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 41 章
来者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在徐离陵放下茶盏开口前,对莺然解释:“大人非我亲父,乃是我道尊称, 是道父。”
莺然“哦”了几声, 讪笑点头, 表示明白了。
不理解,但尊重。
她走向徐离陵:“找你的,我去后院修炼。”
徐离陵目光追随着她起来,要跟她一起去后院。摆明了无视那莫名的男子。
男子不复来时气势, 尴尬地站在门口, 走也不是,进院也不是。
莺然拦住徐离陵, 对他使眼色, 低声道:“人家来找你的, 打发走也好, 留下招待也好,怎能这般当作没看见?万一……”
万一是有正事呢?
那男子提到“我道”,那必是魔道了。
莺然眼睛对徐离陵眨啊眨, 眼神又哄又劝。
徐离陵“嗯”了声,回到石凳上坐着, 懒慢地接着喝茶,一言不发。
来者得到默许, 在莺然回眸看他时,对莺然恭敬地笑笑,进院。
莺然对他回以礼貌一笑, 走向后院, 隐隐听见男子同徐离陵说话。
“父亲, 您何时醒来的?五百年来,鄙者一直在……”
鄙者是此界修士常有的谦称,莺然记得往昔之影里,武秀明也对徐离陵这般自称。
莺然走远,便听不见了。
虽知道那人不是徐离陵生的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吐槽:这“父亲”的称呼真怪啊!
而且那人长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莺然想不起来。到后院,在空地打坐,凝神静修。
一个时辰后,她起身,见徐离陵已在池边小闲亭栏杆上坐着陪她。
莺然入小闲亭,徐离陵给她递了杯水。
她接过,坐在他身边慢饮:“在这儿待多久了?”
“将近一个时辰。”
莺然诧异:“那岂不是我刚来,你也来了?”
徐离陵:“嗯。”
莺然:“方才来的人呢?”
徐离陵:“走了。”
莺然:“他同你说了什么?”
徐离陵竟没听上几句。
徐离陵:“玄道魔道那些事。”
莺然:“不听也好。咱们过自个儿的日子,可不去掺和旁的破事。”
徐离陵“嗯”了声,从她手中接过喝完的杯盏:“还喝吗?”
莺然点头,心觉方才那人瞧着有几分眼熟,闲聊道:“他叫什么名字?”
徐离陵递水给她:“原叫张杏生,如今叫张复弦。”
张杏生!
莺然心不在焉地抿水:“他为何改了名?”
徐离陵:“他原有个妻子,名字里带弦的,死了。为复活妻子入了魔道,为不忘入魔初心,易名张复弦。”
莺然心下讶异:若说张杏生是巧合,那妻子名中带弦,就绝对和她梦中见到的张杏生是同一个了。
真是因缘造化,原来张杏生不论有没有遇见她,都会想要入魔。
不过——
莺然:“他妻子怎么死了呢?”
徐离陵:“原是个修士,修为很低,心魂有损。偶然落入魔道手中后,虽为维护玄道自伤了喉咙,不叫自己说出话来,但被玄道救回后,却是无人信她能够守密。”
“后来就被派去了战场上,死在那儿了。”
莺然心沉,想起梦里那个直爽可爱的姑娘,忽觉喝水都喉间干涩:“那他……还有机会复活他妻子吗?”
徐离陵似笑非笑,唇畔是风凉的弧度:“改了名又如何,在魔道路上走了太久,他已快忘记他的初心了。”
莺然沉默,越是想到梦里那为了陪伴弦花甘愿入魔的张杏生、那为了能多陪张杏生不愿治好心魂的弦花,越是心中酸涩。
她将没喝完的水递还给徐离陵,轻叹。
只望梦里的萍水相逢,她已改变他们的结局。
徐离陵接了茶盏,将剩下的水喝了,将她搂入怀中拍了拍:“入了魔道,命皆如此。若为每一个都伤怀,你怕是伤心不过来。”
莺然白他一眼。
她可不是见一个就为一个伤心的,只是亲眼见过曾经的张杏生与弦花罢了。
她不便同他说,只抱住他的腰,依偎在他怀里,与他静赏午后荷塘。累了便一起躺到躺椅上小憩。
午后清风,闲而自在。
莺然心间始终记挂着张杏生的事,半梦半醒间,道:“你也是魔……倘若有一日,你因魔功也忘了我、忘了与我之间的事,在遗忘之前,不必为此烦心难过。”
她闭着眼,仰面亲他一下,不知亲哪儿了,许是下巴,许是颈间。
“即便你忘了,终有一日,我也会叫你想起来的。”
她不由感谢大花,感谢大花的总部,感谢天地与人世间的一切,让她有挽回他的机会。
就算他们之间终将分离,那也不该是被迫的遗忘。
徐离陵轻抚她的发,在她耳边说了什么。他声音太低,她也太困,没太听清。
只隐约听见他道:“原是……我不愿忘。”
*
虽处理了珠儿之事,但大花这段时间仍日日往外跑。
莺然偶然抓到它:“你又在做什么?”
它道:“珠儿总是莫名其妙地站在房顶上哭,我得陪陪它。”
莺然心道原来珠儿不是不伤心,只是那会儿没反应过来。
她叮嘱大花好好照顾珠儿,还从池塘里捞了两条小鲫鱼叫大花带去给珠儿。
自然,是叫徐离陵捞的。
不过她这边知道怎么回事,金五两那边不知。
莺然与徐离陵去他的金柜杂货铺时,还能听见他唉声叹气,说他的猫最近总不见影儿。
莺然问了两句。
金五两就大骂:“最近有只死肥猫总来找珠儿,她定是被它拐走了。看我下次见了它,定阉了它!”
莺然憋笑,暗暗为大花默哀。
怎么一个两个,都在觊觎它的蛋。
不过这事,她有心告知金五两,但挑选鱼饲料时,听小童偷偷说:“珠儿是掌柜亡妻留给他的念想,他与亡妻无子无女,自两百多年前捡到珠儿,素来都将珠儿当作亲女儿看待呢……掌柜不愿离开此地,也有亡妻故土在此的缘故。珠儿成日不见踪影,回来也不说什么,掌柜很伤心。”
莺然想了想,还是得让大花叫珠儿找时间把事情告诉金五两才好。
她同金五两转移话题,聊起最近的临关时局。
金五两不复先前神采,神色一言难尽:“七日前夜里,雪飞霜说圣魔来临关了,把全城修士半夜叫了起来。结果黄琰朗召集所有人去追击圣魔,却连圣魔的影儿都没见到。”
“修士们因此都怀疑雪飞霜不是真心回归玄道,指不定又在帮魔道谋划什么。如今雪飞霜被夺了权,每日待在城主别院不得出门,时刻有人跟随,和软禁无异了。呵,什么怀疑,不过是找借口处置雪飞霜罢了。以前虚报圣魔消息的多了去了,从不见罚,如今偏偏就罚她一个。”
“其他的,倒也没什么新鲜事了。”
莺然蹙眉:“这和卸磨杀驴有何区别……”
虽她与雪飞霜不同路,甚至可以说有几分仇怨。但不妨碍她敬佩雪飞霜历经磨难仍信守玄道的道心。
雪飞霜落到如此境地,她颇为感慨。
金五两附和:“可不是。但是是非非,不是咱们这些小人物说了算的。能过好自个儿的日子就不错了。”
莺然应下,与装好鱼饲料与新奇小玩意儿的徐离陵往菜市去。
买完菜回家,又见张复弦在门口等着。
这几日,他也是日日来拜访。
原还打算在这废巷里找处房屋住下,被徐离陵扫了眼,不敢了。
见徐离陵与莺然回来,张复弦唤:“大人、秦夫人。”
莺然颔首,心想唯一的好是,他来得多了,被徐离陵无视多了,也知道在外要改口了。
不过张复弦改了口,徐离陵仍是无视。
回应他的只有莺然。
张复弦:“您今日与大人出门采买去了吗?”
莺然点头:“你来有事吗?”
张复弦:“无事,就是来看看。”
他拿出一个礼盒,礼盒里是八珍琉璃匣:“我给您带了这个。”
他很通人情世故,发现莺然是修道的,每每来都送灵器。
这些灵器莺然用不上,但可以换灵石。
这让莺然的日子富裕了些许,她根本无法拒绝。
无隐村人可以自给自足,但莺然总想在他们离开这人世间前,尽可能多见见世间有趣之物。
以前没灵石就罢了,如今有了灵石,她就去做了。
今日去杂货铺,还拿张复弦的灵石给无隐村人们买了东西呢。
这是笔不小的开销,所以莺然没有过上什么奢侈生活。
莺然大方接过,交给徐离陵,招呼张复弦进院坐。
徐离陵去安置东西,莺然招待张复弦在院里喝茶。
张复弦同莺然聊些“近来天气炎热,秦夫人小心避暑,有何需要只管提”之类的关心话。
恍惚让莺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多了个每日来关心老母亲的儿子。
但想到梦里所见张杏生和蔼老者的模样,心中又五味杂陈。
想着和张复弦接触也有几日了,这会儿打听他的事,应当不算冒昧。
莺然开始问:“听怀真说,你有位已故的妻子,是为复活她才入的魔道,如今进展如何?”
张复弦轻叹,笑意渐敛:“当初她亡于战场,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她的尸体找回。如今我成了拔狱谷主,以拔狱谷寒极棺令她尸身不腐,又搜尽天下的天材地宝,寻遍玄魔之医,但仍不尽人意……”
莺然注视着他,颇感悲凉。
既是为他的努力近九百年却徒劳无功。也为徐离陵确实看得透彻——他心里已不只在意弦花了。
莺然打住他的述说:“倘若你已经不想救她,请不要再折腾她了。”
张复弦愣住。
莺然:“我修阴阳道,对亡者九幽略知一二。世间亡魂初逝,不知身死,徘徊人世,头七方知己死。此后至尾七,亲人行祭礼,送其了却尘世牵挂,入九幽轮回。”
“你只让她知晓你记挂着她,她便一定也记挂着你,执念深重。如今你已不再记挂她,便也要叫她知道,让她不再蹉跎。”
张复弦表情僵了僵,随后笑道:“秦夫人为何这样说,我怎么可能不想救她?八百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想叫她活过来。”
莺然:“但你同我说起她时,眼里只有精明。”
没有思念,没有伤怀。
好像只是因为她是徐离陵夫人,便刻意向她表现他爱妻。
张复弦微笑:“夫人说笑了。”
他起身,道时辰不早,告辞。始终未承认。
莺然也无意逼他承认。
她回身要去找徐离陵。
恰好徐离陵安置完东西过来,顺手收了茶具。
他没收张复弦的杯子,随手扔到一边。每回都是如此,只洗茶壶与莺然的杯。
莺然好笑地瞧着他,跟他一起到水池边去。
他洗茶具,她同他聊天。
聊到张复弦,她不由叹:“同样修魔道。为何武秀明虽为魔,仍心思澄澈。但张复弦已忘初心呢?这究竟是因人,还是因道?”
水声潺潺,白瓷碰响中,徐离陵道:“心思澄澈?你是这般想武秀明的?”
莺然:“难道不是?”
徐离陵:“武秀明入魔道,原是想报仇雪恨,故而练了极端的功法,以寿换功,极速大成。报仇雪恨后,又贪恋人世,不想死了。”
“张复弦入魔道,是想复生亡妻。后在魔道中大展拳脚,高歌猛进,成了拔狱谷谷主,如今是魔道中屈指可数的寿数近千年未入五衰之巅峰。权势地位力量万众追捧,让他将复生之事已不再排在心中第一位。”
“这二者有何区别?同样是欲,同样在魔道中迷失,难不成渴望生的欲望,就比渴望身外之物的欲望要高尚些?”
莺然:“这……”
徐离陵洗完了茶具,关水,望着她,漆黑的眼,如同诱人坠入的深不见底的渊。
“欲,人皆有之,无穷无尽。魔心会将欲放大,就如同用水考验沙漠中干渴的人,用珍馐考验即将饥饿至死的人。人性尚经不起考验,更何况被放大的魔欲。”
莺然沉思。
徐离陵擦了手,微湿的手指轻弹了下她的额头。
莺然低呼一声,捂额瞪他。
徐离陵:“都是普通人,普通魔,不用深思。”
莺然点点头,抬手做出要弹他的动作。
徐离陵低下头,让她弹回来。
她却搂住他的脖颈,亲了他额角一下,笑道:“你若是不成魔,定会是位很好的教论道学说的先生。”
莺然不再多想旁人事。徐离陵低头要吻她,她忽又抬手弹了他额角一下,笑出声。
徐离陵不怕疼似的,额角红了,动作也未停顿,直吻上去,堵住了她的大笑。
莺然歪头要避,避不开。推他,也推不开,同他嬉闹起来。
忽听一声脆响。
莺然一怔,闻声看去,原本放在水池边的茶具被她碰碎了。
莺然扁嘴暗恼。
徐离陵:“明日出门再买。”
莺然点头:“顺便把张复弦送的匣子卖了换灵石……就是不知道,我今天说了那番话,他以后还会不会送灵器来。”
徐离陵:“可以卖魔器。”
莺然想起金五两说圣魔现世引得全城暴动的事,瞥徐离陵一眼:“别想再卖你的东西。”
圣魔之物若也在临关接二连三地现世,那临关得彻底乱套,魔道玄道全往这儿挤了。
徐离陵:“让张复弦再过来。”
莺然想了想:“算了,就这样吧,反正以前没有他也一样过。”
拿张复弦当刷灵石机,她也怪不好意思的。
*
自那日后,张复弦三日未曾拜访。
莺然当他不会再来了,这日要和徐离陵出门去给金五两送东西,又在门口撞见他。
他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照常送了礼,态度恭敬:“大人,秦夫人,要出门去?”
莺然点头:“你有何事?”
接了礼给徐离陵,寻思待会儿出门正好顺道卖掉。
张复弦:“秦夫人与大人计划在临关再住多久?”
莺然:“说不准。”
张复弦恳切:“近来临关不太平,秦夫人与大人若在临关无要事,可去往他城歇脚。”
莺然:“你要集结魔道与临关开战?”
张复弦摇头,望向徐离陵。
徐离陵对他说的那些漠不关心,他便行礼告退了。
莺然心道他神神秘秘的,但徐离陵毫不在意,她也无需忧愁。
若有危险,徐离陵会说的。
她照常与徐离陵闲聊着去往金柜杂货铺。
铺中小童远远瞧见便高声招呼。
莺然摆手:“我们不买东西,是来送东西的。”
徐离陵:“买妆台。”
莺然有些羞意,斜徐离陵一眼,徐离陵古井无波,跟小童去挑妆台。
莺然无言,去找金五两。
金五两坐在柜台里,颇为惆怅,看见莺然,没好气地别过脸去。想来已经知道了珠儿的事,也知道那每日找珠儿的肥猫是她家的了。
莺然同金五两打了声招呼:“我昨夜发现家中有一妆台,不适宜我用,想赠与珠儿。”
说话间,莺然将妆台从储物袋里取出,正是那雕了猫儿扑蝶的妆台。
此前莺然只觉雕工配不上材质。
昨夜沐浴后与徐离陵打闹,他要将她抱到妆台上。
莺然无意触到那猫儿扑蝶的雕刻,惊觉这幼猫与珠儿有几分相似。
忙拦住徐离陵的动作,细问妆台是从何处搬来的。发觉这妆台竟是武秀明住过的那间房里的。
不知是否确实是武秀明雕了珠儿在上面,但有此因缘,莺然还是同徐离陵说,想将妆台送给珠儿,给珠儿留个念想。
那会儿徐离陵将衣衫半褪、险险坐在妆台上的她抱到茶桌上去:“送了她,你用什么?”
莺然:“再买就是。”
徐离陵应:“行。”
也没同她继续做,抱她上床歇息。
莺然原想着,过几天再买妆台。结果这会儿刚送出妆台,他就要买一个回去给她。
金五两从柜台里出来,围着妆台转,两眼放光,惊呼:“这妆台可是琼宇纤云木所制?哎呀、哎呀……这可是个宝贝啊!就是年岁长了些,缺乏打理,仙气近乎消散……但也是个宝啊!”
“诶……这猫……真像我家珠儿。”金五两喜滋滋地盯着雕刻,“难怪你要送来给珠儿。”
金五对着妆台摸摸敲敲,一改先前没好脸色的样儿,对内间小童道:“带他挑个好妆台,不用付钱。”
说罢又对莺然昂首:“我可不会白拿你的,你别想用这妆台同我打好关系。我是绝不会允许你家肥猫拐走我家珠儿的。”
莺然笑:“猫的事猫自己会做主,我可不会干涉。”
等徐离陵挑妆台的间隙,想到张复弦的提醒,莺然又同金五两聊最近城中动向:“可听说有魔驻扎在附近,或是有魔潜进来了?”
金五两摇头:“没有。”
顿了顿,叹气道:“不过最近雪飞霜境遇很差啊。听说和黄琰朗彻底撕破了脸,玄道中也没几个人肯为她说话。原本是变相软禁,如今几乎就是在囚禁她了,只等押她回璇衡宗去,让璇衡宗自己处置呢。”
莺然眉头紧拧:“怎能如此……”
雪飞霜该有多心寒啊。
金五两再叹:“可不是。不过也许从她成魔那一刻起,此刻的结局便是注定了。”
莺然:“可她就算成了魔,也一心为玄道。”
金五两摇头:“一个魔会真心为玄道,谁信?谁敢信?魔道对圣魔的忠诚与信仰,那可是……”
“金掌柜,例行搜查!”
门外传来呼喝声。
金五两话音戛然而止,笑盈盈地迎上去:“关道友里边请,您随便查……前两日不是刚搜查过吗?怎么又要查?”
五名穿辉蓝雪色弟子袍的人走进杂货铺。
为首者四下打量,他身后的一名弟子道:“嗨,别提了。黄峰主今早和薛长老谈话,不知说了什么,薛长老突然大喊,苍天呐,我所做的一切,难道为的就是这样一群愚昧之徒吗!你们都会死的,你们会死在你们自己手里,你们这群蠢货!”
“黄峰主逼问她什么意思,她也不说。我们不在现场,不知具体情况,都是听看守转述的。之后黄峰主担心有意外,就下令要我们每天巡查两次了。”
金五两:“那你们真是辛苦了。”
“可不是嘛。但没办法,为了临关的安全……”
他们闲聊间,莺然望着走进杂货铺的为首之人,一时不敢确认,没吭声。
直到那人察觉到莺然视线,向莺然看来,警惕的眼神瞬间化作惊喜。
“莺莺!”
“关熠!”
莺然与关熠各自惊喜地大呼。
关熠三步并两步向她跑来。
莺然笑盈盈的:“你怎么会在这儿?你还……成了乙玄道一的弟子?”
关熠:“此事说来话长,你一个人……啊,妹夫在呢。”
关熠瞧见从昏暗里间信步走来的徐离陵,表情百感交集。
徐离陵走到莺然身边,亲近的距离很自然便彰显了亲昵,对他客气颔首。
他个子高了关熠小半个头,让关熠觉着自己气势一下子弱了下来,不悦撇嘴。
莺然觉着好笑:“你什么表情啊。”
关熠张口,对上徐离陵漆黑的眼瞳,欲言又止。
莺然离开后,关熠逐渐接受她随一个魔离开的事实。认定只要他对莺然好、日子过得好便好。
直到他看鸿崖公与数百修士的死状,又因缘际会来到云州,了解到更多有关魔道的事。
他这才意识到——
徐离陵,比他想的还要可怕。
????????
作者留言:
关熠发帖:突然发现妹夫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我该如何是好,急,在线等[托腮] 一楼:建议立刻带你妹妹和她家的猫跑路[哦哦哦] 二楼(文盲专用语音助手版):建议每天给她家狗送好吃的,借此机会打探消息[哦哦哦] 关熠回复一楼:你是她家那只猫吧?[托腮] 关熠回复二楼:你是她家那条狗?[托腮] 一楼:不,我不是大花,你别胡说[愤怒] 二楼(文盲专用语音助手版):不,我不是小黄,你别胡说[愤怒] 关熠:……[无奈] 今天也谢谢宝贝们的生日祝福[抱抱] 88个小红包[抱抱]
42. 第 42 章
关熠思索着, 忽然又发现一件事,吃惊地瞪大眼打量莺然。
莺然笑盈盈地转身让他看:“在看什么?”
关熠惊呼:“你竟然已经是三阶修士了!”
莺然点头,语调俏皮:“嗯。”
关熠难以置信:“你……你两年的时间, 从尚未入道升到了玄道三阶!”
莺然再度点头。很想告诉关熠, 这都是因为有怀真提点她、为她改秘籍、做法杖, 做了一切除修炼以外、修士需要额外做的事。
但考虑到还有其他修士在场,她不便言明。只握住徐离陵的手,以眼神暗示。
关熠看徐离陵的眼神大变,几乎要脱口而出:能不能让我也两年升三阶?一阶也行啊!
回过神来, 轻咳两声, 他刻意保持身为兄长的威严,“挺好, 挺好……”
莺然笑出声:“有酸味。”
关熠对她做个鬼脸。
长久未见的生疏与尴尬, 在这一刻彻底化解。
不过关熠还有事务在身, 不便与莺然多聊。叫莺然中午去笑客楼等他一同吃饭, 便和他同门离开了。
金五两送他们出门,回身讶异:“乙玄道一太上长老岳朝秋新收的亲传弟子,竟是你朋友?”
莺然没听过岳朝秋。但听这名号、见金五两的惊愕, 便知这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成为这般人物的弟子,想来关熠到云州后过得不错, 她颇感宽慰。
她未多言,只对金五两笑笑。
金五两也不多话, 惊叹一番便作罢。
那些弟子只是巡查,他没必要为讨好他们和莺然套近乎。
莺然看眼天色,估摸时间不早, 问徐离陵挑好妆台没有。
徐离陵看中两个, 需她去试试。
妆台是给她用的, 是该她试。
莺然与他去内间。金五两也跟上,想看看他挑了多贵的。
虽故作豪爽,说了不用付钱。但金五两心里希望徐离陵挑的越便宜越好。
到内间一看,金五两大失所望,阴阳怪气:“你倒是会挑。”
徐离陵挑的两副妆台皆无甚雕刻。比起那些雕刻精美繁复的妆台,并不能一眼吸睛。
但天然造化、精巧非凡。镜面也水灵灵的,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莺然轻抚台面,质感温凉醇厚,比之徐离陵的床差上许多,但和原先的妆台不相上下。
金五两:“别看这两副妆台没有多少雕琢,这正是因为材质不凡。凡工难雕灵物,工匠才尽可能让它保持原貌。”
“你细看,这两副妆台都是一体的,镜板抽屉柜子的衔接,都是没有缝的。因为这是一整块上千年的灵木雕刻的。”
“好物当用好物相配,这妆台如此,镜面自然也是以琼宇境边水晶锻造而出。”
金五两不舍地蹲在两副妆台之间,“这俩宝贝,可是我这儿最贵的妆台了。”
莺然看出,金五两说了一大堆,就是希望她再挑个便宜。
不过可惜,她也不是那么善解人意。
莺然拉着徐离陵仔细研究两副妆台,问徐离陵偏向哪副。
徐离陵以她身量比对:“第二副。第一副太矮了些,第二副高度适宜,镜子小了些,有块突出的底座,专门放全镜的。要这副,再配一面全镜。”
莺然思量:“那第二副吧”
她也想要一面全镜。
金五两:“全镜我可不送啊。”
小童嘀咕:“掌柜,秦夫人都老顾客了……”
金五两瞪小童一眼,比个手指:“那就八折。”
莺然笑谢掌柜,又与徐离陵挑了面全身镜。
莺然原想全镜就不必挑那么好的了,但徐离陵稳定发挥,一挑就是镇店之宝,尺寸也刚好合上妆台底座。
一面镜子打八折,仍旧耗了张复弦今早所送灵器能换的所有灵石,莺然爽快地拿灵器抵了。
掌柜挽回了点损失,也没多高兴。毕竟妆台更贵。
交付完,时辰已不早。
莺然与徐离陵收了妆台与全镜回家去,将妆台与镜子在屋中放下,便去笑客楼。
到笑客楼时,关熠已在楼中等了有一刻钟。
他招呼莺然到二楼隔出的包间,不由感慨:“还记得在云水县时,我刚回去同你吃饭,也是在二楼。”
莺然“嗯”了声:“上次怀真不在,咱们还说有机会同他一起吃,这会儿倒是吃上了。”
关熠应了声,想到徐离陵的深不可测,又不禁暗叹。
三人落座,小二拿菜牌来。
关熠接过,让莺然点菜。原要教莺然如何用菜牌,却见莺然接过,轻车熟路地用起来。
关熠讶异:“你来这儿吃过?”
莺然点头:“我和怀真来这儿吃了有几回了。”
虽然每次点的菜不多,但就这样慢慢尝,每次和徐离陵一起尝一份新鲜的,她也觉得很开心。
有她喜欢吃的,徐离陵还会学做。
客观而言笑客楼厨子做得更好,但莺然还是喜欢徐离陵做的。
尤其是喜欢他尝试做的时候,她陪在他身边,一会儿和他讨论是不是这么做,一会儿天南海北地瞎聊。
关熠暗自惊讶,摸着头神情复杂:“妹夫对你真不错。”
莺然不害臊地挑眉:“嗯。”
点完菜,她问关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关熠摇头。
她又问徐离陵。徐离陵看了眼,她点的都是考虑到关熠口味的菜品,便添了一道酥油翼——就是她爱吃的蜂蜜酥油烤鸡翅。
他接过菜牌,唤小二来,递出去。继续安安静静地坐在莺然身边。
关熠暗中观察着徐离陵与莺然之间亲昵的姿态,自然而然的照顾,身上长刺一样坐立难安。
若不是他来云州后了解到——
鸿崖公死前传达了圣魔出世的消息,而徐离陵承认了鸿崖公是他所杀。由此可推断,徐离陵起码是圣魔手下最亲近的大将之一。
他一定会因为莺然与徐离陵夫妻关系好而高兴,甚至还会调侃两句的。
莺然察觉到关熠的僵硬与拧巴,关切:“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徐离陵扫了眼关熠,继续无视。
关熠倒是因这一瞬间的扫视不自觉身子紧绷:“没事……我舒展舒展筋骨。”
莺然“哦”了声,同关熠聊起懿王洲的事。
先问了秦焕与许秋桂可还安好,得了肯定答复后,又问关熠怎么会到云州来,成了乙玄道一弟子。
莺然:“我听说,你还是太上长老的弟子呢!”
关熠点头,挺直腰板,摆出些许气势,试图威慑到徐离陵:“啊对,没错!乙玄道一太上长老、下界第一人、云州剑仙岳朝秋,是我的师父。我是他座下唯一的亲传弟子!”
莺然惊叹:“这么厉害!”
徐离陵为莺然烫洗碗筷,漠不关心。
关熠抬高音量:“一年多前,圣魔出世的消息传出,我师父便出了关,亲自前往懿王洲查看。机缘巧合遇上我,一眼就看出我根骨不凡!”
“虽说,我十七岁才觉醒灵根,但这叫什么?这叫大器晚成!我的根骨,一直在提升,如今已经是天级根骨了!”
“也就是说,待上界重接天地、允下界飞升之时,我必能成仙!我师父说我这样的,那真是千年难遇啊!”
