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大结局(上)(捉虫)沈皇后携太子临……
正月初一,沈皇后代天子,在文英殿赐宴群臣。
沈知全、韩栖云、承恩公与太傅站在首列。
沈知姁盛装而来,在群臣的行礼声中,落座于文英殿中央上首的紫檀木刻龙凤宽椅。
下一瞬,便有倒吸凉气和窃窃私语之声传入沈知姁耳中。
殿内面积宽广,沈知姁抬眸,微微一扫,将异动之处纳入眼底,还清楚看见第一排朝臣的神情。
沈知全面含笑意,承恩公略显惊讶,太傅眉头微蹙,韩栖云则是脸色微沉,头朝侧后方微微倾斜。
众臣行礼结束之后,果然后年纪较大的御史出列,一双浊目紧紧盯着沈知姁,神色激动异常:“皇后娘娘,恕臣直言,您现在的举动是对陛下的……”
沈知姁轻笑一声,从芜荑手中接过一方锦盒,又从里面拿出天子玉玺,放于膝上。
那玉玺不过沈知姁手掌大小,却好似重若泰山,将那御史口中未尽之言重重压下。
天子玉玺,由大定开国皇帝所造。
见玉玺,便如见天子亲临。
“崔御史,你要说些什么?”沈知姁轻呵一声,笑吟吟见崔御史一脸瘪色。
她眸光轻转,落在方才传来异动的朝臣身上,将五品往上的点了三个名字:“贾侍郎、罗寺卿、秦学士,本宫见你们似乎与崔御史一样,有要事在殿上相说。”
“既如此,那等你们说完,本宫再宣布开宴。”沈知姁笑意温和,十分善解人意。
不开宴,便意味着朝臣们不能入席,只能站在原地等待。
然而在此之前,朝臣们依照规矩,已在文英殿外站候了半个时辰,此刻正是腿酸脚软、亟需坐下的时候。
顿时,便有不满的目光落在那四人身上。
尤其是崔御史,被周围人隐含不耐的目光扫过,登时觉得背上压了一座大山——他适才有胆子跳出来、意图谴责沈皇后,是因为觉得沈皇后身为后宫女眷,出现在此本就违背礼法,更坐在了惟有天子能坐的主位上,实在是大不敬之举。
他被身为言官的正义感推着,正义凛然地站了出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崔御史有胆魄面对同僚的不满和指责。
再加上,他年纪大了,身上的酸累感比别人更重些。
同时,崔御史察觉到,前头还有两道目光盯着自己。
一道明显是沈将军,带着军伍间的凌冽和怒气。
另一道阴森森瘆人得很,像毒蛇一般盯着自己。
——是夜影司新任的总督公,自入朝起就以不近人情、不择手段闻名。
昌王谋逆与秋狩之事中,这位韩督公不知用了什么手腕,将与自己不对付的几家都牵连了进去,毫不留情地收拾了一顿,最后皆是下场凄惨、削官流放。
“额,微、微臣一时冒失,并无事情要说。”崔御史声音抖了抖,手指紧紧蜷缩,原先看向沈知姁的、神色迫人的一双浊目,也在下意识地低垂。
率先跳出来的崔御史尚且如此,被沈知姁点名的三人更是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方才根本没有对沈皇后的举动有较为激烈的反应。
沈知姁心中有几分好笑:现在这情况倒是尉鸣鹤的功劳,借前面几次大事将性子执拗、敢反对天子的人都给踢出了京城。如今朝堂上空缺颇多,剩下的,不是没主见软脖子的,就是尉鸣鹤亲手扶持的新贵。
而新贵中,有一大半都和沈知姁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现在还不习惯她坐主位的一些朝臣,主要还是心里头瞧不起沈知姁——不过后宫女眷,即便是一国之母,又怎么能在文英殿坐主位?
“既然崔御史并无话要说,那本宫便赐文英殿宴,还请诸位落座。”
沈知姁容色未变,笑意真切,看底下众人依次落座、宫女们手捧御膳鱼贯而入。
她右手手掌轻覆上天子玉玺,感受着玉制龙头的轮廓,轻轻摩挲着,目光漫过变成缩头乌龟的崔御史等人,似是闲话般对下首的沈知全、韩栖云四人说道:“不过今日见了崔御史、贾侍郎、秦学士和罗寺卿,倒是让本宫想起陛下前几日说的话。”
沈知姁低语浅笑,却让底下许多人竖起耳朵,想听听天子除了日常发脾气,还说了些什么。
沈知全四人是经手外头折子的,知道几日前,最后送进宫中,是去岁官员考核总题的折子。
不过方才那四人在朝中一向表现平平,承恩公与太傅对视一眼,没想起四个人的考核成绩。
但想也知道,能让天子有所提及的朝臣,要么是政绩优异,要么是差到离谱。
观这四人的前后举动与沈皇后的态度,十有八九是让天子生气的那一种。
沈知全只作一脸高深莫测,端起酒杯浅抿一口,随后便看着沈知姁流露出颇为自豪的神情。
韩栖云眼角微弯,与沈知姁对视一瞬,笑眼弧度愈大,口中啧啧两声:“经由皇后娘娘一说,微臣也想起来了。”
“陛下现在的脾性,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若非皇后娘娘,恐怕今年的文英殿宴席就要没了。”
他话落,漫不经心地扫过底下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几欲晕倒崔御史四人,唇边泛出一抹鄙夷的冷笑:真是一群蠢出生天的钝货!
