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装鬼吓贼 机灵又勇敢
杂乱又密集的脚步声伴着说话声和咳嗽声渐渐近了, 丹穗竖耳听着,耳朵捕捉到零星几句话, 她否决了心中的猜测,不是这个村的原住民回来了,也不是官府和胡虏兵,更像是过路的难民或是远处村庄里的乡民,他们大概在搜刮空屋里的东西。
“柱子哥,你拿的什么?二爷不是说不能拿人家家里的被褥和冬衣?”
“我悄悄的, 你不说谁知道?这黑黢黢的天,我落在后面,谁也看不见。”
“不行, 你放回去。今年冬天冷, 周庄的人要是赶在年前回来, 没穿的盖的,你要冻死他们啊?”
“哎哎哎!”柱子不肯,他朝上手抢夺的兄弟踹去一脚,低声斥骂道:“死脑筋,能把新棉被新棉衣丢下的人家会是穷人家?这家人手上指定有钱,冬衣冬被没了能再买。你别吭声, 让我把衣被带走,你也知道我家孩子多,小的捡大的旧衣裳,将就一年又一年,棉袄里的棉花都结坨了,不暖和。丫头们要是冻病了,也活不过这个冬。”
闻言,阻拦的人松开手。
“走走走, 换一家,隔壁也是青砖大屋,又是一家富户,去看看有什么好东西。”柱子抱着棉被先一步出门。
丹穗从床上下来,她走到门口,下一瞬,院外响起踹门的声音。
人要闯进来了,她吓得心里砰砰跳,怎么办?门栓抵得住几下猛踹?门板要是被卸了,外面的人闯进来了怎么办?韩大侠去哪儿了?怎么还没回来?
丹穗又急又慌,想哭又不敢哭,她满屋子搜寻,绝望地发现只有床底能藏身。可房门从里面栓着,任谁都看得出屋里藏的有人,她藏在床底也无济于事,早晚被找出来。
瓮中捉鳖,丹穗清楚地意识到,如果她不能阻止人进来,她就是瓮里的鳖。
“卸门板吧,这家的大门太结实,踹不烂。”柱子说。
屋里,丹穗强行冷静下来,听着院外的动静,她脑子快速转动,一个想法快速冒头并成形。
丹穗拿起她收进来的湿亵裤,翻出绣线咬断两截把亵裤的裤脚绑起来,她往亵裤里塞棉花……
“砰”的一声,大门的门板被卸掉,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丹穗吓了一跳,手上的针一歪,针尖戳上指腹,她咬牙忍痛,继续摸黑缝裤腰。胡乱缝几圈,确定棉花不会掉出来,她蹬掉罗裙给她手里的“假腿”套上。以防万一,她又缝几针,把罗裙缝在裤腰上。
“又让你们抢先了,我们来晚了一步。”路上过来三个男人,这种“打家劫舍”收获多少全看运气和速度,他们运气不佳,搜刮五六户,没找到什么很值钱的东西。
“隔壁那几家还没搜,你们去看看。”柱子担心他们过来会看见他放在门外的冬衣冬被,他忙给他们指路打发掉,嘴上闲唠:“你们搜到多少好东西?收获不小吧?”
“屁的,搜了几户穷家,就几把锄头值钱点。”
柱子也跟着叫苦,他悄悄把身后的东西转移到院子里。
脚步声进院子里了,丹穗屏气凝神地等一会儿,在院子里响起翻找的动静时,她蹑手蹑脚地从桌子上爬下来。
最先进来的男人在院子里搜刮一圈,找到两把锄头、一把铁锹、一柄劈柴的砍刀、一双黑布鞋、两个水桶三个木盆。
“要这鬼东西做啥?”柱子嫌弃地踢翻水桶,见灶房门敞着,他走进去,熟门熟路揭开粮缸,里面有半缸粮食。
“梁子,水桶拿来,把缸里的粮食带走。”他立马高兴起来。
“二爷……”
“二爷你个头,你要是不要,这些都是我的,我自己动手。”
梁子不吭声了,他拎着两个水桶钻进灶房。
一墙之隔,丹穗踮起脚尖默默靠近门边,她手上拿着两卷假发包,这是她离开施园那天盘头用的,没想到这会儿派上用场了。
“这才对,你要是还一根筋,下次你爹跪下求我我都不带你出来。事已经做下了,你偷多偷少都是贼,你以为偷少点,这家的人回来就会感谢你?”柱子冷哼一声,他背着手走出去。
走出灶房,柱子侧头盯着门窗紧闭的三间屋,他走到其中一间房门前,伸手推开一扇门。
“咯吱咯吱——”
一道沉闷的咯吱声乍然响起,似锯木似摇床,柱子吓得后退一步,他盯着黑漆漆的房间,背后惊出一层冷汗。
咯吱咯吱声还在响,柱子扭头看过去,发现这古怪的声音是从隔壁传出来的。
“梁子!”他喊一声,“你快出来。”
沉闷的吱呀声消失几瞬,又响了起来。恰逢风雪转急,猛地吹开一间卧房门,炸雷似的“砰”的一声响,柱子吓得差点尿裤子。
“柱子哥,你喊我?”梁子提着两个桶从灶房出来,问:“走不走?粮食装完了。”
丹穗竖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她手上的动作一顿。
多个人,柱子的胆子又回来了,他大声斥骂:“谁在装神弄鬼!给爷爷滚出来。”
丹穗闻言,推床柱的动作越发大开大合,眼睛则是盯着悬挂在门后的“女鬼”。
梁子僵硬地扭着脖子看过去,他想到什么,急切地说:“哥!哥!咱们走吧。”
“我们两个大男人怕什么?老子倒要看看哪个短命的藏屋里装神弄鬼。”柱子高声给自己壮胆,他移步走到另一间门前,鼓足劲朝门上踹去一脚。
屋里的吱呀声越发急躁,似要冲破紧闭的房门冲出来。
梁子放下装粮食的水桶,他边退边道歉,一出大门,他拔腿就跑。
他一跑,柱子立马也慌张起来,心里的猜疑变成恐惧,他也扭头就跑,边跑边喊:“鬼啊!这里有鬼。”
隔壁的三个男人闻声跑出来,不远处也有人听到动静赶来。
“怎么回事?哪儿有鬼?”
“屋、屋里,一直有咯吱咯吱声,门也从里面堵着了。”柱子惊惶不定地说。
“里面住的有人吧?”
“不可能,大门是从外面落锁的。”梁子一口否认。
隔壁的三个男人点头,他们亲眼看见梁子和柱子卸门板。
“也可能是逃难的时候家里的老人逃不了,被留在家里了,所以门从外面落锁。你们说有没有可能住在屋里的人还没死,但出不了声,只能发出动静求救?我们进去看看?”有个胆子大的男人兴起好奇心,他倒要看看究竟这世间有没有鬼,要是有鬼,他们又怎么放任胡虏兵在中原大地上杀烧抢掠。
五里外的河面上,韩乙解决掉最后一个胡虏,他迅速跳下船,不顾身上的伤,疾步往村里跑。
雪下大了,村头响起哨声,这是准备撤离的信号。
“走走走,搜得差不多了,再搜下去也搜不到多少东西了,不如我们一起进去看看?说真的,我还真没见过鬼。”最先提议的人率先大步踩着倒地的门板走进去。
听到哨声的韩乙心里一紧,步子乱了几息,他调动内息,一步并三步脚尖点地飞了起来。
在他离开后,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斑斑点点的血滴印。
“你们听,就是这个声。”柱子仗着人多,又走到人群前面。
在杂乱的脚步声来到檐下时,古怪的咯吱声消失了,小院里陷入死寂。
不由自主的,在场的人身上汗毛直竖。
为首的男人心里也不免发毛,但他不信邪,鼓足劲朝门上一撞。
“咚”的一声,有什么砸在门板上,随之还有几声吱呀声。
“娘啊!”梁子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
“都不许跑!我倒要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撞门的男人大喊一声,他拽上柱子,两人鼓足吃奶的劲一起撞上去。
尖利的哨声又起。
哨音未歇,门板骤然倒下,一抹倒挂的人影卷着冷意速度极快地砸过来,院子里的人瞧见了,尖叫声大起,他们推着攘着往外跑。
“鬼啊!有鬼啊!”
柱子明显感觉到几缕头发扫过他的脸,他吓得一颤,眼睛一翻瘫倒在地。
风里突然冒出浓烈的血腥味,逃到路上的一帮人眼前一花,一个拎刀的人影冲进闹鬼的院子。
“鬼啊——”
韩乙眼神好,他借着雪光清楚地看见倒挂在门口的人,他认得那条罗裙,是丹穗今天穿的。
他胸中血气一盛,喉间出现血腥味。
察觉到屋里还有脚步声,韩乙卷着风雪疾步进去,擦过倒悬的“人”,他感觉到不对劲,裙下空荡荡的,没有上半身。
“丹穗?你在吗?我回来了。”他喊一声。
屋里的男人拔腿就往外跑,韩乙没给他跑出门的机会,一刀结束了他的小命。
丹穗慢吞吞地从床底爬出来,她小声说:“韩乙,你差点就回来晚了。”
眼泪无声滚落,她抬手捂住眼睛。
韩乙上前抱住她,丹穗埋首在他胸前,他身上血气滔天,她却心安下来。
“这是一帮贼,我装鬼吓唬他们呢。”她带着鼻音说。
韩乙安抚地拍拍她,她身上裹着一股灰尘味,他这时却觉得比熏香味更好闻。她真的很勇敢,不论是在施园还是在这个荒村,她都没有坐以待毙,她在很努力地保护自己。
韩乙腰间陡然一疼,是丹穗的胳膊碰到他腰上的刀伤,他躲一下,松开她说:“你坐一会儿,我来收拾东西,我们马上离开这儿。我杀了一船的胡虏兵,船还在河上,我们要赶在天亮之前乘船离开。”
第32章 是心动啊 离开
有丹穗拖延时间, 加之韩乙及时赶回来,两个人这些日子攒下的家底一文没少。
韩乙的行李少, 最贵重的是他托船夫兑的八十贯铁钱,他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提着沉甸甸的包袱回到隔壁。
丹穗已经冷静下来,她解开绑在门后的“女鬼”,取下罗裙穿在自己身上,假发包不要了, 棉花和半湿的亵裤还要带走。
韩乙这才发现屋里没点油盏,他取出火折子点燃油盏,屋里陡然一亮。
丹穗看清躺在门外一死一昏的两个男人, 她看他一眼, 说:“闯进村的这帮人人数不少, 我们赶紧走,免得他们聚集到一起过来找事。”
“没事,一帮乌合之众。”韩乙没把村里这些人放在心上,他在屋里扫视一圈,问:“你看看,还有遗漏的吗?”
“没有。”丹穗的衣物和首饰都装在包袱里, 取用后会立即放回去,不会在暂时落脚的这间屋里乱放。她虽说舍不得离开这个地儿,但心里早就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韩乙“嗯”一声,他攥着放在床上的两个包袱,却迟迟没有动作。
丹穗盯着他,他掀起眼皮跟她对视,她垂下眼,说:“你去吧, 我在这儿等你。”
韩乙抬手摸摸她的脸,心底闪过一瞬莫名的情绪,他什么都没说,她竟然懂他的意思。
“不用去了,人过来了。”他手指一动,替她擦掉脸颊上的浮灰。
丹穗僵住了,下垂的长睫动了动,目光停留在他的手指上,他自小习武,手大而有力,指节凸出,指腹覆着厚茧,茧子刮过她的脸,蹭得脸疼,疼过后是密密麻麻的痒。
“来了。”韩乙收回手看向门外,他嘱咐说:“你留在屋里,别出来。”
说罢,他拿起大刀走出去,路过檐下,他朝趴在门板上装晕的男人踢一脚,“不想死就爬起来,拎着你同伙的尸体跟我出去。”
柱子不敢再装,他一脸惊惧地爬起来,不敢往屋里多看,拖着尚有余温的尸体离开屋门。
“二爷,就是那家。”
韩乙走出没有门板的大门,一眼看见影影幢幢的人影推推挤挤地过来,他仔细听几瞬,判断只有二三十个人,却拖拖拉拉地拉了几丈远。他顿时心中大定,这是帮不成气候的贼,人心不齐,贪生怕死,他但凡多杀两个人,余下的估计要吓得四方逃窜。
银色的长刀上挂着血淋淋的血痕,于白雪覆地的深夜很是显眼,不等韩乙说话,这柄大刀先杀对方三分士气。
“二爷,救我。”柱子大叫一声。
“不知壮士是何方人士?”为首文士打扮的男人问。
韩乙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拄着大刀说:“不想死就带着你的人滚出去,偷的东西都留下。”
“原来是位侠客?”二爷笑一声,他好声好气地说:“今夜不知侠士在这个小院落脚,我们冒犯了你,还请见谅。不过在这个村里,你我都是外来者,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还请侠士不要多管闲事。”
韩乙拄着的刀一转,他抡起刀颠了颠,说:“看你说话咬文嚼字的,读过书?书生沦落到当盗贼了?这个村虽没人,但屋有主,我是借住,你们是贼,不能混为一谈。休要啰嗦,不按我说的做,今夜把命留下来。”
柱子听出他的意思,这是要放他们一马?他忙识趣地帮腔:“二爷,听他的,他来真的,重山兄弟已经死他刀下了。”
东西留下就留下,先保命再说,大不了过几天他们再来一趟,他醒得早,听到屋里的对话,这两个人今夜就要走。
柱子的话一出,不等二爷说什么,雪地里响起一阵东西落地的声音,其中还混杂着远去的脚步声。
韩乙侧过身,说:“滚。”
柱子连忙扛起尸体跑出去。
“你何必杀人?你难道看不出我们一非兵二非匪?我们就是种地的穷苦人,穷得活不下去了才出此下策,活得下去谁愿意当贼。你把他打一顿砍一刀出出气还不行?非要夺他一条命。”二爷质问,人是他带出来的,却不能齐全带回去,他该如何跟乡亲父老交代?