他一边说一边留意徐离陵。
眼见徐离陵烫完碗筷,倒水、为莺然摆好碗筷,给她递帕子擦手、小二上菜时把她爱吃的接过来,全部摆在她面前,为她挑去她不吃的蒜、辣椒等物……
就是不抬头看他一眼,关熠的声量越说越高。
说到最后莺然都受不了,摆着手示意他小点声。
关熠挫败地放低了音量:“我师父说,假以时日,我或许是下界能对付圣魔的第一人呢。”
徐离陵终于有了反应——他像是听见笑话般笑了声。
莺然神情复杂,有些话不便直说,只道:“你现在真厉害。不过,大概是我私心比较重,我还是希望你在除魔卫道之时,能够优先保护好你自己。”
关熠被徐离陵笑得重燃斗志,慷慨激昂地同莺然讲述这一年来他的战绩。
“当初我刚跟我师父到云州,师父破例将我收为亲传弟子,满门都是不服之人。但我没多久就在三试一赛中,将他们一一打服!”
“后来,在弟子试炼秘境之中,我不仅夺得魁首,拿到了天霄流传下来的仙剑,还不计前嫌救下了许多出身世家豪族的弟子……他们如今对我,都已经心悦诚服。”
“前段时间,我第一次去执行除魔任务,我们一队二十人意外遭遇比预料中强大数倍的大魔……最后是我越级杀了那魔头!从那以后,凡有任务,我都是队长……”
……
莺然一边吃一边听关熠讲述,越听越觉着:关熠的经历,怎么那么像男频龙傲天男主?
她没忍住偷偷问大花:“这世界不会是本小说吧?”
大花被问得突然,好一会儿回道:“大千界的每个世界其实都可以看做一本小说,所以这个世界也算是吧。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莺然将关熠的经历讲给大花听。
大花也惊呼:“我靠!好标准的龙傲天男主!”
莺然听得直乐,接着认真听关熠讲述。
关熠越说越起劲。
只可惜,说到无经历可说,也没再得到徐离陵的一个眼神。
不过关熠给自己说自信起来了,心道:反正该说的都说了,圣魔大将又如何?我这么厉害、这么天赋异禀,总得让你忌惮我几分,不敢对莺莺不好。
至于要不要告诉莺然徐离陵身份可能不一般……
关熠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默默守护吧。
免得莺然和徐离陵之间原本没问题的,听了这话闹出嫌隙。
关熠自觉深藏功与名,威严地压声,压出了气泡音:“你呢?怎么一下子变修士了?”
莺然嫌弃,“你那什么声音,好好说话。”
关熠撇嘴。
莺然笑着将与徐离陵的经历讲述给关熠听。自然,避开了所有不能说的。
听闻莺然修习的是《鹤霄九冥诀》,关熠忍不住:“我靠!那是我们乙玄道一流传近千年的密宝!前段时间被人动过,乙玄道一不敢公开这个消息,还是我师父告诉我的……这秘籍原来是你动了!你怎么做到的!”
莺然:“怀真给我的。”
关熠睨了眼徐离陵:……
好想叫徐离陵给他也搞一本那种他师父都拿不出的秘籍啊!
但是不行……徐离陵可是大魔头!
莺然接着说。
听闻徐离陵给莺然改了秘籍、改了修炼之法,助莺然修行几乎一日千里,且轻松自在。
关熠又睨了眼徐离陵:……
好想叫徐离陵给他也改一改秘籍啊!
他师父改倒是会改,但根本做不到让他一天只修一两个时辰、不到两年连升三阶啊!
但是不行……让徐离陵改,他作为莺然娘家人,那不就落入下风了嘛。
莺然继续讲述,讲到徐离陵给她做了根法杖。关熠让莺然拿出来看看。
莺然从发间拔出法杖化作的发簪,解开上面遮掩气息的灵绸。
关熠瞪大眼盯着法杖顶端,那虽被掩饰气息、但他仍能辨认是何物的东西。
那东西朦胧的纹路若一只眼珠。又因灿金的光辉、流光溢华的质感,宛若天地灵气凝结而成的天珠。
这东西他只在他师父的藏书中见过,是传说中的曜境至宝——曦照神眼。
书上说,曦照神眼可做炼器材料。
但因神帝也难以炼化,至绝地天通之时,只能保持原材之状,被曜境收藏着。
此刻竟然!竟然!
关熠难以置信,来回扫视法杖:“这、这上面的材料都是真的吗?”
曦照神眼的冲击,让他在这一刻审视法杖才发现,法杖的材料也是阴阳道圣物——星川奔月以特殊之法凝练。
这些宝物的珍贵程度,可以说倘若不是他看过岳朝秋的密藏,他连认都认不出。
莺然不了解法杖材料的由来,只觉徐离陵总会将最好的给她,理所当然道:“怀真给我的,当然是真的。”
关熠再看徐离陵,眼中光芒已难掩炽热。
这世间再怎么推崇道德廉耻,也终究是弱肉强食的。
玄道修行,杀人越宝,实乃常事。
虽上不得台面,但若能抢到此等至宝,人人都只会暗夸一句:好本事!
他憋了又憋,终是忍不住对徐离陵道:“妹夫,能不能帮我看看我的修炼秘籍和本命剑?”
他迫不及待地将本命剑与秘籍拿出来放到桌上。
徐离陵未看一眼:“不会看。”
莺然目光在关熠与徐离陵间游移,没贸然开口。
她很清楚,徐离陵为她修改秘籍、炼制法杖是耗费巨大精力的。
虽然她也希望徐离陵帮帮关熠,但若他不愿,她不想勉强他。
“不是,你怎么可能不会看?你都……这你都能做出来!”
关熠指指莺然的发簪。
他的本命剑可以说已是下界第一至宝。但此刻与莺然这个相比,一下子就成不够看的了。
莺然默默将发簪簪回头上。
关熠向徐离陵倾身,近乎讨好地笑:“好妹夫,就给我看一眼?提点两句就行。”
为了修道嘛,谄媚一点不丢人。
莺然偷瞄徐离陵,眨巴着眼。
徐离陵瞧了眼她,随意翻了两下关熠的秘籍,又看了眼关熠的剑:“你所修《君源百端》,是一部为练心剑打基础的剑诀。故而剑诀之中,除了加强体术外,较之普通剑诀,耗于凝神静思的教习也颇多。”
“炼此剑诀,每日要耗六个时辰以上。若完全跟随剑诀安排,便连休息时间也没有。”
关熠两眼放光,聚精会神地盯着徐离陵。
徐离陵一开口,他便知徐离陵真的懂。
因为徐离陵所言,和他师父说的一样。
徐离陵:“笔者在写这本剑诀时,尚不成熟,思虑不周全。岳朝秋已经在这本剑诀的基础上,尽可能改良。他改的方向是对的,缩短前期凝神静思的时间。但——”
“凝神静思的安排,完全可以舍去。在剑心有所感之时,再随心悟道。”
关熠蹙眉:“可是若要练成心剑,不凝神静思,如何参悟剑道?”
徐离陵:“剑道有诸多种,君子剑道、护生剑道、帝王剑道等,每种剑道的道心明悟,皆不同。”
“《君源百端》乃是帝王剑道。古语云,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帝王剑道,非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该化鱼如水,于水中参悟,于水中掌控。”
关熠思索:“意思是,参悟心剑,该在练剑时、历练时、在无时无刻的感悟之时参悟,而非刻意留出时间空想?同时,亦不能偏离《君源百端》的帝王剑道之本心?”
徐离陵“嗯”了声。
关熠愣了好一会儿,再看徐离陵,眼中隐有震撼。
他师父练了多年《君源百端》,方悟出降低凝思时间的改良,却也不敢完全舍去。
徐离陵只随意翻了两眼,便直击要害与根本。
徐离陵接着道:“至于你的剑,已是下界最好的剑。只是剑心与《君源百端》有所差异,需你自己炼化。再要改进是不能的,你没有相配的仙材。”
关熠收回秘籍与剑,喃喃低语:“难怪我用剑时,总觉发挥不出全力。我还以为是我不够格用它,原是剑心尚未磨合。”
莺然手撑着脸看徐离陵,眼眸弯弯。
若非关熠在,她会亲他一下。
徐离陵睨向她,似在问:开心了?
莺然抿嘴笑,明白他原是看出她想帮的心思了。
她手放到桌下,偷偷勾了勾他的手指。
徐离陵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
关熠对两人在桌下的小动作一无所知,暗自揣摩修道之事,顿觉神思开明,如遇仙人指路。
什么徐离陵身份危不危险,都暂时抛之脑后。
关熠亲热地同莺然与徐离陵说笑,一口一口“妹夫”,恨不得亲自给徐离陵夹菜。
他也真夹了。
只是还没递到徐离陵碗里,就被拒了。
不过他不在意,笑嘻嘻地自己吃。
吃罢结账,关熠同莺然与徐离陵告别。
莺然邀关熠去家中坐坐。
但关熠还有事务要处理,便道改日,告诉莺然有事可到城主府寻他。
莺然应下,与徐离陵径直回了家。
到家已过午时,莺然仍到后院静修了一个时辰。
而后,便是寻常的一日,平淡悠闲。
晚间沐浴后,徐离陵进浴间,莺然独自在房中,在妆台前梳发。
妆台边的全镜里,映照坐于妆台前的她:雪面带水汽氤氲的粉,乌黑湿发、玉黄寝裙,衬身子的白。
她对镜理衣发,越看越觉得有全镜确实很不错。
待徐离陵回房,她擦干了头发让位置:“原想着有妆镜便够用了,眼下用了全镜才知更方便,早该买一副的。”
曾在云水县时,置办妆台,徐离陵就说过给她买全镜。
但那会儿她觉着家中不富裕,不肯要。
徐离陵“嗯”了声,从她手中接过布巾,站在她身后擦湿发。
镜中映照两人,莺然抬手比自己头顶到徐离陵身前的位置,不由笑起来:“真高。”
徐离陵低头,下巴抵在她头顶,黑发垂落散在她身上,像完全将她裹进自己身体里似的。
他发未干,湿湿冷冷的。
莺然嬉笑推他:“凉,别弄我。”
她越这般说,越是推不开,同他打闹起来。
最后打他一下,又机灵地抬手示意停战,不许他弄回来,狡猾地道:“好了,不闹了,快擦头发吧。”
徐离陵低头咬她耳朵。
莺然笑盈盈推开,从他手里拿走布巾,为他擦头发。
徐离陵这般弯腰低头让她擦了会儿,单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到妆台上,方便她继续擦。
这新妆台又宽又大、雕刻甚少的好处在这时体现:
坐着轻松不怕掉,倚在妆镜上也不硌人。又稳又舒服,宛若坐榻。
徐离陵离妆台远,不方便擦。近了,又会压到她垂放在妆台前的腿。
莺然便岔开腿,抬起一条腿勾勾他的腰,示意他靠近。
徐离陵顺着她的力度站到她腿·间,方便她为他擦头发了,却一只手握着她勾他腰的腿不放。
莺然嬉笑着试图抽回,“别闹。”
徐离陵仍旧不放,只低眸盯着她。
莺然抬起另一条腿踢他,又被他握住。
莺然只当玩闹,一手撑他肩,一手握着巾帕抓他长发,踢来踢去,屁·股也在妆台上挪来挪去。
不经意撞到他身上,被他按住了腰臀,莺然感受到异样,这才僵了僵。安静下来,为他擦着发,却是越擦脸越热。
莺然试图往后退,没退成,反倒让相贴之处蹭了蹭。莺然身子绷紧了下,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他仍是那不咸不淡的温润神情,仿佛什么也没做,颇为恼人。
莺然也一声不吭,就当什么也没感觉到。但被抵着的感觉,确实也难以真的忽略。
余光瞥见一旁的镜子,她腿架在他腰侧的姿势也叫人难为情,若非都好好地穿着衣裳,就像正在做什么似的。
好一会儿,莺然放下巾帕,摸摸他的长发:“干了。”
徐离陵:“嗯。”
既不松开她,也没别的动作。
莺然思忖着,款款地对上他的视线,双手轻轻推了下他,但没收回自己的腿:“不擦了,睡吧。”
徐离陵:“嗯。”
他松开她,抬手随意地拨了拨长发,抽身离开。
莺然愣在妆台上。
诶……不是……他明明……
徐离陵走出几步,回身看她:“不下来睡觉?”
他神色如常。若非他方才抵了她好半晌,那感觉还隐隐残留着,她还真会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莺然瞪他一眼,也不知他是不解风情,还是又故意戏弄她,红着脸遮掩尴尬:“我再坐一会儿,你去睡吧。”
徐离陵轻抬眉,反身走回来:“这妆台坐着舒服吗?”
莺然不想再遭他戏弄,在他要走到她身前时抬腿踢他,不要他靠近:“挺舒服的。”
徐离陵轻轻“嗯”了声,尾音低沉而拉长。在她抬腿时握住她的小腿,如先前那般姿势,重回她两腿之间站着。
他倾身,莺然下意识后仰,后背被压得贴上镜面。
大片的冰凉镜面,激得莺然身子颤了下。
莺然不悦地觑着徐离陵:“别闹我了。”
徐离陵莞尔,吻印上她的唇。
????????
作者留言:
妆台和镜子买了就是要用一用的呀[害羞] 发现魔头懂修道前的关熠:怎么办啊。这么大个魔头,好愁人啊[托腮] 发现魔头懂修道后的关熠:怎么办啊,有点愁……[托腮]妹夫,嘿嘿,我的好妹夫……[害羞]怎么办啊,还是有点愁……[托腮]妹夫,嘿嘿,我的好妹夫[害羞]……还是有点愁[爆哭]……妹夫,嘿嘿,好妹夫[亲亲] 小黄:[白眼] 大花:[白眼] 88个小红包[抱抱]
43. 第 43 章
莺然暗暗庆幸换了妆台。
不然若是原来那副, 她的腰背怕是要被硌出花纹来。
但听徐离陵在她耳边道:“这副妆台坐着比先前那副舒服,是不是?”
莺然羞恼地咬他肩头,不觉这又宽又大又平滑舒服的妆台有何好了。
徐离陵从不怕她咬, 一手托她, 一手抚她光洁的背, 哄小孩儿似的道:“没力气吗?”
微哑的嗓音,更显戏谑。叫她接着咬也不是,不咬也不是。
莺然只得同他撒娇:“怀真,别闹我了……”
徐离陵不应, 低头咬她脖颈, 力道随着动作,一会儿轻一会儿重, 咬得她一阵惊呼, 两腿乱动着要往后退。
但再退也退不到哪儿去, 身后便是镜子。
镜面染上薄雾, 泛出水汽,背蹭在上面发出“吱吱”的响。那响掩盖不了水声,反倒叫莺然更觉着热。
她一会儿撒娇:“好怀真, 别在这儿了……”一会儿骂:“徐离陵,你不要脸!你真好意思看!”
徐离陵也耐心, 一会儿回她:“嗯,好。”然后将她抱向全镜前, 让她离那面照出她雪上映朱痕的镜更近。
一会儿回她的骂语道:“你不好意思看吗?为何不好意思?”然后握着她的下巴凑近,要她看得更仔细、更清晰。
逼她看清了,还要同她道:“烛火暗了些, 将你那法杖拿出来。”
莺然哪肯拿, 抿着嘴不想出声搭理他。
可她越不出声, 他越要她出声。
她要跑,他就偏掐着她后脖颈,勒住她的腰要她动弹不得。
她摆烂不动了,他就偏变本加厉作弄她,逼得她又想跑。
他道若她将法杖拿出来,便一回就放了她。
她将法杖拿出来,他确实如所言那般,一回便放了。但她刚要回床上歇歇,他又将她抓回来。
法杖熠熠,如日月落入房中,照亮所有昏暗之处。叫莺然看她不愿看的,看得更加清晰。也叫她看徐离陵那玩味兴盛的面容,看得更加发清晰。
她气呼呼地伸手抓他脸,骂他骗子。
徐离陵竟没躲,左脸被她抓出一道血印子。
莺然怔住,刚要问他“没事吧”。听他道:“我怎么骗你?刚才不是放过了你吗?”
她火气便又上来,故意挣扎起来,好似要同他打架。
他浑不在意她的挣扎,反倒配合她,压制得更狠、作弄得也更狠,脏话浑话都同她说。
叫莺然红了脸,也软了身子。终是落入寻常结局,连声哄他,冲他撒娇讨乖:“怀真,好怀真……不要闹我了……天快亮了,下回,下回再……”
她自己暗嘲,不知说了多少次“下回”了。
恍惚中回想,虽然她总说“下回补偿”,但停下后,下不下回的,徐离陵都是随她意愿的。
她这话,其实同哄骗他没区别。
她知晓徐离陵比她还清楚这点。但偏偏他也愿意听她这般哄骗,每每这时,都温声应着她。
只是何时能哄得他停下,还是要他决定。
屋内法杖光渐暗。
非是法杖光芒削弱,而是天亮了。
天色明,便衬法杖不如夜中明亮。
莺然躺在桌上,瞧见徐离陵随手将法杖丢到一旁,回来抱她去沐浴清洗,再抱她放到床上歇下。
她累得很,但还想等他回来一起睡。
但徐离陵洗罢,并不急着睡,慢条斯理地去擦妆台。
莺然:“怀真,先睡吧,醒了再擦。”
徐离陵:“妆台镜面都泡了水,怎能不擦。”
莺然热了脸,气恼地拿他的枕头扔他。扔罢裹着被子转过身去,背对他低骂:“你爱睡不睡!”
惹得他大笑出声。
*
莺然这两日不爱用妆台,不爱照那面全镜。
她坐于妆台前,瞧见镜中的自己与徐离陵,眼前总会浮现出荒唐画面。
徐离陵一切如常,若非脸上还有那道被她划出的血印子,就仿佛真的什么也不曾做过。
清正坦荡得叫人看着来气。
但他照顾她一如往常,她便也没了脾气——他不与她胡闹时,做派像名清微淡远的儒仙。
她若总想那事,倒显得是她心术不正,要带坏他这名小书生了。
这两日,池塘里开了第一朵青莲。
晚间莺然在楼上望见,惊喜得眼眸亮了亮,指着池中莲同徐离陵道:“开花了,真好看。”
翌日清晨睁眼,就见徐离陵拿着那朵青莲坐在床头,身上还沾着些许湿露,将青莲送她。
莺然接了莲,脸上禁不住漫出笑来,又可惜地摸莲瓣:“你将它摘下,也不知它还能活多久。”
徐离陵:“你想让它活多久便多久。”
莺然手指点他鼻尖:“整日说大话。”
徐离陵咬了下她指尖,在她惊呼前松开,转身拿衣裳给她。
莺然起床穿衣时,他就将青莲插在窗边瓷瓶里养着,并未说什么。
莺然穿好衣裳,他扶她去妆台前坐下。
莺然看着镜子,前两日眼前总会浮现出的荒唐,皆被此刻晨曦中他低垂眼眸、神情专注地为她梳发所取代。
她开始正常地回到妆台前梳发。
那朵青莲也被徐离陵换了个小瓶,摇曳在窗边,她每天开窗就能看见。
这朵莲确实开了很久。
直到盛夏时节,池塘里的莲花荷花都陆陆续续开了大半,青莲仍娇嫩如初,徐离陵每天都给它换水。
莺然想:希望这朵莲能活到她想的那么久。
那样的话,徐离陵就得一直给它换水。
他就得好好活到,她想象中那样长远的时光。
*
午后。
莺然修炼完同徐离陵在小闲亭躺椅上吹风。
徐离陵独自睡了一会儿,又来和她挤一张躺椅。
她窝在他怀里,同他赏满池荷莲、满院夏花,突然发现一片雪青莲花里有一朵偏灰的莲花。
她指给徐离陵:“你看那朵花,怎么和其他花不同?那是什么颜色?”
似灰非灰,似紫非紫,她记得在书中看过,这颜色有个名儿,可她记不清了。
徐离陵:“大概是莲花种里不小心掺了别的。”
莺然又问了一遍:“那叫什么颜色?”
徐离陵盯了她指的花好一会儿,才答她:“暮山紫?”
莺然一愣。
暮山紫是偏蓝的色,可她指的,那是偏灰的色。再怎么想不起颜色名,也不可能这般指灰为蓝。
徐离陵神情平静。
莺然抬手抚他的右眼。
他也如往常那般,闭上眼睛任她抚摸,眼睫在她掌心乖巧地轻颤。
莺然捂住他的右眼,要他睁开左眼:“你再看看呢?”
徐离陵睁眼,未瞧莲,只瞧她。
莺然心怀希冀地开玩笑:“你变成色盲了?”
徐离陵:“差不多。”
莺然同他笑:“那你猜猜我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裙?猜中了,我便奖你。”
徐离陵:“灰色。”
浓云遮日,天色略暗。
莺然的笑也暗了。
他不是成了色盲。
他看不见颜色了。
他眼中的世界,不知从何时起,成了黑白。
到底是从何时起呢?
莺然想起大约一个月前,她叫他给她拿衣裙,他在衣柜前站了好一会儿。
莺然握住他的手,试图将他的手包裹在自己手掌中,依偎在他胸膛前,故作轻松:“你遮掩得真好。”
徐离陵:“没有遮掩。”
莺然:“那你不告诉我你看不见颜色。”
徐离陵:“没有说的必要。”
莺然愣了下。
确实。就算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翘起嘴角仰面看他,才发现他一直在看她。
她道:“以后我可以同你玩个游戏了。”
徐离陵:“什么?”
他还是那副悠闲自在的神态。
莺然捏他脸:“让你猜我每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
说罢,她兀自笑起来。
徐离陵也笑:“好。”
莺然:“你若猜不出,我要罚你。”
徐离陵:“嗯?”
莺然:“就罚你……嗯……我还没想好,到时候再说。”
徐离陵:“嗯。”
夏云骤散,盛夏鲜艳,金灿烈阳重现。照得满院花如彩锦、绿如碧波。
莺然依偎在徐离陵怀中,始终望着那朵泛灰的莲。
她想起来了,那颜色叫雾山。
雾山,雾山……
黑白的世界,是否就如在山中夜奔,又被大雾蒙了眼呢。
*
“沧浪间色水红的裙。”
莺然扁嘴:“你不是看不见颜色嘛?怎么总能猜中,”
害得她这几天同徐离陵玩游戏,每回输的都是她。
徐离陵散漫地倚在床边,朝她勾了勾手。
莺然走到他面前,撇嘴:“徐离少爷,您今天要罚什么?”
徐离陵这人玩游戏,让她时是真让,赢了也是真罚。
第一天,他赢,给了她一个脑瓜崩。
第二天,他赢,摸了从前他一摸她就躲的腰间痒痒肉。
第三天,他赢,让她吃了一碗她超级讨厌吃的苦瓜,不放糖炒的那种。
那一天,他的罪行在她心里罄竹难书。
大花说她这和想欺负瞎子,反被瞎子欺负了没区别:“收手吧莺子,你赢不了他的。”
莺然不听,她偏要和徐离陵玩。
不过今天已是第六天,莺然的衣裳颜色快换完了,她还没赢。
莺然觉得,她可能玩到把衣服颜色换一遍,都赢不了。
此刻,徐离陵沉吟,示意她再近些。
莺然靠近,他一把将她带入怀中。
莺然以为他又要作弄她,浑身紧绷地做好了准备。
然而他只是抱了她一会儿,而后松开她:“好了,去玩吧。”
像打发小孩儿似的。
有时候不作弄也是一种作弄。
莺然哼他一声,轻轻踢他两下:“你不是看不见颜色?怎么总能猜中。”
徐离陵起床,慢条斯理地穿衣:“你那些衣裳,什么颜色什么花纹,我都记着。”
她的衣裳全是他洗的,不记着才怪。
莺然想了想:“不玩猜衣裳了,你全知道,没意思。我们玩猜花儿吧?”
徐离陵:“待会儿出门给你买些衣裳。”
莺然笑起来,眸光灿灿。
她没有如从前那样,觉得没必要买很多衣裳,穿不了浪费,带着又累赘。家里钱由她管,买不买都是她说了算。
她盘算着要买很多很多五颜六色的衣裳,等徐离陵穿好衣袍,同他一起出门。
临关凡人常去的成衣店就在金柜杂货铺旁,对莺然来说也是熟悉的路。
今天走在路上,却觉街市变得有些陌生。不少店关了门,来往行人也少了许多,看上去颇为冷清。
莺然奇怪怎会如此,进成衣店,刚故意挑中一套七彩裙,便听门外有人吵架。
莺然好奇地去看,徐离陵浑不在意地继续为她挑选衣裳。
成衣铺掌柜恩娘子道:“是那些大宗弟子又在吵架了。”
莺然走到门口,瞧见街市边果真有几名弟子在争执。街市上的人都见怪不怪,远远地看戏。
就听有名弟子抬高音量大喝:“关熠!你到处胡言乱语,害得临关城中人心惶惶,城中人也走了不少,你可知若这时魔道突袭,城内空虚,我们将遭受多大的威胁,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莺然讶异:关熠竟在?
她踮起脚,伸长脖子,果真瞧见几名弟子将关熠簇拥在中间。
挡在关熠身前的弟子道:“少扣这些冠冕堂皇的帽子。你们不过是怕弄错消息,丢了颜面。又怕泄露出的消息成真,你们担不起责任!”
“你们怕,我们可不怕!为了临关百姓性命,就算丢一丢面子又何妨?我倒宁愿无事发生,丢了这面子!”
他说罢,关熠才拦住弟子:“都是同门,不要与他们争执。”
那弟子哼了一声,用肩膀撞开拦路的弟子,一路走一路高声喊道:“今夜子时,临关或将全城覆灭。请各位道友互相转告,各自斟酌,离开临关。”
看戏的人们已经听了两日宣传,并不惊讶,窃窃私语。
被撞开的弟子冲上来,试图控制宣扬的弟子。
关熠上前阻挡。
双方你推我搡,眼看要打起来。
一名着法袍,气度威严的中年男子喝道:“大庭广众,你们又在闹什么!”
弟子们立时散开。
与关熠打架的弟子道:“黄峰主,昨天您已经说了,不许他在外胡言。他今天却仍仗着他是剑仙弟子,我行我素。”
他白关熠一眼:“也不想想,若魔道当真有本事覆灭整座临关城,哪会那么好心,提前发信告知我们!”
关熠严肃地对黄琰朗道:“黄峰主,人命不是儿戏。”
黄琰朗神态温吞,眼神却凌厉:“关熠,咱们有话回城主府说。都是乙玄道一的弟子,你这般做态,将乙玄道一的颜面置于何地?”
关熠:“我还有事,得待会儿才能回城主府。”
黄琰朗眸光更暗,顾忌关熠师父,还是退让:“其他弟子先随我回去。”
跟随关熠的弟子面有不甘,但在关熠示意下,还是随黄琰朗离开。
莺然听见路边有人道:“今天怎么黄琰朗都亲自出来了?难不成这弟子宣扬的是真的?”
“不会吧,若是真的,黄琰朗怎会不通知我们离开?他担得起害死临关近百万人命的责任吗?”
……
莺然心道什么事,这么严重吗?
在他们的议论纷纷中,关熠向她走来:“这几天我到处找你和妹夫呢,登记册上都看不到你们的名儿,你们住哪儿去了?”
方才他说话时就瞧见她在看戏了。
莺然小声:“我们不方便登记。”
关熠瞄了眼铺里的徐离陵,会意。
莺然也回头看徐离陵,见徐离陵都快将铺子搬空了,忙道:“行了,你别买了!”