若他是崔御史,即便对沈家女郎居于主位不满,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提出来——在朝臣们眼中,现在的情况就是天子居于朝阳殿养病,沈皇后深得信重,随侍身边,下达皇命,是连通皇宫和前朝的重要人物。
只要是个脑袋正常的人,就知道现在朝堂上,最不能得罪的并非几位辅政大臣,而是沈皇后。
更何况,沈家女郎坐这个位置,比狗皇帝更好。
想罢,韩栖云率先起身,向沈知姁敬酒:“臣夜影司韩督公,感谢皇后娘娘这几月来的辛苦,特代夜影司上下敬皇后娘娘一杯。”
“督公言重。”沈知姁举起酒盏,露出一个落落大方又恰到好处的笑容,应下这杯敬酒的同时,也称赞了韩栖云与夜影司。
就像往年,尉鸣鹤在文英殿中做的事情。
韩栖云坐下后,不动声色扫了眼后面的人。
沈知全预备起身,却瞟到底下新贵有起身的打算,便暂时按下动作,转而看向韩栖云,眼神里难得没有往日看对方的警惕和戒备,反而带上了点儿欣赏——虽然这姓韩的对妹妹抱着不纯之心,可做事搭台的确是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地就给人捧起来了。
从前沈知全对沈知姁提拔韩栖云之事还有点儿不解,觉得既然沈家回来了、重新站稳了,就能重新成为妹妹的后盾,根本无须再用韩栖云。
但现在,沈知全明白沈知姁的用心了:要把持住手中权力,有时候不能只看明面上,还要看是否能在暗中按住朝堂上的波涛汹涌。
夜影司是尉鸣鹤给天子专权设立的一柄利刃。
韩栖云,是浑身煞气、负责挥刀的执刀人。
没有什么比一柄血气森森的刀刃配一位狠辣无情的执刀人更能镇住朝堂暗流。
而现在,这位执刀人只为他的妹妹挥刀。
瞧瞧现在文英殿内,向妹妹敬酒的人,要么是早就通过韩栖云与妹妹交好的新贵;要么是害怕夜影司与韩栖云的威势;要么是与定国公府交好或是有意讨好定国公府的朝臣。
这些人已经占去殿内六成的人数,剩下的人即便心中有所不满,在大流下也只能默不作声。
这场特殊的文英殿赐宴,算得上是走斝飞觥、宾主尽欢。
最后一位敬酒的人,是沈知全。
距离沈知全上一次参加天子赐宴,已经过去三年时间。
三年间的沉浮,让这位少年将军的眼中褪去了意气和骄气,多了些沧桑沉稳。
然而他看向自家妹妹的眼神并没有多大变化,依旧满是疼爱,不过更添了几分自豪与担忧。
沈知姁明白兄长的担忧所在:今日赐宴看似一切顺利,但底下人心浮动,真正敬服她的人并不多。不过碍于天子的暴名,礼于国母的地位,惧于督公的阴狠,敬于沈家的地位,又认为皇后赐宴的情况仅今年一次,所以没有多言。
沈知姁并没有感到失望:这才是第一次赐宴,她的目的就是让宴席正常完成,后头过个三五年,大家习惯了就好了。
至于不习惯的,
还有恩科和夜影司在呢,换掉就行。
哦,还有尉鸣鹤,老让他在床上躺着的确不是事儿,就是尉鸣鹤不闹,几年后朝臣们也会有意见,说不定就有看不惯沈家的人,联名要去朝阳殿亲见陛下。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儿。
太医院可是有能让人精神错乱、暴躁易怒的迷药。
都是前面天子留下来杀人不见血的手段。
不过在这一朝,轮到天子自个儿用了。
想到这,沈知姁露出个轻松的笑,对自家兄长点点头,照例说了些场面话。
底下宫人送来收尾的甜汤,跳胡旋舞的舞娘速度变慢,奏乐声也步入尾声。
待宴上人物的动作大半停了后,沈知姁便宣布散宴,随后在群臣的行礼和恭送声中坐上步辇回朝阳殿。
凤辇离开后,众臣结束行礼,一边散场,一边与交好的同僚说起今日晚宴——不论他们对沈皇后代替皇帝赐宴一事怎么想,今年赐宴比起往年,歌舞更新鲜,御膳更热乎美味,细枝末节处问题更少,都是事实。
感叹完今年不同的参宴体验,朝臣们嚼着舌头,不约而同地提到今年宫中丰厚的赏赐。
他们将宴前的那点儿小风波忘却,念起沈皇后的好来。
“前年水患,去年地动的动静都不小,百姓们要休养生息,皇家在各地的庄子也要呢,没想到今年的赏赐反而更丰厚实在些。”
“啧,洛大人,你沉迷案牍公事,不知道情况。咱们听闻陛下原是要免去今年赏赐,还是沈皇后劝着,又自掏腰包,这才……”
“哎哟,林大人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年前,遭遇天灾之地被斥责所交的年贡不够……”
“何止啊!我夫人与殿中省的宋尚宫交好,在宫中待过许久、负责拟旨的楚中书也同我说,那些陛下……的相关传闻,都是真的!”
