,清苦的香味又逸出来。


    丹穗看他两眼,见他眼神发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横他一眼,她倒要看看他什么时候能发现袍子上的不同。


    “明天我打算托船家买两匹绢布,给他十贯钱,他要是不贪,如以往一样老实,我先试着给他二十贯的钱引,托他去钱庄兑铁钱。”韩乙主动跟她讲他的打算。


    “可以,慢慢来,在我们离开前把手里的钱引都兑出去就行。”丹穗说,她在小院里打量一圈,问:“快到腊月了,离年关近了,你觉得这个村的人在年关前会不会回来?”


    韩乙点头,“如果城里的胡虏没有大动作,逃出去避难的村民听到风声就会回来。有人回来我们就走。”


    丹穗听他安排。


    两人相互望望,一时无话,韩乙顿了顿说:“我去做饭,你吃过葱花油饼吗?我给你烙油饼尝尝。”


    丹穗吃过,但她说没吃过。


    韩乙把棉袍放回屋里,立马撸起袖子去和面。


    “要我帮忙吗?”丹穗探头问。


    “不用不用,你别进来,灶房里油烟味大。”韩乙忙拒绝,并再一次强调:“你离灶房远点。”


    丹穗便后退几步,站在檐下陪他说话。


    晚饭从日暮做到月上中天,一箩葱花油饼端上桌,丹穗极尽捧场,不仅换着花样夸,她还心口如一地把自己吃到撑。


    韩乙越发高兴。


    丹穗睡下后,他起来烧水洗澡,里里外外全换掉,准备天明穿那身带着香味的棉袍。


    时下文人喜好熏衣裳,韩乙模糊记得他小的时候,他娘身上天天萦绕着一股香味,连带着他的衣裳上也有,但在他离开平江府后,这种雅事跟他压根不搭边。


    没想到他又过上闻香的日子。


    韩乙一夜好梦。


    *


    天明,韩乙做好早饭见丹穗还没起,卧房的门也关着,他疑惑地过去问:“丹穗,你睡醒了吗?饭好了。”


    丹穗白着脸躺被窝里,她捂着肚子说:“我不吃,今早你自己吃吧,不用等我。”


    “吃积食了?”韩乙下意识问,她昨晚吃的真不少。


    丹穗:“……不是,肚子有点不舒服,过了今天就好了。”


    韩乙沉默几瞬,他回到灶房,挟一块儿葱花油饼用灶洞里的余火烤焦,烤焦碾碎后用热水冲开,他端着碗去敲门:“开门。”


    丹穗不想出被窝,但又有点想吃饭,她穿上大袄迅速下床跑去拉开门栓,又一溜烟躺回被窝,果然见他端着冒白烟的碗进来了,但递到眼前的是半碗飘着黑灰冒着葱油味的水。


    “我老家有个说法,吃什么积食就把什么烧焦冲水喝,治积食。我不确定准不准,你先试试……”


    “我没积食,是来月事了,月事懂吗?”丹穗打断他的话,并把碗还给他。


    韩乙怔两瞬反应过来,他大松一口气,月事来了表明她没有怀上孩子。


    第30章 窃贼进村 胡虏追来


    丹穗月事持续了七天, 得益于韩乙的照顾,她整个月事期间除了去茅厕, 几乎没有踏出过房门,不受寒风侵扰,吃喝洗漱皆是热水,也无烦事挂心,她把自己养得红光满面。


    又是一天晚饭,韩乙端饭进来, 说:“今晚是泥鳅炖豆腐,前几天逮的泥鳅,搁清水里养了四天, 泥巴吐干净了, 这顿汤里肯定没有土腥味。”


    之前炖的杂鱼泥鳅鳝鱼汤, 丹穗当时吃了没说什么,过了六七天,韩乙又要拿鱼篓去逮泥鳅和鳝鱼时,她有些挑剔地说泥鳅鳝鱼汤土腥味重,想让他炖鱼汤。韩乙当天是炖了鱼汤,但他也逮了泥鳅和鳝鱼, 他把泥鳅和鳝鱼放清水里养着,日日换清水,等泥鳅和鳝鱼把肠子排空了才着手宰杀。