“下次贼闯进你家,站在你家床头的时候你再说这话。”韩乙讽刺一句,今夜他赶回来,但凡贼人没在丹穗的卧房里他都不会杀人。门从里面拴着,还抵着桌子,撞开门闯进去的人打着什么主意?
“赶快滚,再啰嗦我留下你的命。”韩乙不耐烦地说。
“二爷,快走。”其他人不敢再惹这个杀神。
文士打扮的男人只得含恨离开。
韩乙回屋,走了两步他又追出去说:“不想招来无妄之灾,你们最好绝了再来一趟的心思,今夜见过我的事休要再提,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说罢,韩乙再无留恋,他走进疮痍满目的小院,踩着倒塌的门板走进卧房,说:“我们该走了。”
丹穗朝他伸手,“钱引还有剩的吧?留一张二十贯的给这家的主人,他家的小院破烂成这样,你我也有责任。而且我还想带走两床棉被,船上怕是没有棉被。”
韩乙把身上剩余的钱引都拿出来,余下还有一百二十贯没兑,他们不会再回平江城,带走也没用,不如都留下。
丹穗抽出两张钱引压在床柱下面,这张木床也毁在她手里,被她摇得要散架了。
留下钱引,丹穗让他把被子捆起来,她出去一趟,从碗柜里拿两个碗一个钵丢装粮食的水桶里,这些东西她也要带走。
韩乙挎起两个包袱背起两床棉被,又拿个扁担挑起两个水桶,丹穗扛起他的大刀,二人默默离开。
“小心点,地上扔了一地的农具,别摔了。”韩乙提醒。
丹穗“嗯”一声,她紧紧跟在他后面,几乎是踩着他的脚印走。
“等等。”丹穗听到一声鸭子叫,她在雪地里搜寻一阵,避开乱七八糟的农具,把小偷丢下的鸡鸭捡走两只。
路过养鸡养鸭的农户,以及韩乙曾拿过粮食和菜刀的人家,丹穗跑进去塞钱引。
出了村,她手上的一百二十贯钱引一张不剩。
“等我们走了,那帮贼不会再来吧?会不会把钱引拿走?”丹穗不放心地嘀咕,不等韩乙回答,她自问自答道:“算了算了,这不是我们能操心的,反正我们的心意到了,能不能落到原主人手上看缘分吧。”
韩乙“嗯”一声。
二人迎着风雪一步一步往河边走,风雪似刀,打在脸上如刀割,丹穗最初还觉得疼,到了后来冻麻木了,压根没知觉了。
五里路,韩乙焦急地往回赶时只用了半柱香的功夫,带着丹穗折返,硬生生走了大半个时辰。
船上淌的血结了冰,丹穗上去一脚踩滑,好悬摔进河里,她抓着船舷稳住身子,腿软得站不起来。
韩乙也没力气了,他头有些眩晕,借扁担支着地才没倒下去,他盯着她,笑着问:“还站的起来吗?”
丹穗靠着船舷滑坐下去,她摆手:“让我缓缓,累死我了,没劲了。”
韩乙随她。
两人静坐片刻,丹穗猛地察觉到不对劲,她扶着船舷站起来,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否则说不通他陪她坐在甲板上吃风受冻。
韩乙“嗯”一声,“没事,小伤,我缓一缓就好了。”
丹穗不信,她难过极了,“都怪我,我竟然没有发现你受伤了。哪儿不舒服?来,搭着我的肩,我扶你进船舱。”
她的手又碰到他腰上的伤口,韩乙疼得一激灵,猛地精神了些,他推开她,自己走进船舱。
丹穗对楼船布局熟悉,她找到火折子点燃蜡烛,船舱里有了光,她看清他狼狈的模样。他没戴帽子,头发上落的雪融成水又结成冰,不知是冻的还是失血的原因,脸白得如一张纸,唇也没有血色。
“我看看你的伤,你包袱里有药吗?”她走过去问。
韩乙点头,他脱下刺破的棉袍,血染棉絮,色暗得几乎跟棉袍同色。他看丹穗一眼,紧跟着脱下亵衣,露出蜜色的上半身隐在黑暗里。
包袱里只有一个药瓶,丹穗拿出来问他是不是这个。
“伤口在后腰上,我不好动作,你帮我上一下药。”韩乙背过身,把伤口暴露在她面前。
伤口从腰侧蔓延到脊骨,刀伤有一掌长,伤口极深,血肉翻卷,猛地看去会错以为是个血洞。丹穗冷抽一口气,她顾不上害怕,打开药瓶跪坐过去,点着药瓶仔细撒药粉。
赶在药粉之前落在血肉上的是温热的呼吸,疼得发麻的伤口上似乎落了一层蚂蚁,蚂蚁爬过,痒意钻进皮肉,韩乙深吸一口气,皮肉下意识收紧。
“又流血了,你放松。”丹穗拍拍他,“疼是不是?我给你吹吹。”
“别!嘶——”药粉融进血肉,韩乙疼得引颈长嘶,片刻的功夫,赤裸的脊背上泛出一层细密的汗。
丹穗头上也出了汗,她是紧张的,均匀地在伤口上撒上药粉,她一边拿帕子擦血,一边呼呼吹风。血擦干净,她顾不上安抚他,赶忙跑出去拿行李。她抱着棉被跑进来,展开一床盖他身上。
“别乱动,别蹭到伤口,我去烧水来给你擦擦。”她走到他头旁边蹲下,问:“除了这处,你身上还有伤吗?”
韩乙摇头,他偏头看她,忍着疼嘱咐:“小心点,可别掉下船了。”
他满脸大汗,额头上青筋鼓起,颈侧筋络也跟着鼓动,丹穗抬手给他擦去汗,离去时,她情不自禁地在他脸上落下一吻。
韩乙怔怔地看着她。
“你安心养伤,接下来换我照顾你。”丹穗迅速跑开,出了船舱,她捂住心口,胸腔里心脏砰砰跳。
一口气呛在胸口,韩乙咳两声,牵连着伤口疼得厉害,他却笑了起来
丹穗拍拍滚烫的脸,她走下二楼,先去船头调整桅杆,借着风势,楼船顺河而下。
第33章 船上一夜 路遇大哥
河面上陡然响起巨大的落水声, 韩乙一惊,他忙支起身子喊:“丹穗?”
“哎, 我在,我没事。”丹穗大声应一声,“船上还有几具尸体,我给掀下去,你别起来。”
“推得动?推不动的先丢在那儿,我过一会儿去丢。”
“好。”
又一具尸体落水, 丹穗趴在船舷上喘粗气,她心想她真要练练了,不提学功夫, 她得练练气力, 还得练练奔跑的速度。否则被困的时候, 她一无缚鸡之力,二无逃命的速度,压根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躲起来等待韩乙来救她。
把命交到别人手上,太提心吊胆了。
缓过气,丹穗小心翼翼走在船板上, 她拖起另一具血气冲天的尸体来到船尾,担心自己会被带下去,她后退几步,拿起木棹使劲一推,尸体掉进河里,溅起的水花扑湿船板。
丹穗来来回回六趟才把横七竖八躺在船上的尸体推下船,这一番折腾下来,她还热出了汗。
不敢再留在船外吹风, 她走下船板,去船仓里烧水做饭。
韩乙精力不济,他陷入半醒半睡的眩晕状态,但心里还藏着事,不敢让自己彻底陷入昏睡。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自下而上缓缓靠近时,他挣扎着睁开眼。
丹穗端着热水盆,她用屁股顶开舱门,门外的寒风进来,蜡烛燃烧的火苗明明灭灭,她赶忙用脚踢上门。
“韩乙?”
“嗯,怎么不喊韩大侠了?”
丹穗没接话,她听他声音嘶哑,放下水盆走过去探他额头,可她一路走上来手又冻得冰冷,探不准他是不是发烧了。她蹲下去凑到他身边,捋起额发贴上他的额头。
不仅额头滚烫,喷在她脸上的呼吸也是灼热的。
“你发热了。”她跟他说,不等他说话,她接着安抚说:“别担心,我照顾过病人,看过几本医书,能照顾好你。”
韩乙攥住她的手,他勉强打起精神嘱咐:“我要是昏过去了你别慌,不用管我,我能熬过去。你记住一件事,船不能停,我担心会有追兵。”
丹穗应好,她端着热水盆走到床榻的另一边,她掀开搭在他腰上的棉被,拧干帕子擦拭伤口附近的血渍。他体热,血干在肉上,已成血痂,她小心翼翼地沾水泡湿才给擦干净。
一盆清水染成血水,丹穗端出去倒进河里,走下船仓又倒一盆热水端上去。
趴在榻上的男人昏睡过去了,丹穗捧起他的脸他也没有反应。她拧帕子给他擦脸,脸擦干净擦身子,最后替他解开头发,用温热的帕子敷在发顶驱逐寒意。
待盆里的水没了温度,丹穗从包袱里剪一块儿棉布反复给他擦头发,擦干了才端水出去。
雪还在下,船板上拖尸留下的拖痕已被积雪覆盖,丹穗扶着船舷小心翼翼地走下阶梯。她走到船头看向前方,河深水黑,雪白夜黑,前方漆黑一片,她看不见河流的走势,也无法调整挂帆的桅杆。眼下只能赌,赌运气,盼着风能借力,让船顺着河道的走势航行。
丹穗回到甲板下的船仓里,这艘楼船跟施家的楼船大小相差不大,在布置上却简陋许多,船仓里厨房甚小,隔壁有个更大的货仓,可惜里面什么都没有。她断定这艘楼船是商户用来短程运货的,胡虏进城后被胡虏占了。
厨仓里有些粮食,丹穗端水上去的时候淘了两把米在锅里煮着,她翻出一块儿姜洗净丢米粥里煮着。末了,她叹一口气,她看过医书不假,可惜船上无药,她照顾过病人也不假,可她没照料红伤的经验,她那样说只是为安慰他。
米粥渐渐熟了,厨房里弥漫着浓郁的姜味,又熬煮一盏茶的功夫,丹穗端着米粥走进船舱。
“韩乙,韩乙,醒醒,吃点粥。”
而陷入高热中的男人醒不过来,丹穗脱鞋上榻,她搬过他,让他侧躺着,头枕在她腿上,她舀粥一勺一勺喂给他吃。
韩乙迷迷糊糊地有了意识,但睁不开眼,他呓语喊冷。
丹穗捂紧被子,艰难地喂完一碗粥,她放下碗,调整好姿势后,她用指腹刮他后颈的大椎。不知刮了多久,侧躺在怀里的人呼吸平缓下来,丹穗才停下动作,她两只手的大拇指都要刮断了。
丹穗歇一会儿,她掀开被子看一眼他的伤,被褥里是捂暖的血气味,她觉得她可能是没睡好的缘故,再次看到血肉翻腾的伤口,她头一晕,当即呕了起来。
昨夜她滴水未进,什么都呕不出来,干呕一阵,她擦掉憋出来的眼泪,出去吸几口凛冽的寒风,转身进来再次给伤口敷药。敷过药后,她拿出她干净的亵衣搭在他腰上,再盖上被子。
船板和木梯上覆上厚雪,丹穗不敢冒险再下去,万一脚滑摔出个好歹,韩乙还要带伤照顾她。她收拾收拾躺进男人的怀里,让他压在她身上,这样躺着舒服点。
没过多久,韩乙又烧起来了,呼吸又粗重起来,呓语不断,难受极了。丹穗坐起来继续给他刮大椎穴,她想起推合谷穴也能退热,又抓起他的手推合谷穴。
两个穴位轮流推刮,高热退去,男人睡熟了。
船外传来鸡鸣,丹穗一惊,她下床走出船舱,舱外的夜还是黑的,但周遭落了雪,大地是白的,她看清河岸上有一处村落。
“丹穗?”
“哎!”丹穗赶忙跑进去,“韩乙,你醒了?别动别动,伤口好不容易不流血了,你别又给挣开了。”
韩乙趴回榻上,他看一眼蜡烛,蜡烛快要燃尽了。
“天快亮了?”他问。
“没有。我们路过一个村庄,你说那个船夫是不是住在这儿?”
韩乙听出她的意思,他摆手,“不用停下找大夫,我感觉好多了……你把我照顾得很好。”
他昏昏沉沉睁不开眼,但是是有感知的。
丹穗走到榻边蹲下,她如实说:“我只懂几个穴位,能帮你退烧,但对你伤口无益。船上也没草药,韩乙,你伤口太大了,药也快用没了。”
“没事,天冷,伤口不会溃烂发脓,我只要不发热,很快就会好。”韩乙受的伤多,腰上这一刀不致命,他没当回事,只要不高热昏迷,对他来说影响甚小。
韩乙看着眼前面露担忧的女人,他掀开被子一角,说:“上来睡一会儿。”
丹穗目光一动,她踢掉鞋子,脱掉袄裙坐进他怀里,搂着他躺了下去。
他赤裸着上半身,丹穗的手贴着起伏的肌肉,她僵了一会儿,在头顶抵上男人的下巴时,她长吁一口气,僵硬的四肢软了下来。
“睡一会儿。”韩乙说。
“我担心河道拐弯,害怕船头会撞上河岸。”丹穗强忍着睡意说。
“撞上了算了。”
“不怕追兵追上来?”