“哎呀呀,若是真的,这文英殿赐宴之事由沈皇后来做,算是情理之中……”
相似的对话在朝臣们的交谈中发生。
有的是夫人在宫中有熟识的女官,有的是和承恩公等见过养伤天子的重臣交好,有的是与曾在朝阳殿后头小院住过的楚中书相识,还有的消息门路从夜影司来。
于是,在这场天子缺席、国母做主的宫宴中,“尉鸣鹤性情扭曲、不时暴怒、已成暴君”的信息被更加落实,从流传颇广的传言变作事实。
就连自觉宴上丢脸、对沈皇后颇为忿忿的崔御史等人,都觉得天子没来,是件好事儿。
不然天子当场莫名发怒,他们哪儿还有心情和时间欣赏歌舞、享用美食?
好好的一场宫宴就没了。
朝臣们相视一笑,在宫门口散去,抱着过年的欢喜各自回府。
*
沈知姁一出文英殿,就见元子等在凤辇旁,脸色平平中带着点儿阴郁。
她一下就判断出元子的来意:大概是朝阳殿那块儿又闹起来,不算什么大事,小鱼子能压住却抽不开身,便赶紧遣人去了瑶池殿。
今晚瑶池殿也过年呢,沈夫人携小殿下以沈知姁的名义请了瑶池殿上下的宫人,感谢他们这一年的辛苦。
元子是“养好伤”之后,在腊月初到瑶池殿侍奉尉淙。
虽然不论是沈夫人、尉淙,还是箬兰等人,都对待元子像自己人,可元子自觉尚在“试用期”,看了看各个圆桌上还没吃完的锅子,赶紧抢在箬兰、白苓之前起身,自告奋勇地来瑶池殿传话。
“娘娘放心,其实并无大事,只是朝阳殿那位想要见小殿下。”元子抢着扶了沈知姁上凤辇,在路上将事情轻声道来:“呃,那位已经一天不曾进食水,强要着小殿下来。”
一天时间?
沈知姁细眉挑起,似是想到了什么,露出点若隐若现的笑意。
“正如娘娘所料,那位问起过年节宫宴的情况。”元子跟着露出浅笑:“在得知,韩督公参加了宗亲家宴后,那位便如此了。”
沈知姁嗤笑一声:尉鸣鹤的心胸是愈发窄了,为了这么点小事便要绝食。
不过尉鸣鹤倒也聪明,知道自己现阶段绝不能死,但凡做出要自裁的姿态,小鱼子束手无策,自然会通知沈知姁。
“今日是大年初一,娘娘是要高兴过年的,小殿下与沈夫人还等着您呢。”元子听见一声轻笑,眼珠一转儿,主动上前请命:“说到底,还是奴才没教好小鱼子,奴才愿意代娘娘去瑶池殿。”
元子心中的确觉得小鱼子太嫩,处事不够狠:不吃不喝与皇后娘娘闹绝食?直接召集人手强灌下去。
实在不小,每日用参汤吊着命就行。
横竖皇后娘娘只要尉鸣鹤活着。
元子一点儿也不怕尉鸣鹤因此感到受辱自尽:越是高位的人,就越是怕死,只要还有一丝争权的念头,尉鸣鹤就不会自裁,闹绝食已经是他最后的手段了。
横竖他对天子的一腔忠心是真冷了,现在只以沈知姁和小殿下为重。
“不用。”沈知姁摸了摸手上金灿灿的镂金护甲,容色平静。
“是,奴才都听娘娘的。”元子见沈知姁唇边的笑意沉下,忙说了近些时日尉淙的小趣事,给沈知姁解颐。
这两日宫宴颇多,娘娘没空回瑶池殿,心中一定记挂得紧。
等会儿娘娘要见不想见的人,得赶紧给娘娘梳理心情。
果然,沈知姁弯起一双笑眼,安静听完后细细问起尉淙这两日的起居。
元子将细枝末节都答得一清二楚,足见平日做事的用心。
且元子说话节奏掐得正好,凤辇停下时正好将话回完。
沈知姁带着愉悦心情下轿,见小鱼子一溜烟小跑过来迎接。
自打去岁十月元子被迫退下后,年仅十五的小鱼子就接替了朝阳殿总管的职位,往日都是一副沉着冷静的姿态,今日却是一副心虚慌张的孩子样儿。
可见尉鸣鹤闹得还挺凶。
“娘娘,都是奴才没用……”小鱼子满脸都是气馁之色:“奴才只能将殿内那些个易碎的瓷瓶收回去,再多收了两张薄锦被……”
他怕里头那位看到了会福至心灵,想出什么借着上吊割/腕、闹出大动静的法子。
“他是不是说,不见太子,就不用膳?”沈知姁没说责怪的话,只是冷笑着问起尉鸣鹤闹腾的缘故。
小鱼子摇摇头:“娘娘,那位什么话都没有说。”
旋即,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娘娘,他的确整整一日都没有沾米水,看着是下定了决心,不见小殿下不罢休。”
“小事罢了。”沈知姁挥挥手:“去,让小厨房将宁心汤直接热了来。”
尉鸣鹤是昨日下午突然闹的绝食,朝阳殿的小厨房必定有做了没喝的宁心汤。
“可要
奴才像往日一样,再热上一碗甜汤?“小鱼子附身询问。
见沈知姁摇头后,小鱼子干脆利落地去小厨房亲自走了一趟,不到一刻钟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过来。
令尚候在殿内的宫人出去后,沈知姁就带着小鱼子进了内殿。
*
尉鸣鹤一天未进东西,只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他的唇上已经出现干裂,腹部因为长时间的饥饿而传来灼烧之感。
虽然肉/体上颇为难受,但是尉鸣鹤心中却充满昂扬的得意:哼,沈知姁不是借着李氏的事儿拿捏他,想要他做个傀儡皇帝么?那他就偏偏不让沈知姁如意!