    丹穗倚在床头缝发带,她迅速抬下头,又垂下眼说:“稍等一会儿,还差几针就缝好了。”


    韩乙“嗯”一声,他摆好桌子,出门去灶房端饭。


    发带也缝好了, 丹穗咬断绣线,她取下套在手指上的顶针,把针戳在线箍上,掀开被子下床穿鞋。


    “又给你缝好一条发带,你拿去换着用。”丹穗把紫色团花发带递过去,这是她做袄裙剩下的边角料,做不成别的东西,只能缝成发带用来束发。


    韩乙接过,他捏着发带扫一眼,在带尾看见一柄银白色小刀,跟她给他做的棉袍、荷包一样,都绣着小刀,和他随身携带的大刀样式一模一样。


    丹穗坐下吃饭,她先舀半碗汤喝。


    “怎么样?没有土腥味了吧?”韩乙揣起发带,他盯着她问。


    丹穗点头,“韩大侠,你懂的好多啊。”


    韩乙满足了。


    二人安静地吃完晚饭,放下碗,丹穗才出声说话:“你明天打算做什么?我身上干净了,想出去走走。”


    “明天要去河边等卖藕的船夫,你别去,这两天降温了,河边的风剌脸。”韩乙收拾碗去灶房。


    门开了,一股寒风卷进来,丹穗冻得打个哆嗦,她赶忙换上火狐皮裘。


    等屋里的饭菜味散尽,她才去关上门。


    半柱香后,韩乙送来一桶热水,交代一句早点睡就回屋了。


    丹穗睡不着,她一天到晚没怎么动,压根没睡意。她躺在床上回忆自己看过的书,择一本最喜欢的小声诵读,从头念到尾,念罢犹不尽兴,她把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挥着胳膊打着拍子又抑扬顿挫地背一遍。


    不知不觉,声音大了起来。


    一墙之隔,男人默默睁开眼,他望着黑乎乎的屋顶,竖耳听隔壁的吟诗颂曲声,他听得半懂不懂,却丝毫不耽误他钦佩她的才华。这才是读书人,比老秀才念的酸文腐字悦耳多了。


    毗邻读书人,韩乙自觉这晚他也受到了熏陶,夜里做梦他竟然一副书生打扮的模样坐在学堂里摇头晃脑地念书,上首的夫子看不清模样,声音却是他熟识的。


    他正想去一探究竟,扶案的夫子含笑走到他跟前,脸也露了出来。


    “韩大侠,我的声音好不好听?”


    猛地惊醒,韩乙喘着粗气坐起来,他抹一把脸,一手的汗。


    他长吁一口气又砸回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换裤子。


    丹穗醒来听到院子里有劈柴声,她穿戴整齐开门出去,天色还是雾青色,而灶房根下堆着一大堆木柴。


    “你天不亮就起来劈柴?”她纳闷道。


    韩乙含糊地“唔”一声,他不敢看她,只答一句:“早饭在锅里。”


    “你已经吃过了?”


    韩乙犹豫两瞬,还是选择如实回答:“没有。”


    丹穗没多想,她哈气搓搓手说一句要下雪了,“夜越发地长了,我们要不琢磨个打发时间的事?我教你认字怎么样?”


    梦里的场景乍然在眼前迸开,韩乙吓了一跳,手上的劈柴刀都劈歪了。他忙不迭拒绝:“不行不行,我不是读书的好料。”


    “说不准是你没遇到好夫子,你是不是好料让我雕一雕才知道。”丹穗故意逗他。


    韩乙坚决不肯,死活不肯认她当夫子。


    丹穗白他一眼,“的确不是块儿好料。”


    说罢,她进灶房舀洗脸水,片刻后,她出来说:“你教我习武如何?我认你当夫子。”


    “你更不是这块儿料,年纪也不合适。”韩乙直截了当地说,她就没这个根骨。


    丹穗不放弃,她争取道:“那你教教我怎么劈人?劈哪个地方能劈晕?劈哪个地方能劈死?你教教我。”