徐离陵本也不打算再买,剩下的都太丑。
他应了声,同恩娘子进里间去结账。
关熠:“你们发财了?买这么多?”
莺然但笑不语。
关熠没多问,等徐离陵结完账出来,招呼他和莺然去笑客楼谈话。
莺然走出成衣店时,瞥见恩娘子从里间出来,神态还带着尚未褪去的震惊与痴迷,便知徐离陵定是拿圣魔之物换了衣裳。
莺然没说什么,在去笑客楼的路上,同徐离陵和关熠说起她方才在门口听见的。
她问关熠:“出了什么事吗?”
关熠点头,至笑客楼包间,布下隔音阵,道:“雪飞霜的事,想来你们有所耳闻。”
莺然点头。
徐离陵慢条斯理地为她洗茶碗,倒茶,把菜牌给她。
莺然顾不上点菜:“你来吧。”
徐离陵便点菜。悠闲之态,有种神游天外的清闲与散漫。
关熠说起正事:“前两天,拔狱谷主发来一封信。信上说,他并非平白无故救雪飞霜。他与雪飞霜之间,是一场赌约。”
拔狱谷主……张复弦。
莺然想起先前张复弦也来说过,请她和徐离陵尽快离开临关。
且那日之后,张复弦就不再出现了。
不过徐离陵浑不在意,她便不觉害怕。
关熠:“他看中雪飞霜的身份与本事,想要雪飞霜归降魔道。被雪飞霜拒绝后,他便与雪飞霜一赌,赌雪飞霜入魔后,玄道之人还信不信雪飞霜道心清明。”
“那时,魔道正进攻临关,玄道处境糟糕。拔狱谷主提出的赌注,正是临关城。为保临关,雪飞霜迫于无奈答应了这场豪赌。”
“拔狱谷主承诺,只要雪飞霜赢了这场赌局,拔狱谷会保魔道不再进攻临关。无论日后时局如何,只要他活一日,临关就会是玄道的净土。反之,若雪飞霜输了,临关城将一息之间消失于世。”
莺然将信将疑:“他们凭什么能拿临关作赌?张复弦说让临关消失,临关就会消失?”
关熠面露忧虑,“拔狱谷主突然发信说这些,有太多理由告诉我不该轻信。但我想到前段时间,雪飞霜确实说过我们都会死的话,想到我师父曾同我说过的一个故事,不敢不信。”
莺然:“你师父说过什么?”
徐离陵已点好菜,递给莺然看。莺然没心思,匆匆瞥一眼,点点头,又看向关熠。
徐离陵唤来小二,递出菜牌,等菜上。
关熠待小二离开,才开口答:“我师父同我说过,大约八百年前,圣魔曾一息之间摧毁一座百万人的城。”
莺然愣怔,下意识瞥向徐离陵。
徐离陵正给她涮碗筷,见她看来,对她眨了下眼。
看上去颇为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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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他肯定无辜啊。“对,是我干的,然后呢?”[无奈]他就是这么理直气壮地无辜 大花:到他面前去说[墨镜] 小黄:大人,小狗对您的敬仰与忠诚天地可鉴,小狗愿做一生的走狗永远侍奉女主人,为您和女主人永结同心献上小狗宝贵的狗生[害羞] 大花:[白眼] 88个小红包[抱抱]
44. 第 44 章
关熠接着道:“那一战对玄道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不仅是圣魔恐怖的力量令人颤栗,更是圣魔运用了天地之力,让玄道怀疑天道抛弃了玄道, 选择了魔道。”
“此战之后, 天霄仙人下界救玄道, 才又重振玄道抵御魔道的战意。但至今仍无人知晓,圣魔究竟用了各种方法,动用了天地之力,顷刻之间摧毁一城, 屠杀百万人。”
莺然问关熠:“你将这事告诉黄琰朗了吗?”
关熠脸色难看:“说了。而且我能看出来, 黄琰朗也怕了,但他还是不肯将此事告知临关城百姓。”
“他怕他对雪飞霜的所作所为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若此事成真, 他将成为毁灭临关城的罪人。”
“他也怕此事是拔狱谷主的戏弄, 他若大动干戈让临关百姓全数出城, 事后却无事发生,他会沦为笑柄。”
“他什么都不肯做,想粉饰太平。我只能带着愿意相信我的道友们, 到处宣扬灭城之事,可是……”
关熠叹气, “城中只走了一批惜命的,大部分人都尚未离开。他们不信, 觉得一息灭城太过荒谬。”
菜上了,徐离陵给莺然挑蒜籽,给她夹菜, 碗筷轻碰轻响。
莺然吃了块鸡丁:“要不, 你将你师父告诉你的故事, 说给城中人听,让他们意识到这样的事是曾经发生过的?”
关熠犹豫:“我之所以没说,其实也是担心,若此事是假,把这故事说出来,等同于让我师父作担保,会连累到我师父。”
既是如此,莺然不好再劝他说。
她同徐离陵道:“待会儿吃完,咱们回家收拾东西。”
又在脑中通知大花快点回家,别在外玩了。
大花问出什么事了。它这段时间都在陪珠儿,对城中的事一问三不知。
莺然将事情告诉它。
大花惊道:“不行!我迟点回家,我要带城里的猫一起跑。”
莺然应下,忽的一顿,眼眸渐亮,问大花:“你能带城中其他动物也一起跑吗?”
大花:“能的,怎么了?”
莺然:“有件事想麻烦你。”
大花:“什么事?”
莺然让大花稍等,对关熠道:“你师父有没有说过,灭城之前,有何异象?”
关熠摇头:“这个……我不知道。”
徐离陵冷不丁道:“灭城前一刻,天色泛红,黑云压城,如暴雨欲来。”
关熠诧异:“你怎么知道?”
徐离陵不遮不掩:“在现场。”
关熠惊悚地瞪大眼:“你、你到底是……”
莺然伸手在关熠眼前挥了挥,打断:“别这样看怀真。”
关熠回过神,不敢深思,转而苦恼:“前一刻才有异象,也没法儿以此让城中百姓逃跑啊。”
莺然:“我可以叫大花和小黄,让动城中动物往外逃。在云水县时,有天灾,小动物们不都会预警、人们瞧见了不都会跑的嘛。难道在云州不是吗?”
关熠抚掌:“对!还可以这样!”
他惊喜地站起来,急着回去安排协助城中百姓出城之事,丢下买单的灵石。跑出两步又回头道:“等我解决此事,好好谢谢大花和小黄!”
莺然点头:“嗯,它们很辛苦的。”
她暗中通知大花先去行动。
此番也算是救世,大花立刻去办。
莺然匆匆吃完饭,与徐离陵回家。
到家后,莺然让徐离陵通知小黄此事,并假装让小黄通知大花。她则在房中收拾东西。
没一会儿徐离陵上楼来,与她一起收拾。
待收拾完,才是未时末。
莺然和徐离陵牵上飞驹离开府邸,往金柜杂货铺去,同金五两说这事。
金五两在柜台里打算盘:“方才珠儿和我说过了,你们把小易带走就成。”
小易便是店内小童,他诧异地“啊”了声,“掌柜的你不走吗?”
金五两:“我不走,我要死在这儿。”
小易放下包袱,一屁股坐下:“那我也不走。”
金五两“嘿”了声,从柜台里出来一脚踢向小易:“让你走你就走!”
莺然帮劝:“掌柜,这不是魔道入侵,你不必死守的。”
金五两把小易丢到门口,又回到柜台,不搭理人。
莺然无奈,忽见一道黑影冲进来,一招打晕金五两,把金五两丢到门口。又冲进柜台和里间翻找了些东西,最后一手提包袱,一手抓着一块牌位出来。
是隔壁成衣店的恩娘子。
恩娘子长得五大三粗,把牌位给小易,粗声粗气地交代:“捧好,别摔着。”
而后扛起金五两,对莺然与徐离陵颔首,招呼小易随她离开。
小易双手捧牌位,能让人清楚地看见牌位上的五个字:
[爱妻林慧娘]
莺然有所了然,骑上飞驹,与徐离陵一同出城。
*
夜色沉沉。
临关城内漆黑死寂,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临关城外五里处的斗武峰山脉火光绵延,满山皆是驻扎在此的临关城人。
“师弟,全城都通知到了。愿意出城的都出来了,不愿出城的,我们也没有办法。”
关熠对回报的弟子颔首:“辛苦了。”
一旁的黄琰朗道:“如此大的阵仗,若今夜无事,我看你如何向临关百姓交代。”
关熠:“黄峰主若不信会出事,为何终是下令撤离了?”
黄琰朗冷哼不答。
关熠心知他说这话是为推卸责任,懒得与他争辩,问其他弟子:“雪长老出城了吗?”
弟子迟疑:“出是出了,但被拦住了。”
关熠神情凝沉,立刻沿弟子所指方向奔去。
那一处,人群拥挤,水泄不通。
声声谩骂、乱飞的碎石朝人群中间砸去。
若非有乙玄道一的弟子在拦,飞过去的便不会只是碎石,还有杀人术法。
关熠在弟子簇拥下挤进去,要将狼狈不堪的雪飞霜带出,却反被用力推开。
雪飞霜抬起头来环视四周,无声的威严,令混乱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片刻后,一人大骂:“雪飞霜,你这丧尽天良的女魔头!你凭什么拿临关作赌,我看你分明是有意助魔灭城!你当初怎么不干脆死在懿王洲!”
随着这一声叫骂,骂声如火燃,愈演愈烈。
雪飞霜并未辩驳,反倒向人群逼近。
她近一步,他们便退一步。
空地越退越大,雪飞霜笑起来,愈笑愈猖狂。愈猖狂,却又愈悲凉。
有人喊:“她疯了,你们还不赶快抓住她!”
雪飞霜闻声望向那人,笑声戛然而止,“你们怕我?你们竟然怕我!”
“你们怕魔……这便是,我坚信的道?”
她合眼苦笑,突然反身,猛地拔出关熠腰间佩剑,速度快得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待众人忙欲压制她,关熠亦欲夺回佩剑。
却见她反手提剑,一剑,自穿心脉。
关熠愣怔,仿佛能感觉到残红溅到脸上的滚烫。
众人皆惊,不由再退一步,远离雪飞霜。
雪飞霜未看众人,只仰头望天,口溢朱红:“有尔等如斯,我已预见玄道结局……我、不愿再看。”
“你们说得对……我该和鸿崖公他们一起、死在懿王洲……至少……还能心怀着对玄道的……希望……”
她头重重垂下去,没了声息。只余汩汩热血,还在顺着身躯流淌,染红大地。
夜,沉寂如死。
关熠上前,拔出佩剑。
雪飞霜扑倒在地,尸身尽染尘土。
关熠静立她身旁,五味杂陈。
“哈哈哈哈哈哈……好一出狗咬吕洞宾的戏!”
大笑突兀响起,打破死寂。
众人闻声抬头,一黑袍男子凌空信步而来,若天神降世,却是一身骇人魔息。
“是拔狱谷主!”
有人认出他衣上狱魔纹。
张复弦玄衣烈烈,似笑非笑:“你们知道吗?你们方才杀了一位难得身堕魔道,仍能坚守道心的修士,杀了临关城最后的希望。”
“临关,今夜注定毁灭。”
*
“临关今夜真的会毁灭吗?”
莺然吃着热好的馅饼,问徐离陵。
四周静谧,除了篝火噼啪作响,便只有大花与小黄吭哧吭哧吃饭的动静。
这是莺然与徐离陵特意选的驻扎地——远离临关城八里远。不和临关城其他人混在一起,那太吵太闹。
徐离陵:“嗯。”
莺然远眺临关方向,太黑了,看不见临关城。
只能看到远处山脉如有火蛇盘踞,那是从临关城撤出众人的驻扎之地。
她问:“临关若消失了,临关城的人日后要去哪儿呢?”
徐离陵:“天下荒野甚多,人群集聚之地,便能再造一座新的临关城。”
莺然:“可那不是原本的临关城了。”
徐离陵:“你喜欢临关城?”
莺然摇头:“只是想到,临关有你的旧居,有你生活过的痕迹。若临关城消失,那些痕迹也荡然无存了……你不会不舍吗?”
徐离陵:“不会。”
莺然呢喃:“可是我有点不舍。”
*
众人紧绷,蓄势待战。
张复弦信步落地:“莫紧张,今夜我无意与尔等一战。再者——就算一战,尔等也非我对手。”
话音落,众人顿感脊背发凉。
回身一看,魔氛已于黑夜中将所有人包围,似随时有魔修从夜色中杀出。
张复弦看向关熠,抬手,轻拍关熠肩膀。
他速度不快,但关熠莫名僵住,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时,张复弦已收回手。
张复弦意味深长:“你非我对手,便是你师父岳朝秋来,也只能同我打个平手。最好不要想着与我动武,否则我也为难。”
关熠暗自困惑,不懂张复弦为难在哪儿。
不过他又不是傻子,摆明了打不过,他当然不会打。
他默不作声地后退,躲到黄琰朗身后去。一副“你是前辈该你上”的架势。
黄琰朗气得瞪他,却又说不了他什么。
张复弦在包围圈中,寻了一处崖边巨石,潇洒落座,百无聊赖:“距离子夜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不如,我同你们说一说圣魔弹指间灭城的故事吧。”
黄琰朗脸色大变:“魔道最善蛊惑人心,众道友切莫听他妖言惑众!”
张复弦浑不在意地笑,自顾自道:“八百年前,云州有一座名为安的城,安城有一位女修,因执行玄道任务而心魂受损,变得直言直语、无法藏住所思所想。”
“后又一次执行任务时,她被魔道俘获。为了不暴露玄道消息,她自伤喉舌,成了哑巴。后被玄道道友救出,却无人信她守住了玄道的消息。”
黄琰朗脸色难看。
众弟子闻言,皆眉头紧皱。目光不由得投向一旁沾满尘土的尸体——雪飞霜。
关熠暗叹:何等相似的境遇……
一心卫道,却无人信。
张复弦语调平淡,继续道:“后来,在玄道的特意安排下,修为低下的她被派去了战场,死在了战场上。”
“此案原本到此便可了结,但她有一位凡人夫君,是个大夫。机缘巧合,这位大夫曾在出城采药之时,遇到受伤的圣魔。”
“那时他并未认出圣魔,只凭一颗医者之心,想为圣魔救治。圣魔不需要他的救治,还险些杀了他。幸得圣魔成魔前的一位弟子相救,这才逃出生天。但也因为这番际遇,他得到了特殊的机缘。”
“在他的夫人死后,他去战场上寻找夫人尸身时,再度遇到了圣魔。他一心求死,无惧圣魔。但圣魔听闻他的事迹,听闻他为是否要报仇而摇摆不定、痛苦不已。圣魔道,我可以帮你。”
众修皆神色凝重,隐隐明白了此事迹被掩盖的原因:故事中玄道的所作所为,与他们所宣扬的正直信念背道而驰。
张复弦口中的圣魔,也与他们所知那暴虐无道、嗜杀如命的圣魔,全然不同。
“大夫万般道谢,恳请圣魔相助。于是,圣魔化身无名女修,拜入安城。安城玄修起初仍保持着表面的善良,对圣魔化作的女修关怀备至。”
“圣魔以女修身份,在安城布下防御大阵,助众修抵御魔道,去战场上救死扶伤。在他人修道瓶颈时答疑解惑,传道授业……他做了一个道心坚定的善良修士,一切会做的事。”
“但人们始终心存怀疑——玄魔战势如火如荼,这籍籍无名的女修为何会远道而来,倾尽所有为安城效力?”
*
徐离陵问:“为何?”
他将烧好的水晾温,递给莺然。
莺然接过,将吃不下的饼递给他,小口喝水,碎碎念叨:“咱们后院里的荷花莲花开得正好呢,还有很多其他花草,我想看那些花儿都开一遍。小闲亭里的躺椅睡着也舒服,我喜欢修炼后睡在躺椅上,在小闲亭里吹风……”
“偏院里喜伯他们种的菜地已经长出了几茬菜,再过段时间,就可以撒新种了。咱们一起挑的小鸡崽也被养得很好,过段时间就能喝鸡汤了……”
“对了,待夏日过去,院中的柿子树就会结果了,我还想吃柿子。脆柿软柿柿饼……我都想尝尝。还有桂花……”
“哦,咱们忘了移种桂花了!我想要桂花蜜泡茶喝。”
莺然低呼一声,懊恼地轻拍了下额头,转念又笑道,“不过忘了也没关系,咱们以后去别的地方种桂花吧……”
徐离陵未应,吃着她剩下的饼,忽道:“待会儿你骑上飞驹,往东方走。”
莺然疑惑:“为何?”
*
张复弦:“在几次三番的魔道突袭、安城大败后,安城玄修们对女修的猜忌爆发了。”
“他们不愿承认自己的无能,将最后那次战败,归咎于女修是魔道奸细,没有尽心尽力为他们防御。当女修为掩护修士撤退被魔道俘虏,一路坎坷逃回安城时,迎接她的是审判与唾骂。”
“他们将女修作阶下囚,为振玄道士气,拉女修游街示众。最后,要以万箭穿心处死女修,以泄安城大败之愤。”
众修神情不一,大多眉头紧锁。
张复弦仍平静:“那一日,一箭又一箭贯穿女修身躯,女修仍屹立不倒。众修惊骇,提剑刺穿女修,得到的,是女修的一声叹息。”
“他们不知,女修并非真的女修,而是圣魔所化。也不知,圣魔与天地立下赌约,若安城之人愿以真心回馈女修,他将遭受天罚、消散于天地。如若不然,则安城顷刻间,灰飞烟灭。”
“而圣魔之所以能以一城与天地作赌,是因为,他付出了更高的代价。所以,他的赌约生效了。”
众修错愕。
有人不禁问:“那雪飞霜凭什么……难道她也有圣魔之力,足以灭一城?”
说罢,此人连忙闭嘴,生怕周围人发现是他说的。
因为说出这话,就说明他信了这故事,也信了雪飞霜一心为玄道。
张复弦摇了摇手指:“雪飞霜没这个本事,但我有。临关早前是我囊中之物,是雪飞霜与我立下赌约,你们才有了进驻临关的机会。我座下魔军百万,只要我想覆灭临关城,那便是迟早的事。”
众修脸色煞白。
“不是雪飞霜凭什么以临关城为赌注,而是她在用自己的信念保护你们。”
张复弦长叹,“她做到了,可你们没有。魔道卑鄙险恶,玄道也并不高尚。”
“百万魔修之力,将于子夜尽汇于雪飞霜任临关城主时,为保护你们而布下的灭魔大阵。”
“那座大阵会如同八百年前,圣魔摧毁安城那样摧毁临关。这是天地之约,谁也无法阻止。”
张复弦笑容无比讽刺,“我现在还记得八百年前的那天,圣魔化归真身,如佛拈花,轻轻一弹指,御阵逆转攻阵。”
“眨眼间,安城化为平地,百万人,灰飞烟灭。”
张复弦闭上眼,那复仇一幕,至今令他魔血沸腾。
不过,他后来意识到圣魔以身作赌,不是为帮他,而是为验证心中的某个疑惑:
——这世间,究竟还值得他再看一眼吗?
那天彻底毁灭的,不只是一座城。
还有一个灭世之魔,仅剩的恻隐。
*
飞驹凌空慢行,如月下漫步。
莺然骑在飞驹上往东方去,大花与小黄趴在马屁股上。
大花问:“他真的能……”
“他能。”
莺然回头,遥望那越来越远的火蛇山脉。
那是徐离陵正去的方向。
他的回答,仍回荡她耳边。
他道:“你既喜欢旧居,那便往东方走。日出之时,我接你回家。”
她笑:“你这般说,就像我们一起看过的话本里的神仙。”
瘦弱的孩童向神仙许愿:
神仙啊,三年大旱,民不聊生。求您发发慈悲,降下甘霖。小儿愿以此身,生生世世陪伴尊神。
神仙道,待你一梦醒来,所求便尽在眼前。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她。弯腰,温热指尖轻点她眉间,“我是魔。”
她抬头,轻咬了下他指尖,“是神仙。”
*
“子夜,就快到了。”
张复弦起身,居高临下于众人,远眺临关。
众人随他视线望去。
沉寂无光的临关城,于此刻隐隐泛出红光。
那红光来自苍穹,又发散于大地。
如同无形屏障,将偌大城池冻结在囚笼之中,空气都凝固。
光越发亮,如地狱的火,灼烧城池。
众人屏息、惶恐、不自觉互相依靠依偎,畏惧着即将到来的子夜。
黄琰朗眉头紧蹙,低声下令:“将雪飞霜的尸体处理干净,通知新明峰弟子,随我来。”
关熠躲在黄琰朗身后,闻声警觉,故意高声:“黄峰主这是打算回临关,以身压制灭城之阵?”
黄琰朗瞪他:“我有事找新明峰弟子。”
他快步往人群里走。
关熠目光随他,转过头去盯着他:“黄峰主别是临阵脱逃,想先回乙玄道一颠倒黑白吧?”
黄琰朗被拆穿心思,不得不停步解释:“休得胡言!我身为临关城主,绝不会弃临关于不顾!临关发生这样大的事,我自是要派弟子去通知乙玄道一。”
他恼羞成怒地瞪着关熠。
却见关熠不再回应他,目光落在人群后,错愕地动了动嘴唇,又克制地没出声。
黄琰朗奇怪地顺他视线望去,见不远处人群中,有一书生逆行,信步而来。
书生气度温润,一袭青衫袍子,清隽儒雅,瞧着弱不禁风。
他记得听人回报过,关熠有妹夫在临关,是名气度不凡的书生。莫不正是此人?
黄琰朗眼珠暗转。
关熠眉头渐拧,不知该不该上前认亲。
徐离陵是魔,这会儿逆行而来,准没好事。
张复弦就在那儿,他是来找张复弦的?他难道是张复弦的亲信?又或是与张复弦熟识?
关熠忧心若在此刻认了他,万一他在与张复弦相认,莺莺怎么办?他日后还怎么靠玄道身份保住莺莺?
……
关熠心思百转间,徐离陵已越过他,走到张复弦身后。
张复弦察觉到,回首,满面诧异。
他动了动唇,未唤出声,便听徐离陵道:“把阵收了。”
徐离陵睨他,虽未登上巨石,却有居高临下之威。
张复弦下了巨石,乖乖站在徐离陵身侧:“我做不到。赌约已立,实是无能为力。”
“啪”一声,张复弦被打得脑袋偏过去。
黄琰朗错愕。
关熠瞪大眼睛。
那一声干脆的巴掌声,仿佛在寂夜里不断回响,惊得周遭之人皆呆愣。
张复弦不复先前意气,低下头:“父亲。”
啊?
关熠面目扭曲,比起惊讶徐离陵与张复弦的关系,更想立刻冲上去质问徐离陵:
你他妈哪儿来的儿子?莺莺知道吗?
黄琰朗听闻这声称呼,倏地脸色煞白,悄悄后退。
徐离陵:“无力挽狂澜,也敢立赌约。只知效仿,愚不可及。”
张复弦低头认错,倒也聪敏,知道徐离陵不可能因恻隐而来:“是秦夫人请您来阻止的吗?可是夫人舍不得那座府邸?不若这般,他日夫人只管选一处地,鄙者定赠夫人一座更大更奢贵的府邸。”
徐离陵遥望临关,那红光已如地狱火,将一座人间城烧成了九幽酆都。
子夜降临。
红光似化万千星辰,浮于临关黑暗中,如同天上银河落入城,却是杀机无限。
徐离陵眼底闪过淡淡嫌弃、麻烦,转而,皆化作清浅的无奈,轻叹——
“她要回家看花。”
张复弦沉默片刻,只能道:“若您要破阵,阵眼在……”
“无需阵眼。”
话音落,临关阵启。
阵光化一双猩红巨掌,破地穿云而出。
万物轰响,临关震颤。
天地若合掌,便是一城湮灭。
众人满目仓惶,于宛若地狱现世中,见那书生走向崖边。
亡风烈烈,拂他青衫。
猩红巨掌、城如亡狱,衬他孤身单薄瘦削。
然他眼眸开合之间,魔风乍起,天地皆静。
仿佛时空凝固,灵气一瞬枯竭。
刹那间,关熠只觉生机被夺,无法呼吸、无法动弹、耳边只剩刺耳鸣音。
他涨红脸,捂住双耳痛苦倒地。
他身边,已是遍地同样的惨烈——满地的修士在地上爬行远离,挣扎扭曲如苟延残喘的虫。
关熠睁大眼,望着崖边那道身影,向他伸出手想说些什么,可话音都被一股无形威劲堵在了咽喉。
那超诣绝伦的力量,令天地也沉寂,更何况他。
魔氛自徐离陵脚下蔓延,浸透大地、吞天食月。仿佛他踏足之处,便是他的疆土。
天地万物、道法大千,皆俯首称臣。
没有法咒,没有祷语。
只是一招。
轰——
一瞬的巨响冲击耳膜后,关熠耳边只剩死静。
他觉得自己聋了。
却能看见天地巨掌崩裂,如一场盛大华美的烟花,绽放临关满城。
临关变得绚烂,光辉如日如月。
又衬得崖边的徐离陵如浸黑暗之中,浓郁魔氛如化作实体的深渊,便是日月之耀也无法穿透。
又或者说,他才是那黑暗的本源。
他于魔渊之中,屹立天地。
然后抬手,轻描淡写地撩了下被风吹乱的长发。
*
“哇……”
莺然听见一声惊呼,而后是大花的大骂:“臭狗再拿尾巴甩我脸,我剁了你!”
莺然骑着飞驹,回头要劝两个小家伙不要吵架。
却见,远处万千华光,灿若流星,绚若烟花,照亮了火光之下的城池。
那是临关城。
她愣了下,也惊叹了一声,而后笑起来:“真漂亮。”
大花和小黄趴在马屁股上,不约而同:“是啊。”
小黄尾巴止不住兴奋地甩来甩去,“是徐离……不,主人动手了。”
莺然好笑地摸摸小黄。
大花瞥她,她又摸摸大花。
安抚完两小只,她环顾四周,原本明亮的星月被浓云遮蔽,夜色昏暗。
下方是一座无名山。借着那绚丽的光辉,能看见山巅繁茂的草木间,有大片白花原野。
莺然御使飞驹往原野落:“我们就在这儿等怀真。”
大花:“他不是要你一直往东方走?”
虽然徐离陵没多说什么,但莺然清楚:他要她往东走,是不想解决临关灭城时波及到她;也不想她看到那副景象,为他心忧。
但她想看。
刚好现在距离够远,还能看到临关城。
莺然望着临关,唇畔含笑:“再走就太远了。到时怀真来找我,定要找很久……他今夜肯定已经很累了。”
*
天地巨掌反扑八次后,临关阵毁,山河沉静。
魔氛渐散,除崖边一小块地化归魔土外,大地尚好。
但张复弦知道,这是徐离陵有意控制魔威弥漫的结果。
他道:“父亲,您又强大了许多。”
上一次亲见圣魔之威,还是五百年前。
那时,他以为圣魔屠曜境灭琼宇,硬生生打出一条登天路后,因身上祓魔圣印彻底爆发而沉睡五百年,便是圣魔的极限。
现在看来,那只是他认知的极限。
不过,圣魔与普通魔道不同。
过于强大,于现在的徐离陵而言不是件好事。
徐离陵未理睬他,回身之间,化归凡身。
一袭青衫,一身单薄,黑发披散,于灯火明光前,若一名斯文无害、仙逸无尘的书生。
关熠渐缓过劲来,灵气回归,耳朵也逐渐能听见声响。
他掏了掏发痛的耳,忽听见一声大呼:“你、你是圣……”
能闻声者,皆循声望去,是逃脱不成的黄琰朗,站起来指着徐离陵,似要号召在座众修做些什么。
徐离陵亦望向他,漆黑眼眸,极其温和地笑视。
“如何?想要与我一战吗?”