“追上来再说,睡吧。”
丹穗笑一声。
温热的呼吸喷在胸膛上,韩乙僵住了,皮肉下意识绷紧,伤口又隐隐作痛。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两具身体相贴,被窝里越发暖和,丹穗意识逐渐朦胧,她睡了过去。
怀里的呼吸变得平稳,韩乙无声舒口气,他捧着她的脸调整一下位置,手指掠过柔软的耳垂,他捏了捏。
睡熟的人没有反应,韩乙迟疑几瞬,他低下头缓缓靠近她的脸颊,在她亲吻他的位置上还上一吻。
心脏骤然发紧,韩乙回想起昨晚误把倒挂的假人认成她时的心情,也是心脏发紧,脑子里甚至有片刻的空白,直到收拾完行李,他才清明过来。
我竟然会这么轻易地爱上一个女人?韩乙疑惑又震撼,真不敢相信。
睡意袭来,韩乙也睡下了。
船舱外狂风大作,楼船忽左忽右地在河面上飘荡,鸡鸣被远远抛在身后,船从黑夜走向黎明。
雪色曦光顺着舱门落到榻上时,丹穗被粗重的呼吸吵醒,她意识尚不清醒,手掌下滚烫的肌肤猛地让她清醒过来。
天快亮了,韩乙又烧起来了,丹穗如法炮制,继续给他推刮大椎穴和合谷穴,听到他喊渴,她穿上袄裙去烧水。
天色还是暗的,大地上却已经亮了,雪停了,遍地白雪覆盖,雪盖住万物,白茫茫一片,天下似乎也太平了。
丹穗匆匆看一眼,她心情轻快起来,夜有尽头,雪会停,未来也会更好。她去厨仓烧火热饭,粥煮热换瓦罐烧水,她急急忙忙吃半碗火辣辣的粥,端着剩下的去喂受伤的男人。
吃了粥喝了水,丹穗切块儿姜涂抹在他后颈上,仔仔细细又推刮一盏茶的功夫,这下韩乙也清醒过来了。
“天亮了。”她跟他说,“外面遍地的雪,我辨不清方向,好在河道宽阔起来,我们不用管,由着船随便飘吧。”
白日掀去夜的伪装,韩乙赤裸着上半身在她眼皮子底下又不自在起来。
丹穗像只欢快的小鸟在榻上上上下下,她摁着他不许动,又用热水仔仔细细给他擦一遍,尽可能不污染伤口。
“你不许起来,躺在这儿好好养伤,我下去烫鸡拔毛,晌午炖鸡汤给你补补。”丹穗穿鞋下榻,她蹲下对着他的脸问:“你能不能老老实实的?”
“去忙你的吧。”韩乙耳根发热。
“要乖乖的。”她摸一下他的脸。
韩乙咬牙,他横她一眼,“当我是你儿子?快走。”
丹穗深看他一眼,她拎盆走了。
她在厨仓里忙活一通,鸡肉炖上,她上来看一眼,见韩乙趴着又睡熟了,她出去清扫木梯上的雪。
她哼哧哼哧忙半天,晌午时太阳出来了,船板上的积雪迅速融化,她气得扔了扫帚。
“船家,船家,能不能搭个船?你们的船是去上海镇的吗?”
丹穗听到声音,韩乙也听见了,他披着棉袍走出来,见丹穗扶着船舷问岸边的人河的尽头通往哪个地方。
“行船一日就到上海镇了。”河岸上的人追着船回答,“夫人,这周遭没有人烟,天又冷,能不能让我搭个船?”
“让他上来。”韩乙出声,“把船上的竹竿扔到岸上,他能跳上来。”
“你认识他?”丹穗问,她捡起竹竿奋力丢下去。
船下的男人捡起竹竿助跑一截路,借着竹竿的韧性,他跳上甲板,也看清了站在舱门外的兄弟。
“果然是你,难怪我听着声音觉得耳熟。真巧啊。”男人说。
“巧什么?十来年没见了,我还以为你死了。”韩乙面无表情地说,他跟丹穗介绍:“这是我大哥,同父不同母。”
“这是弟妹?”男人哈哈大笑,“黑二,你不是说这辈子不讨媳妇不沾女色?”
第34章 袒露过去 兄弟争吵
丹穗的目光在一上一下两个男人脸上扫过, 韩乙长相俊秀,估计随母, 五官偏秀气,不过他身上的侠气和高大挺拔的身姿压住容貌带来的随和,好比一把没开刃的刀,锋芒有余,震慑不足;而船板上这个男人观之就是一柄锋利的匕首,鹰目, 悬胆鼻,任谁看去都会认为他是个狠人。这俩兄弟除了身材高大外,没一处相像的。
“你怎么在这儿?”韩乙问, “上来说话吧。”
“饭好了, 要不要先吃饭?”丹穗出声插话。
“也好。”韩乙点头。
“我去端饭, 你们兄弟俩先进船舱。”丹穗的目光落在韩乙身上,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在他多年不见的兄长面前,她不该不分场合说些亲密的话,她强忍下关心,走下船板去厨仓盛鸡汤。
杜甲三步并两步走上二楼的船舱, 两兄弟站一起,身高不相上下,一个清瘦一个强壮结实。
“受伤了?”杜甲问。
“小伤。”韩乙听到脚步声上来,他率先走进船舱。
杜甲走进去扫一眼,舱板上丢着两个大包袱,榻上凌乱,舱内却没两人私人物品,他心里有数了。
“你俩也在逃命?”杜甲寻个椅子坐下, 听脚步声已经到门外了,他故意问:“难不成是你拐走谁家的小媳妇私奔了?”
丹穗的脚步在舱外停住。
“跟你没有关系,你打听太多了。”韩乙走到舱门附近,他的目光跟门外的女人对上,他伸手接过瓦罐。
丹穗没给他,她绕过他走进去。
“他叫杜甲,你喊大哥就行。”韩乙开口。
“大哥,吃饭了。”丹穗喊一声。
“劳烦弟妹。”杜甲在身上摸几下,他掏出一柄精巧的匕首递过去,“头一次见面,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前两天从一个胡虏将领身上缴的小玩意儿,适合你们女人把玩。”
丹穗很喜欢,她利索地收下,嘴甜地道谢,腿很勤快地跑上跑下,为他们拿来筷子端来饭。
杜甲为了甩掉追兵日夜兼程逃了五天,从独松关逃到常熟又逃到平江城,这才艰险地捡回一条命。他饿狼似的用鸡汤泡饭,连汤带饭吸溜一碗才感觉活过来了。
“大哥,我再给你盛一碗。”丹穗伸手。
杜甲把碗递给她,听她脚步声下去了,他正色问:“你从平江城逃出来的?出什么事了?城内现在是什么情况?”
韩乙简洁地说一下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也提了一嘴丹穗的身份。
“你认真的?”杜甲往外撇一眼,他不可置信道:“你带上她,打算寻个安稳的落脚地住下?不再四海奔走了?”
“认真的。”韩乙回答头一个问题,接着再说:“她愿意随我行走江湖,我在外做事的时候,她在家里等我。”
“天真!愚蠢!”杜甲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听着脚步声上来,他也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这世道,你带个女人在外面奔走,不是你害死她,就是她拖死你。”
“不要你管。”韩乙还是那句话。
丹穗端饭进来,她当做没听见舱内的对话。
韩乙给她挟个鸡腿,说:“你多吃点,吃饱了去睡一会儿,今天有我大哥同行,你不用担心什么了。”
丹穗“嗯”一声,她埋头吃饭,不闻不问。
“你从哪儿过来?”韩乙问。
“独松关,到了上海镇我就下船,我们各走各的。”杜甲不想沾染上他的麻烦事。
“行。”这会儿韩乙心里见到故人的欣喜也散尽了。
“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打听。
“胡虏大军快打进临安了,该死的朝廷还一心求和,快要亡国了。”杜甲咬牙切齿道。
韩乙沉默许久,杜甲也沉默下来。
一顿饭没滋没味地吃完,丹穗收走碗筷,兄弟俩对坐片刻,杜甲扬一下下巴,说:“躺回床上去,别勉强了,你媳妇要心疼死了。”
一整顿饭,她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他后腰上,杜甲想看不到都难。
韩乙压下嘴角,他脱下又染血的棉袍趴回床上,说:“带的有药吗?给我撒点。”
杜甲丢给他一个瓷瓶,说:“自己动手,我累了,隔壁能睡吗?我去歇一会儿。”
“你自己去看,我不清楚。哎,你之后还要去哪儿?你有没有安个家?以后到哪儿能找到你?”韩乙翘首问。
杜甲当做没听见,径直走了。
小半个时辰后,丹穗拎桶热水上来,见韩乙一个人趴在榻上,她喘着粗气问:“大哥呢?他要不要梳洗一下?”
“不用管他,他有手有脚,想梳洗他自己打水烧水。”韩乙支起身,说:“你泡泡脚,上来睡觉。”
丹穗瞪他一眼,她走到榻前,说:“趴好,我看看伤口。”
韩乙把捂热的瓷瓶递过去,“大哥给的。”
伤口又冒血了,昨晚的药白撒了,丹穗气得朝他背上打一巴掌,她拧帕子擦去血,头晕目眩地拔开瓶塞往伤口上撒药。
韩乙疼得“嗷”地一声叫,这药真够烈的。
“你活该。”丹穗骂,骂过了又呼呼吹气。
敷上药,韩乙疼出一身冷汗,人都要虚脱了。
丹穗用热布给他擦去汗,拉上棉被给他盖上,她用剩下的水泡泡脚也钻进被窝,照旧躺他怀里。
“你大哥不喜欢我。”她平铺直叙地说。
“我喜欢就行了,要他喜欢做甚,再说他谁都不喜欢。”韩乙搂着她,说:“别搭理他,他到上海镇就下船,不跟我们一起。”
“明天就分别?要不我们也在上海镇住些日子?你不是说你们上十年没见过了?多相处些日子。”丹穗仰头问。
“他不会跟我们一起,不过我们的确要在上海镇住些日子,胡虏打到临安了,我们等等消息。”韩乙说。
丹穗没意见。
她握着他手下意识帮他推合谷穴,嘴上问:“你大哥也随母姓?他叫甲,你就给自己取名为乙?他喊你黑二是怎么回事?你又不黑。”
“我不黑他黑,他叫黑大,轮到我就是黑二。”韩乙捋了捋她的头发,斟酌着说:“我爹跟我们一样,也是个行走江湖的刀客,不过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常在花街柳巷行走,对女人是来者不拒,免不了会留下一些野种。我跟他就是其二,他长相肖父,经他娘相托,托行走江湖的人传信,他就被我们生父领走了。之后老东西就踏上寻找孩子的路,我是他领回去的第二个。”
“还有第三个?”
“嗯。”韩乙气息变得粗重,他含着恨说:“他只领不养,我们被他带回去就扔在一个破家里,他在家的时候教我们练武,厌烦了就走了,再回来就检查我们习武的情况,不合他的意就往死里打。”
丹穗抱紧他,真可怜,比她活得还艰难。
韩乙起了谈兴,他继续说:“我们没有吃的只能当小偷去偷,被逮到挨打,他知道了也打我们。唉,那时候像过街的老鼠,整个镇的人都厌恶我们,后来我们长大走了,还有人放几挂炮庆祝。”
“你该死的爹死了吗?”丹穗问。
韩乙低下头,她眼里充斥着真切的憎恶,他忍不住低声相告:“死了,死在黑大手里。”
“真汉子。”丹穗大觉痛快。
韩乙一愣,继而大笑出声,“他要是知道你这么说,他一定喜欢你。”
“我才不要他喜欢,我要你喜欢。”丹穗含羞带怯地嘀咕。
韩乙面露不自在,他支吾几声,说:“我一定好好待你。”
“我也会好好待你。”丹穗摸摸他的脊背,她郑重地说:“我会好好待你。”
他命苦,她也命苦,各自艰辛地活过二十多年,往后的路要相互扶持着走下去,甜甜蜜蜜到老。
“睡觉吧。”韩乙跟她说。
丹穗睡不着,她握着他的手继续问:“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四个兄弟,不知道有没有姐妹,他只领男的回去。黑三死了,还是我去给他收的尸,不知道黑四是活还是死,没他的消息,也没见过,八成是死了。我一直以为黑大也死了,没想到他还活着,他身手最好,但打起来最不要命,他也不惜命。”
“说不定四弟也还活着,可能我们在上海镇就能遇上他,我们不就遇到大哥了。”丹穗说。
韩乙摸摸下巴,好别扭,他都没喊过“四弟”这个称呼。
舱板突然被敲响,黑大暴躁地喊:“有完没完了?让不让人睡觉?”
丹穗跟韩乙对视一眼,二人闭紧嘴巴不再吭声。
船只摇摇晃晃中,相拥而眠的两个人沉沉睡去。
倒映在河面上的太阳消失了,月亮出来了,河道上的船只多了起来,但都默契地隔着一段距离,互不惊扰。
丹穗和韩乙睡醒已是月上中天,隔壁的暴躁大侠还在睡,她轻手轻脚走下去,一头钻进厨仓拔鸭毛煲鸭汤。
杜甲悄无声息地走进混着血味、药味和女人味的舱房,他站在榻尾问:“你跟不跟我干?”
“你在替谁卖命?”韩乙毫不客气地问。
“文大人,之前是平江府知府,你应该有所耳闻。”
“胡虏打来,他弃城而逃了。”
“是朝廷出了调任,让他回临安接手议和的事。”
韩乙沉默下来。
“真的,我不糊弄你。”杜甲说。
“我记得他年头召集三万义士攻打胡虏,你就是其一?”韩乙问。
“对,但三万人在胡虏的铁骑下不济事。”
“多我一个就能成事?”