    这下韩乙总算正眼看她了,见她眼巴巴地盯着他,拒绝的话到嘴边,出口换了词:“等离开这儿再说,路上我给你逮个胡虏兵练手。”


    他可不敢拿自己的脖子供她练手。


    丹穗兴高采烈地答应下来。


    “吃饭吧。”韩乙不劈柴了,他待会儿还要去河边等卖藕的船夫,陆陆续续已经兑了八十贯铁钱,他打算今天托船夫拿一百贯的钱引兑五个银锭。


    早饭是红豆粥,下饭菜是小葱拌豆腐,粥煮得多,韩乙出门时还用竹筒装一筒滚烫的粥带走。自他得知船夫在深更半夜就要出船离家,顾不上吃饭,他每次煮早食都会多准备点。


    韩乙离家后,丹穗打水把她睡的卧房仔细擦一擦,出了自己的门,她犹豫片刻,又重新换水去打扫男人睡的屋。


    门一开,一条湿答答的亵裤映入眼帘,绑在床柱上的麻绳一头系在锄头上,绳索上空荡荡地挂着一条湿裤子。


    *


    “我回来了。”


    半晌午,韩乙进村,靠近落脚的小院,他高声喊一声,免得院子里的人听到脚步声提心吊胆。


    丹穗给他开门,目光顺势在他脸上刮一圈。


    韩乙闻到久违的清苦味,叶子的清香气混着淡淡的苦香,提神又醒脑。


    他朝她头上看两眼,没洗头啊。


    “船夫从他村里给我买了五斤羊肉,晌午炖羊肉?”他问。


    “行,吃罢我正好洗头发,你要洗头发吗?”丹穗问。


    “也行。”


    韩乙把羊肉送到灶房,他脱下新棉袍,打算换上旧棉袍去做饭。


    门一开,掺着苦意的清香味扑面而来,他模糊分辨出茶的香味,下一瞬,他呆住了。


    “我打扫屋子的时候帮你打扫了下,顺便用茶叶和艾蒿熏了熏,免得屋里霉潮味重。”丹穗走到他背后,她不紧不慢地问:“韩大侠,你洗了裤子怎么晾在屋里?外面又没下雨下雪。”


    韩乙动了动嘴,他好似被掐住脖子,拼尽力气也发不出声。


    “忘记拿出来了?”丹穗歪头问。


    “对,忘记拿出来了。”韩乙僵硬地说,“我这就去拿。”


    “什么时候洗的裤子?夜里?怎么还绑了绳子?锄头还拿进来了。”丹穗不急不忙地戳穿他话里的漏洞,她挡着门又嘀咕:“难不成我们住进来的时候,这间屋就是这样布置的?”


    韩乙不吭声了,他取下亵裤,解了绳子,扛着锄头,目光直直地往外走。


    二人错身而过,丹穗盯着空荡荡的屋露出贼笑,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韩乙沉默地钻在灶房里炖羊肉,饭菜做好他不喊丹穗,自己匆匆填饱肚子,撂下碗筷就出门了。


    “哎!”丹穗喊一声,他溜得更快了。


    丹穗忍俊不禁,他在这种事上也太纯情了叭?


    *


    黑云欺压,今天的天暗得格外早,韩乙在河边等得快要看不清人影了,卖藕的船才出现在河面上。


    “义士,义士,我回来了。”张小树撑船靠近,他如撂烫手山芋似的,从怀里拽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扔到岸上,“五个银锭子都在里面,你清点一下。”


    韩乙捡起掂一下就清楚斤两没问题,他提一贯铁钱扔船上,说:“这是今天的辛苦钱。对了,你兑钱的时候没人问什么吧?”