*
莺然在白花原野上落下。
铺好薄毯,点好篝火,欣赏临关烟花。
烟花持续半个时辰歇了,但徐离陵还没来。
莺然实在困了,打了个哈欠,提前做好徐离陵来找她的准备,裹着薄毯睡下。
大花与小黄守在她身边,像两只小护卫。
天快亮时,莺然被小黄独有的低沉狗叫吵醒。
睁开眼,见天泛鱼肚白,旭日染金云。
清冷薄雾中,一道身影正走来。
莺然打了个哈欠,披着薄毯爬起来奔向他。
未跑出两步,他便到了她身前扶住她,温热手指将她散乱面颊的发勾到耳后,又用手背轻贴她面颊,查看她体温。
确定她没受凉,他问:“困了?”
莺然点头,又摇头,嗓音是刚睡醒的绵软慢吞,“我睡了有一会儿了。天热起来了,山上凉快,盖了毯子,不冷。”
她拉徐离陵往她铺好薄毯的地方走,“累吗?”
徐离陵:“还好。”
莺然:“这儿离临关城有些远,休息一会儿再回去吧。”
她拉徐离陵在薄毯上坐下,将自己身上的薄毯披到他身上。
薄毯下七彩的衣裙显露出来,于曦光之中,颜色鲜亮得夺目。
是她昨日自己从成衣铺挑的衣裙。
算不上好看,只是颜色多。
她不急着坐下,在他眼前提着裙摆晃了晃,笑盈盈道:“能猜出这是什么颜色吗?”
大花与小黄趴在一旁休息,无言。
这他喵也太欺负色盲了。
徐离陵倒很配合,认真地看着她裙上分片的颜色,指向一片:“红色。”
莺然扁嘴,在他还要接着说时,捂住他的嘴:“看在你很累的份儿上,再给你一次机会。”
徐离陵欲答,莺然的手从他唇边滑到他颈侧,软绵绵倒进他怀里抱住他。
徐离陵手臂托住她的腰背,将她抱入怀中,用身上薄毯将她也裹住。
莺然在他怀里笑:“先睡一会儿吧,睡醒再猜。”
徐离陵:“嗯。”
莺然拉他躺下,他顺着她的力度,倒在她身边。调整姿势,让她能以足够舒服的姿态窝进他怀里,而后帮她理了理滑落的毯子,拥她合眼。
莺然已经睡了会儿,这会儿睡不着。
近距离地瞧着徐离陵,盯着他长长的眼睫,忍不住伸手隔空想要拨弄。
不小心拨弄到,他眼皮轻颤了下,莺然心虚地笑,不再弄他,小声唤:“怀真?”
“嗯?”
知他没睡着,莺然道:“你想要什么礼物吗?”
徐离陵:“嗯?”
虽只是简单音调,但莺然懂他的意思,半开玩笑道:“你保住了我们的家,当然会有奖励。”
徐离陵合着眼,好笑地勾唇:“嗯。”
莺然:“要什么?”
徐离陵:“嗯……”
莺然会意——要她来说。
她思索良久,想了很多有的没的,脸上一阵羞红一阵偷笑。
最后凝望着他,在他耳边轻轻道:“我给你唱临关小调吧。”
徐离陵:“嗯。”
临关小调怎么唱来着?
“路漫漫……何当孤雁负远行……”
莺然回想着,磕磕绊绊地在他耳边轻轻唱,像唱一首哄他入睡的摇篮曲。
她抱着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手掌在他背上轻轻拍,就像他经常哄她入睡的那样。
但她实在压不准临关的口音,学不会他唱的腔调。一首简单的、民风浓重的临关小调,被她唱得不伦不类。
但有一句,她学得最认真,唱得最标准。
她抱着他,一遍又一遍,轻轻地唱。
“他朝若记此间我,赠我海角雪中情……”
大花和小黄在草丛里睡着了。
莺然最后用云水县的方言,在徐离陵耳边唱:
“伴君如星亦如云……长夜到天明。”
她不再唱。
低头,在他额角轻轻落下一吻,而后合上眼,与他共眠。
他抱她的手收紧了下。
原野辽阔,白花在风中、在他们身旁摇曳,披着灿灿曦光。
*
“莺然?”
“嗯?”
“做好准备,有任务。”
????????
作者留言:
小黄:灭世魔头就是要这样哄的,一哄不仅不灭世,还会救世,大家学会了吗[狗头] 黄琰朗:那么大家要问了,小黄老师小黄老师,这样哄他就可以了吗?还有什么关键要点吗[可怜]请看在我们名字里都有黄的份儿上教教我吧[可怜] 小黄:哦对了,还有个最关键的要点,不然的话可能会获得灭世魔头亲手颁发的投胎卡一张哦[狗头] 黄琰朗:关键要点是什么呢小黄老师[可怜] 小黄:你得是莺然,你不是的话就哄不了[狗头] 黄琰朗:……[小丑] 收到小鸟祈愿的神仙x 臣服于小鸟的灭世之魔√ 小鸟是这世上,他唯一想看的存在[害羞] 88个小红包[抱抱] 以及—— 虽然写雪飞霜剧情的文字不多,但写她的时候我想了挺多。 雪飞霜自戕,真正令她感到绝望的,不是玄道对她的打压与排斥,而是玄道如今的风气,那些人口口声声要除魔,却畏惧她这个魔的举动。 她宁愿他们扑上来杀了她,也不想看见他们因为畏惧而后退。
45. 第 45 章
莺然半梦半醒间应了声。
睁眼, 眼前是幽暗深邃的洞穴。
她没有轻举妄动,摸了下发间,发现法杖化作的发簪竟没能带来。
她问大花怎么回事。
大花:“你到此界需能量传送, 身上一切皆需损耗能量。凡物能量可忽略不计, 但法杖……估计损耗能量太大, 神女没传。”
莺然了然。
紧接着大花发布任务:“这次的任务,是将九曲百肠洞里乙玄道一的五名长老、墨道一名尊者、还有一名释道掌门救出。”
莺然应声。
神女道:“待你进入九曲百肠洞,我会指引你去找他们。洞里除了有百肠洞独有的食人藤等邪物,圣魔手下大将也在。千万小心。”
神女将如何应付百肠洞内邪物告知莺然——除一种特殊的、名为画地为牢的蛇藤用能量攻击, 反会使其狂暴外, 其余邪物皆可用能量对付。
至于损耗的能量,神女自会补偿。
莺然应下, 根据神女指引入洞。
九曲百肠洞如其名, 弯弯绕绕。即便有神女指挥, 莺然飘着走, 还是走得晕头转向。
一路上奇形怪状的植物、爬虫多到可怕,冷不丁便会蹿出来。
幸好莺然脚不落地,飘来飘去, 狂甩能量,见到会动的影子便灭。
如此行走, 安全又舒心。
绕过最后一道石柱,莺然抬眸:前方宫殿般大的洞窟内, 数百人立在原地。脚下千丝生柔花,飘如星河白浪,空中弥有异香。
每人身上只缠了一根看似无害的绿藤, 却僵立如人柱, 甚显阴森诡谲。
莺然打了个寒颤, 飘进洞窟,虽没落地,但也察觉到洞窟奇怪——
她平时会用阴阳术在飘动时减少魂力消耗。可进了洞窟,就用不了阴阳术了!
莺然立刻将此事告知神女。
神女凝重:“难怪我明明安排了一部分弟子携带飞行灵器,却还是被画地为牢缠上,此后便失联了。”
莺然心道原来神女没说多少画地为牢的事,是因为她也不了解。
莺然飘得更加慎重。
窟内修士见她来,皆眼眸明亮,燃起希望。
修士中有七人衣着与寻常弟子不同,一眼就能辨认出,他们就是神女要救的人。
其中一年轻男子道:“您是神女派来救我们的鬼修吧?留心不要碰到蛇藤。”
莺然“嗯”了声,疑惑:“你们能说话,为什么不说话?”
他道:“画地为牢吸气。灵气、魔气、人气……各种气。少说话,也是节省力气。”
莺然了然,先飘向男子,围着他绕了一圈,找到画地为牢没缠住的地方,伸出手。
她还没碰到男子,就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地下动,立刻闪身。
然而为时已晚。
一根绿藤从地面凭空蹿出,疾如雷蛇,霍然向莺然袭去。
莺然动用魂力闪现躲避。
可绿藤不知以何为判断,当她闪现后第一次现身时,绿藤竟同时出现,迅猛如电,将她缠入草浪浮花之中。
莺然:……
洞窟内的修士们:……
他们忍不住叹气,满眼绝望。
莺然苦恼地问神女:“我被抓了还能活吗?”
神女沉默。
神女诧异:“你也被抓了?!”
莺然:“嗯。”
她将画地为牢的新特征告知神女——不碰到也会被抓。
神女长叹:“你可以离开。你是魂体,等你魂气耗尽,画地为牢也会松懈,我会趁机将你送回去。”
能回去就好。
莺然放松地倚在藤间,等待回去。闲得无聊,同大花瞎聊。
大花比她着急:“你怎么不叫岳朝秋想想办法?千年后他还活着,也就是说在没有你出现的情况下,他也成功逃出洞窟了。”
莺然诧异:“岳朝秋?关熠的师父?他也在这儿?”
大花:“神女没告诉你他们的名字吗?”
莺然:“没有,”
大花小声骂神女。
莺然打起精神,环顾四周,观察谁是岳朝秋。
目光最终定在一位白须老者身上,她询问:“你是岳朝秋吗?”
老者愣了下,“我叫玉虚风。”
先前那名年轻男修沮丧道:“我是岳朝秋。”
莺然惊讶:这么年轻。
转念又想:年纪轻轻便是长老,难怪多年后能成剑仙,他肯定有办法出来!
莺然对他充满期待:“或许,你可以想想怎么对付这些画地为牢。也许你的一个念头,就歪打正着了。”
“是吗?”
岳朝秋沉吟,苦思冥想。
所有希冀的目光都落到岳朝秋身上,洞窟内重回安静。
却忽听一声讥笑。
莺然与众人闻声望去。
洞窟的另一处洞口,数道人影显现。
为首者,一袭沉黑兜帽披风遮身掩面。
但莺然能认出他。
想到上次与他分别,他要她留下,她却仓促离去。莺然心中颇歉疚,眉眼柔婉地望着他。
却只见他轮廓分明的下颚,不辨情绪。唇线弧度凉薄,淡声道:“阳山城一别经年,未曾想再见之时,竟是你的死期。”
莺然霎时神情僵硬。
岳朝秋厉声大喝:“魔头休得猖狂,今日我等若死,尔等也逃不出这九曲百肠洞!”
徐离陵懒得搭理岳朝秋,虽兜帽遮掩,但莺然能感觉到他在看着她。
他问:“想出去吗?”
莺然将视线移到他相反的方向,隐有几分气恼:“不是说今日是我的死期?”
徐离陵唇线勾起笑的弧,但没什么笑意:“回你安城相伴之情。”
众修皆静,岳朝秋也懵,目光齐齐转向莺然。
“你……”莺然错愕,沉默良久,应道:“好。”
阳山一别,他意决绝。她此刻再同他歪缠,只会白白被他取笑。
徐离陵腕骨轻转,一把骨扇显现,被他握于手中。
他信步向她走来,指间转动折扇的把玩之姿,若一名风流纨绔。
所踏之处,画地为牢蛇藤竟无半分反应。
众修惊怔。
岳朝秋质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徐离陵置若罔闻。
他走到莺然面前,停步。
莺然问:“你做了什么?”
为何画地为牢不伤他?
徐离陵:“什么也没做。但接下来,多有得罪。”
“什么?”
莺然没反应过来,忽觉眼前一暗,腰间一紧。
他低下头来,手上用力,迫她启唇。
她听见一声扇响。
折扇展开,遮了她与他的脸,挡了他人视线。
扇之下,一缕吐息渡入她口中。
莺然睁大眼,眼中映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
他的唇离她极近,始终没碰到她。她身上、口中却沾满了他的气息,清如松雪,凉入心魂。
腰间藤蔓似感应到什么,如潮水褪去。
就在此时,他脚尖点地,搂住她纵身一跃。莺然回神,忍住惊呼,搂住他的脖颈。
蛇藤似又有所感应,更加凶狠地袭来。
徐离陵手腕一转,骨扇如旋刃,横斩四面八方扑来的天罗地网。
莺然紧张地抱紧他。
眨眼之间,脚已踏上实地。
腰间搂着她的手,松开了。
徐离陵拉下她勾在他颈间的手:“就此两清。”
莺然被蛇藤吸了太多魂气,腿有些软,踉跄了一步。
徐离陵握扇的手紧了一下,终究无其他动作,负手纵跃,重回魔修之中。
莺然定了定神,抬眸,发觉自己已被徐离陵送至来时的入口。只要反身往回走,就能出去。
而徐离陵在对面的洞口,立于众魔之前,与玄道对峙。
说对峙,是抬高了玄道。
以玄道目前的状态、以徐离陵方才施展的本事,接下来只会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而众玄修与魔修还没能从徐离陵方才的救她之举中回神,视线默默在她与徐离陵间游移。
徐离陵神态如常,启唇下令:“杀。”
莺然忙道:“且慢!”
玄道众人这才回神,顾不上猜疑莺然与徐离陵的关系,警惕且厌憎地瞪着众魔修。
徐离陵这次却不似以往会听她一言,他指动示意,众魔便施法攻向洞窟内众玄修。
无法动弹的玄修们,俨然成了任人宰割的靶子。
莺然连忙联系大花动用能量布下防护,挡下魔击。
然而只挡这一次,便已损耗她五成能量。
可见,魔修都是下了死手的。
来不及迟疑多想,她飘向徐离陵方向,挡在众玄修身前,再度布下防护。暗暗联系神女要能量。
神女问:“出什么事了?”
徐离陵不再下令,却是掌运魔气,拂袖一击。
一击,震碎防护。
莺然咬牙,再布防护,同神女道:“撞上魔修了。”
神女斟酌须臾,发来百道能量,叮嘱:“视情况撤退。”
眼见徐离陵再度起掌,莺然仓促道:“好。”
徐离陵如此心狠,她也不可能真把命耗在这儿。
说话间,再用十道能量补充防护。
徐离陵仍是轻飘飘一击,再度击碎所有。
她干脆将神女发来的所有能量都布下,紧紧盯着徐离陵的一举一动。
他再度拂袖一击。
竟仍是一击,摧枯拉朽。
莺然心神凝沉,缓缓后撤。
没了他愿意一听她故事的温和与耐心,她便能意识到,他的暴戾与可怕。
眼见徐离陵再度起掌运势,岳朝秋大喝:“鬼姑娘快走,由我来对付。”
莺然将信将疑:“你对付得了?”
岳朝秋决然点头。
莺然斟酌须臾,转身撤退。退回昏暗洞道,她回眸看了眼徐离陵。
他屹立原地,岿然不动,没看她一眼,漆黑袍影犹如地狱鬼魅。
再抬手号令:“杀。”
莺然心下一冷,迅速离开。
眼前浮现过往种种,最终都凝成阳山城中离别之时,他遥遥凝望她。
他不止一次说过结束这场游戏,也不止一次动过让她留下的念头。
事不过三,她次次拒绝,他厌倦了。
毕竟他们在此界本就没什么干系。
但莺然还是不由得想:倘若是千年后的徐离陵,他绝不会同她计较什么事不过三。
她飘出洞窟,洞窟外正是青天白日,烈阳如火。无奈,她只得在洞内躲藏,等待天黑。
片刻后,洞中突然爆出震响,碎石滚落。似是洞窟那儿打了起来。
不过被捆住的众人还有余力和魔修打?
不大可能。
莺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将此事告知神女。
神女沉吟:“许是岳朝秋动用了琼宇禁术,要与魔修同归于尽。”
莺然心神一紧:“同归于尽?”
神女:“岳朝秋是净灵圣体,当年圣魔成魔前便是这般的资质。这种资质有多强劲,想必你也清楚,天生上仙。”
“他早年也与圣魔一样,在曜境琼宇天霄皆游历过,习了不少禁术。其中有一道剑诀,名为天地同归,便是以身为剑,与敌同归于尽的招数。”
“此招一旦使出,方圆之内,无人生还。”
神女说话间,莺然已迅疾往回飘。
回到洞窟,但见窟内烟尘弥漫,地上碎藤横尸无数。
烟尘浓厚,血腥浓郁,她看不清徐离陵原本所在方位的情形。
莺然心沉如冰,许是烟气过重,熏得她红了眼眶。
她仓惶飘进洞窟,一边寻找,一边唤道:“怀真!”
地上有玄修亦有魔修,虽死无数,但有人还活着。莺然顺手予一点能量帮他们保命,不作停留,继续在偌大的洞窟内寻找。
她想玄修还活着,没道理徐离陵那么厉害,不能活。
也许,他是像上次那样受了重伤,说不了话。但只要他发出一点声音……
“怀真,怀真你在哪儿?”
“怀真,你应我一声,只要一声。”
“怀真……”
尘埃渐落,烟气渐淡。
莺然寻了大半洞窟,仍不见他身影。
寻至中央,她茫然环顾四望,却见一处洞口内,一道人影正站在那儿望着她。
斗篷仍遮着他的面,叫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知道他在那儿听她找了他多久、唤了他多久。
莺然霎时气恼涌上心头,冲上前去一掌打向他。
他不躲不避,生生受了一掌。身形晃了下。
莺然猝然回神,想问他你没事吧?
但想到他先前的决绝、方才的漠视,她没关心他:“你在看我笑话。”
他不语。
莺然:“既看了笑话,不知可有博得你一笑?若笑了,请将剩下的玄道修士放走吧。”
无需他回答,她了解,不答即是默许。
莺然转身,要去扶地上玄修。
他却开了口:“今日可同我回去?”
莺然顿步,被他气笑了。
他先前还是那样的态度,怎么现在就能当作无事发生般叫她和他回去?
别人说他阴晴不定,还真是没白骂他!
她回眸,恼道:“你我既已两清,邀我回去做什么?杀了我?”
徐离陵:“我不会杀你。”
莺然:“你刚刚说今日是我死期。”
徐离陵:“我不会杀你。”
莺然:“你动过杀我的念头!”
徐离陵:“从未。”
即便他的理智与经验都告诉他,他该杀了这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总是能从他手中讨得便宜、同他编了一大堆故事的人。
但他至今,还是连一次都没想过真的杀了她。
莺然仍旧生气,回身背对他:“我同你回去做什么?”
徐离陵:“你方才唤我。”
莺然赌气:“你听错了。”
徐离陵不与她争辩:“若你还想继续千年后的游戏,便同我回去。”
莺然抬眸,睨向他。
他身影匿于黑暗中,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我敢等,你敢与我同死吗?”
莺然瞳孔收缩,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徐离陵:“千年太久,朝夕可待。你可以来去自如,我也可以等待。我对你没有杀意,但你若要留在我身边,待我死之日,我会杀了你。”
“我的夫人,要与我同死。”
莺然眼睫颤了颤,一时惊疑无言。
徐离陵兜帽滑落,露出那张无尘胜仙的面孔。
他瞳眸如晦,若一尊无尘无垢的神佛,凝望着她。
“我先前放过你,是你偏要回来找我。”
“我可以不在乎你找我的缘由,是要为玄道继续你的谋划,还是为我。但你该不会以为,占了我夫人之名,有利无害吧?”
“便是真如你所言,千年后,你我成了亲,我也定是要你和我死在一起的。”
莺然愣怔,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千年后的徐离陵,是否是这样的想法。
但她知道,眼前的徐离陵是认真的。
她良久不答,徐离陵也不强求。
他拂袖转身:“怜你痴痴唤我,将人救走吧。这是最后一次。”
地上魔尸皆化邪气,重伤魔修也皆献祭自身,满地白骨化诡雾凝于他一身。
他于黑雾缭绕中若修罗阎神,在诡氛冲天的洞道内走远,消散于黑暗中。
莺然没有叫住他。
她思绪一团乱麻,终是先撇清烦忧,回身救治玄修。
数百名玄修,只活了百名不到。七名长老重伤,但无性命之忧。玉虚风受伤最轻,岳朝秋伤最重。
莺然与尚能动的玄修们合力将伤残修士扶出洞窟,最后独自返回洞窟,一把火将窟内尸体烧尽。
她于洞口合掌闭目,在火光中虔诚祷告,以《鹤霄九冥诀》一式三诀为他们超度。
而后返回洞外——九曲百肠洞处于一个偌大洞境中。因众玄修伤重,无法飞出洞境,便都暂时在洞外扎营。
天色已晚,洞外树林中点燃数道篝火。
莺然独坐一处篝火,联系神女,让神女派人来接。
神女:“既然人已救出,魔已离开,他们迟些回来也没事。我现下正与圣魔周旋,人手稀缺,实在挤不出人去接应。”
莺然讶异:“圣魔在你那儿?”
神女:“嗯。圣魔欲以九曲百肠洞内邪藤,打造四座邪城。以画地为牢蛇藤为主,屠杀四城百万人,将他们定为人柱,腐烂生怨,污染四城灵源。”
“这四城乃云州乾坤离坎四方位灵城,此四方灵城若化魔城,整个云州灵源都将被腐蚀。”
莺然惊讶的不是圣魔要做什么,而是神女此刻正与圣魔交手?那……
神女继续道:“圣魔亲自率人夺取四城,我自当与其一战,所以才请你救人。九曲百肠洞内,是圣魔派去的魔将……怎么了?你有何疑虑?”
莺然望了眼徐离陵离去的方向,摇头。
神女无暇顾及此处:“辛苦你在此再多待一段时间。”
说罢,又给莺然发来能量,让她以备不时之需。
莺然应下,倚坐树下。
四野静谧,唯有篝火“噼啪”作响。
于寂静中,莺然凝望火光,眼前不由又浮现徐离陵离去时无悲无喜的姿态,冷淡又认真的话语……
“鬼姑娘。”
忽有苍老声音唤她。
莺然抬眸,是玉虚风。
玉虚风白发白须,仙风道骨,较之在场病残,看上去颇有精神。
他在莺然身边坐下:“方才若非徐离公子出手,挡住了岳道友一击。我等今日怕是都要葬生于此了。”
莺然:“原是如此……”
难怪神女说无人生还,却还有那么多人活下来。不过……
莺然惊讶地问玉虚风:“你叫他什么?”
玉虚风笑:“徐离公子。”
莺然迟疑:“你和他……认识?”
玉虚风点头:“我听姑娘有云水县口音。姑娘听不出吗?我也是云水县人。”
莺然讶然,转而面露笑意。无论何时,他乡遇乡音,总是让人心感慰藉。
玉虚风也笑了笑,遥望星月,又叹:“我想他原本不是那样的人。”
莺然疑惑:“什么?”
玉虚风:“他和姑娘所言,我都听见了……在久远前,我遇见他时,我有想过,那样举世无双的公子,成亲后会是怎样的。”
“他儒雅知礼而不墨守成规,惊才绝艳神通广大……他的夫人嫁给他,一定会过得很开心、很自在。有他护着,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也伤不到她。”
莺然听着玉虚风沧桑的声音,想着千年后与徐离陵的生活,脸上不经漫出笑意:“是啊……”
她与徐离陵千年后的生活,确是如此。
玉虚风垂眸,落寞道:“但前段时间,他出了些事。”
莺然一怔,紧张道:“什么事?”
玉虚风:“他险些被人杀了,却没有还手,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问那些人——”
“你们,可曾有过半分歉意?”
他目光幽远,絮絮说起那段故事。
莺然听着,恍惚间,仿佛身临其境。
……
听罢,她若有所思。转瞬间心意已定,站起身:“劳长老费心多言,接下来我要去圣魔城,烦请长老照看众弟子。”
玉虚风一时没明白她的转变,愣怔应下,掏出一枚传音玉交给莺然:“若有事,便以此联系。”
莺然接过道谢。
他目送莺然远去,好半晌反应过来,挠了挠头:“她是不是以为我在帮徐离公子说话……但我只是想找个同乡倾诉一下啊。”
*
徐离城距九曲百肠洞境很有段距离。
好在神女被战事缠得无法脱身,莺然耗费五日抵达圣魔城时,神女还没能送她回去。
潜入圣魔城,是骨血融泥的废墟,残尸万骸的尸坑,连绵不断的污雨……
有一方尸堆之上长出了成片成片猩红娇嫩的花,艳得瑰丽而诡异。
莺然在这之间飘了一天,至第二日暮时寻了一处废弃房屋休息。
于屋檐下看雨落,恍然想到千年后,她与徐离陵在云水县的某一日。
那段时间她与他刚搭起家中凉棚,最喜欢在棚下,和他睡一张躺椅闲聊。
聊到徐离陵所在书阁掌柜媳妇最近又和掌柜吵架,还是因为掌柜偷藏私房钱的事儿。
莺然问:“你没藏私房钱吧?”
徐离陵:“有。”
莺然质疑:“你每个月工钱就五块灵石,都给我了。你哪来的私房钱?”
徐离陵:“有很多商铺府院庄子土地……大概,半个懿王洲那么多。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资产,现在都荒废了。”
……
那会儿她认定他在说笑,没当回事。
这会儿在徐离城飘着,她兀自笑,心道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徐离城,真有半个懿王洲那么大。
歇了会儿,她起来继续飘。
这一路躲避魔修,偷听魔修谈话,打听徐离陵所住之处,颇为费心。
好在半路竟遇故人,她惊喜又感怀。
故人是张杏生。
亦是玉虚风所谈到的圣魔化身女修灭城之事里的人物。
张杏生华发生黑,枯朽生春,显然魔功令他返老还童了。
看见莺然,他也很惊喜,转瞬间又伤怀。
他正要去给魔卫送药,领莺然藏到一旁:“鬼姑娘,您怎么来了?真是很久没见了……”
莺然颔首,打完招呼,柔声安慰:“你与弦花的事,我有所耳闻。人活着就有希望。”
张杏生点头:“我还得多谢您。若非您那时助我入道,恐怕弦花出事之时,我也无法赶去,无法救下她。”
“如今弦花虽昏迷不醒,但圣魔一道魔气,便可延续她的性命,我想她总有一天会好转的。我也要努努力,变得更强大,保护她日后再也不会受任何人欺负。”
他眼神坚毅,眼底又泛出些许阴狠的晦暗。
终究是入了魔心。
莺然没有劝解。
换她付出一切却遭遇同道的不信任与背叛,她也会生怨生恨的。
寒暄完,张杏生问:“对了,鬼姑娘,您来这儿做什么?”
莺然:“我找徐离陵。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张杏生面色有异:“大人啊……他对我有恩,您也对我有恩,真叫人难办。”
他苦笑一下。
莺然:“怎么,他说过不准向我透露他的消息?”
张杏生摇头:“他的行踪不向任何人轻易透露,是魔道约定俗成。”
哦,原来不是单独针对她,而是任何人。
如今,她成了任何人吗?