杜甲“咂”一声,“你这是什么话?你跟我说说你是什么意思?你要眼睁睁看着我们亡国?看茹毛饮血不通人性的胡虏占据我们的江河?屠杀我们的子民?”
“我眼睁睁看着?鄂州和襄阳战场上我没出力?黑三把命都丢在鄂州了,我也差点死在襄阳!有用吗?没用!没用!胡虏践踏我朝国土,我们替朝廷喊打喊杀,朝廷的人在做什么?议和!议和!议和!你听听,还在议和!丢不丢人?贪生怕死的狗东西,那群狗玩意儿的命是命,我们的命不是命?”韩乙气得大喊。
丹穗走上船板,她一脸紧张地听他们兄弟俩吵架。
舱内陷入寂静,只余急促的喘息声回荡。
过了许久,杜甲平静地开口:“你这样想,别人也这样想,都这样想,都半死不活地看着,没人反抗,江山可不就拱手让人了。想长命,可像蝼蚁一样活着,就是活一百年又有什么意思?为了吃喝?为了睡女人?”
“滚,少提丹穗,她没得罪你,你别糟践她。”韩乙斥骂。
杜甲转身出去,看见船板上站的女子,他没搭理,径直回到舱房里。
丹穗炖好鸭汤也没喊他,留一半在厨仓,剩下的端去跟韩乙吃。
天明,楼船抵达上海镇的埠口,杜甲给韩乙留下一个地址,他独自下船走了。
第35章 亲吻 交心
上海镇离平江府太近, 丹穗和韩乙都被通缉,二人担心被认出来, 为少些麻烦事,杜甲离船上岸后,楼船立马离开埠口。
“我们寻个偏僻的乡下赁个小院落脚。”韩乙跟丹穗说。
丹穗问:“你来过上海吗?”
“抓贼的时候来过一次,停留了两天就走了。”
丹穗也来过,上海镇有不少施家的产业,她陪施老爷来过好几次, 对这里还算熟悉。上海航运亨通,埠口众多,人口繁盛, 富人多, 穷人更多。偏僻的乡下是穷人聚集的地方, 而且多为常住人口,她和他乍然搬过去,很是扎眼,且无亲故傍身,极易受欺凌。韩乙若是一直陪伴她左右自然无事,他一旦离开, 她必麻烦上身。
她把她的顾虑讲给他听,提议说:“可以去入海口看看,入海口附近船坞多,民居也多,因着来往的人多,多是陌生面孔,我们掺在其中不扎眼。甚至可以不去地上住,就在水上。”
韩乙赞同后一个办法, 住在楼船上就不错,也不用操心卖船了。
两人商定后,楼船往东去,在距入海口二三十里远的地方,船驶进一个船坞的停泊湾,以每日一百文的停泊费在湾口驻扎。
杜甲给的伤药疗效极佳,一夜过去,韩乙腰上的伤口边缘已有结痂的趋势,丹穗担心伤口撕裂,坚持不让他下船走动。她让他走出船舱站在舱外起个震慑的作用,自己跑上跑下打点一切。
从船坞雇四个伙计上船抛下石锚,顺带降下船帆,固定好船只后,丹穗付工钱。
“对了,你们谁家里养的有鸡?我想买一篮鸡蛋和两只宰杀干净的鸡。”丹穗拎着铁钱串子问。
“夫人,我家有,我家就住在这附近,我让我老娘给你送来。”一个长相机灵的伙计接话。
“离这儿多远?”丹穗问。
“就在船坞后面,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行。这儿的鸡蛋是什么价?鸡又是什么价?”
“鸡蛋十五文一斤,宰杀干净的鸡是三十八文一斤。”
丹穗不确定他是不是给了虚价,不过这个价钱她能接受,她付五十文的定钱,让他老娘抓紧时间送五斤鸡蛋和两只老母鸡过来。
送走雇来的伙计,丹穗走上二楼,此处离海近,风大雾淡,站在二楼能清楚地看见远处的海面,海面上漂泊着几艘帆船,船帆鼓涨,如振翅的飞鹰。
江岸上,船坞众多,如菜地里的一排葱,一家挨着一家连成片,船坞门前堆着一垛垛木板,水边拴着一艘艘船只。
水面宽阔壮观,风里是陌生的话音,丹穗的心情好极了,她站在舱外看了好一会儿,偏头说:“外面风大,你进船舱里去。”
“你呢?”韩乙问。
“我去做早饭。”
韩乙皱一下眉头,他看一下阶梯,说:“我跟你一起去,我看着你做。”
他算是见识到她的厨艺了,很简单的炖鸡,色香味一样不沾,他实在纳闷她是怎么做出来的。
丹穗斜眼盯他,他实话实说:“你做的饭不好吃。”
“有得吃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丹穗撇嘴,臭男人,她给他做饭还不知足,连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
“走吧。”她没了做饭的热情,懒懒地说:“你小心点,伤口再裂开,我不伺候你了。”
韩乙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扶着船舷,他一瘸一拐走下十二层木梯,又走下船板钻进窄小的厨仓里。
丹穗扒开他身上的棉袍看两眼,“伤口没裂开,没有流血。”
韩乙拍拍她的头,说:“不要担心,我心里有数。早上吃什么饭?”
丹穗揭开瓦罐,里面的鸭肉已经吃没了,她嘀咕说:“就你挑剔,你瞧你大哥看不起我,还把我炖的鸭肉吃光了。”
韩乙不吭声。
“我想吃葱油饼,你教我烙葱油饼好不好?”丹穗不再提杜甲。
“行。”韩乙接话,“你还得跟附近的农户买些葱。”
丹穗应一声,她先舀面拌面揉面,韩乙倚在一旁看她,渐渐的,目光从面盆离开,挪到她脸上。
丹穗咬唇,她忍着羞赧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心揉面,一抹绯色却从耳根蔓延至脸颊。
“你脸红什么?”他明知故问。
“……累的。”
“我来揉,你歇一会儿。”
丹穗头也没抬,像是没听见。
韩乙轻笑一声,他伸手勾起垂落的发丝别在小巧的耳后,指腹划过滚烫的耳垂,他揉一下,眼睁睁看着绯红的耳垂染成血的颜色。
丹穗险些站不住,潋滟含水的眸子嗔他一下,她娇声娇气问:“干嘛呀!”
韩乙没作声,喉结不自觉滚动一下。
丹穗继续揉面。
船板下面的仓房一半泡在水里,仓房里安静下来,水流声就在耳畔。比潺潺流水声更黏腻的是呼吸声,一重一浅,此起彼伏,尾音相勾,一触即离。
忽的,两道呼吸声缠绕在一起,脚步声起,韩乙上前两步勾起她的下巴,柔嫩滚烫的下颌贴在粗糙的指腹上,他揉两下,她吃痛地抬起长睫瞪他,含嗔带怨,眼尾含勾。
他不再犹豫,一手握住她的后颈,头低下去吻上湿润的嘴唇,鼻尖相抵,炙热的鼻息勾在一起,烫得两人俱是一颤。
丹穗近距离对上他的眼睛,一双眸子又暗又沉,看得她心颤得厉害。
韩乙将她情动的模样全然收进眼里,他生涩地偏过头含住柔软的上唇,两排牙齿碰触到一起,一抹湿滑的舌尖探出来,他欣然追逐。
含水的眸子闭上,两只如软玉的胳膊缠了上来,韩乙一把揽她入怀,肆意亲吻她。
“水生,是这艘楼船吗?”
“是这艘,怎么不见人?夫人?夫人?有人在吗?”
“有人来了。”丹穗偏开脸,她呼吸急促地推开他。
韩乙“嗯”一声,他埋首在她颈项里大口呼气,上半身紧贴在一起,手却掌着她的胯撑着,不让她靠过去。
有人走上船,脚步声就在头顶上,丹穗清了清嗓子,出声说:“婶子稍等,我在烙饼,马上上去。”
“哎,好。”船上的人应一声。
丹穗推开他,她手上的面絮揉他一身,他是上不去了,只能她上去。
“我上去了。”她低声说。
韩乙伸手擦去她嘴上的水渍,她大概不知道她现在的模样,满面含春,别人一眼能看透她在下面做什么。
“洗个脸再上去。”他哑声说,又不满地责怪:“来得真不是时候。”
丹穗咬唇没搭腔,她看了看挂满面絮的手,一时半会儿想洗干净可不容易。
“不洗脸算了,免得让人久等。”她说。
韩乙弯不下腰,他拎起水桶放在椅子上,手探下去撩水给她洗脸。
丹穗冻得一激灵,脸上的春色如秋风扫过,迅速凋零。
韩乙用袖子给她擦擦脸,说:“上去吧。”
丹穗蹬蹬离开。
韩乙洗洗手,接手揉面的活儿。
等丹穗提着鸡蛋篮子和宰杀干净的母鸡下来,盆里的面已经揉成光滑的面团。
“你怎么在做?会不会扯到伤口?让我来做吧。”丹穗说。
“我能做肯定是不影响伤口的,不信你自己检查。”韩乙动作不停,他扫一眼她提下来的篮子,里面有葱有姜。
“刚好有过路卖菜的船只,我买了些葱姜。”丹穗解释。
“卖菜的船上有没有藕?再去买两节藕,跟鸡肉一起炖。”韩乙说。
丹穗闻言又蹬蹬蹬地跑了。
买了藕,又买一捆冬菜,丹穗赶回厨仓烙饼。
韩乙负责擀面,他教丹穗爆油酥,油饼成形,接下来的事就是她的。船上的灶低矮,他弯不下腰。
丹穗烙坏两张饼,第三张就摸索到技巧了,动作也熟练起来。
韩乙嚼着焦糊的饼,说:“聪明的人就是不一般,学什么都快。”
丹穗眉眼弯弯,“以后不给你嫌弃我厨艺的机会。”
“等我的伤好了,做饭的活儿还是我的。”韩乙再一次说。
烙完十张饼,二人分吃完,紧跟着又忙活起晌午饭。
两人在厨仓里消磨掉半天的功夫,午后去舱房里睡一会儿,一直到天黑才踏出舱门。
丹穗揉了揉下颌,舌根都亲疼了。
晚饭后,二人在船板上走动消食,丹穗忍不住问:“你伤好以后会不会去找你大哥?”
“你的意思呢?”韩乙反问。
丹穗眯一下眼,她不确定他是真有意跟她商量,还是打探她的口风。
“我还是那句话,你去哪儿我跟到哪儿,你离家的时候把我安顿好,我在家里等你回来。”她说。
韩乙长臂一揽搂住她的脖子,他笑着说:“我是问你你认为我该不该去找他?”
丹穗掐着指尖沉默好一会儿,她斟酌着开口:“出于私愿,我肯定是想留你陪着我,但于你不公平。韩乙,我尊重你的决定,你去与不去,我都支持。”
韩乙动了动嘴,这不是他想听到的,他也知道她听懂了他的意思,听到这个回答,他不免有些失望。
两人沉默地望着船下滚滚河流,白日积攒的情意似乎被江水带走了些。
夜深了,风大了,是时候回舱房休息了,但两个人都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
“我是想问,你觉得这个朝廷还值不值得救。”韩乙艰涩地吐出一句话,这种话大逆不道,话出口,他骨子里都是颤抖的,真真切切的害怕,他恐惧自己作为汉人有这种想法,也恐惧身边的人会憎恶他。
“我读的书不多,就认识几个字,你读的书多,我想问问你的想法。”他盯着黑沉沉的河面,攥着拳头狠狠吞咽几下,忍着恐惧继续问:“我们前仆后继地献上命,值得吗?这个朝廷还有救吗?我不怕死,也不想如蝼蚁一样苟活百年,但我害怕白死,我看不到希望。”
丹穗摸索着握住他的手,她掰开紧握的拳头,两手交叉紧扣。
“多谢你信任我,愿意跟我说这种话。”她开口回应他的忐忑不安,她得承认,她没有他勇敢,她悟到他的意思,但选择了敷衍。
“在中原大地上,朝代一直是更迭的,再繁盛的朝代,都有走到灭亡的那一天,就如人一样,不得长生。我们生活的这个朝代也是,眼下气数已尽,新朝的雏形已经有了,谁都阻止不了。”丹穗缓缓吐露她的见解,手却不由自主地发抖,她长吁几口气缓了好一会儿,说:“但胡虏的统治未必是好的,不看以后,只观以前,他们占城掳地屠杀百姓,残暴不堪。”
“朝廷还有没有救,这个我们先不去想,你想去杀胡虏就去杀吧,他们屠杀我们汉民,你就去屠戮他们。”丹穗想哭,她两手狠狠攥住他的大手,生气地骂:“你太讨厌了,你想去就去嘛,非要逼我说什么。我就是个多读了几本书的妇道人家,哪有什么本事,我不想考虑这些,太难受了呜呜。”
第36章 志趣不和 贪心
“回舱房睡觉吧。”丹穗丢开男人的手, 她扭头先一步走了。
韩乙转过身看着她,目送她走进船舱, 他失神地盯着楼船的轮廓,朝代更迭、人不得长生……他反复回味着她说的话,心里的迷雾渐渐散开。
中原大地上更迭的朝代他不了解,换成人就好懂多了,好比平江府的施老爷,顽疾缠身时, 把持着施园的是朱氏之流,主无力,辅乱宅, 死的死, 伤的伤。后来施继之回来, 此人与虎谋皮,与胡虏无异。
韩乙明白了丹穗所说的最后一番话,汉王朝气数已尽,新王朝继位后的统治或更为残暴。
他没能力让一个王朝起死回生,但能做一只吃害虫的鸟,天天捕食, 虽灭不完害虫,但能拯救如丹穗这样的人,说不定就救到匡定江山的人。
胡虏终会被驱逐,江山还会回归汉人的统治。
想明白了,韩乙浑身充满力量,他攥了攥依稀还残留着汗意的手,迈开腿走上二楼。
丹穗已经睡下了,蜡烛还燃烧着, 舱房里映着暖融融的光。
韩乙心中一暖。
躺进被窝,他搂上闭眼装睡的女人,说:“我不去找黑大,但他要是找上门要我相助我不会推辞。”
丹穗睁开眼,她仰起脖子问:“什么意思?”
