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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诛心(三)沈知姁温温柔柔地割着龙肉……


    第一百四十一章


    在这一刻,尉鸣鹤恍然大悟。


    旋即,他的脑海中便开始自动反应,方才沈知姁都说了什么内容。


    恨、嫌弃、恶心、杀之而后快……


    两年来,无时无刻……


    阿姁在说谁?


    是在说我么?


    尉鸣鹤有些不可置信地在心中反复问起这两个问题。


    在他心中,沈知姁是天底下唯一一个对他抱着纯粹感情的人,会不顾一切去爱恋尉鸣鹤,会给尉鸣鹤所需要的信任与无条件支持。


    这是从小缺爱的尉鸣鹤,在坐上龙椅后最渴盼的东西。


    尉鸣鹤一直坚信,沈知姁爱他,不是因为天子身份,不是因为荣华富贵,而是为着两人少年相识、情窦初开的那


    份真情。


    这也是他对沈知姁,始终特殊相待、再到现在报以满心爱意的原因。


    现在两年过去,尉鸣鹤自觉与沈知姁更多了比金坚固的羁绊——他们之间,还有阿姁以命相救的恩情,更有尉淙这个绝对割舍不掉的宝贝纽带。


    就像秋狩出事后,尉鸣鹤半昏迷间还不忘吩咐将虎皮给处理好,带回宫给沈知姁与尉淙,正是为着对沈知姁的信任和爱意。


    尉鸣鹤清楚记得,沈知姁说起先帝为冯皇贵妃猎虎时,眼底是那样真心实意地艳羡,再望向他时有遮掩不住的希冀与期盼。


    尉鸣鹤不想沈知姁失望,不愿那双漂亮杏眸中覆上灰暗的情绪,所以毅然拍板要去秋狩。


    谁知秋狩有蓝县男那样的歹人算计,又存一群好吃懒做的误事小人,导致他被突然发狂的老虎撕咬,受到重伤……


    情绪与思绪堆积到秋狩一事,有一瞬灵犀如闪电般窜入尉鸣鹤脑中。


    然而没等尉鸣鹤细思,就听沈知姁轻笑一声。


    “阿鹤。”沈知姁坐到尉鸣鹤床边,双眼紧紧盯着尉鸣鹤错愕、惶然又堆积了痛苦底色的脸,唇齿间的话语依旧亲昵,只是语气冷若冬霜,连带呵出的气息都是冰的。


    “我其实很好奇,你怎么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她杏眸幽幽,由衷感到疑惑:“为什么天子似乎总是理所应当地觉得,无论自己做了什么,底下的人都会真的毫无怨恨、只会战战兢兢地谢恩呢?”


    或许有的人碍于天子之威,只能强行压下心中失去家人亲族的悲痛,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对于帝王的怨恨与仇视。


    但这不是尉鸣鹤毫无歉疚、认为臣子万民如猪狗、只管听话忠诚的原因。


    他甚至抱着这样的认知,几乎毫无歉疚地、睚眦必报地借口巩固皇权、实则有一己私心地允许慕容丞相、韦将军等结党营私、诬陷无辜。


    沈知姁是陪华信公主在上书房读过书的。


    她清楚记得,授书夫子教过,做人便是做仁,即便不能如贤者一般有豁达大爱,也要行事有底线。


    不放纵自身,便是做人之仁。


    沈知姁以为,天子拥有天下,就更该以身作则、心胸宽广、维持底线。


    尉鸣鹤可以用手段弹压朝中官员,可以用小人罢释重臣权力,却不该冷漠无情、寡恩寡德,为皇权葬送无数本不该逝去的生命。


    定国公一案,慕容氏与韦氏能顺利算计,实质是军权政权的争夺,然而归咎直接缘故,则是尉鸣鹤的放纵怨恨。


    他怨恨沈厉和沈知全,即便沈知姁选择了他、定国公府也不愿在先帝面前明晃晃地支持他。


    尉鸣鹤怨尤沈厉的忠君中立,更暗恨沈知全为了保全家人、撇清关系。


    所以他甫一登基,便开始策划定国公案,以作报复。


    至于沈知姁的感受,并不在尉鸣鹤的考虑范围内。


    因为在他看来,沈知姁已经入宫,生死都属于天子,且两人早就相许定情,于情于理都不该接触沈家之事。


    沈知姁求情以至于病重,已在尉鸣鹤的意料之外。


    后头沈知姁“清醒”过来请罪,这才合了天子心意。


    从某种角度来说,沈知姁颇为感谢尉鸣鹤的自负与缺爱,给了她补救与翻盘的机会,却对这个问题疑惑不已。


    即便沈知姁已经大权在握,也体会了行使权力时的畅快,可始终无法做到如尉鸣鹤一般,摒弃底线与良心,将无辜之人的性命弃如杂草。


    比如秋狩之事,除了本就在报复范围内的蓝家,其余牵涉人等,沈知姁的处罚权从律法。


    *


    尉鸣鹤有些失神地盯着沈知姁一张一合的唇。


    他尚未接受沈知姁的前后转变,反应了女郎亲昵字句后的意思,他此刻只觉脑海中混沌一片,像燃了一把火,又似暴雨降临。


    头疼极了。


    尉鸣鹤痛哼一声,薄唇翕张,无声地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是他自小被生母李氏灌输的思想,时至今日,已经深深刻入尉鸣鹤的骨髓,无法消除。


    这是尉鸣鹤从幼时所求,亦是尉鸣鹤的为君之道。


    沈知姁注视着尉鸣鹤毫无反思之意的面庞,唇齿间难以抑制地溢出嗤嘲和冷笑,端起小几上的茶盏。


    她一手捏住尉鸣鹤的下颌,一手将剩下半盏雪松琥珀茶灌入尉鸣鹤口中。


    在尉鸣鹤的咳呛声中,茶水顺流而下,湿了天子衣襟和床榻。


    一片狼藉。


    “阿鹤最好早点熟悉这贡茶的滋味。”沈知姁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尉鸣鹤这条病龙:“毕竟你爱喝的那一种‘北疆贡茶’,需要诸葛院使亲自配料研究——院使身为太医院之首,实在是脱不开身。”


    “况且,现在你双腿已废,无需再用茶了。”沈知姁尾音上扬,愉悦带笑的杏眸微微一转,落在尉鸣鹤的双腿上。


    像是在打量一件令人满意的死物。


    沈知姁的姿态和言语已经如此明示,即便尉鸣鹤再不愿深思、再神思混沌,也不得不接受一个让他惊骇震怒的事情——他双腿无知无觉,极有可能是阿姁与诸葛院使合谋而为!


    尉鸣鹤目眦欲裂,头痛与喉疼还未曾消退,便添上了滔天怒火与锥心之痛。


    他捂住胸口的左手骤然攥紧,右手下意识地向床边小几上的茶盏挥去——经过三个月的卧床养病,尉鸣鹤可是养成了有火就发、随手摔砸的“好习惯”。


    此时心痛难解,头疼欲死,尉鸣鹤便急需外力来排解难以忍耐的苦闷与痛意。


    然而沈知姁怎么会给尉鸣鹤伤到自己的机会?