莺然眸中闪过一丝落寞,不欲为难张杏生:“我自己去找。你就当没看见我,多谢。”
她转身向外飘。
张杏生目送她,忽叫住她:“鬼姑娘,往东再走百里,大人在东方问政宫。”
莺然回身,欣然道谢。
张杏生高声道:“还有……我现在叫张复弦了。”
莺然笑颜一僵,颔首示意。
飘往问政宫的路上,她不禁想:她与神女努力了这么久,当真成功改变过什么吗?
弦花还是出了事,张杏生还是成了张复弦……
转念又将杂思摒去,心道还是有改变的。
弦花活了下来,很多人都活了下来……活着便是希望。
夜色浓时,莺然到了问政宫。
临近徐离陵所在之处,戒备明显变得更加森严。
即便她是鬼魂之躯,可穿墙隐匿,也还是被抓住——城中设下了抓鬼的符阵。
莺然不知道是不是专门针对她的,但怪叫人不悦的。
抓她的魔修商量,是要将她押去鬼牢,还是送去给魔将审问。
路过一魔将瞧见她,将她接手,领她离开。
她斟酌言辞,要拿出神女唬人:“我是——”
话没说完,魔将道:“我认得你。无忧原,无及草,那儿本来要成荒原了,你来之后,无及草现在还活着。”
莺然微启的唇轻抿,无言。
魔将带她到通和殿外。
殿内外寂静无声,仿若无人。
魔将对她颔首,把她留在此地,没多言,转身离开。
莺然向他道谢,深吸口气,踏入通和殿。
殿中昏暗如晦,纵有烛火满殿,仍如鬼灯祭奠,散不出辉光。
一道人影慵懒斜倚殿中宝座之上,手撑着头,似在假寐。
莺然向他走近。
他没睁眼,道:“你觉得,你我之间,还剩几分情意可以消耗?”
他语调清幽,泛着冷意。
莺然决然上前:“我不知道,我是来答你先前之邀的。”
徐离陵睁开眼。
幽暗大殿中,漆黑瞳眸映鬼灯寒光。
“你同我说,你敢等,我敢与你同死吗?”
莺然走到宝座阶前:“我敢。”
徐离陵讥诮:“你想要什么?”
莺然心知他这一问,是在问她又是为何目的来找他。
可这次她没有目的。
她道:“我敢与你同死。但你也要答应我,只要我活着,你就不许死。”
徐离陵眸色微凝。
莺然走近他,走到他身前,紧盯他的眼:“我要你,跟我一起活下去。”
徐离陵抬手,微凉的手背轻抚过她面颊。
莺然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不解他此举。
他幽幽道:“你是个心软的姑娘,听闻了我在安城之事,因而同情我。”
莺然瞳眸一窒,暗惊他竟知晓她的一举一动。
徐离陵:“但同情,并不足以支撑人心甘情愿付出性命。一时冲动,后悔莫及。”
他手背轻拍了拍她的脸,收回,懒散地倚回座上:“回去冷静冷静吧。”
莺然拧眉,因他轻佻的动作而不悦:“我没有同情你。”
徐离陵漫不经心,没当回事。
莺然:“我只想要你活下去。”
那时玉虚风万般嗟叹,叹徐离陵如今残忍狠绝,叹安城之中,万箭穿身,他仍执着相问:你们,可曾有过半分歉意?
玉虚风叹:“是安城令他变成这般吗?不是。安城,不过是他看这世间的最后一眼。”
玉虚风叹:“早年间,徐离公子十五岁刚入魔之时,并未投身魔道。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故人,想过很多方法向世人、向他的亲人、向他的故人证明——他身虽为魔,可他不是魔。”
“但愚昧之人,只认定他身为魔,便心也是魔。从他十五岁到十七岁,他们用了很多方法抓他,诱骗他、囚他、杀他。”
“他次次手下留情,愚昧之人,却只次次庆幸自己从魔手中逃脱,厌憎魔不束手就擒,还胆敢还击。”
“两年的逃亡,他见识了世人对魔道无数种捕杀方式。而那些世人,都是他曾不眠不休救下的人啊……直到最后一次抓他,是他的爹娘找到他说,我的孩儿,你受苦了。”
“他们将他带回徐离城,说要助他拔除魔识。然而当他一梦醒来,所见是他曾经的诸天神佛师长,在他身上烙下祓魔圣印。”
“他的爹娘亲手按住他,痛斥他在魔识混乱之下吃了妄图杀他立功的同胞兄弟。”
“他不知道所有人都在骗他吗?他那么聪明,怎么不知道?”
“他只是最后还对这世间抱有一丝希望。”
“安城……”
那时玉虚风望着星空苦笑,“鬼姑娘,你可知在安城之事前,我遇见过徐离公子。那时他为魔,我为玄。”
“我问他,当年我只是云水县山间一砍柴翁,是您引我入道,为何您如今成了魔呢?在我心中,您是我之师,可否,再教引我一次。”
“他教我,这世道,为玄总是要比做魔好过些。既能为道,何必入魔。”
“安城。”
那时玉虚风语调带着无奈的痛恨,“他再次入世,他救了那么多人,可结果……”
“这一次,他是当真已对这世间,仁至义尽了。”
那时莺然无言。比起心疼他的遭遇,那一瞬间她更怕。
怕,他对这世间已再无留恋。
此刻,莺然轻抚着他,无比坚定地道:“我不同情你,我要你活下去,和我一起活下去。”
“不论你信不信,千年后,有我陪你。”
徐离陵抬眸看她。
冥冥夜色晦,他眸中映她模样。
她道:“徐离陵,我们成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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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解说员版):我们可以看到,千年前魔头选手在发疯,在阴晴不定地发大疯,小鸟选手该怎么办呢?[可怜] 大花(解说员版):她正在和魔头选手周旋,正在周旋……哎呀!她A上去了!她A上去了!球进了!小鸟选手是冠军!是冠军![加油] 小黄(解说员版):哪来的球?[问号] 大花(解说员版):……告……告白气球?[彩虹屁]你说你有点难追,想让我知难而退~可你的眼睛,在说我愿意~ 其实小鸟一直在告诉魔头,她在千年后等他,是因为她很早就隐约感觉到了,无论千年前的魔头还是千年后的魔头都是厌世的。 他不是那种发大疯要报复世界的厌世。 而是虚无,对一切都毫无兴致,很多时候和小鸟一起玩只是在陪她而已,也只有小鸟偶尔能让他真的笑一笑。 当明白他的身份,小鸟就更确定这一点了。 他像是随时要和这个世界一起毁灭,而小鸟唯一抓住他手的人了。 “我不忍心勉强你去爱这个世界,但我想要你为我活下来。 无论生死,我都会陪伴你。 无论生死,你都要陪伴我。” [抱抱] 88个小红包[抱抱]
46. 第 46 章
自那日向徐离陵说成亲, 已过三日。
当夜他并未说应还是不应,只是将她带到一座华宫寝殿,要她在此等候。
此后第一日清晨, 便领人送了十八抬玉箱进来。玉箱打开, 尽是仙凤梵鹿、龙鱼仙蒲等世所罕见之物。
莺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愣愣地看了徐离陵一会儿,才明白这都是纳彩的礼。
此等不俗之物,皆是仙门纳彩之用。
此界道礼一体,只分各道礼数参差, 并无凡俗礼教天壤。
不过修道者不拘于俗物, 大多道成后便不谈通婚、只说结道侣。
时日一长,便是道侣修道者皆可结, 只需敬天地、结誓契。
但仙道婚嫁, 便只有世家大宗、仙门上仙等出身不凡之人成婚时才办。
因而纳彩之重, 即便莺然凡俗长大, 幼年读书时也略有耳闻。
不过凡俗到底凡俗,耳闻也只能大概了解。
此刻亲眼看见那玉箱中正挣动羽翼的仙凤,才是真正咋舌。
待抬箱魔修退下, 莺然对徐离陵道:“不必这样麻烦。”
徐离陵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悦:“在你的剧本里, 你我成亲,连六礼也无?”
莺然回想千年后与徐离陵成亲之时:“倒也不是……只是那时你是无父无母、他乡而来、家涂壁立的书生, 我父亲便没太苛求,一切从简。”
徐离陵不多言,懒怠与她争论这些。
过了午时来细问了她正名小字、父母名姓等, 暮时于敬天台亲自领她占卜吉凶。
圣魔城曾是仙都, 敬天台壕阔不凡。
但如今已被魔气浸透。血泥污浊由魔修清了一遍又一遍, 暮时一落魔雨,白玉台上仍显浊痕斑斑——仿佛没被冲干净血迹的刑台。
徐离陵眉紧了下,叫人给莺然打了伞,照常上台占卜。
第一卜,蹇卦。
莺然不懂卦象,但见徐离陵面不改色地烧了卦象重卜,便知这不是好卦。
第二卜,大畜卦。
徐离陵仍看了一眼便将卦象烧毁,再卜。
莺然想起千年后她与徐离陵成亲纳吉之时,是在昌盛观中求的签。
因徐离陵无父无母,便与她家同去,只是求签时分开作求。
徐离陵先求,她爹娘出于礼教没有第一时间去看。
她却偷偷看见他求完不立刻出来,而是同观中老道说了些什么,须臾后拿了根签出来。
这之后她爹去求,也是那老道帮忙拿的签。
当时纳吉没有问题。
此刻想来,许是那时的签文便不好,是徐离陵让老道改了签文。
她回想间,徐离陵卜了第三卦——恒卦。
他仍旧烧毁卦象,而后换了种起卦之法。
就这般算了很久。
莺然也不知他算了多少次,静静等着。
虽一直看不懂卦象,也看不懂他起卦的手法,但见为她撑伞的魔修神情变化——时而瞳孔收缩、时而站立难安,便知徐离陵一直没能卜到好卦。
直到夜深,徐离陵不再起卦,拿了签筒直接取一根上上签——佳偶天成,神仙眷侣。
而后一脚踹翻祝祷台,随之大火将台烧尽。
莺然瞥见魔修一脸赞叹,显然徐离陵这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行为令其向往追捧。
莺然无语。
徐离陵接了魔修手中伞,为她打伞送她回寝殿休息。
彼时时辰不早,他将她送回便走。
第二日想是他知晓昨天折腾到太晚,她有些累,午时他才来,也将纳征礼送来——比彩礼更重,玉箱之多,莺然扫一眼便不想数。
她道:“你送我这些,我也带不走。且我没备绣品,无法给你回礼。”
徐离陵垂眸,向她伸出手,从她彩裙上扯了一条绿绸。
莺然低呼一声,捂住衣裙。
但捂慢了,绿绸已被他扯走。
好在她这彩裙层层叠叠,绸数众多,少了一一片绿也不影响。
他要了绿绸做回礼。
莺然伸手要将绿绸要回来,无奈地问他要针线,“我今天在上边绣个花样,明天再给你吧。”
徐离陵:“不必。”
他将绿绸握于掌中,离开。
此后的时辰,他没再来。
今天是第三天,他一早来了,同她定下成亲之日,就在后日。
他来时,莺然在床上睡得迷糊,嘟囔:“你这六礼齐全的,倒比我先前成亲一切从简的速度还快得多。”
千年后她与徐离陵成亲定礼,一切从简也要三个月呢。
不过,这其中还包括了徐离陵在山野盖新房的时间。
她虚睁着眼,依稀瞧见徐离陵面色似沉,道:“你可同你那夫君离了?”
莺然愣了下,渐渐清醒过来:“离什么,我夫君是你。”
徐离陵无悲无喜地凝望她,眼瞳浓暗幽邃:“日后若有人找来说你是他夫人,我会杀了他。”
莺然伸手捏他脸一下,“说的什么话。”
他还不信她呢。
徐离陵交代明日还会送礼催妆,后日大礼又有诸多流程,要她好好休息。
“若有事,门口有魔修。”
说罢,他转身离开。
莺然没留他。
这几天神女都没给她传消息,她便知四城战事吃紧。
徐离陵一边筹备大婚,一边应付玄魔交战,必定忙得休息时间也无。
她无意给他添忧。
也知,此界的徐离陵,或许不会像千年后的徐离陵那样亲近她。
毕竟,他们立场对立。
第四日,催妆之物如期送至。
徐离陵又是随礼来了后便离开。
第五日,大礼之日。
天色未明之时,莺然觉察有人动她脚。
她猛然惊醒,瞧见晦暝中,有人坐在床尾,一手托握她左脚,另一手在她脚踝系了什么。
莺然迷迷糊糊地唤:“怀真?”
徐离陵应:“嗯。”
莺然安下心躺平:“你在做什么?”
徐离陵不答,将她脚放回被子里:“再睡会儿,天亮就要起了。”
莺然合眼,含糊地“嗯”了声,又睡过去。
不知徐离陵何时走的,只朦胧记得,她没全然睡过去时,动了动脚,还踢到了他的腰。
白日至,莺然起床忘了这事,下床时瞧见左脚踝上多了一条红线,方想起。
她弯腰细看,红线上系如意环,环明如满月,环中悬金光。
她扯了扯,没找到解扣,锁死了。
莺然不知这有什么用,想着之后再问徐离陵好了。
她洗漱完,待魔修来为她梳发上妆。穿上云凤腾龙的紫服嫁裳,被魔修接引至殿外。
圣魔城素日阴雨连绵,日夜皆阴沉,今日倒是个晴天。
日曜悬天又被浓云遮,有阳光而不灼人,隐泛阴凉。于鬼、于魔而言,都是个不错的好天。
陪同她的魔修道:“是大人前日得了曜境的九龙羲和旗,改了天气。”
莺然诧异。也了然什么得,就是抢来的。
走出寝殿檐下,见殿前凤舆龙驾、仙兽伴驾,俨然非魔道做派,更似仙门。
她小声问:“这也是抢来的?”
魔修:“诶,什么抢,多难听。有能者得之嘛。”
莺然无言以对。
魔修护她左右,送她上舆驾。
龙凤腾飞,舆驾遨翔。众多魔卫随之御兽而起,护卫在侧,浩浩汤汤。
先前那魔修仍跟随在她身边:“不过这不是得来的。大人幼时赴天霄北邙君婚宴,有琼宇凤皇凰后起舞相庆。那时双凤同大人道,他日待大人大婚,双凤也当携琼宇仙兽前来相贺。”
“今日双凤赴约,仙兽也伴之而来了。”
莺然“哦”了声,点点头。
那空中旋舞的百凤,凤羽飘摇似雪,灿华如星。
若非百凤领袖是她纳彩那日在玉箱中所见、那对挣扎欲逃的凤凰。她就信了这些仙兽是自愿来的了。
莺然哭笑不得,又见今日天好,邪雾尽散,清晰可见的魔城之景——
冷光熠熠、飞檐玉璧、仙台兽柱,八卦万象,尚有当年仙城遗风。
不过经年累月的魔气侵蚀,早已令其仙华尽褪,满目狰狞斑驳。
莺然转眸遥望前方昊天台上,龙旗猎猎——那就是改天唤日的九龙羲和旗。
她目光柔缓,心想:这般排场,本就是他应得的。
毕竟,他本就是人族仙君啊。
舆驾在昊天台落下。
莺然从舆驾上走下,魔修护卫她身侧。
台下仙织羽路直铺到台上,路两侧是声势浩大的魔修,路尽头,是一道红袍身影。
长风拂他袍袖,金光从云端洒落,耀他赤红郎袍上金绣之华、云凤飞龙。
他发束莲冠,白玉珍珠金坠红缨垂侧,恰配她发间莲开白珠金露冠。
魔修停步,示意她独自走上去。
莺然颔首,向他走近。
他在台上遥望她,风姿玉仪,待走到他面前,他伸手扶她上台。
莺然小声调侃:“你今天看着不像魔,倒像位仙君。”
徐离陵嗓音低沉:“你若想嫁仙君,这会儿后悔已是来不及。”
莺然瞪他一眼,同他转身共赴天坛之时,偷踩他一脚。
走了几步,还不解气,又踩他一脚。
徐离陵:“好了。”
莺然扁嘴,又装作无意地踩他。
徐离陵:“想踩回去再踩。”
莺然翘起嘴角,轻哼一声,这才不再踩他。
同他走至顶处天坛,坛上祭天之仪已布。
仙门大婚,不拜高堂,只拜天地日月山海。
正当暮时,日西月东,日月同现。
徐离陵与她先敬香,而后道钟一响,雄浑长鸣声中,领她转身,先拜山海。
道钟二响,再转身,互拜日月。
道钟三响,面向天坛,拜天地。
这礼俗和莺然千年后与徐离陵成亲时相差太多,弄得她怪紧张的,身子一直紧绷。
千年后她与徐离陵成亲,就是普通的拜堂。
没这么大的阵仗、这么多的礼数、甚至参宴的人也很少——只有她爹娘宴请的亲朋。
此刻,她随徐离陵一起,弯下腰,最后拜下。
却听雷震乍隆,带有湿意的狂风席卷而来。
霎时天上浓云遮日,黑天欲坠,似又要回到魔城原本之貌。
莺然心头发紧。
徐离陵不为所动,同她拜完天地,划开她与他的手掌,合掌将血滴于酒中。
莺然怕疼,强忍着不皱眉。
好在待血滴入,他抽手之时,指腹在她伤上拂过,她掌中之伤旋即愈合。
他的伤仍狰狞,倒出两杯混了血的酒,与她交杯共饮。
他伤掌之手翻覆间,一枚莹透细小的琼珠显现,悬于他掌,渐吸他之血,环于珠侧。
莺然瞧着那琼珠之质,与她左脚上的如意环有些像。
思及此,脚踝上的红线隐隐发烫。
徐离陵:“你想要我不杀人,不可能。但除非玄道进犯——你若现世,魔道便不起战祸。”
话音落,他掌中露化赤珠。
拂袖一扬,血珠化万千星华,纷落天地。
霎时云开天霁,日月共耀,山海清明。
昊天台周围的荒芜血地上,有青藤迅速生长。藤上浮花盛放,散发奇异之芳,皎洁无尘。
可他素白手掌上,祓魔圣印随之疯长,如毒虫爬遍全身。
是动用极道魔功铭刻魔道道令的反噬。
他拂去唇角溢出的血,紧盯着她:
“以画地为牢之伴生花千丝绊为征。你若离去,千丝绊会枯萎,重回地下。你若现世,千丝绊便会盛开。”
“这世间之人便会知晓,你来了。”
*
长合殿中,神女端坐高位。
座下各道大修议论纷纷,皆在议论今日阵前之事。
今日玄魔对阵,那圣魔竟大笑冲上前来。一把撕下衣袍人皮,显出膨胀粗犷、血淋淋的魔道真身。
竟非圣魔,而是拔狱谷主!
拔狱谷主领众魔宣昭:“圣魔大婚,道令大赦!圣魔夫人现世之时,魔道不起战祸!”
荒地之中,青藤瞬间纵生,万千浮花如海中悬月,清透无瑕。
“以此画地为牢伴生千丝绊花为征,千丝绊花开之期,便是圣魔夫人现世之时!”
那魔宣罢昭令,领众魔狂笑而去:“走!回去喝喜酒!”
一众玄修猝不及防,呆滞在原地。
事发至此,已过去三个时辰,他们仍沉浸在此事冲击中。
难以置信,圣魔竟成了亲!
亦不敢相信,圣魔竟为了一位从未听说过的女子,立下如此道令!
“辖下各城传来消息,此事是真的。云州众魔在各城外都撒下千丝绊之种。花开之时,众魔齐退!”
“如今已有散修同凡人,去摘那千丝绊花养于家中了。只待他日遇魔,以此花为征,叫那些魔不得对他们动手。”
“听说那圣魔夺画地为牢蛇藤,原是为屠城。没想到如今竟成了这般用途……”
……
议论间,众修面有喜色。
神女愈发沉了面容。
尤其听段玉山等一众被莺然救过的人,猜到圣魔夫人应是莺然后。
段玉山满面红光:“那鬼修听神女号令,倘若神女命那鬼修长留现世,云州便可得万世太平啊!”
神女眼中冰冷,神情和蔼无奈:“那鬼修是我费心请来的,并不听我命令,我无法决定她的去留。”
段玉山失落:“那……若是能请她多留一段时间,容我等玄道喘息发展,也是好的啊。”
神女:“魔道道源皆系于圣魔一身。圣魔日益强大,魔道也日益强大。纵有喘息之时,玄道也未必有魔道强盛得快。诸位还是打消这念头,多想想如何对付魔道吧。”
众修嗟叹,再度议论纷纷。
神女手握扶手,越收越紧。
凤凰落于她肩头,是系统,低声道:“如今,世人都要求神拜佛,日日祈祷圣魔夫人能长伴圣魔了。”
“是啊,此令一出,天下人都将陪圣魔一起,期盼圣魔夫人的到来。”
神女冷笑:“可凭什么他有夫人长伴,而我却失去了师父师妹,连如今的唯一至亲,也不得相见!”
凤凰蹙眉:“姝煌,或许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听你父亲的命令,去追杀徐离陵。你明知道你父亲对徐离陵做了什么……若非你父亲,你师父师妹也不会被逼上战场,更不会死于魔修手中……”
“你闭嘴!你难道想说师父师妹是我和我父亲害死的吗!我父亲一心维护玄道有什么错!”
姝煌想着惨死战场的师父师妹,想着那无极天上被徐离陵被逼命的至亲,咬牙切齿:“我要救世——”
“更要他死!”
*
徐离陵这般说,莺然便知晓:
自己足踝上所系,是他从九曲百肠洞夺取的画地为牢藤核。
他掌心里的,是画地为牢的伴生花主脉之种。
礼成,徐离陵御魔龙将莺然送回寝殿。
陪她到床上坐下,他又离开。
莺然拉住他的衣袖问:“你去哪儿?”
他道:“你先休息。”
仙殿之中,更凸显他魔气四溢,怖如恶鬼。
莺然犹疑着松开他,目送他离去。
魔修送来吃食,又迅速退离。莺然吃了几口,想到些什么,叫魔修送来些小包子,坐到殿门口去吃。
九龙羲和旗毕竟是曜境仙物,仙灵之气于魔不利。天黑日隐后便收了。
此时夜沉如深潭,月光幽冷空洞,黑云弥漫,阴雨连绵,有些冷。
莺然吃饱了,就将剩下的包子塞入怀中,倚靠在殿柱上望雨。
闲得无聊,她和大花说话。
大花惊讶:“你在另一界也和徐离陵成亲了!”
莺然笑,调侃:“嗯,你怎么不恭喜我。”
大花紧张:“这事可别让神女知道!你别忘了,神女和圣魔有仇。她若知道你与圣魔手下大将结亲,怕是要立刻把你我打死,防止你我碍她的事。”
莺然眉眼微沉。
她有考虑到这点,所以并未告知神女成亲之事。不过她想此事定然是无法瞒过神女的。
徐离陵的道令,倒是阴差阳错帮她向神女施了压。
但神女会因此退让吗?
莺然不抱希望,同大花笑道:“所以啊——好无聊啊,我们来商量怎么对付神女吧!”
大花:“啊?!”
虽惊讶,虽无语。但谁叫莺然是莺然呢,大花还是认真和她讨论起来。
莺然语调轻快,说着说着,连带着它也不觉紧张。还顺便多骂了神女几句,抒发从前的压抑。
“我觉得神女从来就没看得起我俩!她都不问我们叫什么名字。我之前向她的系统打听,她的系统还跟我说——”
大花掐着嗓子学神女系统:“名字和任务没有关系的哦,日后离了此界,咱们不会再见第二次面,不必了解的。”
莺然被大花逗笑,正要回大花,就听——
“在笑什么?”
是徐离陵。
他没打伞,脸上祓魔圣印、瞳中魔雾血痕已褪去。但脖颈间、衣襟之下,仍隐约可见漆黑如蛇盘踞的纹路。
莺然下意识想拿伞给他,反应过来这不是在家,一把将他拉到屋檐下。
踏入寝殿屋檐的刹那,莺然明显感觉到手中握着的手骨紧绷了下。
莺然踩在台阶上,拂了拂他的湿发与肩头的雨珠:“你好些了吗?”
他身上没有半点酒味,显然方才离去,只为处理身上祓魔圣印。
徐离陵“嗯”了声。
莺然故意道:“那我们进殿休息吧。”
徐离陵仍旧应下,反手握住她,要与她进殿。
莺然反倒垮了脸,觉着没意思,逗不到他,把他拉住定在原地:“进去做什么?加重你现在的伤势吗?”
徐离陵凝望她,默然轻笑。
似要问她如何知晓,这寝殿于他有害无益。又想到她这样的姑娘,肯定能轻易猜到。
莺然又笑,问他:“你饿吗?”
徐离陵:“不饿。”
莺然扁嘴,从怀里拿出包好的包子:“若是千年后的你,你会很配合地说,嗯。”
徐离陵扯唇,似觉好笑。
他本就不进食,如何会觉得饿?
但见包子握在她手中,被她递到他唇边,他还是启唇,咬了一口。
不饿,但竟然觉着,很香。
徐离陵吃了一口,咽下:“在你的剧本里,你我成亲后,会做些什么?”
然后接着吃她喂的。
莺然暗暗觉得自己在喂小狗,偷笑:“首先,要找一个不会影响到你身体的地方,休息一下。”
徐离陵沉吟,忽倾身,搂住她的腰臀将她托抱在怀中。
莺然惊呼一声,抱紧怀中的包子。
他反身走在雨里,莺然便把脑袋缩在他怀中。他微倾着身子,倒能为她遮一些雨。
但莺然见雨势渐大,雨珠顺着他下颚滴落,又举起一只手挡到他头顶,试图为他挡雨。
徐离陵垂眸看她。
她故意嗔怪他:“我上次说想要一把伞,你怎么不给我买啊。”
徐离陵不言,抱她纵跃起身,飞过重重宫殿,至城外无忧原。
无忧原上原是灵草枯萎,此刻长满了千丝绊。满原雪浪银花,犹如一片月光海。
莺然瞧见,先是喟叹一声“好漂亮”,又有些失落:“先前有魔将说,无忧原上的无及草还活着……”
可此刻看,都没了。
她那会儿还想,无及草还有,以后待两个时空合并,一切结束。也许她还能陪他来此,再尝尝无及草呢。
徐离陵:“嗯。”
莺然“嗯?”了声,不解。
他带她飞到无忧原中央。
莺然就见原本空旷的原野上,多了一间琉璃屋。
屋中荧光点点,若夏日萤火飞舞,星海落人间。
莺然睁大眼,惊喜地看看徐离陵,又看看那被养在屋中的无及草,转眸又盯着徐离陵看。
徐离陵带她落地:“看我做什么,看花。”
莺然白他一眼,还是转眸看了花。
琉璃屋就在不远处,像现代的玻璃温室。
与玻璃温室不同的是,此屋无衔接之痕,似一块巨大的琉璃石切割成屋,自天而落,罩住这些柔弱的无及草,保它们不死。
莺然问:“这玩意儿不会伤到你吧?”
徐离陵:“断灵阙,里面有灵气,外面没有。你进去看。”
莺然眼珠转了转,“你在外面看我看?”
徐离陵:“嗯。”
莺然点头:“那就进去看一会儿。”
他若是陪她,就不了。
她还记得,上次他接触无及草,吃得满口血呢。
那会儿他身子正好尚且如此,这会儿……她可不希望再来一次安城之时他被反噬得神志不清的事。
徐离陵送她到断灵阙前,念咒。
莺然把包子塞进他怀里,下一个眨眼,便已身处灵气馥郁的无及草原中。
断灵阙外,雨丝连绵,雨痕模糊了玻璃,朦胧了莺然的视线。
莺然嘀咕明明在外面看时,很清楚的。
她走到断灵阙壁边缘,问一壁之隔的徐离陵:“听得见我说话吗?”