“就是我不会上战场,但要是救什么人、帮忙藏什么人我能出力。”韩乙解释。
丹穗“噢”一声,她实在不想谈论这些事,会让她睡不好吃不下。
“睡觉吧,有事上门再说。”她又闭上眼。
韩乙也不再吭声,他扭头抡起大刀灭掉烛芯,闭眼酝酿睡意。
*
黎明降临,丹穗钻出船舱,做了一夜的梦,脑袋昏昏沉沉的,寒风一吹清醒多了。
韩乙已经在厨仓里做早饭了,丹穗进去时,粥已煮好,菜也择好,只等她倒油翻炒。
丹穗简单地招呼一声,她沉默地接手炒菜的活儿。
韩乙一再看她,见她不搭理,他颇为新奇,难得见她发脾气怄气。
沉默地吃完早饭,丹穗将锅碗洗干净,她交代一声,拎着两个空桶下船买水。
韩乙跟上船板,他盯着船下窈窕的身影,苦恼地思考怎么哄人。
花两个铁钱雇人挑水上来,丹穗站定没一会儿,看卖菜的船来了,她又拿钱拎着竹篮下船买菜。
韩乙倚在船舷上看她笑盈盈地跟附近买菜的妇人谈笑,她们明显是在聊他,目光不时落在他身上,她偶尔看过来,瞟一眼又迅速挪走。
卖菜的船走了,住在附近的妇人也拎菜走了,丹穗在江边踢踢踏踏好一阵,受不了楼船上盯视的目光,她才慢吞吞回到船上。
“你们在聊什么?”他主动问。
丹穗瞟他一眼,不情不愿地搭话:“她们问我们从哪儿来,又是什么关系。”
“你怎么说?”
“反正没说漏嘴。”丹穗拎着菜篮跑下船板。
不多一会儿,一个伙计攥着一把蜡烛跑到江边,他大声问:“韩老爷,曲姑娘在不在?这是她托我娘买的蜡烛,我给您送上船?”
韩老爷?韩乙点头:“上来吧。”
丹穗听到声了,她从厨仓上来。
韩乙接过蜡烛,问:“这附近有没有书肆?”
“老爷说笑了,这儿哪有书肆,读书人压根不会往这儿走。你们想买书得去青龙埠口,书院在那一片,有读书人的地方才有书肆。”
丹穗递过去一把铁钱,说:“劳烦你跑一趟。”
“不会不会。”伙计对上她的脸,羞得嗓音低了三度,他接过铁钱也没数,一转身就跑了。
跑下船又壮着胆子说:“曲姑娘,我叫吴大力,你以后买水的时候喊我,我给你拎上来,不要钱。”
“行,我看见你就喊你。”丹穗笑着应下,“你忙去吧。”
一扭头,丹穗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她白他一眼,扬起下巴走了。
“谁家老爷有我这么窝囊?”韩乙嘀咕,他追上去,追到舱房里,问:“曲姑娘,还生气呢?”
丹穗不理。
“我跟你道歉。”韩乙说。
丹穗挑起眼,“你错在哪儿?”
韩乙哑声,他走到她身前,捧起她的脸让她看着他,他真诚地说:“我是真心想跟你求教,你说的话对我来说很有用。”
丹穗垂下眼,她使劲搓了搓衣角,低声说:“可能你会觉得失望,我一点都不想谈论国家兴亡的事。我不像你有能耐有本事,想多了操心多了,我会很难受,我没改变的能力,知道的越多越难受。索性不管不问,像大多数人一样操心生计,尽可能活下去。”
韩乙沉默下来。
“我就是你大哥嘴里想活百年的蝼蚁。”丹穗抬起眼直视他,“韩乙,我不想骗你。”
韩乙松开手,他在她身旁坐下,沉默许久,开口说:“你是个极有本事的人,不会是蝼蚁。”
丹穗不吭声。
两人静坐着,各思考各的。
丹穗猛地叹口气,她有些后悔,她就不该如此坦诚,真是瞎了心,韩乙要是瞧不起她,生出把她撂下的心思可怎么办?她本来也做不成什么大事,不说明白也不影响什么。
哎呀!她真是变了,丹穗心里生起警惕。
“你还没遇到发挥本事的时机,不要多想。”韩乙开口,他反省道:“是我勉强你了,这种事我自己都琢磨不明白,哪能强迫你替我拿主意。”
他把他的苦恼带给她了。
“这事我们都不想了,我也不再提。”韩乙承诺,他偏头看向她,说:“你也别贬低自己,你肯定有施展抱负的时机,我带你离开施家就是不忍心你这样的人困在后宅慢慢死去。”
丹穗顿时清醒过来,他肯带她逃离平江城,而非安翠儿、古越,不就是出自怜惜她身负天赋的份上。
“你说的对。”她跟他说,“等我们安定下来,我要开个私塾。韩老爷,你要不要跟着我学认字?”
韩乙见她脸上又有了光彩,他心情好了起来,说:“我带你去青龙埠口买书,你无事的时候看看书绣绣花。”
“你还没说要不要跟我念书,给你个机会,当曲夫子的大弟子。”
韩乙起身要走,丹穗一把拽住他,她坏笑着说:“快给曲夫子问好,我不收你束脩礼。”
韩乙不肯,他手上一用力,拎起她抱在怀里往外走。
“别挣扎啊,伤口裂开了你又要伺候我。”他提醒她。
眼瞅着要走出去了,丹穗怕被人看见两人亲密的动作,她双手箍着他的脖子往下压,仰头亲了上去。
一回生二回熟,韩乙掌握了亲嘴的技巧,顿时让她软了身子。
两人分开时,皆是气喘吁吁。
“别动。”他按着她的胯,哑声说:“让我缓一会儿。”
丹穗难耐地哼一声,隔着两层棉衣,她似乎还能感觉到它在跳动,棍状的弧度烙在她腿上,她身体里空虚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韩乙平静下来,他放下怀里的人。
两人目光对上,皆是不自在,眼神错开,笑意爬上嘴角。
“去找那个叫大力的伙计,让他找几个人上船起锚,我们去青龙埠口。”韩乙说。
“能进埠口?”丹穗问。
“托人去买,正好我们也去踩踩地盘,到处看看。”
丹穗下船去找吴大力,起锚、升帆,楼船驶出湾口,掉头去青龙埠口。
吴大力跟着船走,他是引路的,也是登上埠口去买书买布买棉花的人。
楼船停在不碍事的地方,丹穗和韩乙围着挡住脸的头巾站在船板上望着埠口,这里船只繁多,布置精美,出入的人衣着光鲜,他们二人的楼船掺在其中也不显眼。
“我看见你大哥了。”丹穗瞪大眼,一日不见,黑大变化颇大,身上都披上狐裘了。
韩乙“嗯”一声,他挪开目光,也挡住丹穗的目光。
一个时辰后,吴大力挎着包袱登船,楼船迅速离开青龙埠口。
当晚,韩乙和丹穗吃饭的时候,一道黑影出现在船板上。
韩乙察觉到动静走出来,将人迎进去。
“吃饭了吗?坐下吃点。”他开口。
“大哥,你上午看到我们了?”丹穗问,“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船在这儿?”
“嗯,看到了,不难找。”杜甲落座,他从怀里掏几个药瓶丢过去,问:“伤怎么样了?”
丹穗下去拿碗筷,把地方腾给他们兄弟俩说话。
“你找来做什么?就为了送伤药?”韩乙问。
“我记得你懂平江话?平江府跟江宁府离得不远,你能不能听懂江宁话?”杜甲问。
“听不懂。”
恰巧丹穗端饭进来,杜甲看向她,话到嘴边没有开口。
“大哥,不嫌弃的话,一起用饭。”丹穗递碗过去。
“我吃过了。”杜甲接过碗递给韩乙,他起身说:“我走了,你们慢吃。”
说罢,他起身迅速离开。
丹穗看韩乙几眼,她早上才说过她不想过问跟朝廷有关的事,这会儿忍着没开口。
韩乙也没提。
饭后,丹穗用杜甲送来的伤药给韩乙敷伤口,他身子真够壮的,这才第三天,撕裂的伤痕已经愈合,再有两天估计连药都用不上了。
“你明天教我几招行不行?”丹穗躺他身边问,“要不我们找个宽敞的地儿,你盯着我跑步?下次再有逃命的时候,我能跟着你跑。”
“行。”韩乙挡开她,不让她在自己怀里蹭。
丹穗听他呼吸变得粗重,她下床拿本书,说:“我教你背书,你跟着我念。”
吃又吃不到,丹穗也懒得跟他亲热,免得最后落一肚子的空虚。
一本二十三页的书,丹穗带着韩乙通读两遍便记住了,而他跟着读还磕磕绊绊的,她时不时纠正他念错了音。
韩乙脸上如火烧,在她再一次大声纠正他的时候,他眼一闭装睡。
“哎!”丹穗扯他眼皮,“不要装睡!我知道你在装睡。”
韩乙打定主意要装睡,任由她在脸上扯来扯去,死活不肯睁眼。
丹穗嘿嘿笑,她贴上去啄一下他的嘴,见他不动,她又啄一下,被下的手悄悄摸上凸起的喉结,指甲轻轻划过。
韩乙绷不住了,他拉下她的手按在怀里,“老实点,睡觉。”
丹穗埋在他胸膛上,江上寒风在嘶吼,被窝里温暖如春,她闭眼抱着他,她好贪心,她就想过这种只操心一日三餐的日子。
第37章 去找黑大 学本事
不等天亮, 韩乙又燥醒了,他熟练地扒开缩在他怀里的女人, 掀开一角被子让燥热的身体暴露在刺骨的寒意中。
待躁动的身体平息下来,他掖好被子下床穿衣。
丹穗被窸窣的声响惊醒,眼还没睁开,她先伸手在身边摸一摸。
“我去做早饭,你继续睡,天还没亮。”韩乙低声说。
“你又醒这么早。”丹穗嘀咕一声, 她翻个身,摊开手脚一人独占不怎么宽敞的床榻,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韩乙把她蹬开的被子掖好, 顺手替她捋起压在身下的长发, 直起身前, 他一时情动,忍着痛又下俯三寸,在饱满的红唇上亲了亲。
门开了又关,听着一轻一重两道脚步声拾阶而下,床上的人睁开眼,她窃窃笑两声, 卷着被子在床上打滚。
丹穗本就没睡熟,这下睡意彻底没了,她缩在被窝里品咂尽兴了,蹬开被子穿衣下床。
点燃蜡烛,丹穗坐在铜镜前束发,她没忘今天要去跑步,一股脑把长发束在脑后,绾个矮髻。她对镜细看, 镜中的女人面色红润,眉眼含笑,配着低调的矮髻,看着温润又恬静,跟一个月前相比,宛如换了个人。
丹穗有些不满意,她打开包袱翻出没用完的绢布,颇有兴致地剪下一块儿缝制绢花。
舱外天色一点点转亮,鸡鸣一声接一声时,舱门打开了,丹穗脚步轻盈地走出来,她今日没穿罗裙,一身简单的袄裤,颜色素净,唯有发髻上缠的紫色牡丹花格外亮眼。
韩乙正在炒菜,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回头,他腾出手指一下:“大瓦罐里装的有热水……”
身后贴上一个人,他口中的话中断了,他低头看一眼缠在腰上的手,诧异地问:“怎么这么黏人了?”
“想你了。”
韩乙笑一声,手上继续翻炒锅里的菜。
丹穗黏糊够了,她松开手去洗漱,“你这样坐着,伤口不扯得疼?”
“不疼。”
丹穗不知真假,吃过饭后她拽着他回舱房上药,见伤口上的痂确实没有裂开,她也就不操心了。
“我把值钱的东西收拾收拾带在身上,我们下船去寻个僻静的地方练武。”她说。
韩乙点头。
金玉首饰、钱串子和银锭子装包袱里带走,余下的东西也不是便宜货,绢布、棉花和书本要是被贼偷走了,损失也不小。丹穗在船舱里转了几圈,决定把东西搬去厨灶旁边的货仓里,货仓大,且无光,是藏东西的好地方。
韩乙提着刀站在船板上看丹穗忙活,等她忙活完,二人一起下船。
离开时遇到船坞的坞主,韩乙托对方帮忙留着意,别让其他人上他们的船。
徐坞主看到他手上的大刀,痛快地答应下来。
船坞后面就是村落,天寒地冻的,外面看不到几个人,灰扑扑的村落里,只有寻食的鸡鸭身上有些鲜亮的颜色。
韩乙的目光不时落在紫色的绢花上,轻盈的花瓣迎风颤动,发带缠绕着发丝飞舞,他捻了捻指尖,克制住去触碰的冲动。
丹穗的心思都在四周的环境上,生活在这里的人家资不丰,房屋多是土屋,牲畜棚是草棚子,院墙是泥砌和棍插的篱笆,院子里的情况一眼能望尽。
“你们找谁?”一个挑着泥筐的男人从院子里走出来问。
丹穗朝韩乙的刀上指了指,说:“不找人 ,我们的船停在徐坞主家的湾口,我家老爷想寻个宽敞的地儿练练刀。”
“往村后去,村后有稻场。”男人指路。
韩乙和丹穗循着方向找过去,他好奇地问:“我是老爷,你是丫鬟?怎么想出这么个说辞?”