    芜荑早就在茶盏中放了改良版沸麻散——是诸葛院使特意研究的,针对的便是常用沸麻散结果产生耐药性、最后受不住疼痛的病人,意在给病重之人最后一点儿免受疼痛的慰藉。


    正好尉鸣鹤用过不少沸麻散,便在他身上看看效果。


    尉鸣鹤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的手擦过沈知姁的衣裙、


    指尖惟有金线冰凉的触感。


    沈知姁讥嘲的目光如针一样落下。


    将尉鸣鹤几乎刺到体无完肤。


    他仰起脸,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去探寻沈知姁的眼底,妄图从里面找寻到几分玩笑的证据。


    可是没有。


    就如前头沈知姁亲口所说,她眼底已经没有一点儿对尉鸣鹤爱意与依恋,只有泛着冷色却又浓烈无比的厌憎。


    还有几分动人的上位者气度和大仇得报的酣畅。


    沈知姁的神情、肢体,都在真挚地告诉尉鸣鹤——他的皇后、他的枕边人、他自诩可以绝对信任的人,却时刻深藏着杀意,温温柔柔地割着龙肉,直到他无力反抗,才揭开那一层惑人的面纱。


    尉鸣鹤只觉得自己胸口剧痛不止,像被人活生生剜下一块血肉。


    有看不见、数不清的鲜血喷溅出来。


    让尉鸣鹤愈发手软发晕、怒急气喘,只能狼狈地仰躺在龙榻上。


    金灿灿的帷帐在日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却遮不住沈知姁似笑非笑的讽意,反而映衬着她一张玉容光彩如晔。


    “噗——”


    怒火与惊惧攻心,尉鸣鹤竟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沈知姁见状,柳眉轻挑,姿仪优雅地躬身,口吻温和愉悦:“阿鹤息怒——太医们可都说了,怒气动心不利于养病。”


    “毕竟,你现在还不能死。”沈知姁轻叹一口气:“淙儿还小,虽现在天下安定,但主少难免国疑。”


    她虽然不怕底下人各怀鬼胎,可料理起来到底是个麻烦事。


    况且朝堂之举牵涉底下无数百姓,人心浮动并不利于万民安居乐业。


    现在这样就很好。


    尉鸣鹤在朝臣眼里已然是个暴君,在民间风评亦是颇坏,唯一的好处已经变成卧病在床且听沈皇后的话。


    再加上朝阳殿宫人与后宫妃嫔、太皇太后的佐证,大臣们只会对沈知姁传达的帝命深信不疑、甚至颇为庆幸自己不用面谏暴君。


    ——毕竟在朝臣们眼里,沈皇后地位再高,本质不过是个后宫女眷,素来是个温良的痴情性子,哪儿有动机和能力去谋害天子、再将整个皇宫都掌控在手中?


    大臣们都悄悄嘀咕:可别搞什么可笑的阴谋论了,小心回头沈将军知道后来找麻烦。沈将军现在双腿痊愈,听说武功更胜从前呢。


    沈知姁的嗓音莺啼一样好听,但尉鸣鹤却听得肺腑胆寒,因病阴郁的眉眼中涌出暴戾,用尽全身力气,从口中扬声吐出血锈气森森:“来人!来人!”


    尉鸣鹤已经彻底明白,他对于沈知姁的意义,不过是一个方便掌控的傀儡。


    有他在,沈知姁便能弹压群臣、执掌权力。


    被沈知姁的坦白狠狠打击、又生性爱权自负的尉鸣鹤不能接受现在这个情况。


    他不甘心、不情愿做阶下囚。


    他要挣脱朝阳殿这个牢笼,他要将背叛天子的皇后拿下,他要处置满朝识人不清的文武!


    尉鸣鹤捂着胸口,发昏的脑海中不由得忆及从前与沈知姁甜蜜的点点滴滴,尤其是当年沈家出事后、沈知姁带病请罪、恭贺万寿的深情模样……


    那是尉鸣鹤二十年人


    生中,鲜少有的、回心转意的时刻。


    现在再想起来,尉鸣鹤只觉得后悔极了:他就不该心软!他当初就该将沈厉父子双双处死,断了沈知姁的臂膀!


    没了沈家,便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怀着浓烈的悔意,尉鸣鹤梗着脖子又叫了几声“来人”。


    他等着宫人们前来,先拿下沈知姁,再传旨意,将沈厉父子革职!


    还有韩栖云这样心怀鬼胎的阉人、毫不关怀天子的承恩公等人……


    尉鸣鹤一边压住喉间不断上涌血腥气,一边等着宫人进来领旨。


    他等了半晌,却没听见任何脚步声,连外头的洒扫声都消失了。


    沈知姁欣赏着尉鸣鹤的神色:从激愤不甘到陡生疑虑、再到现在久久不见宫人的强压慌乱。


    在了解了部分真相后,尉鸣鹤深受打击,精神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


    只差最后几根稻草,便能摧毁这条恶犬的精神。


    “不必喊了。”


    “你便是将喉咙喊哑了,都不会有人进来的。”


    沈知姁在美人榻上施施然坐下,有一片暖晕的光透过照着窗棂的黑纱、轻轻柔柔笼住她的眉眼:“这样的好的天,在冬日里可不多见,总该让宫人们去瞧瞧御花园的风光。”


    “你还记得么,去宁州秋狩那一日,阳光也是这么好。”沈知姁的眼睛在日光中闪烁着琉璃一样的光采:“我要多谢韩栖云,更要感谢蓝家和其他人送来的机会。”


    她将秋狩天子的真相轻飘飘地说出。


    换来尉鸣鹤一双遍布血丝、怒目突起的眼。


    “秋狩、秋狩竟也是你!”尉鸣鹤本就崩塌的认知如遭雷击:“你谋害天子,好大的胆子!”


    “多谢夸赞。”沈知姁含笑应了尉鸣鹤的话:“北疆贡茶加上秋狩,天子被算计到如此地步,都未曾受过怀疑,倒也担得起一句胆大心细。”


    “朕知道了,你这般得意,不过是用重金买通了朝阳殿上下。”尉鸣鹤胸膛起伏剧烈,死死盯着沈知姁的笑靥,咬牙切齿道:“不过阿姁你别忘了,天下若论权势谁能比得过朕?”


    “即便今日朕见不到小鱼子他们,但他们总免不了进来服侍。”尉鸣鹤的双眼像是饿极了的野犬眼睛,满是凶光:“若朕……”


    “若你许以高官厚禄、家中世代富贵,必定会有人动心,将朝阳殿和天子的真实情况传出去。”沈知姁面对尉鸣鹤的威胁,神色未变,反而以手支颐,将尉鸣鹤未尽的话语婉婉道来:“只有皇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情传出去,立刻就会有人入宫救驾,即便我兄长率兵亲阻也无法抵挡。”


    “你是不是想说这些?”


    末了,她歪首一笑,颇有几分俏皮的讽意:“只是你在这朝阳殿中躺了足足三个月,还以为这外头和从前一样么?”


    且不说尉鸣鹤的暴君之名流传颇广,旁人为其做事,还要掂量几分暴君翻脸不认人、事后被清算的可能;便是真有人心动行动,凭着夜影司和京郊大营中颇多的定国公府人,绝对能将这股不成气候的风浪压下。


    “不过仅仅三个月……”尉鸣鹤心中一跳,有惊疑自胸腔中鼓动,脸上却凶狠之色更盛。


    他在心中对自己道:帝命不可违,是自古以来的天理,是深入人心的观念,不可能在三个月内就被动摇……


    沈知姁听罢,面上笑意不减:“你应当说完自己的威胁了吧?”


    “那可该轮到我威胁你了——”


    “尉鸣鹤,你当初亲手建立了夜影司,应当知道他们的本事。”沈知姁的目光仰扫过屋顶,旋即落回尉鸣鹤身上,冷笑望去:“你若是敢尝试联系外头,玖一便会即刻告诉我。”


    尉鸣鹤闻言心悸稍平,略松了一口气:阿姁到底是后宫妇人,威胁的手段是如此生疏稚嫩——夜影卫告知了又如何,难道她敢直接弑君么?


    “那到时候,天子弑母的丑闻,会被所有人知道。”


    沈知姁的嗓音平静如水,落在尉鸣鹤耳中却是轰然炸响。


    他甚至顾不上身体上的疼痛,从床榻上生生撑起半边身子,腮边骨因为咬牙而鼓起,嗓音嘶哑着低吼道:“放肆!放肆!这是谣言!”


    “你竟敢胡言乱语、诽谤天子!”


    尉鸣鹤脸上的五官都慌成了一锅粥。


    “没有证据,那叫造谣。”沈知姁垂下眼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对着尉鸣鹤嫣然一笑:“可若是我手中,有证据呢?”


    “你贵为天子,自然是贵人多忘事,是不是早就忘了告老还乡的范院使呢?”