    “问了,钱庄的人问我那张钱引是哪来的,我按你交代的,说是卖了一方太湖石给施家。”张小树觑着他的脸色交代,他接着说:“他听我这么说就没问了。”


    韩乙点点头,接着又打听城内是什么情况。


    张小树说不明白,他也不敢再跟他多说。


    “义士,近几天可能有雪,天冷,我婆娘不让我出船卖藕了,你还想买什么东西找旁人吧。”张小树猜测这个走江湖的人八成跟那个被大火烧尽的施家有牵连,说不准他就是官府悬赏的江湖客。看在他屠了二三十个胡虏兵的份上,他不去告密,但也不敢跟他再有往来。


    韩乙沉默一瞬,说:“也行,雪天难行路,你在家歇歇也好。”


    两人一船就此作别。


    晦暗的夜色下,韩乙疾步往家里跑。


    丹穗在家没等到男人回来,见天渐渐黑了,她用头巾包着今天才洗的头发,撸起袖子进灶房做饭。


    晌午剩的还有羊肉汤,她打算揉团面扯两碗面片丢羊汤里煮。


    听到开门声,她笑盈盈出去,“回来得正好,饭要……”


    “我要出去一趟,我出门后从外面锁门,你吃完饭回屋睡觉,门从里面栓好,没听到我的声音你不能出声。”韩乙掂着大刀从卧房出来,他匆匆交代一番,快步走了。


    大门从外面落锁,铁环砸在门上“铛”的一声,丹穗心里也咚得一声响。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慌张得厉害,寒风一吹,她浑身发凉。


    一只孤鸟从屋顶飞过,“呱”的一声叫,丹穗猛地回神,她咬一下指节,疼痛让她冷静下来,不外乎是两个人的行踪暴露罢了,有韩大侠在外面挡着,她害怕什么,她可曾毒死了二十七个胡虏军士。


    丹穗快步回到灶房,她把锅里的羊肉面片汤盛起来,又拿锄头在墙角挖坑,一股脑把半盆羊肉面片汤倒进去埋了。


    灶房门敞着散味,洗锅碗时,她把今天熏屋子熏头发的艾蒿叶和茶树叶倒灶洞里燃烧去味,末了一瓢冷水浇进去,浇灭所有的火星。


    快速把灶房和小院伪造出无人居住的痕迹,丹穗反复检查三遍,她摸黑回到卧房,拉上门栓,再搬来桌子抵在门后,她合衣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


    *


    韩乙还没靠近河边,远远看见河面上有三团光悬浮,他判定是船上的灯笼。


    果然让他猜中了,张小树在城里兑钱的行踪被有心人察觉到,有人追出来了,就是不知道来者是谁。


    眼瞅着船在河面上飘远,韩乙担心这帮人会找到张小树,给他带去无妄之灾。他敲掉一个鸟窝,失去鸟巢的渡鸦嘎嘎叫,引得船上的人纷纷回头看。


    “有人!谁在那儿?”船上的人喊。


    听出话里的胡虏味,韩乙主动露出行踪,他高声喊:“听说你们在找你韩爷爷,我这不就来了。”


    楼船快速回转,韩乙掷出三块儿石头击碎灯笼,趁着船上混乱,他跳上船砍人。


    *


    没有一丝光亮的村落里陡然闯进一批人。


    “真没有人!消息不假,周庄的人走空了。”


    “什么动静?”


    “是鸡,这户人家还有鸡没带走。”


    “走走走,去逮鸡。”


    “他娘的,嚷什么嚷?都给老子闭上嘴,别一副土匪样。”人群里,一个个高的男人吼一声,“都给我利索点,雪下大之前我们就撤。”


    “记住,只拿农具、船只和家畜,棉被、衣物和粮食不能动,都是七里八乡相识的乡亲,我们得给他们留点活命的东西,今天走这一趟发点小财就够了。”另一个人嘱咐。


    丹穗猛地听见鸡的尖叫声,她握紧簪子,有人进村了。


    树上栖息的麻雀被惊动,在鸡鸭的尖叫声中,一群麻雀飞离村庄。


    麻雀飞过河面,被冲天的血气吓得喳喳叫,韩乙心里一惊,飞禽类若不受惊扰,夜里不会离巢,难不成村里有情况?


    这一分心,他腰上挨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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