“你我要是正经夫妻,我跑上跑下买水买菜付船资说得过去吗?总不能逢人就说你身上有伤。”丹穗解释。
到了男人所说的稻场,丹穗扭头看向韩乙,问:“你打算怎么教我?”
“先跑几圈,不求快,你练练耐力和脚力。”韩乙说,她体弱,脚程也慢,他打算先让她强健一下身子骨。
丹穗见他没旁的指示,她提脚便跑出去。
“深吸一口气,用嘴巴吐出去,腹部有发紧的感觉吗?保持这个状态。”
“嘴闭上,用鼻子吸气呼气。”
“腿抬高一点,不用那么高……腹部收紧……眼睛往前看,别盯着脚尖……”
韩乙跟在她身后走,眼睛盯着她四肢的动作,不时做出提醒。
丹穗跑到第三圈就跑不动了,腿如灌了铅,重得抬不起来,鼻子像是泡在冰水里,又疼又酸,酸得她想掉眼泪,脑袋里也嗡嗡作响。她停下来呼哧呼哧喘气,发现眼睛发花,整个人晕乎乎的。
韩乙迎上来扶起她,说:“不要停,再走走。”
“我走不动了,好累啊!”丹穗把身体倚在他身上。
韩乙半扶半搀着带她走一圈,等她呼吸平缓下来,他抬手帮她绑紧发髻上的绢花,手指也顺着衣领探进去。
“冷!”她跺脚。
“我发烧的时候,你给我刮的就是这个地方?”他按住她颈后的椎骨问。
“嗯,推大椎穴可以退热。”丹穗埋首在他胸前闷声闷气地说,“对了,你不要再给我买书了,一本书两三贯,挺贵的,我看个两遍就用不上了,你也不学,不划算。”
“你懂人身上的穴位?”韩乙避开这句话,当做没听见。
“不算懂,穴位太多了,不好记,看过几本医书,只记了些日常用得上的。”丹穗握住他的手,转过身靠在他怀里,她捏着他无名指靠近指根的关节,跟他说这是有三里穴,以及鱼际上的肠胃经、食指连着手掌处的脾胃经、大拇指侧边的脾经和手腕内侧的内关穴,推刮按压这几个地方,可快速促消食。
“两只手各推刮一遍,不消一盏茶的功夫,肚子里就咕噜噜响,打几个嗝,肚子就不胀了。还有手腕外侧,这里有几个穴位是止咳的。”丹穗边说边给他指。
“或许你很适合给人点穴,可惜我学艺不精,没法教你,不过黑大会点穴,有机会我让他教你。”韩乙颇为惊喜,他的手指来到她脑后脖颈和后脑连接的地方,说:“用手刀劈这里,轻则晕厥,重则砍死。”
说罢,他的手指挪到她耳后,揉着一个地方告诉她:“用拳捶这里也能把人打晕,比砍颈后省力,就是要点准头。”
接着,他的手指滑到她颈侧,说:“劈这里也能打晕人,也是一击致命的地方。还有胸骨和膝窝,这两个地方要力气大才起作用,等你手上、腿上练得有力量了,我再教你。”
丹穗将他的话回忆一遍,再依次在他身上找到对应的穴位,“对不对?”
“对极了!丹穗,你真厉害。”韩乙实在惊喜,她真是个天生的好苗子,“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丹穗乐得合不拢嘴,她踮了踮脚,原地蹦两下,嘴上谦虚地说:“我只是记性好罢了,真落到实处,不一定能敲晕敌人。”
“相信我,我一定能把你教出来。”韩乙拍拍她的背,说:“歇够了吧?继续去跑。”
丹穗干劲十足,她点点头,一股脑冲出去。
“深吸一口气,用嘴吐出去,腹部收紧。”韩乙跟在后面提醒,“用鼻子呼气……眼睛又盯着脚了!头抬起来,地上没金子。”
丹穗失笑,她停下步子笑一会儿,做足准备抬腿开跑。
这次坚持着跑完三圈,她累得要趴下了,韩乙带她慢走两圈,见她开始打哈欠,他带她回去。
回去的路上遇到打鱼的渔民,韩乙买四条鱼提回去,他收拾鱼的时候,让丹穗拌一盆面,“水别撒多了,揉成一个硬实的面团,你下午就在面团上练手刀。面团也不会糟蹋,晚上我给你烙馅饼吃。”
“好吧。”丹穗欣然同意。
上午练脚力,下午练手刀,天一黑,丹穗累极而睡,早上睡饱才醒。
这般日子过了五天,韩乙腰上的伤差不多痊愈了,最先结痂的地方已经开始脱痂了。
这天晌午吃过午饭,韩乙拉住丹穗欲去和面的手,说:“练五天了,让我看看你练没练出真功夫,来,在我身上试试。”
丹穗大惊,她下意识要挣脱他的手,“不行,这不行,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又不吃人。”
“不是,我害怕,我要是把你劈死了可怎么办?”丹穗挣开他,她连连摆手,“这不行,我再去练练。”
韩乙拽回她,他笑着保证:“你高估你的力气了,你就是拿出吃奶的劲也不会劈死我。”
丹穗怎么都不肯,任他怎么说都不听。
两人纠缠了好一会儿,韩乙拿她没办法,他跟她面对面蹲着,两人大眼瞪小眼相互盯着。
丹穗眼珠一转,说:“你去逮个胡虏人回来,我拿他练手。”
韩乙思考两瞬,也只能如此了。
“行,你还拿面团练手吧,等入夜了,我混进埠口捆个胡虏人。”
丹穗如逃过一劫,她急急忙忙跑了。
韩乙起身倚着船舷往对岸看,对岸闹哄哄的,不知出了什么事。
“爹!爹!不好了,官府又在抓盐丁。”水生大叫着跑进徐坞主的船坞,他冲进去喊:“不好了,官府的人又来抓盐丁了。”
“怎么又抓盐丁?夏天的时候不就抓过一批?”徐坞主问。
韩乙模糊听到几句话,他下船去打听怎么回事。
丹穗在厨仓里揉面时听到尖利的哭声,她赶忙跑上船板,一眼看见一群穿着乌色皂衣的兵卒在抓人,跟她有过几面之缘的妇人跪在地上哭。
“发生什么事了?”她下船走到韩乙身边问。
“官府抓盐丁去盐场晒盐。”韩乙面无表情地说。
“爹,救我!娘,救我!我不当盐丁!我不想当盐丁!”水生哭着喊。
“官爷,官爷,我们交钱,你们放开我儿子。”
“滚滚滚,滚远点,再妨碍我们办事,老子送你去见阎王。”
“官爷,我大儿子已经去当盐丁了,我家出一个盐丁了,你们怎么还来抓人?”
官府的人不理,他们押着人推到船上,又去旁处抓人。
韩乙带丹穗回船,说:“我今晚要去找黑大一趟,盐场上估计出事了。”
“行,你去,不用担心我。”丹穗不耽误他的事。
“你跟我一起去。”韩乙哪能放心让她一个人住在船上。
……
等到天黑,韩乙带着丹穗下船,二人徒步去青龙埠口,等到午夜,埠口换值时,他背起她,悄无声息地混在换值的队伍后面走了进去。
第38章 韩乙离开 借住杜甲家
杜甲在熟睡中听到敲门声, 他披上狐裘开门走出去,问:“谁?”
“我。”韩乙出声。
杜甲大步过去开门, 夜色漆黑,他模糊看见门外立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那个肩上还挎着个包袱。他皱起眉,不情愿地侧过身,“进来吧。”
韩乙牵着丹穗走进小院,杜甲穿衣华丽, 住的地方却不大,一眼扫过去,只见三间屋。
“进去说话。”杜甲冷声说。
三人一前两后步入堂屋, 杜甲摸出火折子点燃蜡烛, 他转身盯着两个麻烦精, 问:“大半夜找过来为什么事?你俩的行踪被胡虏人发现了?”
“不是,是为盐场的事。”韩乙把白天官府抓盐丁的事讲给他听,“我打听过了,今年春末夏初,官府已经抓了四千余人的盐丁,可不到半年, 又在抓盐丁,之前抓的盐丁也没见放回来。按说冬春不是晒盐的好时候,盐场用不上这么多人,我怀疑之前抓的盐丁出事了。你有没有听说什么消息?”
杜甲目光微闪,但屋里光亮不足,丹穗和韩乙都没注意到他刹那间的不对劲。
“没听说。”杜甲寻个椅子坐下来,他紧了紧身上的狐裘,问:“你过来就是为问这个事?”
“我要混进盐场打听打听情况, 盐丁肯定出事了。”韩乙说着目光落在身侧的丹穗身上,他又看向杜甲,没来由地说:“大哥,等我们安定下来,我跟丹穗就成亲。”
丹穗看向他,她怎么没听他提过这事?
“我这趟去盐场,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来,让丹穗一个人住在船上我不放心,在这儿我也没有其他信任的人,只能托付给你。”韩乙吐露他的目的。
杜甲不愿意,他抱臂说:“我这儿更危险。”
“那你住去船上。”
杜甲冷哼一声,懒得接腔。
丹穗左右看两眼,她垂着头不吭声。
“这是你正经的弟妹,你帮帮忙。”韩乙打感情牌。
杜甲不耐烦了,“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实在不行你也别去什么盐场了,我的事比你的事重要的多。”
韩乙讽笑一声,在丹穗给他打通任督二脉之后,他看黑大就是个医术不精还瞎勤快的昏庸大夫,在一个内脏腐坏的病人身上忙忙叨叨地治牙疼脚疼,找不到病根救不了命,还把自己感动得半死。
“你懂江宁府的方言吧?”韩乙偏头问丹穗,他记得大奶奶陈氏的娘家是江宁府的,以丹穗过目不忘的本事,她接触过江宁府的人,八成懂一些江宁府的方言。
丹穗点头,“能听懂一些,也会说一点。”
韩乙看向杜甲,说:“你保护好她,她能给你帮上忙。”
杜甲脸上出现松动,“为期多久?”
“不确定,我尽可能早点回来。”
“我可能不会在这儿久居,我等到消息就会走,我离开的时候不会带上她,你要是没回来,她就生死由命了。”杜甲说。
不等韩乙开口,丹穗抢先出声:“只要没有胡虏来屠城,大哥就是离开了,我也能自己顾好自己。”
韩乙还有些犹豫。
“去吧,走你自己的路,不用担心我。”丹穗撇去私心,她郑重地跟他讲:“我没忘我跟你说的话,你带我离开,我在家等你,你忙完记得回来就行。如果你不在的时候我出事了,那是我命短,我不会怨怪你。”
杜甲咳一声,他扶着椅背站起来,问:“我回避一下?”
“不用,我说完了。”丹穗有些羞赧,“大哥,往后的日子要叨扰你了。”
杜甲对她的反应高看两眼,算是个有狠气的人,他平生最厌恶没本事还拖累男人的女人。
“丑话先说在前头,你住这儿可以,但不能以我弟妹的身份,你以前是个婢女?你往后在我这儿也是婢女的身份,旁的不要你做,有客上门,端茶递水便可。”杜甲说,“我做的事很危险,你跟我撇清关系,对你来说安全些。”
“不要让她洗衣做饭……”
“听大哥的。”丹穗按住韩乙的手,阻止他再提条件。
杜甲瞥二弟一眼,没好气道:“你什么时候滚蛋?”
“天明之前离开。”韩乙打算在天明之前离开埠口,之后跟踪抓盐丁的官差,趁机混进盐场。
杜甲闻言便不管了,“我回房睡觉了,那边还有个空屋,你们自便。”
韩乙拉着丹穗去隔壁空屋看一眼,里面有床有褥子,不需要再多添东西。
“离天亮还早,你先睡一会儿。”丹穗说。
韩乙点头,两人一起上床睡觉。睡前,他低声嘱咐她:“我没跟黑大说过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你不要跟他透露,平时也注意点,不要让他察觉了。”
丹穗心惊,她这会儿心里才生起不安,“他不可信吗?”
“真傻,干什么要拿自己的命赌别人的良心。”韩乙揉揉她的后脑勺,压低声音说:“他冷心冷肠,接触的人杂,做的事更像赌博,疯起来了连自己的命都能押上,你指望他会顾及亲情?你不要小瞧了你的本事和容貌,在商人家,你作为账房还要一代一代传下去,到了官场上,你的用处可就大了。听说过奸细吗?”