    “还有在京城中养老的福公公?”


    第142章 诛心(四)皇帝,仍可能是她人手下败……


    福如海在京养老已有两年。


    范院使告老还乡也已经有一年了。


    尉鸣鹤许久没听见过这两个名字了。


    如今骤然惊闻,倒是唤起了一段尉鸣鹤已经遗忘掉的吩咐——“海督公,你去安排夜影卫,追上范院使”。


    追上之后如何呢?


    自然是杀人灭口、斩草除根。


    他对范院使的骤然告老始终心怀疑虑,更因范院使知道天子的秘密,所以不放心对方安然离开。


    尉鸣鹤从小便知道,惟有死人,才能最好地保管秘密。


    但听沈知姁的话,范院使还是留下了证据……


    可见海督公办事不力,尤其是秋狩之事,未曾发觉韩栖云和沈家的动作……


    一时间,尉鸣鹤心头转过无数的心思,还顺便定了要将海公公重新惩处的决定。


    却听沈知姁一声轻笑。


    “哦,这件事情忘了告知你。”沈知姁作恍然大悟状,随后温柔细心地作了解释:“海督公虽是你亲自提拔上来的,可是他能进夜影卫,全然是韩督公的功劳。”


    “再比如玖一、玖拾等人,他们的武功都是我父亲和兄长亲自教导的。”


    所以尉鸣鹤颇为自得的夜影卫,早就漏成了筛子。


    尉鸣鹤意识到这一点,反倒又想起一点儿往事:当年昌王谋逆,慕容丞相携叛军意图攻入皇城,他亲自率御林军抵挡。虽英勇成功地抵挡了叛军,却在最后不慎坠马,幸而有沈知姁舍命相救,才没有大碍。


    ……现在回想起来,他坠马的那个时间,正好是夜影卫入场的时候。


    疑窦陡生间,尉鸣鹤再掩不住内心的惊惧和愤怒,惟有口中仍是强撑着:“范院使与福如海早已告老,他们现在如何与朕无关。”


    “是吗?”


    沈知姁轻叹一声:“那你肯定不知晓,范院使在回乡途中受袭的事。”


    没等尉鸣鹤眼底希冀亮起,沈知姁就笑道:“不过阿鹤放心,范院使被我及时派人救下,安然无恙。”


    “为表感谢,范院使告知了我,在太医院十年前、十月廿八的记档中,藏着一页本该销毁的记档。”


    这件事倒是给了沈知姁灵感,她让玖拾依葫芦画瓢,给尚在养老的福如海来了一遭,果然得出一二相关的言语。


    都是关于李美人之死的真相。


    譬如那记档,泛黄的纸页上清楚写了,太医到时,李美人额头温度极烫、已经失去意识,至少发热了三日,并且无人诊治。


    再比如,经过福如海的回忆,当时李美人得重风寒,是受了冯皇贵妃的磋磨,又有禁足令,满宫上下惟有尉鸣鹤能自由进出、为李美人请太医。


    然而尉鸣鹤径直去了冯皇贵妃宫中理论,致使皇贵妃大怒,将尉鸣鹤也一道禁了足——至此,无人能去太医院。


    两者相加,不难看出其中的蹊跷。


    是尉鸣鹤刻意拖延,要用李美人的死做筏子,压死冯皇贵妃的同时,最大程度地博取先帝的爱子之心与歉疚之情。


    尉鸣鹤听得急火攻心,又呕出一口鲜血在榻上。


    有不少殷红之色溅在被随手放置的书册上。


    就连里头金黄的银杏书签都未曾幸免。


    沈知姁的目光扫过那树叶书签,似是想起了什么,双眉微微挑


    起,眼底轻嘲更浓。


    恰在此时一片寂静之中,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是御林军巡逻到朝阳殿附近。


    听到声响,尉鸣鹤眼中忽然萌生出几分希冀。


    只是那希望之火还没成型,就被沈知姁毫不留情地掐灭:“我劝你,别想着再用吴统领。”


    “吴统领是忠君爱国,可这是在之前。”


    “昌王谋逆时,你为做戏利用吴淑媛,却又暗自嫌弃吴统领兄妹没看懂其中的弯弯绕绕。”沈知姁唇边的笑意渐渐消散:“你不过是仗着吴氏兄妹的忠诚和重情重义,所以肆无忌惮罢了。”


    就像前世,尉鸣鹤仗着她的喜欢,仗着父兄的爱屋及乌与忠君本能,毫不犹豫地对定国公府下手。


    而在今生,因慕容氏与韦氏的猖狂,因沈知姁的乖顺爱慕,尉鸣鹤便又仗着天子从无过错,默许定国公府翻案,再启用沈厉父子镇压叛贼。


    “尔等皆是逆贼!”


    尉鸣鹤衔齿怒声,口中血腥气愈发浓郁:“对天子忠贞不二、敬畏恭敬乃是臣民的本分!”


    ——既然是旁人对他这个皇帝的本分,那他自然无需体谅和记住别人的忠心。


    呵斥完这一声,吴统领的名字也从尉鸣鹤的名单上划去。


    他在心中想了一圈,忽然悲哀地发现,自己身边竟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元子被他亲自逐了出去,小鱼子明显倒向沈知姁。而远一点儿的人,诸如太皇太后、承恩公、老太傅等,他根本没有人手和机会去接触。


    何况沈知姁已经透露,夜影司、御林军、甚至京郊大营,都不会承认认同“沈皇后囚/禁天子、假传圣旨”之事。


    而京城之外,各州督军虽有兵权,可轻易不进京,更别提带兵入京、营救天子。


    宗室之中,目前仅剩罗郡王一位有军权,但和儿子、儿媳一块儿在皇宫住着,除了刚来时觐见过一此外,其余时候都不往朝阳殿来,就怕因为“先抬左脚”这样的理由,被“暴君”尉鸣鹤发落到流浪地去。


    边疆镇守的几位将军更不用提了,有沈厉在,肯定不会相信天子受困之事。


    况且,他在今年上旬、尉淙的满月宴上亲口夸赞了沈知姁身为皇后贞静持躬、性昭淑顺。秋狩之后,承恩公等更是亲口盖章,说沈皇后情深意重、凡事亲力亲为、只求陛下清醒。


    ——所以说,不会有人相信,沈皇后会去谋害皇帝的。


    想明白这一点,尉鸣鹤只觉得心都凉了半截,再望向寝殿内层层堆叠的黑纱,听着寂静无声的朝阳殿,便觉自己的咽喉像被人狠狠扼住、难以呼吸。


    尉鸣鹤即便再不甘心、再无法接受,也只能承认:他已经步入了沈知姁设下的死局,不论怎样挣扎、都躲不过成为傀儡皇帝的命运。


    不过是满心愤懑、还是心甘情愿的区别罢了。


    尉鸣鹤的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绝望之色,双拳紧握,目光在室内恍然晃了一圈,最后落在双龙戏珠的大扇屏风之后——只要冲出那儿,便能将沈知姁的恶行昭告天下。


    可是他做不到。


    一来,他的双腿即便受了强力刺激,仍没有知觉,可见要重新康复之愿,已成黄粱碎梦;二来,正如沈知姁所说……


    “我观阿鹤的眉眼神色,多是惊惧害怕之色,便知我威胁对了。”


    沈知姁口中亲昵的话语骤然一转,冷漠而生疏:“陛下也不会想外头敬仰您的臣民知晓这件事,对不对?”