沈知姁不是亲口说,只要他活十年么?那他就闹着要绝食自尽,看沈知姁怎么应对!
而他的要求很简单,便是定期见一见尉淙。
若是等会儿沈知姁来时的神色慌乱,那这个要求可以再多几条。
尉鸣鹤在心中琢磨着,充耳不闻宫人们几次三番请用膳的声音。
及至夜幕降临,到了宫宴散场的时辰,才有两道脚步声进了内殿。
尉鸣鹤心中一喜,睁开双眼,嘴边已经涌出先声夺人的嘲讽之语:“哦?朕还以为皇后……”
然而他话没说完,眼中已然映出沈知姁的身影。
金线凤袍,红唇明眸。
眼角眉梢间皆是明艳动人之色。
是一种从名利场上凯旋归来后,满意与餍足/。交织的神色。
目光中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
更因事事顺利生出三分慵懒,和女郎沉静的容色融合,是另一种惊人心魄的倩丽。
即便尉鸣鹤对沈知姁已经满心怨恨,也不得不承认,今日的沈知姁盛装而来,比当日撕破脸时更美艳盛气。
一眼望去,只叫人自形惭秽,忍不住俯首称臣,
沈知姁压根没关注尉鸣鹤的神色变化和说的话,略抬一抬下巴,示意小鱼子将宁心汤放在龙榻旁的小几上。
小鱼子放下后就走了,到门口正殿候着。
沈知姁看了眼尉鸣鹤苍白憔悴的脸色,心里面只觉得好笑,瞥一眼后就从多宝阁的书架格子上挑了两本书,在美人榻上施施然坐下,悠哉游哉地看起书来。
哦,有了宁心汤之后,这些书倒是没再承受尉鸣鹤的怒火。
只是里面原来被精心收藏的各色树叶书签全都没了。
沈知姁神态轻松,尉鸣鹤却是黑了脸:他原以为,沈知姁来得快,是被他给拿捏住了。
可现在看着,怎么像是来看笑话的?
他撑起身子,对着小鱼子端来的碗定睛一看:深棕色,冒着热气,带着一股苦药味,还隐隐约约有几分熟悉。
尉鸣鹤的心往底下沉了沉:他一直都知道,这段时日御膳房送来的膳食恐怕有点问题,吃完后就迷迷昏昏的,但他不敢不吃。
一来这些御膳的确是精心调配、有益身体滋养的,二来他怕自己不吃,沈知姁转头就将李氏的事宣扬出去。
其实前年年底就有捕风捉影地传,他有心严惩,却被沈知姁温声细语劝了下来,将惩罚减轻。
然而尉鸣鹤此时再想起这件事,只觉得万分不对劲,心底狠意夹杂着不可置信翻涌:他当时怒气难消,有心折腾,即便只是小惩,可后头影响不小,本意是要朝臣们记住这个教训。
但与温和宽容的皇后相比,他这个天子就显得睚眦必报许多。
尉鸣鹤现在清醒的时间有限,骤然想起此事,更觉心火攻心。
同时,直觉告诉他,这样类似的事情,还有许多。
尉鸣鹤咬牙切齿地不去想这些事,但近日生母李氏总是会出现在他的梦中。
大多数时候,李氏维持着死前那副不甘心、不敢信的瞪眼模样,少数是李氏在尉鸣鹤面前用过的争宠手段。
其中一出苦肉计点醒了尉鸣鹤:没错,沈知姁手上捏着他的命门,但他身上也还有这条命可以利用!
而且他还有尉淙这个儿子,等过了三五年,淙儿到了上书房,懂了事,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天子父亲的重要性。
李氏的教育也告诉尉鸣鹤:要在孩子的小的时候多接触,种个深刻种子才好。
抬头瞧了瞧容色愉悦的沈知姁,尉鸣鹤长呼一口气,在心中打起腹稿:沈知姁已经不是上书房那个一包糖就能哄笑的单纯女郎了,他绝不能暴露自己的真正目的是要见尉淙,所以……
“你是不是要同我说,若是不让你当政上朝,你就要绝食而死,到时候看我怎么收场?”