徐离陵启唇,说了些什么。
莺然听不见声音,只能看见他口型,因太模糊,猜不准他说了什么。
莺然盯着他的唇猜他说话,觉着挺有意思的,但看他在外面淋雨,又有几分心疼。
她想,再玩一会儿,就和他找个地方避雨。
她故意喊他:“怀真。”
他站在壁外应了下。
莺然心知他看出自己的口型了,又跑远了些,喊他:“徐离陵。”
这回他倒是没应。
莺然笑盈盈的,故意骂:“你是一只笨狗。”
然后转身,在无及草花间又跑远一点,回身接着道:“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从千年后来,我是专门为你而来呢!”
她又跑远一点点,回身道:“其实我也知道原因的啦。”
再跑远一点点,她回身欲说。
却见,断灵阙外,徐离陵打着一把伞。
那伞已陈旧泛黄,甚至因年岁太久,有些漏雨。但其上隐隐可见,有青竹纹。
他怀中捧着包子,打着伞,站在壁外看她。
恍惚间,莺然像看见了千年后,一切都没有发生时,她的怀真。
下雨了,她坐在檐下等他。看见他带着她喜欢吃的金水镇包子,打着伞回家。
莺然喉间哽了下,终是没将她知道的答案说出口。
——因为你被骗了太多次啦。
每一次,都是生不如死的教训。
莺然不再往远处跑,缓步走向他。隔着灵壁对他笑,缓慢地张口问:“哪儿来的伞?”
徐离陵弯腰靠近,用她能看懂的速度,唇齿开合:“在阳山城买的。”
莺然:“什么时候?”
徐离陵:“六十八年前。”
莺然凝望着他,沉默须臾,示意他再靠近些。
徐离陵靠近。
她唇贴在灵壁上,亲了一下他的脸。
徐离陵眸色一顿。
莺然对他笑弯了眼,慢慢做着口型:
“谢谢夫君给我买了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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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丝绊名字的由来—— 出自张先《诉衷情·花前月下暂相逢》 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大花:今天我们没有小剧场来说废话[墨镜] 小黄:因为爸爸妈妈今天成家[墨镜] 大花:我们不敢说多余的话[墨镜] 小黄:害怕爸爸背着妈妈给我们一顿毒打[墨镜] 大花:三弟你为什么不说话[墨镜] 小黄:是不是因为你不会单押[墨镜] 大花:所以你是三弟你服气吗[墨镜] 小黄:skr~[墨镜] 张复弦:……神金[小丑]我这就去告诉爸爸,请他给你们一顿毒打[彩虹屁] 大花:[爆哭] 小黄:[爆哭] 88个小红包[抱抱]
47. 第 47 章
徐离陵静静看她一会儿, 捻指间,将她引出断灵阙。
伞遮在她头顶,为她挡了雨。
他在身前, 离她很近。
莺然仰面凝望他, 眸中满是柔意。
徐离陵将包子塞还给她:“回去吗?”
莺然一愣, 不信他没有看见她最后说的。心道若是千年后的徐离陵,绝不会只干巴巴地说这么一句。
不说一番温存,他至少也会逗一逗她。
她撇嘴,点头:“嗯, 回去吧。”
徐离陵把伞给她拿着, 托抱起她,纵身带她飞回城中。
寝殿不宜他居住, 便到了问政宫, 在通和殿暂歇。
莺然将伞给他, 他动作轻缓地收起。
那伞本就老旧易碎, 沾了污雨更显破败,他收得仔细,莺然看着心软, 脱口而出:“改日我……”
徐离陵抬眼看她。
她话音一顿,想到改日再来, 她不知会到哪儿,未必能给他买伞。改口笑道:“还吃不吃包子?”
徐离陵将伞收起, 拂袖间伞消失,他掠袍坐于殿中宽大如小榻的宝座上:“吃。”
莺然在他身边坐下,和他一起吃:“改日你再买把伞吧。”
徐离陵没应。
莺然不再聊这话, 答起他先前之问——成亲后做什么, “也没做什么。你去上工, 我在家。偶尔去逛逛街、绣绣东西,逗逗小黄。等你休假在家,就一起做做家务,或一起去县里,一起上山玩,隔段时间再去我娘家看看……”
徐离陵听着,包子只吃了两口,又没吃了。
莺然先前就吃饱了,这会儿也是吃了两口吃不下,顺手喂到他嘴边。
他张口把她吃剩的吃了,自己剩的还在手上拿着。
莺然觉得他有些木讷,把他手上剩的夺过来,塞进他嘴里让他一口一口吃了,嘟囔:“你这才吃多少,就吃不下了?”
别瞧千年后的徐离陵看着瘦,他吃的可不少。
徐离陵:“没有吃不下。”
莺然懒得说他,“你若是真吃不下,就别吃了。”
这包子不大,只有三分手掌大小。手上还剩两个包子,她拿着要放到一边。
徐离陵又张了嘴。
她好气又好笑地将剩下的包子塞他嘴里。忽忆起:她和他刚成亲时,他吃得也不多。像是不太习惯进食。
她印象里他吃得不少,是后来她与他相处久了,她时常点了菜吃不完,他就会把她剩的都吃了的记忆。
此刻待他吃完,她将装包子的空油纸丢给他。
徐离陵随手烧了,然后和她坐在一块,似百无聊赖。
莺然睨着他,又想到,千年后她与他刚成亲时,他也是这样的。
他不是木讷,只是初初成亲,不知如何对待她这个新婚妻子。
尤其对他而言,她是脆弱的、柔软的、需要他处处留意着、不能放纵对待的。
且那时的她与他刚成亲,对他也生疏得很,举手投足间的触碰,都叫她既紧张又陌生。
如今她是熟悉了他的一切。
可对于此刻的徐离陵而言,她还是他初初成亲的新婚妻子呢。
莺然暗笑,觉得怪有意思的。
从未想过有一日,也能由她来引导他——千年后刚成亲那会儿,每每她一示意,亲近时都是由他来掌控节奏的。
莺然转了转眼珠,轻碰他垂在身侧的手。
徐离陵看她。
她缓缓握住他,握紧:“我们,歇息?”
殿中火光幽幽,照不透昏暗。
先前如鬼火,此刻倒成了暧昧朦胧。
徐离陵:“睡吧。”
莺然耳根微红,下意识想到若是千年后的徐离陵在这会儿说这话,那就不只是单纯躺下睡的意思了。
但眼前的徐离陵嘛……
莺然轻轻地碰着他袍袖,而后是腰身。
刚入通和殿时,徐离陵便已将她与他身上施法弄干,此刻他衣袍微凉。触上去一会儿,又隐隐能感觉到衣袍下他身体的热。
莺然的手拉上他系结挂佩的腰带,将结佩一个个解开。
玉环金银碰撞,清泠作响。于安静殿内,却盖不过她的心跳。
莺然暗骂自己没用。
大局掌控在手,她为什么还是紧张,还是觉得脸热起来了。轻咬着唇,松了他的腰带。
正要解腰封,徐离陵忽按住她的手,像是刚反应过来:“你要圆房?”
莺然疑惑抬眸。
徐离陵面容沉静:“不行。”
他拉开她的手。
莺然僵了僵,甩开手中的腰带转过身背对他,因羞生闷:“没有。”
徐离陵拾回腰带,重新系上:“祓魔之印未退,我无法同你圆房。”
莺然嗔他,要他别说了:“我没有,我就是要睡觉。”
徐离陵扯唇笑了:“睡吧,内间有榻。”
他在笑话她。
莺然踩他一脚,起身到内间去。
内间炉烟袅袅,点着安神之香。榻上有他身上的冷香,显然此处才是他平日里歇息的地方。
莺然脱了外袍,上榻躺下,闭上眼。
过了会儿,能感到徐离陵走来,为她压了压薄被,合衣在她身边躺下。
莺然睡不着,睁开眼,见他正看着她。
他这般躺着,衣襟松散,隐隐露出更多衣下的狰狞之纹。
莺然伸手,沿着他的衣襟轻抚,又向里探,抚那些黑色圣印,“很难受吗?”
徐离陵:“还好。”
他手掌覆住她的眼,“睡吧。”
莺然便闭上眼睛。
今日大婚忙了一天,她也着实累,渐生困意。
半梦半醒间,却觉身边人离去。她虚睁开眼,于昏暗中看见徐离陵往前殿去。
她缓了缓神,起身跟到前殿,见徐离陵正倚靠在殿中宝座上。
那些咒印再次爬上他的脸,他气息凝沉,眉头紧蹙,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她走到他身边。
他察觉到她,手抵额际,嗓音低缓:“怎么醒了?”
莺然知他独自出来,是不想发作之时吵到她。可她来此界本就为陪他,又怎舍得他一人苦熬。
莺然在他身边坐下,拉下他的手,以温软柔荑替代他骨感冰冷的手,在他额际发间的穴位轻揉。
徐离陵身子微僵了下,便放松了,倚在她身上:“上回你揉得乱得很。”
莺然轻哼,故意加重力气,把他头发揉得一团糟。
又发觉他发丝被束冠扯了,竟也不叫疼,轻轻为他把莲冠拆了,将他头发披散下来。
她道:“嗯,这回学过了。”
回去之后,闲暇之时,向他学的。
徐离陵神态平和,手轻搭着她的臂。
莺然又道:“你这回看着比上次状态好些?”
徐离陵“嗯”了声,“三日便能尽好了。”
莺然轻“哦”了声,为他揉没一会儿,他手上用力,把她的臂膀扯下来。
莺然问:“做什么?”
徐离陵将她环入怀中,轻揉着她的臂,不让她再揉。
莺然问:“不疼了?”
徐离陵不答。倒是也不故意骗她。
他额有薄汗,莺然知他仍是疼的。感受到自己有些酸软的手臂舒缓,了然他是不想她手酸。
她与他相依着,手上轻松了,抽手要帮他继续揉。徐离陵按着她的手,不让她动。
莺然同他较起劲来,硬是要抽手,一双手在他手中若白兔子似的乱挣。
徐离陵用了力扼住她,侧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唇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嗓音轻缓:“让让我。”
莺然一默,笑出声,手臂往他腰际伸,抱住他,依偎在他怀里。
他这才松了她,与她在座上靠着,一同合上眼。
夜静悄悄,殿也静悄悄。
莺然听着他的缓慢近无声的心跳,嗅着他身上的香,分外安宁。
就这般待到天蒙蒙亮时,他脸上咒印退了,眼瞳清明,衣襟间的咒印也淡了些。
莺然忧心他,没睡安稳。这会儿拉他进内殿:“你今天可有公事要处理?”
徐离陵:“没有,不打仗,休息几日。”
莺然拉他在榻上躺下,自己吐槽自己:“也不知我和你在外面坐一晚上,坐个什么劲儿。明明到里面一样可以睡。”
徐离陵也笑,却不躺下,脱了外袍要去小间洗漱换衣。
莺然知道他是有洁癖的。且明明有自净的法术,也总是要用水洗过才行。
上次来寻无及草时,她在这城中徘徊,见过他如此。
莺然松了手放他去,她昨晚洗过了,这会儿自己躺下。
半梦半醒间,方才独自离去的人又回来了,身上带着氤氲的水汽。
莺然伸手抱住他的腰,钻入他的臂弯中。
忽听他幽幽道:“你倒是熟练。”
莺然睡得迷迷糊糊:“同你睡惯了的,什么熟练……”
徐离陵在她耳边轻语:“我是谁?”
莺然仰面亲他,也不知亲了哪儿,喃喃:“怀真啊……”
便觉拥她的手紧了些。
*
徐离陵身上的咒印,果真三日就要消了。
第三日时,只剩些许青痕,由腹沟蔓延至裤里,怪引人遐想的。
莺然瞄了眼,想了些有的没的,抿唇掩笑。
徐离陵正换衣,觉察她的视线,忽向她伸手:“你过来。”
莺然疑惑。
前天晨起换衣,他还避着她。
昨天她故意调侃他:“都成了亲了,有什么好避的。”
他便坦荡得很,反倒叫她不敢看了。
今天还叫她过去,不知有什么坏心思。
莺然不敢贸然靠近,离稍远了站着。然而他长臂一伸,还是把她箍到身侧。
她惊呼一声,脸贴上他赤·裸的身体,忙要避开。
却被他按着,避不开。
莺然翻他白眼。
他垂眸看她:“方才笑什么?”
莺然:“没笑什么。”
总不好说,想了些有的没的。
徐离陵幽幽盯着她,看得她有点羞恼,急起来往他仅剩的咒印那处一摸。
他身子一僵。
莺然反倒有几分得胜的笑意,本要抽手的,也不抽了,指尖在他裤腰间转,往里伸:“就是忽然想到,这儿有没有咒印……你不能同我圆房,是不是就是因为这儿有……”
虽坦言了,这话到底羞人。还未碰到,又怕得抽了手。
莺然脸上飞霞,却仍是眸光亮亮地凝着他。她玩不过千年后的徐离陵,还斗不过这个刚成亲的?
徐离陵沉声问她:“谁教你的?”
莺然笑而不答。
这还用教?成亲久了,什么都看过碰过了,自然就……
若真要说谁教的?
她低声道:“你教的。”
徐离陵眸色凝暗。他不信她这话,却没说什么,只学她低声:“要看吗?”
莺然诧异睁圆了眼。
徐离陵神态寻常:“你不是想看?”
莺然推他,要从他怀中离开:“我没有!”
心中暗骂他,怎么刚成亲也这样!
徐离陵既箍着她,就不可能轻易叫她逃了,“方才不是说……”
莺然瞪他,叫他别说。
徐离陵没真要同她如何,见她着恼,道她又面薄又爱玩,松了她,拂衣穿上:“那儿没有。”
还说!
莺然嗔他一眼。
徐离陵:“是圣印激魔血,到底会影响到你。”
至于为何魔血会影响到她,莺然不是未嫁的姑娘,当然知晓。
她不跟他闹了,哼他一声。
不过徐离陵语调平和,像是在说稀松寻常的事。莺然也就很快缓了情绪,绕到他身前,帮他理衣襟。
咒印虽退,但他皮肤还未恢复正常的冷白,是没血色的苍白,更像尊雪像似的。
莺然轻抚了一下他的胸膛,为他系腰带:“何时能全然恢复呢?”
徐离陵握她的手:“今夜。”
莺然梦呓般呢喃:“可我过了子时就要走了。”
其实前天她与徐离陵一同睡下后,神女便找来,叫她回去了。
她早已做好神女大发雷霆的准备,但神女意外温柔,同她一番道贺恭喜,又好一番关怀。
还道:“我信你并非真心与魔为伍。那样的道令下来,必定有你手笔,你所做一切皆为除魔大任。”
“可魂魄离体于你无益。你若在此待得太久,你的身子会死去,你的精神会混乱的。这次你已来了很久,所以,你该走了。”
莺然不戳破神女的虚情假意,顺应神女的话,谢了神女关心。
看似爽快,实则抢占先机道:“那我三天后走吧,正好让玄道有时间应对我走之后的魔袭。”
神女不悦,但还是道:“好。”
神女自责从前对她关心太少,忘了告诉她魂魄离体的隐患。往后,定会将她当作好姐妹。
这话说得太假,莺然全然不信,但也应:“嗯。”
神女问她名姓。
她怕神女作怪,随口说了个假名。
神女夸一声好名字,又问她可有打听清楚徐离陵是如何在画地为牢上如履平地的。
莺然事后自是问过。
画地为牢吸气,会察觉到活物的一切气息。害怕、恐惧、畏缩……都会让画地为牢发起攻击。
越想要逃离,越致命,
只有真正无惧画地为牢,才能摆脱。
但说得轻松,谈何容易。常人越是想不怕,越是会心慌恐惧。
那天徐离陵以他的气息渡给她,混淆气息,让画地为牢将她和他暂时认作一体,便松开了她。
后因她的气息泄露,画地为牢便又追杀上来。
不过她没有告诉神女。
神女便和她断了联系。
此刻徐离陵眸光幽邃远长,照常穿好了衣裳。
莺然抱住他,脸贴着他的胸膛:“今夜,我们早点歇息?”
徐离陵摇头:“歇了三日,我今日有事要处理。你是在此歇着,还是要出去玩?”
这三日,徐离陵一直陪着她。
不过徐离城阴雨连绵,血作雨肉化泥,没什么好玩的。
莺然平日里要么同他在殿中歇着,要么去各处宫殿转一转。到了殿中,问一些各殿曾作仙宫时的趣事。
眼下就快要走,莺然想与他多待一会儿。迟疑思索不定。
徐离陵看出她所想:“与我同去?”
他倒也不怕她听了魔道的正事。
莺然思忖间摇摇头:“你去吧,我今天不出门。你将先前从我裙上扯下的青绸拿给我,我给你绣个松柏纹。就当补上回礼。”
徐离陵:“不必绣。”
莺然撒娇似的扯他袖子,大有他不给,她就不放人的架势。
徐离陵便还是顺了她,将青绸取出来给她:“绣青竹纹。”
莺然接了青绸,奇怪:“你不是不喜青竹?”
徐离陵重复:“青竹纹。”
离去。
莺然握着青绸反应过来,不由笑起来。拿青绸到内间绣去,刚坐下要绣,又想起这三日,总有人送杏脯来。
每次她吃了杏脯,他总会问她,“如何?”
她如实道:“还不错。”
顺手喂给他吃,并未多想。
眼下想来,这三日杏脯各有滋味,皆带花香。那难道就是他叫人做的百花蜜饯?
他先前还说不爱吃,这会儿又要吃了。
可惜这几日的杏脯,味道虽好,却与百花蜜饯相差甚远。
莺然兀自笑着摇摇头,叫魔修送来针线,在殿中绣起青竹纹。
竹纹易绣,更何况以她的水平,绣出的竹纹都是极简约的,很有她的特色。
待她绣好,徐离陵已回来。
这会儿刚过午时,莺然将青绸还他,与他一同吃了午饭,在榻上闲憩。
下午无事,莺然窝在他怀里发呆,思索自己在这儿还有何事可做。
一思就忆起,上回来,她有本看了一半的话本给徐离陵保管来着。
莺然拉拉徐离陵的衣袖,要他拿出来,她要看。
徐离陵斜她一眼,将那本《游宴桃源仙府》拿出。书已陈旧,但还能看。
徐离陵倚在榻上,她倚在他臂弯间。
翻开寻到上回所读的地方:
[素手缠郎袖,春池吹皱……]
再下一页,便是仙君与女子双双意乱情迷,到了徐离陵先前同她念的那香·艳之词了。
莺然乍红了脸,下意识拿手挡住书页,不让徐离陵看。
她心虚地觑他,见徐离陵没看书,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她面颊生热,挪动身子要背过身去看。
徐离陵没拦她,待她接着翻开书页看,才开口:“你挡着不让我看,我就不知那书里说的什么了?”
莺然眼里映着字:[庭深雾,湿花露……]
他像是能看到她读到哪儿,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诵念:“庭深雾,湿花露,绽芳菲处……”
莺然听着他低缓的吟诵,心不在焉地仓促看完,待要瞧见云雨描写之处,脸上红热得厉害。
然而再往下看,就没了。
那些香艳之词,仅这几句,远比不上景物山水之词多,这倒算是本正经书了。
徐离陵也早在念到“莺声”之词时不再念。
待她看完,以书半掩面转过脸来,又羞又气地瞪他。
暗骂就这么几句香·艳,他也拿出来耍她,想也知道是故意的。
徐离陵笑出声。
莺然哼他一声,又捧着书倒回他怀里来,同他一起看。
下文是此女子竟是一只被妖族胁迫潜入府邸的小妖。妖仙结合,世所不容,两方逼命,小妖死去。仙君带回小妖魂魄,为她在自己的仙府,打造一片天地,令小妖误以为自己仍活着。与仙君归隐在了世外仙府,生活安宁。
却不知仙君为其报仇留魂造天地,在仙府外,早已堕道成魔。
读到:[三千劫断尘世情,独怜桃源一梦。十万年绝情道心,今朝弃心舍命……]
莺然一阵失神。
很快回过神,她将看完的书合起来,交给徐离陵,要他继续收着。
徐离陵拂袖收了书,陪她安安静静地坐了会儿。至暮时,陪她用饭。
今日晚间也送了杏脯来,莺然尝了,还是与百花蜜饯不同。
她照常喂徐离陵吃了杏脯,吃罢同他在殿前散步消食:“那百花蜜饯并非是真用百花做的,寻常凡人吃的,哪会那么金贵。”
徐离陵步履微顿。
莺然:“那是用时节之花做的,哪年哪个时节的花开得旺盛,便用那花做。采了花伴杏脯烘出花香,七分酸,三分甜。”
徐离陵沉默。
莺然停步,回身抱住他,依偎入他怀中:“下次来,咱们一起做。不过,我不是很会下厨。”
徐离陵抚了抚她的发,应道:“好。”
*
莺然过了子夜才要离开。
但徐离陵还是没同她做什么。
今夜也如前三天那般,消食完闲话一阵,各自沐浴,一起歇下。
莺然心想这样也好,睡着了,他就不必看她离开。今夜便仍是一场同眠的好梦。
然而谁也没能睡着。
子夜未过,徐离陵已睁开了眼。
莺然也睁开眼看他,恰对上他漆黑的瞳、恰看着自己在他眼中慢慢消失的模样。
莺然想抬手抚一抚他的脸,但身子已很奇异地不受控制。
便对他笑了笑,最后唤他一声:“怀真。”
徐离陵应她:“嗯。”
*
“千丝绊,谢了。”
子夜过,宛若星海的青藤浮花瞬间枯萎。
点点莹光在漆夜里消散,缩回地下。
天地一瞬间被黑暗笼罩。
守着千丝绊的玄修惊慌不已,但见无垠黑暗之中,魔睁开一双双幽莹晦暗的瞳,如同一条条饥饿已久的疯狗。
……
圣魔城中,徐离陵立于殿前。
夜风拂他袍袖,浊雨阴冷。
他掌中千丝绊种子成了黯淡的碎石。
只有他送出去的那颗画地为牢之心回来,才会重新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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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颗画地为牢之心,实际上是谁为谁的画地为牢之心呢? 哎呀,好难猜好难猜[可怜] 88个小红包[抱抱]
48. 第 48 章
莺然睁开眼, 眼前是徐离陵近在咫尺的面容。
是千年后的他。
他双目轻阖,神态平静。穿一身薄青衫,发间束着她为他绣的青竹发带。
目光定在发带上, 莺然陡然心里低呼一声:青竹!他现在真的更喜欢青竹纹!
她为他新绣的一条松柏纹, 他都没怎么带过。带的还是她以前绣的。
她已经很久没给他绣过东西了。这条发带是她在云水县做的, 已两年了吧……
莺然摸了摸他的发带,心想回去再给他绣一条好了。
徐离陵睁开眼。
她手顿了下,摸摸他的面颊:“再睡一会儿吗?”
时已近午,徐离陵漆黑瞳眸映着天边金阳、满地摇曳碎白。
他坐起身, 神态惺忪地拂了下散落的发, 摇了摇头。
莺然看眼天色,“时候是不早了, 回去吃午饭吧。”
她起身要收毯。
徐离陵止住她, 让她到一旁玩去。
他将她昨晚拿出的东西一一收起, 放到飞驹上。待一切收拾完毕, 招呼莺然回来。
莺然带着大花和小黄已跑得有些远,听见他的声音,高高应了声, 捧着一大束花回来。
她道:“今天不猜我裙子颜色了,猜猜这些花是什么颜色。”
这些花, 正是地上那些白花。还用猜吗?
大花与小黄在马屁股后无语,做好跳上马屁股的准备。
徐离陵倒是很配合她:“白色。”
莺然笑盈盈地将花塞给他, 佯装惊喜:“哇,你又能看见颜色了。”
徐离陵拿着花,无声轻笑。
莺然绕到马身边, 向他张开手, 要他将自己抱上马, “我们回家吧。”
徐离陵:“你输了。”
莺然扁起嘴,心道故意让他赢,他还要罚啊?
但她可不是耍赖的人,仰起脸:“嗯,要罚什么?”
徐离陵拈起一朵白花,别在她的鬓边。
莺然讶异地拂了拂鬓发,“就这样?”
未反应过来,眼前一暗。
是徐离陵低下头来,吻了下她鬓边的花。
他了解。
她特地在此停下,因为这儿有他看得见颜色的花。
阳光明媚,暖风阵阵。
天有些热了。
大花与小黄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
飞驹慢悠悠地甩着尾巴。
莺然眨了眨眼,从他怀中取一朵花,也别在他的发间。
时下有儒生簪花,男子别花并不稀奇。
尤其徐离陵长得很漂亮。
莺然勾住他的脖颈,歪着头对他笑。
徐离陵一手拿花,一手搂抱起她,将她放到飞驹上。翻身上马。
“走,回家。”
飞驹展翼,他纵马而起,向临关城飞去。
“啊!”
“我们还没上马啊!”
大花和小黄回过身来,急得在马屁股后面追。
莺然回头望那俩小家伙,被逗得笑出声。
徐离陵像听不见它们的叫唤,直到莺然唤他一声,才微微降落,让它俩可以跳上马屁股。
飞驹继续朝临关飞去。
大花与小黄气喘吁吁地翻白眼。
这个徐离陵,早就想把它俩扔了吧!它们看出来啦!
但见莺然依偎在他怀里笑,握着他牵缰绳的手,指着各处风景与他同赏。
大花与小黄各呼出一口气,也悠闲地晃起了尾巴。
*
到了暮夏,天凉了几日,便又更热。
是秋老虎到了。
莺然越发懒得动,每天修炼一个时辰,就与徐离陵窝在小闲庭里躲懒。要徐离陵教她一些躺着就能学的。
回到临关城已有一个月。
这一个月她同徐离陵都没出过门。
宅中有无隐村人种的菜,养的鸡鸭鱼。
无隐村人与大花小黄关系好,在莺然没留意到的时候,还叫这两小家伙去城外拖了三头野猪崽回来。
莺然发现时,小猪崽已养得肥嘟嘟的了。
这下连肉都不用愁了。
不过米面油还是要买的,一个月过去,都见了底。
莺然总想着找个凉爽的天出去。
但眼下就算天不凉爽,不出去也不行了。
清晨,莺然拉着徐离陵趁太阳还没烈起来时出门。
久违的临关街市,乍看与一个月前并无不同。
然而走在街市上,莺然能觉察到路过之人的视线,都带着畏惧与躲闪。
莺然早就有心理准备,并不在意。徐离陵更是一向对旁人视若无睹。
到菜市,莺然照常按所需去买东西。
却不想粮油铺的掌柜和往日大大方方接待,有所不同。
他躲在柜台里,小声让莺然与徐离陵稍等。然后带着全店的伙计都冲进了后院,如同见了鬼。
莺然无奈,与徐离陵调笑:“你那天做了什么?把他们吓成这样?”
徐离陵:“没做什么。”
莺然不欲为难这些正常过日子的寻常生意人,牵着徐离陵要走。
掌柜又从后门帘里探出头来:“诶……”
莺然疑惑停步。
他道:“稍等。”
莺然面色微凝,暗想这些人不会叫了玄修来吧?