    她尾音落下,带着一点儿毫不掩饰的讥嘲。


    万民敬仰?不过是阴阳尉鸣鹤罢了。


    这三月来,尉鸣鹤病榻上的暴怒之词不断传出,朝堂对此战战兢兢,民间转而称颂皇后贤德。


    若再提及皇室功德,百姓们记住的也是捐钱赈灾的太皇太后与后宫娘娘们。


    尉鸣鹤不愿自己弑母之事传出,本质上并不是爱惜臣民的看法,而是怕自己身下的皇座被动摇。


    哪怕现在已经无法反抗地沦为沈知姁的傀儡,尉鸣鹤也不想主动放弃自己还有的表面皇位。


    果然,尉鸣鹤即便眼中仍燃烧着滔天怒火,可眉尖却凝聚起三分的惊惧,捂着胸口的手掌暗中用力,连指尖都发白,要将天子身躯中蕴含的惶恐、恼怒……还有绝望生生压下。


    若说方才沈知姁威胁前、尉鸣鹤的眼神如刀似能杀人,那么此刻,尉鸣鹤眼中飞出的刀子便骤然软下,变成回旋镖打在尉鸣鹤心上。


    让病榻上的这位天子又有气血翻涌而上,唇边的血沫更多了些。


    胸口止不住地疼痛、唇舌间越发浓郁的腥锈气,都在明晃晃地提醒尉鸣鹤——事到如今,他连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都无法知晓、不能掌控。


    瞪凝着沈知姁的尉鸣鹤咬牙硬撑了一瞬,又被迫泄下气来,惟有口中话语仍是硬气铮铮:“沈知姁!即便现在你关住了朕,瞒住了外头,你也莫要得意!”


    “朕不信,你有本事瞒着太皇太后与朝臣们一辈子!”


    他如今不过才二十二,正是身强体壮的年纪。


    纵然此刻缠绵病榻,尉鸣鹤也有自信凭着一股气撑住二三十年。


    这也有尉鸣鹤心深处看不起沈知姁的缘故:再如何心狠手辣,不过是一介深宫妇人,沈家又是武将出身,即便一直得势,难道能稳固朝堂几十年?


    尉鸣鹤不信能沈知姁能懂些帝王权术,认为现在情状,都是沈知姁借自己先前的威严假传圣旨、欺上瞒下所致。


    “欺瞒之事颇为幸苦,我做来虽然畅快,但何苦为难自己一辈子?”沈知姁颇诧异地扬起眼尾,莞尔间口中话语却是淡漠:“最多最多,只需十年即可。”


    十年,足够她沈知姁在朝中扶持夜影司、培养心腹,也足以让定国公府更上一层楼,成为保障尉淙的最大依仗。


    而这十年,再加上重生回来的三年,也正对着前世,她在后宫中苦苦挣扎、筹谋刺杀的时间。


    这是沈知姁给自己定下的最迟期限,也是对尉鸣鹤的倒数第二场复仇。


    接触了朝政之后,她才真正看到天下之大,望到大定朝山高水远处。


    沈知姁几乎是豁然开朗:过去,她蜷在后宫,满心满意地谋划复仇、保住沈家,纵然心中有计划顺利的喜悦与复仇成功的快意,可终究有莫名的阴影蒙着——复仇,可是是她重生前几年的主调,却不能完全占据她的今生。


    今世,父母健在、兄长安康,她与岚姐姐重结前缘,还有了淙儿这个宝贝。


    她自然要好好地经营、享受这一世。


    沈知姁眼角眉梢流转过几分幸福的光辉,略融化了冷冽漠然之色。


    尉鸣鹤闻言却怔愣了一瞬——他想起从前在上书房所学习过的大定史册。


    在他前头,大定已有过十位皇帝,其中便有一位中宗,是十岁登基的。


    皇帝年少,理应朝廷动荡。


    可偏生那位黄太后手腕强硬,母家又有权势。


    于是,顺理成章地,黄太后携幼帝垂帘听政,执掌朝政十余年,亦在大定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你、你竟有如此妄想!”想到这点,尉鸣鹤愈发惊怒,像是第一次认识沈知姁般打量着眼前人。


    要知道,对皇后来说,趁着帝王病重假传圣旨和意图垂帘听政,是两种完全性质不同的野心。


    前者仍是深宫妇人的手腕,后者却已超脱女眷应有的胆识。


    尉鸣鹤望向沈知姁的目光中,除了先前的怒气,更多了三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政敌的忌惮。


    沈知姁眼底的诧异更浓:“阿鹤这话从何说起?我已是皇后,膝下更有受过册封的太子,一旦天子驾崩,在太子年幼时,太后垂帘听政可是名正言顺之事。”


    “阿鹤说我这是妄想,那阿鹤年少时,生母卑微无宠,又不得先帝疼爱,上头更有成年兄长,却仍想着继承皇位,这又叫什么呢?”


    “而阿鹤你,为皇位前做弑母之事,后有陷害忠良,其间更出了宗亲谋逆之事——你这皇帝当得又如何呢?”


    她嗓音如含了一块碎冰,字字句句带着寒意,直刺尉鸣鹤心中的心虚脆弱之所。


    将尉鸣鹤气到眼白充血,薄唇颤动,嘴角那股子血腥气又开始流淌。


    ——他原以为,只要做了天子,这些屈于人下的卑微往事和所做过的脏污腌臜,就会如柳絮一样,随风而逝,无人得知。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沈知姁看出了尉鸣鹤的疑惑,微微俯身,轻声解释道:“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上书房中,太傅曾说,所谓丹青史书,多是胜利者彰显荣光的手段,有时并不能尽信。”


    “其中细究起来,便是成王败寇的区别。”


    “做了皇帝,并不意味着一直都是赢家,也仍然可能是她人手下的败寇。”


    沈知姁的目光含着嗤嘲之意,在无声中将“天子已是我手下败将”在尉鸣鹤眼前赤裸/裸、血淋淋地揭露。


    见尉鸣鹤神色变得灰败哀惨,几乎与死人无异,沈知姁才敛起目光,唤来芜荑,传了诸葛院使为天子请脉。


    在给尉鸣鹤灌下一碗浓浓的安神汤药,又开了两方滋养身体、有限延寿


    的药方后,诸葛院使带着“皇帝除脾气外一切安好”的消息回了太医院,同时脸上神情是引人揣度的劫后余生之色。


    凡是前后见过诸葛院使的宫人,都颇有几分感同身受,回头与同伴惴惴地道了几声“可怜”。


    等到经过上林苑,瞧见在外面赏景的朝阳殿宫人,便开始念叨起“幸而有皇后娘娘”,旋即又想起今年殿中省下发的年例格外丰厚,就转而赞颂起沈皇后如何贤德恤下,帮着协理六宫的宜淑妃亦是处事公平。


    而天子又无端暴怒的消息经由夜影司的手传遍宫内宫外,后宫朝堂又是一阵安静。


    第143章 诛心(完)改字很多事,都是假的。尉……


    第一百四十三章


    尉鸣鹤再次醒来时,入眼便是黑沉沉的一片。


    夜幕落下,朝阳殿寝殿内,惟有美人榻旁的小几旁点了一盏高灯。


    沈知姁正斜倚在引枕上,颇为无聊地细看一张银杏书签。


    暖黄的灯烛洒落,将沈知姁的面容晕染上一层朦胧之美。


    美好到尉鸣鹤以为,先前对自己厌恶憎恨的阿姁,只是一场骇人的噩梦。


    然而下一瞬,沈知姁抬眸,眼底的一片寒冰让尉鸣鹤霎时间冻醒。


    尉鸣鹤收回目光,略动了动手指,察觉到自己浑身无力、胸口闷痛,但却没有昏睡前那股窒息与痛苦劲儿。


    心底顿时便有苦涩、愤怒、不甘、绝望等情绪交织:沈知姁果然说到做到,既不会让他早死,也不会让他活得痛快。


    沈知姁只是冷冷瞧了一眼尉鸣鹤,确保对方顺利醒来,便将目光落回手中的银杏书签上。


    书签在灯下愈显金黄剔透,右上角的缺口与签身上的血迹亦愈发刺目。


    “阿、阿姁,咳咳……”尉鸣鹤看在眼中,眼底有一点星火重燃,嘶哑着嗓音开口,又轻咳了两声,让嗓子回到五分往日的低沉动人:“这是你两年前,在秋日送给朕、送给我的自制书签,我一直都好好地留着。”


    “我知道这书签是你精心挑选的,上面有独一无二的缺口……”