沈知姁连眼睫毛都没动,照旧盯着书册,口吻平淡,似是早有预料:“你肯定会说,天子驾崩是第一等的大事,其中天子崩逝的原因是一定要查清的。”
“要是被人发觉皇帝是饿死的,到时候太皇太后、宗亲和朝臣们定会闹起来,即便我握着太医院,又有定国公府和夜影司的帮衬,也不一定能保证事事顺利。”
“在这段话后,你便会退而求其次,说要见承恩公、太傅或是老太师——你知道,这个要求我也不会同意的。”
“所以,你会顺理成章地,用年节团圆做借口,将要求变成只见淙儿几面。”
“尉鸣鹤,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沈知姁的声音向来好听,今日宫宴上多饮了几盏美酒,更添几分醇美低柔。
然而尉鸣鹤听得不寒而栗,直怀疑沈知姁是不是在他腹中种了蛔虫。
更让尉鸣鹤感到惊悚的,是沈知姁接下来的话。
“可以,我可以让你见淙儿。”
说罢,沈知姁终于将目光落在尉鸣鹤的脸上,似笑非笑地见尉鸣鹤眼底的那一点点不敢置信的欣喜。
她将书册放下,抿唇一笑,作了补充:“只要你将这碗药喝下去,我就立刻将淙儿接过来。”
尉鸣鹤还没来得及放松的脸,瞬间难看起来。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整个人都往龙榻角落缩了缩,看向那碗汤药的目光带着惊惧之色。
好像看见了一碗砒霜或是鹤顶红。
沈知姁是要试探自己,还是要杀自己?
尉鸣鹤心中思绪飞速变换,忍不住去觑沈知姁的神色,一副偷偷摸摸的神情。
却只见女郎满脸笑意,兴致盎然地盯着自己。
就好像幼童往一群饥饿的鸡鸭面前撒了发霉的馒头屑,然后好奇观察着鸡鸭的选择,一点儿都不在乎可能产生的后果。
沈知姁这种毫不在乎的态度,让尉鸣鹤被真相碾压的心更受一层创伤。
尉鸣鹤心底情感与理智不断交锋——为数不多的、勉强维持的理智让他毫不犹豫地饮下这碗药,没毒他就能顺利见到儿子,有毒也不亏,更能给沈知姁带来麻烦,他现在这境遇,不就只能拼死一搏么?
况且,上回沈知姁说了,要留他十年,这药有六分可能不会取他性命!
他若是直接饮下,这副不怕死的气势恐怕还能威慑沈知姁三分。
但尉鸣鹤自秋狩重伤后就埋在心里的、不愿就此死去的情绪被一天的绝食所激发。
不不不,他不能赌!
一旦赌输了,他只能白白送命,憋屈地死在床榻上。
可只要他不赌,就绝对还有十年的生路可以筹谋!
十年呢,世事无常,人心变幻。
他不信沈知姁能料事如神。
他是有机会绝地翻盘的!
两种思绪在尉鸣鹤心口激烈碰撞。
像是两头猛虎在厮打,余韵给尉鸣鹤的身躯和脑袋带来痛意。
尉鸣鹤心乱如麻,低吼一声,有所动作。
在沈知姁看来,就见尉鸣鹤满脸挣扎犹豫之色,盯着那药碗看了半晌,忽然扑上去恶狠狠地拿过药碗,又在送到嘴边时骤然失手。
药碗坠翻、汤汁四溅。
尉鸣鹤现在看上去,比上回被沈知姁强灌茶水还要狼狈。
更狼狈的,是尉鸣鹤的神色。
除了先前便有的惊惧仇恨外,多了一抹无望。
是被沈知姁彻底看穿的无望。
“看吧,是你自己没有抓住机会——这只是你日常用的安神汤药罢了。”
沈知姁笑靥如蜜糖一样甜,很是可惜地叹惋一声,啧啧两句后又凝视着尉鸣鹤:“你果然和以前一样,很惜命。”
要想以命相搏,总得有死的觉悟。
可惜尉鸣鹤是不会有的。
她也是在方才骤然想起,前世她行刺失败后,尉鸣鹤立刻捂着肩膀慌里慌张地喊太医的模样。
好像再不医治,下一刻尉鸣鹤就会失血而亡。
这样怕死,这样爱己。
尉鸣鹤不敢赌喝下这碗药的后果。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见淙儿。”沈知姁颇新奇地盯着尉鸣鹤眼角的眼泪,语气轻快:“你想像李氏对你一样地去对淙儿,是么?”
尉鸣鹤要和李氏一样,要自己的孩子永远记得自己,永远无条件报答自己,永远做自身荣华富贵的伥鬼。
这回轮到沈知姁的容色冷冽:“你想都不要想!”