可就算玄修来了又如何?
对了……很久没见过关熠了。
玄修来了,能叙叙旧。
莺然兀自胡思乱想。
片刻后,掌柜带着粮油独自从后门出来,伙计们躲在帘后偷看。
掌柜将粮油交给莺然,畏缩又迟疑:“方便拿吗?”
莺然一愣,点头:“嗯,我们有储物袋。”
“哦……”
莺然瞧见掌柜偷偷将手里的某个袋子收进袖子里。
她有些惭愧,原是自己小人心渡君子腹了。向掌柜道谢,收了粮油,付灵石。
掌柜却推拒:“不收了。”
莺然诧异:“为何?”
掌柜瞄徐离陵一眼,既畏惧又忸怩:“下次再收吧……这次、这次就当谢礼。”
莺然愣了下,眸中渐盈满光亮,以眼神询问徐离陵想法。
徐离陵从不客气,直接收了,礼貌地道声谢,同莺然离开。
走到门口,莺然瞥见那些伙计又从后门出来,和掌柜站在一起嘀嘀咕咕。
怕是真的怕,谢也是真的谢。
莺然莞尔,紧紧握着徐离陵的手,接着去买其他物什。
那些店中掌柜,其实多是没亲眼看见徐离陵救城的。
但远远看着那通天法术,碎天裂地,又听闻是……那样的身份,听说了他的百般事迹。
说不怕,是万无可能的。
可怕归怕,亲眼见他救了自己的家、救了自己的生计与生活,也是真的。
他们与那些走南闯北、深恨魔道的玄修不同,都是开了店要安生生活的小修士和凡人。
不懂江湖道义,但知人情通达。
莺然到他们店中买东西,他们同粮油店掌柜如约好了似的,连卖带送。
将莺然和徐离陵送出自家店铺,都似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又讨得了几分回了谢礼的安心。
这么买了一圈,莺然拿到的东西比以前采买还多,但灵石没花多少。
莺然同徐离陵走出菜市,止不住地笑。不是笑讨得了便宜,是为别人能尽可能正常对待徐离陵而开心。
买完吃食,回家路上经过金柜杂货铺,想补买几个家中摔碎的碗碟。
然而令莺然没想到的是,往常没什么交情的菜市掌柜们都很和气,来往最多的金五两却甚为激动。
金五两堵了门大叫:“滚滚滚!我们店不接待魔!”
店中小童惊慌地在他身后拉扯他,欲言又止。
周围坊铺的掌柜都被他吵得出了店,道:“金五两,做生意说话客气些,和气生财嘛。”
金五两同他们吵:“你不介意魔,那你招待啊!”
“我招待就我招待!人家刚救了咱家,招待招待怎么了?”
有相熟的劝道:“金掌柜,你得想想咱们这临关是怎么保下来的呀。”
“那些来往的、历练的玄修不在意,临关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他们途经的一处城,没了就没了。可这是咱们的家啊!你死守在这儿,不也因为这是林娘子的家吗……”
金五两不管,横眉冷对,舌战群儒。
莺然本要回他的,都插不上话了。
她终是一声不吭,拉了拉徐离陵,要同他一起回家。
她身上的储物袋,还是金五两曾经看她与徐离陵穷困送的呢。不能不念恩情。
徐离陵反握住莺然的手,温声哄她:“去别地儿买。”
全然没被金五两影响。
莺然点头,要与他转去隔壁街市。
在金五两与旁人愈吵愈烈的声音中,一提盖着布的小篮子在街角被送到她面前。
是恩娘子。
莺然疑惑:“你这是?”
恩娘子:“金五两这人糊涂,事出有因,还请大人与夫人,莫要同他计较。”
原是赔礼。
莺然推拒:“我知道金五两人不坏。”
恩娘子执意把篮子塞进莺然手里,“还请收下,如此我方能安心。”
她塞时风掀开一角,篮里竟装满了灵石。篮底垫着一鹅黄一粉绿,两块流光溢彩的灵布,一看便知不凡。
这礼可不轻。
莺然甚是疑惑:“你同金掌柜是何关系?”
先前救人,这会儿又来护人。店就在金柜杂货铺旁,似守着金五两似的。
莺然眼珠子来回转了转,想了些有的没的爱恨情仇。
恩娘子当着徐离陵的面,自是不敢隐瞒:“夫人可曾听闻金掌柜有位故去的娘子,是个善心的修士,生前救助了不少人,不论玄魔还是小妖?”
莺然点头。
她记得珠儿就是因金掌柜娘子才被收养的。
说来也奇怪,当世妖魔鬼怪都放在一起说。
可金掌柜只恨魔,反倒能把珠儿当亲女儿。
恩娘子叹:“那位娘子姓林,百年前救了名魔修。那魔修却因林娘子身怀六甲,是个难得的有孕修士。趁着金掌柜出门为他买药之际,将林娘子杀了,连同腹中孩儿一同吃了。”
莺然脸色惊变,对金五两有所理解。
恩娘子神色黯然:“那时金掌柜也是个积德行善的好人,可赶回家时,只见到妻子残尸。那魔恩将仇报,已不知踪迹,这叫他如何能不恨?”
“他重金悬赏,要杀了那魔。我听闻此事,当即寻了那魔,取了他首级来,向金掌柜赔罪。但我知晓,这份仇怨,我是这辈子都难以还清了。”
莺然:“你?还仇?”
恩娘子叹:“那魔修,原是我的丈夫。我与他同为魔修,当初是为报杀子之仇一同入了魔道。后来我在临关城受伤,阴差阳错被林娘子所救。回去后我同他说,无论如何,都不得伤了这一家。”
“谁曾想,他修魔修得入了魔心,重伤路过临关城时,想起有这一家好人,上门求救。瞧见林娘子有孕,生了歹念。”
恩娘子忆起旧事,不禁湿了眼眶,恍然仰天长叹:“所以,是我欠金掌柜一家的。倘若……”
恩娘子畏惧地瞄徐离陵一眼,俯首道:“倘若此礼不足以平复大人与夫人的不快,定要取他性命,还请允我一代。”
莺然温声宽慰:“哪儿就那么严重了。邻里邻居的起争执,不是很正常的事嘛,不必如此。”
恩娘子迟疑,待徐离陵表态。
却见莺然打了声招呼走了,徐离陵也跟着她走。为她拎了篮子,安安静静听她说话。
莺然问他:“可有生气?”
徐离陵:“有。”
但面上毫无生气的样。
莺然心知他又在逗她了。不过转念想想,还是打算待回了家,哄他两句好话。
眼下在大街上,不方便。
她牵着他往隔壁街市买了碗筷,买了东西就要回家。
一出门却又撞见关熠。
关熠气喘吁吁地堵在门口:“我巡逻菜市听到了你俩的消息,找了一路过来的。这一个月不见你,我也不知道你们住哪儿,还当你们走了呢。”
许久未见,莺然遇到关熠也是欢喜。打了招呼,待关熠喘匀了气,改道往笑客楼一聚。
在笑客楼包间落座,仍是关熠请客。
小二上了菜牌,关熠却头回第一个将菜牌交给徐离陵,眸色里暗藏几分惶恐。
莺然在桌下偷踢关熠一脚,以眼神示意他别做这副情态。
关熠轻咳了咳,故作寻常。
徐离陵接了菜牌,待莺然在桌下要收腿时,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挡了她收腿的路。
莺然踢他两下。
他漫不经心问:“腿怎么伸那儿去了?”
他明知故问呢。
莺然踩他一脚,又嗔他一眼。
他这才收了腿,全程神情如常,没半分异样。
关熠从前观这些小动作,只笑莺然与徐离陵感情好。这会儿却是如坐针毡,只怕惹恼了徐离陵。
莺然为缓他情绪,笑盈盈地同他聊了聊这一个月以来的事。
关熠:“黄琰朗死后,临关城暂由木灯长老暂代管。好在拔狱谷主那夜离开后,没卷土重来,临关还算安定……”
“这边少了人手,乙玄道一又派了一批人过来,估摸着这两天就要到了。”
莺然听出他有意避着徐离陵说,但所言也足以让她了解:
临关满城,包括乙玄道一的弟子,都立了誓,没人将徐离陵在此的消息透露出去。
莺然思忖:“黄琰朗怎么死的?”
她觑眼徐离陵。
徐离陵像不懂她怀疑的意思,拿菜牌给她:“还吃什么?”
莺然瞧了眼菜牌,点的全是她爱吃的:“够了。”
徐离陵将菜牌交给关熠,关熠接了胡乱点两道,叫来小二交出菜牌,答莺然:“我杀的。”
莺然惊诧,睁圆了眼。
关熠神色深沉:“黄琰朗卑鄙小人,为一己私利逼死雪飞霜,险些害了满城人。妹夫救了临关城,他还想事后开战。我一怒之下,手起刀落,把他杀了。”
事实上,是那夜徐离陵问“如何?想要与我一战吗?”之后。
黄琰朗作为代城主,本就因疏忽至险些灭城下不来台。这会儿若临阵脱逃,自觉更加丢了颜面,往后不知如何在玄道立足。
于是悍然迎战,招呼众弟子布阵。
弟子中总有甘愿为玄道赴死之人,听令动兵。
关熠大骇,怕徐离陵大开杀戒。
趁黄琰朗对他毫无防备,当机立断,直接对黄琰朗甩出他师父岳朝秋给他保命的剑气。
剑仙剑气威压骇人,黄琰朗根本没有招架之力,当场暴毙。
一切发生的太快,众人尚未反应,关熠迅速接过大局,一面借雪飞霜数落黄琰朗罪行,骂他死不足惜,一面安抚众人:“魔道救下临关,我们若此后开战,此乃小人行径!”
一番忽悠,又是一番明里暗里向徐离陵低头,暗示:“这城中总有姑娘心软,若知晓今夜死了这么多的人,还不知该如何伤心。姑娘不在此,咱也不能不顾她。”
废了他半天口舌,总算解了危机。
那夜徐离陵离去时,似笑非笑。
关熠心知,若无莺然的情面在,任他舌头说烂,徐离陵也未必会收手。
左右杀了他们于徐离陵而言,不过动动手指的事。
后来他因杀了黄琰朗,险些遭重罚。
好在两位太上长老明理,知晓临关灭城一事被阻绝不简单。既能和平处事,保全诸多人性命,又何苦无事挑事,杀得民不聊生。
于是出面按下,将黄琰朗当罪人判了,还给了他大义的名头。
只是暗地里对他警告不少,询问不少。
此后关熠想找莺然,主要是想单独询问,她知不知徐离陵真实身份。
但见她还如寻常般同徐离陵相处,他觉得或许又是自己胡思乱想了。
没准儿说了以后,也只会得她同在云水县一样的一句:我知道。
此刻,莺然听了关熠的答,不再细问,注意力到了雪飞霜身上,讶异:“她死了?”
聊起她,关熠亦是慨然,叹息点头,将她自尽经过讲述。
莺然无言。
饭桌上俱是沉默。
回想当初云水县初遇,那冷如冰霜的女修,是如何神采飞扬,目下无尘。
那会儿,还嫉魔如仇,追杀她和关熠呢。
竟是命运多舛,最终同鸿崖公一样,殉道而死了。
小二吆喝一声,上了菜,打破沉寂。
徐离陵仿若来闲游的,不为所动,给莺然挑菜夹菜。
关熠接着道:“那夜我们本打算将雪飞霜的尸首送回璇衡宗。不论如何,也该厚葬才是。但——”
那时徐离陵早已离去,关熠这会儿却望向徐离陵,倒不怕他了,五味杂陈:“但,那拔狱谷主却说,若要葬,不妨将她葬在临关城外路旁。”
众人激愤,当他有意折辱雪飞霜。
那拔狱谷主却吟道——
“满城尽染琼珠色,疑是雪仙入尘寰。踏遍人间守剑去,洒落天曦作纸钱。豪情纵往天尽头,临关道上且长安。总有英豪踏碑过,壮志凌云越九天。”
众人闻诗,尽皆无言。
忆起传闻这首《临关别》乃千年前一位小仙君途径临关,救人不得,感怀而作。
如今雪飞霜在临关城的境遇,竟隐有几分贴切——满心壮志,亡于临关。
有人感叹,倘若作诗仙君仍驻守临关,不知雪长老是否就能得救。
却听拔狱谷主道:“他不会救。此诗,千年前人尽皆知,乃我道父十一岁途径临关所作。”
他的道父,自然就是徐离陵。
众皆错愕。
拔狱谷主在众人愣怔间,讥讽大笑而去。
那一刻,关熠忽想起在云水县时。
当他看见鸿崖公尸首时,鸿崖公死相虽凄惨,却没有半分被故意折辱的痕迹。
他屹立在那儿,像一座山。
那是他的威严,亦是杀他者的风度。
那日,关熠与同道们斟酌再三。
还是决定要将雪飞霜的尸首带回临关,暂且安置,通知璇衡宗来接。
可那日将临关百姓都送回临关后,他们一行弟子,抬着雪飞霜的尸首疲惫地走在回临关的路上时,忽然有人道了声:“天亮了。”
关熠同弟子们下意识回头看,见身后之路漫漫,直通天际。
而天际,朝霞漫天,金光灿灿。
那场景,比仙境还美,比仙境还旷达。
突然间,大家对什么玄道魔道的执着好像都暂时放下了。
不知谁道了一句:“将雪长老葬在这儿吧。长路漫漫至远方,可看朝阳、看看过往的后辈。”
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壮志凌云、不负道心,让雪飞霜得到安息。
“于是我们停了步,将雪飞霜葬在了路边。”
关熠顿住,等徐离陵反应。
徐离陵在给莺然剥虾,剃虾线,头也没抬。
不为所动,事不关己。
关熠叹:“我看路边还有野花,五颜六色的。雪长老那样冷傲的人,也不知会不会喜欢那样热闹的小东西。”
莺然暗暗握住徐离陵的手,对关熠道:“会吧……我记得先前她追杀我们的时候,裙上是有花的。”
关熠笑了声,忽有几分伤感。
明明从前他讨厌死雪飞霜那个女人了,以为永远也无法忘怀雪飞霜在云水县带给他的伤害与冲击。
可这世间的事总是如此奇怪。
就像徐离陵明明是个魔头,曾经却比他们任何人都明白一位殉道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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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留言:
小黄:鸟在马路边,捡到我们俩[猫头][狗头],回家交到魔头夫君手里边[摸头][摸头] 大花:魔头看我俩,对鸟把头点[抱抱],然后趁鸟一转身就——小畜生,滚 大花和小黄(差点被魔头扔掉版):[爆哭][爆哭] 以及红线现在是带不回来滴 因为传送的时候—— 神女:什么玩意儿这么费能量,不传[白眼] 88个小红包[抱抱] 然后,我要发个叽里咕噜的小剧场了[垂耳兔头] 宁菲(挽着师兄排队投胎无聊正在搓麻将闲聊版):薛前辈,您怎么也下来了?您卧底魔道怎么会失败呀?[奶茶] 雪飞霜(搓麻将版):我卧底魔道怎么会失败?[问号]那我问你,是谁入了魔道还能抵御魔心?是谁卧底魔道夺回了临关?是谁夺回临关结果被玄道自己人质疑,被自己人软禁?嗯?回答我!你们这些说我失败的人,回答我! Look in my eyes!tell me !why?why baby why?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立下赌约夺回临关,一帮子傻狗脑子被魔吃了一样算计自己人、差点搞到灭城!我能怎么办!说话!还说我失败——砰![愤怒] 鸿崖公:砰什么?[摸头] 雪飞霜(抽空喝一口奶茶版):八万,胡了[奶茶] 鸿崖公:……[摊手] 宁菲(不敢说话版):……[可怜] 周徒牙(算计过自己人心虚如狗怕被打不敢吱声版):……[小丑]
49. 第 49 章
明明在说的事同徐离陵有几分干系, 他仍毫无反应。
只在莺然握他手时,反手捏捏她,给她夹菜。
莺然对他笑, 吃了他夹的菜, 同关熠又聊些旁的事。
譬如莺然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修为已经到了三阶五层,惊得关熠为她的修炼速度连声卧槽。
关熠又说起这段时间除临关事外,同她爹娘也有书信往来。
他和她爹娘说了遇到她的事。再收到秦焕与许秋桂书信时,便多了封给她的。
关熠从储物袋里拿出给她的书信。
莺然接过, 抚了抚, 细心收好。
关熠没急着要她看,想知道说了什么, 下次遇到再问就是。
这么吃吃喝喝, 一聊聊久了, 关熠对徐离陵也没那么怕了。
心道再厉害还能咋的, 那也是他妹夫。
他笑嘻嘻地说着话,忽想起最近他师父传来的消息,一拍脑袋:“对了, 云州北境将有仙道秘境现世,听说里面有诸多仙道传承和天材地宝, 莺莺,你和妹夫去吗?”
莺然对徐离陵眨眨眼。
徐离陵听她想法。
莺然问:“什么仙道传承, 什么天材地宝呀?”
关熠神秘兮兮:“里面最受关注的,是——”
他觑徐离陵一眼,很是兴奋:“是妹夫成魔前的森罗剑匣。”
莺然惊讶地低“啊”一声, 转脸对徐离陵道:“你以前使剑的呀?”
徐离陵:“嗯。”
他各道皆修, 她还从没想过他原来还有一道主修法门呢。
莺然倏然想起, 云水县那仙人墓画上,确实画的都是他佩剑走天涯的画面,顿有恍然大悟之感。
关熠无语:“……不是,你就惊叹这个啊?”
莺然俏皮地对关熠笑笑,“你接着说呢。”
关熠脸上浮现几分曾讨徐离陵指教时的谄媚,嘿嘿笑:“听说,妹夫以前的森罗剑匣里,有六把绝世名锋,乃六道极剑。你看,我这……我现在是剑修,妹夫先前不是说我这剑,不大行嘛……”
他忸怩着,正要开口说我想要。
就听莺然抢先道:“我想要。”
关熠拧眉:“你又不是剑修,你要那剑匣做什么!森罗剑匣,那是所有剑修梦寐以求的,你一个阴阳道修,你……”
莺然挽住徐离陵胳膊:“但那是怀真的东西,必定已经认他为主,你要了有什么用?”
关熠心说但徐离陵已经成魔弃剑了啊。而且他这会儿试图打商量,不就为这事嘛。
不过既然莺莺说了要,那多半就会是她的。
关熠想了想,竖起一根手指:“给我一把?”
莺然微笑摇头。
关熠丧气地垮下肩膀,也知莺然不是好争之人。此番要定森罗剑匣,是为徐离陵。
他撇撇嘴:“对了,你若要去,得先同我回乙玄道一。”
莺然:“为何?”
关熠:“那是仙道传承,早被玄道各大宗门掌控了各地入口。散修若要入内,便得去乙玄道一、璇衡宗这样的大宗,通过考核,拿到临时的客卿令。”
莺然犹疑。
关熠也说这规矩太过霸道。
既是无主传承,那当是天下人皆可争夺的。
怎么能只由大宗之人规定,谁能进、谁不能进呢?
但规定有规定的道理。
关熠:“眼下玄魔正乱,这也是为了提防魔道潜入。”
莺然心道这般便能防住吗?怕也未必。
不过既然如此,她考虑得就多了,一时无法决定去或不去了。
关熠嘿嘿笑:“你和妹夫如果不去,那森罗剑匣就是我的了。”
他可不会夺了剑匣赠莺然。
好兄妹归好兄妹,剑匣归剑匣,他们不会互相客气。
莺然被他得意的表情逗笑:“再说吧。”
关熠“嗯”了声:“不急。秘境冬月开启,这消息九月才会对外公布。我九月中旬回乙玄道一,你在这之前做好决定就成。”
莺然应下,各自要归家。
临分别时,关熠总算想起来问:“你们现住哪儿?”
莺然不知道那小巷叫什么名字。
徐离陵:“仙都巷。”
关熠一惊,俄而一拍脑门:“早该想到的。”
仙都巷,非只临关才有。
巷有此名,云州皆知,此乃圣魔入魔前所在氏族居住之地,乃当世城池禁地。
莺然同关熠打个招呼,挽着徐离陵归家去。
到家将东西放下,一番拾掇,天色已晚。
歇了会儿,简单吃了晚饭,莺然与徐离陵沐浴后,躺在床上闲话,拿出她爹娘给她的书信。
信中她爹娘并不担心她的处境。
先关切近来可安好,自述现状,往下便仍是她爹古板的训诫,叫她不必挂心他们。
还有她娘歪歪扭扭亲笔写上的一两句问候。
莺然平日里与二老不算亲近,住在同县时,也不乐意来往。
此刻读了信,信上没有思念,仍是一时感怀,红了眼眶——她爹娘没问她现在何处,也没告知她他们如今具体在哪儿。她知是爹娘考虑到万一她回信,被旁人看见,会暴露她的行踪。
她收了信,徐离陵伸了手来,拂去她眼下的湿痕,“回去看看?”
莺然摇头:“太远了。且咱们回懿王洲,不安全。我爹娘眼下又在肃京开设了书院,与离京前的旧友也重有了来往,过得很好。”
还是不要去给他们添麻烦,打扰他们了。
她与他絮叨着,睡过去。
徐离陵扶她躺下,为她盖好薄被。
家中物什备满,翌日醒来又过上与先前无异的日子。
八月近半,院里移种的两棵柿子树熟了。
说起来,这柿子树还是在仙都巷里其他院中移的。
莺然本说要自己种的。
但自己种,不知要等几年才能吃到柿子。
那会儿刚回临关不久,徐离陵便寻了一日阴天,借猜裙赢了罚她之机,蒙了她的眼带她出门。
跨过一间间废墟,她被徐离陵半带半抱着到了别的院里。
徐离陵摘了她蒙眼的发带重新束发。
她望着院中树茫然,不知那是什么树呢。
徐离陵:“你不是说要种柿子?”
莺然这才惊喜:“这是柿子树啊!”
徐离陵要带她移树,她又是好一番纠结:“这到底是人家的树,咱们挖出来栽在自家,算不算偷?”
徐离陵:“这片地都是我的。”
莺然笑:“是哦。”
这才和他兴冲冲地要移树。
他不移,寻了地坐下,扔了铁锹给她,叫她自个儿挖,自己去种。这便是今日猜裙输了的罚了。
莺然没想到他如此为难她,又气又笑地接了铁锹来:“我挖就我挖。”
一边挖一边道:“你是不是作弊?怎么我换了新裙,你还能猜到我这裙是什么颜色?还是你骗我,其实你根本没有看不见颜色。”
徐离陵任她说,不解释。
她常年不活动,修阴阳道也不练体。挖了两下,只铲起些许土皮便累了。
放下铁锹要寻地方坐,又嫌灰石土瓦的,会坐脏了她的新衣裳。
便撇开徐离陵随意放着的手,坐到他腿上歇着,倚着他的身子望天。
夏日里的阴天不冷,甚为凉爽。又是刚吃了午饭,莺然歇没一会儿就犯起困。
她不想挖了,又想要那柿子树。坐在他怀里,搂着他的脖颈哼哼。
徐离陵这人怪讨厌的。平日里要他做什么,他就去做了。但在玩游戏的输赢上,输就是输,罚就是罚,从不心软。
莺然好说歹说,他仍不为所动。只环抱着她,不咸不淡道:“慢慢挖,不急。”
莺然白他一眼,不想搭理他了。
想着慢慢挖就慢慢挖,也不急着今天就挖回家。明天等她玩游戏赢了,就叫他挖,挖十棵!
不过她从没赢过。
“你到底是怎么赢的呢?”
她嘟囔着,闭上眼,没一会儿睡了过去。
醒时已不在那废院里,被徐离陵抱着,睡在两棵树下的躺椅上吹风。
天边彤霞灿灿,映头顶上茂密的树叶泛着亮。
莺然迷迷蒙蒙,定睛看,树是两棵柿子树,和她先前看到的不同,已经结了小果啦!
她身处之处,是自家的后院。
她登时笑弯了眼,抱住徐离陵想同他说话。
见徐离陵闭着眼,神态平和,似在休息。便只抱着他,注视他,不说话。
好一会儿,他闭着眼道:“看我做什么。”
莺然方知他没睡。
她竖起手指,戳戳他的脸,又指指上方的树,故意道:“你看,我把树移回来了。”
徐离陵“嗯”了声,抚抚她的背,顺着她道:“嗯,辛苦。”
莺然笑弯了眼,同他耳语:“嗯,怀真辛苦。”
在他耳边亲了一下,拥着他,陪他继续闭目养神。
时而同他闲话,时而催问他:“你到底是怎么总猜中我裙子的颜色的?”
他还是不答。
气得莺然拧他腰。
……
眼下,柿子熟了,中秋也至。
莺然也知道他猜裙总猜对的原因了——她穿衣有她自己都没留意的偏好。
她喜欢颜色明丽清爽的衣裙,鲜少穿太暗的。
这段时间穿的衣裙虽是新的,但都和她从前衣裙颜色有类似的。
徐离陵记住了那些颜色对应的灰白,自然也记住了她新裙的颜色。
莺然故意换了以前没穿过的,就开始赢了。
中秋这日,莺然早早起床,换了新衣裙,要同徐离陵玩猜裙游戏。
徐离陵慢条斯理地穿衣:“不急,晚上玩。”
莺然想起前两日,她白天和徐离陵一起为过中秋,做了芝麻糖饼等物。到晚上才想起同他猜裙。
晚上猜裙,可罚的就少了。
那会儿徐离陵正躺在床上,老神在在,好似她罚什么都无所谓,应付完了便要歇了。
她忽想起从前床笫间,他总是这样从容。一时恶向胆边生,干了点胆大的、不可言说的。
但结果未能如她愿——听徐离陵哀求她饶了他。
反倒听见他饶有兴味地评价:“你挺有创意。”
叫她羞恼得很,简直进行不下去。他倒又开始配合她,装模作样地低眉:“好夫人,饶了奴。”
他低哑着嗓子一声声地求饶,话越说越露骨,什么她从前没听过的脏的、乱的都说出来了。
到最后还是她求饶,捂他嘴要他别说了。
他笑话她,问她可是罚完了。
她道是,不想罚了。
他便一个翻身扼住她,让她意识到,她从许秋桂给她压箱底的避火图上学的把戏,与他相比,是多么的浅薄。
罚由她始,罚完就不是她说了算了。
任她骂了他好几声:“你不是人!”
也没用。
最后还是要她哄“好夫君,好怀真”,将近天明,方得歇息。
此刻忆起那些,莺然忙道:“我今晚可不跟你那样罚。”
徐离陵:“怎样罚?”
他明知故问,莺然便明白他没那个意思。掩了微红的耳根,岔开话题:“我想叫你抱我摘柿子,今天晚饭吃呢。白日不赌,晚上就来不及了。”
徐离陵理好了衣裳,同她下楼,未吃早饭,先带她到后院摘柿子。
那柿子树不算很高,他抬手就能摘。
莺然偏要自己摘,可她个子矮,摘不到。她兴冲冲地叫他抱着、坐在他臂上摘了六个。
仰头瞧见顶上柿子红澄澄小灯笼似的,又道:“那柿子结得真好,可惜太高,摘不着。”
徐离陵蹲下身,叫她过来,扶她腿让她跨坐在他肩上。
他猛地站起来,莺然惊呼一声,抓了他的头发坐稳,又赶忙摸摸他的头,“弄疼你了吗?”