    一边说,尉鸣鹤一边对沈知姁伸出手,颤抖着却不肯放下,像极了一位苦苦等待心上人回应的痴情郎。


    ——他是在进行一场豪赌,他不信沈知姁内心深处真能放下两人间曾经的相爱真情。


    阿姁,是重情的女子。


    尉鸣鹤在心底轻声念着。


    沈知姁轻轻哼笑一瞬,感到好笑的同时,也有一丝丝的佩服:到底是从小忍辱负重、筹谋皇位的人,即便因沦为阶下囚而几乎丧失理智,可还是能抓住任何一个些微的机会、以求攻心翻盘。


    尉鸣鹤甚至放弃自称“朕”,而是改称“我”,意图拉近两人间早已是万丈深渊的距离,更有几分将沈知姁拉回上书房情窦初开时的嫌疑。


    可是,尉鸣鹤不知道,他想用来打动沈知姁的美好点滴,都是不存在的。


    就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触碰就知道是假的。


    “阿鹤还记得这些?”沈知姁抿出甜甜的笑靥,在尉鸣鹤满是深情与期待的眼神中起身,曼步走向龙榻,最后将书签放到尉鸣鹤的掌心。


    短暂的肌肤接触间,女郎的指尖冰冷却柔软,向尉鸣鹤这条病龙传递着若有若无的温柔。


    尉鸣鹤眼底更亮,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住书签,又用锦被将上面的血迹擦去,珍而重之地握在心口处,目光愈发明亮痴情,顺着沈知姁的话继续往下表达情意:“阿姁送我的东西,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我还记得,这三年间,瑶池殿的屋檐下每天都会挂上新鲜的绢花,上头的花样都是少年时、我送给阿姁你的花。”


    “还有,阿姁你为我绣了三套里衣,分别是双龙戏珠、岁寒三友与蝠寿绵长的花样,还有六双袜子、四条腰带、五个荷包并三个香囊。”


    “阿姁,你这段时间进出朝阳殿,应当看到有一副只完成了一半的画,那是我准备画好给沅儿的秋狩胜景图……”


    尉鸣鹤低声念叨着,自身情绪不由自主地被带出,语气逐渐变得温柔轻和,提到尉沅时更多一分哽咽——这三年间,他自认为对沈知姁掏心掏肺、满心信任,其中都是真情实感。


    在提到幼殇子的伤心过后,尉鸣鹤眼神中就多了一分恍然大悟,骤然看向沈知姁,急切道:“阿姁,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因为沅儿的死而怪责我,怪我未曾及时对慕容氏和韦氏下手,让他们伤到你与沅儿!”


    所以沈知姁对他的态度才会骤然转变,才会这样憎恨于他,才会将定国公之事算在他头上,甚至做出这样的报复!


    天生的自负当然与颠倒黑白的能力,令尉鸣鹤自己都忘却定国公府之事的真相,开始深情望向沈知姁、为自己辩解:“阿姁,我能理解你因此迁怒于我,可是所谓我有心纵容小人弄权、陷害忠良完全是无稽之谈!”


    尉鸣鹤将那银杏书签攥得更紧,因长久病痛而吊起的凤眼中有委屈的泪光闪动,深情款款地凝望着沈知姁:“我当时只是一时被小人蒙蔽了!”


    “当朕在昌王谋逆中发现不对后,立刻就为你父兄平反,其后更是将为你的父兄加官进爵、算作补偿!”


    “阿姁,若是你仍然为此生气的话,我愿意在勤政殿举办大朝会,在诸位大臣面前向沈将军鞠躬认错!”尉鸣鹤浓眉间逐渐浮起真挚悔过之色:“若阿姁还觉得不够,我愿意在天


    下人面前颁布罪己诏!”


    这话从皇帝嘴中说出,掷地有声,乍一听便是十成十的悔过之意,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原谅这样低声下气、真诚致歉的天子。


    话音落下后,尉鸣鹤都相信了自己口中所说的半真半假之言。


    然而他停下话头后,寝殿内便是一片寂静无声,惟有燃烧的烛火轻轻摇曳,摇出燃烧的轻响。


    沈知姁立在龙榻旁边,面上仍噙着一抹甜笑。


    只是那抹甜蜜的弧度已经许久未变,颇有几分“皮笑肉不笑”的冷漠感。


    让好容易重树自信的尉鸣鹤莫名地察觉到一丝悚然。


    他喉间话语一窒,有不妙感在心头涌现。


    “阿鹤有这样一张巧嘴,难怪当年在上书房能和太傅探讨辩驳许久。”


    “只是我记得,当时那位上书太傅评阿鹤,说言巧过多则差,要学会务实沉稳。”沈知姁眨了眨眼,在久远的记忆中翻找:“三年后,那太傅告老还乡,其孙得了荫官入文渊阁负责考校事宜……然后,在阿鹤登基三个月后,这人就被寻了错处贬官到凉州。”


    沈知姁记得这事,还是老太傅为孙四处求情时,曾求过定国公府,然而最终还是免不了举家搬迁。


    凉州蛮荒,瘴气弥漫,不出半年,凉州就传来老太傅的丧讯。


    现在回看此事,便知是尉鸣鹤在报复老太傅当年评判。


    沈知姁叹惋一声,秀眉轻挑:“旁的不提,就说我父兄平反后进爵之事,那可是昌王谋逆时,他们赤手空拳在叛军中杀出来的功绩。”


    “怎么一转眼,就变成阿鹤的主动补偿了?”


    “我只问你一点,若我兄长的腿未曾受伤,你会放心地让他做平虏将军么?”沈知姁冷淡的目光扫过尉鸣鹤,将“不信”二字明晃晃地放在面上:“在回答前,我要你先发誓,若说了假话,日后必在史书上遗臭千年、遭万民唾弃!”


    “尉鸣鹤,你敢不敢?”


    她一双杏眸如炬,映照着着尉鸣鹤眼底的心虚,将这一瞬间、病龙的狼狈与躲闪照得一清二楚。


    “阿姁,这官爵晋封自然是沈厉和沈知全自己赚来的,可我的确怀着补偿心理,将其他赏赐提高了三层。”尉鸣鹤额上覆了一层薄汗,只觉得掌心的银杏书签开始莫名地硌人,几声喘/息过后继续深情开口:“阿姁,即便旁的是我口误,可方才我细数的、你我之间的真心,那都是真的啊!”


    说罢,他缓了缓,将书签换到左手,右手重新伸出,情意绵绵地要去勾沈知姁的袖子。


    只不过在长躺病榻的影响下,尉鸣鹤原先好看的凤眼变为显得刻薄的吊梢眼,原来骨节分明的手掌也显出病态的白瘦。


    于是乎,尉鸣鹤颇为心机营造出的“痴情郎求爱”的氛围,莫名变为了“濒死之人意图拉人做替死鬼”的既视场面。


    “啊,不好意思,这三年来我都很忙,忙到都忘记告诉阿鹤一件事……不对,是很多事。”沈知姁低首,任由尉鸣鹤的指尖缓缓靠近,又在最后一瞬后退一步,让自己成为天子永远接触不到的目标。


    尉鸣鹤稍有红润的面色因沈知姁的动作和话语重新变得苍白:“什么事?”