丹穗抓住他的领口,她害怕地说:“要不你还是带我走吧,我住船上,雇两个婆子陪我。”
“两个婆子再合起伙把你卖了。”韩乙笑,“没事,你记住我的话就行,住在这儿该吃吃该喝喝,平时注意点,不会有事。”
丹穗勉强压下惶恐,她扯出个笑,说:“装模作样对我来说没难度,睡觉吧。”
两人不再说话,闭着眼各思量各的,一直到鸡叫二遍才睡过去。
*
丹穗睡醒时,身边已经没人了,床尾放着两个大包袱,是她藏在船板下货仓里的绢布和棉花之类的,不知道韩乙什么时候给送来了。她穿衣开门出去,今日是个艳阳天,小院里遍布金光,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
小院里没人,屋里也没动静,丹穗去扯了扯关着的大门,铁环叮当响,从外面落锁了。
韩乙走了,杜甲也不在,丹穗站在小院里发会儿愣,她钻进灶房转一圈,好在灶前有柴,粮缸有米面。
没有菜,碗柜里还剩两个鸡蛋,丹穗琢磨一会儿,她拌面准备煮疙瘩汤,多煮点,就算杜甲晚上不回来,她把剩饭热一热,又是有滋有味的一顿。
炊烟里冒出蛋香气时,门外铁环叮的一声响,丹穗探头探脑走出去,是杜甲回来了。
“大爷,我做了饭,你要吃吗?”她熟练地进入角色。
杜甲噎了一下,“我记得家里没菜。”
“我煮了蛋花疙瘩汤。”
“他教你的?”杜甲脸色柔和下来,年幼的时候,他们兄弟几个但凡在鸟窝里掏到鸟蛋,就把鸟蛋搅散淋进面疙瘩汤里,这样大家都能多吃点。
“我在外面吃了,你自己吃吧。吃罢你跟我出去一趟。”他说。
杜甲是要带丹穗去买衣裳,哪个婢女会穿绢布衣裳?他领她走进一家门檐低矮的成衣铺,让她选身衣裳。
丹穗选身粗使丫头穿的袄裤,一水的青色,衣面泛着线头,针脚粗大,好在填充的是新棉,胜在暖和。借掌柜娘子的梳子,她重绾发髻,光秃秃地簪个木钗。
走出成衣铺时,杜甲险些没认出人,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肥大的棉袄棉裤一套,再揣着手佝着腰,不看脸跟街上卖菜的妇人无异。
“脸再拾掇一下。”他挑刺。
丹穗又回到成衣铺,她买条粗布面巾在脖子上缠两圈,一下子遮住半张脸。
“手和脸太白了。”杜甲仍不满意。
丹穗打量他一眼,说:“大爷,好歹你也穿上狐裘了,带个灰扑扑的婢女出门像话吗?你去瞧瞧,商户人家往外带的婢女再不济也会簪个银钗涂个口脂充门面。”
杜甲回忆片刻,好像还真是这样。
“走吧。”他抬脚离开,“你去给我帮个忙。”
杜甲目前投在市泊分司使麾下做事,在查走私私盐一案,前些日子逮了几个江宁府的盐官,为避免打草惊蛇,一直是私下审讯,经手的人一共是三个。
“杜兄,你这是?”看守的人盯着丹穗。
“我托人从江宁府上元县买来的婢女,我自己的人,用着没问题。出事了我一人担责,绝不连累你们。”杜甲说。
关押的盐官便是上元县的。
“杜兄说这话就见外了。”看守的人客气一句,他开门放人进去。
丹穗跟着杜甲走进一间偏房,偏房有地窖,走下地窖是一个简陋的狱房,里面有个文士打扮的男人看守。
杜甲跟对方交谈几句,他带着丹穗靠近狱房,“我说一句你问一句。”
丹穗点头。
“问他们负责走私的人有哪些。”
丹穗用江宁话复述一遍,又将对方的话用官话转述一遍。
从进来到出去,不过半个时辰,丹穗站在太阳底下有些怔愣。
“我还有事,你自己回去,记得路吧?”杜甲漫不经心地问。
“记得。”丹穗自己走了,她回忆着地牢里的对话,杜甲查的这个案子竟然牵扯到施继之和他岳家,仔细一想,这个案子注定有头无尾,难怪盐官乖乖交代。私盐卖给胡虏了,商人也投靠胡虏了,朝廷拿胡虏都没办法,他们查出来又如何。
回到家里,晚霞出来了,丹穗取半贯钱出去一趟,在天快黑时拎着一篮子肉菜回来。
这晚杜甲在深夜才回来,他回来时,丹穗睡下了,等丹穗睡醒,他早出门了。
丹穗去灶房,见她昨晚留的饭没动,她之后做饭就只做自己一个人的。
杜甲早出晚归,丹穗不确定他是有心避开她,还是真有事在身,头两天还有些拘谨,后来习惯了这座小院只有自己一个人,她便自在起来。
出太阳的时候她坐在太阳底下给韩乙缝棉袍,之前给他做的新棉袍在他受伤时破损了,她要再给他做两件。
一早一晚没太阳的时候,她就缩在灶房用面团练手刀,为精益求精,她切四个面团,连续劈四个手刀,若落下的面痕深浅不一,她就给自己加练。
杜甲这天傍晚带着一身血气回来,闻到满院的面香,再看搓着手出来的女人,她一个人倒是过得滋润,气色颇好。
“黑二回来过吗?”他问。
“没有。”
“你在做什么饭?”
“蒸饼子。”
“还没吃够?”他天天夜里回来都能在碗柜里看见没吃完的饼子馒头之类的。
“你就不担心他?”他有些看不过眼。
“我担心也没有用,我在家好好的,他在外才能安心做事。大哥,你受伤了?”丹穗看他脸色苍白,琢磨着他估计是受伤了。
杜甲摆了摆手,“忙你的去吧,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丹穗听话地走了,转过脸她就翻个大白眼,幸好她最先遇见的是黑二不是黑大,忒难伺候。
第39章 杀人 兄弟打架
圆饼放进锅里蒸, 灶里塞上柴,丹穗走出去看一眼, 院子里没人了,正房里有窸窣的声响,看样子他没出门。
待饼子蒸好,丹穗走到门口问:“大哥,你吃饭吗?”
屋里没动静,她又问一声:“大哥, 你没事吧?”
“没,睡着了。”杜甲难耐地转醒,他不耐烦地说:“别来烦我。”
丹穗撇撇嘴, 自个儿吃饭去了。
饼子还没嚼烂, 大门响了, 丹穗咀嚼的动作一顿,她在这儿住了五天,不见第三个人光顾这个小院,杜甲一负伤回来,立马有人登门了?
或者是韩乙?
“谁呀?”丹穗匆忙跑出去问。
杜甲也拉开了房门。
“这儿是不是杜先生的家?”
声音陌生,不是韩乙, 丹穗看向杜甲。
“去开门。”杜甲说。
丹穗上前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眼神锋利的中年男人,个子不算高,矮壮矮壮的。
“我家主子请您进去。”丹穗说。
“邱先生?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杜甲神色冷淡地问。
“蔡提举死了。”
杜甲皱眉,“他死了?什么时候?”
“就在傍晚。”中年男人阔步走进去,他盯着杜甲,说:“有人在申时三刻左右看见你出现在提举府附近, 你去那儿做什么?”
“你怀疑我?”杜甲冷笑,“笑话,我杀他做什么?何况我下午也不曾去过提举府附近。”
“去没去过得让我检查一下才能做准。”话落,中年男人手变爪状,迅速地朝杜甲胸口抓去。
杜甲闪身,一手擒住对方的胳膊,脚下横扫,拧身反擒。
几息的功夫,二人已过上五六招,丹穗险些没能反应过来。她担心自己碍事,一溜烟钻进灶房,缩在门边提心吊胆地看着。
矮壮男人攻势凶猛,他所有的招式都朝杜甲上半身攻去,而杜甲闪躲的同时,只有双腿出力反攻。
丹穗看几个回合,心中断定他上半身有伤。她紧张地攥紧拳头,脑中快速思考,却想不出阻止的法子,报官肯定是不行的,官差来了要抓也是抓杜甲。
“砰”的一下,杜甲撞开偏房的门摔了进去,他一手拎起床尾挂的包袱砸过去,心里琢磨着逃命的路子。
“说吧,你要什么?”杜甲有伤在身,不能再打下去,再打下去于他逃跑无益。
“果真是你杀的他。”矮壮男人大笑,他踩着包袱皮堵在门口,冷笑道:“你是文大人的手下。”
杜甲心里一惊,他不知什么时候暴露了。
“你是谁?”他问,“你想要什么?”
丹穗壮着胆子靠近偏房,她捡起散落一地的棉花,在矮壮男人看过来时,她解释说:“我是他买来的下人,到他身边才满五天,什么都不知道。大爷,你能不能放我走?还有,这些棉花能不能让我带走?”
就是这个时候,杜甲掀起床上的被褥扔向门口,趁邱虎伸手阻挡时,他朝外冲。
丹穗也动了,她把兜在怀里的棉花扬出去,趁矮壮男人扑向杜甲的时候,她上前几步,眼睛盯着对方粗大的脖子,在飞飞扬扬的棉花中,她举手劈向他颈侧。
杜甲注意到她的动作,他赌了一把,改避为擒,迎身上去擒住邱虎双臂,以被掐住脖子为代价,擒着他往丹穗手上送。
一声肉击肉的闷响,杜甲察觉到脖子上的力道松了些,而丹穗对她的力气没信心,忍着手骨疼,又重重劈上一手刀。
“咚”的一声,矮壮男人如肉桩一样重重砸在地上,杜甲得以呼吸,他仰头靠在门上,急促地喘息。
丹穗抹一把脸,一手的汗,她如溺水似的大口喘息,目光落在自己发抖的右手上。
真厉害,她脸上露出灿烂的笑,胸腔里的心跳声重如擂鼓,后怕的情绪来不及生起就被激动的情绪取代了。
杜甲缓过来劲,他看向丹穗,入眼是她一张笑脸,还有满脸的得意。
“谢了。”他扭开脸道谢。
丹穗听到他的声音,她从晕乎乎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思及韩乙说过的话,她趁机提条件:“想谢也成,等你空闲下来,你教我点穴如何?”
杜甲看向她的手,手指细长,宛若无骨,他摇头说:“你手指力气不够。”
“我能练。”
杜甲没吭声,他俯身摸向邱虎的颈侧,没脉搏了?死了?
“你先说肯不肯答应教我,能不能坚持下去是我的事,你别多操心。”丹穗执着地说,说罢她又嫌弃道:“你是不是也学艺不精,所以才不肯教我?刚刚打架的时候,你怎么不点他的穴?”
“他穿得像石碾子,肉又敦实,我除非是撂石头,否则力道不够。”何况都是习武的人,自己身上的死穴都会下意识保护好,也就丹穗看着是个弱女子,邱虎没防备她,才让她逮到机会。
“人被你劈死了,你很厉害,今天你给我帮了大忙。”不管心里怎么想,杜甲嘴上如实地夸,他直起身问:“你跟黑二学多久了?”
“半个月,我这些日子天天吃面食就是因为我天天拿面团练手,这还是我头一次在人身上动手。”丹穗退两步,她看着瘫软在地的死人,问:“接下来怎么办?会不会还有其他人找来?你要不随我去船上住?”
杜甲思考片刻,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跟邱虎身量差不多,穿着臃肿的棉袄,身形也有些像。
一柱香后,杜甲打开门,在他身后,“邱虎”拎着个包袱走出来。
“邱先生,慢走,杜某不送了。”杜甲依旧冷声道。
矮壮的身影没吭声,“他”踩着朦胧的月光从小巷中走出去,路上遇到晚归的货郎、追着孩子打的妇人、搂着美妓的官差。
“这儿。”杜甲藏身在暗巷,见人过来,他出声招呼。
矮壮的身影左右看两眼,附近没人,她脚步拖沓地走进暗巷,剥下身上浸满汗臭味的棉袄棉裤,蹬掉臭烘烘的鞋,她绷着脸打开包袱套上自己的衣裳。
杜甲察觉到她的不高兴劲,他没敢说话。
“走不走?”丹穗不耐烦地问。
“走,走。”杜甲把地上散落的衣鞋卷起来装包袱里,他大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燃着蜡烛的小院,邱虎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在丹穗扮作邱虎离开之后,杜甲背着尸体也出门了,他把尸体扔进吴淞江,又赶去约定的地点等她。
饼子已经冷了,菜油也凝固了,丹穗肚子饿得咕噜噜叫,她却没食欲。她抬臂在身上闻闻,嫌弃地“呕”一声,立马烧水准备擦个澡。
杜甲在屋里给伤口上药,刺杀蔡提举的时候,他顺手宰了八个在镇里欺男霸女的胡虏贼,以一敌九,胸口中了一镖,伤口不大,伤势颇重,一动就冒血。
伤口包扎好,他听到灶房里有舀水的声响,片刻后,沉重拖沓的脚步从他门前路过,他犹豫了几瞬,没有出去帮忙。
……
丹穗擦洗干净换上自己的绢布袄裙,她提桶出去倒水,听灶房里的人说:“饭热好了,忙完就过来吃。”
杜甲已经吃饱了,见人过来他起身打算回屋,离开时问:“黑二有没有跟你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你急着找他有事?你打算离开了?”丹穗问。
“不是。”杜甲就是觉得他跟丹穗住在一起不方便。
“你要是打算离开,不用顾及我。”丹穗说。
“没有,我的事还没办完。”杜甲撂下这句话就回屋了。
夜已经深了,丹穗白天没闲着,晚上又经历一遭惊心动魄的事,她困乏得厉害,没精力再去琢磨他的想法。她胡乱嚼半块儿饼子,又喝半碗蛋花疙瘩汤,填饱肚子就回屋睡觉了。
她离开时打算等睡醒再洗锅刷碗,早上醒来却发现锅碗已收拾干净,锅里还温着从外面买的蒸鱼饼和酥饼。
丹穗吃饭中途,杜甲拎着个包袱推门进来,他放下包袱,说:“昨夜那身衣裳你要是嫌弃就给扔了,这是新的,没人上过身。”
丹穗“嗯”一声,不客气地接受了。
杜甲还要出门,他交代说:“再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在分司使府上,不用开门。”
“好。”
“我在杏村食肆订了饭食,晌午有人给你送来,你不用再做饭。”杜甲又说,她做的饭是真难吃,分不清是炒菜还是炖菜,菜叶烂糊糊的,没个滋味,蒸的饼子死噎死噎的,冷了硬撅撅的,扔出去能当武器砸死人。
出钱的人不是自己,丹穗欣然接受送上门的饭,她这些天吃没滋味的面食也快要吃吐了。
丹穗闲下来也没闲着,她一个人在院子里跑步,身上跑暖和了,她着手拆褥子,趁着是晴天,她把褥面拆下来洗干净……还要洗头发。
“杜先生在家吗?”门外有人问。
“不在,去分司使府上了。”丹穗回答。
脚步声远去,丹穗继续搓洗褥面,她不亏待自己,洗褥面都是用热水,水没了柴没了都掏钱买。
自己掌家了,她才察觉日常开销不小。
晌午,食肆送来饭菜,两荤一素一碗米饭,杜甲没回来,丹穗吃了顿尽兴的饱饭。
下午又有人上门问杜先生在不在,丹穗按照杜甲吩咐的给打发了。
晚上又有人送饭上门,丹穗放弃热剩菜的打算,又饱食一顿。
院外响起说话声,丹穗认出杜甲的声音,她扮演着婢女的身份前去开门。
“……邱先生昨晚是来过,说了会儿话就走了。”杜甲说。
“他找您说了什么?”