“淙儿长大后,只会知道自己的生父是皇帝,他是名正言顺、能继承大统的太子。”
“除此之外,淙儿不会记得有关你的任何消息。”
闻言,尉鸣鹤青紫交加的面庞顿时有了激动的波澜,无望的眼神中闪烁着愤恨、犹豫与长久的懊悔。
“唔,对了,忘了告诉你,今年不论是宗亲家宴、后宫家宴还是文英殿宫宴,都在我的主持下顺利完成了。”
为了“宽慰”尉鸣鹤,沈知姁和缓了语气,告诉了这个“好消息”:“想来从今往后,你就不必为自己的缺席烦心了。”
就像明年赐宴,沈知姁不会再听到崔御史他们陈词滥调的叽歪一样。
话落,尉鸣鹤顾不得锦被上尚有药汁,将其紧紧攥住,手背上青筋毕露,对沈知姁咬牙冷笑:“是啊,朕都从小鱼子那儿听说了,宗亲家宴上,天子缺席,那一双筷子的空缺却是韩栖云那个阉人填上的!”
“沈知姁,你竟也不怕外头议论!”
“听你的口吻,你竟还要继续弄权——朕倒是要看看,外头朝臣谁会听你的!”
尉鸣鹤明白,自己现在闹了一通,反而将自己怕死暴露得一清二楚,简直与路边杂耍的丑角一样令人发笑。
可他真的不想赌自己的生死,他是天子,他的命是这样的贵重!
尉鸣鹤想继续活着筹谋,想重新登临朝堂。
同时,他不想看到沈知姁在自己面前这么冷静,这么从容,说话间皆是胜利者对待败者的姿态。
所以他衔齿讥讽:敢用皇后的身份拨弄朝政,就等着被后世辱骂牝鸡司晨、祸国妖后吧!
然而说完后,尉鸣鹤自己愣住了——先前在昌王谋逆之事中,他为瓮中捉鳖,演了好大的一出戏,其中一环便是让沈知姁模仿自己的字迹,做到八/九分相似,好露出破绽。
若沈知姁再练一练,配合天子玉玺,足以以假乱真。
是的,皇后插手政务自会被朝臣反对,可要是皇后是奉“诏”行事呢?
“好!好!真是好算计!”
尉鸣鹤骤然想起这点,泛青的唇发颤,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瞪着,口中是怒极时又察觉自己无力的惨笑。
他笑到仰倒下去,凤眼勾起的眼尾再兜不住那点鳄鱼的泪。
高高在上的天子就这样躺在满床的药汁上,神色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沈知姁垂眼扫过尉鸣鹤的狼狈无望,唇角的冷笑如寒风吹拂:现在的情形,对尉鸣鹤来说,才是真正的死局。
让他束手受控,他不甘心;叫他以死破局,他不敢赌;想他谋求翻盘,他做不到。
这黑纱笼罩的朝阳殿,就如一顶金笼,将双腿俱断的尉鸣鹤死死困在其中。
看似只要掀开黑纱,尉鸣鹤就能重获光明。
但这触手可及的第一步,尉鸣鹤就难以做到。
“别这么伤心嘛。”
沈知姁端起一盏美人灯台,立在龙榻旁,手腕轻转,将灯烛的暖光泼洒到尉鸣鹤削瘦惨白又神色扭曲的面庞上。
她挑眉轻笑:“若是往后淙儿提出要来看你,我是不会阻拦的。”
女郎的话语轻巧巧落下,配合着烛光,像一抹希望之光砸在尉鸣鹤身上。
又哭又笑的疯子神情没了。
尉鸣鹤将血丝遍布的眼睛瞪大,里头满是憎恶与怀疑,还有倒映出的几分光亮:“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不过我的前提是淙儿自己愿意。”沈知姁眨眨眼,唇齿间加重咬字,似有几分不情不愿之意。
尉鸣鹤眼中倒映的光亮却更盛几分:再过个三五年,淙儿是要启蒙、去上书房读书的。
上书房太傅所教的第一课,必定是孝顺父母、友爱兄弟。
淙儿会好奇自己的父亲的。
血浓于水,父子连心,这是沈知姁永远都无法更改的!
尉鸣鹤已经将亲眼看着生母死去时、对血缘的不屑鄙夷给抛去,方才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无望也淡去些许。
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期待着,尉淙来见自己的那一日。
沈知姁心里也很期待:太医院那种能使人神思混乱、易暴易怒的药,她还没见过使用成效呢。
回去让诸葛院判再研究研究,三五年也差不多了。
随手将烛台放下,沈知姁最后扫了眼稍有生气的尉鸣鹤,转身就出了寝殿,吩咐小鱼子一切照常服侍,十日汇报一次即可。
小鱼子旋即就带了宫人进去送膳、收拾,里头再没什么闹绝食的动静。
行至朝阳殿的白玉阶上,沈知姁抬首,只见夜幕上悬挂着一轮皎洁弯月,沉静平和。
她对月莞尔一笑:恶犬命顽,这吊着的最后一口气,惟有慢慢磨。
幸好这很简单,现在的沈知姁,有的是时间、力气与手段。
*
对大定的朝臣们来说,元宁三年的天子秋狩受伤之事,可以说是个难以忘记的噩梦。
——蓝氏三族贬谪,诸多臣工受罚,天子日渐暴戾,众人惶惶不可终日。
幸而尚有沈皇后性昭贤淑、忠贞持躬,日夜随侍天子身边,时时规劝,这才让皇帝那些全属迁怒的冷酷办法没有付诸实践,令朝野免于一难。
元宁四年元宵佳节,沈皇后在朝阳殿下发“特开恩科”的旨意。
据撰写诏书的楚中书透露,是天子意欲肃清朝堂,大开杀戒(划掉)。沈皇后苦苦劝说半晌,才让天子改了一半的主意,去了杀欲,开了恩科。
天下读书人闻诏皆是欢欣鼓舞,赞颂沈皇后的文章话本再度兴起。
百姓们也爱看——他们可没忘记,今岁年节官府粥棚没闭,全是沈皇后的意思。至于皇帝?他们也记着呢,竟丝毫不体谅受灾之地百姓的苦楚,只求贡品自己享受!呸!