    他有些不安地转了转眼珠,收回手,不再做示弱的仰躺状,而是撑起身子,在没有软枕的情况下倚靠在坚硬的雕龙床头上。


    即便思绪有些混沌,可尉鸣鹤到底是从小就会耍心眼儿的人,忍着胸闷心疼思索半晌,便蓦地想到一种可能。


    霎时间,尉鸣鹤本就泛白的面孔如覆白漆,像是被一层惶然的凄惨蒙上。


    沈知姁双眸弯起,月牙儿一样的眼中重新盈满真切的笑意,与床榻上尉鸣鹤僵硬骇人的脸庞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红唇微启,嗓音像玉珠落地一样圆润、轻快和动听:“第一件事,便是这银杏书签,我给岚姐姐做的才是精挑细选、独一无二的。”


    “至于你这个么,是我随手拾来,练手用的。”


    “喔,你喜欢的这个缺口,是牛乳团咬出来的,倒的确能称得上独一无二。”


    女郎话音落下,还余两声银铃般的脆笑。


    尉鸣鹤只觉得左手掌心猛然传来一阵灼热,下意识地将原本攥紧的银杏书签的扔出。


    书签羽毛一样,在床榻旁轻飘飘地转了一圈,最后落到沈知姁的脚前,又被沈知姁状似随意地踩住。


    “嘶……”尉鸣鹤像是被人踩中心口,佝偻着半弯着腰,手捂胸口,口中倒吸着凉气,双眉紧紧蹙起。


    他脑海中所浮现的,是当初拿到书签时的欣喜,还有前几日苦闷发怒后、翻书瞧见书签的暖心妥帖。


    现在沈知姁竟告诉他,他身为天子,所用的东西竟然是旁人剩下的?!


    岚姐姐又是谁?


    尉鸣鹤已经近半年未曾见过蓝岚,锈顿的脑中思索了好一阵,才想起来宜淑妃的闺名是单字岚。


    未等尉鸣鹤心头翻涌起其他情绪,沈知姁就轻笑着继续开口:“第二件事,便是我不能分辨出你在绢花和绣物之物上是否说谎。”


    “因为啊,那些都不是我做的。”


    她轻轻巧巧地往尉鸣鹤的心口又射了一根无形之箭。


    见尉鸣鹤一脸不可置信,沈知姁贴心补充道:“绢花一开始是茯苓做的,后头就变成了白芷。”


    “至于送来朝阳殿的那些绣物,是箬兰做的。”


    “不过你放心,每回朝阳殿收了东西送来的赏赐,我都原样给白芷和箬兰。”


    其中箬兰攒了两年的赏赐,请沈知姁在京城中帮她换了一张房契、一间商铺、两座庄子并良田数十亩,每月都有颇为可观的进账。


    “至于你说的画么,我看到了,画的还算不错。”


    沈知姁挑起眉,不给尉鸣鹤任何一丝缓和的机会,将这件最能刺激对方的事搬到眼前:


    “若尉沅真的存在的话,想必也会为你的的拳拳爱子之心而感动。”


    她亲手创造了尉沅,最后又让尉沅离开。


    沈知姁是在为自己前世的丧子之痛复仇,她要让尉鸣鹤亲身体验这种失去孩子的切肤之痛。


    尉沅的“死亡”,让尉鸣鹤痛苦,令尉鸣鹤愤怒,叫尉鸣鹤始终歉疚,在尉鸣鹤自以为傲的皇帝生涯中蒙上一层永远无法摆脱的阴翳。


    而现在,沈知姁笑意明媚地戳破这层阴影。


    可惜阴影背后并非阳光。


    而是滚滚而下、将尉鸣鹤压死在龙椅下的巨石。


    第144章 过年再给尉鸣鹤一点儿希望玩玩


    第一百四十四章


    沈知姁的话像羽毛一样飘落。


    尉鸣鹤身躯如同被巨石砸中,在片刻的僵硬之后,就是剧烈难言的痛楚。


    四肢百骸不受控制地颤动、痉挛。


    他口中重新发出嘶哑难听、低沉痛苦的哀鸣,唇角有血色重新滴下:“放肆!你竟敢欺君罔上!”


    “来人!来人!朕要下旨,灭沈家九族!”


    尉鸣鹤喘息着低吼了两遍,又倏然想到自己尚有弑母的把柄在沈知姁手中,且周边孤立无援,只能将满腔的怒火压下,变成饱含痛意的呻/吟。


    在动作间,向来自诩“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尉鸣鹤,眼角闪烁了两下无人在意的泪光。


    从沈知姁的角度看,尉鸣鹤像一只在濒死之际、不断扭动挣扎、哀哀嘶鸣的丧家野犬。


    野犬命顽。


    即便尉鸣鹤脸容再如何狰狞难看,沈知姁仍可以从中看出一分不甘心和求活的愿望。


    沈知姁眉眼弯弯地看着。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尉鸣鹤才勉强恢复平静,方才好容易凝聚了精神的双眼重新变得有些涣散,只是望向沈知姁时,有控制不住的忌惮、怒气、仇恨与……惊惧。


    “陛下终于息怒了。”沈知姁敷衍地行了个礼,口中用语万分恭敬,口吻与神态却是轻蔑不屑。


    她唇边含笑,将尉鸣鹤满脸愠怒却一言不发的模样收入眼底:“既然陛下情况尚好,那我就不多呆了,外边还有朝政与淙儿等着我。”


    闻言,尉鸣鹤失神的双眼微微闪烁一瞬。


    沈知姁只当没看见,逶迤着凤袍走出内室:今天对尉鸣鹤的打击可足够了,再给他一点儿希望玩玩。


    她也是到今天才发现:像尉鸣鹤这样刚愎自用的人,往日越是薄情自负,脸上不受控制地出现绝望与愤怒时,越是让人感到愉悦。


    所以沈知姁刻意提到了尉淙,像是无意间给了尉鸣鹤提示。


    于是,曾经漠视血缘亲情,弑母博位的尉鸣鹤,将从今天起,祈祷自己的儿子长大后会拯救父亲。


    ——做梦。


    沈知姁带着饱含恶趣味的微笑,心情颇好地出了内殿。


    朝阳殿宫人在白日去上林苑的赏景活动,已经在晚膳前结束,此刻当值的人都由小鱼子带着,在外间廊下等候。


    “陛下心情还是不好,需要静养。”沈知姁叹息一声,面上满是刚见完难缠暴君的疲乏之色:“除一日三餐外,你们无事不用进内殿。”


    “诸葛院使给陛下新开了一方宁心汤,记得早晚送给陛下服用。”


    这话一出,宫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松一口气:谁不喜欢能照常拿月例、还能少伺候暴戾天子的生活呢?


    到底是皇后娘娘体恤,不枉他们早就偏向瑶池殿。


    “是,奴才们都记住了。”小鱼子弯身行礼,替身后众人回答:“娘娘对陛下的关心,奴才们都看在眼中。”


    “你们的辛苦,本宫亦心知肚明。”沈知姁莞尔:“除夕将至,你们的赏赐不会少的。”


    说罢,沈知姁对小鱼子低语道:“若陛下问起除夕家宴的安排,就说本宫听从陛下吩咐,为韩督公安排了一个位置。”


    待小鱼子应下后,沈知姁便回了瑶池殿。


    *


    接下来小半个月,沈知姁一切如旧,在御书房和瑶池殿两点一线,以尉鸣鹤的口吻,与沈知全、太傅等人共同处理朝政。


    她并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乐在其中。


    期间太皇太后遣方尚宫来看过尉鸣鹤两次、送过两次补药,“正巧”都撞上尉鸣鹤清醒时发脾气。


    两次过后,颐寿宫就派叶公公来送东西和问情况。


    虽然叶公公与方尚宫一样,都是伺候太皇太后十几年的老人,可比起信任度与亲密度来,叶公公远不如方尚宫。


    可知太皇太后对尉鸣鹤的失望与放弃。


    现在的太皇太后,便是一边颐养天


    年,一边照顾尉漮,再一边看顾尚在宫中的罗郡王世子妃和小世子。


    毕竟太子已立,皇帝虽出了问题、渐渐不得人心,但还有皇后帮着,前朝亦是稳固,太皇太后更多的就要为承恩公府的百年富贵考虑了。


    待腊月廿八傍晚,韩栖云入宫求见,沈知姁放下手中折子接见,才惊觉明日已经是除夕。


    韩栖云进御书房时,正好御膳房来送晚膳。


    “督公真是挑了个好时候求见。”沈知姁挑眉放笔,对杜仲道:“让御膳房再送一份晚膳来。”


    许是年节已近的缘故,韩栖云今日未着夜影司的深色服制,而是一身绣着山茶的浅蓝锦服,配上一张桃花俊面,颇有几分刻意招摇俊俏的意味。


    “微臣多谢皇后娘娘赐膳。”韩栖云身姿优雅地行礼,旋即从袖中拿出一本小册,恭敬地递给沈知姁:“这是最近一月,夜影司收集的消息,请娘娘过目。”


    “放下吧,督公请起。”沈知姁清浅一笑,问起新赏给韩栖云的宅子:“督公在新宅住得可还习惯?”