“邀我一起逮捕刺杀蔡提举的凶手,我手上还有旁的事要忙,就拒绝了他。”杜甲面露不耐烦,但强忍着不耐问:“你找他问去,找我问什么?还是说他犯什么事了?”
“邱先生不见了,今天一整天没看见他,他家里的下人说他昨夜没回去,所以我找您问问。”
杜甲皱眉,“办案的人经常不着家,这不是常事?算了算了,你去旁处找吧,别来烦我。”
说罢,他顺着半敞的门走进去,大门迅速关上。
“大爷,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你吃了?”
“嗯,明天你再订饭少订一个菜,一荤一素就够了,多了吃不完。”
门外的人听到这番对话,心里的猜疑卸去一半,杜甲的反应实在不像杀了人的。
在脚步声离开后,丹穗立马不言不语地离开,什么都不问,免得又被他说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杜甲反应过来,这是说给外面的人听啊?他捻了捻指尖,她远比他以为的机灵,黑二这小子倒是有眼光。
这种不咸不淡的日子又过小十天,还不见韩乙回来,丹穗无法再淡定下去,上海镇就这么大,就是慢吞吞地徒步走,半个月也能走遍,他是去哪儿了?
这晚杜甲回来,丹穗跟上去问:“大哥,你能不能打听一下韩乙的消息?他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出事了?”
“我都不知道他在哪儿,怎么打听?你安心在这儿住着,他忙完自然会来找你。”
“盐场上有没有什么动乱?”丹穗不跟他啰嗦,直接问。
“没听说……”后一个字没说完,背后迎来一记掌风,杜甲拎起丹穗迅速闪躲。
“是韩乙。”丹穗惊喜出声,她甩开杜甲的手,朝来人扑上去。
“站远点。”韩乙吼一声,又朝杜甲踢去。
杜甲见他这副模样,像是心知肚明一般,他不吼不骂,沉默地接招。
“你大哥胸口有伤。”丹穗出声。
杜甲:……
他一时分不清她是好心提醒还是有意暴露他的弱势。
韩乙功夫不及杜甲,但杜甲伤势未愈,两人你来我往地对打,算是打了个平手,谁也没占便宜。
一场对战下来,杜甲胸口的伤口裂开,韩乙腰上挨了几脚。
韩乙气汹汹地盯着他,问:“盐丁是你们转移到战场上去的?”
杜甲沉默,他早该走的。
第40章 小别新喜 兄弟割袍
小院里打斗争执声引起过路人的注意, 韩乙强压下火气,他一甩手, 率先走进堂屋。
丹穗朝杜甲看去,见他在瞪她,她一脸莫名其妙,瞪她做什么?
“进来!还杵外面做什么?”韩乙冷声喊。
杜甲转身跟进去。
丹穗咋舌,真霸气,她拍拍胸口, 心里小鹿乱撞。
韩乙和杜甲面对面站着,他盯着他,后槽牙咬得紧紧的, 心里质问的话缠成一团乱麻。看着一脸寡情麻木的兄长, 他突然失去了力气, 一腔斥骂化作郁气下落,最后只剩一个念头:“那些盐丁能不能转移回来?”
“已经送进临安了。”杜甲说。
“禽兽!”韩乙挥拳,杜甲没闪没避,脸上挨重重一拳,嘴角当即淌出血丝。
韩乙手一抖,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怒气跟着泄了些。
“盐丁活儿重,吃得差,身子骨虚,弓箭都拉不开,他们没有盔甲,没有武力,甚至没有趁手的兵器。你们送他们上战场,就是送他们去死, 送他们去给胡虏磨刀。”韩乙愤怒地说,他垂着头看向地面,对面人的狐裘快要拖在地上,而他的裤腿上还沾着未化的盐晶。
“黑大,你想做什么?”他疲惫地问,“你在做什么?你跟屠杀汉民的胡虏有什么区别?”
“你懂什么?”杜甲被刺激到,他怒目圆睁,低声斥骂:“但凡有人上阵杀敌,我们会出此下策?天下汉人有多少?胡虏又有多少?你们要不是瞻前顾后,顾念小情小爱,妄想苟且偷生活到牙掉光再死,全天下汉人一起上,就是挥着锄头也把胡虏赶跑了。”
“你真是疯了!战场上的兵卒不就是从天下百姓家里招的壮丁?怎么着?就得男女老少都扛着锄头上阵杀敌?军饷呢?你发还是朝廷发?都不需要吃喝是吧?”韩乙问。
“大哥,朝廷还在求和呢,我们扛着锄头上战场,要我们命的箭是从身前射来还是从身后射来?”丹穗见韩乙被杜甲的话带乱了阵脚,她出声发问:“救国将领不是没有,我朝不是没打过胜仗,单我知道的,前有岳将军,后有洪将军,他们接连打胜仗,打得金兵和胡虏连连败退,打得龙椅上的人都害怕了,又是收兵权又是谋命。”
“亡国是我们这些苟且偷生的小民不肯出力吗?苟且偷生的人在临安皇都里荒淫度日呢。”丹穗越说越愤怒,她冲杜甲怒目而视,“而你,高高在上的杜先生,你也不过是恃强凌弱罢了,装作睁眼瞎,只敢拿命如蝼蚁的百姓当肉盾。你要是真有本事,就拎着刀架在皇帝的脖子上让他下令打,去搜刮权贵和富商的家底当军饷,有政令有军饷,不缺上阵杀敌的人,也用不着你偷偷摸摸拿盐丁去充兵。”
“话说回来,战场上突然多出来成千上万的兵,你主子会不会吓得拿你祭刀去向胡虏求和?”丹穗昂着脖子睥睨地看着他。
杜甲呼吸急促,他被戳到痛处,脸气得发红,嘴唇哆嗦着,死活说不出反击的话。
丹穗朝韩乙看去一眼,接着说:“你要是有良心,就想法子把盐丁从战场上调离,别白白填上万条性命进去。”
杜甲突然平静下来,说:“你们不懂。”
“那还是不懂为好,我这辈子杀鸡都杀不了上万只,你一两句就夺走上万条人命。”韩乙接话。
杜甲没理,他抬腿往外走。
“你站住,你去哪儿?我们还没谈完。”韩乙追出去。
“你站住。”杜甲转过身指向他的腿,他抹掉嘴边的血,冷酷地说:“我手上还有重要的事,不陪你们过家家了。这处院子留给你们,我不会再回来了,你们去留随意。”
“杜甲……”
“黑二,别逼我把你们的行踪透露给胡虏。你知道的,我做得出来。”杜甲威胁道。
韩乙眼神冷了下来,他盯着他走向大门,望着他的背影说:“你今天踏出这道门,我们往后就是死敌,再见到你,我必杀你。”
杜甲脚步顿了一下,他甩上门,身影消失在昏暗的天光里。
小院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夜色迅速降临,丹穗拿出火折子点燃蜡烛,她看了看院中落寞的背影,没去打扰,她走进灶房去烧水。
一瓢接一瓢水倒进锅里,水声先急后缓,接着是木柴折断的噼啪声,屋顶的烟囱冒出炊烟,柴烟气缓缓笼罩着小小的院落。
韩乙胸中的戾气一点一点压了下去,戾气消失,他也没了支撑的力气,整个人颓然地坐在地上,目光在漆黑的大门和泛着火光的灶房之间徘徊。
水烧热了,丹穗走出来说:“洗个澡吧,你往地上一坐,整个院子都是咸的。”
韩乙撑着地面站起来,问:“有剩饭吗?我连着好几天都是一天一顿饭。”
丹穗把食肆送来她没顾上吃的晚饭放篦子上蒸一盏茶的功夫,韩乙连菜带饭都给扫进肚子里,他拎两桶水走进杜甲睡的屋洗澡洗头发。
“换洗衣裳放这儿了,我给你新做了两身棉袍,亵衣也是新做的,你试试合不合身。”丹穗把衣裳放床上,她关上门出去给自己煮饭。
疙瘩汤刚煮好,韩乙就披着湿发出来了,他手上还拿着剪子,往灶前一坐,咵咵开始剪头发。
“我待会儿给你剪。你还吃不吃疙瘩汤?”丹穗问。
“我自己剪,你先吃。”
丹穗端着碗出去转几圈,疙瘩汤不烫了,她匆匆吞下一碗,撂下碗筷接手剪子,“我来给你剪,你剪得像狗啃的。”
韩乙:……
丹穗收走剪子,她跑回自己睡的屋拿来梳子和擦头发的布巾,先把男人的头发擦得半干,才着手修剪头发。
韩乙在咔嚓咔嚓的声响里平静下来。
头发修剪完毕,湿发也烤干了,丹穗把他的头发束起来,走到他身前扒开他的长腿坐下去。
“脸仰起来,我给你刮胡子。”
韩乙在嘴上摸一把,这半个月吃饭都顾不上,更别提刮胡子了,胡须长到半指长,摸着刮手,也不知道她看见的时候嫌不嫌弃。
“我自己来吧。”他说。
“你看得见?我来刮,保准不划破你的俊脸。”丹穗常给施老爷刮胡子,手艺已经练出来了。
她拿着剪刀在他脸上刮两下,刀刃不够锋利,她想起杜甲送她的匕首,她回屋拿来匕首给他刮。
韩乙认出匕首,他又沉默下来。
丹穗没搭理他的情绪,一心扑在剃须一事上,他体毛重,胡子从下巴长到耳下,胡须又粗又硬,像他这个人一样,骨头都比旁人硬三分。
冰冷的刀刃贴在脸上,韩乙回过神,他掀起眼皮看向她的脸,她几乎跟刀刃一起贴在他脸上,温热的呼吸扫过他的脸,他脸上的皮不自觉绷紧,皮下的肉似乎在发烫。
丹穗撂起眼皮睨他一眼,“想过我吗?”
“嗯。”
“嗯什么?”
韩乙抬起手搂上她的腰,从没有人这样照顾过他,替他打理衣物,替他修剪头发和胡须,他今夜感受到她在家等他这句话的暖意。
“等安定下来了,我们置下一座属于我们的家。”他话里带着向往。
丹穗没扫兴问什么时候安定下来,也没说他们估计不会有长久稳定的住所,他能有这个意识已经是很大的改变了,再过一两年,他说不定会厌倦了奔波的日子,之后择一地终老。
“院子要大点,我要在院子里种上我喜欢的花。”她捧场道。
“好,盖个大院子。你喜欢什么花?”
“香的,花朵大的,颜色鲜艳的,开得久的。”
韩乙忍不住笑了,“俗气。”
“俗气?”丹穗惊诧,她揪住他的脸,嗤笑道:“你说我俗气?”
“你们读书人不是爱什么菊兰梅之类的?喜欢什么风骨。”
“你懂的还不少,菊兰梅我喜欢,其他生机旺盛的花我也爱。”胡子刮干净了,丹穗摩挲着他的腮骨,刺刺的胡茬刮得她手心发麻,她低头亲上滚烫的嘴唇,贴着他的嘴唇说:“你,我也爱。”
他是鲜活的,也是炙热滚烫的。
搂着腰的手压在纤细的脖颈上,韩乙含着她的嘴唇。
灶洞里的火星灭了,灶台上的蜡烛爆出噼啪一声响,拉长的影子落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高高扬起的颈项如一个细长的花瓶。
刺手的胡茬在胸前蹭过,一声宛如莺啼的叫声响起,韩乙惊讶地抬起头。
“看什么看!”丹穗羞恼地骂。
韩乙低头,他钻进敞开的衣襟里,棉袄里裹着暖意融融的甜风,他下巴向下一寸,嫩如雏莺的叫声回荡在漏风的灶房里。
丹穗身子后仰,似要躲开,手掌却摁着他的头往前发力。
韩乙额际汗滴滑落,他手臂一颠抱起她,吹灭蜡烛,快步回屋。
厚重的冬衣剥落,寒意袭来,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倒在床上。
门外寒风肆虐,门板在风摧中不时咯吱一声,门环砸在门上咚咚作响,也压下了室内火烧火燎的动静。
“别——啊!”
丹穗大叫一声,她惊惧着仰身坐起,又乍然失力砸回床上。
丹穗从没经历过这等事,羞耻卷着如炸雷般的浪潮差点夺走她的命,她挣扎着要爬走,腰胯却被大力禁锢着。
水意漫延,挣扎的人丢魂一般瘫软在床上。韩乙抹掉脸上的水渍,他拢起她的腿,用她腿上汗涔涔的软肉裹着自己。
丹穗被烫得一激灵,她撑起身看一眼,脸红地问:“你这是……”
“这、这时候…你不适合怀上孩子。”韩乙断断续续地说。【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