朝臣们听后则是觉得天都塌了:前年昌王谋逆肃清了一次,去岁秋狩肃清了一次,他们这半年多可是老老实实的,既没有偷懒渎职,也没有贪赃枉法,怎么还要肃清呢?
朝臣们心里还没抱怨完,韩督公与夜影司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捉了一批人进去,沈将军、承恩公与太傅联合奉旨,在刑部审问,果然如拔萝卜带泥一样又牵出另一批人。
不过这群人没前头谋逆、弑君那么严重的罪名,多是擅用职权、收受贿赂这样的罪名,顶天了就是革职抄家,不用见血。
而空下来的那些职位,让幸存的朝臣有些眼热:他们之中,不乏素日老实本分,但是入朝十几年原地踏步、不得晋升的人。
然而三月后,伴随着恩科的开考,宫中隐约传来风声,说是天子腰腹处的伤是快好了,可是摔下马时的双腿开始变坏了,太医们束手无策,只能尽力医治。
天子暴怒在宫中生气,沈皇后一边安慰,一边命夜影司前去民间请骨科圣手。
哦,难怪这两天后背不发毛了,原来是夜影司不在京城。
可天子如此状态,他们心心念念的升职该怎么办呢?
担忧的朝臣们四处打听,终于得知在关键时刻,沈皇后站出来,召辅政大臣与吏部尚书入宫相商升职之事。
他们松一口气又担心:沈皇后与沈将军都是定国公府的,不会在这上面有失偏颇吧?
一月后,元宁四年七月,恩科录取名单公布的同时,一道道擢升朝臣的升职从宫中飞出。
出乎众人意料,这升职名单与各自心中估计得差不多,该升的都升了,顶多是任职部门有所不同。
没升但过往考核还不错的则加了薪,两样都不占的在今岁的考核上添了一笔“忠厚”的评价。
简而言之,所有人都觉得挺满意,对力主推进的沈皇后很是感恩戴德。
也是因为崔御史等人在前头被人供出丑事,要么已经贬去地方,要么已是白身,故而朝堂上没人闲的没事跳出来说“后宫干政”之语。
况且,几日后,天子就在朝阳殿发了脾气,怀疑此次受到擢升的朝臣俱有谋逆之心,连沈皇后都遭受了训斥。
幸而天子最后没一道圣旨将他们新鲜热乎的职位给收回去。
大部分朝臣都在心里面嘀咕:就目前形势来看,陛下还是好好养病吧,朝政有辅政大臣看着,重要大事让皇后娘娘出面代替天子商议,也不是不行嘛……
毕竟这回,沈皇后的领头作用就发挥得挺好的。
随后,因昌王谋逆而被削了一顿的宗亲们亦有待遇提升。
其中以罗郡王府所受赏赐最多,连刚出生的长孙都成了县子。
宗亲们对沈皇后亦是称颂。
如此两次过后,朝臣与宗亲心中已经将自己的重要利益和沈知姁捆绑在一起。
尉鸣鹤的身后空无一人。
而沈皇后光明正大代替天子下令的事,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三年间,沈皇后领头商议的政事,从特定的部分大事,渐渐涉及到朝廷的中小事务。
当然有人觉得皇后涉政过多,比如只忠君的老太师与太傅。
然而看看经过辅政大臣验证、皇帝亲笔所写的“皇后如朕”的诏书;想想现在仍在养病、动不动就怀疑臣下谋反的天子;再回忆回忆这些年皇后经手、从没出错的政令;最后再和平虏大将军沈知全与夜影司韩督公对视两眼……
这部分以太傅为首、心底不服的人也就偃旗息鼓了——算了,别折腾了。
一来沈皇后有沈将军、定国公府、夜影司、不少新臣甚至承恩公府的支持,在朝堂上就打不过;二来,若到时候皇帝真出来要推行什么极端政令,反对的人全都脑袋搬家,这可怎么好?
好了,这下别提什么服不服、高不高兴的了,大家命都没有。
而且呀,沈皇后每年都在京城开私库设粥棚,近年来又在地方上联合皇商建设慈善堂,百姓十分拥护推崇,名声极好。
太子也入上书房读书了,聪慧灵透、过目不忘,可是个值得培养的储君,再过几年就能入朝了呢。
听说太子年纪虽小,却已经懂得孝顺母亲。
要是他们这时候做刺头,指不定等太子登基就会被清算呢,那可真是倒霉死了。
如此,大定的朝堂又平平静静过了几年。
直到元宁十年,天子养病的第七个年头,宫中突然传出惊闻——太子在向天子请安时受伤。
连发着热都要坚持去上书房的太子,因此请了五天假。
外头对太子受伤之事猜测纷纷,然而心中都有相同的、不能言说的猜测:太子进朝阳殿请安,里头惟有天子与太子二人——总不能是七岁的太子平白无故地在天子面前弄伤自己吧?