    “凡是娘娘赏赐,微臣爱如珍宝。”韩栖云起身,目光在沈知姁红润美丽的凝望一瞬,旋即便低下头去,颇为幸灾乐祸地打探起尉鸣鹤的情况:“微臣虽在宫外,可在大半月前仍听说陛下莫名龙颜大怒——外头众臣都感念皇后娘娘辛苦,微臣亦十分担心娘娘。”


    “陛下因秋狩双腿受伤,还在静养,脾气坏些也是难免的。”沈知姁唇边笑意加深:“本宫身为皇后,在陛下不便时下达皇命,是本宫的职责所在。”


    说话间,御膳房已将第二份晚膳送来。


    沈知姁从御椅上起身,行至御书房偏阁,在上首落座。


    韩栖云紧随其后,在左下方坐定。


    宫人们鱼贯而入,为两人布膳。


    在用膳期间,沈知姁向韩栖云确认了京中勋贵重臣的喜好,又确定了中下级官员的为难之处——大定惯例,天子对于朝臣的赏赐会在除夕送出,再在大年初一午时向众臣赐宴。


    高官不缺钱财,求的是在当权者处的颜面。


    中低层官员俸禄不高,在应付年节的人情往来时,难免会捉襟见肘。


    往年的召集者自然是尉鸣鹤。


    然而今年,沈知姁要自己做这个主角,便要做到比尉鸣鹤好。


    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沈知姁并不介意让尉鸣鹤的私库继续发光发热。


    “皇后娘娘英明体恤,想来后日宴上,有不少朝臣会感激涕零。”韩栖云一点即通,赞成的同时有几分担忧之色:“只是……朝中从不缺乏迂腐古板之人。”


    说到这,韩栖云的桃花眼中闪过杀意:“如若娘娘需要,微臣可以让他们永远闭嘴……”


    “督公好意,本宫心领了。”沈知姁面上的笑意变浅了三分,将手中的银筷放下,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韩栖云,轻声道了一句:“过年是喜庆的事儿。”


    “微臣思虑不周。”韩栖云垂下眼,歉声认错。


    “本宫是觉得,即便底下有异议,也不过是第一年不习惯罢了。”


    “等过了两三年,他们习惯就好了。”


    沈知姁从芜荑手中接过帕子,擦唇漱口,说话间口吻自信而平和。


    韩栖云听得勾起唇角,口中又遛了一串好话,旋即识趣地告退,在宫门落钥前离开。


    *


    韩栖云走后,小鱼子到御书房请见,汇报尉鸣鹤的日常情况。


    “诸葛院使给陛下开的宁心汤十分有用,这些时日陛下几乎都没发过脾气,脸色也好看了不少。”小鱼子平声道来:在病弱天子面前伺候久了,身为宫人对皇帝威严的那一层惧怕,渐渐也就消磨了。


    他亲眼目睹了师父元子仅因帝王疑心就被送入慎刑司,即便自证了清白,也无法回朝阳殿做事;他也亲自经历了,天子因宫人多塞了两遍腿部的被子,就惹得天子勃然大怒、整个朝阳殿宫人长跪请罪。


    在正殿等候吩咐的闲暇时,小鱼子总是不由自主地想道:皇帝似乎也就那样,没有人们想得那样威严尊重。


    尤其是现在这位天子,多疑、暴戾,自秋狩重伤养病后,对宫人更是多有迁怒打骂。


    唔,因为双腿不便,准确来说是多骂少打。


    依着小鱼子来看,陛下还比不上娘娘一根手指的好。


    沈知姁听罢眉眼轻弯:所谓宁心汤,就是加了大量安神助眠药材的滋补汤,加在早晚的药膳中,尉鸣鹤每日喝了睡、睡了喝,自然没时间发脾气。


    当然,这些滋补汤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喂尉鸣鹤再多,也不会让他的身体好起来。


    “只是……”小鱼子踌躇了片刻,在沈知姁询问的目光下,还是为了保险起见,将尉鸣鹤近日的异状道来:“陛下偶有传召奴才,并不再问起娘娘您,而是总问起太子殿下,要奴才去瑶池殿带太子殿下过来。”


    沈知姁微微颔首:果然,为了东山再起,尉鸣鹤将主意打在了尉淙身上。


    她对小鱼子温声问询:“你怎么做的?”


    小鱼子挠了挠头,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笑道:“太子殿下年纪尚小,陛下又是这么个情况,恐会误伤太子,所以奴才绝不能听从陛下的吩咐。”


    “奴才笨,想不出好办法,又不敢来每日打扰娘娘,所以只装作去瑶池殿接太子,然后等陛下睡了混过去。”


    “等回头陛下问起,奴才一律回答太子已来请安,只是您睡着不清楚。”


    “鱼公公别自谦,恐怕你师父和太师父来了,做


    的也不会比你更好。”


    沈知姁满意一笑,将鬓边一支金簪拔下,扔给小鱼子:“殿中省的尚珍局刚过了忙碌时段,你可以去找宋尚宫说些好话,让她帮你熔了做成金锭。”


    对大多数宫人来说,没有什么比金银更好、更实在的赏赐了。


    小鱼子将金簪揣在怀里,感恩戴德地退下。


    将这些外间事处理完,沈知姁不紧不慢地坐回御椅,将最后剩下的几本贺年折子看完。


    最后两本是北疆发来的。


    一本是沈厉写的,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股浓浓的、军营中的朴实直爽劲儿,道贺的同时言谢宫中拨来的粮草、还有军中将士们对宫中贵人的感谢。


    一本是华信公主驸马、镇北将军写的,与沈厉是完全相反的文风,但字句间的谢意是真诚的。


    很巧的是,这两本奏折都没写明道贺对象,只以“贵人”为贺年主体。


    他们的这份折子,不是写给尉鸣鹤的。


    是写给沈知姁的。


    沈知姁看后心情颇好:一方面是为自己与父亲之间的相互信任,一方面是高兴于华信的确得了一位敏锐而识时务的好驸马。


    “芜荑,咱们回宫。”沈知姁面上带笑,回了瑶池殿。


    她亲了亲已经熟睡的尉淙,与母亲看过明日家宴要穿的礼服,随后睡去。


    自从对尉鸣鹤翻牌后,她的每一晚都睡得香甜而安稳。


    *


    翌日,除夕。


    照宫中规矩,午时是宗亲家宴,晚上是后宫家宴。


    因应了韩栖云参加家宴的请求,沈知姁便将其安排在午宴,特意命御膳房照着对方口味加了几道菜。


    大定宗亲并不算多,现在尚存的多是远亲。昌王谋逆之事后,尉鸣鹤有心削减宗亲开支,便找借口削了现存宗亲一顿。


    如今宗亲的领头者,便是谨小安分的罗郡王。


    昨夜北风吹紧,颐寿宫一早便让方尚宫来寻沈知姁,说康王咳嗽厉害,太皇太后放心不下,年节宴会便都不出席。


    沈知姁应下后,说尉淙与罗郡王小世子也不必参宴,沈夫人和罗郡王妃可留下照看孩子们。


    宗亲家宴十分顺利,没人对沈知姁坐在主位提出异议,生怕自己本就被削了一半的年俸变得更加微薄可怜,也害怕自己被阎王一样的韩督公盯上。


    在宴后,沈知姁略留了留罗郡王与罗郡王世子。


    这对父子长得很像,眉眼端正又显得憨厚,此刻带着一模一样的尊敬神情,向沈知姁行礼请安。


    “方才宴上已经彼此贺过新年,此刻倒不用再说。”