徐离陵:“你摘。”
莺然便指挥他靠近柿子树,去摘那顶上的红柿子。
摘到了用手帕擦一擦,咬一口,熟透了,甜滋滋的,然后喂徐离陵吃一口。
她其实不是很喜欢吃柿子,觉得柿子肉有股说不出的熟烂味,只喜欢吃里面艮啾啾的小舌头。
也不知徐离陵是有意还是无意,每回只咬边上的,倒是把柿子芯里小舌头都留给她吃了。
她笑盈盈地吃完,把柿子核和皮用手帕包起来,递给徐离陵,撑着他的肩膀要下来。
徐离陵:“多摘几个。”
莺然问:“你要吃?”
徐离陵:“送人。”
莺然便骑在他肩上,指挥他在柿子树周围转:“你要送谁呀?”
前两日做芝麻糖饼,他们做了挺多。她说再多做些,送无隐村人。
他道没必要,一个都不肯送。
她还想那么多芝麻糖饼,不知要吃到什么时候。眼下倒是知道了,他也打算送人的。
徐离陵:“你爹娘。”
莺然顿了下,心道他还记着她那晚看了信后,红了眼眶的事呐。
她莞尔:“那咱们下午去找关熠,托关熠将柿子与芝麻糖饼寄回去,再顺带送关熠几个糖饼柿子吃吃。”
至于她的回信……
她就不回信了。她不知道要同爹娘说什么,送了东西,便是心意了。
莺然摘了一小箩筐柿子。
从他肩上下来后,他去厨房做饭。
她挑拣出长得漂亮的柿子,用布巾包裹起来。又捡出一大半芝麻糖饼装好。
这会儿徐离陵倒没帮她收拾。
因为是她要送她爹娘的东西。
待收拾好,莺然就等同他一起出门了。
然而到暮时,天色渐暗,旁人家炊烟袅袅,都吃晚饭了,他还没动作。
莺然问:“咱们何时走?吃完饭?”
徐离陵:“就现在吧。”
不过出门之前,他又同她玩了次猜裙游戏。明明这段时间都是他输,今日他却赢了。
他把柿子、芝麻糖饼都叫她拿着,又拿了灵缎,把她从头到脚裹起来。
这灵缎是恩娘子先前送的,叫散霞灵缎,可以抵挡魔气。拿回来后他将其缝起,做成一大块布巾,跟床单似的,不知要做什么。
今天这块布蒙她头上来了,莺然忙挣扎:“不要,这样出去像什么样子。”
徐离陵:“我抱你出去,不叫人瞧见。”
莺然还是不肯。
平日里没人看,闹闹也就罢了,今天要出门,街市上那么多人,怎还能这样没分寸呢。
徐离陵温声哄她:“你今日输了。”
莺然无话可说,但心里不大高兴。
念及送东西这事是他提的,今天又是过节,她也确实输了。
莺然咬咬唇瓣,向他伸出手要他抱:“关熠若是笑话我,我就不跟你说话了。”
徐离陵没应声,将她用布裹好,打横抱起。
莺然将芝麻糖饼和柿子抱在怀里,这般,重量便全压在他身上了。
他步履十分沉稳。
走了两步,莺然忽的身子一轻。
长风呼啸拂身过,吹得裹着她的灵缎犹如风筝般飞扬。
但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觉他飞得好快,暗惊他今日竟用了法术。
莺然抱紧他,隔着灵缎闷声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徐离陵:“数个百息便到。”
莺然依偎在他身前,心想原来是要动用法术才将她裹起来,免得她被别人看见。
要他用法术才能去的地方,怕是很远。
若如此,百息能到吗?
想了些有的没的,她也没那么不悦了。只怪徐离陵不把话说清。
她偷偷捏徐离陵一下,又抱紧他,默数百息。
百息未到,他已落地。
这般落下,灵缎垂落,莺然感到灵缎变沉,似乎沾了些许潮湿。
有阵阵热闹声音:杂耍的、欢呼的、唱戏的、游玩的、大笑的……诸多声音,似非临关口音。
声音太小,她听不真切。
徐离陵抱着她,走在某个僻静的小巷,脚步极快。
忽又是纵身一跃。
她抿紧唇,暗暗扼住喉中惊呼,恍惚间却好像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声。
随后,四野变得格外安静。
布遮着她,她什么都看不见,也闻不到除他身上香气外其他的气味。
须臾后,有脚步声靠近。
莺然疑惑又莫名紧张:“怀真?”
便听一声惊呼:“莺莺!”
她身上灵缎被扯下去。
明月圆满,灯辉融暖。
眼前是她站在不远处呆呆看着的爹,还有欣喜含泪跑来的娘亲。
莺然愣愣的,看看爹娘,看看徐离陵。
恍然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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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又到章末了,今天由大舅给大家献上一首章末曲,改编自爱情买卖的《大舅买卖》[墨镜] 关熠:当初妹夫来找我,说要过中秋[星星眼]结果他先带妹走,把我往后丢[爆哭]可我不是你想丢,想丢就能丢[狗头]等我骑马[墨镜]追上你俩[爱心眼]一起过中秋[亲亲] 小黄:yo![墨镜] 大花:yo![墨镜] 小黄:三弟你为什么不yo[墨镜] 张复弦:……神金[白眼] 大花:等我们开演唱会,给你一首歌的时间献给弦花[墨镜] 张复弦:……yo……[化了] 小黄:祝大家中秋快乐,反正我们的时间要过中秋啦[撒花] 88个小红包[抱抱]
50. 第 50 章
徐离陵将她放下, 神闲气静地向她爹娘行了个晚辈礼。
许秋桂惊喜地将她抱入怀中:“莺莺,你怎么来了?怎么来的?”
徐离陵将她身上的芝麻糖饼与柿子拿开,交给秦焕。
秦焕接过, 怔然欲言, 终只颔首喊了声:“女婿。”然后去找莺然。
莺然被爹娘簇拥, 渐回过神来,回应他们的招呼与问候:“你们身子可都还好?我听关熠说……”
她同他们寒暄,余光仍在徐离陵身上。
徐离陵站在庭院中,换了身干净外袍, 闲倚庭树。
许秋桂挽着莺然, 欢喜地抹泪:“若是关熠那孩子也回来就好了,他也……”
话音未落, 便听“砰”得一声。
“这儿呢!”
有人咳嗽着高唤。
莺然闻声惊了下, 回头望去。
四道黑影, 两大两小。
两只小的也不算太小, 胖乎乎的。一只大的非常大,也胖乎乎的,还长着翅膀。
都在甩动身子, 想抖掉毛发上沾着的东西。
还剩一只大的,是个人形, 撑着剑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庭灯明亮处, 龇牙咧嘴地笑:“关熠在这儿呢。”
秦焕眸色深沉而静默。
许秋桂欢喜地低呼,有莺然在前,倒也没激动地落泪, 快步上前拿了帕子在关熠身上拍打:“你怎么也回来了……这一身, 弄的什么东西?是血?!”
关熠含糊解释:“不是血不是血……师娘, 你别碰。”
他应付着许秋桂,左躲右闪。
大花与小黄还有飞驹走到一旁歇着,受了老鼻子一通罪,都很疲惫。
秦焕镇定地叫来下人,带这三只去洗洗。
许秋桂也忙吩咐人带关熠去沐浴更衣。
关熠收了剑,同秦焕拜了礼,瞄徐离陵一眼,方才下去。
许秋桂转身要来拉莺然。
秦焕拉住许秋桂:“正好还没吃饭,叫人加菜加碗筷加酒水去。”
许秋桂应:“是了是了。再叫人买些肃京的点心来,让莺莺尝尝……”
他们絮叨着,走在前头,反倒把莺然忘在了身后。
莺然走到徐离陵身边,挽住他,抿着唇对他笑。笑着笑着,小脸一皱,哭了起来。
徐离陵抬起她的脸,给她擦泪,带她跟上她爹娘:“哭什么。”
莺然:“你都不告诉我……”
徐离陵:“我说了。”
说了什么,给她爹娘送东西?
那她哪里猜的着啊。
她轻打他一下,挽着他的胳膊,倚在他身侧哭。
徐离陵用手给她抹泪。她挥开他,不要他擦,一转脸又把眼泪全蹭他袖子上。
徐离陵任她蹭,蹭完又抚抚她蹭红的眼眶。
进了厅堂,烛火通明。
莺然怕秦焕与许秋桂看见她哭,止了泪。
她挽着徐离陵在饭桌旁坐下,握起他的手包在自己手中,拿了热茶给他喝。
此刻她顾不上问他是如何带她来的,只顾着他的手有点冷。
等他手暖和些了,秦焕与许秋桂也安排完了下人一应事务,各自在桌边落座。
莺然默默环顾厅堂。
许秋桂咯咯笑:“你爹从前在肃京本就有些家产,曾有少许儒名。回肃京后又有旧友、窦大人关照,书院一下子开起来,学生多,束脩交的也比云水县高得多。这两年一下子倒富起来了。”
莺然点头。
看出来了,这富丽堂皇的,倒让她觉着是不是她留在家里,反倒拖累家里变富的速度了。
秦焕沉眉,不喜许秋桂将教书与钱财扯在一起:“京中书院皆如此价,若低了,旁的书院如何开?咱们新来的,要如何立足?”
说话间摆摆手,示意堂中候命的两个小丫头下去。
桌上已上了几道点心、凉菜。许秋桂招呼莺然与徐离陵先吃,垫垫肚子。
秦焕神情威严,扫视二人:“如何来的?”
这是最要紧的事。
若一路走来、拿官牒过城关,怕是要引来麻烦。他们的案子太大,不可能消的。
许秋桂也知这理,但女儿刚回来,怎能只顾这个。
她瞪秦焕,招呼莺然:“别理你爹。”
莺然不知怎么来的,无法答。
徐离陵:“没惊动任何人,请岳父放心。”
话音落,门外又传来关熠咋咋呼呼的声音:“我们飞来的。”
他唤了声“先生师娘”,不请自坐,随手拿了块荷花饼就吃。
堂中仿佛瞬间热闹起来。
秦焕板着脸教训:“没规矩!”
关熠被训惯了,哪怕这个。
再者这会儿有许秋桂护着呢。
许秋桂骂秦焕:“这大过节的,孩子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这是做什么!只想着还能不能在京中待着吗!”
秦焕没跟她吵,接着问:“飞来?每座城关皆有法阵,如何飞来的?确定无人瞧见?”
徐离陵:“无有忧虑,还请放心。”
他答得客气简单。
莺然习惯了秦焕封建大家长的态度,无话可说。也拿了两块荷花饼,和徐离陵分吃,先垫肚子。
关熠边吃边道:“不可能有人看见,我们飞来的那地儿可是……”
话音一顿,他含混道:“可是荒无人烟啊!”
秦焕不再追问,心中自有思量。
许秋桂松口气,心道总算过了这老头子质问的环节,拉起莺然亲亲热热地说话,唤丫头们上菜。
丫头陆续端菜上桌,关熠呼呼喝喝,气氛很快热络。
莺然虽对来法尚有疑问,但这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之后总会知道的。
眼下先陪着许秋桂说话,聊起这两年多来去了哪儿,做了什么,过得如何。
听闻莺然入了道,在云州宛若游历踏青、生活安然。
许秋桂不住地欣慰点头:“我说呢,你一来,见你胖了,我还当你怀了身孕。”
莺然面色一僵,默默放下碗中红烧肉,低头看眼,心道哪就那么胖了?
秦焕正与徐离陵、关熠喝酒,聊些云州时局、懿王洲时局、在外历练之事等较为严肃的话题。
徐离陵放下杯盏,顺手般自然地夹起她碗里红烧肉递到她嘴边。
莺然怕秦焕看见了要说,赶忙吃了,把他手压下去。
转眸一见,他脸都没转过来,还和秦焕说着话呢。
莺然心里笑他:说的哪门子话,全留意她这边说什么了。
她照常吃,听许秋桂又提起孩子的事,心知不是她胖了,是许秋桂在催生。
她熟练地充耳不闻。
许秋桂讲不通,气得捶她一下:“你回来做什么的?回来气我!”
莺然娇娇气气地对她扁起嘴,许秋桂无奈,又笑起来,将她抱入怀中,继续同她闲聊。
好似这两年的分离,未曾有过。
许秋桂还是那样古板守旧的妇人,秦焕也还是那样古板守旧的老夫子。
见了她和徐离陵,总想要教训两句、说道两句。
宴至尾声,丫头们撤走饭菜,端上桂花奶甜汤。
莺然喝着桂花奶甜汤,喜欢吃里面的糯稠的奶薯。
徐离陵示意她把碗往桌下放低些,将碗里奶薯舀给她。
莺然小声道:“你也尝两口。”
徐离陵便留了一点,而后两人故作寻常地把碗端在桌面上喝,好似什么小动作也没做过。
许秋桂暗笑。
秦焕暗道没规矩,但没说出口。
关熠端着甜汤呼噜噜喝了一碗,又要一碗,端着碗要去门口逗大花和小黄。
秦焕喝道:“你给我坐下!”
关熠这才悻悻坐回位上。
许秋桂:“这次回来什么时候走?”
秦焕:“若没被人发现,多留几日也无妨。”
莺然小声与徐离陵商量。
徐离陵全凭她意思。
她拿不定主意。
关熠抢白:“我最多待个十天就得回去,这次特地请假来的,还有事务在身呢。待回去已是八月底,九月我还得回乙玄道一……”
他絮絮叨叨说着。
秦焕仍是那副表情:“既有事,就早点回去。”
许秋桂不高兴,对关熠道:“你十天回去,莺莺和女婿多留段时间。”
“那不成啊!”关熠叫道,“妹夫不回去,我咋回去嘛!”
要他一个人回去,那是万万不成的!
来时路上,他自觉险些把命丢了,传说中的圣魔城,那真是名不虚传——
腐骨堆地成山,头挂枯树做果,枪戟串尸作人林。血化雨、肉做泥,妖丽艳花以尸堆作土。魔道杀阵遍地,魔道恶魂满城。
不知杀了多少仙、死了多少魔,才堆成这幅景象。
阿鼻地狱,不过如此。
他一路骑飞驹载着大花和小黄,使仙剑剑气御罩自身,都没能完全挡住袭来的魔城风雨。
大花和小黄还有飞驹都吓得发抖。
他们还因为差点没追上徐离陵的速度,险险迷失在那座城里。
要他一个人回去?
那他得死在路上!
他苦着脸望徐离陵,望莺然。
莺然问他:“你想过十天再回去?”
关熠点头。
莺然意味深长:“那就过十天回去吧。”
她原是想过三天就走的。
关熠笑嘻嘻,犹如得胜。许秋桂气得打他一下,仿佛怪他让自己女儿离家早了。
他一番好哄,才哄得许秋桂再度欢颜。
吃了饭,一家人坐在院里赏月。
赏月之物都已摆好,原是秦焕要与许秋桂一同赏月的。
莺然料想,他必定还为此作了几首酸诗。
因她与关熠回来打扰,这会儿酸诗念不成,秦焕板着脸同徐离陵、关熠对诗。
关熠虽说跳脱,但儒学出身,也是不忘本的。徐离陵的才学就更不用说了。
对了几回,秦焕和颜悦色。
许秋桂农户出身,自小就不爱听这文绉绉的东西。不耐烦地叫秦焕别念了,挽着莺然与关熠说话。
不多时,城外放起烟花。
许秋桂:“肃京可热闹了,节日多,宵禁晚。过节的时候啊,一夜到天亮都还有人玩呢。”
关熠曾在肃京待过:“那可不,肃京是懿王洲最繁华、最安全的地方。先生与师娘来了肃京,也算因祸得福。”
许秋桂掐他,“什么因祸得福!”
关熠嬉皮笑脸:“错了错了,罚酒一杯,罚酒一杯。”
莺然与许秋桂被他作怪的模样逗得直乐。
秦焕难得展笑颜,和颜悦色:“待会儿你们到街上瞧瞧,玩玩去。”
关熠应下,怀念起曾经在肃京上学的日子,感慨:“懿王洲虽没云州灵如仙境,但热闹有趣得多。论过日子,还是这儿好……”
莺然也觉得懿王洲热闹。
不过,她自己的生活倒是没觉得云州和懿王洲有何差异。
有徐离陵陪着、照顾着。不论在哪儿,她都有的玩,没什么要操心的。
她转眸朝一旁的徐离陵笑。
却见徐离陵坐在石桌边,执盏赏月。
不知何时,秦焕、许秋桂、关熠都和她坐在一起,其乐融融。
独他一处,灯辉清寂。
莺然起身,走到他身边拉他手:“咱们出去玩。”
她记得,他曾也是来过肃京的。
[八月十五中秋夜。
少年状元、王权特许,鲜衣怒马、游街观灯。
正是蟾宫折桂后,意气风发时……
天骄儿郎引人羡,锦绣皇城辉春颜。
只见少年登金銮,岂知仙君入人间。]
她记得,在那仙人墓里有幅画,是这般景象、这般说来着。
徐离陵顺应她站起,同秦焕行了礼。
秦焕:“走后门,叫小童带你们去。子夜前回来,晚了不留门。”
关熠:“晚了就爬墙回来,一样的。”
许秋桂咯咯笑。
秦焕起身给关熠脑袋一下子:“你给我过来!”
关熠捂头,冲秦焕后背做鬼脸。
莺然被逗笑,挽着徐离陵跟随小童从后门离开。
这方秦焕领关熠往书房走。
廊下幽笼昏暗,映他神情肃然:“你们都怪厉害的。”
关熠不明所以:“什么?”
他还当跟来是受罚的,看这架势不像。
秦焕:“我竟不知,我的女儿那样能耐,嫁了传说中的圣魔。”
关熠脸色骤变:“您怎知道……”
秦焕冷哼:“我读过的书,比你吃过的饭多。你当我的见识,还不如你?”
关熠肃了脸,随秦焕进书房说话。
*
这厢莺然同徐离陵出了后门,在小巷里走一阵,就见街市上灯火通明,人潮如流。
莺然顾念着懿王洲民风不如云州开放,要松开挽徐离陵的手。
又见有年轻妇人挽着丈夫看花灯,便挽紧了他,走入人潮。
她道:“肃京果真繁华,从前在云水县过节,也没见这样多的物什,这样多的人。”
花灯挂了满街,河里也飘着各色花烛,路旁还有火光炸耀的药发木偶。
人潮中有小贩背着箱笼卖自己做的小玩意儿,路边的小摊上也都挤满人。
最热闹的是那猜灯谜、打角螺类的游戏,参与的人多,围观的人也多。
莺然拉着徐离陵去猜了几个灯谜,拿了几样小香囊、小福囊做彩头,又去看人打角螺。
她挤在人群里,买了根老伯扛着卖的糖葫芦,问徐离陵:“你从前在肃京玩过角螺吗?”
徐离陵“嗯”了声。
人群太吵,莺然听不真切。
她咬一口糖葫芦,给徐离陵吃一口。四处看热闹,目不暇接。
看到什么新奇游戏,都要问徐离陵:“你以前玩过吗?”
徐离陵基本都玩过。
莺然调侃他若是个寻常人家公子,这般什么都玩,也算是个人间纨绔了。又问他:“去玩吗?”
徐离陵便陪她去。
什么游戏他一上手,都能赢得喝彩。
旁人瞧见他,也总会嘀咕几句:“这儒生看着是个只会读书的,竟玩游戏也玩得这样厉害。”
莺然听人夸言,笑弯了眼,转眸看他——
他没有反应,还是寻常神色。
莺然挽着他继续逛,买肃京小吃一起分吃、玩游戏。
从街头到街尾,能玩的玩了不少,时辰也不早了。
肃京确实热闹,这个时辰人依旧多。
但莺然累了,徐离陵带她寻了个僻静的高处小亭,坐下歇息。
莺然倚在他身上,仰头赏月:“月亮好像更圆更亮了。”
徐离陵:“快后半夜了。”
莺然侧目看他。
他身后栏杆外,是灯火辉煌、欢声如故的街市。
他青衫单薄,神色淡淡,如隔世外。
寻常时候,他不为所动,莺然没觉着有什么。
这会儿,她忽然感到些许落寞。
她亲眼看了画上肃京的热闹繁华,也想看看画上少年的意气风发、人生得意时。
可她知道,她看不到了。
莺然合眼,须臾后又笑起来:“回家吗?”
徐离陵:“不赏月了?”
莺然睁眼望月:“不是已经赏过了?”
徐离陵:“此处并非赏月佳地。”
莺然知他要带她去那佳地,旋即想了些有的没的、从前电视剧里看过的场景,生出些许担忧:“赏月佳地不会是懿王宫吧?”
她忘了什么时候看过的电视剧了,剧里男主带女主夜闯皇宫,在皇宫屋顶上,陪女主花前月下。
回想徐离陵过去经历,肃京中,也只有那儿最为特殊。
徐离陵嘴角一扯,像听了个滑稽的笑话。
莺然松了口气:“那是哪儿?”
徐离陵站起,蹲到她身前,示意她上来,背她徒步下小亭,重新走回街市中。
莺然确实累了,趴在他背上,也顾不上有无旁的年轻妇人叫丈夫背的。
他背着她穿过人潮,走出街市,往西城门去。
城门紧闭,城楼上金碧辉煌,华灯高照。
莺然猜到要去哪儿赏月了。
城门楼上有玄卫把守,楼下有玄卫巡逻。
莺然心道这和皇宫比也没好多少,颇为心惊。
徐离陵走到城门侧方城墙,足尖点地,跳上城下矮房、而后是灯柱、瓦廊,最后纵身一跃,跃上城墙。
又沿城墙登上墙廊瓦顶,一步步,没动用法术,跳上城楼最顶端。
脚下是描金刻符的瓦片。此处高耸入云,无人巡逻,更无人留意。
护城大阵金光熠熠,悬于头顶。不知为何,没有触发。
莺然心怦怦直跳,做贼般紧张。
徐离陵气定神闲,在城楼顶上散漫地走着,找定一处地方,将她放下。
莺然害怕,脚落在瓦上,扶住他的胳膊不敢动。
徐离陵搂住她的腰,环护着她,她这才安下心来。
他示意她往远处瞧。
莺然举目眺望,整座肃京主城尽收眼底。
街市一条条纵横交错,烛火明朗,如发亮的溪流。城中房屋瓦舍,庭园府邸,若小小的造景,别样的精致绚丽。
最尽头渐隐云中的,是最广阔巍峨的懿王宫。宫楼大殿,堂皇非凡、壮阔精彩。
此刻也在她足下,犹如可以摆弄的小玩具。
莺然渐忘了自己身处何等高危之处,只觉心潮澎湃。
头上青天浮云,明月浩大皎洁,好近好近。
莺然不禁喟叹:“此地,确实是佳地。”
徐离陵自她身后拥着她,指向懿王宫,指尖顺着那最繁华的街市划来,至她面前——
“十三岁中秋,我进宫参了宫宴后,提前出宫。自龙雀街,打马而行……”
莺然眸中映着灿烂景象,错愕地听着他在耳边低缓的嗓音,忽被他蒙了眼。
眼上微凉,旋即看见——
中秋佳节,锦绣繁华,官民和乐,玄凡同欢。
一名穿玉带红锦状元袍的少年,腰佩雪金剑,骑金鞍白马自宫门而出。
明明她眼被蒙着、明明她在西城门,离龙雀街有些距离。
却能清晰地看见,那少年玉面仙姿、意气轩昂的模样。
他兴致盎然地环望着街市上的人与物。
道旁有老伯招手,冲他说了什么、他也会停马,耐心地听那老伯说话。
人人都在看他,看这位十分年轻的小状元。或絮絮赞语,或掩面羡笑。
他自百态万象的市井中而过,新奇、乐在其中。
忽一顿马,向西城门处望来,直望进莺然眼里。
仿佛,看见了她。
霎时他目灿如星,如发现了何等瑰宝,朗然一笑。
莺然恍惚,眨眼间,目光流转,眼前是陪伴在侧,清姿隽逸的徐离陵。
他仍旧很年轻,还有些少年样,与那十三岁相差不了多少。
莺然恍然,一时分不清眼前仍是幻景,还是现实。
她抚他面容。
他弯腰低头,与她额头相抵。
那漆黑的瞳眸,和那遥遥望来的小状元眼中,有着同样的清明。
莺然忽想起,在那仙人墓册子里,提到他字的由来:
[时下表字,应由长辈在十五取。
然仙人父母溺爱其胞弟,早早为其取好了表字,却未为仙人取。
仙人知此事,未曾争辩。
后游历懿王洲之时,遇一凡俗道人。
道人修道一生,却始终不得入玄,至死仍为凡人矣。
但仍自持道者身份,除魔卫道,命数将近之时,与仙人相遇。
本是萍水一逢。
仙人却因感念道人此生执着、请道人赐一表字。也算了道人登仙之愿,让他做一回仙人长辈。
道人为仙人卜算,取字怀真。
仙人口中诵念怀真之句,拜谢道人。
道人大笑,羽化。
仙人十五生辰遭逢变故,因而未能得长辈赐字,故用此字……]
怀真。
[尘世轮转千万年,丹心不改始怀真。]
此刻,莺然抱住她的怀真。
他定是知晓她游玩时的心中期待,才带她登楼观此幻景,赏此明月。
徐离陵抚她眼下湿意笑她:“怎么又哭。”
莺然在他怀中撒娇:“叫风吹的,这儿风太大了。”
“那回家去吗?”
“再看会儿。”
莺然倚他怀里,与他共赏中秋佳景,又问:“那会儿你在看什么呢?”
她说的是幻景之中,他忽向西城楼望来时。
既是幻景,莺然自然知晓,他不是在看她。
徐离陵:“看见一只青鸟,若明月飞向城楼,发现那城楼,是处赏月佳地。”
莺然:“然后你便登城楼赏月了?”
徐离陵:“那时觉着,在众人围观下登楼赏月,无趣。”
莺然诧异:“那你没登?”
徐离陵:“趁着无人察觉时登了,跳上城楼,在城楼上躺了一夜。”
既是跳,就说明他那会儿也没用法术。难怪今夜跳得那样熟练。
莺然笑出声,道他从前真是有意思。转而忆起今夜,她与爹娘关熠合家团聚,他在一旁静坐。
若是孤身一人,人越多,反倒越寂寥。
莺然抱紧徐离陵的胳膊,疼惜地将他双手紧合掌中。
她手与他相比实在很小,总是包不住他。
不过,很软很温暖。
徐离陵垂眸看她。
“你怎知,今年的我不比那年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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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头不曾有过团圆,但他会送小鸟团圆[抱抱] 小黄:现在他也有团圆了[墨镜] 大花:他有这样的小鸟谁不羡慕,谁不羡慕他有这样的小鸟[墨镜] 关熠(正在挨秦焕训版):所以呢?如何呢?[化了]拜托,有没有人在乎我[小丑]谁来救救我[爆哭] 以及小声叽里咕噜。 魔头在历经了那么多事后,其实始终没有因为堕魔而放弃自我。没有因为自己是魔而入魔心。所做的一切都还是他我行我素的风格,他一直很冷静、很清楚他自己在做什么,没有被魔性裹挟地像张杏生那样在魔道上迷了路。 但实际上,他需要抵御的魔性侵蚀比这世上所有魔需要抵御的加起来还要可怕。 但自我,是他至死都会坚持的东西。 小鸟懂他,小鸟知道他骨子里还是那样的他,所以会感慨那句有关他表字的诗。 88个小红包[抱抱]【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