多半是老爱揣测别人谋反的天子对着太子旧病复发……
可是,虎毒尚且不食子呢!
他们原以为天子只是因受伤性情骤变,可现在……
在暗涌惊心的揣测声中,朝臣们等来的是尉鸣鹤的罪己诏。
罪己诏中,天子自述德行有亏。
通篇中有一句“偶行乖舛伦常之事,实属无心错手之失”,令人不由想起元宁三年被大量销毁的、所谓映射“天子弑母”的话本,以及今年太子在御前莫名受伤之事。
弑母杀子,这可不就是违背伦常之事?
他们先前效忠的,竟然是这样的皇帝!
朝堂与民间的惶恐情绪还没蔓延,沈皇后就在勤政殿召集群臣,宣读了皇帝最后的诏书——天子退居落霞宫养病,皇后带太子临朝建国,辅政大臣辅佐,直至太子完学明政。
太子尉淙,自元宁八年后,便与沈皇后一起在文英殿赐宴群臣。
太子小小的团子模样,说话做事却像个成熟的小大人,聪颖过人,瞧着就是做明君的料子,与已成暴君的父亲形成两个极端的对比。
沈皇后则有代天子下令六年的经验。
听辅政大臣们说,沈皇后在朝政上颇有见地,行事宽和周全,凡事下令前都与辅政大臣们商议,并不专断独行,也不是胡乱指挥的人。
现在暴君主动退居别宫,贤明的皇后携年幼太子临朝摄政,倒是不错——横竖在史书里面翻一翻,皇后、太后甚至太皇太后临朝摄政的都有呢,沈皇后又不是头一例。
况且宗亲代表罗郡王说了,一切遵从圣旨,支持沈皇后与太子。
于是,在韩督公和沈将军的率领下,群臣俯首接旨,口中山呼“皇后娘娘万岁”。
*
停了七年之久的早朝朝会重新召开。
沈知姁身着凤冠礼服,带着同样打扮隆重的尉淙乘辇车到勤政殿外。
她们坐的是龙辇。
今日还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风吹在面上一点儿都不冷,反倒带着暖和气。
进殿前,沈知姁停了脚步,低首看向拉着自己的尉淙,柔声询问:“淙儿,第一次上朝,你怕么?”
尉淙仰起白嫩的一张小脸,毛绒绒的衣领下隐约透着一点点青色——这是一月前在朝阳殿请安时受的伤,若是完整看来,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手掌印。
他与沈知姁一样,都是一双澄澈的杏眼,此刻里面有止不住的好奇与兴奋,还有孩子气的故作成熟:“有母后在,淙儿一点儿都不怕。”
见沈知姁莞尔,尉淙弯了弯眼:“其实淙儿怕也没事,他们不敢看淙儿的。”
前两年他刚在宫宴上露面的时候,那些大人们经常私底下偷偷打量着,但今年起,他们便不敢了。
沈知姁温柔的目光扫过儿子的衣领,浸了三分忧愁:这七年间,她在前朝后宫游刃有余,唯一一次失手,便是在一月前的尉淙身上。
尉淙,她的儿子,早慧聪颖,已经在某些方面展露远超常人的机敏心智和七岁孩子本不该有的果决。
在沈知姁的安排中,尉淙是不会受伤的。
然而淙儿他自己……
尉淙细白颈脖的青紫掌印,让沈知姁原本最担心
持反对意见的太皇太后毫不犹豫地松口支持:“既然皇帝糊涂了,那么小姁你替他做退居的决定,是应该的。”
沈知姁既高兴万事顺利,又因尉淙这么小便知道“以身为饵”、“苦肉计”而忧心忡忡。
想想她已经有两年没和淙儿长谈过……
孩子大了主意多,还是要时时刻刻注意着才好。
然而现在,最重要的是勤政殿中的朝会。
日光湛然泼洒在琉璃瓦上,在沈知姁与尉淙身上映出璀璨动人的光亮。
元子清了清嗓,一甩拂尘而上,扬声通传:“皇后驾到!太子到!”
候在殿中的群臣纷纷转身叩拜:“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参见太子殿下。”
众人的声音在勤政殿汇集,号角一样雄浑、激动人心。
沈知姁踏着请安的回音,握紧尉淙的小手,一步步踏上勤政殿高台上最金灿灿的那一方龙椅。
她走得不算快,却很稳当。
“众卿平身。”沈知姁坐在龙椅上,微微抬眼,就能将整个勤政殿纳入眼底。
高台下有一小桌,是专给起居郎记录朝会的。
现任起居郎,是元宁四年的恩科出身,由楚中书举荐的。
沈知姁知道,他此时正按照自己的吩咐,在大定的史书上记下一笔。
——元宁十年十月初八,万寿节,天子暴戾失德,退居别宫。
皇后沈氏知姁,才智俱备,德行昭显,民心所向,携太子临朝摄政。【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