    沈知姁打断父子俩的恭敬客套话,目光沉稳宁静,带着客气的微笑:“先前本宫对郡王说过,要将小世子养到足岁——这是本宫自己拿的主意,愿要与陛下商量定下,可陛下近日病情反复……”


    罗郡王父子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心慌:现在陛下是何等暴戾,宫中都传遍了,所谓病情反复,不过是沈皇后为陛下颜面而说的好听话。实话应当是暴君迁怒,不愿放他们一家团聚……


    “臣明白皇后娘娘的为难之处……”罗郡王目光沉沉,在片刻的沉默后叹息开口,带着认命的无力感。


    世子神色更丰富些,细看能看出几分忿忿不平。


    “郡王且听本宫将话说完。”


    沈知姁容色沉静,对罗郡王道:“本宫曾经和郡王一样,有过与亲人相隔千里的分别思念之苦。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本宫实在不愿见郡王如此。”


    闻言,罗郡王瞳孔微颤,带着点希冀开口:“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想着,罗郡王府的事情,到底还是尉氏的家事。”沈知姁对上罗郡王双眼,笑意真切:“所以本宫便替陛下做个主,定了郡王秋日离京之事——到时候郡王自行挑好日子,提前告知本宫就是。”


    迎着罗郡王父子的欣喜目光,沈知姁继续道:“秋日气候正好,小世子想必也生长强壮,正好能封爵后再离京。”


    论理说,罗郡王府世子已封,小世子虽是嫡长孙的贵重身份,却也要等到自己父亲继承罗郡王之位,才能封世子爵位。


    然而也有意外情况:若是宗亲立功,或是当权者偏爱某一宗亲,便会在宗亲府中赐下第三个爵位,多是县子、县男这样的小爵。


    虽比不上正式爵位,可面上荣耀,府中也、多个进项,逢年过节的赏赐亦更多一份


    像罗郡王府长孙这样,未足一岁,就提前定下爵位的情况,在大定可是鲜有的。


    而越是鲜少,罗郡王府就越有尊荣。


    闻言,罗郡王父子二人看向沈知姁的目光可不止感激了。


    他们就如同看着再生父母一样,对沈知姁行了大礼:“多谢皇后娘娘关怀。”


    其中罗郡王神色动容,对沈知姁低声道:“娘娘替陛下做了决断,陛下那儿会不会……”


    “陛下当然会。”


    沈知姁颔首,口中话语让罗郡王父子大惊失色,自己的面容却丝毫未动,仍是平和的浅笑:“不过郡王放心,本宫既然做了决定,那自然有能力承担后果。”


    罗郡王不由得再次抬眼,望向面前年轻的皇后。


    在今天之前,他对沈知姁一直抱着一种看后辈的心态,印象亦停留在儿女情长上:性情柔婉,对帝痴情,处事妥帖,善待宗亲,在天子重伤时协助政务,是个优秀的皇后。


    然而此刻,罗郡王对沈知姁刮目相看:方才宗亲宴上,沈皇后便落落大方又不失威严,此时更是浑身萦绕令人称服的魄力。


    这股自信决断,但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反而令人如沐春风的魄力,令罗郡王想起自己的祖父。


    同时,罗郡王也心知肚明,凡事并不会只讲人情——沈皇后在陛下威压之下格外恩待他们一家,多半是有事要用到他们家。


    而他们罗郡王府有什么呢?不过是因为资历累积,在宗亲中所享有的、仅次于天子的威望与号召力。


    罗郡王这些时日住在宫里,耳边传过的风雨比外面更猛烈,对尉鸣鹤的印象自然更差。


    所以罗郡王心中自己做好了解释:沈皇后如此,莫约是想罗郡王府在天子出事时,带着宗亲们坚定地站在皇后与太子的身后。


    在罗郡王看来,这是个极其简单的要求。


    就算没有被沈皇后优待,只看已经册立的太子和远镇北疆的定国公,罗郡王府就没有站错边的理由。


    于是,罗郡王对着沈知姁拱手,郑重承诺道:“凡是皇后娘娘需要,罗郡王府必定尽力而为。”


    他没说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样假大空的好听话。


    “郡王与世子今日劳累了,世子妃还在外头等着,本宫就不多留了。”沈知姁轻轻颔首。


    父子二人行礼后随着杜仲离开。


    沈知姁望着两人背景,笑容轻松:等会儿出去后,罗郡王见儿媳安然坐着等候,身边还有医女陪伴,想来心中更是妥帖,也更会偏向于瑶池殿。


    “娘娘做事总是细致入微。”


    芜荑适时递上一盏甜汤,脸上是和沈知姁相似的笑:其实凭借娘娘现在的权势地位,完全可以用一种更强硬的、更具有威慑力的姿态“提醒”罗郡王府。但是这样,就与天子的做派相似了。


    既然前头已经有了暴君的衬托,那娘娘自然要温柔似水、攻心为上,和风细雨地笼络人心。


    毕竟,那样薄情寡义的天子,不也落败在娘娘的温柔刀下么?


    沈知姁垂眼轻笑:她恩待罗郡王府,是知道对方一家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也是有意要试谈对方的态度——世子妃是承恩公府的女儿,而太皇太后膝下又抚养康王。


    若罗郡王府有野心,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事儿。


    *


    后宫晚宴亦是十分顺利。


    因太皇太后照旧留在颐寿宫中照看康王,所以沈知姁稍改了形式,将宴会地点定在梅园中的漱玉斋中。


    漱玉斋是个二层的小院,中间天井是个戏台。


    妃嫔们在这聚会  ,可以在一楼闲话听戏,可以上二楼眺望皇宫夜景,或是外出在梅园中点灯赏花。


    总之,比干巴巴坐在某个恢弘宫殿中、规规矩矩地赏宴要轻快不少。


    除了冷霜馆的三人外,后宫妃嫔均到场出席。


    沈知姁并不多说什么,在赐下丰厚的年节封赏后,就将戏文折子送下去,让吴淑媛她们自己点喜欢的戏,自己同蓝岚上了二楼。


    从二楼窗口望去,皇宫各处灯火通明,映照着琉璃瓦,端的是流光璀璨、辉煌夺目。


    “今年皇后娘娘做主,年节的封赏瞬间就厚了许多。”蓝岚的脸庞依旧冷艳,只是映着外头灯烛,对沈知姁眨眼笑时就添了明媚的俏皮:“我不论走到哪儿,都能听见对皇后娘娘您的夸赞呢。”


    “岚姐姐要听对我的夸赞,怎么还去外头听——可见岚姐姐往日私下都不说我好话的。”


    被蓝岚“贫”了两句,沈知姁唇边漾出笑意,举起手中做成桃子样的水杯:“岚姐姐自罚三杯。”


    “我帮你顾着牛乳团,你还罚我,真是没心肝。”蓝岚亦举杯:“你也要同我一块儿自罚。”


    两人说罢,彼此都撑不住笑了,相互碰杯三盏后,便听外头梅园有高笑声。


    同时探头看去,看见和容华一身靓丽的玫粉宫装礼服,正在和宫人们左奔右跑地玩。


    少女活泼好动,将皇宫年节时仍存的肃穆冲淡许多。


    片刻后,吴淑媛和瑜芳华抛下台上正唱到高/潮处的戏,带着笑携手出来,加入和容华的玩闹。


    沈知姁定定看了许久,直到蓝岚一句“明日文英殿赐宴是难关”才回过神来。


    她不知不觉翘起许久的唇角弧度未变,对蓝岚一笑:“姐姐放心,我应付得过来。”


    说罢,沈知姁又看向院内,和容华与瑜芳华不知从哪儿捏来两个雪球,正偷袭吴淑媛,三位少女笑闹成一团。


    她心中思绪蔓延:前世她在深宫十年,冷眼旁观,只看见尔虞我诈、一片狼藉的战场,倒真没看过如此愉快和睦、令人瞧着便高兴的场景。


    这就是没有尉鸣鹤的后宫。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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